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山海经密码 作者:阿菩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历史记载的真实故事:4000年前,一个叫有莘不破的少年,独自游荡在如今已是繁华都市的大荒原上,他本是商王朝的王孙,王位的继承人,此时却是一个逃出王宫的叛逆少年。在他的身后,中国最古老的两个王朝正在交替,夏王朝和商王朝之间,爆发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争。本书将带您重返那个远古战场,和那些古老的英雄(他们如今已是神话人物)一起,游历《山海经》中的蛮荒世界,您将遇到后羿的子孙、祝融的后代、看到女娲补天缺掉的那块巨石、您将经过怪兽横行的雷泽(今天的江苏太湖)、战火纷飞的巴国(今天的重庆),直至遭遇中华文明蒙昧时代最原始、最神秘的信仰。 楔子 命运之轮 第一节   西周共和元年再上溯一千五百年,神州大地已经逐渐分为东、西对峙的政治格局。   天下以太行山为界,东边是世界上极平的大块土地之一。在四五千年前,这里有着比今天更加丰富的雨水和湖泽,是一个绝好的大农场,再加上河流众多,四通八达,便于发展经济、扩大政治。但地形缺少险要,不利防守。西边是几脉大山和几条大河夹杂而成的一大片高地,山川间围拱着一块块的高原,在经济意义上比东平原略逊,但陵谷丰美的水草加上易守难攻的地形,便于养成强悍的武力,取得军事上的优势。   上古神州,经历上千年的演化,逐渐形成东西两大板块。西方经数百年磨合,由部落联盟进位为国家组织,建立夏朝。大夏王启挟新兴国家的强大军事力量东征,在甘(古地名)大胜东部强族有扈氏,征服了东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一举奠定了大夏作为天下共主的基础。   甘之战已经过去了四百余年,在有扈氏故地,东方部族有莘氏建立了一座新的城池十方城。我们的这个玄幻故事,就从有莘氏说起。这个时候,已经是夏朝末年。   大夏以方圆五百里为甸服(直接控制区域),甸服之外,有八大方伯羁縻着六百诸侯。(方伯的伯读霸,伯字是霸字的通假)。八大方伯分别是商(子姓)、邰(姬姓)、有莘、有穷、昆吾、涂山、朝鲜、蚕从。   有莘氏的国土以空桑一带为核心。空桑一带是东部世界中难得的丘(平原中高出来的地方),其地理约在后代的曲阜附近,是东方最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之一,古代神州一等一的大政治家伊尹就出生在这个地方。   有莘羖是有莘氏的王子,名闻天下的盖世英雄。二十五岁就与来历神秘的剑客子莫首、天下第一箭手有穷饶乌、大侠客季丹雒明并列为神州四大勇者!三十岁上,又娶了名闻东海的美女、朝鲜国的公主。高贵的出身、绝世的武技、远大的前途再加上无边的艳福,让他成为天下间最令人羡慕的男人。   然而,此刻的有莘羖却是如此的落魄,落魄得没人敢认他是当年那个英姿焕发的王子!   那一年,有莘羖的妻子受到化石兽的袭击,无可救药。有莘羖的一个死敌告诉他:把他的妻子放到大邙山小启生岭,有可能让她的生命延续下去。   他信了。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但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邙山是第一代大夏王·启出生的地方,由于一些已成为遥远传说的原因,在启成为天下共主之后,这个地方也就成为世界上最森严的禁地。无论谁胆敢踏足这个禁地,只要这个人生存于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便得受到大夏王朝的惩处!   那个死敌告诉他:“把你的女人带到大邙山,在小启生岭回首崖上,有一块空腹人形石,把你的女人放进空腹石的腹中——假如你有勇气上去的话。”   有莘羖抱着妻子悄悄上了小启生岭,把垂死的妻子放进空腹石中。很快,他感到周围的空间产生了扭曲,一片雾开始锁住石头的四周。   “放下你的女人以后迅速离开,大概九天的时间,雾就会散。之后,你就会见到你女人全新的样子——或者是她的尸体。”   有莘羖在小启生岭下守了九天九夜,才挨到迷雾散尽。但空腹石并没有还他一个活的女人,也没有还他一个死的妻子,只有一束银白色的兽毛。   半年后,一直在无人荒野中流浪的他,在小邙山遇见到一头九尾狐狸,却差点死在这头魔兽的利爪之下。   很幸运,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救了他。养了半年的伤以后,他朋友才透露出来寻找他的缘由。他听了以后匆匆回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五百里的焦土。他知道大夏王会愤怒,但以前总天真地以为:这怒火只会往他身上燎去。他没有预料到:这一件事会给族人带来覆灭的灾难!   “你的父亲当众自刎,以乞求大夏王对治下平民的宽恕,却仍没有能够阻止大军压境;你的姐夫亲自到王畿求情,却被囚禁在夏台。”   大夏王派出了他的猛将——干虎为元帅踏平了这块土地,虏走了所有的女人,奴隶了所有的男人,对抵抗的十方城进行了大屠杀。   然而,那场战争的副元帅、那个来历神秘的绝代剑客子莫首制造了一次意外,这次“意外”令大夏王的猛将和精兵在这座城池里尽数隳折。当血浇湿了这座城池以后,又有一场旷历六十六日的大火。五百里的繁华市井,田园牧野,成了五百里的废墟。 楔子 命运之轮 第二节   “若不出降,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大夏元帅干虎的话二十八日之前出口,但由于十方城军民顽强的抵抗,直到这天才开始兑现。   “杀!”两万五千装甲精良的贲士对十七万手无寸铁的平民。   屠城。   大夏王军副元帅、和有莘羖齐名的绝代剑豪子莫首的剑又开始跳动了,他一路踩着死人横卧的躯干和微温的鲜血走进了干虎的大帐。   “已经杀了三万人,弟兄们的刀剑都已经砍钝了。”   “那就叫他们把自己的守护兽放出来,把人一个个吃了!”干虎咆哮着,对他的副手说。   “可是屠杀这些没有力量和装备的平民,不算英雄!”   “英雄?谁让你去做英雄!来到我帐下,你只需要做到两件事情:服从我的命令!杀我让你杀的人!出去吧!”   “是。”   子莫首走出营帐,拔出他的剑,刺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的喉颈之中。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剑有些滞窒。   “疯了!莫首将军疯了!……见人就杀,他疯了!”   干虎听到呼喊,走出了大帐。大帐外,一个男人手持一柄被染红的剑,非常优雅地在月下挥舞着,每一次挥动,便有一条生命完全释放出他的全部精华,在飞溅的血花中死亡。   一剑,一条命,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没有人能靠近子莫首一丈七尺之内,因为那是他的血剑光荡漾开来的距离。   一时间,干虎呆呆地看着这个他自以为很熟悉、却突然变得很陌生的男人,离他三十三丈三尺的这个男人。在这一瞬间他有种错觉:那柄血剑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吸食每一个人的生命。被血染红的剑锋每一次挥动,都有一种奇异的血色光彩倏然绽放,就像被杀者的生命在一瞬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依附在剑上,成为一朵剑花,血红的剑花。   “这是什么剑法?”干虎问自己。他从来不知道子莫首会这样一路剑法,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路剑法。   子莫首的剑圈越来越大,和干虎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干虎突然感到一股凉意逼近,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发呆了。   这个大元帅的眉毛突然竖了起来,旁边的八大虎贲将一看,纷纷闪避,因为他们知道祸事要来了。   “呜啊——”在干虎的嚎声中,月色下的云片出现了扭曲——不!整个天空都出现了扭曲。在扭曲中一头六脚的虎形怪兽探出头来,并慢慢显出整个身形。轰隆一声,六脚虎的六只脚就像六跟巨型石柱一样,砸在干虎与子莫首之间。它的八十八个倒钩齿间喷出一股熏热的绿雾,一霎那间连干虎的大帐都被腐蚀得七零八落。除了干虎和直辖的八大虎贲将,方圆九十丈之内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活动。仍然在舞动的,只有那一团血色的光华。   六脚虎慢慢向红色的光团靠近。干虎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以躯体抵抗来自天外的幻兽,除非子莫首自己也召唤来能与之抗衡的幻兽。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据干虎所知,他的这个副手只会用剑。   当别人以为子莫首正沉浸在杀人的狂热中时,其实他的内心一片平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了。血剑的每一次舞动,其实都不过是他思绪每一次跳动的外现而已。   “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干这样的事情?”   无论是文化从属还是种族血缘,他都是一个东人。确切地说,他是一个商人。自从西方民族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夏政权以后,东方各族就不断地受到它的武力威胁。甘之战以后,东方大大小小的种族与部落都向启臣服,成了夏朝的属国或附庸。在夏启驾崩后,东方有穷氏出了一位大有力量的英雄后羿。后羿进入夏都作太康朝的卿士,后来造反,代太康为王。后羿代夏,是东方势力对西方势力的一个反动。但没有多久,少康复国,夏朝中兴,沿大河而下,势力逐步向东延伸,依然是一副西方征服东方的姿态。   很小的时候,子莫首曾问父亲:“我们有这么繁荣的经济,这么深厚的文化,为什么要对夏人俯首帖耳?”父亲没有回答他。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次,夏都的使节来到亳都耀武扬威,那绚丽的兵甲耀伤了子莫首的眼睛。   “武力!是武力!”从那天开始,他丢开了刻甲骨用的小刀,披开了束笼起来的头发,拿起了剑。先是一把木剑,然后是一把骨剑,然后是一把铜剑。国人们都说,王子堕落了。连父亲也不嘉许他这样做。   “没有武力,怎么保家卫国?”他说,“我要保护爱护我的这片土地和族人,所以才追寻武道的极致啊!”   “我们需要武力来保护我们的财产和宗庙,这没错。”他的哥哥说,“可是武力和暴力往往只是一线之隔。父亲是担心你太醉心于武力,怕你寻找武道极致的结果是连最初的目的也忘了,只记得暴力。”   “天乙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的!”   但亳都没有能满足他的武道精神,这里的人更加关注的是祭祀和礼乐,于是他离家出走。多年来,他踏遍名山大川,希望找到传说中的昆仑与死神,希望找到“子虚乌有境界”,希望找到“天外天,洞内洞”,找到那些可能给他答案的人。   终于,他遇见了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血祖。血祖抽出他的骨头,淬上他的血,炼成了只属于他子莫首的一柄血剑!后来,他又邂逅了大夏王。大夏王给了他展现剑法的机会,在无数次的杀伐中,他彻底地体验到了血腥的快感——多年来所寻找的武道真谛,似乎就闪现在每一个生命结束的那一瞬间。   无论是血祖还是大夏王,这两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可以媲美他父兄的气度。但是这种气度却比他的父兄来得更加直接,更加残酷。在拜血祖为师的时候,在向大夏王宣誓效忠的时候,他几乎就要以为,那种气度背后,就是武道的真谛了。直到血祖失踪了,直到大夏王驾崩了,他还是这样认为,一直到刚才他拔剑杀了那个少年。   “父亲担心的是,你会寻找得连目的也忘了,只记得暴力。”哥哥的这句话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是的,他已经拥有了强大的武力,可他为什么寻求武力,他早已经忘了。他最初的动机是保护家园,让东方人有朝一日能够对抗西方的暴力。可累计的鲜血和生命掩盖了良善的出发点。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正在用从西方人那里学来的本事残杀东方人!   本来,他的每一剑刺出,都会像刺入毫无波澜的静水中一样,让所有可以刺穿的生命无法拒绝死亡的邀请。可就在刚才,当剑刺入少年颈项的时候,他却觉得一阵滞窒。   于是他突然想起父亲和兄长担忧的神色,也因此而陷入冥想。可当他冥想的时候,他的剑并没有停下来。夜色下是一片凄美的红色。周围的人,无论是引颈待戮的陷城百姓,还是与子莫首共属一军的下属,都被这血红色的圆晕震慑得失去了行动力。   “啊……莫首将军疯了!”   一剑扬起,就是一道血光。   九天幻兽六脚虎慢慢走近子莫首。   干虎开始考虑如何收拾残局,因为他认为自己赢定了。五百年来,从无人能以血肉之躯抵挡住九天幻兽排山倒海的力量,子莫首当然也不可能例外。然而六脚虎即使是他的守护神,但作为九天之外的第一级幻兽,可不是那么好请好送的。每一次召唤它的代价,事后总让干虎厌悔不已。虽然,他真正召唤六脚虎连今天算上也只有三次。   “剩下的几万军马再加上那十几万该死的残民,不知能否满足这畜生的胃口。”干虎想。   突然,一道红光闪过,在月下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形。红晕散尽,子莫首很寂寞地站在六脚虎兽的尸体上,一脸沉思状。   所有人都惊呆了,经过短暂的定格,干虎终于在过度的惊骇中疯了!   所向披靡的九天幻兽被一种“不可能”的力量踩在脚下,这令他在那一刻蓦然丧失了理智:“不可能!不可能!天外幻兽不可能被人打倒!没有人可以直接对抗九天幻兽!”他疯了!一霎那间疯了!手足无措地撕烂自己的战袍,砸烂自己的军盔,拔出大夏王所颁赐的宝刀“宰岁”,向子莫首冲了上去。   一道孤直的红色闪电一耀,干虎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被染红的月光中,大军幸存的八贲将有七个在这空前的震慑力中瘫痪了,只有一人勉强地用长矛支住了身体,口中喃喃道:“极致,这便是剑道中的极致吗?”   新的一轮剑花,在圆月的伴奏下有节奏地绽放着。两万五千名大夏精锐,加上十三万有莘氏遗民,被这柄剑杀得干干净净。   多年后,这个修罗场成为一个遗迹,而这个夜晚则成为一个传说,一个属于血剑宗的遥远传说。 楔子 命运之轮 第三节   大屠杀过后的十方城已经成为一个鬼域。十几万人,包括一支百战雄师,被一柄剑杀得一干二净!无论夏王朝还是商后国,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在寻找这个人,这柄剑。然而他却永远地消失了,只在遥远的西方传来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夏都的太卜禀告说:天命之轮偏轨了。夏都的乐正禀告说:天地之声变调了。夏都的上卿禀告说:东西方军事力量的对比出现了巨大的消长。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么?”伊挚叹息一声,走近十方城。(作者注:伊挚就是伊尹,商朝开国国相。尹是官职。按史记索隐,伊尹名挚。也称阿衡。)   此刻的十方城正笼罩在一个直径百里的超巨大结界之内。天上地下,人神妖兽,只要看见结界上空闪现着的四种不同光芒,都会远远躲开,因为那四种光芒代表了四个人——分别掌握了时间奥秘、空间奥秘、生命奥秘和心灵奥秘的四大宗师。也只有四大宗师,才能张开这样强大的结界。就算是六脚虎那样的九天幻兽,也不敢去捋这四个人的虎须;就算是干虎那样的绝世猛将,也无法走进这结界一步。   但伊挚却敢,伊挚却能!因为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伊挚。他信步走了进去,就像走进一个毫不设防的废墟当中。   十方城的城门,十数万尸骨的漩涡中心,匍匐着龟蛇同体的玄武。祂的背上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捻着蓍草,一个拿着龟甲。伊挚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连山子,一个是归藏子,连山子是大夏的太卜,归藏子是在野的隐士——这两个人分别代表了西方民族和东方民族卜噬之学的颠峰!   玄武的四周,另有几个人:一人飘在半空,皎洁得像天上的月亮;一人坐在草上,缥缈得让人以为那只是个影子;第三个人被玄武挡住,伊挚知道那一定是这一代的血宗宗主,却不想看见这个人;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就像笼罩在一团雾气之中,他的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少年。   “师兄,你也来了。”那个雾一般朦胧的人——四大宗师中的太一宗宗主祝宗人向伊挚打招呼。   “嗯。天地将有大变,我来看看运道。”伊挚说,“这是你徒儿么?”   少年很知礼数地行礼:“参见阿衡师伯。我叫若木。”(作者注:阿衡在历史上可能也是官职称呼,这个名字在小说中被处理成一个亲近的称谓)   两个同门还没叙话,玄武突然一声大吼,震的天地变色:“连山子,归藏子,你们真的要看?这个命运之轮涉及国运,强行探究,可能会要你们的命!”   连山子叹道:“王命难违。何况都已经来到这地步了,还能退缩么?”   “归藏子,你呢?”   归藏子却不说话,似乎觉得玄武问得多余。   “好吧。”   玄武说了这句话,闭上眼睛,背上的龟甲开始出现裂痕。连山子和归藏子看着那巨大的裂痕,看得汗如雨下。就在他们摇摇欲倒的时候,龟甲的裂痕合吻了。   “不!”连山子叫到:“我还没看清楚。”   玄武洪钟般的声音道:“再下去,我怕你有命自己看清楚,却没命告诉别人。”这句话说完,一阵水波纹般的空间扭曲,玄武消失了。连山子和归藏子跌坐在地上,连站都没法站起来了。少年若木诧异地发现:两个人的头发连同眉毛全白了,皱纹多得可怕,就像突然之间老到了一百岁!   “若木,你先过去。他们的左眼能告诉你想已经知道的过去,右眼能告诉你还没发生的未来。”   若木依言走过去,看看归藏子的左眼,觉得有趣,再看看他的右眼,却呆住了。   “如果你对未来有困惑,用左耳贴着他的右耳,或许能听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你想把你刚才看到的听到的全部忘记,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若木犹豫了好一会,终于用左耳贴着归藏子的右耳。但听到一半却骇然逃开了。踌躇了好久,终于用额头贴紧归藏子的额头。一阵晕眩袭来,他终于人事不知了。 楔子 命运之轮 第四节   若木醒来,闻到一股香味。   有莘羖正在烤雉鸡。香嫩滑美、气飘十里的雉鸡周围,安下了十八道暗桩。   “做恶梦?”有莘羖问。   “嗯。又梦见那天在十方城的事情。可在归藏子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你在干嘛?”   “捉九尾。”   若木想起来了,雉鸡是九尾狐最喜欢的食物。“你捉它干什么?”   “送它到雀池去。”   “你疯了!”少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我师父说了,泡过雀池之后,她会死掉。”   “我知道,但我仍得这么做,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那天有莘羖听闻噩耗回到故土的时候,巨大结界早已经撤了。四大宗师和伊挚也已经离开。变成僵尸的连山子被血祖带回夏都,而归藏子则被伊挚带走。   有莘羖站在废墟上,仰天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他本是命中注定的未来诸侯,前途无量的英伟男子,但反手间却成了这五百里废墟中唯一存活的血脉,成为这个世界上游荡无依的孤魂野鬼。当他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是一片片鸡犬相闻的欢声笑语,那时候奄奄一息的妻子还在他怀里;当他再度踏足,这片焦土上除了白日鬼哭,什么都听不见了。   假如他不是那么冲动;假如大夏王不是那么暴虐;假如一切可以重来……   有莘羖躺在废墟上,痛晕了三次。如果没有那个少年——不放心他的朋友留下来的徒弟——守候着他,他也许也就成为这座废墟上新的魂魄。他的亲人,他的族人,他的乡土,他的故国,他的幸福,他的憧憬,他的未来,他的过去——这些对他来说异常重要的东西,原来在生命发展的过程中,一个小小的异动就足以完全摧毁。他第一次感到时空的广大和命运的可怕。   怀念,伤感,痛恨,悲苦……他第三次醒来,眼前迷梦般的雾突然散开了,就像小启生岭上的雾一样散开了。他的眼睛仿佛透过扭曲的时间看到了那时候的情景:一头九尾狐从空腹石中串了出来……有莘羖在那一刻很清晰地悟到:那头魔兽就是他的妻子。   于是他离开了已经成为鬼域的故土,像一个野人一样,满山遍野地寻找一只九尾狐狸。   又过了半年,他找到了他的妻子——不是九尾狐,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个月中唯一一次意识的恢复,那是两年来两人唯一的一次短暂的缠绵。虽然怀中抱着的是一个狐狸的躯体,但他知道,这个不会说话的兽壳底下有着一个女人的温柔。他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做。因为他的欢喜是这样激烈,因为她的精神是这样疲弱。如果不是对丈夫刻骨铭心的怀念,她不知道能否在有限的时间里保留这一点点精神的独立。   那天醒来是一阵剧痛,九尾狐几乎掏出了他的肠子。   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在一个月中的那天成功地接近九尾,这头狡猾的魔兽总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藏得无影无踪。   若木的师父太一正师祝宗人曾告诉有莘羖:“据传说,在很遥远的南方,有一个毒火雀池,在毒火中洗炼过以后,可以脱却兽皮,但赖九尾妖气得以延续的生命也将会随之而结束。”   “你知道的,”若木说,“你的力量未必能够制住它,而且这畜生的力量其实还没有完全觉醒。一旦觉醒,可能就没有人能够再靠近它了,它甚至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魔兽!”   若木的话有莘羖早已了然,但他仍想试试。“我一时捉不到它,但也要把它一步步往南方逼过去。力量不足,就用我的智慧。”   “可你知道,就算你侥幸成功了,她也会死。”   “我知道!”有莘羖抬起头来。这是一道磨难洗过的眼光,异常的明亮,异常的坚定。“可我希望让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死去,而不是作为一头畜生离开这个世界。”   若木茫然。他看不懂这个男人,但却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子里的一种难以掩抑的东西。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死亡原来也是那么严肃的一件事情。丧父,亡国,几次死亡的拜访,几次情感的劫难,竟可以把一个男人的精神境界磨洗得如此干净利落!”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原本是他师父。他师父那种深不可测的眼神底下藏着他愿意毕生追求的神韵。但他在这个男人面前慢慢地变了。师父就像一个大海,容纳了无穷的力量和智慧,却叫谁也看不见;而这个男人则像一个没有爆发的火山,那随时随地会溢出来的火焰虽然没有喷发,但却常常令他热血沸腾。师父也许更加高远,但这个男人却更加可亲。   于是,少年想起了那天他看见了又忘记了的命运。虽然忘记了具体的内容,但那可怕的感觉却还记得。自己该怎么办?迎接它,还是逃避它?   “看!这是它的足迹。看来它发现我们的企图了。这场仗很难打啊!”有莘羖有点怅然,但马上又精神奕奕起来。他果断地毁掉了所有的陷阱,蹑着狐踪追寻下去。他的动作依然利索,眼神依然清澈如水。   年轻人突然想起师父的话:“有莘能有这样强烈的执着,是由于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信念和一份深厚的情感。他虽然真挚,但太过痴心,因此不免有偏,否则定能领悟无上的中正之道。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嘿!你看!”   循着有莘羖的欢呼声,少年掠了过去。这一去,太一正师失去了他的徒弟。这个少年,这个男人,和九尾狐一块消失在现实的世界里,只在口口相传中留下一个越传越凄美的爱情传说。 第一卷 新生 第一关 出走少年   离家出走的少年有莘不破从商国逃出来一路向南。他知道,陶函国是商国最南边的附属国,只要越过这片荒原,他就真正脱离了商国的势力范围,真正自由了!   商王国的国王是世界八大方伯之一,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夏王以外最有势力的人。三十年前灭国的有莘氏和四百年前灭国的有穷氏,两国的遗民都散入商王国中,成为商民族的隐性力量。而朝鲜国虽然和商同列为八大方伯之一,但向来唯商王国马首是瞻,见多识广的人无不知道它其实早就成为商国的后院。   虽然商王成汤拥有这样直追共主大夏王的实力,但他的性格却很平和,这造就了他治下国土举世罕有的安宁。对外面的人来说,商国是一片乐土。但对生长在商国的有莘不破来说,平静的岁月他早已过得不耐烦了。他梦想中的天地,应该是外面那个血光四起的世界,那个高手争雄的世界,那个充满无数爱情故事和冒险故事的世界。那才是男儿大展雄风的地方,那才是男儿追求梦想的地方!   经过几个月的准备,他瞒过了他的祖父和老师从家里逃了出来,一直逃到陶函国的最南端。   眼前就是隔绝陶函国南部边境的大荒原,南北三百里,东西五百里。夏天百毒孳生,魔兽横行;冬天则变成一片寸草不长的死域,一切都笼罩在茫茫苍苍的白雪中。当他即将踏进这片荒原,一个边界外小店的老店主试图劝阻他:“除了陶函的鹰眼铜车商队,从来没有人敢单独挑战这个荒原——特别是在冬天。”他的话当然无法阻止雄心勃勃、兴致冲冲的有莘不破。   不过当老店主说:“您至少歇歇脚,买些食物酒水吧!”有莘不破想了想,同意了。   小店前,一个行吟诗人正在半歌半颂地讲述一个大荒原英雄的故事。当有莘不破听到“于公孺婴”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一怔。那是商国今年呼声名气最大的少年英雄。有莘不破和他本有几次会面的机会,却都因为各种原因而擦肩而过。在于公孺婴失踪以后,有莘不破常常因为两人失之交臂而引为恨事。没想到却在这里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于是他叫了一壶酒,一碟小菜,也凑在行吟诗人跟前听着。   “在这个世界亿万武者当中,除了那个已经被大夏王禁止提起名字的男人以外,有三个传说中的人物登上了武道的颠峰。排在第一位的,是虚无飘渺的血剑宗。他的人和他的剑,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如果不是那一座荒弃了数十年的十方城,如果不是那一堆高耸如山的枯骨,也许现在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样一柄剑的存在。”   “能和他并驾齐驱的,是号称防守力最强的大侠客季丹雒明,和攻击力最强的箭神有穷饶乌。混迹于江湖中的人很少有人见过这两个传说中的大高手,但他们越是神秘,传闻越多。特别是有穷饶乌,更被传颂得出离常理之外。月亮缺了一角,就有人说是被有穷饶乌拿去试箭了;星星少了几颗,又有人说让有穷饶乌射下来下酒了。”   “在这个弓马纵横的年代,能够和有穷门下扯上一点关系,就可以混个神箭手的声名。”   “于公之斯是神箭手中的神箭手,有人说,他的箭术就是有穷饶乌的亲传。于公孺婴是于公之斯的长子。他的脾气就像火,他的性子就像风。整个陶函国没有任何人敢碰他的弦,因为他的弦就像刀锋一样锋利;整个大荒原没有妖兽不害怕他的箭,因为他的箭就像闪电一样迅疾。”   “这一天,他在陶函国南边境的荒原中,射杀了一头怪兽。怪兽轰然倒下后,他看见了一个少女绸缎一般的肌肤,听见了一个少女幽咽的呻吟。”   “然而,于公孺婴是否知道有个女人正挺着一个大肚子在等他呢?一个月前,他这个年轻的丈夫说好是七天就回来的。可是到现在他的妻子还没见到他回来!女人祈祷着:‘天神地祗啊,请保佑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我不要他为我带来什么珍禽异兽,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然而这个时候的于公孺婴却正抱着他从妖怪手中救下来的少女银环。怀里这个赤裸的身体和妻子完全不一样。他有点不安地望着北方,但当银环柔若无骨的手腕盘住他的脖子,火热的双唇沿着胸膛、脖子、耳根一直滑到了他的唇齿之间,在一种昏热之中,他的思绪又开始迷然。这个他在兽吻下救出来的少女所给他的销魂感觉,即使是怀孕前的妻子也远远不能相比。水草间的翻滚,迷雾中的风流,让他觉得在家里的床上简直就是在按章办事。”   “当腹下的热火熄灭以后,银环问我们的少年英雄:‘你在惦念她?’于公孺婴点了点头。银环又问:‘你要回去?’少年英雄说:‘她快临盆了,我得呆在她身边。我已经很对不起她了。’银环很痛苦地说:‘可是,我不要离开你。’”   行吟诗人描述着:“银环的脸贴着他宽广的胸脯,右手穿过他的腋下,沿着他的背部,摩挲着他的后颈,左手如梳,轻抚他胸口绒绒的体毛。银环的身体慢慢热了起来,于公孺婴的呼吸也渐渐急促。”   年轻的有莘不破听得脸上一红,心想原来民间的俗调是这样子的呀。   “‘你……不要这样。’于公孺婴拒绝着,但他的声音却如同呻吟。他告诉银环:‘我一定要回去的。’银环说:‘那你就带我回去!’可是于公孺婴却拒绝道:‘不!不行。’”   “少女银环颤抖起来,连声音也充满了激动:‘为什么。我并不是要去和她争夺什么。我只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把我藏起来。白天、傍晚,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她又开始呻吟,而于公孺婴的呼吸也因为银环的呻吟而急促起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大声说:‘不……不行!’”   “‘为什么?’她第二次这样问。于公孺婴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来。”   行吟诗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不再开口。有莘不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呢?”   老店主笑道:“诗人口渴了。”有莘不破马上醒悟过来,买了一壶好酒送给行吟诗人,又在他面前的盘子上扔下一个布币。   行吟诗人喝了酒,继续讲故事:“于公孺婴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知道你不是人,而是妖!我知道的。我们父子俩,都有一双鹰的眼睛,能够窥破任何妖魔的真面目……如果我把你带回家,被我父亲遇见,你一定会被他识破,难逃一死。’”   “然而,血气方刚的少年最终还是抵受不住妖女银环的痴缠,决定把她带回去悄悄地藏起来。”   “妖女为什么一定要缠着于公孺婴带她进陶函国呢?答案就在这道边境上!”   “在我们陶函国和大荒原的边境,满布着伽楼罗的巢穴。数百年来,陶函国的人民对这些巢穴都小心翼翼地供护着,对伽楼罗这种鸟类也敬若神明。这些神鸟是妖虫之类的天敌。五百里大荒原妖兽遍布,如果没有这一线五百里鸟居,陶函国的居民只怕连一天安宁日子都没有。”   “带着银环来到陶函国边境的于公孺婴,突然发现袍下的少女变得软弱无比,他安慰她说:‘别怕,呆在我袍子底下,没事。’不过他却勒了勒缰绳,座下的风马在国境上犹豫着。他心里想:‘带她回去,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时候,几头伽楼罗突然奋翅而起,向于公孺婴俯冲疾下。”   “‘退开!’于公孺婴双目圆睁,如猛兽,如鬼神。伽楼罗被他这一喝之威所震慑,敛翅退散。于公孺婴双腿一夹,座下风马疾冲而过。可是他却不知道,在他的背后,一种人类听不见的声音在诡笑着。”   “于公孺婴的妻子临盆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握住婆婆的手,脸上又是痛苦,又是幸福。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就守护在门外。这令她很欣慰,并多多少少减轻了她分娩时的痛楚。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丈夫刚刚归来时的眼神。那眼神好奇怪。虽然温柔,但温柔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以前他的眼神总是硬邦邦的,现在却多了有些让人不习惯的柔软感觉。‘是因为孩子就要出生,他就要做爹爹了吗?是的,一定是的。’女人这样宽慰着自己,她仿佛看到了不久以后那种迷迷离离的幸福未来,看到她身边的丈夫,看到她膝下的子女……”   “这个时候,于公孺婴就在门外等候着,等候着婴儿的哭声。他七分兴奋当中夹杂着三分愧疚。他对银环的欲望越强烈,对妻子的愧疚就越来越深。但这种愧疚越深,他对银环的沉溺也就越严重。”   “不管怎么样,他的儿子,或他的女儿,就快出世了,这份喜悦把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复杂的情感都压了下去。整个家庭,都期待着那个新生命的出世。”   “就在这时候,轰隆隆几声巨响——整个天突然黑了下来,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乌云和怒雷。于公孺婴有些惊讶,晴天霹雳在陶函国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虽然在外边护卫商队时,什么样的怪事也见多了,但在安宁的商国势力范围内,由于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被我们伟大的汤王和伟大的伊尹吓得远远逃走,这种天变却是一个异象。”   “突然天上一声怒响,九道紫色的闪电一齐劈下,轰在于公府的东南角。于公孺婴变了颜色。那是银环的藏身之处。他突然懂了,这是银环的天劫。他的脚抬了抬,却听见产房中传来的阵阵痛苦呼声,不由得又止住了步。”   “‘着火了!着火了!’有人在东南方向惊呼!”   “于公孺婴终于耐不住了,向东南冲过去。他的背后,是雷声中妻子的苦叫。”   “在银环本应该在的房子里,于公孺婴看到的只有洞穿的屋顶和焦黑的地板,小屋内空无一物。”   “‘妖怪啊!妖怪啊!’西北方向传来惊呼!”   讲到这里,行吟诗人的语气突然又极度紧张变成和缓悲凉:“这一年,陶函国的桃花开得很艳丽。不过,桃花的季节就快结束了。而这天的雷声,也渐渐歇了。”   “在产房内,于公孺婴看到的是一幅血淋淋的图画。倒在地上的,是他的母亲。死在炕上的,是他的妻子。一地的鲜血,是他的儿子?还是女儿?”   “老妇人尸身旁边,一个陶器歪歪撂在地上——那是陶函国的至宝‘陶函之海’。一条刚刚躲过雷劫的银环蛇正慢慢地从里面溜出来。刚出来的时候,它的身躯很小,脱离‘陶函之海’以后,身躯慢慢变大,弹指间抒展成为一条长达九丈的大蟒。”   “于公孺婴突然全明白了,原来这个蛇妖亲近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借‘陶函之海’躲避天劫!在那一瞬间他哭了,对着银环蛇哭了:‘好,你好……’然后他拿出了他的弓箭。”   “银环还是趁乱逃跑了,在陶函国边境乱串,身后是于公孺婴随时袭来的怨恨眼光。她知道,那个男人还在追。雷声响起以后的事情,她有些不记得了。那一声巨响让她完全回归成为野兽。醒来后,她只看见遍地的鲜血和横陈的死人,还有于公孺婴的箭!她马上明白怎么回事。”   “‘婴咛——’一声声极美妙的声音从边境上传来。一听到这声音,银环的骨头突然开始本能地发软。伽楼罗的巢穴就在前方不远处了。而身后,是整个大荒原都为之慑懦的落月弓。”   “一头幼年的伽楼罗鸟从巢穴中探出头来,看见了银环。银环停住了,她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只要这只幼鸟一声轻叫,将有成年的伽楼罗向她扑来。她回过了头,颤抖着幻化成少女的容貌,怯怯地凝视着于公孺婴的箭尖。”   “于公孺婴的箭尖闪烁着一点寒光,那点寒光所带的怨悔,让银环感到一点淡淡的忧伤。”   行吟诗人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叹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女人的温柔,是英雄们的坟墓!”   有莘不破追问道:“后来呢?”   行吟诗人说:“没有后来了。少年英雄于公孺婴和妖女银环那天之后就失踪了,再也没人见到他们。”   有莘不破叹了一口气,感叹良久,拿起包袱,转身就要踏入雪原。老店主连忙拦住他:“你怎么还要进去啊!听了这个故事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个大荒原有多么可怕吗?那里的妖怪不但凶恶,而且狡猾无比。”   有莘不破笑道:“故事全都是你们编出来的。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么?我倒要问问你们!你千方百计要把我留下,到底为的是什么?”   老店主顿足道:“当然是不像您就这样白白送死啊!听我的话,今晚先在小店住下。过几天陶函商队经过这里再顺便跟他们走。”   有莘不破笑道:“我今天要真住在你这黑店里,明天只怕连骨头都被你们吃了,哪里还等得到陶函商队?”   老店主脸上变色:“客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啊。”   有莘不破指着远处的五百里鸟居说:“你们刚才也说了,陶函国的居民都要躲在那迦楼罗线的后面,迦楼罗线外本应全是妖怪。这里已经是迦楼罗线外边了,怎么还会有你这间人类小店?”   老店主脸色大变,突然变成一具骷髅向有莘不破扑来。   “哈哈!原形毕露了吗?”眼中精光大盛,立定迎敌。但骷髅见了他的气势却倏地消失了。一阵烟雾飘过,小店、行吟诗人和几个听客全不见了。   “切!胆小鬼!原来是几只只懂得暗算的魑魅魍魉!”有莘不破打开行囊,又试了试酒肉,笑道:“还好卖的酒肉倒都是真货。”   他抬头望了望那道迦楼罗线,喃喃道:“不知道关于于公孺婴的故事是真是假。希望有机会能遇见他。”收拾好行囊,向茫茫的前路踏去。   有莘不破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上是天,下是地,前后左右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离家出走的少年知道自己在这个大雪天中迷路了,当他第四次看见这个被雪覆盖住的雪包子时。   那个雪包子刚好能覆盖一个人大小。第四次看到它以后,有莘不破知道自己已经兜了四个圈子。口粮已经耗尽,只剩下半瓶烈酒。他的腿已经开始发软。空中,一只秃鹰在他头上盘旋了半天了,难道是在等待他倒下,好来啄食他的尸体?   想起有人跟他提起秃鹰只啄食尸体的事,有莘不破突然扑到在土包子上,准备装死,企图把这头秃鹰诱下来。鹰肉虽然粗糙,但鹰血却能带来热量和力气。   他慢慢陷进积雪中,鹰还没被诱惑下来,他已经感到了“雪包子”的异样。积雪之下,本应该是一抔泥土或石块,但他却挖出一个人来。淡青色的绸缎,裹着一个水晶一样的人。商王国数十年承平,教化普衍,人物俊秀,但有莘不破却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隽美的男人。   “难道是妖怪吗?”但就算是妖怪,这个妖怪也长得太漂亮了。有莘不破伸手想探一下这个人是否还有心跳,却摸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事物——这个人的胸膛上,睡着一头娇小的银狐。有莘又伸出食指,探了一下他太阳穴下的大动脉。良久,才感觉到一次细微的跳动:这个人还活着!也许正是那头银狐,护住了这个陌生人的心脉。   “我要不要救他呢?”   他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一个人能否走出这个荒原都已经是个问题。如果再加上一个负担,生存的几率将会降到很低很低。   “如果我把他背上,一天以后,不过是让这个荒原多出一个比这个‘雪包子’高一倍的‘雪包子’罢了。我才没那么傻呢。”   有莘不破甩甩手,走了。   一刻钟以后,他又绕到这个晕死的人面前,不过这次不是迷路,而是回来了。   “阿衡老师和我讲的做人道理,我当时应对如流,难道一到生死关头就全抛开了?”   “不过话说回来,”犹豫了很久,他又想:“这些道理又不能当饭吃。”他喝了一口酒,再一次大踏步走开了。   头顶上白色的太阳移过了一个指头大的位置,有莘不破又回到了这里。他挠挠头,自言自语:“我要是不理他,还算个男人么!要是让爷爷知道,非给他老人家打死不可!……不过,究竟是孙子的命重要,还是一个陌生人的命重要?”经过一番犹豫,这个年轻人第三次掉头而去。   当有莘不破第四次面对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迷路,还是刻意绕回来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背起人就走。   两天后,在大荒原的边缘,有莘不破倒下了。如果他知道再走四五里,就能望见荒原边缘的枯桃树,也许能鼓舞年轻人继续走下去。如果那半瓶酒没有灌进陌生人的口中,而是他自己喝了,也许他现在已经在荒原外面逍遥了。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他想抛下了陌生人,却因为迷路而一辈子绕着那个人打转。   尽管有莘不破把这个人背上以后就再没把他抛弃,但倒下前嘴里仍在嘟哝着:“阿衡老师,这个故事告诉我一个道理:我他妈的真是太傻了!” 第一卷 新生 第二关 走出荒原   车行辚辚。   陶函国著名的鹰眼铜车商队慢慢走出大荒原。三十六头超大型山牛,曳着三十六驾超大型的铜车,踏雪匝匝,七十二骑来回策应,一头秃鹰在三百六十丈高空中来回盘旋——这就是通行天下的三十六商会之一、陶函商会行商的景象。   商会第一领袖称台首,时三十六商会势力甚大,世俗尊之,称“台侯”。陶函商队的台侯便是天下闻名的大箭师于公之斯。台侯之下,设四大元老:苍、昊、旻、上。四老之下,设六使者,使者御银角风马兽,掌六车、六骑。六使者之下,设车长。车长御铁尾风马兽,管鹰眼铜皮车一。每一车附骑士一,轻骑软甲;设御者一,持鞭、长矛,腰束短兵,驱御山牛,山牛之力,能曳八千斤;设甲士一,铜戟、短兵、软甲具备;设箭手三,配短兵,陶函箭手,号称三十六商队第一。   陶函商队主车,鹰眼。   于公之斯凭几不动,他的左下首,四大长老盘膝而坐。苍长老半侧身子,向于公之斯躬身,于公之斯稳坐鞠躬:这是元老和台侯相见之礼。其时东方各国文化鼎盛,虽在日常,礼节不失。   “台侯,商队规矩:路遇病、弱、疲、难等需救助者,解衣衣之,推食活之,不得开车门纳之,以防宵小奸细。如今我们身处盗贼如毛之地,而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迁延三十里,更救人上车——这不是坏了我陶函商队的规矩么!”   “商队有规矩,但处事有权变。”于公之斯微微一笑,继续说:“我从少年起来回这大荒原,也有三十多年了,几位长老自然更久。”   苍长老不由唏嘘:“五十六年,快一甲子了……”   “数十年间,不知多少人冒险进入,但凡结伴遇险的,临危相害,不知多少,而自始至终能够互相扶持的,四公见过多少?”   苍公默认良久,才说:“见过两次,三十三年前一次,十年前一次。”   “五十六年两见,可知稀罕。那么为救一个路人而自陷危难,始终不弃,这样的人苍公见过多少?”   “一个也没有。”   “所以,”于公之斯顿了一顿说:“救这样一个孩子,绕道三十里,倒也值得。”   “若他是在作伪呢?”   “作伪?”于公之斯笑了:“谅他也逃不过我的眼去。”于公之斯深沉的眼神中,到底他还看见了多少旁人没有看见的事情?   “这人也就罢了。”苍长老继续说:“但被他救的那年轻人,实在不像一个人。”他回头望了望昊长老,侧回身子,端坐正。昊长老半侧出身子,面向于公之斯,说:“那个穿着青色缎子年轻人,胸伏银狐。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竟然只穿了内外两层薄衫。而且长得也太俊了——虽无脂粉之气,静睡之中,默默无语,却仍隽美得让人惊心心魄。只怕是妖。”   “这年轻人大有来历,这是一定的了。但妖怪却绝对不是。”于公之斯说不是妖怪,便不是妖怪。四老都知道,妖物要在于公之斯的鹰眼之下遁形隐性,除非有上万年的修行。“如果他有那么深厚的修为,也不必混进来了,从外部攻入,我们也抵挡不住。”   “爹爹,”一个青年躬身进车,向四长老问安后,报告说:“那两个人醒了。”   苍长老问:“醒后情形如何?”   “那身穿白袍的小子一醒来就嚷饿,不吃饭,先让人上酒,把我们都当他下人似的,好无礼。”   “那青衣少年呢?”   “那白袍的小子没喝几口酒,就闹得漫车酒气。然后那穿青衫的小哥就捂着鼻子醒了。”   “斛宁,客人既然醒了,便请他们过来一叙。”   帐子掀起,于公斛宁走了进来,坐在父亲的右下首。这商队主车简直不像一辆车子,而是一间铜皮包裹而成的房子,六个人依次列坐,非但丝毫不觉局促,还剩下很多空间。   帐子再次掀起,一个身穿白袍的大男孩傍着一阵风刮了进来。帐子还没落下,一个青衫少年跟着进车,在白袍后面对于公之斯和四老躬身为礼,静静退在一侧。   白袍年轻人大喇喇向各人望了一眼,对主人拱手说:“您是这商队的台侯于公之斯吧,我叫有莘不破,谢谢你的酒了。”向四个长老唱了个喏,大喇喇在于公之斯对面坐下了。   无礼之至!四老均想。   于公之斯却只是一笑,问:“这位小兄弟却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江离。”青衫少年轻轻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呆呆出神。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抬头,他年纪很小,小得还不是很懂说话。眼前问话的这人,整个身体似乎笼罩着一团光、一层雾,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小男孩还是觉得这人很亲切,哪怕只是第一次见到,就能感觉到对方很喜欢自己。   他轻轻把男孩子抱起来,两人离地很近,但男孩子还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样。   “好漂亮的孩子。以后,你就叫做江离吧。”   从这句话开始,这个男孩有了这个名字,也有了这个师父。   “被人问叫什么名字,这是第二次。”江离想。在他旁边,有莘不破天南地北地胡吹着。   江离有了师父以后,开始过着一种和人间若即若离的生活。在他眼中,师父就和神仙一样神通广大,也和神仙一样不可捉摸。   “你本来有个师兄,唉,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也许不会再收弟子。他被人间的事情拌住了,忘记了当初的追求。江离,你这个师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万不能学他。要知道,纷繁的人间俗务,是永远理不完的。人世间的情感,也是永远纠缠不清的。我们必须把这一切看破,才能进入到那个无穷境界,那个天外的境界。”   当时这些话江离并不是很懂,只是点点头。师父这么说,总没错吧。不过他的心灵第一次放进了除了师父以外的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师兄。不过师父没有多提师兄的事情。师徒两个人传道授业,在苍茫云海间驰骋来去。师父那些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本领,江离也一点一滴地学着。   慢慢地,江离长大了。   “江离,这是你作为徒弟的最后一关,过了这一关,你就正式成为我的传人,我将会把去天外天的路径告诉你。”   天外天……   江离知道,师父的家就在那个地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江离也仅仅知道师父的家在天外天的某处,师父没有回去过,他当然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极其神秘也极其完美的地方,是师父在一片虚无飘渺中造出来的一个完美境界。   “我们师门中的每一代掌门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虚无飘渺境界。江离,你将来也要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来。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美无暇的境界。当你能够造出这样一个境界,你就满师了。如果你的师兄当初没有走,或许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那我对本门的责任也便算完成了——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吧。”   “不过,在能够造出自己的境界之前,你先要认识有这样一个境界。认识师父所造出来的境界。”   “江离,你在土里呆着吧。如果你耐得住长眠的寂寞,九十九天以后,你的龟息九转应该也就成了。到那一天,这个大荒原,将会有百年一见的大灾劫。灾劫过后我再来找你。那时候你就是我的衣钵传人。我会带你到天外天,传你本门最深的奥秘。”   江离并没有问“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败的。他的信心和师父对他的信心一样强烈。   “你怎么知道我三次徘徊?你当时在哪里?难道你躲在雪里?”   “哈哈哈哈……”众人一齐大笑。于公斛宁得意地说:“我爹爹当时不是在雪里,他在天上!”   “就是这个人把我挖出来的。”江离心想,而且也是这个男人弄得一车酒气,把自己熏醒的。他一醒来知道自己没有在雪里耐过九十九天,也没有等到天灾的到来,当时不由得一片惶惶。   他并不怨恨有莘不破。因为江离不认为这样一个男人能够扭转自己的命运。这一切,是天意?   但是师父呢?这一关没有过,他是否会出另外一道题目来考验自己?还是从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再相见?这些问题当初江离没有问,因为他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的。   可惜一个多管闲事的有莘不破出现了。   他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一直和蔼的于公之斯变得英锐起来。这个绝代箭手突然站起,高声喝道:“警戒!”   “警戒!——”   伴随这一声令下,大荒原外出现一道奇景。三十六驾铜皮车就像一条长蛇突然曲起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圈。每一驾车山牛朝内,车尾向外。每驾车向上下左右各伸展出一片一丈来长的铜板:车与车之间板板相扣,围成一道圆形铜墙;向下伸展的铜板封死了车底的空隙,向上伸展的铜板形成三个箭垛。箭手跨车而上,甲士持戟待命,弓试弦,剑出鞘,七十二骑勒缰警惕。片刻之间,荒原外就如同多出了一座周长百丈的城堡。   有莘不破、江离和于公斛宁、四老跟着于公之斯,登上了西南方的车顶。远远望去,一片平川之上,稀稀落落几株枯树,除了偶尔几阵狂风吹落树上积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没什么事情啊。”有莘不破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马上报以轻蔑的眼神。整个商队都知道,他们的台侯是不会错的。   江离皱了皱鼻子,道:“好重的辛味。怕不有七百骑。”于公之斯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怎么闻不到?”有莘不破说。   江离道:“天地间的气息,本不是为迟钝的人而设。”   “嘿!”有莘不破说,“只怕是你附会取宠。”   江离皱了皱眉头说:“谁附会谁?谁取宠谁?”   有莘不破道:“当然是你附会了:你见商队警戒,便随便臆测出一个数字来,让人佩服你一下。嘿嘿。还装得神秘细细的,人多人少哪里是鼻子闻得出来的?”   江离目光闪动,道:“若真有七百骑呢?”   “那是你撞上的!”   这是远处渐渐有了异动,有莘不破也知道确实有事发生。江离深深一吸,道:“我若能说出更具体的情况呢?”   “怎么个具体法?”   “七百人以上,三四百是铜角马,一百多是银角马,其它是杂兽,领头的那人坐骑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跳下去让他们踩。”回头对于公之斯道:“我就不信鼻子连颜色都能闻出……”他的话嘎然而止,因为发现于公之斯脸色微变,不由得有点紧张,心想不会是真的吧。   两人谈论间,地平线上渐渐尘嚣雪飞。继而轰轰声响,就像远方在打雷一样。渐渐连地面也开始微微震动。那一团沙尘越来越近,离车城百余丈左右,这才慢慢减速,大队在百丈外停住:当先的是百来号银角马,银角马左右是数百铜角马,这两拨立定阵势以后,又有数百杂兽陆陆续续地跟上来,分布在铜角马两边。人马喧嚣中推出一杆大旗,旗上绘着一头猛兽:虎头、猪身、象牙。旗下拥出一人一骑,虽远在百丈外,仍能感到这人身上发出一股煞气,他的座下,正是旗上所绘的那头怪兽,竟然真的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结舌良久,却也服气,道:“罢了罢了,算我孤陋寡闻,原来颜色竟然可以用鼻子闻出来的。江兄……”江离纠正说:“我不姓江,只是叫江离罢了。”“哦,江离兄,赫!就叫江离你不见怪吧。看天、听地来估测敌人的远近、数目,这我是听说过的。但用鼻子闻出数目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过。用鼻子闻出颜色来我连想都没想过。这中间的道理,你给我说说。”   江离见他居然这么轻易就服输,倒有点意外。道:“煞气我确实是闻到了,但数目我是看天看出来的。至于颜色,我是猜出来的。”   “猜出来的?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猜?”   “既然看出了数目,这方圆百里以内,能动用这么大阵势的强盗可就只此一家——除了三宝岭上臭名远扬的紫蟗怪,估计也没第二拨人了。”   “紫蟗怪?”有莘不破问道:“是他那头怪物的名字么?”   “对,听说他十多年前收服了这头畜生,开山立寨,就以这怪兽为名号,在强盗里面算是很有名气的了。”   他们两个人在随口应答,晃若无事,其他人可没这么轻松。紫蟗魔王札蠃(luo)的恶名,天下间行商的人无不知晓。陶函商队每次走近三宝岭三百里范围之内,无不惕然,幸而十几年来相安无事。这次本来不需走三宝岭一线,谁知他们竟然远隔数百里跨境而来,而且这阵势,七百之数,只怕有多没少,看来紫蟗寨竟是倾巢而出,今番志在必得。   “我们总共还不足三百人?打得过吗?”   “就算靠着车城打赢了,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这次真是出师不利,刚走出家门口就遇上大对头。”   ……这些话没有人说出口,但却在大部分人心中盘旋着。当然,他们还有最后也最可靠的希望——他们的首领、威震四方的于公之斯。   江离感到周围的人神色有异,显然都十分紧张,也就不再多说话。有莘不破神经却有些迟钝,想了一想又说:“你这个紫色固然猜得虽然有理,但这险也未免冒得太过了。虽然能出动这么多人的只此一家,但如果是他派属下来,嘿嘿,可就让人见笑了!”   江离看了于公之斯一眼,道:“要来动陶函商队,自然非紫蟗怪亲自出手不可。”   于公斛宁突然跳了起来,怒道:“此刻大家生死一线,你们还在这里有有一句没一句地胡说八道,我们怎么就救了你们这样的人!”   “斛宁,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   江离轻轻一笑,说:“谁让你们把我搬上车来的?我自在雪里面好好的,要你们多管闲事!”于公斛宁听他这么说,心想自己亲自背上车的这人非但不感恩,还要怨人,气的呆了。   江离转过头对有莘不破说:“特别是你,我好好在荒原里睡觉,你把我挖出来干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愕然。有莘不破说:“你在睡觉?在雪里睡觉!不是被困在雪原里?”   “我是笨蛋么!是没出过门的毛头小子么!这么小一个荒原也走不出来?”   有莘听了,脸上微微一红。他走不出本不是因为体力,而是圄于荒原中的种种幻象,又不懂得怎么在旷野中辨别方向。待到摸到一些门道,体力却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师父让我在土里睡足九十九天,差了一天也不行,无缘无故的,你干嘛把我挖出来!如今我不但九十九天的考验未满,连人也不见了!我师父见到了会怎么想!如果他因此以为我没出息,不再认我这个徒弟,你、你拿什么赔我!”江离一开始是讥讽的语气,说着说着,加了三分怒气,说到最后,又多了一点酸苦味。   有莘不破苦笑道:“是是是!我是笨蛋,一个没出过门、自以为伟大又喜欢多管闲事的毛头小伙子,行了吧。”   江离刚才这番说法本是气话,但气话说出来以后才发现其实也是真话。想起和师父后会难期,不禁忧形于色。   有莘见他色苦,忙道:“别担心,我跟你一起去找你师父,我亲自帮你向他解释。”   江离破颜笑道:“‘亲自’!大少爷,你是什么大人物了?再说,我师父也不会见你的。”   有莘问道:“为什么?”   江离还没回答,突然一声狂嘶,声如牛鸣,响过虎吼,三十六头山牛同时软脚。紫蟗旗下,银角马放蹄冲来。陶函商队虽然都身经百战,但近两年见到的也多是牛毛匪患,罕有这样近乎军队的气势!数百人心中无不一紧,一百零八张弓同时瞄准。   于公斛宁张弓搭弦,对准了冲在最前锋的骑士,只等父亲一声令下。眼睛旁光一扫:江离悠悠自叹,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有莘不破神色木然,盯着冲来的数百强盗,就像盯着一群牛羊。于公斛宁心中大怒:“你们自恃有我们的保护,定然无恙,竟然把这场大难全当作别人的事情。”心念一转,讥刺说:“刚才不知道谁说输了要下去给马踩的!”   有莘一愣,说:“啊,差点忘了。”顺手抢过一个甲士的长戟,呼地跳了下去。连于公之斯也来不及阻止。 第一卷 新生 第三关 浴血激战   冬将尽。   雪和沙尘同时飞扬着。   陶函国南疆大荒原外,一边是铜墙铁壁,利箭上弦;一边是兽嘶马鸣,千蹄践雪。两者之间,一个渺小的人影横戟独立。   “陶函商队出来了一个疯子。”冲在最前锋的骑士想。突然耳边一声熟悉的怪叫,身边一头银角马抢先了一个马头。接着右边一声狂吼,又一只银角马抢先了半个马头。“想抢我头功!没那么容易!”双腿一紧,三人争了一个平头。   “踩死他!”   “踩死他!”   “踩死他!”   “那孩子!台侯救上车的那孩子!”   “好!有种!”   “可怜。要报恩也不用这样去送死啊。”   矛盾甲盔齐全的银角马群已经冲进陶函箭手的射程,但于公之斯仍未下令。   于公斛宁心中微微一颤,他只是一时气起,没想到有莘不破真的跳下去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过去所见过的被强盗杀死的路人;想起有莘不破刚才还在那里大大咧咧的嘴脸;想起了哥哥的豪气,如果他在这里……他突然想起父亲的严厉,不由得有些内怕,自己一句话断送了一条性命,父亲会怎么责备自己?偷眼看去,于公之斯神色肃然,半点也看不出他的想法。   江离在有莘不破跳下车时回过神来,看他向敌群奔去,看他刹然屹立,看他横戟待敌。江离就像看着一头调皮的老虎闯进羊群意图不轨。他轻撮嘴唇,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哼道:“铜墙外,马蹄飞,雪扬千尺随风上,猛兽狰狞谁敢当!……嗯,看这夕阳红得像血,他一人当千马,也算是一幅不错的图画。如果天灾刚好是今天来,那就更好看了。”风咋起,吹乱了江离的头发。   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离得很近了。十丈,五丈!三个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仿佛已经看到片刻后的未来:刀下鲜艳的红光,蹄下翻滚的躯体,土里模糊的肉团……他们的眼睛开始发红,他们的坐骑开始发狂。   “啊呜呜……”中间的骑士在怒吼中又抢先了一头,却见前面那白袍的小子突然发一声喊,冲了上来,转眼到了马前。铁蹄扬起,铜锤砸下。   “他死了吧。”那一瞬间他想。然后马上感到一阵震动,身体某处一凉,整个人飞了起来。在他落下来那一弹指间,他看见底下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马头、马血、人头、人血……冲过来的队伍就像潮水,到了这个地方被一个漩涡搅成一片烂泥浆。   陶函商队的箭手、甲士、驭者无不开始对有莘不破产生一种五名的敬畏。这个少年站在那里,每一戟扬起就是一次死亡:人的死亡或马的死亡。到后来,人看不见了;再后来,戟也看不见了。只有敌人持续的死亡证明这个年轻人还活着。   “幸亏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不知谁说了一句。   所有人心中都一齐叫了一声:“幸好!”   令旗扬起。   “射!”   盗群就像一个竹笋,陶函一百零八张硬弓每一声齐响,它便被剥掉了一层。这个竹笋能不能在它被剥完之前滚到这道铜墙脚下?   紫蟗旗下,响起了金鸣之声。   还活着的人不一时退得一干二净。让他们产生这么高撤退效率的并不是来自后方的那撤退的信号,而是来自那个在血污中跳舞的少年的死亡恐怖。   盗党尽退,有莘不破这才倒曳长矛,大摇大摆地往回走。戟早就断了,这根矛是临阵抢来的。他跳上车来,第一句话就问江离:“怎样?”   江离没等他说完两个字,早已捏着鼻子远远避开,只丢下了两个字:“好臭!”   陶函商队的三十六铜车中,只有六驾没有运载货物的任务,第九车“松抱”就是其中之一。这是陶函商队的客车。车长是于公普三。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阿三,一是因为于公普三是他刚刚有的称谓,二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样叫太过扭口。   一场大战以后,阿三通常会产生恐惧、哀伤、庆幸等诸般情绪。但今天他却只剩下疲累过后的闲情。   阿三本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奴隶之辈。由于驾的车好,得到于公之斯的赏识,二十五岁上成了陶函车队第九车的御者。阿三三十二岁时,陶函车队遇上了一只狻猊。那是一头还没有成年的狻猊,但却已经具备了一抓洞穿山牛脑袋的力量。   尽管这个时空还是一个人、野兽、妖精、神鬼共处的时空,尽管人类和妖魔鬼怪之间还存在着许多恩怨情仇,但人兽之间毕竟已经渐渐有了文明划开的分野。在各种力量平衡的情况下,一般是各自过着相对独立的生活。在人气旺盛的大道上,即使有妖怪借道,一般也非常自我克制。当阿三和他的伙伴们走在从葛南到昆吾的大道上时,以往的警惕和战兢慢慢变成欢歌和笑虐。因为他们知道,这条大道已经是昆吾王的地界。昆吾国和商国的国王,同列天下八大方伯,而昆吾王更是诸侯中最受大夏王信任的大霸主。昆吾王的威严和力量,无论对人界还是灵界都有相当的震慑力。   但这头狻猊突然出现了。它只是一头幼兽,小的不但不懂人事,更不懂兽事。它本来应该在成年狻猊的监护之下慢慢地习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对人类的理解。但或许是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它孤单地在这条大道边的荒野中徘徊。当陶函车队经过时,它被惊动了。它愤怒地冲向陶函车队第九车的山牛,第九车的车长发现后飞马过来,企图拦住它,却被它一抓撕下了一只右手。当那只血淋淋的断臂飞向阿三时,几乎把他吓晕了。但当他看见幼狻猊的爪子向车长的头再次扬起,他突然鼓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气。   他冲了过去,口中吹着尖锐的响哨。凌厉的声音让幼狻猊一阵迟疑,但马上狂吼着转向阿三扑了过来。“我死了。”胆小的阿三心想。   他狼狈地躲过狻猊的第一抓,但背上已经多了四条血痕。幼狻猊第二抓袭来时,他几乎已经绝望。就在这是,他听见了一声几乎刺破他耳膜的箭响,幼狻猊大叫一声逃走了。“是台侯。台侯赶来了,我得救了。”阿三心想。然后就晕了过去。   大家都以为他晕过去是因为受伤,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其实自己是被吓晕的。但这件事情以后,他成了陶函商队众xx交誉的勇士。这趟生意结束后,断了右臂的车长引退了,引退前向于公之斯推荐了阿三做了他的继任人。更为荣誉的是,于公之斯允许他用于公的姓。   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如今,刚刚养好伤的阿三三十三岁,御铁尾风马兽,掌第九号鹰眼铜车,这是他第一次以陶函商队第九车车长的身份出商。副手庞流,御者阿采,箭手莫罗、莫音、莫其三胞胎兄弟,和甲士矮子龙,是他以前的战友,现在的手下,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当然,这一刻他最挂在心上的,是他的第九车上的两个客人。   “幸好有他在。”阿三虽然没说出口,可是对有莘不破这个客人却充满感激。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经历这样惨烈的大战,整个陶函车队居然是零伤亡,这是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莘,如果让紫蟗强盗冲到跟前,莫罗三兄弟的作用便要退居二线,而他、庞流和矮子龙便得上前和敌人肉搏。“和那样一群强盗……”一想起他们狰狞的面目,他的头不禁又缩了缩。   “幸亏有他在。”   两个客人当中,江离是被阿三看不起的。这个小子光是长得好看,在大战的时候,连一分力气也没出,但当台侯让他和有莘一起依旧住在“松抱”时,他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委屈了他似的。当然,像阿三这样贫苦出身的人,是很难理解洁癖这种毛病的。   江离有很严重的洁癖。本来他是打死也不肯和满身血污汗臭的有莘不破同居一车的,但无奈,陶函商队的客车,只有这一驾。   于公斛宁说:“要不,你到我的车上来。”他是六使者之一,主车是第十三车“反顾”。对于江离,他一直很有好感,不像对有莘不破那样憎恶。   “算了,”江离说,“我只是一个暂时寄宿的客人而已,乱了商队的规矩,不太好。”   其实江离除了洁癖以外还有很严重的“人癖”。他最敏感的器官是他的鼻子,但是如果要让他和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相处,那比住在鲍鱼之肆更加难受。“我还是想法子把有莘这家伙弄干净吧。”   于公斛宁听了目光闪了两闪,没再说什么。   汲岩和绒虎,是大荒原的两头极其难惹的妖怪。汲岩是一种食肉的植物妖,这种妖怪能够把根系延伸到地底深处,吸出地下水和地下火。大荒原最大的那只汲岩已经有上百年的修为,虽是植物妖,却已经修练到能够自由移动的地步。绒虎是一种多脚怪物,身上长满了毛茸茸的触角,身体类似海底的章鱼,却长着一个虎头,一口利牙。它的触角十分坚韧,刀斩不断,水火难伤,只要被它缠住,就算是狮子和虎狼也难逃成为食物的命运。每一次经过大荒原,四大长老总要叮咛一番:荒原中有六种不能惹的东西。而汲岩和绒虎就名列这份短短的名单之上。有一次在商队经过荒原时,阿三就亲眼看见一头野山牛被绒虎撕裂吞吃的惨状——这令他当晚被恶梦惊醒了三次。幸好,这些妖怪慑服于公之斯的力量,只要不去惹它们,它们轻易也不会来找陶函车队的麻烦。   阿三送走少主以后,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然后,它发现身边多了两件庞然大物。仰头望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株高达十丈的汲岩,和一头张牙舞爪的绒虎,和他相距不到三尺!阿三呆了呆,面皮抽动地笑说:“无缘无故又做噩梦。”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好疼。”那两头怪兽还在那里。   “啊啊啊啊啊阿——”   在阿三吓得屁滚尿流的惊叫中,商队所有人都警戒起来,莫罗三兄弟搭箭上弦,瞄准了这两头本不该出现的怪兽。   有莘不破好奇地走到阿三身边,看着这两头怪物,“好奇怪的东西啊。”   “别,别碰他,千万,千万别惹他,我去,去请台侯。”阿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去请于公之斯,却吓得连一步也走不动,瘫痪在地上。   江离施施然走过来,用一种驱奴唤仆的口气,指着有莘不破对汲岩和绒虎说:“把这家伙弄干净,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汲岩展开一片丈来长的大叶子,凹着作缸;扎下深根,鼓起花苞形状的血盆大口,陡然间喷出一股水箭射在叶缸上,形成了一个小池子。天气虽然寒冷,但来自地底的水,却是热腾腾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妙极!”三两下脱个精光,跳进了叶缸中。   “好烫!好爽!”   绒虎伸出五六条比较柔软的触角,在有莘不破全身上下揉搓着。绒虎的利牙和血口就在头顶不远处,但有莘却仍笑嘻嘻地,就像对着自己养熟了的一头宠物。绒虎又伸出另外几条触角,把有莘脱下来的衣服放到另一个叶缸里搓洗。   阿三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如在梦中。   “这,这简直不成体统!”苍长老愤怒地向陶函商队主车·鹰眼大步冲去!那两个他原本就不赞成留下人的人此刻又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了。于公斛宁跟在四长老后面,心中有些惴惴。他并不喜欢有莘不破,但这次令长老愤怒的却是江离。   “台侯!”苍长老侧身说话,虽怒火中烧,礼节未失:“那个江离也太不象话了!竟然把荒原妖兽,召进了车城!”他怒冲冲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却见于公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没有在听的模样。   “台侯!”苍长老高声叫了一句。   于公之斯回过神来缓缓道:“这件小事先搁着。”他顿了顿,待车中诸人定了神,才又缓缓地说道:“陶函之海不见了。”   当苍长老看见江离驱役妖兽,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无论是汲岩还是绒虎,显然都不是江离的守护兽,但这两头野性十足的怪物到了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伙子面前,立马变得十分温顺——以苍长老数十年的老辣,自然看得出这种温顺不是真正的温顺,而是一种畏服。难道这个少年身上,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马上想到:留这么一个人物在商队,是一个很危险的变数。   但是这一切和陶函之海的丢失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陶函之海不仅仅是于公家族的传家之宝,更是陶函商会的镇会至宝,甚至算得上陶函国的镇国之宝。它是陶函的象征,也是陶函商队上下的精神维系物。“只要陶函之海还在,就算整个商队都被抢光了,亏光了,丢光了,我们还是可以东山再起。”这件至宝自有它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但对陶函商队的决策层来说,更重要的显然是它对商队上下的凝聚力。   “这件事情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一个共识。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四老也没法估计商队会产生什么样的动荡!   “要马上彻查,尽量在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找回陶函之海。”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二个共识。   剩下的,就是如何行动。   “车城布开,外人难入,既是丢失不久,那一定是内鬼。”陶函之海无疑是紫蟗怪札蠃最大的目标之一,但连他也讨不了好去,可见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动手。   “但肯定不是内部人偷的。”因为陶函商队的成员,甚至陶函国的国民,对陶函之海都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情结,而于公之斯一家则是他们不可替换的守护神。对他们来讲,陶函之海属于于公家族,这层关系和陶函之海本身一样神圣。   “但外人要混进商队也不大可能。”陶函商队是自上而下的子弟兵,成分极为纯粹,从六使者到车长、御者、甲士、箭手,从小到大,从大到老,几乎都是四长老看着长大的。他们不但是同伴,更是亲人。“外人想要混进来,决无可能。”   于是,窃贼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早说过,这两人不能留在商队之中!”苍长老大声道!   汲岩已经给有莘不破换了七次水。第一次时,有莘觉得十分爽。第二次时,也还觉得舒服。第三次他开始在叶缸中放声高歌——尽管江离屡次打断他:“别鬼叫了!”然后他准备起来,谁知道江离又强迫他洗第四次。到了第五次,连屈服在江离淫威之下的绒虎也有些不耐烦了,毛茸茸的触角在有莘不破身上乱蹭,被发恼的有莘一拳打了一个跟头。到了第六次,有莘几乎是把自己当作一个被江离扯住了线的木偶,任由摆布了。“我干嘛要听这小子的话?”他想着,觉得十分奇怪。当第七次地底温泉当头浇下,连原本一脸艳羡的阿三也换上了一脸的同情。   “两位,家父有请。”   “好啊!”有莘跳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这个于公之斯的儿子。这小子来得真是时候。他如释重负地跨出叶缸,急急忙忙穿上早已在寒风中晾干了的衣服。他并没有注意到于公斛宁正在打量着他,也没有发现于公斛宁的吃惊。因为有莘不破身上一丝伤痕都没有。“难道这傍晚那场大斗,他竟没有受过一点伤?那么多血,全是别人的?”   “今天请两位来,”苍长老说,“是因为敝商会丢了一点东西。”   有莘不破皱眉。苍长老的话很直接,神情也很直接。他甩了甩手,问于公之斯:“你看我像偷东西的人吗?”   于公之斯微微一笑。苍长老喝道:“若是寻常东西,那就罢了,但是……”   江离接口道:“但是若是陶函之海,那又另当别论。”   苍长老面露喜色,随即转为怒色:“是你拿了。”   江离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久闻其名,没见过。”   苍长老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是陶函之海丢了。”他冷笑了一声说:“自从丢失到现在,本来只有六人知晓。”说着望了一眼于公斛宁,于公斛宁马上说:“孩儿并未露出半句口风。”   苍长老冷笑:“除了那个窃贼,这件事没有第七个人知道。你这是不打自招!”   江离淡淡道:“我猜的。”   “猜?”   “这有什么难猜。虽然于公台侯不说话,但我看他神色之间,对我们两人总算瞧得起。若不是紧要事物,断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就算是你们怀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陶函边鄙小国,除了陶函之海,又哪有什么紧要事物?”   四长老听他词气中略带不屑,均各大怒。于公之斯眼中却颇有赞许之意。   “自从遇上你们之后,先是撞上紫蟗怪,后是陶函之海失窃,可谓祸事不断。”苍长老咆哮道:“这两人就算不是窃贼,也是祸胎!”   于公之斯沉吟了一会,说道:“我看札蠃的来路,再计算一下他出现的时间,只怕……”   四长老齐声问:“只怕怎样?”   “只怕如果我们按照原来的路线出荒原,正好掉进他们的埋伏。”   四长老一齐变色。   “所以,我们绕道三十里,虽是我一时心动救人,却反而让我们躲过了一场大难。”   一阵沉默后,苍长老道:“但紫蟗怪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路线?”说了这句话以后,连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队行走的路线,向来只有于公之斯和四长老知晓,难道内奸竟然出在这商队最核心的五人当中?“会是谁?”这个念头刚刚起来,马上被自己扑灭。四大长老风雨同舟数十年,亲如骨肉,如果相互之间也要怀疑,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路线的事情,以后再说。”于公之斯看着两个客人,温言道:“但两位却不宜再留在我们商队,请恕我逐客了。”   四长老听说要放人,无不扬眉,但台侯话已出口,一时却不便驳劝。   有莘不破却忽然说:“我不走。”   “哦?”   “要是天下太平,我决不会在你们这死皮赖脸,但现在既然身处嫌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个小偷再说。”   于公之斯转头问江离:“你呢?”   江离看了看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抢着说:“你当然也不走,是不是?”   江离板起脸来,说:“谁说我不走!”有莘一愣,江离又说:“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   有莘不破问:“怕什么?”   “我怕走出十丈开外,嗖的一箭射来,登时呜乎哀哉。”   众人愕然,唯独于公之斯放声大笑。江离道:“明人不说暗话,台侯,你虽然猜想陶函之海不是我们偷的,但还是要试我们一试。刚才逐客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对吧。”   于公之斯微笑道:“试探没错,不过对手是你的话,一箭也未必奏效。”   “谢了,”江离说,“话说回来,于公箭术,天下驰名,我枉自在此处作客,又曾共临大敌,却至今没有见识到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撼。”   于公之斯道:“你想试试?”   江离吐了吐舌头说:“我胆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给我看。只是未免等的让人心慌。”   于公之斯笑了笑,说:“等倒不必。”忽然长身而起,走出车外。众人随后下车。这时东方已白,诸使者、车长、御者均已备好车马,只待台侯下令出发。   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说“落日落日,江湖传言罢了。真有这般大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   手一反,已多了一张弓。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因为这张弓而凌厉起来,搭箭,拉弦,箭对准了苍穹顶心,与地面垂直。凌厉有如风雷,流畅恰似流水,虽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动作,却已看得江离心旷神怡。江离正暗中赞叹,陡然间一声破空之响疾刺耳膜,声音凄厉,惊跑了栖息的寒鸦,吓走了汲岩与绒虎。再看时,于公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见了。他挥了挥手,于公斛宁传下令去,片刻间,车队由圆变直,重新踏上旅途。   车马过尽,于公之斯射出去的箭犹未落下。 第一卷 新生 第四关 初到无忧城   大荒原的南部并不像北部那样,有一条人兽分明的伽楼罗界线。所谓南北数百里,到底有多长,其实没有统一的说法,仅仅因为这三百里是妖魔鬼怪、蛇虫魍魉的聚居地。不过是越往南,人越多而妖越少罢了。既然走大荒原最多的陶函商队把那一线零零散散的百里桃树生长区域认定做大荒原的南端,别人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看法。即便按这个概念,真正人烟密集的地方,也远在这区桃树的五百里以外。   但是,就在这极其荒凉的五百里旷野的中心,伫立着一座畸形繁荣的城池——一座被欲望掩盖了的城池。   无忧城南尽蛮荒;西北接葛,过昆吾而通夏都;东极于海。故蛮南奇货,昆吾兵甲,大夏文物,乃至海外子虚乌有之产,在此形成一个集散地。自陶函开通大荒原一路,东北一脉的土产复聚此地。因此陶函商队每次驻临无忧城,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无忧城三个最繁荣的交易季节之一。   “无忧城内,不得使用暴力!”这是无忧城唯一的规矩,只要不犯这条规矩,无论是豪强巨贾,还是强盗小偷,这里都为他们敞开。但无论是谁,若敢触犯这条规矩,他就要面对无忧城主的暴力。在旷野中筑起城池,唯有暴力才能维持和平。而这里也因此成为强盗们、杀手们、商人们、杂工们可以睡一个安稳觉的地方。   通畅的商路,平宁的市井,造就了一个交易量极其巨大的买卖场。一群群被欲望驱使的男人,拼命地往这个买卖场赶。这群人一聚,不但需要吃喝,还需要淫欲。积年而下,使无忧城不但成为一个最繁华的生意场,更成为一个最淫侈的销金窟。在这里,有奇货让你买,有巧技让你玩,有豪局让你赌,有女人让你嫖。   无忧城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据说,无忧城最好的女人,藏在无忧城的内城——大风堡中,但大多数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在那些好事者的口水议论之中。反正无忧城外城的女人,已经有足够的风骚来满足他们的谈资。近来最受欢迎的话题,是嬗变的银环和多刺的石雁,谁该排在无忧花榜第一位。   和风光无限的石雁、银环不同,金织不是被人经常记起和谈起的女人。尽管石雁就住在她的隔壁,尽管银环经常在她门前晃荡,但她还是显得默默无闻——当然也许正因为这两个特别出新闻的女人常在身边,便自然而然把她给掩盖掉了。不过她也安于这种状况。反正这份营生,也不可能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归宿。   但还是有一个男人经常记得她。那个男人叫阿三,可惜这个男人太没出息了,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也没攒下什么家当。来了这么多次无忧城,每次也只够花钱在她这里睡一晚。陶函商队每年来一次,这个男人也就每年来一次。他来了第五次以后,金织开始在镜子中发现自己暗藏在眉脚的皱纹。阿三第九次在她身边打呼噜的时候,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下半辈子,不如就跟他吧。这个念头当初只是一闪,但这个男人走了以后,当其他男人毫不重复地爬上她的床时,竟然让这个念头萌芽起来,半年以后,简直变成一种让她自己也觉得可笑的相思。   “陶函进城了!”   对无忧城内所有人来说,又一个狂欢到了。金织突然关紧门窗,掀开床板,搬出两床铺盖,扯出十几套旧衣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陶瓮,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掐出一个破旧匣子。她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打开匣子,数了数里面那些不贵不贱的首饰。这是一个老资格的妓女给自己准备的嫁妆,也是她下半辈子的美梦。   像金织这样的人,只能住在无忧城外城厮混。当红的妓女如石雁、银环,才有机会进入内城大风堡。但干完外城的人看不见但想得到的营生以后,又得回到自己外城的窝。   大风堡,是极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也是看起来比外城干净的地方,所以江离进城以后,几乎脚也没沾外城的地面,就让阿采驱车跟随鹰眼直入堡内。但有莘不破却跳了下来。越是龙蛇混杂、乱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欢。这和富家子弟吃惯了山珍海味,到了乡下便想尝尝青菜萝卜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个地方的女人啊……啧啧……”一路上,阿三不停地向有莘不破吹嘘着,一直吹到金织的门前。“奇怪,怎么关着门。”他踢了一脚缩在门边、犹如烂泥一般的东西,问:“金织姑娘出去了吗?不会搬了吧?”那满脸胡须的东西摇了摇头,缩到更加阴暗的墙角去了。   呀地一声响,两扇木门分开,有莘不破只见一个满脸涂粉的女人故作风情万种状地走了出来,一袖子打在阿三色眯眯的脸上,嗲声说:“死鬼,才来。”   江离一路打量着大风堡的格局。和外城的土木结构不同,这是一座罕见的石头城。看阴暗处积年苔痕,多半有数十年的历史了,但一百年只怕还够不上。“看来这座城堡不是上一次天劫之前留下来的,不知道它这一次能不能扛得住。”这些天来,他问过夏历,已经知道了自己沉睡的时间,按照师父所叮嘱的计算,再过三天就是自己入睡以后的第一百天,也就是千里天火降临之日。   在整个无忧城中,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座城池的末日。   有莘不破坐在金织房间里,看着阿三在那里肉麻,如坐针毡。“如果江离见到这个地方,知道我来过,多半又要让我连洗七次澡。”想到这里,马上站了起来,胡乱丢下一句话,夺门而逃。脚刚跨出门外,突然觉得一寒。依着感觉寻去,便见到一双充满怨悔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刚才被阿三踢走的那团东西。“原来是一个人。”有莘想,“但他干嘛这样看我。不对,他看的不是我。”他循着那眼光转头,一个真正风情万种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好结实啊,小哥。”   “于公兄,一别经年,万事安好?”   江离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支撑起整个无忧城的男人,无忧城的城主、大风堡的堡主檗(bo)有阗(tian):尽管此时脸露微笑,却仍无减他的威严。   “妻死子亡的人,哪有什么好的。”听到于公之斯的话,檗有阗忙说:“孺婴贤侄天纵奇才,报仇降妖,必然无恙。来来来,今年来了不少大有名望的人物,快随我入厅,待我引见。”   “我叫银环,你呢?”看着她轻咬舌头,双眼如滴,有莘不破早酥了半截;再被她右手轻轻盘住脖子,连魂也丢了——他自幼长在规规矩矩的地方,那见过这种风情,这种阵势,磕磕巴巴说:“有,有莘不破。”突然后心的寒意比方才更甚,转头看时,缩在墙角的人双眼如欲喷火。“原来是个男人。”有莘不破心想。   “别管他,”银环软在有莘不破怀里,说:“到我房间去,我让你知道女人的好处……”   这是于公斛宁第四次踏足大风堡的无争厅,一进门就变了颜色,紫蟗盗札蠃竟然位列上座。于公斛宁大喝一声,就要冲上,却别左右两个侍者拦住。   “斛宁,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于公之斯冷笑道:“这是大风堡,咱们入乡随俗,且待出了城再算旧帐。”江离偷眼看于公之斯的神色,那两声冷笑过后,便恢复晃若无事的神态。檗有阗眼光一闪,却什么也不插口。只要客人不闹事,他们之间的恩怨他既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来来来,我来向大家介绍——想必各位也已经猜出来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威扬天下的陶函商会台侯,当世有数的大箭手——于公之斯!”   此话一出,厅中坐着的二十四个人中,倒有二十三个站了起来。   银环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对男人阳刚之性充满刺激的事物。   “公子器宇非凡,想必是世家子弟。”   “我呀,只不过是一个逃出来囚犯罢了。”   “囚犯?”银环的神色登时冷了三分:“小兄弟说笑了。从陶函商队客车上下来的,就算是囚犯,想必也是一个大有身份、身怀异宝的人物了。”   “呵呵,别说异宝,我身上连一个布币也没有。不过于公前辈对我的为人倒还是蛮看重的。”   “为人?”   于是有莘不破开始叙述自己如何在雪原中救起一个陌生人,一路不离不弃。他还没讲完,银环已经开始打哈欠了。“对不起,我们改天再聊吧,虽然你的故事挺好听的,真的。”她仿佛连笑也懒得拿出来卖了,语气也马上变得冷冰冰的。   被扫地出门以后,门也跟着关上。   有莘不破愣愣地站在门外,这才发觉“结实”也好,义勇也好,实在不能替自己增加多少吸引女人的魅力。   檗有阗把在座的二十四个人一个个给于公之斯引见,到了札蠃前面,也说了一句“这位是三宝岭紫蟗寨札蠃寨主。”于公斛宁哼了一声,于公之斯却依礼和札蠃拱手厮见了。   在座的二十四人,大抵不出商、官、侠、盗之流。引见毕,檗有阗目光转向江离,问道:“这位小兄骨格清奇,是商队的新秀么?”   于公之斯打个哈哈,说:“若我商队能延揽到如此人物,这一路也就没什么可忧的了。这是我在道上缘遇的贵客,相交虽然未深,但甚是想得。江离公子,这位就是威震天下的无忧城檗有阗城主。”   檗有阗原本以为江离只是于公之斯子侄徒弟辈,哪知于公之斯言语间如此推重,便拱了拱手,算是平辈相见。众人见檗有阗这般礼下,无不惊讶,心想江离非谦逊不可,哪知他也只是拱拱手,客气话也不多说一句,无不想:“这小子好没礼貌。于公之斯怎么带了这样一个人来。”   有莘不破走到大风堡城门前,却被挡了架。连请人进去通传一声的门路都没有。他往城东走了一圈,却一个熟人也不见。这时肚子已经开始咕咕想,不禁有些后悔。但看看天上的星星,又自己排解开了:以前我可连饿肚子的自由都没有啊,现在多好,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他遥望暮色中渐渐显现的星星,兴奋地梦着未来:我且粘着江离,跟他去找他师父,这小子这么神气,又把他师父说得那么神秘,多半不是那么好找的——越难找越好,这一路一定很好玩。   这时陶函商会四大长老已经在西城张罗着在无忧城的第一个夜市,他们是这个交易旺季的主角,人流自然往那边涌。因为金织住在东城,阿三又去了东城,所以有莘才方才自然而然地往东边走。哪知越走越是冷清,这才折头向西。他走得并不快,一路慢慢看过去。因为对他来说,这里一切都很新鲜。商国虽然繁华,但他以前连看自己想看的东西的机会也不多。逃出来以后,设迷踪,布幻象,更是连看一眼自己国家的时间都没有。天越走越黑,灯火却越走越多,慢慢由冷清而热闹,到后来甚至喧闹起来。吞火、耍兽、高跷、艳舞……形形色色的玩意儿看进去,到了最核心是五座通风大帐篷:南边三座,苍长老和昊长老主持卖出;北边两座,旻长老和上长老主持买进。五座大帐篷以外,另有十几个小帐篷,两三排土屋,是本城商家和一些客商做零散买卖的地方。灯火晃荡处,也少不了一些笑脸招客的女子,可惜刚见识过银环的风骚,这些路边野草未免有些难以入眼,何况自己口袋中连一个布币也没有。   大风堡内,又是另一派景象:筵席排开,两行歌女徐徐而入。袖领羽扇之后,一张俏脸慢慢在灯火晦明之间偷偷探出来。冷冰冰的双靥蓦然染了笑意,席上二十几个男人到有一半狂吞口水。檗有阗笑道“雁儿是越来越有味道了。”转头向于公之斯低声说:“于公兄,今晚不如……”于公之斯缓缓摇头,以前逢场作戏的事情他也没少经历过,但妻子亡故后,他反而自拘起来。   江离斜眼一扫,只见身边的于公斛宁也在发呆。   陶函商队的男儿,上马就是战士,下车就是生意人,抓得紧刀剑,也拿的起算筹。在无忧城中,每个人有一天的假期,阿三是第一天,所以抓紧时间跑去寻欢,矮子龙却正忙的焦头烂额。有莘看他那样面对绒虎也敢气鼓鼓的勇士,讨价还价起来竟然也市侩味十足。不过他生长在商国,那是天下商人的祖源,对这些东西也不奇怪。走过去一把扯过来,让他给自己出主意。   “进大风堡?那得问长老。”就近看苍长老时,之间他正拿着一株三尺长的珊瑚,忙着和一个遍身珠玉的大胖子争论。   突然间一阵骚乱,一个长胡子老头踉踉跄跄闯了进来,被负责治安的莫罗一挺挡住。   “求求你,让我躲躲……”   “哈哈哈哈,老不死,你躲不掉啦……”一个人越众而出。有莘看时,好一个方士:四平八稳的气度、超凡绝逸的相貌、一尘不染的衣饰,须三缕,眉两清,直是神仙中人物。有莘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是江离的师父?但随即自己否定了:好像还是江离更脱俗一些。   苍长老撇下事务,走上前来,作揖道:“靖歆上人,别来无恙!”那方士还礼:“好好。长老精神。”   那长胡子老头想趁机逃走,却被莫其按住了动不了。突然撒起泼来:“你这个天杀狗日贼娘养的,老不死我和你有什么仇啊?你硬是要把我抓到这死人城里来。都跟你说到了葛国我们一切好说,你怎么偏偏要到这里来,这里是火里的地狱,雷劈的屠场,为什么我怎么说你都不信啊!再过三天,这里就要应劫了啊!为什么你总不信!难道我老不死活了一百二十三岁,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不成吗!你这个……”   有莘见他胡子又花又白,皱纹大把,哭闹起来倒像一个小孩子,骂起人来就像无赖泼皮,越骂越难听。但那方士靖歆也真好涵养,一脸和气,半分怒色也没有。听他骂得没力气了,才说:“自己走,还是要我把你绑起来,先扔无忧城的地牢里去关两天才肯老实?”   那老头子吓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能呆在外城。现在去葛国也来不及了!去大风堡,带我进大风堡!这方圆几百里就那里还好点。但妖怪来了你可得护着我点!我老不死可还不想死。”   有莘不破打趣说:“你真叫老不死?”   长胡子老头接口说:“老人家我老得连名字也忘了,就偏偏不死,人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却也正合适。”抬头看清楚了有莘的面貌,呸了一声说,“我老人家跟你小子说什么。小子你说话也不礼貌些,你呀我呀的。你爷爷也得喊我一声爷爷哩。”   有莘本来笑嘻嘻的,听他语涉祖父,脸一沉,跨过去朝他的头发一拿,凌空抓了起来,喝道:“胡说什么!”   靖歆也喝道:“这是我的人,你小子别毛手毛脚弄死他了。”走过来夺,有莘右手一挡,两人手臂一碰,靖歆微感酸麻,不由吃了一惊。   有莘不理旁人,只是向长胡子老头喝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那“老不死”见这小伙子竟能单手挡住靖歆,倒也乖巧,忙说道:“你才是我爷爷,你爷爷是我的玄祖爷爷!”有莘哈的一声,手一放,笑说:“谁会要你这样老的玄孙!”老不死脚一着地,立马钻到有莘背后,指着靖歆说:“我不是他的人。你护着我,有你好处的。至少捡回一条小命。”   有莘不破笑道:“你连自己也救不了,还想救我?”老不死说:“我老人家有智慧没力量,你小伙子,呃,不,少侠你有力量,但江湖历练就少一些了。咱俩联手,保定能度过这次大难!”   那边靖歆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喝断道:“小子!闲事少管。别仗着几斤力气惹是生非!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些道理你师长没教过你吗?”   偏偏有莘不破一出商国的势力范围,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惹是生非。顺口说:“我阿衡师父说,就算到了天外天当神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爷爷说,这人上人最是难做。我天外天是不想去的,人上人也不想做。别人要去要做,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你说这老头是你的,有什么凭证?”老不死帮腔道:“对,对!我老不死不是你的!现在我是这位少爷的。呃,呃,这位少爷,您高姓大名,日后旁人问起,我也好替你扬名。”   “哈哈,少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有莘氏好男儿,有莘不破是也!”   靖歆听到“有莘”两字,先是一惊,随即冷笑道:“这个姓氏有几十年没人敢提起了。你的师长敢情现在在大风堡里头?去叫他出来领教领教本座的手段。”   有莘不破笑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我的老师和亲人都不在这城里,对付你,小爷我一个人就够了。”他出了陶函国,一直想试试自己的本事。荒原外一役杀得虽然淋漓尽致,但对方都不是高手。这时见了一个连苍长老也套交情的人,想必本事不差。既然有打架的由头,哪有道理不上!   靖歆听他是孤身一人,又冷笑说:“你师长在也好,不在也好,反正敢用这个姓,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该死!”眼中精光暴闪,周围看热闹的人便觉得一股气墙向自己压过来,知道不妙,纷纷走避。   苍长老暗叫不妙。上前劝阻。靖歆怒道:“苍老,你陶函和这小子什么关系!”苍长老被他气势压得一滞,忙说:“他是我家台侯在荒原救出来的少年,还请上人看台侯面皮,莫让这无忧城失了规矩。”这句话,抬出于公之斯和檗有阗两个人来,希望靖歆有所顾忌。果然靖歆道:“这不是我挑的衅,檗有阗要追究,小可也有话说!”   苍长老听说,知道只要有莘低头,给靖歆一个下台阶,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哪知有莘竟然也跟着靖歆的口气说:“对啊!这是我们俩的事情,你老人家多什么事?”气得苍长老暗暗叫苦:不理嘛,有莘不破是陶函商会带进来的,怕连累了自家;理嘛,那小子竟是挑拨不透的楞木头!有莘不破替陶函挡了一劫,虽然苍长老对陶函之海一事还有些疑虑,但终归对他有些好感。要是在别的地方,遇上别的人,便让他去碰碰钉子。但遇上靖歆,只怕一出手就要了这少年的性命,何况在无忧城动手,檗有阗知道了也断然不肯善罢甘休。当下使了个颜色,旻长老早暗中叫人去大风堡报信。“无论如何,我得拖延时间。”   不过,无忧城的管事动作要比陶函商会的人快得多。   歌舞未休。   于公斛宁早已收起火热的眼光,但仍时不时偷上一眼。于公之斯眼光虽然锐利,但口中应答着檗有阗,心里想着札蠃,对儿子的这小动作并未注意。江离冷眼旁观,若无其事。   突然一个驼子急匆匆走来,与檗有阗一阵耳语。檗有阗先是冷笑,随即攒眉,单刀直入问道:“于公兄,贵会可有一位叫有莘不破的少年?”   于公之斯应道:“是在下的另外一位贵客。虽有魄力,只是年轻不懂事,若一时冒犯了城主,还请包涵一二。”   檗有阗嘿嘿连声,说:“大风堡的名头,看来是越来越不响亮了。冒犯我打什么紧,只是敢和靖歆放对,那可真有气魄,怪不得能做于公兄的贵客!”手一挥,歌歇舞止。“哈管带,带我的话,请这两位贵客进堡喝酒。”   不片刻,那驼子哈管带的声音在厅外响起:“小招摇山靖歆上人到,有莘不破公子到。”   檗有阗起身和靖歆见礼,道:“上人清驾辱临,本城上下未曾远迎,怪不得上人西市发怒。”靖歆闻弦歌而知雅意,还礼道:“小可在无忧城与无知竖子争气,实是大失分寸,死罪死罪。”   “哈哈哈,刚才还说什么‘檗有阗要追究,我也有话说!’现在怎么哈头哈脑的了!”人随声到,一个少年大踏步进来,后边一个长胡子老头亦步亦趋,跟的贼紧。   他话声一落,檗有阗怒色未发,于公之斯截口说:“看你衣衫完整,敢情这场架没打起来?”   有莘不破道:“就差一点。”   于公之斯道:“好好好,没犯无忧城的规矩就好!无忧城是讲道理的地方,不是动手打架的地方。只要道理说明白了,这里头都是成名的人物,自有公道。”   檗有阗听于公之斯话里大有回护之意,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听听两位的公道。上人,请上座。”   江离往于公之斯的方向挪了一下,让出一个空位,对有莘说:“你坐这里吧。”有莘不破随手抓起一把椅子,放下坐落,正好处在江离和于公斛宁中间。于公斛宁见他如此无礼,又是暗怒,又是厌恶。心想你惹了靖歆,多半没好下场。   有莘在外城悠了半边,肚子早已皮贴皮,屁股一有着落,看见满桌酒菜,哪还客气,叫声“请请”,筷子也不用了,用手抓了就吃。众人听他敢和靖歆这样的人放对,本以为是个多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哪知道全没半点风度,就像乡下来的野小子,无不侧目。   檗有阗眼睛半阖,似看非看;札蠃面色不动,心下算计;靖歆满脸春风,就像不干他事;于公之斯早已见怪不怪;只有江离,无意间微露欣赏之意。   老不死老而成精,早已看出厅中几大高手互相牵制,但一场暴风雨却随时一触即发。 第一卷 新生 第五关 惊闻天劫   天地有不完之理。   据传说,上古之时,天缺地陷。有一位大神以甚深法力,发绝大愿心,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之缺。事情到此,本来已了。哪知在另一个时空中,出了一位有大力量的人物。这人物虽有夺天地造化之功,但一生不顺。失意中乃造出一段虚无缥缈之辞,在这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石中偷了一块,营造自己的一片太虚幻境。对旁人却说:当初补天之石原有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这一块是多出来的。殊不知他这一大胆妄为,竟令这一时空的人魔妖兽均大受荼毒:苍天之缺口虽大致弥合,但石头少了一块,瑕疵自然难免。以陶函南部大荒原为中心,千里方圆中,每百年一次,便有一次天火之劫。不过,只要人们把这劫难忘记,在天劫到来之前,日子依旧照过。   人的活法,细分起来其实也并不多,也许只有两种:人的活法和非人的活法。像江离,活得基本不像一个人。金织所面临的极其实际、极其琐碎的问题,基本上不存在他的生命中。在人的世界里,他尽管不是贵族,却活得如同高高在上的贵族;在灵的世界里,他尽管不是神仙,却驱妖役怪,胜似神仙。那或许已经是世俗所谓的神仙般的生活。但对江离而言,他依然还有追求。有追求,就表示他认为自己的活法还有欠缺。何况江离所达到的境界,和他师父相比,如同小巫之比于大巫。即使是他师父所达到甚至还在追求的境界,这个人间也还有人不以为然。   和江离这样的“神仙”,有莘这样的贵族相比,老不死和金织是俗人中的俗人。他们有无穷的烦恼和一地鸡毛般的琐事。他们渴望着江离、有莘所不屑的财富,渴望着于公之斯努力摒戒的闲逸(其实就是懒惰),渴望着种种肉体上的刺激和享受。不过他们的出身、他们的天赋、他们的能力、他们的素质都注定他们永远得不到这些财富、这些成就,甚至一点闲逸。为了活下去,活着活得比现状更好一点点,他们必须出卖自己的体力,甚至尊严。   老不死在这个无忧城已经活了七十多年了。从七十多年城池奠基开始,他就活在这个地方。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这座城池的名人,上至檗有阗,下至金织,都知道他的存在。一个人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只要集中地在一个地方晃来晃去,总能让人家知道这么一个人。但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整个无忧城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只是偶尔讲到一些失去了主人公姓名的笑话,才把他这个人拉来作故事中的主人公,作为无忧城的故事中愚蠢、迂腐、贪婪、胆小、无能的象征。至于他真正的事迹,整个无忧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是一个被全城记住的人,又是一个被全城忘记的人。   不但别人把他忘记,连他自己也几乎被自己忘记。如果不是七十二年前埋下的那七十二坛酒。   七十二前,那个时候天劫还被大部分劫后余生的人记得。他们在城池建成之日,埋下了七十二坛酒,作为一个表记——以后一年开封一坛,酒喝完了,天劫也就来了。最后一坛酒上面,刻着当初一百年前天劫来临的具体日期。   埋下这七十二坛酒的人,在七十二年中一个个老死了,病死了,那天劫的传说在传了两三代人之后,渐渐变成一个骗小孩子睡觉的的故事。   连那唯一还残存着那份记忆的人,也完全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当初他和他的同伴,谁都不认为自己能够活到七十二年以后。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头,老得连自己的名字和年龄都忘记了。他无忧无虑地在这座城池里厮混了整整七十二年,从来没有想到要走出这个百年相依的地方。而且在这座城池生活得久了,也开始害怕和拒绝走到外面的世界。直到这次过年,他依照着连他自己也忘记了缘由的习惯,爬进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洞,把那坛刻着字的老酒拿了出来。在漆黑的地洞中,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这就是最后一坛象征之酒,一直到一个来蹭酒喝的邻居问他:“老不死,这酒坛子刻着的是什么啊?”   这个问题勾起了老不死对自己年龄的记忆、对这坛酒的象征意义的记忆,以及对那次天劫的恐怖回忆。他像疯子一样大叫大闹起来,当然没人会相信他这个愚蠢的、迂腐的、贪婪的、胆小的、无能的人的话。过了几天,老不死的邻居突然发现这个老头子不见了,不过也就诧异了那么一会儿,便把他给忘记了。大概半个多月后,他再次出现在西城,作为两个据说是大人物的外人的陪衬。这件事情也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好奇。在许多传说中,老不死就是这样作为陪衬大人物的小人物出现的——用他的愚蠢、迂腐、贪婪、胆小和无能来衬托大人物们的聪明、通达、无私、勇敢和强大。   大风堡,无争厅,气氛有些尴尬。   几个大人物隐隐然在气势上对峙着,让那些没什么干系的人感到夹在中间特别难受。他们只希望有人搅搅局,把这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的局面搅混了,打破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但江离却知道,如果有人把现在这种均衡的局面打破,后果可能会严重到连东道主檗有阗也镇不住。“或许他在这座城池的权威,也到头了。”   “城主,听说,无忧城有一位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大号称作‘老不死’。”江离见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紫蟗怪札蠃,暗中叹了一口气。由这个人来掌第一勺,这锅汤只能注定越搅越浑。   “不错。”檗有阗漫应道。光凭这句话,谁也没能猜到札蠃的意图。   “据说这个人在无忧城建成之日就在了,算得上无忧城的元老。”   檗有阗向老不死扫了一眼,一直盯着檗有阗的众人也跟着向老不死扫了一眼:这个札蠃口中的“元老”,听了檗有阗这句话,自得之情溢于眉目口鼻之间。   “据说他是这城池草创时的三千个兵丁之一,这大风堡的基石,也有他的一份力气,算是我无忧城的一位耆老。”   “我曾道听途说:无忧城有两大秘密,久远得没人记得了。大风堡的第一代堡主是有传世家书的。可惜三十多年前却失传了。”   江离见檗有阗神色不动,但闪烁的眼光中似乎已经开始对札蠃有些不满。他也曾听说,这座城池在三十多年前一度易主。当年是否经过多少流血大战,阴谋诡计,江离并不知道,但改朝换代的真相,向来是居于统治之位的人最忌讳的事情。   札蠃继续说:“听说这两大秘密虽然在三十年前失传,但有一个人却还知道一些线索。”   檗有阗的声音依然克制得很平和:“市井谣言,不足为论。”   札蠃打了一个哈哈,说:“原来城主对此毫无兴趣,早知道我便应该先下手为强,如今却让靖歆上人和陶函商会捷足先登了。”   这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在众人的眼中,有莘不破之所以敢和靖歆相抗,背后自然有人撑腰——这个人,大家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是于公之斯。而能引起靖歆和于公之斯争夺的人,来历一定大不简单。难道真的像札蠃所说:这场争夺的背后隐藏着两个大秘密?   片刻之间,老不死从洋洋自得堕进战栗不安。当在场数十人的眼光——包括檗有阗的眼光——向他射来的那一瞬,老不死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尾待宰的活鱼。他看了看他临时找来的护身符,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半个多月前他随着一个商队逃出这个即将遭劫的灾难之城,眼见就要踏入葛国国界,却被一个方士抓住了,逼问了许多他不大记得的事情。在没能问出有用的信息以后,这个方士决定到这头“猎物”的老窝——无忧城来寻找线索。回无忧城对老不死来说是最可怕的噩梦,他用尽各种激烈的言语和动作,求方士不要把他带回去。先是乞求,被拒绝后是怒骂,见怒骂没法惹恼这个城府极深的方士,又表示愿意把所知道的事情都向对方坦白——可惜他残存的记忆完全满足不了方士的胃口,而他越不肯回无忧城,对方就越认定他心里有鬼,越认定秘密藏在无忧城的某处。至于老不死所说的“天劫”,听在对方的耳中不过是一个囚犯为了避免回到监狱所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老不死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伙子,突然后悔自己选错了。当时他在靖歆和有莘之间选择了后者,是觉得这个毛头小伙子好对付些。积年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落到靖歆手中,即便自己最后帮他实现了愿望,也逃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有莘不破也许好对付些,但这个看起来只有几斤蛮力的小伙子,真的有能力在群雄虎视的情况下保护自己吗?   土窗射进来的昏暗的阳光让金织知道,太阳就快下山了。阿三躺在她身边打呼噜。虽然还没入夜,但男人经过一场激烈的大动以后,总是特别容易产生睡意的,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   金织爬起身来,对着镜子理了一下衣服。她已经开始显老了。即使是做妓女,她也不曾像石雁和银环一样,在这圈子里辉煌过。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和几个中等姿色的同行争风吃醋,但现在却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下半生。   当镜子中的人显得齐整以后,她取过几个布币,出门反锁,向市集走去。   有莘不破从侍者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嘴。这表示他吃饱了。自从札蠃那一番话说出来以后,大家都各自在心中算计着。但有莘不破显露出将要说话的神情以后,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他望了过去。第一个关注他的当然是江离,然后于公之斯注意到了江离的眼光,然后檗有阗、札蠃、靖歆、于公斛宁等都注意到了于公之斯的眼光,慢慢地,所有的眼光都被牵引着聚焦在有莘不破身上。被这么多人同时看着,有莘不破却连一点不自然的神色也没有,好像他自己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引人注目,又或者是早已习惯了。   有莘半侧身子,指着靖歆问站在他椅子后面的老不死:“那个家伙干嘛追着你不放?”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这也正是他们最想知道事情。只要老不死肯说话,哪怕只要吐露出只言片语,自己也可以凭理猜断。只有靖歆黑着脸。这些话,本应该是在无人处逼问的,但这小子却冒冒失失地当众问了起来。但自己偏偏无法阻止。此时的形势,老不死将说出来的话,不但众人想知道,连檗有阗和札蠃也想听听。“或许于公之斯会阻止。”因为在靖歆看来,于公之斯显然是幕后操纵着有莘不破的人,而这个老奸巨猾既然有这样的举措,多半也知道一些内幕。即使一时没法把老不死夺过来,靖歆也是希望于公之斯能够私底下再去拷问老不死,因为秘密被公开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但放眼看去,于公之斯没有一点担心秘密被公开的样子。“这头老鸟,到底在想什么?”   金织炒了两个鸡蛋,一碟菜,焖了一碗腊肉,炖了一盅汤。她的手艺并不差,至少阿三每次在这里停留,总比平时多吃了一大碗饭:这也让她感觉到一点很微小的骄傲。她把三菜一汤摆上桌面以后,才走到床头,把炒菜时叫了七八次不肯起身的阿三一脚踢了起来。然后取出一个大陶钵,盛了些饭,胡乱夹了点菜,一边骂着伸腰哈欠的阿三,一边走到门外,把陶钵放在墙角那个男人的面前。这情形就像一个好心的家庭主妇,喂养着一条被他自己遗弃在别人家门口的野狗。   “我也不知道啊!”老不死叫着屈。“他老问我说什么什么昆仑山,什么什么虚弱的水,什么树林啊,园子啊,什么果实啊,什么母什么娘!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就,就,你看!”老不死上身的衣服全脱了,转了一圈,皱巴巴的皮肤上全是不知怎么造成的伤痕。“他就这么折磨我!”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子开始气愤起来。“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说!”   “妈的,这牛鼻子不是人!”有莘不破骂道。却隐约听身边的江离轻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马上反问:“什么‘原来如此’。”   江离斜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嫌他多口。有莘却兴冲冲道:“你猜出什么了是不是!呵呵,你能用鼻子闻出那老贼坐骑是紫色的,现在不如也闻一闻,看看这老头子身上是不是真有两个秘密。”众人听说“坐骑是紫色的”,无不省起札蠃。眼见札蠃就在上座,而这年轻人竟直呼“老贼”,一些持重的人无不摇头,如果陶函四老在此,一定又要认为于公之斯失策。商队行走,三分实力,三分运气,还有四分得靠道上的朋友给面子,因此各路豪强,能不得罪的尽量不要得罪。但有莘却像一个火桶,不但刚进无忧城就差点犯了檗有阗的规矩,更是这边厢惹翻了靖歆,那边厢又向札蠃开炮。“带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只会让陶函多树敌人!”如果苍长老在,这句话他一定会说的。   江离冷笑道:“既然是秘密,就应该私下里说,大庭广众的说出来,秘密也不成为秘密了。”   “这秘密对那牛鼻子也许有些用处,那个强盗既然说起,多半有些关系——但对我们却一点屁用都没有。什么秘密!估计多半是宝藏之类的,说了就说了,捅穿了就捅穿了,最多也不过是解解我心中之痒。”   江离侧头想了想,说:“也对。”顿了一顿,继续说:“其实刚才寨主说的、大风堡家书所传的‘两个秘密’,如果我所猜不错,应该是有的。”   檗有阗突然冷笑道:“大风堡的秘密,我大风堡的人不知道,嘿嘿,外人倒清楚得很!”   江离反问说:“三十年前,无忧城第二代城主在小无量阁自焚,这件事情有吧?”   老不死脱口“咦”了一声,檗有阗原本不屑一顾的眼神也突然变得凌厉,大声喝道:“尊驾到底是什么人!”   江离悠然说:“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你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也没兴趣管。这无忧城在你眼中珍重无比,在我眼中却如同一粒转瞬即逝的尘埃。我愿意说话,只不过是我的朋友问起,我和他讲讲故事罢了。”   檗有阗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莘不破却追问说:“三十年前你还没出世啊,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件事情他们看得这样隐秘,普通人多半也难以知道。嗯,你师父告诉你的,对吧?”   江离笑了笑,应道:“你也挺会猜的呀。不错,当年无忧城第二代城主曾向我师父借了一样东西,眼见借期满了,便来索还。到了这里时,却发现阁毁人亡,那东西也不翼而飞了。”   有莘不破问:“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怕就是那个‘牛鼻子’最想知道的事物。”   有莘不破有些不满:“你就别吊我胃口了。”   “我不是吊你胃口,”江离说,“我是在吊某个你不喜欢的人的胃口。”   有莘不破定眼看去,见靖歆虽然表面镇静,但眼光闪烁中却仍然掩饰不了对这个秘密的热切。   “好吧。我先不问,嘻嘻。”   江离继续说:“这东西有些人虽然看得比天还大,但在我师父眼中,却也不算什么。找了一下没找到,也就算了。这件事情我也是在一次闲聊中听他提起,因为对这没有结果的事情有点好奇,便记住了。想来这件事物,就是无忧城的第二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还没说,怎么就第二个秘密了?”   “因为第二个秘密对那牛鼻子也许还有些用处,而第一个秘密就算现在说了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再过个两天三天,整个无忧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老不死突然跳了起来:“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于公斛宁忍不住插口问道:“这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也正是众人想问的。   蜷缩在金织门口的那男人慢慢伸出手,抓了一把饭,往口里塞去,他的眼神依然茫然,就像在进行一个没有意识支配的本能行为。第一口饭还没吞下,一个身影遮住了陶钵。阳光已经非常昏暗了。但男人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他的眼中突然暴射出极其凌厉、又极其复杂的光芒:就像想把眼前这个女人杀了。但眼神中那浓郁的杀气又夹杂着一点温柔的残余,这温柔让他很无奈也很痛恨,恨自己没有办法把它压制住,去做身为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女人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了怒火与痛苦!“你像一条狗一样缩在这里,让一个低贱的妓女像养一条野狗一样养着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气哪儿去了!那震慑群邪的气势哪儿去了!”她忽然笑了:“对了,我忘记了,你只是一个连男人的尊严都已经跑到阴沟里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连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见自己的母狗被别的公狗压在身子底下,至少还会吠两声。可你呢!你是一条硬不起来的烂泥鳅。你看着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和我好,你也只能看着!你也只会看着!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连争风吃醋的勇气都没有了。我真不明白,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陪着那两个女人——那个生你出来的女人和为你生儿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还没出世就变成一滩血水的儿子去死!”男人的手开始颤抖,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被刺激得快要爆炸!女人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刻毒:“可是你连死都不敢了!为什么不站起来!为什么不敢把你的弓拿起来!不能射死别人,你还不会杀了自己吗!”男人的眼睛早已布满了血丝,五官全都扭曲起来。他突然闭上了眼睛,把陶钵里面的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就像往堵住的阴沟塞烂泥一样。   女人突然虚脱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败了。她的刻毒,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见了。走的时候,连步伐也蹒跚起来,完全没有平时的半分摇曳之姿。   金织的隔壁,门微微露出一缝。门缝后面,是一只桃花一般的眼睛。   “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有莘不破问。   江离说:“是一件很不好听的事情。”   “很不好听?”   “因为大多数人不愿意听。”   “为什么?”   “无论是谁,听到自己会死,都不会乐意的。”   “我们会死?”有莘不破疑虑说,“你说的第三个秘密就是我们会死?”   “咱们不一定吧。不过这无忧城内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难逃。”   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来:“什么!什么!我们真的逃不过吗?当年,当年我们还没有这里这么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几个人活了下来。难道这次天劫我们就逃不过了吗?”   天劫!众人对于江离所说的“第一个秘密”,突然有点眉目了。于公之斯忍不住问:“江离小兄,真的有所谓的天劫吗?”   江离还没回答,札蠃的眉目突然跳了几跳。不一会,那驼子哈管带急匆匆闯了进来,躬身说:“不好,紫蟗寨主的坐下神兽疯了,紫蟗寨的兄弟们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风堡的城门!”还没等他说完,札蠃早跳了起来,向檗有阗说了声“兄弟去看看。”如风而去。   老不死指着札蠃的背影大叫:“妖乱,妖乱!”   有莘不破好事的神情溢于言表:“妖乱?所谓的天劫就是妖怪作乱吗?”   檗有阗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贵宾,本城敬之以礼!但若是倡言妖异,意图蛊乱我城中军民,那么请恕我檗有阗无礼了。”   靖歆接口道:“不错不错,别说这些事情毫无来由,就算真的有什么妖乱,无忧城兵甲之利,名扬天下,哪有镇不住的!”厅中宾客原本已经骚动不安,听了这两人的话,这才渐渐平复,但窃窃私欲仍然此起彼伏。   “不说就不说呗。”江离依然轻松自如,“我早说过,这里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会惹到我头上来,我也不怕。”   檗有阗辨颜察色,突然一阵警惕。他并不信真有什么天劫,而认定这是一个阴谋的肇端。“于公之斯,札蠃,靖歆,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这里,难道真的是巧合!”他沉吟着,突然长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许他正需要帮忙。”   “好了好了,寨主来了。”大风堡外,群盗高呼着。   札蠃向管带说:“打开城门!”   “不行,没有城主手令,城门谁也不得打开。”   “难道你要眼看着紫蟗把城门撞破?”   哈管带寸步不让:“本城兵士尽量克制,就是想请寨主怀柔神兽。如果连寨主也治不住神兽的疯病,那么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   札蠃冷笑道:“凭你们这些破铜烂铁,能奈我的紫蟗何!”   哈管带也冷笑道:“那怎么地也得试试。”手一挥,大风堡箭手临着垛窗向下面疯狂撞门的紫蟗瞄准。札蠃算定这些箭伤不了自己的守护兽,但和紫蟗气息相连的感觉告诉他:守护兽的不安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住手!”他喝了一声,从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风堡内外的惊呼声中,稳稳落在紫蟗背上。一时间,城里城外,采声大作。   紫蟗接触到主人,登时安静了许多。札蠃俯首贴在紫蟗背上,倾听它体内的脉动。札蠃突然有股冲动,就想驱紫蟗冲进大风堡。“到堡里去!到堡里去!只有里面才安全。”札蠃强烈地感到:这是紫蟗传达给他的信息。   “开门!紫蟗已经安静了。”   哈管带在堡上叫道:“既然神兽已经安静,就请寨主让它回去休息吧。然后我们再恭请寨主入堡。”   札蠃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已经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后,自己骑着坐骑,临堡而立,确实有率众攻城的嫌疑。挥手对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觉去。”不一时,群盗散尽,札蠃又道:“可以开门了吧。”   哈管带正在迟疑,却听城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寨主要携紫蟗进堡,不知是何用意。”   札蠃怒道:“难道你看不出它此刻离了我安静不下来么!”   檗有阗缓缓道:“既然如此,便请寨主且回城东驻扎处。若神兽精神得以平复,明日檗某人设宴向寨主请招呼不周之罪。”   札蠃大怒,但知檗有阗已有疑忌之意。自己和于公之斯刚刚结仇,不想再树大敌,权衡良久,勉强吞下这口恶气,悻悻离去。 第一卷 新生 第六关 静夜思   人的一生,约莫只有数十年。活到像老不死这样的年岁,世上是很罕见的。而这个存活了一百多年的生命体,显然也没有活出一个人样。   时间悄悄地爬行着,危险悄悄地接近着。整个无忧城依然无忧。夜里,一切都那么安静。   札蠃回到了东城的营地,这是檗有阗给紫蟗寨安排的驻扎点。紫蟗寨几个头目迎了出来,为首的是卫皓。三十年前,就是这个老头子把自己从烈火中背出来,一路逃亡,到达数百里外的无宝山——千里内毛贼蚁聚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个老头子,我死在这个城堡里,也就少了许多烦恼。”札蠃阴沉着脸,坐在帐中首座,十个小头目畏服地分列左右。左下首坐着卫皓,右下首空着一张椅子——那是为紫蟗寨另一个元老、札蠃做强盗的入门师父冲皓而虚设的。   “我出去一下,你们好生看守门户,卫公帮我安抚紫蟗。”   札蠃大步走向后帐歇息处。卫皓跟了进来:“公子,今晚……”“不用说了!我自有打算。”札蠃的独断让这个把他抚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复杂的情感。在无人处,卫皓至今以“公子”称呼这个主子。他希望这个“公子”能够光复老主子的事业,重新君临无忧城。但在内心深处的另一面,这个小主人也是他从小在强盗窝里看大的孩子,对这个孩子,他有一种对孙子般的感情,虽然这种感情总被他自己压制着。如果这个孩子太过听话温顺,他会很生气,因为缺乏气魄;但如如今天这样独断,他在庆幸主公有后之余又会不自觉地伤心。   “或许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蠃想,“要我来做这个城主,到底是我热切些,还是他热切些?”   靖歆吩咐下去:“我要静坐,今晚切勿打扰。”然后门上闩,人上床。点一盏灯,放在脚边,把真气运转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楼,突地咬破舌头将血向自己的影子喷去。噫!那影子竟渐渐伸展,越变越长,越变越淡,终于几不可见。   靖歆将元神附在影子上,从门缝中穿了过去,沿着墙,顺着壁,经过七个转弯,从一道关紧的门缝中梭了进去。门里面于公之斯端坐着;江离倚靠在几上,懒懒的;旁边是的有莘不破,追问着日间的疑问。   “还好,没有错过。”   金织的门紧闭着,隔壁石雁的门也紧闭着。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异。   一条汉子在月色中慢慢地步近,在这两道门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稳而轻凝。一身布袍下,掩抑着不知多少精力。   金织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破鞋,石雁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绣鞋。“这么晚了,还有生意?”汉子没有说话,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走近,突然发现墙角窝着一团脏东西,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男子。他望着绣鞋呆了一呆,转身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坐下。   石雁的房间掩得很紧密,但仍偶尔泄漏了一些春光。或许连于公之斯都不相信,那个胆敢围攻他陶函商队的大盗,此刻正坐在一个妓女的门边,等着。   “沙”的一声,金织泼出了一盆脏水,然后眼睛也不看一下,便关上了门。没有泼远的一小股水慢慢流向墙角,到了札蠃脚边。这个强盗伸出脚踏住,污水便改了一个方向,向他身边那毫无知觉般的男人流去。   风很难闻。   如果当初命运的风没有转向,他札蠃将是这座无忧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个开业的英雄,他父亲是一个守成的男子,而他,也将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志气的花花公子罢了——如果他能顺利在这座城池长大的话。用暴力维持了四十年的和平,终于酿出了腐烂的美酒和叛乱的火花。   “对于这座城堡,我师父告诉我的并不多。整个事情,还要从那场天劫说起。约一百年前,雷火星云从天外飞来,落在我们现在称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圆夷为平地。据说,这样的灾难每百年就会有一次。”   “那也只限于大荒原啊,离这里很远啊,少说还有百来里。关这座城堡什么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但却不是受灾的局限。以那大荒原为中心,千里之内都有赤火流烟。不知什么原因,千里方圆内唯一没有受灾的,只有无忧城所在这块地方。”   “那我们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问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么?”   “妖怪。天!你是说它们会往这边涌!”   “对了,这就是妖乱。”   “那些妖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沉睡的妖怪。”   “台侯,大荒原有没有厉害一点的妖怪?”   “厉害一点的?”一直没有说话于公之斯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厉害一点的没有,但是很厉害的妖怪,倒有一头,听说已经睡了几十年,每次行商,我都尽量离它活动的地方远一点。”   “真有那么厉害?嘿嘿,刚好我试试拳头。”   “别说你的拳头,只怕连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我只愿它永远不会醒来。”   札蠃坐在屋檐下,从袍底摸出一壶酒,一只杯子轻酌淡饮。其实,他也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在这静静的夜里,陪着一个废了的男人,寂寞地看那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个火光四起的晚上,他临死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陶函之海……”等话。说的人是临终呓语,模糊不清;听的人是纨绔遭变,手足无措。所以当初他也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年潜心苦思,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在一块传家的龟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无意义的一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两天之后。联想起亡父的话,他推想:这两三天无忧城应该会有一次大变故,而陶函之海则是这次大变故的一个关键!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要夺回城池,完成卫皓一直向他灌输的宏愿,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札蠃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尔有血丝般的幻象,陪伴着逐渐变成暗红色的月亮。“看来,这两天真会有事情发生。”不过在这个深夜,孤独得出来看月亮的人并不多。   札蠃从很小就离开了这座城池,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池。虽然丧失了属地家园,但当时他并不在乎,没掉了就没掉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被一群毛盗抓到了无宝山。十年过去,他在冲皓的皮鞭下长大了。由一个小杂役,到一个小强盗,到一个统一了无宝山的大强盗。他以降服紫蟗起家,聚集了数十个人,在冲皓的扶持下,杀了东岭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孙,合并了三家盗贼,改了无宝山的地名,拢成一个大盗集团,成为恶命昭著的紫蟗怪札蠃。   不过,强盗这个职业,始终不是札蠃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当初卫皓能够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买一栋小楼,隐藏在市井之中,没事的时候,养些珍禽异兽,种种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望违心的方向推。   那一年,卫皓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则被流放进在无宝山后山那个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的暗谷。在那里,他一边漫溯在乱石毒草之间,一边哭泣在感怀身世之中。一天一夜中,他流光了这一辈子的眼泪,用舌头舔干了那最后一滴咸咸的味道以后,他作了一个决定:他要做一个成功的大盗,要挺直一个大盗笔直的腰杆,再不流下一滴眼泪。然后,他看见了一对血色的眼睛。   他和紫蟗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紫蟗,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孩,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无忧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我有个疑问。”于公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陶函——甚至商国,都将被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商国”三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商王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伽楼罗’线和陶函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   “伽楼罗线虽在,但陶函之海却已失去,这……”于公之斯说着,忧形于色。显然,对于江离所说的天劫,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商国能人辈出,这一代商王更延揽到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陶函既然是商属国,想来他不会袖手。”江离随口提到说到那位“大人物”,心中也不禁一阵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到那个境界。”   于公之斯听他提到那人,也自释然:“不错,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   “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难道是他么?”沉思中的靖歆突然发现,一听提起那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有莘不破马上低下了眼光,神色奇怪之极。   夜很静。石雁的门还没开。   札蠃摸了摸早已经被风霜刮粗了的脸。即使是摸脸这个动作,也早已经丧失了二十年前的温柔,只剩下强盗的粗鲁。二十年前,当这张脸还嫌太清秀的时候,他的强盗学老师冲皓一刀下来,便让这张属于公子哥儿的脸多了一道疤,从此他的脸便一步步向凶狠蛮横的趋势发展。他的性子也开始像脸一样发生了变异。他要变得强大,只要变得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强大,他就可以自由地以自己的个性行事了——当时他这样想着。但当他达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冲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这个老强盗和卫皓这个老仆人一样,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强盗徒弟充满了期待。所有的盗众对他们成天恶狠狠的紫蟗首领也满怀憧憬。札蠃发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对这种期待和憧憬的满足上。他必须让这些人感到有希望,这些人才会跟着他,才能构筑起一个盗魁的强大。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灵遗忘在紫蟗身体的最内核。   静夜里,这些东西又在异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正当札蠃沉醉在一个妓女的墙角时,江离正继续讲着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师父和无忧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数面之缘。四十年前,他向我师父借了一件东西,当时订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刚到,这位城主就遭到了下属的篡弑。在小无量阁,只找到了一个烧不坏的玄铜匣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应该不错。”   “到底是什么?”   “是一颗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靖歆远在自己房间的身体陡然剧震!不死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个长生的梦,眼见已经触到了边缘。   这个年轻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不死果?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但这些问题眼下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无知到把这个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   “是……”   房间里第四个人影,越来越浓,越来越黑。   父亲喜欢草木。   小无量阁简直就是一个森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从札蠃出生之后不久开始,父亲就不再理会他了,任由这个男孩子胡闹,任由这个男孩子堕落。“不知道为什么,城主突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而且经常自己把自己关在小无量阁,有时候连续好几个月不出来。”卫皓猜想,一定是叛乱的人对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蠃却不这么想。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卫皓面前说出来。“应该是父亲昏头在前,才给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缝隙吧。或许,无忧城的易主只是因为那些倒行逆施的事情。”在他记忆里面,童年的无忧城并不如现在繁华,在叛逆发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乱。那时无忧城有三霸:他父亲的宠妾,他父亲的宠臣,他父亲的宠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卫皓这个喋喋不休的仆人相比,札蠃更喜欢那两个和他“齐名”的人。卫皓口中的“奸相”对札蠃极好,总是顺着他的性子让他在胡闹中过瘾。当事情闹大了,自有卫皓口中的“奸妃”出来斡旋。但在卫皓的记忆里,这些无疑也是有檗有阗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阴谋所致。每一次卫皓提起那个人,札蠃就想起那双曾令儿时的他战栗的眼睛,一双愤怒的眼睛。   “小无量阁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札蠃突然想起了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这个小伙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还说他师父借了父亲一件东西。如果是真的话……”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会死?你师父在哪里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总是替自己问出了最想问的话。但那江离却十分可恶,只见他微微地笑着,却不开口。蓦地,靖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公之斯举起了灯,向房间里一个空无一物的阴暗角落照去:“上人,听够了吧。”   灯火倏的暴长,耀得整个房间犹如白昼。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声,回过神来。将一口没吐出来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惨青,犹如僵尸。不片刻,传来门外侍者的敲门声:“上人,您没事吧。”   “没事,滚——”   在这个气氛异常的静夜里,连这个以修养见称的方士也开始变得急躁。但是,这些情报汇集到檗有阗那里,他总结出来的,是一个不可知的阴谋。   札蠃打量着身边那个男人,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似乎比老不死还低贱,但再细看时,那漠视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檗有阗更尊贵的神采;{奇}松弛下来的筋骨,{书}好像比金织还要糜烂,{网}但那常人很难察觉的呼吸波动,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气息。札蠃还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张弓,插着几只毛羽尽脱的箭。箭杆早已腐朽,但札蠃却无来头地涌现这样的想法:如果我面对这柄弓,这支箭……这个想法竟然让他预感到一种没有理由的危险。   慢慢地,札蠃觉得或许更应该用野兽来形容他。这个男人死气沉沉的皮囊下,应该有着一段无比活泼的过去,否则不会有这样奇特的气质。   “应该是一匹受伤的狼,一头流血的小老虎。”他突然起了杀意。   “呀”的一声,石雁的门开了。   “你真没发现那个影子?”江离问。   “发现又怎么样?没发现又怎么样?我又不怕被听见!”   江离无语。   “对了,台侯,斛宁兄哪里去了?”   “我让他到外城商队去了。这几天是多事之时,有他在商队主持,危急之时外边的商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一个年轻人从石雁的房间里倒退出来。依稀见到门槛内是一个女人的身段。年轻人喘息着,又想进门。   “别这样,我们的日子长着呢。”女人幽幽低语。劝了几次以后,年轻人终于把另一只脚也迈出了门槛。离去时走得很急忙,缩着头,把大半个面部藏在竖起来的衣领中。   女人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冷笑一声,斜斜探出身子,向墙角一望:两个男人并排着坐在一起,一双是空洞的眼,她知道,除了某个女人这双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另一双却锋利得像刀,仿佛能刺透透任何屏障——在他面前,石雁觉得自己仿佛完全赤裸。她喜欢这种感觉。   那男人笑了笑,站起身走过来,任由石雁偎依在自己胸口,举步进房。   门重新阖上。另一个墙角,露出一角缎带。那缎带系在一个女人柔软的腰肢上。石雁的事情她没有兴趣,似乎只要刚才札蠃那举起的手不落下,她就不打算出来了。   打发了靖昕以后,有莘不破继续追问“不死果”的来历。   “提起这东西,我师父总是语焉不详,有时候还会走神,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实,那只是一颗还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还没有长熟?”   “对。所以它的效用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看看老不死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是说不死果让老不死吃了?”   “应该是。当年小无量阁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或许就在混乱之中,老不死误吃了那颗不死果。”   “所以他才活到现在?”   “但看他的样子,活的也是不死不生的样子。”江离悠悠叹了一口气:“一个永远衰老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颗没法留住青春和唤回青春的‘不死果’没有任何价值。”   有莘不破问:“当年你师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吃不死果?”   “你可把我看小了。你认为我会像那个牛鼻子一样,需要借助那玩意儿来保存生命?”   “哈哈,”有莘说,“我失言了,你不会,你师父当然更不会。”   一直没有插话的于公之斯突然说,“但是小无量阁的主人却想是吧。”   “嗯,他也算是我师父在这个尘世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师父并没有将不死果看作多大的秘密,因此并没有刻意去隐瞒这件事情,四十年前一次闲谈中提到以后,那位城主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说:“不死,不死……何止是他,世人哪个不想!”   “于是他问你师父要了?”有莘问。   “我师父只答应借他十年。我说过,那是一颗没有成熟的果子,谁也不知道吃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任由这颗果实无限期地留在人间,说不定会产生很大的祸患。”   于公之斯道:“你是说会引起争夺?”   “是。”   “也对,如果知道这样一个长生梦的存在,说不定连我也会动心。至于那些真正的王侯将相,英雄豪杰……唉,只怕是……”   “绝对是一场大游戏!”有莘兴冲冲地说:“可惜没闹起来,不然就好玩得紧了。”   于公之斯愕然。江离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没错。”   石雁喘息着,这是他今晚第二个男人,可也是他最想要的男人。   “其实他就算借到了‘不死果’又有什么用处?借来的东西不能吃,光看又没用,借来干嘛?话说回来,你师父和那位城主也太老实了。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回头就把果子吃了。”   “呵呵,幸好这个世上像你这样勇敢又这样不要脸的人并不多。这颗不死果,那位城主也是不敢吃的,因为他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那他是……”   “他想把不死果种出来。”   “啊——”“什么!”两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石雁喘息着,搂着一个男人,却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   无忧城两大名妓,银环来到的日子远不如石雁长远。当金织还处在她事业的颠峰状态时,石雁就来了。那时候她还没xx瓜,以很高的价格卖给了檗有阗。但檗有阗并没有要她。他买下石雁这样一批女孩子的目的,是要用来笼络过往的豪杰与要人。那一年,石雁还很小,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看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不很年轻了,但整个人却充满了英锐之气,就像他背上的弓箭一样。   除了最后一项实质性的举措外,她的口技和手法早已被训练得炉火纯青。把她卖给檗有阗的那个老鸨,手下不但养了一群群随时准备卖出去的女孩,也准备了一批用来用来训练这些女孩的男人——从七岁到七十岁。从这个老虔婆幕下出去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仅仅以容貌身段见长的。她们的温柔和手段征服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从七岁到七十岁。   那个男人不让石雁碰他的弓箭。不过在床上时,他表现得很猛,这让石雁很满意。多年的转卖早已让她对太过美好的命运完全绝望,她只希望有个比较好的结局而已。她希望这个男人向檗有阗要她,她愿意做他的外室,或者小妾。她知道这个男人至少可以雄起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如果她能给他生下一个两个儿女,那她的下半生就安稳了。她的很多姐妹和前辈就是这样的,这几乎也是她们这群人最好的归宿了。   那天晚上,当于公之斯第二次跨到她身上,她这样痴痴地想着。   但是,那个男人不但没有向檗有阗要她,而且从此以后也再没有指名要过她。每年他都会来无忧城停驻,每年两人都会见面。但石雁发现,在这个男人眼里,就像根本不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而檗有阗也因为这个男人对她的冷淡而不再重视她,任她到外城去做那项人尽可夫的工作,只是偶尔才召她进堡。之后的日子里,每当看到隔壁的金织,她就像看到自己的未来,她的绝望和怨恨就会更深一层。那个男人是她最后一个美梦的破灭,破灭得让她心酸,让她绝望,让她怨恨,让她决意报复。   四年前,她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年青人。   于公斛宁回到了商队。天色已经很晚了。一路上行走匆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微微呈现出暗红的月色。   “少主,台侯在堡中一切安好?”   “都很好,大家照常轮值就行。”   他走进他的主车“反顾”,躺下,幻想。今晚他和那个女人做得很匆忙,根本没有发泄完他的全部欲望。他伸出了手,回忆,幻想。   “看来那个城主并没有成功。”   “当然,不死果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果实,要在这个世界上把不死果种出来,本来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只有十年的时间。”   于公之斯突然回想起他父亲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脑海中构筑着一个混乱的无忧城。“他的倒行逆施,大概也和这件事情有关吧。”   临近长生的美梦,不死果归还的期限一步步地逼近,长生的美梦也就一点点地破灭。如果当初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也许还能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来面对有限的生命,但是知道长生的可能性以后,从有希望到绝望是一种足以令人疯狂的落差。然而他的败亡和整个无忧城的易主,对这个世界而言,也不过是边域上的一段小小的、无足轻重的插曲。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渺小。   “你现在就要走!”   “现在就走。”   “你还呆了不到半个时辰!”   “我知道。”   “你今晚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破碗!”   “是!”   “狗杂种!你不是人!”   “对。”   石雁绝望了。这个强盗是第二个吊起她兴趣的男人。一开始,她是为了报复而接近她。她要报复于公之斯,因此她要勾引一个在力量上能够和他匹敌的男人。但是真正接触以后,她开始迷上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强盗,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悲观的强盗。他的整个身体都磨练得十分粗糙,但在床上却异常的体贴。他绝情的言语一次又一次地挑起她的怒火,但那哀伤的眼神又一次又一次地让她重新充满期待。   “滚!拿去!”   ……   “干嘛还不走!”   “这两天会有大乱。无论如何,你得到堡里去。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檗有阗的客人里面会有一个指名要你,你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好,天一亮就进去。”   “为什么?喂!你,别走!”   门关上。外面是男人橐橐的脚步声。石雁呆在那里,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不了解男人。 第一卷 新生 第七关 妖乱   元月十六。大风堡。   陶函商队十四日傍晚进城,连续两天的夜市让整个无忧城经历连续两天的狂欢。三更以后,是狂欢过后的酣醉。   这是于公之斯进城后的第三天。平静终于结束了。从四更开始,不断有人来报告一些城里城外的异象:城北下水道旁突然成群地出现拇指粗的黑蚂蚁;城西数十只鸡鸭被掏空了肚肠,手法很像六爪狼头猴的惯技;角落里老鼠开始暴走,有积年的更夫说是因为它们听见了人面猫的呜声;大风堡的屋檐上,在破晓之前突然飞来无数独脚乌鸦,无论如何也赶不走……这些都是被人类目为害虫的小妖兽,有着令人讨厌的谋生技巧却缺乏保护自己的强大力量,因此很少敢走近人群聚居的地方,更不用说是成群结队地望这个人烟稠密的城池涌。   “天劫?妖乱?还是阴谋?”   “报:陶函车队已经围成圆阵。动作很小心,没有惊动什么人。”于公之斯曾要求过让商队进城,被拒绝了。“城主,或许应该让平民们有些准备。”“无忧城的事情就不劳台侯操心了,我不能纵使一件无须有的事情搞得满城人心惶惶。”当时檗有阗如此答复,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少年的话。不过现在也已经有些动摇了。于公之斯应该没有动机谋害自己。“到底是什么阴谋……连于公也陷进去了?”   “报:东城紫蟗营里好像有些活动。”从十四日开始,札蠃就没有再踏入大风堡,檗有阗直觉地感到札蠃的威胁。   无论是天劫还是阴谋,他都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准备工作了。   终于,檗有阗下了一道秘密的命令。熟睡中的平民几乎没有人知道,无忧城有效的警卫力量从四更三刻开始悄悄地撤入大风堡。除了那虚闭的城门,外城那些无辜的平民们和正在涌来的妖兽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了。   抛弃民众,防范风险,保存有生军力,这是檗有阗作出的选择。   金织一早起来。昨晚她睡得并不好。昨天阿三兴冲冲跑来对她说可以多呆一晚,但才吃过饭就给莫罗硬是纠回去了,说是商会有急事,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两人谁也说不清楚。   晚上一旦没有睡好,第二天无论如何也没精神。金织愣愣地躺在床上,饿着肚子。处于堕落状态的人是很难把自己振作起来的。她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着,再睡下去也不会舒坦,但却懒洋洋地不想动。就在日头变成昏黄色的时候,她突然被满城的噪乱惊醒了。   这一天的上午,就有人发觉无忧城种种不对劲的地方。虫蛇鸟兽无缘无故多了起来。当发现这个问题的人想找警卫时,却发现满城没有士兵。直到中午之前,这种恐慌还只是在悄悄地蔓延,因为那些侵入无忧城的妖怪都是一些蛇虫蚁兽,尽管没有士兵的帮忙,居民们拿起棍子也大可对付。   但当有人发现东西两方客人——札蠃和陶函商会——各自展开阵势,而大风堡明显也在严阵以待的时候,居民中的敏感人士开始惊呼:“天!大事了!我们被城主抛弃了。”一开始,没有多少人重视这句话。但从中午八十八头三眼狼冲入无忧城开始,这句话开始带来居民一浪接一浪的恐慌。   狼群本来是进城避难来着,它们和其它妖兽一样,凭借直觉隐约知道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已经居住在这里的人类却不能容忍自己的领域受到妖兽的侵犯,强壮的人拿起了刀剑,戈矛,棍棒。在冲突中数十个妇孺当场毙命,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混乱的人群踩死的。   “到大风堡去!”不知谁叫了一句。然后,满城的骚乱开始了。   金织混在人群里,她一开始想往陶函车城走,去找阿三,但一出门就被人流涌向大风堡。一路上她踏过十几个死尸,泥土、鲜血和兽毛沾满了她的鞋。她乱嚷嚷着,被人群往城门不停地挤过去。   妖怪的入侵原本是从城墙爬入、从各个缝隙钻入,但当一头巨大的金毛绒——那也是陶函警戒名单之一的荒原大妖怪——撞开了城门以后,妖怪入侵的模式便从零星进入变成成批涌入。破了城门的城墙,变成一道虚设的风景。   苍长老一边指挥商会子弟射杀妖怪,一边埋怨:“檗有阗太失策了!他怎么可以放弃外城!”   “如果檗有阗不内撤,外城未必守不住。”卫皓说。   “因为他最担心的不是妖怪,而是我。”札蠃冷笑。“现在我们就算反戈,对他来说也只是手足上的隐患。”   “不错,如果他决定守卫外城,那我们就会成为他肚子里的一把刀。”   “他用大风堡隔绝内外,可见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不是这些妖怪,而是我——他不让陶函商会进堡,那就是连于公之斯也怀疑上了。”札蠃望着仓惶奔走的平民,不由想起了多年以前。“檗烙当初以得到这座城的民心和六大统领的追随而为城主,如果他见到自己的儿子背叛了这些小民,嘿嘿,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少主!”卫皓高声道:“檗烙反贼!不是因为得到了民心,而是因为他设了诡计!用阴谋欺骗了满城愚蠢的小民,窃取了兵权,所以……”   “好了好了,反正,在过两天都无所谓了。等我们赢了,你想对人怎么说都行。”   有一句话札蠃没有说出来:“如果我们输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有莘不破和江离第一次看见这种惨状。   这些事情,他们以前曾听见他们的师长说过,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见过。数以万计民众被背后的妖怪驱赶着向紧闭的大风堡涌来,远处,鲜血淋漓的妖怪利爪撕裂着逃得较慢的老弱病残;近处,跌倒在地的人则被潮水般涌过来的人踏成肉泥。   “开门,开门!”   “城主,求求你了,让我的孩子进去!”   “这位兄弟,给我一条绳索,让我上去,我给你钱,给你钱……我有好多钱……”   “开门让我进去,哈管带,我是你叔叔的邻居的四婶的外甥啊!”   “再不开门,老子攻城了。”   金织混迹在人群中,她的脚踩过多少尸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更不清楚是妖怪的尸体还是人的尸体——所有尸体都是温软温软的,就像还活着一样,或者根本就还活着。她很侥幸,没有摔倒,但她还能侥幸多久呢?后边妖怪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但前方却寸步难移。是否等到背后的人群死光以后,就轮到她了?   她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一个嘶哑的声音本能地从她口中吐出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啊!我也不想死!”   “妈妈呀——”   “大家冲啊!”   “左右是个死,大家冲啊!”   元月十六日黄昏,腹背受敌的无忧城民众开始攻城。   “射!”   哈管带下令。   “住手!”江离大声呼喝,但一轮箭雨依然射了下去,大风堡外,血肉翻滚,哭声震天。   “住手!”江离又是一声呼喝。哈管带冷笑,不理会,手一台,正要下令发出第二轮箭雨,却发现这个怯生生的小子背后一双虎豹般的眼睛,心中一寒,稍稍迟疑。他看不起江离,却对有莘不破却有些忌惮。“这些贱民竟敢攻城,以下犯上,那是自寻死路。两位是大风堡贵客,本城本堡之事,还请不要插手。”   江离大怒道:“对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下毒手,你们还有人性没有!”   “公子你也看到了:问题是他们要攻城!”   “把他们放进来,大家一起守城。”   “放进来?妖怪尾随进来怎么办!哈某人担当不起!”   “这一点,我来想办法。”   江离话未完,哈管带已经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了轻蔑。   江离背后,有莘不破的声音响起:“你干嘛跟他这么多废话,我来。”哈管带见他磨了磨拳头,脸色微变,有莘不破和靖歆对抗时的气势,他是见过的。正要说什么,qǐsǔü却见有莘被江离拉住了:“别跟他动手,否则事情更麻烦,我去跟檗有阗说。哈管带,在我回来之前,请不要放箭。”   “我的责任是固守城门,这是堡主下的命令。敢犯者杀,不过半柱香内,这些贱民未必能对这坚如磐石的大风堡有什么作为。”   江离见对方妥协,道:“好。也不用半柱香。”转头就走。   有莘不破突然说:“你不是对这座城的存亡漠不关心吗?”   江离顿住脚步,呆了呆,说:“我不知道会这样子死人,也不知道死人是这样悲惨的事情。”   “难道你以前没见过死人?”   “……我,以前只是听说过。也许,师父把生死的事情说得太过轻松了。”江离道:“闲话以后再说,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找檗有阗。”   “不用了。”有莘不破说。   “哦?”   “因为他已经来了。”   江离一回头,就看到了檗有阗,靖歆和于公之斯。   “开城?”檗有阗冷笑。   “要么你开城让他们进来,要么我跳下去。”   “跳下去?”   “我是你请进来的,在这里和你动手,是一种背叛。”   “所以你要跳下去,再跟这些贱民一起和我动手?”檗有阗继续冷笑。   江离不再说话。   “哈哈——于功兄,你听听!这孩子说要和我动手,这个盘口,你买谁赢?”   于公之斯淡淡道:“我不希望两位动手,只愿大家和和气气。何况保护无忧城民众,本是城主该做的事情。”   檗有阗的瞳孔突然收缩:“你也是这个意思?”   “我的这个意思,城主昨天就应该知道了。”   檗有阗冷冷道:“但我却不知道开门之后,尾随而来的除了平民,还有什么东西。”   江离突然道:“我可以先把人群和妖怪隔离。”   听见这句话,旁边的人望着他,就像看到一个吹破牛皮的大话王。   “你说你能把这上十万的妖怪和民众隔离?”   “不错。”   檗有阗哈哈一笑,眼睛旁光一扫,却发现于公之斯这个名震天下的大高手对这句大话并没有嘲弄的神色。   “如果我做到了,你是否开城。”   檗有阗望着东面,迟疑着。   于公之斯道:“如果有盗贼作乱,陶函上下,愿供城主驱使。”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愿意帮助檗有阗防范札蠃。   檗有阗转向于公之斯,沉默。   “好,如果这位小兄弟真的能够做到他刚才说过的话。”   檗有阗露面以后,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因为檗有阗给了他们一个生存的希望。就连城下的札蠃也不得不承认,檗有阗本身确实也有某种可以压场的气势。卫皓本来已经在怂恿札蠃利用机会,让民众当他们的前驱,但札蠃却仍然举棋不定,因为驻扎在西城的陶函铜车阵势至今没有明显的表态。陶函的实力,无论谁也不敢忽视的。   “陶函也就几百个人,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了一倍也不止,何况还有潜伏在堡中的兄弟。”   “不到最后关头,堡中的兄弟不能露脸。至于陶函,不要忘了我们在荒原边界已经败了一次。”   刚才无奈的攻城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尸体,对于这些民众而言,前方的死亡恐惧,甚至比后方来得更加强烈。虽然妖怪被当作人类共同的敌人,但让人类死得最多的从来不是妖怪,而是人类自己。   “城主,快开门吧。”   面对坚实的城堡和锋锐的弓箭,他们噪噪聒聒地祈求着。突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听见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吟唱,接着闻到一股刺激的味道,片刻间,数万人一起沉寂,一起流泪。   这几万平民中最强壮的人冲到了城堡底下,而最勇敢的人则在最前线抵御着妖怪的侵袭。突然,在最前线的人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妖怪们竟然也开始流泪。   在一种古怪味道的刺激下,数以万计的人和数以万计的妖同时流泪。无数滴的眼泪慢慢汇成水线,水线汇成水流,几股涓涓小流慢慢地向外城的城墙流去。那景象,显得诡异异常。部分妖怪开始察觉到危险,零星地向城外退却。但更多的妖怪依然向大风堡的方向涌。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危险,而是因为没有选择:出了城,等待它们的一样是死亡。   有莘不破流着眼泪,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沿着城堡墙壁往下溜,同时也感到每流一滴眼泪,自己的真力也跟着弱了半分,仿佛这眼泪所带走的不单是身体中的水分,还有能量。堡内堡外,所有闻到这股气味的人都流淌着眼泪,也宣泄着精力。于公之斯知道,江离是用一种连自己所不知道的挪移大法来向所有的人“借”众人的真力。场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流泪——檗有阗和靖歆。两人抱元守一,江离的挪移大法竟然借不到两人的一点功力。于公之斯也在流泪,这倒未必是因为他的功力不及檗有阗和靖歆,而是因为有心相助江离。   有莘也知道这是江离搞的鬼。他站的离江离最近,最先闻到从这小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也最先看到从这小子手中飘散开来的花粉。风似乎也很听话,把那一团晶莹的花粉吹成一片粉红色的迷云,向外城城墙的方向飘去,在以外城城墙为中心的一带慢慢降落,那也正是进城的妖怪的立足之地,眼泪汇成的小流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渗进了泥土。   靖歆眼看着江离以“牵机引诀”借力,以“默巽诀”控风,心中暗暗惊讶:“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能有多少年的功力!竟能运用这么上乘的功法!”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吟唱突然停止,金毛绒好像发现了什么,大吼一声向城墙外冲,它无疑是城内群妖的首领,领头的一退,城内所有的妖怪都跟着往外逃。但是对大多数妖怪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离轻轻念道:“羝羊触藩……”   妖怪们脚下的泥土突然裂开,长出刀枪一样的茎杆,眼泪渗到的地方,每一个微小的种子都在弹指间长成数十丈高的荆棘,每一丛荆棘都披散开数千毒刺,在城墙附近形成一道厚达十几丈的藩墙,在城门附近长成方圆百丈的丛林。   “璇机浑天诀!”靖歆喃喃道,嘴角微微颤抖,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已经慢慢猜出江离的师承了。扭曲时间运行轨道令妖树变态生长,这种神功,只有那个门派才有。   无数妖怪死在荆棘的根部、穿在荆棘的枝干、悬在血腥的风中。它们的血肉在刺毒的腐蚀下逐步腐烂,溶化,掉在荆棘根部的泥土里,成为新的肥料。一阵风吹过,这妖异的荆棘林开出万千多暗紫色的小花,花香慢慢飘开,代替了先前的血腥。石头垒起的大风堡,泥土堆砌的无忧城,围上了一个暗紫色花环。   于公之斯叹息着。有莘的杀戮让人感到恐惧,而江离的杀戮却让人感到美。他不知道自己遇上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堡外,在陶函利箭和紫蟗寨兽马的夹击下,荆棘墙内,剩下的千来只妖怪已经被迅速扑灭;堡内,檗有阗凝视着略显疲累江离,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于公之斯的态度,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人只有在能力展现出来以后,才能让周围的世界忘记他的年龄。檗有阗知道,自己已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不但是因为要信守自己的诺言,更因为他不想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为敌。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层,由原城中各里正安排,分批住下。”   “紫蟗寨人众入驻东北角附堡,陶函商会入驻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武器,带回内城备用。”   “派出第七旅,搜杀城内漏网妖兽。”   “派出第三旅,维持秩序,妖乱期间,所有人不得擅离所在,不得散布蛊惑言语,违者,杀!”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报。”   有莘不破掩上了门。   江离抱膝坐在床上,一副虚脱的样子。   “很累吗?”   “你自己试试就知道。”   有莘摊手说:“像你这样又弄风又弄水的事情,我既学不会也做不来。我只适合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比如说打架?”   “答对了。不过,除了打架,我偶尔也会做一些软性一点的事情。”   “比如说呢?”   “比如说,揉脚。”   “揉脚!”江离高叫起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新结交的朋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大大咧咧的男孩会干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天,谁敢把脚让你揉!大少爷!”   “嘿嘿。”有莘笑道,“学这项本事本来是想孝敬我爷爷的,他最近两年老犯风湿。”   江离笑道:“那不用了,我又没犯风湿。”有莘突然抓住了江离赤裸的脚踝。江离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叫道:“干嘛!”   有莘笑了笑,说:“我阿衡老师教我的,很爽的,能很快恢复体力。”说着四指按住脚背,拇指向脚底涌泉揉去。   “别……别……好痒……哼,哈,你停手啦……哎哟!”   他正想一脚踢开有莘,却觉得有莘的拇指少商位热烘烘起来,一股暖流传将过来,透着经脉上行。江离不再挣扎,只说:“别费力气了,我炼的真气和别人很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总之就是不一样。除非是我师父的先天真气,否则会和我体内真气相冲突的。咦!”话没说完,忽然发现从有莘手指穿过来的真气在自己体内畅通无阻,和自己自幼修习的先天真气水乳交融,迅速地环绕十二奇经川流不息。江离不再说话,任凭这股真气在体内游行,心下却奇怪:“怎么他的真气和我的真气全无冲突。难道他练的是本门旁支?不对啊,除了本门嫡系心法,别人不可能炼出这么精纯的真气才对。难道他是大师兄的徒弟?”   江离一路想着,一路沉浸在那种暖洋洋的快感中,就像冬日里整个人泡在温泉中一般。脚底各个穴道在有莘的拇指的摩挲下时而微酸,时而微麻,时而微痒,时而微疼。酸时吸,麻时呼,痒时嘿,疼时哼。慢慢地忘记了日间的杀戮,忘记了明日的大祸,眼睛阖上,全身放松,终于在这种奇异的感官刺激中慢慢睡着了。   门关得紧紧的。隔着一扇木板,偶尔传出几声隐隐约约的暧昧声响。   太阳将落,大风堡的底层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平民。   “启用连坐法,一人犯禁,全里驱逐出城。”在层层密密的互相监视下,气氛紧张而平静。   金织很茫然地咬着由里正发下来的干粮,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明天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也许就像她的许多认识的人一样,无缘无故地消失在周围人的世界里。本来是全里的人聚在一起的,但她却没有看见她的邻居石雁。“也许已经死在外面……”她不敢想下去,倒不是因为她和石雁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因为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突然,她想起了阿三。“他是陶函商队的人,也许能够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想起那个老实结巴的男人,她仿佛溺水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然而她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和这根稻草碰头。除了方便等事,她和她的邻居们甚至连走动都不行。“算了吧,只要能活下去。”   大风堡,无争厅,几个势力的首脑再一次碰头。还是两天前的阵势,还是两天前的贵宾,但已经不是两天前的气氛。老不死极目搜寻,却找不到自己那张不很可靠的“护身符”有莘不破,也见不到似乎什么东西都知道的江离。靖歆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仍心中惴惴,脚步向于公之斯的方向挪了挪,仿佛觉得他那边会比较安全。   “后来怎样?”檗有阗等正在追问百年前那场天劫的细节。可惜,这个老头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本来我们是守得住的,但后来那头怪物出现了。啊!那真是恶梦。那头怪物来了以后,我们的人就像被刀割过的草一样,成把成把地断掉,烂在泥土里。那怪物刀枪不入,但一抬手,我们至少就要死掉二十个勇士。”   “说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怪物。”   “那头怪物身子像一头羊,牙齿像老虎,却长着一张人脸,一双人手,抓住人就吃……”   “声音却像小孩子,是不是!”打断老不死的声音凝重而悠长。老不死看着于公之斯,颤声说:“你,你怎么知道?”   “哈哈,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于公之斯苦笑着,这个号称震慑大荒原的男人,毕竟还有一头降服不了的妖怪。 第一卷 新生 第八~十关 老妖怪的觉醒   狍鸮,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音如婴儿,嗜食人。和它的恶名相比,这头大荒原最强大的妖怪年均害死的人数远比不上许多人类——由于长年处在沉睡状态,每十年才醒来一次觅食,一次食人不满百,所以千年来它害死的人,也不过是一次小型战争就能造成的死亡人数。   这一天,它还没有睡足,却被一种来自体内的燥热激醒了过来。它睁开迷梦般的双眼,看看幻变着的天空,喃喃道:“又来了,一百年过得真快。”   它的身躯早已经水火不侵,所以即使是沉睡期间,也没有人能够趁机除掉它。相反,知道它厉害的人,像于公之斯总会避免进入它的活动范围。天劫所引发的千里流火,并不能够伤害它的性命,但处在流火中的那种感觉可真难受。幸好,它知道有一个凉快的地方。   狍鸮一抬头,天朦朦亮了。它的眼睛一睁一闭,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狍鸮?很厉害吗?”有莘不破问道。   江离睡了一夜,醒来时便觉四肢蓄劲,体内真气流转自如,果然元气已恢复,便和有莘一起来到了无争厅。   “它没有很特别的技能,”于公之斯苦笑道:“只有三个特点:第一,块头大,手虽然细长,但嘴一张,吞下一个人绰绰有余;第二,力气大,大风堡虽然坚固,经得起它的几下撞击还是未知之数;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点,它的皮毛很坚硬,真的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无论什么样的攻击,对它都没什么作用。”   札蠃冷笑道:“于公台侯对这头怪物倒蛮清楚的嘛。难道也见过?”   于公之斯淡淡道:“要走大荒原,里面的怪物自然要知道一些。‘慑群邪,远狍鸮’,这是先父遗训。这头怪物,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碰到。”   札蠃冷笑。   狍鸮慢慢向那个凉快的地方爬来。一百年没来了,这个地方多了一个石头堆,石头堆外面还长了一围荆棘。许多大大小小的妖怪匍匐在荆棘外围,不知道在干什么。狍鸮懒洋洋地抬起脚,往荆棘墙一踢,张口咬住一撕,登时提出了一个缺口。荆棘墙的毒刺,对它竟然一点用处也没有。   “不好!一个怪物闯进来了。射,射。”狍鸮看着那种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叫嚷着,接着便飞来一些小树枝,在自己身上一碰,跌在脚下。看来要凉快一番,得先把这个大石头堆清理掉再说。它扬起了手抓,击在城门上。   在狍鸮扬起它的手抓之前,檗有阗等人闻报,早已经到达垛窗。那一抓撞击虽然没有一击击破大风堡的城门,但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在这种力量的打击下,不要说城门被打破是迟早的事情,甚至连整个大风堡都有可能会被捣成废墟。   看着着怪兽的威力,靖歆心中突然充满了懊悔。或许自己根本不该不听老不死的话,回来搅这趟混水。   轰的又一次撞击,这次比上次来得更猛,甚至连最坚固主梁也有灰尘扑扑而下。这一下,连檗有阗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惨白,他终于知道,这是自己一个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是一种可以毁灭大风堡内所有人的力量。   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大家出手吧。”这句话让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些昨天还在互相算计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这种感觉来得这么突然却又这么自然,也许只是因为来了这头妖怪,这个强大的外敌。   “好!”有莘不破应道,第一个跳了出去。   荆棘墙裂开一个缺口以后,妖怪又涌了进来。稍有智商的妖怪跟在狍鸮后面助威,没有智商的妖怪本能地往大风堡冲,往城墙上爬。   “箭手们听好了,往那些杂碎身上招呼!不要在那头大怪物身上浪费箭。”哈管带呼道。此时有了陶函箭手加入联防,除了狍鸮,没有一只妖怪能越过护城河。札蠃的兽骑兵和无忧城的重甲步兵堵塞在城门后面,以防万一。不过几个首领人物都知道,如果狍鸮突破城门,那么无论多少兵马都只能成为一巷烂泥。   狍鸮看见一个比自己手抓还小的食物向自己冲来,十分奇怪,以前这些香喷喷的食物见到自己总是到处乱跑,从来没有向自己冲来的。它探出右手,正想把它抓住,哪知这食物十分矫捷,突然弹起,左腿在自己手背一点,倏地向自己的额头飞来。这一下出其不意,额头着了一下,有点疼。它突然生气了,左手挥了出去……   有莘不破见狍鸮也不比绒虎大多少。当初他曾经随手一拳就能把绒虎打翻筋斗,刚才这一脚用了全力,满拟把这怪物踢得脑崩浆涌,哪知道连皮也没蹭下一点来,这才有些后怕,急忙回撤,人在空中转身不灵,被那怪抓撞了个正,登时像断线风筝般像城门飞去。“嘣”的一声巨响,城门所受到的震动几乎不比第一次小。堡内众人惊呼,阿三只道有莘这回非成肉泥不可,这一声惊叫中带了三分哭音。哪知一撞之下,有莘落下地来,虽然有些摇晃,但竟然还能站着。狍鸮见他受了这一下居然没死,仿佛也有些惊讶,右手扬起,又挥了过来。这次有莘学了乖,矮身便躲。   札蠃突然说:“如果他能挨上一刻……”   檗有阗截口冷笑道:“这小子跟它比蛮力,挨不了三个回合。跟它捉迷藏,也不见得能拖延多久。”   江离听出意思来,问札蠃:“如果能挨上一刻又如何?”   札蠃冷笑不答,突然一声长啸,跳了下去,护城河一道水柱喷起,一头本来躲在护城河下面的怪物踏水而出。“紫蟗!紫蟗!”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札蠃已落在紫蟗背上,但并未增援有莘,却绕了个弯,到了狍鸮的背后,隐于被箭雨射得血肉纷飞的妖群当中。   对于刚刚出现的新食物,狍鸮并没有给予多大的注意,它知道只要自己打破城门,就能进石头堆里去享用这一天的凉爽,躲过即将到来的流火。所以它干脆连在身边跳来跳去的有莘不破也不理会了,直接往城门撞去。   又是一声巨响,城门已经出现一条裂缝。   檗有阗叫道:“不好!如果城门被破,到时候我们就算能制住狍鸮,妖群冲进来,局面也非失控不可。”堡中的几个首领在没有想出克制办法之前,都不愿贸然动手,但形势却已经容不得他们迟疑了。   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道:“下去吧。”嘬口而呼,一头秃鹰俯冲疾下,于公之斯往堡下一跳,秃鹰抓住它双肩,绕到狍鸮右后方。于公之斯双脚一着地,开弦拉箭,这一射用的是“祝融之羽”,箭未发,真气早贯,借来南方之精,呼的一声,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化作一道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炽热的辐射线,一些靠得比较近的小妖被余风波及,登时皮焦肉烂。狍鸮听到声响吃了一惊,哪里来得及避让?早已中箭,一阵灼痛从左颈传来,直贯脑门。它大吼一声,改向于公之斯冲去,这一次,它是真的发火了。   于公之斯见这一箭没在狍鸮身上留下一点疤痕,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仍不免暗暗吃惊,狍鸮来得好快,一眨眼已经在三十丈之内。于公更不假思索,掌中落日弓一晃,变成丈来长,碗口粗;左手一紧,拳头手指涨成平常的五倍,紧紧握住弓;右臂肌肉坟起,拉开箭——这“巨灵之柱”发出,声若潮涌,力如冲车,狍鸮只觉得自己的左肩和一股力道一撞,整个身子飞了起来,向右后方跌了三四个筋斗,落地后连滑出十丈开外,地面被刮出一条深深的沟痕,但身体竟然仍没有损伤。   狍鸮吃了这一痛,怒气更甚,稳一稳身子,又冲了上去。还没跨出一步,只见满天针雨落下,钉向自己的四肢,每一根针都伴随着一种古怪力道,痛入骨髓,让它的整个身体迟缓起来,但仍然没有一根针能穿透它的手掌脚板。有莘不破正想乘势往它颈项骑上去,却被于公之斯喝道:“别过去!”只见那怪物突然全身耸动,接着身子一振一抖,扎在它身上的针纷纷抖落,皮毛上依然一点疤痕也没有,狂吼一声,又向于公之斯逼去。于公之斯连发两箭,便已知道伤不了这头怪物,第三次以漫天星雨之法射出三十六支“锁妖针”,更是元气大耗,哪知仍然无法限制这头怪物的行动。   突然,人声大噪。江离本来在注意着于公之斯和狍鸮的对决,这时听见众人惊叫,举目看去,只见一头不知名状的巨型妖怪,跳跃着跳出尸山兽海之中。那怪物和狍鸮一般大小,身如猪,牙如象,头圆如虎,全身肤色斑杂,就像用无数怪物的皮肤强行缝在一起一般。整个身材,就如是放大了几倍的紫蟗。再看看它的头,竟然是札蠃的脸。   “合体,首领和紫蟗合体了!”   在堡内无忧城卫士的惊呼声和紫蟗寨群盗的“无敌”声中,那怪物大步而前,向狍鸮冲去,转眼间扭打在一起。两头大怪物在堡前翻滚嘶咬,压死了无数小妖怪,惊坏了几头大妖怪,紫蟗群盗高声助威,堡内卫士嚼舌难下,于公之斯趁机聚气,檗有阗暗暗皱眉,靖歆声声冷笑,只有有莘不破一人看得津津有味。   江离不解道:“紫蟗寨主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于公斛宁说:“难不成他也是妖怪变的?”   卫皓怒道:“小子没点见识,胡说八道。于公之斯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小子!”   于公斛宁一听胀得满脸通红。   江离道:“我也一样看不懂,刚才看到寨主冲进血肉堆里,然后就听到妖怪连连惊叫,因为关注这边战况,便没细看,我还以为紫蟗寨主怎么没见识起来,放着狍鸮不管打小妖。”   卫皓冷笑道:“这是寨主无双妙法,常人哪能知道!”   靖歆打了个哈哈,也冷笑道:“好个无双妙法,好个吹不破牛皮的无双妙法,不过是拿死妖精身上的肉往自己身体里塞罢了。旁门左道,何足道哉!”   卫皓脸色一变,冷冷道:“光说不练假把势!请上人以你名门正派的无上法力下城降妖如何!”   靖歆哼了一声,道:“本来就要下去,何必你说。小可再不下去,只怕你家主子快挡不住了。”   卫皓脸色又是一边,向下望去,这时战局已变。方才札蠃与狍鸮敌抗,札蠃仗着生力,招招占先,狍鸮虽然一时落了下风,但这怪物的力量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任它怎么缠斗也不现疲态。被札蠃打了几个跟斗,挨了几下顶门响,全然没有半分损伤。而它的利爪往札蠃身上一咬就是一块烂肉,一抓就是一个血洞。札蠃就像一块面团,被狍鸮越撕越小,转眼只有狍鸮的一半大小。   江离点头道:“我懂了,这是血肉挪移的法门,把刚死不久的妖怪还没有僵死的肌肉收在自己身上,借助这些肌肉残存的力量。”   檗有阗淡淡道:“借来的力量和身体,终究不可靠。上人,看于公头上紫气氤氲,显然正在聚气,你我下去如何?”   靖歆道:“多日来有劳城主错爱,款待甚周,自当小可先下城,小可不行时,城主再援手不迟。”   檗有阗道:“上人客气了。”   靖歆打了个揖,唱了个诺,越窗而出,衣袖飘飘,如同御风而下。这下城的动作,有莘显得匆忙,于公之斯迅疾得让人眼不暇接,札蠃令人感到怪异,独有靖歆,潇洒非凡,隐有仙姿。看得堡内众人纷纷喝彩,唬得堡外众妖目眩神驰。这时札蠃已被打回原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紫蟗,在狍鸮的爪牙之间跳串躲避。有莘不破道:“我来帮你。”冲向前去,但也不过扰乱狍鸮视听而已,半点伤它不得。   突然,地面一个黑影迅速铺来,札蠃一看,倒退十步,知道靖歆出手了。   靖歆发动影魅神功,以自己一片黑影延长出去,铺住了紫蟗脚下十丈方圆。这片黑影若无形,若有质,突然化成千百影刺,直戳上来。这影刺是靖歆以元神催动真气,俯在影子上而形成,就像人的头发指甲一般,因此具有些微感知。刺到狍鸮身上,感觉就像用软骨碰青铜,知道自己也伤不了它,马上变利刺为胶索,沿着狍鸮的腿一层一层地缠将上去;刺到有莘不破身上,感觉还没刺到他的皮肉,就被一层淡淡的劲气化开,知道他已经练成护身真气,不出全力也暗算不了他,心中吃了一惊,心下一权衡,便放过了有莘,全力对付狍鸮。   这边有莘退在一旁,那边狍鸮嘶声怒吼。它就像全身扎进了一团乱丝之中,那若有若无的黑线成千上万,又柔又软,撕不烂,咬不断,虽伤不了自己,但粘在身上难受不堪。它向自己身上胡抓乱咬了一把,那黑影却缠得越来越紧,怒气大发之下,挣扎着向这黑影的源头蹒跚滚去。靖歆脸色微变,催动功力,想把狍鸮拌住,但仍阻挡不了它一步步地逼近。   有莘不破看得出神,突然身边一个声音道:“看来札蠃的合体术并不很成熟。”却是江离。   有莘不破道:“你怎么才下来。”转眼一看,只见札蠃和紫蟗兽分别立在不远处观战。接着刚才的话题反问江离:“他那叫合体术么?刚才我瞥了一眼,一人一兽慢慢熔化在一起,然后那些死妖怪和半死不活的妖怪被他不知用什么法子硬生生‘溶’进体内,场面十分恶心。”   江离吐舌道:“幸亏我没看。”   “为什么你刚才说他的合体术不成熟?他合体之后的力量能和这头怪物抗衡很久啊!”   “但他合体需要时间,有了这一点空袭,嘿嘿……”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如果把握好时机,制他死命不难。哎哟,不好,靖歆挡不住了。你上还是我上?”   “我来。”   “有办法弄死这头怪物吗?”   “没有,不过于公台侯好像有,但他看起来需要时间。”   有莘闻说,向于公之斯望去,只见他身子四周环绕着一圈白雾,人完全隐没其中。这时,鼻中闻到一股异香。看江离时,他正结着手印轻轻唤道:“木龙破土。”念了一声“唵!”狍鸮脚下地面裂开,一株怪藤长成百来丈长,如绳索,如蛇尾,把狍鸮缠了个结实。靖歆本已经累得汗水直下,见状大喜,大喝一声,怒发冲冠,地面黑影也如同他飞扬的长发一般散成无数手抓,把狍鸮拿捏得四肢翻转,寸步难移。   有莘不破大喜,便想冲上去,江离一把拉住他:“你想怎么对付它?”   “揍它两拳。”   江离佯怒道:“如果这是真话,那你就是有勇无谋的蠢汉!”   “我知道伤不了它,但它刚才把我逼得狼狈不堪,我总得找回场子。”   “别胡闹,我和那牛鼻子合力也困不了它多久的。快帮忙想想办法。”   有莘歪着头想了想说:“想不出来,先揍它一拳找回本钱再说。”也不管江离的脸色,踏步向前,突然听到于公之斯雄伟的声音响起:“都给我退开!”   有莘稍一迟疑,早被江离拉着往后疾退。仓促间没见到于公之斯的动作,只觉天上一亮,一片白光罩了下来,射在狍鸮身上。两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觉一阵寒气袭来,冻得人皮肤刺疼。定眼细看,眼前凸现一根径数十丈,高十余丈的硕大冰柱,把张牙舞爪的狍鸮硬生生地冻在里面。   现场无数的人与妖都被这奇观震惊了,堡内随即发出震天价的欢呼!而妖群则发出阵阵悲鸣。人类如此强大的力量让它们看到绝望的未来:“前进也是死,后退也是死!”   就在人们因某个人的力量而开始群体性地进入自我陶醉的状态时,空中传来一阵天崩的巨响。   几大势力的首脑人物和大风堡的贵宾,早已从老不死口中听过“天劫”“流火”等事情,但耳闻和目睹的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整个天空变成红色,数不清的火球划过天际,似乎没有规则地撞向远处的地面,大荒原的方向,很快就出现熊熊火光。如果这是一场没有生命死亡的图画,那将是无比壮观,无比艳丽;而一旦图画中加入了死亡,却又更令这幅图画变的无比凄美。   天威之下,于公之斯等人所谓的神功显得这样渺小,大地的震恐,洗灭了人类的自大与意淫。   蚁民们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所有消息被隔断的情况下,他们不肯绝望,只有祈祷。   卫兵们看到了天威的恐怖,但他们已经镇定下来——令他们镇定的不是檗有阗的威严和于公之斯的胜利,而是来自妖怪们的威胁!当后方开始燃烧起熊熊烈火,但更清晰地明白除了大风堡再也没有生路以后,妖怪们像疯了一样像大风堡狂扑过来。箭发如雨,尸堆成山,血染如霞。   “于公兄,”檗有阗不无忧心地说,“狍鸮虽然被冻住,但这祸害似乎并未断根!”   “何止未断根!实际上更加麻烦了。”   檗有阗不语,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   于公之斯道:“其实,这头老妖怪直到现在为止根本就还没有觉醒。”   “什么!”贵宾们纷扰起来。狍鸮的厉害,他们是见识到了。此刻会聚在堡内最顶尖的高手,除了檗有阗还没有直接出手以外,没一个在这头怪物手底下讨到多少便宜。“这样厉害,还没有觉醒。”   有莘兴奋地问:“如果完全觉醒了,是不是更厉害?”   于公之斯苦笑道:“当然。”   江离追问道:“会有其它什么能力吗?”   “没有。”   众人舒了一口气。   于公之斯又道:“但会比现在难对付十倍。”   众人纷纷叫道:“既然没增加什么能力,为什么会比现在厉害十倍,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公之斯淡淡道:“你们以为它已经醒了,其实它是在梦游。刚才你们见到的,不过是一头刀枪不入的野兽;但六个时辰以后,冰柱破裂,我们将会面对一头具有千年智慧的老妖。”   檗有阗、札蠃、靖歆等人瞳孔立刻收缩,因为他们知道,“狍鸮是一头野兽”,正是刚才这一仗他们取得暂时胜利的原因。   江离喃喃自语:“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的没有任何法子能够克制住它了吗?但是师父曾经提到过,大荒原所有妖怪,都要对一个人俯首听命的。那个人是谁?他用的又是什么法子……唉,当时我怎么就不问清楚些……”   金织在解手处犹豫了很久,出了方便门,就想往黑暗处溜达一下看看环境,她告诉自己,不能在在那个地方等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但她的脚还没走动两三步,就被人喝住了:“谁,干什么的!”   “我,我迷路了!”   “妖乱期间,所有人不得擅离所在,违者,杀!”那人全副武装,神情威严,一字一字地宣读檗有阗的命令。金织不认得他,却从服饰上看出是一位卫兵统领,他的声音冷的就像一把刚刚用冰雪擦尽血迹的青铜刀。   “我记起来了。”金织颤抖着打消了所有寻找陶函商队和投考阿三的念头,快移碎步,向自己被规定了应该在的角落逃去。   卫兵统领冷笑一声,闪进一个更加阴暗的角落里,这里是五谷轮回处的隔壁,不但阴暗,而且潮湿,不但潮湿,而且污臭。卫兵统领望着一个烂泥一样堆在墙角的男人一眼,将手里一包发霉的食物向他丢了过去。   那男人呆板地伸出手,抓住了食物往口里塞。   “你这个样,还不如死了算。”卫兵统领挑衅着,但男人却像一点也没听见。   卫兵统领本来还想再骂两句,但对着这样一个人,实在连侮辱他都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他往男人的头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走了。他并没有看到,在没有人注视的时候,男人的手开始发颤,开始发抖,开始握紧自己的拳头,直到手中发霉的食物都被捏成粉末。   “还有六个时辰?”   于公之斯道:“现在只剩下五个时辰一刻。”   “但是据那老头说,这场天劫还会持续整整一天。”檗有阗道,“不管这个老头的身份有多么卑微,但他所说的事情全部应验了。”   “所以,我们必须在这六个时辰之内想出一个至少能够再拖住它六个时辰的办法。”于公之斯道:“狍鸮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避火,只要我们不在它醒了以后把它惹火,挨过这六个时辰,它自然会回去睡觉的。因为今年其实还不到它应该醒来的时候。”   “这有什么难的?”有莘不破语出惊人:“台侯再射它一箭,再冻它六个时辰不就得了?”   于公之斯苦笑道:“有点难度。造一个冰柱还不是很难,但要同时具有万载玄冰的坚硬和寒冷,嘿嘿,这样的一箭,我只怕十天半月之内再也射不出来了。”   于公斛宁忽然道:“爹爹,你刚才说它怕天劫的流火?”   众人精神一振,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如果狍鸮怕流火,就有可能用挪移之术借流火来对付它。   于公之斯不答儿子的问题,反问道:“我抽你一鞭,你受不受得了?”   于公斛宁挺胸道:“就算是挨一百鞭也什么事。”   于公之斯道:“好,你自己抽自己一百鞭。”   于公斛宁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于公之斯道:“不错。流火未必就比我的祝融之羽厉害,也未必能把狍鸮烧死,但它会持续整整一天,既然能够找到一个清凉的地方,它狍鸮为什么要留在大荒原自讨苦吃。”   众人都大笑起来。尽管他们中大多数人方才都有同样的想法,但越是这样,就越要耻笑第一个站出来出丑的人,以证明自己的高明。笑声中于公斛宁几乎连头都已经抬不起了,当然也没有人会看到他紧要嘴唇的痛苦。   于公之斯见儿子受窘,安慰道:“你能想到用流火,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你毕竟思虑还未成熟,以后遇事想深一层,便会看得更加远,更加明。”   于公斛宁的头依然没有抬起来,于公之斯当然也就没有看见小儿子的嘴唇仍然紧紧咬着。看着于公斛宁,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儿子,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骄傲,但这个骄傲,却已经失踪了很久,很久。   卫兵统领闪进一个柔软而温馨的所在,一个娇媚无限的女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怎么样?”她圈住了他的脖子,舌尖抵住上唇,桃花般的眼睛闪动着足以让任何雄性崩溃的光华。   “小乖乖,我想死你了……”卫兵统领喘着气,猪起嘴唇凑了过去,却被女人温柔地甩了一巴掌。“死相!”这一巴掌力道用得恰到好处,甩开了卫兵统领的脸,却没有一点疼痛感,反而让这个男人感到又肉麻,又有趣。   “他到底怎么样了吗?”   “别提他了,银环姐姐,我们先……”   银环以一种赌气的表情瞪着他,柔软的手隔住了长满胡渣的脸。   卫兵统领有些扫兴,不得已说:“那男的还是那样,我扔下东西他就像狗一样趴在那里吃。”   “你骂他没有?”   “骂了。”   “骂了什么?骂了多久?”   “骂了小半个时辰,哎哟,亲亲,我们……”   “等等啦,先说完,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像一沱大便,烂在那里,恶心。我真不明白,你又要我救他进堡,又要我给东西他吃,又要我骂他。他到底和你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别说他了,我们……你怎么还有闲心思说别人,……难道,你不想……”   卫兵统领没等他说完,已经蹭了去。   却听银环喝道:“谁!”   卫兵统领一回头,门无缘无故开了,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一闪。   “是谁?见到了吗?”   “好像,好像是哈管带。”   卫兵统领一听“哈管带”三个字,脸色全变了。“不……不会吧?他对付妖怪,应该挺忙的。”   “你怎么又有空?”   “我是轮班休息啊。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是那头最厉害的怪物已被收服,现在他他……”   “他怎么样?难道还乘着这个空到处巡查不成?”   卫兵统领跳了起来。道:“我、我出去看看。”   银环看着他匆忙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随手收起一个木偶,一阵冷笑。   “或许,我有个主意。”   如果是在两天之前,江离的话也许不会在这个大厅里面引起三个人以上的注意,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在他布下紫荆棘墙以后,就连檗有阗都对他客气起来。   “不知江离公子有何妙策。”   “我们只要把狍鸮囚禁起来,过个半天,就行了。”   有莘不破道:“你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为什么?”   “如果能把他囚禁起来,我们还用在这里发愁吗?”   檗有阗道:“江离公子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已经有了囚禁狍鸮的办法。”   “办法是有了,但是少了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   江离看了于公之斯一眼,却不说话。   于公之斯道:“你说的是陶函之海?”   江离刚点了个头,众人中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陶函之海的用途,但作为陶函商队甚至是整个陶函国的镇山至宝,陶函之海早已名扬天下。没有人注意到场中有人变了颜色。   靖歆笑道:“虽然是陶函至宝,但事关大伙的生死存亡,就只能恳请台侯展现宝物神通了。”   于公之斯苦笑,于公斛宁指责江离道:“那件事情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这样不可能的主意!”   “什么事情?”   “这个主意有什么问题吗?话说回来,陶函之海到底有什么用?”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宝物没带在身上?”   纷乱的提问被檗有阗沉稳的声音压住了:“于公兄,陶函至宝的威力,小弟是见过的。如果带在身边,不知能否取出一展神威?”   于公之斯淡淡道:“不瞒诸位,其实小儿说这件事情不可能,原因便是……”他顿了顿,终于道:“说来惭愧,在出大荒原那日,这件宝物失窃了。”   “哦——”“啊——”之声不绝于耳。有的怀疑,有的惊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担忧。   只有有莘和江离神色平静。有莘就像事不关己,而江离则像胸有成竹。   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唉,这个世界真烦,想好好睡一觉都不行。   檗有阗道:“于公兄,此事当真?”   “这可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情,我若撒这谎,那是于人无益,于己有害。”   檗有阗默然。商队在外,威信最重,而他也完全明白陶函之海的失窃对陶函商队来说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这件宝物已经不仅仅是一件宝物,而是一种精神的萦系,因此,他才会在素来重然诺的于公之斯亲口说出以后,还不敢完全相信地再追问一句。   于公之斯对江离道:“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提起?”   江离道:“虽然陶函之海也许已经不再商队中了,但此刻却一定还在这里!在大风堡,甚至就在这无争厅!”   所有人的心弦立刻绷紧。这件失窃案不但关系到六个时辰以后整个大风堡的存亡,而且有可能立刻引发一场宝物的争夺。   于公之斯道:“这话有道理,但就算陶函之海仍然还在这里,窃贼又怎么肯拿出来?”   “第一,假如他不拿出来,大家很可能都会死在狍鸮的手下,对他没什么好处。”   “不错。”   “第二,假如台侯答应既往不咎,以台侯的威信,多半可以令人信服,包括窃贼。”   于公之斯淡淡道:“也许对方并不在乎我是否既往不咎。”   江离道:“那我们可以换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这一次说话的不是于公之斯,而是札蠃。   江离笑了笑,说:“寨主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札蠃冷笑道:“我不是沉不住气,而是对你的话很有兴趣。”他手一反,掌中突然多了一个陶碗。于公斛宁脸色大变:“陶函之海!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檗有阗的脸更阴骘,札蠃的笑更冷,于公之斯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平静:“果然是你!很好,很好。”   札蠃道:“小伙子,你说的第二个条件,可以换成什么。”   “此刻陶函之海在谁手上,在妖乱结束之前,我们承认他对此宝的所有。”   “妖乱结束之后呢?”   “陶函之海回到此人手上,三日之后,陶函再行追讨。”   札蠃哼了一声,凝视于公之斯。   于公之斯扫了众人一眼,道:“可以。”   于公斛宁叫道:“爹爹!”   于公之斯淡然道:“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下落,追起来比以前反而更省事,也不过是借人家三天罢了。说起来,我们反而占了便宜。”看儿子脸部扭曲,神色极为复杂,又安慰说:“别担心,没有我们家传的九天神珠,这陶函之海就只能用一次,用过一次以后,光泽全无,法力尽失,变成一个破碗。”   于公斛宁道:“九天神珠?”   于公之斯道:“这些事情,以后再和你细说。”他转头对札蠃道:“札寨主,此刻你虽然宝物在手,只怕不知道怎么用吧?”   “看!那冰柱有了一条裂缝!”   “你没眼花吧?啊!真的,而且,好像正越来越粗!”   “快,快禀告哈管带!”   陶函之海的交接进行得很顺利。只有江离依然在沉吟着:“为什么这事情会来得这么容易?为什么札蠃会那么主动?”   “报——”   大风堡,垛窗。于公之斯喃喃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它,也许,它并不需要六个时辰就能破冰而出。”众人心中一凛,再看到越来越粗的裂缝,全都慌了,纷纷道:“台侯,快用法宝!”   于公之斯淡淡道:“陶函之海其实是一个入口,它通向另一个空间,或者这个空间本身就是因为它的神力而存在。但是这个空间并不能够囚禁人。”   众人不知为什么于公之斯在这当口悠闲地说起陶函的作用,却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只有保持整个空间空荡荡的,陶函之海的出入口才能关闭,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狍鸮进去以后,可以毫不费力地出来。”   “什么!”在惊叫声中,众人就像从充满希望的半空中掉进一个绝望的冰窟,又像咬着一块大饼却被人一巴掌甩在脸上甩丢了。   于公之斯问江离道:“你是不知道这一点而失策,还是另有计划?”   江离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只用陶函之海就把它困住。”   “哦?”   “我想布下一个迷阵,让这头怪物在里面绕个一两天的应该没有问题。”   “为什么不直接在这城堡下面布阵?”   “这里妖怪太多,味道太杂,地方太小,再说,几个时辰以后说不定流火会波及城下。”   众贵宾又都舒了一口气。但江离又道:“但这个迷阵我一个人发动不了,至少得有三个人帮我。”   有莘不破马上道:“我自然是一个。”   江离将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才说:“我真看不懂你,明明功底扎实,但真正用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好,我这个迷阵布下以后,你只需要运气帮忙就行。”   檗有阗道:“这个阵法莫非是要有四位高手同时运气才能运转?”   “不错。”   檗有阗道:“老夫是东道主,责无旁贷。”   “别人都行,唯有城主不行。”   “为什么?”   “施展阵法的四人都要进陶函之海。此刻形势,城主如果不在堡中,只怕会有些难以预测的局面。再说也难保这些妖怪中再跑出一两个难以对付的怪物,纵然没有狍鸮的厉害,但没有城主在外压阵,进去的四人怎么放心。”   檗有阗点了点头,转向靖歆道:“不知上人能否再劳烦一趟。”   靖歆道:“只要江离公子肯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离应道:“这次成败生死,是大家共同的成败生死,出力是你的本分!我没必要求你。你什么条件都不必说,我也决不会答应。是否出力,你自己决定。”   靖歆哼了一声,道:“于公兄,两位公子,再加上札寨主,四位刚好够数!在下于此静候佳音。”   札蠃忽然道:“小可有心,可惜无力。”   于公斛宁奇道:“无力?”   札蠃道:“我方才费诺大功力,以合体之术与狍鸮相抗,元气早已损耗殆尽。如果我不是需要借助几位的力量来度过这个难关,嘿嘿,这陶函之海,会那么容易就交出来?”   江离凝视着他,眼睛充满怀疑。于公斛宁听说他功力尽失,不由得跃跃欲试。札蠃眼睛一瞄,呼道:“于公之斯,不要忘记刚才的承诺!”   于公之斯冷然道:“自然,三日之后,咱们再算帐不迟。”   于公斛宁唤道:“爹爹,机不可失!”于公之斯喝道:“你胡说什么!要趁人之危么!”年轻人一震,畏缩着退下。   札蠃道:“半日之内,我就能回复三成功力;两日之后,就能回复到七成功力;三日之内,我功力可以回复到十成。嘿嘿,到时我们手底下再见真章吧。”   然而札蠃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跃跃欲试的,并不止于公斛宁一个。   狍鸮喜欢睡觉,因为现实生活太郁闷了。   但是睡觉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在正常的时间段入眠,在正常的时间段醒来,都还是比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觉也是如此。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里流火,每逢这一天到来,它总要被迫醒来,因为它不愿意睡在火里,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种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类吵醒,他们总梦想着趁着它睡着消灭它。对于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于来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具有一些奇特的能力,这就让人感到很烦了。不过,遇到这种事情不知多少次以后,它学会了一个法门:梦游。虽然,梦游并不是一种很舒适的睡觉方式,但总比醒着打盹强。因为睡眠不足,不但皮肤容易发皱,而且脾气也会暴躁,这两点在追求异性时,负面影响很大。   冰柱破碎,狍鸮醒来。   它还没有睡够,所以身体有种懒洋洋的感觉,神色看上去有些迷糊。抬起头,习惯性地看了看太阳。日光并不强烈,没有云,没有流火,也没有天空撕裂的异象。   “我到了哪里了呢?”它想道。   狍鸮向东方走去,那里是一片郁郁青青,草芳树绿,清风徐徐,泉水如乳。沿着小路,绕过镜湖,穿桃林,古柏耸立,形如擎柱;过柳岸,弯松对拱,状似门户。攀上小丘,蓦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恶的古森林!枝叶上干云端,盘根结虬,漫平原,覆山峦,直到天地相接处!   狍鸮掉头,向南方走去,树渐少而苔渐多,水渐浊而泥渐泞,虫蚁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鳄,树头盘蛇,草间鸣蟆,石隙藏蝎。突然脚下剧震,红土崩裂,巨岳喷火,烧山焚野。冒火登顶一望:好一片大火!烧尽了六色只剩红,烧尽了五味只剩焦,烧干了大海,烧红了冷月,把南方四万万里,烧个天缺地绝。   眼前无路,狍鸮再向西走,月隐日出,路途渐渐崎岖,山势渐渐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狮,如恶虎,如狻猊,如夜枭。瀑布倒挂,怪鱼逆游,风狂呼,水怒号。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面雪被轻软,地底暗流狂暴。一脚踩着黄河的源头,再回头: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后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冻绝了万物,惊呆了狍鸮。   它一声叹息,转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黄,由昏黄而黑暗。上空无星月之光,周围无鸟兽之语,这夜黑得让人恐怖,静得让人不安。一声水响,却是一脚迈进水里。风起,云消星闪,月色绵绵;北望,除了水,还是水,睁开千里眼,千里之外不见岸也不见滩。   狍鸮回头,再向中部走去,脚下是松软的黄土,东方是初照的阳光。风若有若无,路时断时续。它仿佛又感到困了,打了个哈欠,伏在这又温暖、又舒服的黄土地上,眼帘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睁,盯着那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太阳若有所思。   “哈哈,我几乎被你骗了!”狍鸮一跃而起,向那“太阳”冲去!一箭凭空射来,狍鸮稳稳落下,周围一切幻境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和几个人寥落的身影。   江离镇东南,有莘不破镇西南,于公之斯镇东北,靖歆镇西北。四个人的脸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于公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这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狍鸮大笑:“刚才的幻觉虽然让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当不得真。”它顿了顿,说:“我刚醒来,布下种种幻象让我产生种种幻觉虽然难得,但在半日之间让我仿佛游历了十年,这份扭曲时间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这不像你的手笔啊。”它环首四顾,看到江离的时候,微笑说:“小伙子,是你吧。”   江离道:“雕虫小技,见笑大方。”   狍鸮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修为,也算不错了。不过你虽然算尽机关,依然白费心思。人类,我问你们一句:你们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们不想让你出去吃人。”   狍鸮大笑:“吃人?自盘古辟开时间与空间,分开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万物由此滋长。但你们人类自从有了智慧,便以万物之灵自居,驱役万物为己用,杀戮万物为己食,蹂躏万物为己衣。万物必然有所依靠食用才能生存,这不怪你们。但你们为了得逞一己的欲望,发泄无度的精力,滥杀滥伐,荒淫无度,这也罢了。可笑的是你们全以自己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规条,号道德,分善恶。其实也不过是顺你们的,就是善,害你们的,就是恶。你们无法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它岂是为你们而存在的!在你们存在之前,这个世界早就运转着了;在你们灭亡之后,这个世界还会继续运转着!”   狍鸮傲然道:“我狍鸮一族,自古以食人为本性,我们只吃人,并不妄自侵害它物。我自诞生以来,秉持六气之正道,修成这不死不坏之身,不怒不扰之性。我虽吃人,但却有限,千年以来所吃人数,还不及你们十年来本族杀死本族的人数。我虽吃人,其实并没有危及你们作为一个种群的生存。但可笑你们不懂得,我对你们这个群类来说,危害有限,而你们最大的敌人,其实却是你们自身的淫恶之性。这些年你们放任自身的心腹大患不除,只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纠缠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晃若无闻,有莘挠头,江离失神,于公之斯神色却坚毅如初。   狍鸮冷笑道:“人类啊,你们还要和我打这场没有意义又绝无胜算的仗吗?”突然仰天大吼,吼声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和江离如丧魂魄,于公之斯却依然硬得像一块石头。   狍鸮对于公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于公之斯道:“我不是倔,只是以前听一个人讲过三句话。”   狍鸮道:“什么人?”   “一个大荒原所有妖怪都要匍匐在他脚下的人。”   江离一振,有莘回过神来,只见狍鸮的脸色却有些变了,哼了一声道:“什么话。”   于公之斯缓缓道:“第一句是:无论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怀的,话一般不会太多。”   狍鸮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第二句呢?”   “面对拿着刀子的人,越聪明的妖怪话越多。”   狍鸮阴沉着脸,不再接话。   于公之斯自己续道:“他的第三句话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长着人脸,口吐人言,理论高深莫测,立场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狍鸮大笑起来,突然窜起,一抓向于公之斯压下。变生不测,有莘和江离都来不及反应,于公之斯的人却不见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起,瞄准狍鸮当头就是一箭。狍鸮再次窜起,竟然对来箭全然不顾,向半空中无转圜余地的于公之斯全力一扑。只听一声惨叫、一声闷哼同时响起。狍鸮中箭在前,于公之斯中抓在后,但中间只是电光火石的区别。空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落下。于公之斯身子还没着地,早被一条巨藤凌空卷往东南。狍鸮仿佛却已经全身动弹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于公之斯刚才这一箭“天雷行罚”,中者如遭电殛,狍鸮在碰到于公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痹,但于公之斯也没有料到狍鸮竟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狍鸮这一扑用了全力,虽然半空麻痹,仍靠一股惯性重伤了对方。   靖歆见狍鸮趴在地上,好一会不动,不由大喜,正想催动影刀,却见狍鸮又突然跃起。于公之斯躺在江离背后数丈处,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冰火雷电都伤它不得,难道它当真无敌?”   狍鸮站稳了身形,观察三人:有莘不破严阵以待,靖歆却有退缩之意。再看江离:只见他身旁桃花乱舞,紫藤盘绕。无端端一阵东南风吹来,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狍鸮吃了一惊,咬一咬牙,闭了鼻息,转行内息之术。“这小子很危险啊。”它不再犹豫,狰狞着向江离冲去,一路踩断拦路的荆棘,踢开盘脚的树根,弹指间来到江离的面前,怪手挥出,卷起一阵狂风。   江离见狍鸮竟然能够以内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惊,而自己布下的十八关连环扣也没挡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骇然。眼见狍鸮巨手袭来,手未到,劲风已经逼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完全觉醒以后的狍鸮,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仗着身坚体硬,看准了目标,不管偷袭,不理干扰,每一招都不遗余力。   危急间江离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声,这一招打了个结实,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狍鸮见一招解决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靖歆迈去。狍鸮第一次出手时,靖歆和于公之斯反应最早,但他却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气,当其他三人受到袭击时,他未曾援手。这时见狍鸮走来,才着了慌,催动影刀向狍鸮攻去。狍鸮嘿嘿一声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脚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   于公之斯空手躺在地上,落日弓早已跌落在远处。狍鸮刚才这一扑伤得他全身骨头有如根根寸断。眼见三个同伴也被各个击破,叹了一口气,道:“你赢了。”   突然一个人跳了起来:“谁说他赢了,我可还没死呢,刚才那一下,哈哈,就像挠痒痒!哈哈,哈哈……”有莘不破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他的脚有点抖,身子却站得笔直。在他脚下,江离也吃力地撑起了身子。   狍鸮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已没有敌抗自己的力量,冷笑一声,对于公之斯道:“我们现在在陶函之海里面?”   于公之斯不答。   狍鸮仰头盯着那“太阳”,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的,虽然没有进来过,但一定是的。哈哈,这宝贝最终还是落在我手上!臭厨子!我再也不怕你啦!”奋然一跃,跳进了那“太阳”的晕影之中。   有莘不破怒叫道:“回来!胜负未决,滚回来!”   江离道:“他不但刀枪不入,还通晓内息导引之术,我的力量也无法通过气味侵入他的体内,看来我们真的奈何不了他。”   有莘道:“我偏不信!等会我回过气来,扯开它的嘴,钻到它肚子里把它的肠子扯个稀巴烂!”   江离听了,不由心头一动。   于公之斯望着“太阳”,那是陶函之海的出口。眼见四大高手或死或伤,困在此中。大风堡内札蠃元气大损,檗有阗独木难支,狍鸮一出,只怕所有人都难以幸免。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在劫难逃,他心脏一紧,隐隐作痛。   突听一声嘶叫,“太阳”中掉出来一条巨腿,接着是一个庞大的身躯——狍鸮竟似被人逼了回来。于公之斯大喜:“好!无忧城主名不虚传!”   狍鸮在惨叫声中跌了下来,只见它修成人形的脸上鲜血模糊——它竟然受伤了!   有莘不破眼尖,大叫到:“哈哈,好,这家伙瞎了一只眼睛呢!”   江离似乎心中有所触动:“看来可以从它的九窍入手。”   于公之斯却有些疑惑:“这不像是檗有阗的手段啊!”   狍鸮毕竟有上千年的修为,暴怒之后,很快沉静下来,手往地面一撑,屁股翘起,生出一条细长的尾巴,那尾巴越长越长,不片刻触及了“太阳”,穿了过去。   有莘不破问于公之斯道:“你不是说它没什么其它本事了吗?怎么还有这招。”   于公之斯苦笑道:“我是就我所知而言。”他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腹渐渐畅顺,便想取回落在远处的落日弓作困兽之斗。那边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似乎也渐渐恢复了力气。   有莘向狍鸮刚跨出一步,便听江离道:“别浪费力气,伺机再动手!”   于公之斯运气虚抓,正想用“凌虚控鹤”功夫取回落日弓,天际突然掉下一柄弓来,落在身旁,接着狍鸮的尾巴倒拖回来,末梢卷着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神情萧索。有莘不破吃了一惊:竟然是终日伏在金织门外的那个男人。   狍鸮狰狞说:“好小子,好小子,果然虎父无犬子,不过我会让你知道伤我的后果!”   于公之斯身子一震,再看身旁那把弓,赫然是世传两大神弓之一的落月弓,一时间悲喜交集,看着半空中不知死活的大儿子,鼻子一酸,口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于公之斯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大儿子到了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那次大祸以后,他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悲痛,因为这个家需要一个坚强的父亲,这个商队需要一个坚强的台侯。但在这个男人平静的微笑下,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思念和爱意呢?对于那次家难,他和所有人一样,有着太多的猜测和疑惑。当再一次看到于公孺婴——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些猜测和疑惑刹那间全部抛之脑后。他甚至忘记了这一仗的重要性,也已经没有兴趣知道刚才陶函之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被狍鸮制住的这个年轻男子的生死。   狍鸮收紧长尾,把于公孺婴勒得骨头作响,但这个男人却仿佛完全没有知觉,既没听见地上父亲的高呼,也没感到身上的痛楚。于公孺婴到底怎么了?连于公之斯也不知道。他颤抖着拿起落月弓,却没办法搭箭拉弦。有莘不破抓紧了拳头,不敢轻举妄动;江离却是一片迷茫的眼神,喃喃自语。   狍鸮抓住于公孺婴以后,似乎已完全镇静下来。它没有受伤的左眼闪烁着异样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眼前这个微弱生命的想法。它突然微微放松了尾巴的力道,因为它是一只有智慧的妖怪,不想敌人在求死状态下没痛苦地死去。它要想办法让这食物清醒,然后再在痛苦中死掉!   就在这时,空中倏地垂下一根更粗更长的尾巴,啪的一声甩在狍鸮负伤的右眼上,狍鸮负痛,松开了尾巴,向后退却。于公孺婴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复杂、非常奇异的神采,盯着拦在自己和狍鸮之间的那条上半身是人形的巨蛇。巨蛇微微侧过头来,把有莘不破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了?”江离问。   “她,她是银环!”   “银环是谁?”江离又问。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许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江离的这个问题,也许因为他想起了和银环那粉红色的初遇。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一关 美人蛇之死   美人蛇和狍鸮对峙着。   这是一个非现实的幻境,这是一次非人类的对决。人类并不能看清它们的底细和强弱,但它们自己却知道。狍鸮已经恢复了狰狞,整个幻境中响起了它的暴笑,仿佛看到了一个愚蠢之极的妖怪在做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   银环的脸上已经失去有莘不破在无忧城中见到的那种嬗变的风情,她的神色笼罩在忧郁中,然而这忧郁并不能完全掩盖她对狍鸮的恐惧。看到这种恐惧,众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狍鸮的对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狍鸮的对手。   然而她还是挺立着,怯生生地挺立在狍鸮和于公孺婴之间。   她回头向于公孺婴望了一眼,再转头,上半身也慢慢变化为巨蛇。巨蛇吞吐着血信,尾巴狂扫,向狍鸮卷去。狍鸮冷笑,任由她卷住自己,突然间一抓向巨蛇的七寸插落。一声悲鸣中,无数鳞片纷纷飘落。   “滚开!”于公孺婴狂吼道。他左手虚探,“凌虚控鹤”,落日弓已在手中。没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于公之斯,江离也从未见过如此利落的箭术:他这一箭竟然是向银环射去,一撞之下,银环全身剧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杆在与巨蛇的撞击中粉碎,箭簇却跌落在于公孺婴脚下。   狍鸮盯着手上的鳞片,诡异地笑道:“不错啊。你躲过了雷劫,功力又有进步,要是以前,只怕这一抓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继续道:“但我指点了你避难脱灾的法门,你却恩将仇报。而这个对你大呼小叫、张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维护。我实在搞不懂你们蛇类,难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话,那可是让整个大荒原所有灵类笑掉门牙的大笑话!”   巨蛇盯着狍鸮,眼神中除了恶毒,就是悔恨。   狍鸮低头看着于公孺婴,饶有兴趣地说:“但对你们人类,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杀了你老母,杀了你妻子,杀了你即将出世的儿女,而你居然还对她处处手下留情,刚才在外面,你什么也不管,但居然还为了救她而出手。看来你们人类天天讲的伦理纲常,夫妻恩爱,父子天伦,都完全比不上和异类的一宿偷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狍鸮还没说完,于公之斯已经变了颜色。于公孺婴全身发抖,痛叫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   狍鸮突然出手了,在于公之斯的惊呼声中,狍鸮的手爪和于公孺婴的头顶已经相距不过数尺。   鲜血激喷。   于公孺婴被突然挡在前面的银环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着软在手中的巨蛇,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缩越小,慢慢地只剩下拳头粗,丈来长。   狍鸮漠然地看着这出好戏,它并不着急,因为它已经完全有把握控制住场面,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觊觎已久的陶函之海。在这瞬间数变中,连于公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江离轻轻叹息一声,一扬手,一朵蓝花随风飘出,落在银环的七寸上,一沾鲜血,一朵变两多,两朵变四朵,伤口被蓝花迅速覆盖,血也慢慢止住了。于公孺婴回过神来,满脸的胡须毛发不住抽动,眼泪沾到胡须上,冲刷着污垢和烂泥。   “我死了吗?”银环慢慢睁开双眼,然后她看见了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悲痛,但那种自暴自弃的色彩却也被这悲痛冲淡了。她突然很高兴,尽管那种虚脱的感觉不断袭来,它知道,它的元神就要丧灭了,这是比身体丧灭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兴。望着这双眼睛,她挣扎着蠕动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舌头。   “我很后悔,真的,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但当我从陶函之海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但我更后悔的是在迦楼罗线前向你求饶。”   “你当时没有射杀我,却射杀了你自己。那没有射出来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爱、自信全部毁灭了。当我看见你之后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知道我错了。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向你求饶?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亲至爱,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对你们人类来说,不正是这样吗?”   “如果你杀了我,你就能像一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不用自责,不用愧疚,如果你杀了我,就算杀了我以后再杀死自己,你也不会像这段日子一样,像逃避影子一样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愿意看到你那样子,看到你像一滩烂泥一样,呆在仇恨的阴影中,想爱我又不能,想杀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子,这不是我喜欢的男人,这不是改变了我整个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个于公孺婴,我思念以前那个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复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让你杀了我!”   “我开始诉说我们之间的仇恨,我要让你恨我,让你杀我,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开始骂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动手。只要你肯动手,你一定能够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把你带到无忧城,那里有无数卑贱的男人,我故意在他们面前和你调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愤怒,你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张开你的弓,可是,你为什么不动手!”   “今天,你终于动手了,一动手就伤了无敌的狍鸮。哈!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死亡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许并没有那个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这个世界会继续孤独吗?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今天,现在,我很高兴……”   这些话于公孺婴听得到吗?听得懂吗?银环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她已经走了。尽管蛇的躯体内心脏还在跳动,但银环却已经死亡了。若干年后,如果蛇能够再一次修炼成妖精的话,那也不再是银环,而只是存在在巨蛇同一个躯壳内的两段完全不相干的记忆罢了。   于公孺婴呆呆地抱着微微蠕动的蛇,风声响起,他本能地往后一跃,避过了狍鸮不耐烦的一扫。   于公孺婴抬头,看见了狍鸮的冷笑,他右脚一点,突然向后滑出了二十丈,尽管抱着一条不能动弹的长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轻盈翔动。如果银环能看到他这一滑的神采,一定会很高兴。   狍鸮冷笑着,一步步向于公孺婴逼去,它并不着急。   于公孺婴环顾四周,在这个空荡荡的所在中,他看到一个衣冠狼狈却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个怯生生却令人一见忘俗的少年,以及远处一张扁平的肉饼。接着,他看到了无力地坐在地上的父亲。他的神色坚毅起来,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他需要全力保护的亲人。   于公孺婴向后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转身把长蛇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张开了落日弓。   狍鸮对这个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许右眼的伤让他太过小心了,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不死不坏身练成以后第一次创伤。但当他看见这个男人似模似样地张开了弓却忘了搭箭时,仍忍不住狂笑起来。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击得疯掉了,傻掉了。一定是这样的。狍鸮是一头暴力型妖怪,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击对手,却能让它拥有强烈的满足感。就算是很厉害的强者,也常常会有一些很幼稚的习惯。   在狂笑中,它看见这个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于公孺婴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于公之斯心中一动,手中落月弓一弹,一声“寒雾之曲”的轻响中,一片轻雾蒙挡住了有莘和江离的视线,同时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片雾帘很薄,因为于公之斯的功力已经大幅度削弱了;但却来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离只觉眼前一片迷蒙,接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强光突然暴现,穿透薄雾,刺得两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强烈的光明中,两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吓了一跳,想惊呼,声音却被另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淹没了。惨叫的,竟然是狍鸮!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恢复了视力,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狂叫乱舞的狍鸮如同疯了一般,无目标地攻击着周围的空气。   “它瞎了。”有莘和江离对望了一眼,同时想到,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层轻雾,也许自己也会像狍鸮一样吧。   “呜——”狍鸮恐怖地吼叫着,它的怪力卷起的狂风刮得连身在远处的江离也如受刀割,但和狍鸮近在咫尺的于公孺婴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稳得就像是铸死在地面的铜柱,动也不动地守在银环蛇的前面,有好几次狍鸮的怪手几乎和他擦面而过。   “如果狍鸮能看得见,他只怕已经死了一千次了。”江离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于公之斯奔去。江离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弹,叫道:“接住,无论如何别松手!”有莘不破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顺手接在掌心,却是一颗种子。他也不多问,江离让他做的事情,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没有多问的必要。何况他现在他也没时间多问了。   “快!”有莘不破来到于公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过去!”   “什么?”   “你看它嘴巴张得多大!把我射进它嘴里去!我去撕烂它的肠子!”   于公之斯一愣,终于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但,那未免也太冒险了。   “快!趁它还没定下来。”有莘催促道。   “让他去吧。”江离说。这少年的话,连于公之斯都对之有一种信任感。他毕竟是当世之雄,决断明快,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于是不再多说,落月弓一晃,幻变成一把巨弓,两臂肌肉坟起,成为两只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并在一起的双脚,把这个年轻人射了出去。   陶函大箭手,当真名不虚传。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处在疯癫状态中的狍鸮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觉锐风刺得两耳剧痛,便已一头撞在狍鸮的上颚。他知道只要给狍鸮牙齿咬中,那就万事皆休,头一碰“壁”,马上往狍鸮喉咙里钻,狍鸮是吃惯人的,但这次眼睛初盲,舌头还来来不及搅动,某块自己送上门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没想,咕噜一声咽进了肚子。   有莘不破进了狍鸮的食道,还没来得及展开拳脚,四周一股又粘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挣不脱,踢不断,不片刻,便觉连力气也被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护体真气,刚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蚀得体无完肤,但饶是如此,身体也渐渐觉得软了下来。不但身体,连头脑也越来越模糊。这种濒死的情况,他经历过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时候有于公之斯救他,现在呢?有谁能来救他,有谁会来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训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觉前讲有莘氏的故事;阿衡老师,偷吃阿衡老师煮的清汤……他突然想起了江离,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责骂,想起和他打赌却输了,想起他召唤来妖怪强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给自己里里外外地再洗个干净,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个人真气浑然一体的那种体验。   他的力量本来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点自幼修成的护身真气苦苦支撑,这时足太阳膀胱经和足少阴肾经却无端端涌出两股相逆相反的真气,循经脉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龙虎交会以后,又分为阴阳两道,分别顺着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阳三焦经,会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紧紧握住的掌心之中。   狍鸮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于公孺婴抱着银环蛇默默发呆。于公之斯暗暗着急,看江离时,只见他双眼紧闭,两手虚抱成圆,两只手的掌心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华。   “难道他是在隔空传功!这、这……,以他的功力,怎么有可能做到!”   江离深情无限地睁开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狍鸮终于静了下来,倾听着这个虚空世界的呼吸声。“哼哼!”它残酷地笑了,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它在狂喜与狂怒的交集中向于公孺婴的方向迈去,但刚刚跨出一步就顿住了!不对!这气息的数量不对!这个空间之内,还有六个生命!就算那条蛇还没死掉,也应该只剩下四个!自己刚才明明已经吞掉了一个!怎么反而多出了两个。   就在狍鸮预感到一种不祥的时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它明显地感到:有第七个生命诞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壮大!在一瞬间它忽然清楚了:七个生命——两个在自己体内,五个在自己体外!就在它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打断了它的思考,无数锋锐的事物在它体内翻搅着,刺破它的肠,刺穿它的胃,但仍然无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肤,那胡乱寻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两个方向蔓延,就在狍鸮刚刚产生大恐怖的时候,一阵穿透脑腔的剧痛让它连恐怖的感觉也失去了。刀枪剑戟般的树枝从狍鸮的眼耳口鼻中生长出来,一弹指间枝开叶茂,再一弹指繁花似锦,红艳艳的桃花把这个空荡荡的幻境点缀得诡异而华丽。   于公之斯和于公孺婴看得目驰神炫,既叹息这杀戮的华美,又惊于这杀戮的残酷。   在桃花拥簇中,一个桃子迅速成长,开始只是拳头大小,十弹指间长成五六尺方圆。这颗变态的桃子长到枝叶承载不住时啵一声裂开,一个男人赤条条地跳了出来,远远指着江离的鼻子道:“这次无论如何,你休想再逼我连洗七个澡!”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二关 杀戮场   无忧城,大风堡,小无量阁。陶函之海就安放在这里。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墙壁下,是无数的碎末——墙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还有尸体的碎末。   有莘不破穿着江离临时用叶子裁剪而成的简单外套,从陶函之海中跳了出来。他的体力已被狍鸮的胃液腐蚀得几乎虚脱,但从陶函之海出来的时候,看起来仍然是一幅精力过剩的模样。   札蠃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眼光锐利得仿佛要刺透这个少年的五脏六腑。有莘不破也看着札蠃。却不是因为兴趣,而仅仅因为整个小无量阁只剩下他一个人。   “狍鸮呢?”   “死了。”   札蠃有些吃惊,却没问什么。江离、于公之斯、有莘不破、靖歆,这几个人加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说话间,江离也出来了,为了催生“桃之夭夭”这棵食妖树,他也早已耗尽了真气,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从陶函之海中飘出来的时候依然和平时一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两个人的底细,札蠃一直都没有看透。   当江离看到满目疮痍的小无量阁,不由心中叹息——狍鸮只出来那么一会,竟然把这里破坏成这个样子!   “他们人呢?”有莘不破问道。刚刚进去的时候,这里聚集了无忧城所有的贵宾,檗有阗也在这里压场,但现在却只剩下札蠃一个。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还守在这里,真难得啊。”   “因为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   “陶函之海。”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道你不怕出来的是狍鸮?”   “就算它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应付?我看是有办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两条腿,在加上紫蟗的四条腿,用那爆发力来逃跑,只怕连狍鸮也是追不上的。”   札蠃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经忘记,这时候札蠃只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于公之斯父子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尽管大战之后四人在陶函之海中调元神,运元气,折腾了整整一天才出来。但于公之斯也仅仅是能够站起来,三个年轻人的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到于公之斯重伤,札蠃的眼神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出去吧。”有莘不破说。但却被札蠃拦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东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紫蟗寨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了?难道你害怕于公台侯赖了你不成!”   札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但仍然挡在门口,眼睛看着于公之斯。   “行,我给你。”于公之斯手指向陶函之海一指,喝到“封!”但大喝过后,陶函之海仍然浮现着幻化的光芒,陶函幻境的通道并未关上,一时间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有莘不破想说“难道你因为你功力尽失,连这‘门’也关不上了。”但终于忍住没有出口。江离马上接口道:“难道我们还落下什么东西?”   话声未落,一声得意的长笑从陶函之海中传出来,笑得众人背后直冒冷汗。笑声中,一张扁平的人皮浮了出来,在陶函之海上空渐渐涨大,就像一个被慢慢吹大的气球,逐渐丰饱起来。   有莘不破失声叫到:“靖歆!”   于公之斯叹息道:“我就说,你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影若有质,身若无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着,隐隐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并肩作战的时候装死避祸、不顾别人死活的行径,就想冲上去揍他两拳——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陶函之海的光芒渐渐消散,通往那个空间的大门已经完全关闭。札蠃把这件至宝拿在手中,却发现它变成了死灰色,就像一只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没有第一次到手时的那种饱含神秘感的光泽。他举了起来,问于公之斯:“怎么回事?”   于公之斯漠然道:“我答应三天之内不追讨此物,但与之相关的秘密,似乎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札蠃思索了片刻,不再说话,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后面的有莘不破刚刚一脚跨出小无量阁的时候,札蠃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弯处。   “寨主干嘛走得这么急,送女儿上花轿吗?啊!这!这!你们快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他那么着急!”听到有莘不破在门外大嚷大叫,阁中所有人都抢了出去。   大风堡,竟然已变成了一座死城。   尸体,尸体,尸体。整个大风堡似乎连一点生命的气息也闻不到了,甚至连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尸体中,檗有阗的尸体最为显眼。虽然死了,却仍然如同临阵的将军一样笔直地屹立着,脸色狰狞而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间却穿了一个将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边的,有手无寸铁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卫,有奇装异服的宾客,还有陶函的子弟兵!于公之斯脸色大变,冲了过去,一个踉跄,竟跌在尸体的旁边。于公孺婴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给有莘,也冲了过去,扶起了父亲。“快!看看他怎么样!”   靖歆见于公之斯跌倒,于公孺婴也脚步虚浮,心下打着小算盘,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离望过去。有莘接过仍然处于晕死状态的大蛇以后,正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对满地的死尸视若无睹,幸好于公孺婴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否则定要叹息所托非人;江离面对这座城池最终没有避免的死亡,却是一副无限神伤的模样。   “那莽小子不足为虑,这白脸小子虽然有点娘娘腔,却实在深不可测!”   “是莫其。”于公孺婴说。   若无其事的有莘不破听到“莫其”的名字,才抬起头来。他在陶函作客,就住在由莫家三兄弟守卫的客车“松抱”上,三兄弟对他着实不错。   于公之斯抽搐道:“再找找,只怕,只怕他两个哥哥也……”   于公孺婴吃力地掀开周围的尸体,果然,莫罗和莫音也死在附近。这三兄弟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又同一天离开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说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揪住靖歆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样!看看!你这临阵缩脚的牛鼻子!”其实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没什么关系,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见一个几天前还在把酒言欢的熟人死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随便揪住一个看不顺眼的就要出气。   靖歆挣扎着脱了有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疯子,不是人呆的地方!”   “没想到这样又被你吓跑了一个。”江离想笑,但看着满地的死人却笑不出口。   于公之斯和于公孺婴突然同时叫了出来:“糟了!斛宁!”   于公斛宁没有死。陶函商队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死。大风堡的东北附堡,满满地挤满了人。除了陶函商队幸存下来的人马,还有部分和陶函声气相通的人。金织和老不死也在其中。   看到于公之斯,所有人的欢呼起来。   “台侯,是台侯!”   “我们有救了!”   “你们进去陶函之海以后,二十几个贵宾分为两批:一批在外抵抗妖怪,另外一批守在小无量阁。檗城主、札蠃都在阁中,我也在。”   “我们盯着陶函之海,个个焦躁不安,只有檗城主镇定如恒,札蠃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陶函之海这时候坏了,会怎么样?’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当时我没有多想,顺口回答说:‘听家父讲,陶函之海如果在开启之时被破坏,残存的力量会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吐出来。’札蠃说了这句话以后就不再开口。但当我看见周围许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时,背脊不由得一凉——我突然全明白了:这些人竟然希望能够就此封住陶函之海,让狍鸮和进去为他们拼命的人同归于尽!”   “当时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就在这时候,外头形势突变。”   “本来,无法攻进大风堡的妖怪已将被歼灭了许多,由于无忧城的外城部分也有一些地方没有受到流火的波及,妖怪们开始向这些地方聚拢,到后来完全丧失了进攻内城的斗志,转向和同类抢夺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到了昨日凌晨,算来你们已经进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没有落下流火,虽然到处都还飘散着一股股焦臭的味道,但了望手登高远望,许多原本光秃秃无物可烧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样一片赤红。残存的妖怪们开始向城外退却。”   “我们都舒了一口气,不久,外面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原来不知谁对平民们泄漏了胜利的机密。我们当时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但檗城主看起来却有些不满。不久开始平民们一级一级地反映上来,要求出堡,恢复平常的秩序。但檗城主拒绝了。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还没有除掉。”   “就在这时,狍鸮冲出来了,尽管早有准备,但我们仍不免大吃一惊。原先准备的陷阱、刀网等布设统统没用,无量阁虽然很宽大,但这畜生一出现就先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触,比远远望上去更加可怕!它一出手就杀了座中三四个高手,突然它向我冲来,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伤不了它,当它的怪手带动的劲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完了。”   说到这里,于公斛宁歇了口气。他们已从附堡中转移到了大堂,苍长老率人侦察外城,昊长老率人侦察内城,旻长老率人清理尸体、扑灭火苗,上长老安抚残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后一场大雨,把渐渐成势的几处大火扑灭,尽管如此,大风堡也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几个首领人物聚集在无争厅,于公之斯先对儿子略略说了陶函之海里面发生的事情后,便追问他自己进去以后外边发生的事情。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突然被人硬生生地往后拉退了三尺。我一回头,救我的居然是一个女人!我认出她是外城的一个、一个那个风尘女子,心中更加惊疑,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对了,她后来怎么样了?”   对于银环的事情,于公之斯只是略略带过,这个女妖杀害了他的妻子、媳妇和未出世的孙子,但却曾救过他两个儿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和评价她。于公孺婴抚摸着怀中的大蛇,心中隐隐作痛,也不知怎样回答弟弟的问题。   江离见状,道:“她的元神已经被狍鸮打散了。或许若干年后,能够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于公斛宁并没有注意到于公孺婴全身一震,默哀了一会,继续道:“我们还没逃出小无量阁,又被它一手一个抓住了。它仿佛并不急于杀我们,而是要慢慢把我们捏死!它发出很奇怪的笑声,好像我们越痛苦它就越开心。我只感到全身骨头叭叭作响,就在痛得几乎就要晕过去的时候,它的手突然松了,大声鬼叫,我心有余悸地望上去,只见这畜生双手捂着脸,手掌指缝鲜血淋漓。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伤了它,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一箭从哪里射过来,有人还以为是爹爹从陶函之海中赶出来了,不断喊着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强的气把整个小无量阁的人压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说过的‘五丁开山’功夫,檗城主终于出手了!”   “狍鸮还没有从丧目的痛楚中恢复过来,但檗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没法伤得了它,只是把它逼进了陶函之海。施展了这一招以后,檗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任谁都看得出他元气大伤。没过多久,一条长着眼睛的怪尾从陶函之海中飞出来,在墙角一卷,把哥哥卷进去了——那时候我还没认出是哥哥,以为只是贵宾中的一个。然后,银环也跳了进去。”   “我们以为狍鸮很快就会再次跳出来,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像银环一样跳进去,反而有好几个偷偷地往外溜。连札蠃也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哈管带闯了进来,浑身带血,高呼说:‘城主!不好!贱民们造反了,我镇他们不住了。’后来我听在外面的人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些很煽人的流言传了开来,说檗城主临危自保,不顾城中居民的死活。后来越传越盛,平民们也越来越愤怒,开始有人起来闹事,接着开始有卫兵反戈,事情越闹越大,终于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阁中剩下的贵宾纷纷叫嚷着要出去帮城主镇压平民的反抗。其实他们大多是想找一个逃跑的下台阶,留在这里,万一狍鸮再出来,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们的功夫在平民暴乱中自保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外面的形势远比想象中险恶。”   “檗城主掂量了好久,才决定先顾外边的暴乱,再理阁中的大患。我怕商队在外边群龙无首,也跟了出去。”   “外面早已乱成一团。倒戈的卫兵混在暴乱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敌我。‘全都给我住手!’檗城主一声大喝,威风凛凛地这么一喝,果然镇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数人在互相厮杀中,根本就停不下来。檗城主冲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么,却突然停住了身形——在它身前出现了一头人面兽身的怪物!我们认出了,那是札蠃和紫蟗的合体!他说还要三天才能元气尽复,原来都是假的。这才过了不到一天,它那气势,完全不下于在城下和狍鸮对抗的时候。”   “檗城主也大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立定了势。‘城主,小心,他,他……’哈管仿佛要说什么,带踉踉跄跄地走到檗城主背后,突然出手扣住了檗城主的双肩,招数凌厉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伤!”   “檗城主吃了一惊,一挣没有挣脱,札蠃的一只生角的触手直刺过来,贯穿了他的身体,连站在檗城主背后的哈管带也一并杀死了!我当时站在旁边,亲眼看到哈管带那种不敢相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脚下,而檗城主却到死也站得笔直!”   说道这里,于公斛宁停了下来,闭上了眼镜,仿佛想到了一些极力想掩抑的事情。于公之斯和檗有阗相交多年,想到这一方之雄就这样死于一个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陶函之海的被盗,想起至今没有找出来的内奸,一种兔死狐悲的唏嘘油然而发。   “后来怎样?”有莘不破追问。   “檗城主死了以后,场面更加不可控制。紫蟗寨的强盗们冲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抢不了的东西就放火烧。本来城中卫兵和平民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大家一来各自为战,二来卫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残杀,所以根本没法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强盗。紫蟗寨那个什么卫皓嚷嚷什么:‘大家不要急!听寨主安排,整座无忧城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成为这座城池的新主人!’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所有强盗都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烧红了眼。卫兵们但求自保,贫民们互相践踏。”   “我见场面混乱,率领陶函的兄弟们全部撤入附堡,总算保住了元气,但是,一些弟兄还是死在混战中,而且我们的货物……”   陶函的货物早已被洗劫一空,连铜车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坏。   于公之斯安慰说:“你已将做得很好了,只要人还活着,车队迟早可以重建,货物也迟早可以赚回来。”   之后,于公斛宁就一直固守附堡,只放进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紫蟗寨盗众曾经几次试图攻入,却被负隅而斗的陶函勇士连番击退。   江离沉吟道:“难道除了躲进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于公之斯道:“那倒未必,多半是逃散了。唉,没想到无忧城七十年基业,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有莘不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紫蟗群盗应该早就撤走了,只有札蠃惦记着陶函之海,独个儿留了下来。否则这么一大票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说,如果狍鸮不死,他一个人要逃脱机会也大得多,若连他的强盗子孙们也带在身边,可说什么也逃不了。”他转头问于公斛宁:“你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于公斛宁面一红,说:“后来我们虽觉得外面静了下来,但只怕是札蠃的诱敌之计,因此上固守附堡,静观其变。过了好久,正想派几个勇士出来打探,你们就找到了。”   于公之斯道:“人心一散,繁华的城市也会成为一座破落的废墟,强盗就是强盗!他们能够毁掉这座城池,却当不了它的新主人。”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三关 乱伦的盛宴   破落的无忧城,静宁的夜。月光再次清朗,风中虽还飘散着焦臭,但已经没有那种诡异的气息。   金织回到东城的家,这一带的房屋没有遭到天劫流火的蹂躏,也没有被紫蟗寨的盗火波及,但显然有妖怪光临过,从屋顶、墙壁到地面,到处有大大小小的洞坑,而那扇木板门居然还在!   金织惊喜地关上门,上了闩,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箱倒柜地乱找,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才迫不及待地掀开床板,搬出两床铺盖,扯出十几套旧衣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陶瓮,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掐出一个破旧匣子。她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打开匣子,数了数里面那些不贵不贱的首饰。这个老资格的妓女给自己准备的嫁妆、她下半辈子的美梦居然经过这么大一场动乱后还完好无缺!金织抱紧匣子,感谢上苍对她的眷顾。   “阿三一定等得很着急了。”她想着,把匣子紧紧藏在胸口,便要下床出门,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吓得她不敢动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宝贝。   “为什么陶函之海会在札蠃手中!”金织不敢出声,缩在床角。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怒气汹汹的声音。   “嘘!小声些。”是石雁。金织松了一口气。既然是石雁和她的客人,那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关自己的事情。她突然见到墙壁上一个小洞,似乎是被小穿山兽之类的妖怪留下的痕迹。有时候人的好奇心真的很要命。   “小声什么!这附近的人全都死光了!快说!为什么陶函之海会在札蠃手中!”那个男人和他的声音一般英气勃勃的,比阿三俊多了。石雁好像见过这张脸,一时却没什么印象。反正无忧城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多半是某个商队随行的公子哥儿。   “来,过来,我看看。嗯,还好,你要是受了伤,我非心疼死不可。”年轻男子很不耐烦石雁顾左右而言他,但在脸庞被她柔弱无骨的手抚摸着,脸上的怒气似乎也减了几分。   “他抢了你的?对不对?”   石雁笑了,她一笑,金织就知道这年轻人要糟糕。果然,年轻人的眼中慢慢露出痴迷的光。“你为什么这么说?”石雁文,慢慢挨在年轻人的怀里。   “他是个强盗,趁乱打劫是看家本事。这几天又这么乱,你丢了东西也不奇怪。可是你知道,陶函之海对我们商队、对我们于公家都太重要了!要不是你说不看一看这天下至宝,死也不瞑目,我,我怎么会……”   陶函……商队……难道他是陶函商队的人?金织寻思着,慢慢在头脑中捕捉到一个脸孔:天!难道是他!她再仔细看去,没错,尽管当时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但是于公斛宁没错!陶函商队的二公子,居然和石雁勾搭上了!她突然感到害怕。虽然陶函之海是什么完全不懂,但这两个人很明显正在谈论一些秘事,但如果自己被发现,光是为了掩盖两人关系这层秘密,就足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金织突然感到一阵哆嗦。   “你为什么要为我开脱?”石雁幽幽地说。   “你说什么?”   “其实你知道的,你应该猜得出来。我虽然是某个男人指名要我,但特许我进内城的却是哈驼子!而哈驼子是札蠃的人——这两层关系,你应该都是知道的。”   金织还有些听不懂,于公斛宁却已经脸上变色,重复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石雁抬起头,逼视着于公斛宁:“东西是我交给札蠃的,亲自交给他的,自愿交给他的。”   于公斛宁怪叫一声,推开了她。金织也在奇怪,为什么石雁不顺着于公斛宁的话头否认掉?为什么要直承其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我很详细地追问你关于你们在大荒原的行走的细节吗?”石雁不回答,反而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札蠃就有可能推测出你们出来的路线,就有可能在大荒原交界处埋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报复你的父亲!”石雁突然嘶声叫道:“他抛弃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抛弃了我!为什么!我并不要求很多东西,我甚至连名分都不要。我只要他能够带我离开这里,到陶函去!我不奢望他每天都来陪我!但是我希望自己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个可以盼着他回来的男人。可是他偏偏把我留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在他走的第一年,我保着自己的身子——已将被他、你的父亲破了的身子,不让一个男人碰我。我在等他,等着他带我走。可是第二年他来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石雁的神情由痴情而哀伤,由哀伤而绝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自从那个照面,自从那个他对我看也不看的瞬间开始,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那天晚上,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檗有阗的下人扫地出门。”石雁露出呆板的笑容,“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有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爬上我的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守的了。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第一次跨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叫于公之斯的男人,也就是你的……”她望着于公斛宁,狂笑道:“你的父亲,生你出来的那个英雄!”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于公斛宁痛苦地吼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你不喜欢可以把耳朵捂起来啊!你可以逃跑,可以杀了我!你为什么不?因为你喜欢听,是不是?”石雁的声音就像樱粟花燃烧所散发的香气,但于公斛宁却已将痛苦得无法站直。   “所以,”她的语速慢了下来,“我要毁了他,让他一无所有!我要让他知道:背弃我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事情!我要回去!回到内城,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有力量的贱男人!你知道我为了有资格回去,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苦?但是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都是值得的。我不能像隔壁那个老妓女一样,烂死在这里!”   金织突然抖了抖,不是因为石雁的辱骂让她生气,而是因为石雁的仇恨让她害怕。   于公斛宁坐倒在地上,脸上已将没有半点英气,只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   石雁完全融入回忆之中,仿佛自己所叙述的场面正一一出现在面前:“里面那些男人惊呆了,当他们看到我再一次出现在内城的时候。看到他们的嘴脸,我知道他们和外城那些进门就抹裤子上床的痞子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个一直还在假正经的于公之斯。可是,这些臭男人连一个有用的都没有,看到他们提起于公之斯就又敬又怕的样子,我连对他们使心机都懒了。一个个都是没用的软脚猫。……直到我遇到了你,那时候,你可真年轻,年轻得什么都不懂……”   她向于公斛宁走去,俯身从背后抱住了他颤抖着的身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这么强健的男孩,更重要的是,这个男孩是他的儿子……”   感到石雁的手慢慢伸进自己的内衣,抚摸着自己的胸膛,于公斛宁颤得更加厉害:“不要,求求你,不要……”他一挥手就可以打破这个女人的头颅,一叉手就能扭断这个女人的脖子,但当此情此景,却只有求饶的份。   石雁轻轻地吹着于公斛宁脖子:“还记得你从男孩变成男人的那个晚上吗?”   悉悉簌簌的声音在隔壁响起,金织听得连脸都红了。她自己觉得最过分的一次,是同时接待了一对兄弟。那天她恶心了足足三天,但之后对这种事情也就习惯了。然而隔壁的声音仍然让她受不了。   石雁在于公斛宁身下,一边呻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和于公之斯交欢时的事情。于公斛宁一边大动,一边哭泣,一边狂吼,声音极度痛苦又极度享受。   “因为你喜欢听……”金织想起了石雁的这句话,突然想作呕:“难道于公斛宁早就知道石雁和他父亲的关系?难道他们以前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像现在这样?”她突然只想逃得远远的,不再听这些令人反胃的鬼话!但是她不敢走,怕一走动就被发现。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被发现,自己连一线生机都不会有。   “台侯要在无争厅静养,这没什么,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他护法?”有莘不破捧着脑袋,坐在废墟上看废墟。这个夜里,这个地方,静得就像只有他和江离两个人,这种感觉很不错。   “你还记得台侯提过的‘九天神珠’这东西吗?”   “没什么印象。”   “就在他和札蠃交接陶函之海的时候。”   “哦,好像有,啊,对了,似乎是一件能够让陶函之海恢复力量的宝贝。难道这件宝贝也能帮人恢复力量?台侯正在用,所以怕人偷看?”   “不!根本就没有所谓‘九天神珠’这东西。”   “你怎么知道?”   “陶函之海的来历,我比这里任何人都清楚。我不但知道怎么使用,而且知道怎么让它恢复力量——根本就不用什么九天神珠!”   “那……我懂了。”   “哦?”   “这是一个鱼饵。”   “鱼饵?”   “钓内奸的鱼饵,对吧?”   听到这句话,江离笑了。   有莘不破继续说:“台侯要引蛇出洞,所以要遣开所有的人。否则蛇就不敢出来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你担心台侯的伤势?”   “嗯。”   “我倒不是很担心。”   “为什么?”   “也许台侯的伤势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严重。”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说他在假装?”   “如果他没有把握制住内奸,大可让我们暗中埋伏。他为什么没这么做?因为他有信心。再说,如果他不受伤,内奸怎么敢再次现身?札蠃能用的诡计,台侯为什么不能用?”   有莘不破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原来这安静的夜晚,还是暗藏着心机的。网已经布下,鱼呢?   “今天你很棒!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棒!”   于公斛宁脸上掠过一丝红潮,不知是真的兴奋,真的开心,还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我听说,你家还有一颗九天神珠……”   于公斛宁迟疑道:“我从来都没听过。”   “难道你爹爹连你也瞒着?”   “或许是因为我年纪……年纪还不到知道的时候。”   “但你哥哥却一定知道的,是吗?”   于公斛宁就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   “我想……”   “不行!”   “我只是想看一眼,真的。陶函之海的事,是因为我想报复,可是现在我想通了,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了。所以,我只是想看一看,真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话,对吗?陶函之海的事情,我本来不必承认的,可是对你,我无法说谎。”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做对不起家族的事情。”   “家族?谁的家族?那是于公之斯的家族,以后则是于公孺婴的家族。”   “不要说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只有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我们唯一快乐的时候,你……”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低语,于公斛宁一瞬间吓得面无血色。   “喂!你还在不在?东西拿了吗?喂,门怎么关了!”   听到是阿三的声音,于公斛宁舒了一口气。而隔壁的金织却紧张得要死。她不敢去开门,连动都不敢动,她虽然对无功和法术之类的事情很陌生,但也知道阿三决不是于公斛宁的对手。如果现在出去,两个人一定一起死在这里。   敲门声越来越响,金织汗流浃背地祈祷着,希望于公斛宁和阿三都认为自己早已走了。   敲门声突然停止了,阿三终究没有闯进来,他的抱怨声越来越远,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隔壁呢?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于公斛宁和石雁也走了?这是金织最盼望的事情,但她却还不敢确定。   过了很久,很久,周围还是那么静。看来,他们都走了。金织鼓起勇气凑到小洞口一瞄,谢天谢地!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腿脚却不听话,原来太久没动,腰部以下全都麻了。   金织捶了好一阵的腿,这才站起来,下了床,床板也不收拾了,径自卸了闩,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眼神冷得如同冰霜的年轻人。   大蛇醒了。于公孺婴拿着江离送给他的奇怪叶子,一片一片地喂它。这条超大的毒蛇盘绕着于公孺婴,温顺地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尽管江离说它早已失去了智慧和记忆,但对于于公孺婴,它似乎还有一些残留的善意。   “或许若干年后,它会重新拥有智慧。”江离所说的若干年,到底是多久?修炼成以后,她还会记得我吗?这些于公孺婴都没有问,也不敢问。面对强敌他显得那么坚强,面对感情却显得如此软弱。   不记得也好,至少,银环和自己的恩怨情仇便完全终结在它以死相救的那一扑。何况到银环再次修成智慧的时候,自己多半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轻轻抚摸大蛇的鳞片,头顶突然卷起一阵风,巨大的龙爪秃鹰降了下来,停在自己的左肩上,轻轻地啄弄自己的头发。于公孺婴知道,它其实是在向自己索取生命之源。龙爪秃鹰是一头幻兽,在这个世界无法长期独立生存,尽管它能够自己捕食鸟兽妖怪补充体力,但仍必须从召唤主身上得到生命之源的力量才能维系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它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是因为爹爹伤势太重,无法提供生命之源?”于公孺婴脑中突然闪过一掠不祥的预感。   金织倒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于公斛宁就在她的面前,他背后的石雁轻轻关上了门,走到于公斛宁背后,轻声道:“杀了她!”   金织叫道:“别!别!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不!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别杀我!别杀我!我,我不想死……石……石妹妹,不,石姐姐,咱们一场姐妹,多年邻居,求求你,求求你……”   石雁看也不看她一眼,又说了一句:“快动手。”   于公斛宁手一探,掐住了金织的咽喉。却又犹豫了一下。他不是没杀过人,但却从未杀过一个没有反抗力量的人。   “快!”在石雁的催促声中,于公斛宁一狠心,脸色狰狞起来,手一紧,金织的脸慢慢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眼睛凸,舌头吐,这形状让于公斛宁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害怕和厌恶,手一甩,金织向那破床飞去,掉进了她自己造好的“藏宝窟”。   “走吧。这种时候,多一个死人少一个死人没人会注意的。”   于公斛宁却仍呆在那里。以前杀死妖怪和强盗的时候会给他带来一种虚幻的荣誉感,但为了灭口而残杀这样一个女人却让他生出一种残酷的罪恶感。他突然感到,自己这双手已经完全被这个卑贱女人的血染污了。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于公斛宁突然反手拖着石雁,飞一般逃离这个房间。   无忧城最下等的妓女,即将腐烂在自己掘好的洞窟中。她凸起的眼珠仿佛还在留恋着许多东西,尽管她的一生实在没有发生过什么真正快乐、真正激动、真正值得留恋的事情。但她死前不久毕竟还曾有过一个希望,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希望,一个已经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   或许唯有这个希望,才能证明她在这个时空中曾经活过。 第一卷 新生 第十四关 父子兄弟   大风堡无争厅,一从荪草在角落里静静地生长着。   虽然失去了陶函之海,虽然失去了铜车队,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货物,但陶函商队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只要于公之斯还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仍然有可能。   于公之斯的呼吸渐渐平缓,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于公斛宁轻轻走进了无争厅。他的儿子凝视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垂下了头,缓缓地往门口退去。   突然,一闪奇异的色彩晃亮了于公斛宁的眼睛。于公之斯的头顶,有一团忽明忽灭的光华。“难道这就是爹爹说的九天神珠?”于公斛宁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对自己的体贴。他摸了摸怀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际流传下来的宝物,利可断金,功能辟邪。石雁坚持让他带着,贴身收藏。“小心些,我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是临别时石雁的叮嘱,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那种关怀备至的神色,于公斛宁就会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温馨和自豪。   “她说只是看一看的。”于公斛宁犹豫了一会儿,走近前来,看父亲时,五心朝天,额头隐隐呈现青紫之气,知道要他至少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回过神来。他踌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团光华。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无争厅中陡然暗了下来。   “唉——”   父亲这声长长的叹息在于公斛宁耳中却如同雷轰电鸣。黑暗中他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觉得那叹息声中饱含着多少伤心和失望。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真的是你!”   看着龙爪秃鹰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飞,于公孺婴微微有些疲倦。大蛇亲热地凑上来,厮摩着他的脸颊。于公孺婴信任地对它笑了笑,闭眼睡去。   “你为什么这么做!”于公之斯怒吼着,“札蠃到底许了你什么!竟值得你背叛商队,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于公斛宁紧咬着嘴唇,全身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你毁的不但是自己的品行,你还把所有亲人的信任、族人的敬爱、朋友的尊重乃至敌人的畏服都一并丢光了!你以后叫我和你哥哥怎么信你!让苍昊旻上怎么服你!让有莘和江离怎么看得起你!就连札蠃——本应是你敌人的强盗——也根本不会把你当回事!一个可以收买的敌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丢掉的不是陶函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是你作为一个男人的资格!”   于公斛宁紧咬着嘴唇,全身剧烈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天啊!我于公之斯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对陶函,有何面目面对族人,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于公斛宁紧咬着嘴唇,全身异样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为什么你不学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够了!”于公斛宁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惨绿色的光芒。羿之鹰眼练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会有各种异象,这不奇怪。但于公斛宁的鹰眼一直都没有练成,这种绿色光芒的波动,却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这光芒在黑暗中却显得那么诡异,于公之斯陡然感到,这个一直以来畏畏缩缩的小儿子,身上正发出一种令自己难以忍受的气势。   于公斛宁嘶声竭力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从小就不如他!陶函最烈的风马,是他驯服的;荒原最残暴的泥龙,是他射杀的;商队最大的危机,是他化解的!族人们把最好的藏酒献给他!武王用最高的荣誉封赏他!箭神将最强的弓箭传授他!就连本来只属于你的幻兽龙爪秃鹰也亲近他!就连商国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爱的也是他。   “他永远都是最好的,最强的,最勇敢的,最潇洒的。他是你最好的儿子,是你最骄傲的儿子!就算他害死了妈妈!就算他害死了那个商国最温柔最美丽又最爱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还没出世的儿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儿子,最骄傲的儿子,永远永远的儿子!”   于公斛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但这腔调却令于公之斯更加难受:“我呢?我什么也不是,我从来就什么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远照耀着别人,被人捧着,爱着,甚至歌唱着!我却永远缩在角落里,连坟墓边的鬼火都不是!人们甚至不会把我遗忘,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记得过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样是你的儿子?尽管他失踪了,你仍然悄悄地在为他打造新的车队,可是我却仍只是商队中的一介使者——也许永远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连他的跟班都不如!我连妒忌他的资格都没有!”   于公斛宁越说越是激动,渐渐涕流满面。于公之斯却听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边继续传来小儿子痛苦的声音:“既然我不肖,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做一个勇士,做一个箭豪,做一个英雄!可为什么我做不到!我是一个贱货!一个长不大的鼻涕虫,只懂得每天躲在那个生我出来的女人怀里。我不像他,那个整天和你骑马并驱的男人——那个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个到了那里都能造成轰动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却把这个女人给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为什么要让我们做兄弟!为什么要让我们做父子!为什么不能让我只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虽然有鹰眼的异能,但重伤之余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里,站在对面的儿子连容貌也看不清。于公之斯只能用耳朵听着,听着,到后来耳朵嗡嗡直响,但那锥心揪肺的话仍一字不露地传进耳中。突然,于公斛宁的声音变得柔靡起来:“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让我快乐,只有她才能让我忘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痛苦,尽管她只是一个妓女!”于公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脑际。   于公斛宁忘情地抒泄着,仿佛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父亲的存在,痴痴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听到石雁那个女人的名字,于公之斯绷紧的神经突然全线崩溃,他近乎呻吟地试图打断儿子的话头:“不!不行!这个女人,你,你不能……”   “他曾是你的女人,对不对?”于公斛宁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让于公之斯感到可怕。“我知道。她在利用我,我知道。她在骗我,我知道。可当她在床上告诉我,我比你还强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骗我!我需要一段这样的感情来自己骗自己!”   “无争厅那边,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江离有些忧心地说。   “不是没有动静,是我们离得太远。”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们猜测的,台侯要引出内奸,当然要制造一个完全空虚的陷阱让对方来钻。”   “但他把所有人都远远遣开,万一有变,只怕我们连救援也来不及。”   “现在好像变成你在担心了,刚才你还对台侯信心十足的样子。”   “那是因为平静得太久。按理,如果内奸真的上当,现在早就应该出现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东方,天空并没有一点发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连月亮也躲了起来,破晓之前,比子夜来得更暗。他回过头,隐隐见到江离掌中一丛微微发光的香草。   “这是什么?”   “这是孪种荪草,唉,不知以我现在这点残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无争厅黑得对面父子不相见。   两个人静静地对立着。做儿子的话已经说完,做父亲的却还不知说什么好。只沉默了不足一顿饭的时间,但两人却都觉得似乎过了十年。   于公之斯想找点话来打破沉默,却越想越伤心;于公斛宁不敢说话,一阵疯狂的独白过后,冷静下来的他只剩下后悔与害怕。他们父子俩有多久没有真真正正谈过心了?也许从来也没有过。于公之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不了解儿子,而在于公斛宁眼中,父亲永远都那么深不可测——不可测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于公斛宁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突然想起九岁的时候,他在亳都和一个巨贾的小女儿玩家家酒,被父亲看见,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从那时候起,他就对这个本应最亲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于公斛宁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经被恐惧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突然听到于公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记得,每当父亲决定对敌人动手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胸口。   于公孺婴抱着银环蛇,鼾声微作。   于公之斯露出一点没有声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闪,心肺之间一阵剧痛,于公斛宁怪叫一声,像逃避恶魔一样逃跑了。   于公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也收不回来,就像那渐渐远去的儿子一样。突然间眼前一黑,终于倒了下去。   于公斛宁不住脚地逃着,不知逃了多远,不知逃向哪里,更不知在逃避什么。那一刀刺进去,连鲜血也来不及喷出,他已经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无力,一直逃到东方发白。终于他跪了下来,背对着太阳,失神地跪着。   父亲怎么样?死了吗?自己的恶行暴露了吗?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突然间,他只觉得天地茫茫,却无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凶手没有?”有莘不破在背后的一拍让于公斛宁吓了一大跳。   “没抓到凶手吗?那也不用这样子。算了,以后我们总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台侯!他只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说,拖了于公斛宁就走。背后回过神来的于公斛宁,脸上什么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却未看到。   于公之斯还没有死。匕首没有拔出来,血也不再流,一个巨大的花苞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脏一起一伏地蠕动着。于公孺婴哭倒在他脚边;江离一手搭着他的脉搏,脸含哀凄;众人环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惧、悔恨、怨艾、无奈,但见到垂死的父亲,于公斛宁突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心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轻声道:“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轻轻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亲的脚边。   于公之斯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匍匐在脚边的两个儿子。他艰难地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小儿子的额头,惊得于公斛宁像小鹿一样倏然抬头。   于公之斯咧嘴一笑,这种温和的笑容,于公斛宁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静下来,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   “是我不好,我,我从来不知道,怎么,怎么做好一个父亲。”他说了这几句话,脸上涌现淡淡的红潮,江离知道不该让于公之斯多说话,这样只会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来的这点生命,已经没有比和儿子说几句话更有价值的事情了。   “你也许自己觉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一样的,好、好孩子,一直以来,我牵挂得最多的,其实是你啊……”于公之斯喘着大气,再也说不下去,于公斛宁抽噎起来,紧紧抱住父亲的脚,直想马上死去。   于公之斯的另一只手向大儿子伸去,却停滞着伸不出去,于公孺婴一把抓住,紧紧地抓住。看着儿子的眼睛虽然充满了悲伤,但泪水后面蕴涵的神采却远胜自己当年,他知道小儿子说的不错,这个男人不但是他骨中只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远的骄傲。   “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我,很高兴。无论将来,再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能再次倒下。答应我。”   看到于公孺婴含泪点头,他又把目光转向有莘不破,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指着于公孺婴道:“你要我帮他?”于公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你要我照顾商队?”于公之斯的眼睛笑了:“他们,都是我的子弟。帮我带回陶函去。让孺婴,帮你。”四大长老都吃了一惊,于公之斯如此说,等如把商会的领导权传给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挠挠头,不解地道:“这件事情孺婴兄也能胜任啊!而且更合适,对不对?”   于公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懂了,你,你知道我是谁!”于公之斯又一次笑了,笑得仿佛是逮住一头小老虎的老狐狸。他把头转向江离,又看了看于公斛宁。江离道:“我知道了,我答应就是。”   于公之斯欣慰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睁了开来,虎门炯炯,闪烁着羿之鹰眼最后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气势,仿佛瞬间回复到最鼎盛的状态:“你们记住,不用替我报仇!因为能杀死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在众人的嗟愕中,于公之斯迅疾无伦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绽,开出一朵血红色的大玫瑰。鹰的眼睛,却永远地阖上了。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五关 存亡续断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领导人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做领导人——而这两个条件,恰恰是成为领导人的前提。   于公之斯已经由四长老择地下葬。死于斯地,葬于斯地,这是陶函的传统。   葬礼那天,于公斛宁突然大吼一声狂奔而去。开始时,众人以为他只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谁知道两天过去,仍然一点踪影也没有。他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伤心自己铸成大错?还是因为担心恶行被人发觉?还是因为江离那双怀疑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不过,江离并没有说过什么关于于公斛宁的话,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猜得出临终前他答应了于公之斯什么要求。总之江离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又恢复了天劫之前的模样,对所有人都若即若离,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   至于于公孺婴,则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已经不再流泪了,虽然无论坐着、站着、走着、躺着,腰杆都挺得笔直,但显然还没有心情来处理目前商队所面临的种种问题。   不得已,苍长老找上了有莘不破。毕竟,于公之斯临终前当中众人的面把商队的领导权交给了他。   “我们必须赶快想办法,现在这种情况,简直糟透了!”   “有多糟?”有莘不破不为所动地反问。   苍长老突然噎住了,不知怎么形容。想了一会才说:“首先,我们没钱!”   “没钱?”   “我们的货几乎被那群强盗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不是被抢了,就是被烧了!”   “这个不难,钱嘛,有去就有来。这一方面我已经有主意了。就这样?”   苍长老不信任地看了他两眼,继续说:“还有就是车!我们的三十六驾铜车只剩下七驾基本没有损坏,修一修还能用的也有七八驾,加起来不足十五驾。”说道铜车,苍长老几乎哭了出来:“这可是我们陶函最大的家当啊!”   有莘不破点头道:“这个倒有些为难。这么大的车子要造一驾也不容易。”   “最要命的是孩儿们士气!”苍长老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商队的情绪低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有莘不破默然。他知道这也许是最难解决的事情。从陶函之海的丢失到商队被洗劫,商队的勇士们都挺了下来,但支柱人物于公之斯的去世,对整个商队造成的精神伤害却是不可估量的。于公之斯对商队的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领袖,一个英雄,更是一个亲人,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如果他有莘不破不解决这个问题,整个商队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隔了良久,有莘不破才道:“除了人和车,我们现在还有多少家当?”   “一些存粮、兵器还有酒。”   “酒?”   “是在大风堡的地窖发现的,都是数十年以上的陈年老酒,埋得深,所以躲过了洗劫。”   “好,今晚把酒都拿出来,召集所有人,到堡外去,生篝火,我有话要说。”   见苍长老迟疑,有莘不破问到“去办事啊!”   “就这件事?”   “你自己是不是有别的想法可以解决问题的?”   苍长老一愕,顺口道了声“没有。”   “那么就按我的话去做吧。”   苍长老看起来有些不悦,恹恹然走了出去。   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并敢于带领没有看法和判断的众人去实践,是有领导天分者的特权。   江离就坐在旁边,掰着瓜子,对有莘不破和苍长老的谈话,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见。   有莘不破在他面前踱着方步,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商队的事情无法解决?”江离问。   “不是。”   “那你烦恼什么?”   “按我的想法,虽然有成功的胜算,但……”有莘忽然忿忿不平地道:“但从此以后我就被拖下水了!我千方百计逃出来,可不是为了被这个商队拖住。”   江离并没有问他从那里逃出来,为什么逃出来,却问:“你千方百计逃出来,本来想干什么的?”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到毒火雀池去!到天池去!到北溟去!到大招摇山去!到无稽崖去!到小启生岭去!”一提起未来,有莘不破立刻充满幻想:“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找到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昆仑,找到长生不死的秘密!”   江离打了个哈欠,似乎全无兴趣。但有莘不破却没有注意他的不屑,自顾自继续忘情地意淫着:“我要去见大夏王,看看这个蹂躏天下的暴君长着什么样子。我要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宗师,学会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艺,召唤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幻兽,接住有穷饶乌的箭,刺穿季丹雒明的甲,踩着血剑宗的尸体,撕破血祖的影子,踏碎心宿的内脏,捣毁天魔的老巢!”   江离听到第二句就赶紧捂住嘴巴,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扑的一声把口中的瓜子全喷了出来,捧着肚子狂笑不已。   有莘不破瞪眼道:“干嘛!”   江离勉强收敛笑容,道:“你这些远大理想很好,很好。”   有莘不破一本正经地道:“可是现在我却被陶函给拌住了,于公之斯这只老狐狸!临死还给我这么一个难缠的活儿。”   江离悠悠道:“带领陶函商队和你的这些远大有冲突?”   “怎么没有?”   江离道:“你想去的这些地方,难道带着商队就没法到?陆行乘车,水行乘舟,山行乘撬,这些,商队任何一个人都比你精通得多。和商队在一起,你不用担心风餐露宿,不必担心饥寒孤独,商队中老于世故的人,还能沿途告诉你许多古迹的传说,许多隐秘的故事,当你遇上歧路,他们还能给你指明正确的方向。”   有莘不破想了想,点了点头。   江离继续道:“如果让你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你一个人能运出来?如果让你遇见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多了一个商队首领的身份,难道会妨碍你去勾引她?找到昆仑和不死的秘密以后,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和你的朋友共享?”   有莘不破想了想,摇了摇头。   江离悠然道:“至于大夏王嘛,他不一定会接见一个浪人,但如果是名震四方、富甲四海的大商贾,或者另当别论。下面的那些嘛,”江离忍住了笑,道:“不说也罢。但总而言之,好像带着一个商队也并不妨碍你。”   有莘不破想了想,迟疑道:“但我要养活好几百个人啊。”   “等你找到宝藏,一切不就都解决了?”   有莘不破又想了想,突然大笑道:“不错,你说的不错!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只要不是一座不能动弹的都城,只要不是一个让我不得自由的牢笼,带着商队,也不过是让我多了几辆行走方便的大车而已。好,我想通了!我就带着这些年轻人,驾着这些大车闯荡去!”   “不过,”江离道:“这些年轻人肯听你的话吗?”   “只要我能给他们财富、梦想、荣誉。”   “你有?”   “所以今晚我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会有!”   篝火已经燃起,队伍已经聚集。月光很亮,篝火更亮。   “老大,你说他要干什么?”旻长老悄悄问了一句,苍长老摇了摇头。说着看看满地堆积的酒坛。他们这些老成的人对于公之斯把商队交给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大感不满。   “他这个样子,真能带领我们穿过不知被天火烧成什么样子的大荒原,回到家乡?”不仅是四长老,所有人都存着这个疑问。   泥封已经拍开,大碗已经满上,酒香四溢。   没有被破坏的客车“松抱”停在篝火群的最中央,有莘不破一手拿着坛子,跳上了车顶,所有的目光都向“松抱”聚集,所有的眼睛都向有莘不破仰视。虽然背景是一座破落的城堡,但有莘不破身上却溢出飞扬的神采。   “弟兄们,接下来的路,我们该怎么走!谁来告诉我们!”   没有人说话,尽管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有莘不破指着离他最近的阿三大声道:“阿三哥,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三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想到有莘会在这种场合让他说话,在数百对眼睛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回家……”   全场一听轰然大笑,笑声中阿三忸怩不堪,有莘不破却神色自若,他的声音,把所有笑声都压下去了:“你们为什么笑他!他说错了吗!难道你们不想回家去,回去见你们的亲人,见你们的朋友,见那些在故乡等待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场中静了下来,这正是这几天他们做梦也想着的事情。经历过这几天的劫难以后,没有人不渴望得到家庭的温馨和祖国的庇护。   “但是,”有莘不破继续道:“我们能就这样回去吗?假如亲人们问起:你们从陶函带出去的财富增殖了多少?我们怎么回答?假如朋友们问起:陶函的荣誉和声名是否因你们而更加响亮?我们怎么回答?假如女人们问起:男人们,那些被强盗杀害的英雄和勇士们的仇,你们报了吗?我们怎么回答?”   原本七零八散坐着的男人们,开始有人站起来,有莘不破的三个问题没有问完,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   “我们没法回答,所以,我们还不能回去。在我们决定回去之前我们要夺回我们的财富,我们要杀死我们的仇人,只有这样,我们的战友和我们的英雄,他们在天之灵才能安息,他们的荣誉和声名才能在我们身上延续不堕!只有这样,在亲人面前,在朋友面前,在情人面前,在孩子面前,我们才能抬起我们的高贵头颅!才能不愧陶函好男儿的称号!弟兄们,杀害我们的英雄于公台侯和我们的战友的强盗,现在还在他们的窝里逍遥快活!难道要我们是有仇不敢报的懦夫吗?”   “不!”一些人响应着。   “我们能放任这些强盗不劳而获地享用我们的财富吗?”   “不!”很多人响应着。   “我们能就这么回去,让陶函国所有人都瞧不起吗?让商国所有人都笑话吗?”   “不!”所有人都大呼起来。   “你们愿意跟随我去夺回我们的财富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于公孺婴去杀死我们的仇人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于公台侯的亡灵去实践一个男人的勇气吗?”   “愿意!”   有莘不破一句一句地问着,热血的青年们的血都开始像篝火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苍昊旻上等老成的人隐隐觉得不妥,但见到连于公孺婴也激动地站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了。   有莘不破右手举刀,左手持酒:“勇士们,弟兄们,拿起你们的刀来,举起你们的酒来,让我们用血来铭记我们的仇恨,让我们用酒来替即将发生的大战壮行!”   他一刀砍在手臂上,任由鲜血流淌进坛中,渗入酒里,高举过顶,鲸吞豹饮。   这一晚,陶函所有人都醉了。   紫蟗寨里,正处在大丰收以后的狂欢中。   混迹在大风堡遗民中的细作来报:于公之斯已死,有莘不破率人前来报仇。   “报仇?”札蠃冷笑。失去了于公之斯和铜车的陶函商队,就如同失去了刀剑和盾牌的战士,失去了爪牙和皮甲的野兽。无论是天时、地利、人数还是装备,陶函商队要想攻下紫蟗寨无异于以卵击石。   “由有莘不破率领?”札蠃冷笑。他承认那个年轻人的蛮力和勇气,但由这样一个年轻人来做首领,只能把陶函往更深的灾难之渊推。   看来陶函商队的命运,即将伴随于公之斯的死亡而结束。   松抱。   从小被限制饮酒的有莘不破喝大了以后,醉得就像一个死人。苍昊旻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   “我们现在正往紫蟗寨方向走,七拼八凑的车马,根本没法组成铜车圆阵。”   有莘不破用力敲打着疼得几乎要裂开的头颅,道:“这一次我们是攻击,不是防守,要车阵干什么?”   “但无论天时地利我们都不如人家,而且紫蟗寨里有上千的盗众啊,我们只有几百人,寡众不敌啊。”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   四老一听不由喜出望外。   有莘不破忍住头痛,说:“我们有三大优势:第一,我知道大风堡留有札蠃的探子,他知道于公台侯死了,而且看不起我,所以他会轻敌;第二,我们商队还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会贪心;第三,我们几百人一条心,他们上千人却永远都是乌合之众,所以容易溃散。”   四老没想到这小子也能分析得这样头头是道,都点了点头,道:“那我们怎么办?”   有莘不破怒道:“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还问我怎么办!难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要我教你们吗!”   四人面面相觑中,有莘不破早已鼾声大作。 第一卷 新生 第十六关 到强盗家里打劫去   江离对有莘不破说:“我不去了。”虽然他动动小指头就能了结上百个妖怪的性命,但在经历妖乱事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杀戮有那么浓郁的抵制心理。   “留在这里看着这些破铜烂铁,很闷的。”   “总之我不想去杀人。”   “那是强盗。”   “强盗也是人。”   “那强盗来杀你的时候怎么办?”   “强盗杀不了我的。”   “那强盗在你面前杀人怎么办?”   江离默然了很久,才道:“我把他们赶跑。”   “赶跑他们让他们去别处杀人?”   江离又默然了很久,才说:“你要杀他们,理由全建立在他们会去杀人这个前提之上,可这个前提不是一个事实,它还没有发生,而且可能不会发生。”   “但很可能会发生。”   江离呆了呆,他明明觉得有莘不破的话有问题,但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去反驳他。他突然发现师父教过的许多道理,许多以前以为想通了的道理其实还没有想通,至少没有思考得透彻。   “要让他们不杀人,其实还有其它办法,不一定要杀了他们。”   “比如……”   “我们可以教化他们……”   “你有这个时间?”   “我们可以限制他们……”   “你有这个精力?”   “我们……”   “你的口气倒越来越像我阿衡师父了,一条一条的教条,一条比一条复杂。我可没这耐性。他教的那些、你说的这些我可都学不来,我只懂得一些简单的方法。”   “你要做一个领导人,这耐性是非要不可的。”   “我现在只要对我的属下好一点就够了,其它人,管他妈的!”   “如果你是一国之主呢?”   “我对我国民好就行了呀。”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呢?”   有莘不破挠了挠头,道:“太麻烦,太麻烦!”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那天下所有人就都是你的子民,哪怕是强盗——要知道,每个强盗都不是生来就是强盗的,你有义务引导他们。”   有莘不破冷笑道:“其实有更加简单的办法:把害群之马一股脑杀了,天地宽了,世界也清净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杀戮,害群之马只会越杀越多。”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道:“你是天下的共主吗?”   “不是。”   “我是天下的共主吗?”   “不是。”   “那这个问题关我们鸟事!”   江离叹了一口气:“但我们都是人啊,涂炭生灵已经不好,何况同类相残?”   有莘不破又皱起了眉头:“你简直就像一个老头子!”   “老头子?”   “像我爷爷。他明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却整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不知道你爷爷,但也许正因为他战兢,所以才能成就他的伟大啊。”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我可不干!做人就应该快快活活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然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有个屁用!自己给自己那么多条条框框,简直就是给自己上枷锁,拿自己当囚犯!”   江离怔怔地看着他,若有忧思。   有莘不破和他目光相接,大笑道:“好了好了,不谈了,你不去我也不勉强你,反正是小菜一碟,我和孺婴兄应该就能搞定。”   “能少杀点人,便少杀点吧。”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人少,他们人多,我只有放开手了杀,杀得他们战意全无,自己散了,跑了,才能减少我们这边的伤亡。如果陷入胶着状态,那双方可就惨了。我可不想当上头领第一阵就损折一半兄弟。”   江离知道他说的也有理,便不再说话。   有莘不破率众离开以后,忽然想:“你虽然没有上前方杀人,但却默许了我,又在后方支持我,这和我亲自去杀人又有多大区别?”   江离看着有莘不破率众远去,忽然喃喃道:“我虽然没有上前方杀人,但却默许了你,又在后方支持你,这和你亲自去去杀人又有多大区别?”   “报!陶函商队在一百里外,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共十二辆大铜车,五十余骑,其它杂兽一百多头,杂车三四十辆,都不像原来陶函商队的装备。货物辎重都带着。”   冲皓大笑道:“陶函素来以阵势严谨著称,现在竟什么杂兽都用,想不到于公之斯一死,就堕落成这个样子。”   卫皓也冷笑道:“那个叫有莘不破的小子,本来就只有几分蛮力,于公之斯多半是临死前糊涂了。”又沉吟道:“陶函之海虽然到手,却法力全失,成为一个破碗。寨主,听说于公之斯曾漏口提过一件叫‘九天神珠’的法宝,可以恢复陶函之海的法力。”   札蠃点了点头。   冲皓道:“于公之斯虽死,那九什么珠子肯定还在!我带一拨人马把商队挑了,把珠子抢回来。”   札蠃道:“冲老稍安。于公之斯虽死,但江离和有莘不破却委实不易对付。”   卫皓惦记着陶函之海,献策道:“陶函商队厉害的是铜车阵,如今车阵已经布不成了,可选用精锐兽骑兵百骑,从侧翼突入,不要混战,只是来去如电地杀掠,不几个回合,陶函商队只怕就溃散了。到时我们再集结人手,围攻首脑人物,‘九天神珠’唾手可得。”   札蠃道:“有理。二老镇寨,我去走一趟吧。”   冲皓须发倒竖!怒道:“镇寨!镇寨!上次你们到无忧城去,是我镇寨!把我闷个鸟死!这次要去袭抢一个破落商队,还要我镇寨!难道我老冲真的没用到只能用来镇寨的地步了吗!”   众首领连忙安抚赔话,冲皓仍是怒火不息:“此次若不能生擒两个小贼,夺得神珠,老冲发誓,终身不再踏出寨门半步!”   札蠃拗不过他,又想有莘不破做首领,陶函商队多半人心不稳,难成气候,便道:“我是怕冲老操劳,这点区区小事,冲老做来自不在话下。不过如今天色将晚,待明早整顿兵马,再行出发。”   冲老笑道:“兵怕夜行,贼怕破晓,天色越黑越好办事。百里之地,去到那里还不到黄昏,正好厮杀。”   商议间,探子回报:“陶函商队掉了头,不朝本寨而来,反向西边去了,已经过了一线天。”   卫皓奇道:“向西,这怎么回事?”   冲皓大笑道:“报仇分明只是个幌子!他是想悄悄偷度三宝岭,到季连城去!若真让他们过去了,我们还用在江湖上混吗?”   卫皓也点头道:“不错,若真是决意报仇,一定是轻装锐骑,不会连辎重货物也带着。”   冲皓催促道:“寨主!快发号令!再迟就让小肥羊给跑了!”   札蠃道:“既如此,冲老小心了。”   冲皓笑道:“这一带是我们的地头,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这些肥羊不知地形,不识道路,就算有什么诡计,也瞒不了我的法眼!”掣出鬼王刀,昂然出门,高声道:“小的们!发财去!”   龙爪秃鹰振翅迎风,傲然俯视着下方的山川走势。   将到黄昏时,冲皓竟无半点回音,连派出去的探子也没有一个回来。札蠃忧形于色,对卫皓道:“冲老之事难以预料,我去接应。卫老守寨。”   卫皓道:“我也正担心。既要接应,便倾寨而出,狮子搏兔用全力,只要有压倒性的实力,对方纵然有什么诡计也不怕。”   札蠃称是,当下点拨人马。紫蟗寨本有银角马二百来号,铜角马六百有余,杂兽上千。荒原外和无忧城两处大战,银角马折损近百,铜角马折损过半。方才冲皓点精拣锐,又带去五十银角骑士,七十铜角骑士。札蠃出寨,将余下的银角、铜角尽起,共两百骑,又点了杂兽骑兵三百余,余者留下守寨。   渐渐月出日沉,过野猫林,穿子午谷,到达一线天入口时,天色已然全黑。札蠃勒住紫蟗,停住不行。一个头目道:“寨主可是担心有埋伏?”札蠃才点了点头,突然震天价的杀声从一线天那头的数里外传来。那头目兴奋道:“看来冲魁正在那边厮杀!我去看看。”   一线天黑抹抹的,宽不过三骑并行,长不过数里之遥。那头领不片刻就催马回来了,道:“陶函驻扎在一线天外不远处,月色下烟尘滚滚,多半正在厮杀!我这一路去并未遇到埋伏。”   札蠃看看一线天,两边山壁光秃秃的,就是有人埋伏在山顶也藏不下多少人。出入口无埋伏之处,敌人没法切断自己后路。当下铜角马当先,银角马居中,杂兽随后。当头骑兵才走到一线天一半路程,突见两壁一股青烟燃起,札蠃暗叫不妙,便听头顶杀声大作,弓鸣箭响,石头、火球纷纷落下。前方骑士下意识回头,但狭小的空间中转圜不易,盗众喧嚣中自相践踏,或遭石击,或遭火焚,或毒箭穿体,或蹄下毙命。   札蠃怒道:“不要回头,敌人不多,冲过去!”   突然上方又有重物落下,不是石头,不是弓箭,不是火球,竟然是人头!   “是阿六!天,阿六!”   “是波那!波那的头!”   札蠃心烦意乱中,只听一人道:“啊!是冲魁的头!”这才吃了一大惊,又听前方道:“火!火!出口被火堵住了!”又听后方道:“糟糕!山寨那边也起火了!”   札蠃向后看时,果然后方不知多远处烟火串起,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是调虎离山?”冲皓已死,前边局势难测,但如果山寨有失,那可就失了根本。当下下令回头。来自山壁上的袭击持续不断,幸好零零星星,威力不大,但饶是如此,由于山路狭窄,无可闪避,队伍出得一线天时,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残废死亡几近百数。更要命的是把原本士气高昂的队伍搞得人心惶惶。   “不能行动的原地待命,其余的火速跟我回寨!”   陶函的车队布成半圆形,留守在这个不完整车队里的,只有江离、老不死、几个伤员病号,以及离开无忧城的时候招的一些杂夫。无忧城破落得令人伤心,由于死了太多人,除了阿三对金织还有些挂怀,谁失踪了也没人在意。那些杂夫个个都由有莘不破亲自过目,其间包括两个紫蟗寨留下的细作——当他们完成有莘不破默许他们完成的任务以后,也突然在人间蒸发了。   札蠃越走越觉得不对头,目测那烟火的距离,应该不是在紫蟗寨烧起来的。果然,到了子午谷,便看见一堆堆灰烬。   “寨主!我们上当了!”   札蠃大怒,一鞭打得这个多嘴的小头目一交跌下马去。另一个头目道:“我们是不是回头再杀过去?”札蠃怒气更盛,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群盗见诸事不利,头领发怒,无不暗暗害怕。   札蠃传令道:“走!回寨再说。”领头而行。   才到野猫林,蓦地声如雷响,箭如雨发。不知多少人应声落马。札蠃暗叫不好,看这阵势,这才是真正的埋伏。手贴紫蟗,感受着它的心跳,便要合体,突然一箭破空而来,札蠃只来得及避开了头部,却被这支“锁骨钉”射中右肩肩膀,跌下坐骑。札蠃还未着地,又是两声急响,眼见避无可避,紫蟗突然横斜过来,挡了一箭,但另一箭仍射中了札蠃左脚,把他牢牢钉在地上。札蠃见这三箭的威势,心中一凉:“难道于公之斯没死?”   众人惊叫声中,有莘不破手挎鬼王刀,冲上前来,对准紫蟗奋力一劈,硬生生把这妖兽的头给砍了下来。那头咕噜噜滚到地面,腔中竟不喷血。只见这紫蟗一挣,竟又长出一个血淋淋的虎头!有莘不破大喝一声,又是一刀剁下。那怪物腔中仍不出血,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猪头!周围箭声连响,把企图上来救援的盗众射死逼退。有莘不破奋起神威,砍下猪头,那怪物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象头!有莘不破狂笑道:“好!看是我刀快,还是你头多!”紫蟗长一个,他就砍一个,不多时竟砍了六个兽头,除了第一个头,其它每一个头落地一滚,就变成一滩血水。那紫蟗的皮肤也由紫变红,由红变黄,由黄变灰,整个身体渐渐萎缩。到了第后来,喉腔开始滴血,这第七个头也长得艰难异常。札蠃叹了一口气,道:“不要勉强了,你去吧。”紫蟗体内发出一声悲鸣,这第七个头终究没有长出来,躯体一歪,轰然倒地,污血从脖子中激喷而出,连五脏六腑一同喷了出来,臭气熏天,冲鼻欲呕。   有莘不破转向正挣扎着的札蠃,一刀划过,两腿齐膝而断,再一刀,左臂齐肩而断。他在地下一个强盗的尸体边抄起一根长矛,夺下一匹银角风马:左手长矛一挺,把不成人形的札蠃支起来,如同晃荡一杆大旗;右手鬼刀狂扫,见人劈人头,见马劈马头,无人当得他一回之数!身后陶函商队的骑士涌出,向盗众冲去。   “鬼!血鬼!陶函商队的血鬼!”不知谁开始惊叫着。由有莘不破身上发出来的死亡气息让他们恐惧,而被支起在半空、全身支离破碎的札蠃更让他们失去了战意:头领都已经完蛋了,我再打下去有什么好处?   为恶一方的紫蟗盗众,终于溃散了。   卫皓很担心。   远处又是火起,又是杀声,一直到半夜也没有回音。他派出了一小队杂兽骑士,回报说有几个人在子午骨谷放火,已经把人赶走。第二拨探子派出去以后就没有回来,这更增加了卫皓的忧虑。但却无可奈何,除了守寨的这点人马,他连有机的战斗力量都没有了。   “报!回来了!回来了!寨主回来了!”   卫皓大喜,登上寨门了望塔远远一望,隐隐见为首一骑虎头象牙,不由大喜,开门迎接。双方相距不到十步,火光中面目渐渐清晰,才发觉那“紫蟗”竟是马蹄马身,马上那人穿着札蠃的袍甲,手挎冲皓的鬼刀,鲜血满面,却笑嘻嘻的顾盼自如。   “有莘不破!”   卫皓大惊,慌忙要退,哪里来得及?早被一箭射中左胯,有莘不破趁机冲了进来。   见远方又一股青烟冲天而起,老不死等无不欢呼雀跃!   “公子!有莘公子——不!有莘台侯他得手啦!”   江离奇道:“有莘台侯?”   “当然!有莘台侯!新的台侯!”   “不错,有莘台侯,新的台侯!”众人一齐欢呼着。   江离淡淡一笑,知道有莘不破已经建立了在陶函商队的威望。   有莘不破按刀屹立在紫蟗寨大堂,盯着并排倒在地上的札蠃和卫皓。盗众大部分已经逃散。于公孺婴扼守寨门,四长老分别带人搜缴余孽和财宝。   “公子!找到宝库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几百人的口粮有着落了!”让苍长老率人前去验收。   “公子,又找到一个密室!但那门好紧,兄弟们一时弄不开。我们想用火又怕烧坏里面的东西。”   有莘不破骂道:“没用的家伙!看我的!”   调来旻长老看守大堂,自己跟随前来报话的阿三到了那所谓的密室门前,门上一个玄铁锁,昊长老立在一旁,矮子龙正拿着一把刀在锯。   有莘不破喝道:“走开。”掣出鬼王刀,锁应声落地,连石门也损了一角,那刀却连个口子也没有卷。有莘不破喜道:“好刀!好刀!这三宝岭紫蟗寨的宝贝,我看就这鬼王刀名列第一。”   昊长老道:“这三宝岭原名无宝山,因札蠃得了三件宝物,这才改名叫三宝岭。这鬼王刀就是三宝之一,是原来无宝山三寇‘鬼王’所有。后来札蠃合并三家盗贼,因念冲寇的拥立大功,赏了给他。”   有莘不破喜道:“这么说还有两件和这刀相当的宝贝?找到没?”   “还没。”   有莘不破乐滋滋道:“那多半在这里了。”也不理会昊长老“小心机关”的高叫,排闼而入。门内并无机关,只有四间同样用玄铁锁紧锁着的小屋子。   打开第一间,只见数排石架子上摆满了不起眼的东西。但陶函商队的人见多识广,均知这上面不是古物,就是奇货。有莘不破扫了一眼,却似乎全无兴趣。昊长老突然高叫一声:“陶函之海!”扑了上去,把那个破碗抱在怀里,又哭又笑。有莘不破笑道:“小心别弄坏了,我们还要还给孺婴兄呢。”   昊长老喜道:“对!对!”脱下袍子,小心翼翼把陶函之海包了起来。   打开第二间,只见屋子里只有一辆木头雕成的马车,车上还盘绕着一些枯藤烂叶。有莘不破不禁皱眉道:“这破车子难道也是宝物?”昊长老道:“三宝之一有一辆‘七香车’,或许是它。”   有莘不破笑道:“这堆破木头也算宝贝?”昊长老道:“或许有什么窍门,陶函之海现在看来也很不起眼啊。”有莘不破点了点头,道:“也是,这是木头做的,江离多半知道怎么摆弄。一起拿回去吧。”阿三插嘴道:“这车子比门来得宽大啊,我们怎么弄出去?也不知道他们当初怎么弄进来的。难道是拆了进来组装?”有莘不破笑骂道:“拆车不如拆门,刚才是怕把屋里的宝物弄坏,现在尽管大胆地干!门太小就把门拆了,还不行就把墙拆了。拆墙会不会?”阿三忙应道:“会!会!”   打开第三间时,只见满屋光华,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悬浮在半空,九颗龙眼大的珠子围绕着大珠飞转不息。昊长老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子母悬珠’。”有莘不破道:“看起来蛮值钱的,收起来吧。”   到了第四间门前,昊长老道:“鬼王刀、七香车、子母珠,三宝都齐了。不知这里面又会是什么宝贝。”   有莘不破笑道:“进去不就知道了?”刀起锁落,一脚把门踢开。一方床,一张几,一点烛火,一阵清香。烛光隐隐,有莘不破却觉得眼前一亮,甚至有点头晕。   妈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七关 美眉的想法   雒灵睁开眼睛。   “妈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年轻男子粗俗地说道。可她分明听他在内心轻轻叹了一句:“华容光润,令我忘餐。”   一个月以前,雒灵一直生活在一个很阴暗的地方,那里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寒冬炎夏,甚至连阳光也不多见,一切都幽幽的,又静静的。从懂事开始,雒灵一直在那个幽幽的地方生活着,十几年的生命,没有多少欢乐,也没有多少悲伤。   一个月前,雒灵的师父突然对雒灵说,你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在陶函之南,季连之北,有一个本门遗孑,是当年你师叔和无忧城主生下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学过本门心法,但两年前山鬼经过三宝岭,发现他竟然无师自通,悟出了以心役心的法门,降服了从血宗逃出来的一头灵兽。你去看看他,如果他别辟蹊径,所悟神通有超出本门之范者,就把他带回来;否则你就把他就地处决吧。”   就地处决?就是杀了他吧。去年雒灵就见过刑鬼处决门人,那门人无声无息地就不动了,然后尸体无缘无故地就不见了。那就是处决吧。   山鬼把雒灵带到子午谷附近,这一带其实颇为荒凉,但和幽谷比起来,这里的阳光何其灿烂,这里的生灵何其活泼!雒灵不懂,外面的世界这么美好,师父他们为什么要窝在那阴暗的地方。   雒灵的心法正练到闭口界,不能说话。她用心灵唱起了无声的歌曲,方圆十里内的蝴蝶、莺燕听到她的呼唤,纷纷向她飞来。在阳光下,连它们也似乎比幽谷中的小动物更有生气。正当她十分欢快的时候,一阵嚣尘纷嚷闯进了这和谐的舞台,鸟儿惊散了,蝶儿吓跑了。雒灵回过神来,几个充满淫秽肉欲的心灵之响在向她靠近,雒灵记得,去年那个被刑鬼处决的门人,就是因为发出了这种心灵之响。   她默然地看过去,几条大汉一边高叫“好漂亮的小妞!”、“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一边跳下兽马争先恐后地向她抢来。“处决他们吧。”雒灵心里想。那几条大汉脸上现出极其古怪的神色,停住脚步,蓦地拔出佩刀,横刀自刎。   “怎么回事!”有人叫道。十几骑冲了过来,那种心声不但充满了警戒和愤怒,还饱含着杀意。师父教过,杀意,这是最可怕的心声之一,对于这样的人,一律处决。   风吹过,一十八条大汉一起横死在一个青春少女的脚下。   远处又奔近数百人,在距她十几丈外停住,围成一个半圆形。雒灵并不知道这群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紫蟗盗众,只知道他们的心声嘈杂而难听——只有那个排众而出的男子例外,那男子的心声刚硬中暗藏忧郁。   “啊,这是修练过的心声啊,可是那种波动控制得并不自然。难道就是他吗?”   雒灵抬起头,望着这个男子,无声地问他:“你就是沼夷的儿子吗?”   那男子一震,他分明听见了这句没有声音的心语,他和紫蟗沟通的时候就是这种方式,但人兽间的交流,远远不可能像眼前这个少女这样流畅地运用的心语。   “你是谁?”那男子尝试着用心语问她,第一次和人这样对话,他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   雒灵没有回答他,却又问了一句:“你是沼夷的儿子,是不是?”   “沼夷是谁?不知道。”   “她的丈夫,三十年前是无忧城的城主。”   那男子一震,沼夷?难道是自己母亲的名字?   “哦,看来你就是那个孩子。”   雒灵看着不远处纷飞的蝴蝶,心中思量着:“他的心法十分粗糙,并没什么师父说的‘超出本门之范者’,要不要处决他呢?处决他以后,师父交代的事情就完成了,她是不是会派人来接我回去?回到那个没有阳光的地方……”   那男子旁边一个老人看见这奇怪的女子犹豫不决,心想机不可失,打个暗号,几个人从旁边围了过去,一张网向雒灵罩了下来。   在网中,雒灵出奇地没有反抗,只是思量着那个是与否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个年轻人,心声十分好听:宽广、优雅而直接。在幽谷中,她从来没听过这样阳光的心声。   “你是被札蠃捉来的吗?”雒灵没有回答。她发现自己能捕捉到的只是这个男孩很表面的一些思绪,如果想要进一步探索,那就要强行进入对方的思维了,但那样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师父教过,遇到这样的高手,在没有致敌死命的把握前,不要轻易出手。可是这么好听的心声,我为什么要致他死命呢?   年轻人看到她不自觉露出的善意微笑,十分高兴,仿佛完全忘记身后那群人的存在。“我叫有莘不破,你叫什么名字?”雒灵没有回答。   “唉,你不会说话吗?”雒灵仍没有回答。年轻人身后一个老头插口说:“公子,看来是个哑巴。”   年轻人摇摇头说:“不会,不会,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是……你只是不愿意说话而已,对不对?”   雒灵笑了。年轻人大喜,道:“这里闷得很,我们到外面去。好吗?”说着伸出了他厚实的手。   日已过午,进攻紫蟗寨的陶函商队满载而归。背着大火,勇士们唱起了归程之歌。雒灵发现,这群人的心声和他们的歌喉一样,雄浑而刚劲,这样的心声,也是她在幽谷中从未听过的。   “为什么刑鬼他们要那么抑郁?为什么不能像这些人这样,把心中的喜怒哀乐在太阳底下统统唱出来?”   雒灵不会骑马,她紧紧地抱住有莘不破的腰,有点担心地坐在他背后。她把脸颊偎依在有莘不破的背上,静静地倾听他的心声。有莘不破歌唱得像鬼叫,但他的心声却让雒灵感到十分舒服。   “喂,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总不能老‘喂喂’地叫你啊。嗯,我想想。啊——你就叫雒灵,好不好?我脑中突然出现这个名字。雒灵,雒灵,很好听啊,我就这样叫你吧。”   “台侯,有莘台侯!”几个人欢呼着从半圆的车阵迎出来。雒灵发现苍、昊、旻、上那几个老头听到“有莘台侯”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而大多数人看到车阵,心声中马上跳动着温馨的旋律。“他们到家了吧,只有看到家心里才能有这样的安全感。”雒灵的想法并没有错,对陶函的好男儿而言,这个车阵的确是他们的家。   胯下风马得得前进,走近车阵的大门。雒灵闻到一股淡淡的清新气味,然后才听见一个奇妙的心声。她忍不住探头一望,一个年轻人坐在辕门上,阳光拥簇着他,微风轻拂着他,他的心声中,有一种似曾相识又极其遥远的感觉。这是多么美妙的心响啊,美妙得雒灵仿佛能够闻到似的。但不知为什么,雒灵却本能地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警戒。   有莘不破道:“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江离道:“杀了多少人?”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夜里谁去数他?”   “没有俘虏?”   “两个。”   “才两个?”   “札蠃和那个老头子。”   “其他呢?”   “别老说这些无聊又扫兴的事情好不好。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在札蠃的老窝救出来的,她叫雒灵,呵呵,漂亮吧。”雒灵往有莘不破背后一缩,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江离看得太仔细。   江离淡淡道:“看来你正一步步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啊。有了财富,又有了美人。恭喜恭喜。”   说话间,第二拨人马走进辕门。雒灵感到一个把彭湃暗藏在心湖深处的心声渐渐靠近,知道有莘不破的那个同伴到了,刚才在紫蟗寨,雒灵让那双锐利得有点可怕的眼神吓了一跳。   于公孺婴马近辕门,问江离道:“车阵一切安好?银环老实吗?”   江离点头道:“没发生什么事情。弟兄们伤亡严不严重?”   于公孺婴道:“还好。”转头对有莘不破道:“我守辕门,你歇一歇去。”   有莘不破在马鞍上蹦了几下,道:“歇什么,我现在精神正旺呢!”他从昨日黄昏一直奋战至今,本来十分疲惫,但身后贴着那个沉默而可人的女孩,自然而然地觉得神清气爽,一路来竟把疲倦驱赶得一干二净。   于公孺婴道:“那好,你守辕门,我睡觉去。”一扬鞭,驰入辕门。   江离道:“我也要睡一觉去,这一夜好累。”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还有一件好东西呢。”手一扬,有人把一辆木头车拉了过来。   江离眼前一亮:“七香车!”   “你也知道?”   江离点点头。   “喜欢吗?”   江离道:“我手无寸功,凭什么拿战利品?”   有莘不破道:“怎么会是手无寸功呢?没有你镇守大本营,又搞出那些蛊惑札蠃的幻声幻象,我们哪能安心杀敌?札蠃又哪会在一线天的那一头上当?”   江离道:“就算我有功劳,那也要论功行赏,不能这样私相授受。”   有莘不破想了想道:“其实我和四老商量过了,他们也觉得这件宝物归你最合适。”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唉,假的啦。反正我呆会和四老说一声,没人会反对的。”有莘不破道:“你怎么这样别扭!明明喜欢的,却推三阻四,不爽利!”   江离不语。   有莘不破又道:“话说回来,这辆什么‘七香车’又没人懂得其中窍门,在你手中是件宝贝,在别人手里却只是一对烂木头,只合拿来劈了当柴火烧。”   江离笑道:“这倒是真话。不过我还是不要。我睡觉去了,午安。”   看着江离转身离去,雒灵感到有莘不破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看穿了这一点,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异样的不愉快。   “他到底怎么了?”有莘不破喃喃道,念叨着,全然忘记背后还有一个偎依着他的女孩。   太阳光照着战后酣睡的陶函勇士,也照着野猫林外的百人坑。   有莘不破担心有变,当晚把所有投降的俘虏都就地处决;又怕麻烦,任由这些强盗暴尸旷野。后来在于公孺婴的坚持下,回程时才由第二拨人马将尸体埋了。   但紫蟗腐烂的身躯却没人愿意去碰,因为那恶臭谁也受不了,因此只是远远扬起一些砂土把它掩盖了。日已过午,没有掩盖实的烂肉堆中,钻出一只老鼠大小的紫色怪兽。这只小怪兽嗅着札蠃被晒干了的血迹,挖出札蠃被砍下的断臂,舔着咬着蹭着,呜呜哀叫着。野猫林的生灵听到这哀叫,无不惊悚。   小紫蟗走了,一切又恢复平静。   只要下一场大雨,这个地方所有死亡气息都会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播下种子以后,新的生命会吸食旧的死亡而迅速成长。一切将重新开始。   “少主!再这样下去,那个有莘不破真会成为新的台首——他连连大胜,又将抢来的财物大肆分赏!他正在收买人心!”四处无人,但苍长老仍压低了声音,只是激动的情绪却无论无何掩盖不了。   “他行赏不均?”于公孺婴随性地倚着一个车轮,他刚刚睡醒,只见月上梢头,整个下午十分兴奋的银环蛇却睡着了,静静地把头搭在他肩膀上。   “那,那倒没有。他让老二统计财物,所有财物三成赏众,七成归公。老三老四论功行赏,我做监督,这样安排,众人心里也服。”   “他贪没财物了?”   苍长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他并没有插手分配财宝。只是主张紫蟗寨三宝少主、江离公子和他各得其一,陶函之海仍归少主,这个,倒还公平。”   “兄弟们不喜欢他?”   “这……唉,我们从来没像今日这样得了这许多财物,孩儿们都欢喜得很。连几个老家伙也……唉……”   “既然这样,他做台首有什么不好?”   苍长老愤然道:“但陶函商队的台首向来是于公家啊!不但商队,举国都知道!就是国主来了,也夺不了您这个位子!”   于公孺婴看着睡着的银环蛇,痛心道:“母亲的仇,我没法报;妻子的仇,我没法报;父亲的仇,我更没法报。像我这样无能又不孝的男人,怎么能做商队的领袖?”   苍长老道:“少主,你要振作。夫人和少夫人的事情已经过去,我相信她们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的。至于台侯的仇,紫蟗寨已经被我们端了,元凶已被擒住,我们已经无愧于台侯的英灵。”   “元凶?”于公孺婴苦笑道:“如果真是紫蟗寨下的手,父亲临走前不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苍长老吓了一跳,道:“难道凶手另有其人。”   于公孺婴道:“你不要胡乱猜测,父亲说过,这个世界上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已经去了,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苍长老呆了半晌,于公孺婴又道:“有莘不破如果有心接手商队,不是你可以推翻的;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你们以后只要安安份份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苍长老急了,道:“我们对他没办法,但少主你可以!只要你振臂一呼,孩儿们都会跟着你的!”   于公孺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反对他?这除了让我加上一个所谓陶函台首的空衔,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苍长老一愕。于公孺婴又道:“我愿意奉有莘不破做商队的台首,并不仅仅因为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实际上,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期待,想看看这个男人会把我们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年年来回走动,规矩行商,都走了几十年了,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命,难道你不想换换口味?”   苍长老喃喃道:“我,我只想平平安安过完剩下的这点年头。”   “但我却想让这个商队更加精彩些,让这些男儿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把这短短的一生活得更有意思。”   “但是,但是你看他杀人的样子!我简直不想再看!虽然他杀的是强盗,是仇人,但那种嗜血的恐怖仍让我每次想起都胆战心惊。更让我担心的是,孩儿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都已经被他感染了。我们现在不像一个商队,我们像一伙强盗!”   于公孺婴默然,良久才说:“但他对自己人总算不错,对吗?”   “但是这样的人……”   于公孺婴截口道:“好了。总而言之,我支持有莘。如果有一天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告诉他,告诉你,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苍长老知道这位少主话已说完,他有些不快,但少主的刚断却并没有令他失望。他相信,只要少主足够坚强,万一有莘不破有一天倒行逆施,少主也一定能够制衡他。   他心事重重的走向篝火群,酣睡了一个下午的商队正开始他们的狂欢,为他们的胜利,为他们的财富,为他们的尊严,为他们的明天。   苍长老被几个年轻人发现了,众人拥簇他着向半醉的有莘不破敬酒。他老练地笑着,却发现偎依在有莘不破怀中的女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洞悉了他的所有心思。老人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这个来历不明女人,危险,危险。   银环蛇醒了。   它喝了两碗酒就醉了,在众人的围簇中半颠半颠地跳起舞来。对于这条大毒蛇,众人本来十分惧怕,但看到它的憨相以后,无不大笑起来。于公孺婴混迹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他知道,它已经不是她了。   “醉了吗?”不知什么时候,江离站在于公孺婴的背后。   “没有。”   江离不再说什么,走开十几步。于公孺婴站起来,跟了过去。在这个酒气弥漫的夜晚,没有人注意他们。   “战况怎么样?”   “很顺利?”   “顺利?”   “有莘出手够狠,光是这份狠劲就把对方吓跑了,气势一边倒,我们赢得很顺利,损失很小。”   “俘虏呢?能够留下两个首脑人物,不可能没有其他俘虏。”   于公孺婴黯然。终于道:“全杀了。”   江离怔了怔,颤声道:“全杀了?”   于公孺婴道:“全杀了。”   “谁下的令?”   “他,或者说我们。因为我最终没有反对。”   “为什么?”   “我们人少,时在黑夜,身在客地,留着一大群心怀叵测的强盗,随时随地会变生不测,所以我觉得他做得并没错。”   江离看了他半晌,道:“你没有反对,是因为你的仇?”   “仇?”   “你父亲的仇。”   于公孺婴仰望夜空,慢慢道:“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我却不想知道。我父亲生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江离沉默了一会,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情感丰富,但精明并不在乃父之下。他顿了一顿,道:“既然不是因为仇恨,那有莘的做法,你是完全赞同的了?”   于公孺婴沉思了一会,道:“他的有些手段我不喜欢,但也不反对。这是一个乱世,他的手段很有效。”   “有效?但我受不了!残暴是会累积的,杀人是会上瘾的!”   于公孺婴默然。   江离道:“他太任性了,任性得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年纪!现在就这样子暴戾,如果成了气候,谁制得住他!”   于公孺婴道:“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爱心,至少在无忧城曾支持你,要求檗有阗开城救助平民。”   江离冷笑道:“我当时也这样以为,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他帮助的人是我,不是那些平头百姓!”   于公孺婴道:“既然他肯为你而救人,就能为你而不杀人。”   江离冷冷道:“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他望着远处的天空道:“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现在和你们在一起,并不代表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是吗?反正只要他不逾越我的底线,他留在商队一天,我就会在他身边帮他一天。如果他要走,我也不会挽留。这就是我的意思。”   突然,远处爆发出一阵采声,那是无数狂醉的男人的齐声高叫。   “杀了他,杀了他!”   “为台侯报仇!”   “为弟兄们报仇!”   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架了起来,两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江离和于公孺婴一惊,一起掠了过去。醉眯眯的有莘不破手一扬,刀落头断。卫皓的头滚到于公孺婴脚下,死前犹带不忿;札蠃的头滚到江离脚下,却是一脸忧郁。卫皓是个不合格的强盗,他整天梦想着逝去的时光。札蠃表面上是一个合格的强盗,他以符合强盗身份的活法活着,又以符合强盗身份的死法死掉。但他那偶尔出现的忧郁仿佛在不断地提醒别人:其实他并不喜欢强盗这个职业,尽管许多人说这个职业很有前途。   有莘不破施施然站了起来,拥着雒灵走向松抱。有这个女人在他身边让他感觉超爽,她不像近来变得有些喋喋不休的江离,一句话也不说。但那笑眸甜如蜜,醇如酒。自己潜伏在心里的那些原始的冲动全被她激发了出来,甚至连周围的人也被这种痛快所感染。痛快地杀人,痛快地喝酒!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没这么痛快过。没有祖父的拘束,没有师父的训导,只有互相欣赏的朋友、艳光四射的女人、忠心耿耿的属下和邪恶厉害的敌人。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有莘不破醉醺醺地拥着雒灵,走进松抱。   江离喃喃道:“他入魔了,他入魔了……” 第一卷 新生 第十八关 去与留   有莘赤裸地躺着。   雒灵赤裸地伏在他身上。   这个男人是一块很适合自己的土壤,他的心声和肉体都能为自己带来无穷的快感。   江离走进大车“松抱”的时候,眼中见到的是一副不堪的画面:两个赤条条的年轻人肉体相叠;鼻子闻到的是各种气味交织而成的污臭:男人下体喷出的腥臭,女人身上散发的香臭,酣饮无度以后残留的酒臭,剧烈大动以后浑身的汗臭……   他不禁捂住最敏感的鼻子。以朋友的身份而言,他本来不应该这么不识情趣地闯进来的。不过,此时此刻,他并不是来看他的朋友这么简单。   有莘不破睡得像个孩子。   江离喃喃自语:“为什么于公之斯要把商队交给你?”他回忆着于公之斯临终前的状况:有莘不破跳起来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你的身份有很大干系吗?”对于有莘不破的真正身份,江离原来并没有了解的兴趣,当现在却突然很想知道,因为这会影响他的决定。   “杀气!”雒灵心中警戒着,但马上发现眼前这个有莘很重视的人心声的波动十分厉害。和面对有莘、于公孺婴时一样,她本来无法捕捉到江离心灵深处的思绪,但现在江离的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却是致他死命的好机会。不过她还是没有出手,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因为考虑到有莘不破的想法?   “有莘!起来!”   有莘不破睡得像头猪。   “有莘不破,再不起来,我杀了你!”   有莘不破仍睡得像个死人。   雒灵也谨慎地用心语呼唤着,力图不给江离发现:“快起来,有危险。”眼见有莘不破还是没有动静,正想用“心语呼名”之法,却听一声很柔和的心语先她而呼唤了出来:“有莘不破,醒来!”雒灵微微一惊。心语虽号称是心宗的独门密技,但上达之士,一法通,万法通,原也不奇,但江离小小年纪,竟然也能旁通诸家心法!   江离刚才的唤魂之术,本来一呼名字,就算有莘不破睡得再死,也会有反应的。“难道有莘不破不是他的真名?”   江离沉吟半晌,闭上了眼睛。   “多么安宁、多深邃的心声啊。竟没有一点人间的杂念。”雒灵心中赞叹着。“这心声没有杀气,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雒灵暗用瞳透之术——瞳术并非心宗所长,但雒灵也已达到旁通诸门的境界——眼皮不启,偷偷看了江离一眼,只见江离的双眼,竟似变成两个深不可测的空间。“天眼!”雒灵不敢再看,收了瞳透之术。   江离睁开天眼,观有莘不破之骨色:其色介乎青紫之间,骨骼中有山川之象,筋髓间含河洛之韵,虽未成形,但大富大贵之相已显露无遗。江离不由喃喃道:“看来他不是一国储君,就是一方贵胄。”   江离闭眼运息,睁开慧眼,辨有莘不破的气色:肺吐虎息,心动雀火,肝盘龙脉,脾土稳,肾水静——奇经流先天真气,八脉藏三象之元。江离吃了一惊:“这是绝顶的正宗心法!他哪里学来!不像血宗,不像心宗,难道是洞天派?”   江离收了慧眼,睁开法眼,察有莘不破之命色:先人有积善之厚德,自幼有存良之训诲,是非之心未固,好动之性天然,血气之刚常转斗杀之暴。江离犹豫着:“善恶之际,也就五五之数。”   江离收了法眼,颇感疲惫。运氤氲紫气盘旋了一个小周天,精神稍振,闭眼,收鼻,耳垂上贴,舌头上抵,断了六感,塞了七窍。   江离断绝六感之后,原本一直伏在他肩头上、恍若冬眠状态的小银狐突然睁开眼睛,骨溜溜地环视周围环境。三十六弹指后,江离的额前逐渐凝成一股青色的气团,空间开始扭曲,青气慢慢显出龙的形状。   雒灵感觉有异,再以瞳透之术偷看,不由一凛:“原来是太一宗!怪不得这样了得。他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能召唤青龙!不过看来这青龙还不是实体形态。”青龙的五官渐渐成形,身体约小指大小。雒灵收了瞳透之术,抑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气息,整个人进入“平凡”状态。小银狐眼见青龙成形,也把眼睛闭上,仿佛从来就没有醒过。   江离慢慢睁开双眼,眼神空灵,不沾半点人间烟火。那气体状态的青龙惊道:“你功力未到,怎么就把我呼唤出来了!还开了神眼!”   江离道:“有个人我怕看不准,所以只得请你帮忙。”   青龙道:“江离,我虽然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但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啊。当年你师兄若木遇到有莘羖之后,有一段时间对一些事情很犹豫,你现在和他当时一样,有游离太一正道的危险。”   江离听到“有莘羖”三个字,心中一动,问道:“有莘羖?他是谁?和师兄什么关系?”   “是你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他和你师兄的事,我不好多说,以后你问你师父吧。”   “他有儿孙和后辈吗?”   “应该没有,有莘一族除了他以外,都已经死尽死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测看这两个孩子的运色吗?废话呆会再说,你的神眼维持不了多久的。”   青龙在半空中一个盘旋,自江离的左眼游了进去。江离运神眼,测看有莘不破的运色:前事已定,后事茫然……右眼一痛,青龙游了出来,江离眼中那种空灵的神采也消失了。   江离黯然道:“我的神眼功夫不到,看不清他的运势。”   青龙道:“但我看他却十分危险: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徘徊于善恶之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的运色中却有天子之相,这样的人若居高位,一旦恶念占据上风,那非涂炭天下不可。保险起见,杀了他吧。”   江离吓了一跳,踌躇道:“杀他?他都还没有做什么该杀的罪行!”   “等到他恶行昭显的时候,你可未必能杀他了。”   “那也太武断了。我看不清楚,师父一定可以,找到师父,由他老人家决定吧。”   “我怕你还没有见到你师父,先遇见阿衡。如果阿衡护着他,那就算你师父来了也胜负难知。”   “阿衡?”   “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阿衡的气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这小子这么危险,怎么还会收他!”   “阿衡到底是谁?”   青龙沉吟了一会,才道:“是你师父的师兄。”   江离讶异道:“我师父的师兄?那就是我的师伯了?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过?”   青龙叹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维穷究太一宗的极限,但却放弃进入天外天,甚至质疑太一宗一脉数百年来被奉为天下正宗的生命观。当年他和你太师父一场争辩,互不相下,从此破门而出,不知所踪。”   江离道:“他入魔了吗?”   青龙又思量了很久,才说:“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这么清明的心境。只是他希望人类的未来走向另一条道路。”   江离问道:“这么说师伯并非邪道?”   青龙道:“他和你师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   江离又问道:“师伯能用神眼吧?”   青龙笑道:“他早已达到驭六气以游无穷的境界,六感通灵,了然无碍。”   江离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师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   青龙逼视着他:“你到底是因为相信阿衡,还是因为相信这小子?”   江离脱口道:“有区别吗?”   青龙道:“当然,如果你是因为这小子而止杀念,那说明你心中已有了牵挂。你应该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友谊与情感,对你来说都会是一种障碍。你要进入天外天,必须把这些羁绊你的东西坚决割舍。”   江离默默不语,青龙说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问题。   青龙叹道:“你师父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了,阿衡虽然和我交情不错,但我不想见你师父再失去一个徒弟。再说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太过危险。既然你摇摆不定,我来帮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暴长,一阵水木清香把满车的秽臭驱散得干干净净。   雒灵犹豫着:“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龙吗?我没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紧:“我为什么要为他冒险?咦,他醒了!”   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青色长龙狰狞着向自己慢慢逼近,以为是幻觉:“哈!又喝大了。”一转头,见到了江离,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江离愣了愣,心念一动,雒灵暗中舒了一口气,青龙却是一声叹息,收起了光芒与清香。   “小江离啊,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是因为他罪不当诛,还是因为我不想杀他。”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   “等等!”江离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在哪?我们失散了,我找不到他。”   “等等。”青龙出了一会神,仿佛感应到很奇怪的事情。回过神来,对江离说:“你该和他重聚时,自会见到他。”   “什么意思?”却见一阵空间扭曲,青龙散化成一团青气,慢慢消失了。   江离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转头出车。   雒灵缓缓睁开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运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后天修养、善恶之性、未来运程!这一轮神通完毕,只觉心神俱疲。“这个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准。   睡梦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过他结实的手臂,揽住雒灵绸缎般的身体,挪了挪身子。雒灵被他拥得紧紧的,只觉一阵懒洋洋的睡意涌了上来:“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在有莘不破酣畅的心声中甜甜睡去。   陶函商队在外的时候,从来没像今晚这样,所有人都醉了——连最老重持成的苍长老也醉了,连刚刚融入这个大家庭的银环蛇也醉了。   于公孺婴呢?他也醉了吗?这个年轻人倚着车阵的辕门,把脸埋在竖起的领子中,似乎睡得很香。   江离一脚还没跨出辕门,于公孺婴忽然道:“有莘呢?”   “揽着那女人睡觉呢。”   “醒过来了?”   “没有,睡得像头猪。”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师父去。”   “有莘醒来问起,我怎么说?”   “就说我找师父去了。”   “他如果问起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   “连我都不知道,他问了你也没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么办?”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离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龙爪秃鹰,道:“它太累了,你还是让它歇歇吧。”   有莘敲着脑袋醒了过来。他从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变成一个可以任性使气的商队首领时间还不长,还不很习惯这种狂饮烂醉。他缓缓放开怀中的雒灵,拉过一张毯子轻轻盖上,唯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然后才静静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开车门。夜很静,太阳还没出来,风有点冷。   酒劲过了,情欲也发泄完了,天还没亮,自己却已经睡不着了。男人在这种时候心里想到的通常不会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江离,但却不想去扰他的梦,于是向辕门走去——远远的他已经看到于公孺婴的影子。   “嘿!”   于公孺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边的草丛上坐了下来:“早什么!天还没亮呢!”   “原来你也知道天还没亮!”   “听你的话好像被我吵醒有气?嘿!你压根儿就没睡!怕什么吵醒你!”   “谁说的?”   有莘笑道:“你们不像我,这么没有责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离一定不会睡着;如果连江离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守夜。”   “江离睡着了?”   “当然。”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没睡着,一定会守在这里的。”   “他睡在哪里?”   有莘愣了一下,挠挠头,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来在车阵绕了一圈,回来问于公孺婴:“他出去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是紫蟗寨的余党还没有解决吗?”   “这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   “他怎么说?”   于公孺婴一字一字道:“他说,他要去找他师父。”   有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于公孺婴重复道:“‘找我师父去’——他是这么说的。”   有莘的喉咙咯噔一声,全身一耸:“他!他!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两天杀人太多,他不高兴。”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临走时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很平静。”   有莘不破跺脚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就杀几个强盗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于公孺婴望了望东北方向:“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来对于公之斯说:“大哥,借你的鸟儿一借!他要走远了我怕找他不到。”   于公孺婴耸耸肩膀:“你看。”有莘顺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龙爪秃鹰流着口水,歪着头在辕门顶上睡得贼香。   “他中了江离的毒,我也不知道它会睡到什么时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声,撒腿向东北方向狂跑而去。   看着他消失在江离远去的方向上,于公孺婴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回来吗?”雒灵抓紧了毯子,突然有些伤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纹。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九关 尾声   越往东北,越见千里流火的影响。但是有莘不破却不是懂得感怀的人。江山是否依旧,与他何干?   江离啊,你到了哪里?无边的旷野,哪里都可能是他的去处。正在茫然间,有莘不破突然发现在死气沉沉的旷野中有一线若断若续的生气,草木的种子在这一线生机中努力地生长着。   “难道这是江离无意中留下的气息?还是他混淆我视听的陷阱?”   他没有犹豫,凭直觉沿着这道生命线飞奔而去。   江离一路走来,一路都在思考,认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轻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独立解决的人生难题一样,他认真得有些可爱。   “既然他肯为你而救人,就能为你而不杀人。”当时于公孺婴这样说。   “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当时自己这样回答。   如果他不拒绝有莘的邀请,或许那场引起自己不快的杀戮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参加了那次夜战,那么他会失去自己的一些坚持。   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气又继续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去的生命气息,对这片受到天火余威波及的旷野影响有多大。他只是自顾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   黄沙中,草丛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懒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江离躺在地上,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能否找到他,而是他决定怎么处理和有莘之间的关系。   有莘不破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江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点灼热,原来已经中午了。   “别挡我晒太阳。”江离说。   “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以后少杀……,这个,不杀人了——除非遇到无忧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   “回去?回哪里去?”   “商队!我是新的台首啊!当初不是你那番话,我也不会真的当上这劳什子台首。你对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负责任!”   “我的归宿在天外天。”江离仿佛没有听到有莘不破的话,悠悠道:“那是一个还没有存在的境界,一个由我去创造的境界,一个仅仅属于我的境界,一个最完美的境界……”   “这个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么天外天去干嘛?”   “一辈子到底要干什么?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才发现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   “对啊!怎么都得有自己的活法。祖父虽然伟大,阿衡师父虽然无敌,但他们是他们,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否则我就完全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附庸!我们带着商队,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闯荡,好不好?我们去寻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间最美丽最忧伤的爱情,想办法扭转他们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师父以前的人生对我来讲是一片空白。我逗逗转转了这么久,到现在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原点。再过十几二十年,当我耗尽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不是会再一次发现自己回到了这个原点?”   “……”   “也许二十年后我会发现,师父的说法是对的,那么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会白费了吗?”   “……”   “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唉,未来充满了可能,也充满了不可能。”   “……”   “也许,到我临死的那一刻……”   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来,让开了身子,强烈的阳光直射江离的脸,逼得他睁不开眼睛。   江离停住了说话,揉了揉眼睛,慢慢习惯眼前的光线。   “这里好晒。”江离说,突然抬头见到有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你知不知道季连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话,反问道。   “苍长老说过,在南边,陶函的铜车就是在那里打造的。”   “我们的商队现在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什么杂车杂兽都有。挑了紫蟗寨,风马和山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也有了,士气也起来了,但是却少了铜车——我们总不能赶着那些三轮木头车去闯天下吧。”   江离问道:“所以你要到季连去买铜车。”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买车,同时也做生意。苍老头说过,那里比无忧城还繁华呢。”   江离道:“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做这些事情?”   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先做点事。”   江离侧头想了一会,道:“也对。”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走吧。”   有莘不破道:“去哪?”   江离道:“回商队吃饭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饿着呢。”   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以后,草丛不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突然弹起,膨胀、丰满,恢复到人的模样。   “哼!好不容易逮住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机会,又让这臭小子冲了!”靖歆咬牙切齿的,突然一挥手,砂土间多了一个洞,一头小怪物跳了出来。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给札蠃报仇吗?哼!凭你这点能耐,只怕白费心思。不如这样,你认我为主人,我帮你杀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么样?”   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满脸笑容的靖歆,充满警戒。突然往土里一钻,隐没在沙土中。它刚才的站立的位置,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成钳子形,已经合围。   靖歆叹道:“可惜可惜。”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仿佛和刚才那个埋伏、欺骗、偷袭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靖歆走远之后,无垠的旷野突然出现一个比山岳更加雄伟的男子。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又仿佛是刚刚出现。他身上明明穿着杂役的衣服,但那气势却连绝代箭雄于公之斯也有所不及。   紫色小兽从土里钻出来,在这个男子脚下战栗着,连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   男子挥一挥手,小妖兽如逢大赦,匍匐着、倒退着远去了。这伟男子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望天际的两朵白云。一声清笑,大踏步向东南方向走去。   天际白云间,不见人影在,但闻人语声。   “看来季丹又要多管闲事了。”   “……”   “这两个孩子在一起,自保足足有余。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   “我要去带江离走。和你徒儿呆在一起,对江离来讲太危险。”   “危险?”   “青龙说的没错,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徒弟。我不会在这个世界再呆很久,没有时间再找一个传人。”   “我却以为让这两道水流继续随性流淌更好些。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好的是你的徒儿,不是我的徒儿。”   “强扭风向,非自然之道。”   “又来了。五十年前你破门而出后,师父从此不曾说得一字之言语,直至飞升。三十年前那场七天七夜的激辩以后,你我见面再不论道,今天怎么又提起?”   “我说服不了你们,你们也说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年轻人的选择。”   “如果我仍坚持要带江离走呢?”   “……”   “你难道要和我动手?”   “下面这块土地才脱得天灾,若你我同门操戈,只怕下面又是一场大难。你徒儿的汗水气息无意间播下这一线生机,你我何苦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那你为何还要拦我去路?”   “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   “我不赌博。”   “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   “……”   “我也没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诸赌赛?免伤和气。”   “怎么赌法?”   “这天劫百年一次,虽然周边诸侯各有避难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烦扰。”   “难道你想赌赛补天!”   “你在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难道每次都仅仅是因为路过?”   “……”   “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为赌赛,于天下、于生灵、于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   “补天……这不是人的事情……这是神的事情……”   “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   “不要趁机撩上这个话题。”   “那你到底赌不赌?”   “补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只怕他们早已人事全非。”   “你我僵持下去,只怕耽误更久。”   “也罢。我太一道数百年延续至今,自有长存之理。我相信不会至我而绝。”   “好,你我击掌为誓。”   “且慢。”   “哦?”   “现在不阻止江离,过得些时日,他的命运就完全脱却我的掌控之外。”   “他的命运,本应由他自己思量抉择,你我当年不也是如此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在一起,还是大不相同的。总之现在我不下去见他,后事难言,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江离的事情不能做赌注。由他去吧!”   “妙极。那你想要的是……”   “成汤混一宇内之志,天下有识者谁人不知?你要补天之缺,是想开通东南一路,通化三苗尸方吧?”   “东南之事,事关华夏教化之普衍东南,倒不仅仅是为了天下之争。”   “是与否,你们心中自知。现在只说赌约。”   “这个世间除了江离,居然还有你挂怀的事情?”   “闲话少提——我要你下的赌注是:若成汤得天下,需继续奉我太一为正道,贬斥群邪。”   “……”   “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于你有何难处?”   “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与现有诸道都大不相同。也罢,不过你也得下相应的赌注才是。”   “自然。你说吧。”   “若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你需助我。”   “……”   “自禹启之时,大夏便奉太一为正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自孔甲以降,数代共主亲近血宗,于太一道虚尊远敬,为求长生,常有暴虐之事。诸侯离心,四方多叛。”   “人间政事,易知胜负,难言道德。”   “以胜负之数论,若天下形势倾向东方,你的助力也不过令天下早定罢了。”   “……”   “你于东西之争举棋不定,又何必指望成汤得天下后奉太一宗为正!”   “你说的也有道理。”   “既如此,击掌为诺!”   山岳风雷都不足道,或者只有天地才配为这三声击掌作证。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一关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轻裘、骏马、美女。   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赛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去问问路。”   勒缰,银角风马人立长嘶,雒灵却仍然稳稳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后,脸上微笑依然。   “这位大哥,你好,请问您知道季连城怎么走吗?”   那人摇摇头,说:“你问我弟弟。”   “你弟弟在哪里?”   “我弟弟给了我一个麦饼,对我说,哥,你坐一坐,我不回来你别走开。然后就走开了。”   雒灵聆听这个胖子的心声,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心想:“原来是个白痴。”   “那你弟弟往哪里走了?”   胖子随手指了一指。   有莘不破道:“谢谢了。大哥你怎么称呼?”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尾,我弟弟叫马蹄。”胖子很自豪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很骄傲的人。”   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币,对胖子说:“大哥,这个给你。”   “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麦饼,说:“我要什么东西,问马蹄就行,他什么都有。”   小湖如镜,湖边一所很突兀、很古怪房子,房子门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坐在一个离湖岸数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数丈长的鱼竿,凝神垂钓。   马蹄一动不动地蹲在水边,盯着生命短暂的蜉蝣。突然水面破裂,他回过神来,只见一尾活蹦乱跳的青鱼被一根由蚕丝拧成的鱼线钓得飞了起来,摔在青草坪上。马蹄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捏住青鱼,取出鱼线。很期待的奔到少年身边,躬身奉上犹在挣扎的青鱼。却听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鲤。”   马蹄不敢违拗,扔了青鱼。少年重新上饵,远远抛了出去。过了半晌,似有波纹异动。马蹄小声道:“金鲤!”少年急道:“别说话。”眼见鱼线一动,再动,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动,一匹风马冲近前来,湖水漾起了一圈涟漪,鱼线再不动了。   少年一愕,向来骑怒目而视。马蹄抬起头来,见到了有莘不破。   轻裘、骏马、美女。   雒灵听到了一个无限艳羡的声音,顺眼溜了马蹄一眼,这个男人心声中所充斥的欲望,比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不过她对这种欲望毫无兴趣,只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   “你知道我为了钓这尾金鲤!等了多久吗?”少年怒气冲冲地道。   有莘不破一愣,少年跳起来道:“一个时辰!我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有莘不破看了看钓竿,明白过来,顺口道:“一个时辰,也不算久!”   “什么!”少年惊叫道:“不算久!一个时辰够我烧出六十六个小菜,酿成八十八坛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个点心!”   有莘笑道:“我曾见一个人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准备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做出一味清汤,我偷了一勺吃了,只是一勺,那味道却终身难忘。”   少年本来暴怒,但听到他讲到烹饪,竟不觉呆呆听着。有莘继续道:“那人对我说,一饮一食,不过适性而已。但若论起烹饪之技,似乎并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   少年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出这种道理的人了。你的烹饪之技一定十分了得。”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会做菜,只会吃。”   少年大喜,道:“那更好。你能在一勺清汤中吃出无穷味道,那是大大的食家了。你一定要到我家来,试试我的手艺。”   有莘不破指着那栋古怪房子说:“那就是你家吗?”   少年笑道:“那怎么会是我家,那是我的厨房。”   “厨房?”   “是啊,我家在季连城。”   “季连城?妙极,我刚好要去季连城。我叫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心念一动,道:“你叫马蹄吗?”   马蹄心中一跳,已听少年道:“马蹄?谁啊?不认识。我叫芈压。你要去季连,那最好就住在我家吧。”   有莘不破道:“住宿就不用了,我带的人太多。”   芈压笑道:“不要紧,我家大得很,就是一百个人也住得下。”   有莘道:“不止一百个人。”马蹄吓了一跳,芈压也有些诧异,道:“商队?”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芈压道:“那也无妨,季连这么大,多来几个商队也安排得下。”   有莘不破道:“季连城城主姓芈,你……”   芈压笑道:“那是我爹爹。”三两下收拾好渔具,随手抛下一块布币,对有莘不破道:“跟我的厨房走。”转身进了房子。   有莘不破正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却见那房子的墙根突然冒起火来,连惊呼也未发出,房子已经稳稳飘了起来,“房子”底下有百十只火鸦托着,向前飞出。   有莘不破大笑,道:“这个有烟囱又会冒火的‘大盒子’,到底是房子还是车啊!”   眼见房子已经飞出数丈以外,便要策马,马蹄急道:“我、我就是马蹄。”   有莘顿了一顿,随口应道:“哦,是吗?跟你哥哥说谢谢他指路。”纵马驰去。   马蹄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他向芈压临走前抛下的布币走去,俯身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抓起那尾早已缺水而死的青鱼,寻路找到马尾。   马尾拿着一小块不舍得吃的麦饼,一见到马蹄,高兴地塞进嘴里,说:“你看,我刚好吃完。”马蹄道:“哥哥,刚才有个骑着马、背后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的男人向你问路吗?”   马尾点头说:“是啊。不过那女人很漂亮吗?她就像我们老家那个湿淋淋的山洞里长出来的马尾草。”   马蹄道:“那是扶风草啦。”   “马尾草!”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走得动吗?”   “嗯!”马尾肉颤颤地站起来,跟着弟弟进了城。   陶函商队虽然还没到,消息却早已进城,满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虽然陶函历来只做上等行货的买卖,但带动的却是整个季连从上到下的价值链。陶函的人众需要吃喝,食肆的生意便火起来了;陶函的马匹需要喂养,柴草就贵起来了;陶函的车具需要整修,木匠铁匠就动起来了;陶函的勇士需要寻欢,妓女就值钱起来了……而要和陶函谈生意的人,也需要应酬,需要交际,需要大量的酒肉和大量的女人。买了陶函的货物再转手,又形成了第二围的交易圈……市面动起来以后,人流就多了,乞丐出动,小偷出动,无赖出动——总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在一日之间因陶函商队的到来活跃起来。从最上等的酒楼到最低贱的贫民窟,都离不开一个话题:陶函商队。   “原来他是那样了不起的人!”马蹄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样。”但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因为那只会惹来耻笑。   他带着马尾来到城北的茅屋群,到了自己的地盘,看到画着一条歪歪斜斜的马尾巴的破墙下睡着一个小乞丐,冲过去一阵暴打,一边道:“你竟敢在老子的地盘睡觉!”把那个残废的小乞丐打得哭爹喊娘地逃跑了。他让马尾在墙角下呆着,用死青鱼换回了两块麦饼,撕下一半自己吃,另外一个半给了马尾。   “哥,你在这里呆着别乱跑,我去打打猎。”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赚钱的活儿。就像他前几天发现有一个贵公子带着一座会飞的房子在那个湖边钓鱼,便赶紧上去巴结,希望是一条财路。他在那里小心伺候了三天,不敢多说话,连名字也不敢问不敢报,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小哥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少城主!   马蹄刚要走,马尾问:“你不去老巫那里学字吗?”马蹄道:“先去学字,然后去打猎。”马尾道:“小心些,不要像上次那样给人发现,打个半死。”   其时日已过午。马蹄从季连火巫家的狗洞里钻了出来,一路寻思这个月的营生。突然街上人潮涌动,纷纷嚷道:“来啦,来啦,陶函进城了!”人潮向两边迫挤,让出中间一条宽敞的大道。马蹄在无数人头的间隙中看了个饱,直到商队过尽,尤自呆呆出神。回到城北,兴高采烈地对马尾描述着:“威风!真是威风!领头的那人腰盘大蛇,头上飞着一头好大的鹰,座下跨着好骏的马!威风,真是威风!还有他后面的那车!天!那车竟像是花做的,那个香啊,隔着一座山也能闻到。车里那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倚在花丛里睡觉,肩头上还睡着一头狐狸,不知道是活的还是死的。总之这些有钱人真威风,也真他妈的奇怪!”   马尾却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马蹄那么高兴地说,他也就那么高兴地听。   马蹄道:“要是我们能进陶函商队……哥,我们去求他们收我们好不好!”马尾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有麦饼吃就行。”   马蹄笑道:“麦饼?那些大铜车里也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银财宝!有人说里面全是金子、珊瑚、珍珠……总之,就是把整个季连城买下也绰绰有余。……”   “买铜车?”季连城城主芈方看着这个儿子带来的朋友、陶函新的台首,缓缓道:“陶函的铜车,确实是在这里定做的。不知于公世兄要买几辆?”   有莘不破道:“有多少买多少。”   芈方道:“这么说,陶函的钱是凑够了?”   有莘不破道:“钱没问题。”   芈方道:“那就好。打造一辆陶函这样规格的大铜车费时甚久,五年前于公兄有意再造一支车队,付了一半定金,这五年来我们的工房风雨不休,共造得五五二十五辆铜车。”   有莘不破嚼舌道:“五年才造了二十五辆?”   芈方道:“不错,估计也得再过得一两年,才凑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辆之数。”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这二十五辆吧,其它以后再说。”   却听门房来报,却是于公孺婴、江离和陶函四老到了。众人礼见,芈方扶住于公孺婴道:“于公兄英姿笑语犹在耳际,不意天道难测,世间英雄,又弱一个。”   于公孺婴咽声道:“父亲去地匆忙。小侄未能告丧四方父执亲友,甚是惭愧。商队启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废,以违家父之愿。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风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时,常以世伯良言景行训导小侄,今日得见世伯,如见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满膺……”话未已,类如雨下。众人连忙相劝。不多时家宰来报:少城主已经安排好筵席,请贵宾上座。   于公孺婴让有莘坐首席,让江离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灵不愿离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边加了一张椅子。苍老见这少女不知礼数,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纵容,心中不悦。   芈方冷眼旁观,暗暗惊奇:“于公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队传给外人?这已是一奇!于公孺婴是正统传人,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无罅隙,这又是一奇!这叫江离的年轻人弱不禁风,既无名位,又无身份,于公孺婴居然愿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   当下主人劝酒,宾客把杯,季连虽然僻处南方,但芈氏乃中原官侯之后,筵席虽欢,礼数井然。   初春之夜寒如水。马蹄和马尾紧紧抱在一起,借着彼此的体温御寒。   “毒火雀池?”芈方道:“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经蚕丛,过鱼凫,万水千山,远,远,难,难。”顿了顿又道:“蚕丛多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其民丰饶,商行至彼可获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却在南疆瘴疠丛生、魔兽横行之处,商队去那里做什么?”   有莘笑道:“玩儿啊。”   芈方一愣,于公孺婴忙道:“凤凰不憩无宝之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宝。”   芈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芈压却饶有兴趣追问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只火雀吗?”   芈方笑道:“古老相传,不足为信。”   江离道:“芈氏先人为帝喾火正,掌万国火种,光融天下,号称祝融,这名禽既然以火为名,城主怎会不知?”   芈方道:“江离世兄好学识。只是我芈氏为祝融旁支,千年递传,至于老朽,已有衰落之势。”   有莘道:“芈压聪明伶俐,将来一定能令芈氏振兴。”   芈方叹息道:“这孩儿生来聪明,我本来对他也抱有重望。岂知他不学好,整天流连于庖厨之间,迷恋烹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这份家业传下去,莫在他手上败亡得一干二净便足愿了。”   芈压不服,嘟起小嘴道:“什么烹饪小技!烹饪的学问大的很!”   芈方冷笑道:“什么大学问。在各位贵宾前面胡说八道,也不怕贻笑大方!”   有莘道:“不然。烹饪虽是小技,但若说关乎大道,却也不错。其于治国,其于天道,实有相通之处。”   芈压大喜,连连道:“就是就是。”   芈方有些不悦,说:“小儿年纪尚幼,世兄这说法若无根据,只怕难脱谄媚之嫌——让我这个连是非也还不懂得分辨的小子听了,更是大大有害!”   有莘正色道:“城主这话说重了。我和芈压相交甚得,哪有教坏他的道理。我虽然不懂得烹调,但家师之于烹饪,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高手。我虽不学烹饪,但也听他老人家说过,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   江离听他这几句话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时故意粗声粗气说话,这会子说起什么天下至理,倒是头头是道。”   芈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为我这块老朽木头剖析一二?”   有莘不破道:“当日我祖父与我师父相会于鼎俎之间,因问起治家理国之道,我师父以味为喻,说出一番道理。当时我虽不在场,但因此论甚高,祖父铭之象鼎,以训后人。故小子也常诵习。”   芈方颜色稍霁,芈压竖耳聆听。   有莘不破道:“如以三虫言,水居者腥,肉食者臊,草食者膻。然臭恶犹美,皆有所以。”芈压会心地点了点头,有莘不破继续道:“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後多少,其剂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   芈方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芈压更是连眼睛也亮起来了,这些道理无不暗合他近来烹饪时的心得,心虽得之,口不能言,被父亲用大道理压着,自己明明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来,只能乱发脾气和父亲抬杠。只听有莘不破继续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变,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   苍长老突然想起,此论似曾听过,只是一时却想不起何处听来,但隐隐感到此论关系重大。忙一边思量,一边细听:“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鱼,昆仑之苹,寿木之华,南极之碧菜,云梦之青芹,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鳖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长泽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穄,南海之秬——肉之鲜,菜之美,和之胜,莫先于此。”   芈压寻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芈方心道:“此为喻体,其理未出。”   有莘不破续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果之美者,沙棠之实;常山之北,投渊之上,有百果焉,群帝所食;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甘栌焉;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汉上石耳。”   芈压寻思:“若此,我所得不过十之一二。但此等宝物,何以得之!”却听有莘不破道:“何以得之?必得青龙为乘,天马为匹。何以致青龙天马?非先得至道、穷天理,不可得而具。纵天子不可强为,必先得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故审近所以知远,成己所以成人。圣王之道在于要约,不在于繁缛!”   这番话说出来,只听得芈压如痴如醉,芈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难闻上国至理!惭愧惭愧。”   苍长老突然想起一事,心头大震:“师父!祖父!难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孙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马蹄半夜醒来。想起生来贫贱,四方流落,与哥哥相依为命,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来寻寻觅觅,只希望能给哥哥寻到一个饱暖的窝也不可得。   “为什么我不能像陶函的那个台侯那样!为什么他年轻轻就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样的年纪,一样是人,为什么我却要遭人白眼,受人唾弃?为什么要窝在这里挨寒受冻!”   “弟弟,别想那么多,睡吧。”不知什么时候,马尾也醒了。   “哦。”马蹄阖上了眼睛,却止不住脑中彭湃起伏的浪潮。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二关 遭拒   马蹄兴冲冲对马尾说:“听说陶函商队在招人!”   马尾说:“哦。”   马蹄说:“本来陶函从来不收外人的,但听说这次是因为打强盗的时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   马尾说:“哦。”   马蹄说:“太好了,看来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翻身!”   马尾说:“哦。”   马蹄说:“他们招的只是杂夫、御者和几个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们做不来,我们先从杂夫干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一定!”   马尾点了点头。   苍长老坚决反对在外边招人,但有莘不破却想扩大商队的规模。无忧城和三宝岭两场恶战,陶函本来就损失了好些人手,虽然在无忧城曾“精挑细选”地补充了若干杂役,但哪怕只是要维持原来的规模也嫌人手不足。   “这样吧,”江离打圆场说,“入选的人我一个一个看。”   苍长老就没什么话说了。经历几件大事以后,加上于公之斯、于公孺婴父子对众人的感染,造成了陶函上下对这个年轻人的高度信任——尤其在四老眼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江离都比有莘不破可靠得多。   “不过,得有个人帮我。”   “谁?孺婴兄?”   “我想要个美女陪着……”说着,江离看了看不很情愿的雒灵。   有莘不破替雒灵解围:“她不会说话,你会闷的。”   “她不肯?”   雒灵低下了头。   “你不肯?”   有莘不破看了看江离,又看了看雒灵,说:“我们一起去吧,多一个人,看得更仔细。”   “你就这么不放心她?怕我把她吃了?”   “不是啦。”有莘不破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谁说你闲着?关于买铜车的事情,苍长老还没跟你说吗?”   马蹄在初试的时候就被拒绝了。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白痴上路。”   马蹄望了望站在不远处啃着麦饼的哥哥,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冷。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对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马尾,根本没人去注意他。   雒灵坐在七香车里,低着头,看也不看身边的江离一眼,仿佛有点害羞。   “其实,我们早就该谈谈了。”江离说,“有莘把你带回来以后我一直没怎么留意过你,但孺婴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这个男人看人一向很准的。”   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马蹄看着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快二十年了,这个哥哥到底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拖累了自己的远大前程的包袱?这一路走回贫民窟,他被这个问题缠绕得很烦!“难道我要为了他而一辈子吃麦饼、睡墙角、做帮闲?”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一块布币,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哥,今天我请你吃肉饼,好不好?”   “真的!”马尾眨着眼睛,见弟弟点头,高兴地说:“呵呵,呵呵,呵呵。”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马蹄转了个弯,走了两条街,买了一块肉饼和一包老鼠药。回来的时候,马尾还在那里高兴地等着。   “什么!”有莘不破跳了起来:“我们的钱不够买下二十五驾铜车?”   “不是,”苍长老道:“是不够付二十五驾铜车的半数——五年前,台侯——呃,先台侯已经付了半数了。”   有莘不破喃喃道:“怎么会这么贵啊!我们可是把紫蟗寨搬空了啊。”   苍长老道:“炼青铜甚是不易,而季连所炼出来的青铜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品。不说质量,光是打上季连两个字,任何铜器都能增值三分。而季连为我们商队量身订做的铜车更是非同小可:每一驾铜车不仅实用,而且精巧!车城布开之际,一钉一板,丝丝入扣,端的是巧夺天工。我陶函商队能畅行天下,和这铜车实有莫大关系。”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不是不知道这铜车的好处——实际上这些铜车根本就是一栋栋会动的房子。连成车阵,简直就是一座可以随时拆分的城堡!一分钱一分货,它这么贵原也应该。‘这么说,陶函的钱是凑够了?’我终于明白芈城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笑我当初还夸口说钱不是问题呢。”他顿了顿,问道:“现在我们的钱大概能买多少?我们还剩下的大铜车还有几辆?”   “如果把所有货物全部脱手,大概可以买下二十四辆。我们原来还剩下十五辆,但去残去废,只剩下十二辆。”   有莘不破道:“那好啊,刚好是三十六辆之数。”   苍长老道:“但这样的话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铜车!没有本钱也没有货物!怎么做生意?还是少买几辆吧。下次回来再购齐。”   “不行!少了一辆,车阵便不完全。再说我从来不喜欢走重复的路,也许商队再来到季连的时候,我早不是你们的台首了。”   苍长老心中一跳,看了看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于公孺婴,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   “买下,全买下!本钱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嘿,有了车阵,咱们商队又这么强,怕找不到钱?”   苍长老吓了一跳,道:“您、您不是想再找一个紫蟗寨吧?”   有莘不破笑道:“不行吗?”   苍长老高声道:“不行!绝对不行!咱们是商人,不是强盗!上次铲平紫蟗寨,还可以说是师出有名,如果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那么以后我们商队周转遇到困难,就不会再考虑别的办法,只会想到去抢劫!这种理念一定要杜绝,它会伤害我们商会立足的根本!”   有莘不破笑道:“好啦好啦,我也是商国出来的,商人应该是怎么样的我还不知道?总之二十四驾铜车我是买定了。以后的事情……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我在‘松抱’的时候很奇怪,当时自己思绪太乱没有细想,但过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当时你也在场的,虽然说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对吗?你能告诉我哪里不对劲吗?”   雒灵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不转。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嗯,对了,你现在不是紧张,而是全身放松,让心中没有一点想法。但你不用这样做啊。我又不是心宗的高手,别人不说话的时候,我是没法窥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雒灵仍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没转。   “你怎么又来了?”   “我把我哥哥安顿好了。”   “这么快?”   “其实在这座城里我还有个叔叔……”马蹄说着,摸了摸怀里还剩下的老鼠药。   “我有个主意。”一直不说话的于公孺婴突然说。   有莘喜道:“妙极!你的话就像你的箭,不发则已,发则必中!既肯开口,肯定有高招。”   于公孺婴懒懒道:“不是高招,是烂招!还记得前几天芈城主对你的鬼王刀赞不绝口么?”   有莘皱眉道:“果然是烂招,明知道我喜欢那把刀,还要打它的主意。”   于公孺婴道:“兜里没钱却想买好东西,还要一次性买好多好东西,总得放点血。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咱们把刀连同子母悬珠、七香车一起抵押在这里。下次商队赚够了钱,再行赎回。反正芈城主看中的不是鬼王刀本身,而是它炼制的法门。有个一年半载的,够他研究了。”   有莘不破自言自语道:“‘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看来倒像是你和江离早就商量好了的……那我还能反对?”   却听苍长老道:“这倒是好主意,不过只怕分量还不大够。”   于公孺婴道:“加上陶函之海,总可以了。”   苍长老急道:“不成不成。”   于公孺婴道:“只是抵押在这里,你还怕芈城主吞没了?”   苍长老道:“芈城主哪会吞没……不过……唉……”   “既然没有苍老也异议,”有莘不破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吧。苍长老你再和芈城主讲讲价,让他打个折扣,钱就不用折现了,弄些刀剑弓矢就行。”   只听门外芈压的笑音响了起来:“不愧是商国来的!真会精打细算!”   “你走吧。”江离只看了马蹄一眼。   “为什么!”马蹄有些失态。马蹄虽然不清楚江离在陶函商队具体的地位,但从众人对他的神态中也猜想得出这个肩头上睡着一头银狐的年轻人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去留。“我有的是力气,脑袋也够灵活,我吃的不多,但各种各样的活都能干!”他不甘心,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他也要努力到底,如果不是这种坚持,这种韧劲,他和马尾早就饿死在这个乱糟糟的时代了。“而且我又没有什么牵挂,无论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跟着商队走。平时我也很老实,您可以打听一下,所有人都会说我是这座城里最守规矩的人。做个杂夫,我可以的。”   江离并没有再看他第二眼,只摇了摇头:“不行,你走吧。”   阿三在旁劝道:“小哥,江离公子说了不行就不行,你快回去吧。后面还有一大帮人排着队呢!”   马蹄有些绝望了,但仍不甘心:“能、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江离半阖着眼,没有说什么。   阿三又催促了几句,马蹄不服气地问:“算我求求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行!”   “你身上有一股我不喜欢的味道。”江离的眼睛仍然半阖着,“这种味道和死亡有些关系。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穷纠下去答案也只有一个:这个商队不适合你。这样的答复,满意了吗?”   马蹄胀得通红的脸突然变得惨白异常。他没有再说什么,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看芈压走进来,有莘不破笑问道:“你来干什么?偷听买家的机密,很不道德的。”   芈压道:“我见你们招人招得差不多了,听说过几天就走,过来请你们喝酒,算是饯行。”   于公孺婴道:“是你请我们,还是芈城主?”   “当然是我!”芈压道,“如果是我爹爹请,你们就吃不到我的小菜了——他不会让我下厨的!”   于公孺婴道:“你年纪太小,还不应该喝酒。”   芈压道:“小!谁小!我今年十五了,已经成人了!别说喝酒,到天下间哪里去闯荡都没问题!”   于公孺婴道:“顺便带上你那会飞的房子。”   芈压一本正经地更正道:“是厨房!”   于公孺婴道:“顺便寻找传说中的丹阳之雀、昆仑之苹。”   “对啊!”芈压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有点口吃地说:“你、你……”   有莘不破接话道:“我们离出发还有好几天呢,你就自个儿要给我们饯行,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于公孺婴笑了笑,道:“这孩子是给你撩拨得动心了。”顿了顿道:“不过我们不会答应的,你还太小。”   芈压涨红了脸,强撑道:“答应什么?”   于公孺婴道:“我们行商在外,风餐露宿,带着一个孩子太不方便。”   芈压给他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太小”,说得恼羞成怒:“谁说我是孩子!谁说我小!我就是要出去闯荡,就一定要跟着你们吗?哼!”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苍长老道:“这位少城主的脾气到时火爆得紧——来得快,去得也快!”   于公孺婴道:“是不是火爆,是小孩子脾气。偏偏还不服小!”   有莘不破道:“小孩子不服小,老人家不服老——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你也过分了点,一点余地也不留下,让他下不了台。”   于公孺婴道:“你呢?难道你真想带着他走?”   “我可没这么说过。”   于公孺婴笑道:“那他临走前你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   有莘不破瞪眼道:“你这双眼睛怎么比你那头龙爪大鸟还毒!”   “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于公孺婴笑道,“如果你真打算这样做,小心芈方出动大军把我们给灭了。千万别仗着咱们买了他的铜车可以布阵!芈城主虽然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子,但你要是敢拐带他的儿子,嘿嘿,芈家的重黎之火,可比狍鸮的胃液厉害得多。”   突然下起了雨。   马蹄冷冷地看着在泥浆中滚动着的马尾,耳边传来他一句又一句的呻吟:“啊!弟弟,你,回来了,唉,好痛,我好痛……你走后不久,我,就痛,唉,肚子好痛。唉,弟弟……”   马蹄突然狂奔而去,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破桶,桶里溢着冷水。他把马尾按住,捏住他的鼻子往他口里灌!马尾的呻吟模糊起来,手痛苦地乱撑、脚痛苦地乱踢。马蹄直灌到马尾口鼻冷水倒涌,这才放开他,任由马尾呕吐。等马尾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后,又压住他重新灌。   雨停的时候,马尾已经吐到整个胃里连酸水也没有了。   “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马尾乐整个人虚脱了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却呵呵地笑着:“我弟弟真好,真本事,你又救了我一次。”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三关 哪个少年没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   古道到了尽头阿。再过去,就是西南边境,已不是季连的势力范围——甚至连大夏王的威严在那里也大打折扣。从六百年前开始,始祖大夏王威震神州,诛异己,封边鄙,对蚕丛国驰封尊位,蚕丛国主自知无力与之争夺天下共主的高位,拱手臣服,成为天下八大方伯之一。但自从太康失国,天下纷然,西南一脉又有划地自守之势。   “台侯,我们真的还要往前?”苍长老有些担心,毕竟这里是陶函商队历代以来最西南的极限。再往前的路,连行商六十年的苍长老也一片茫然了。   “当然!”有莘不破一挥鞭,策马冲了过去。商队跟着台首的风马辚辚前行,江离居中,于公孺婴押后。当苍长老见于公孺婴也毫不犹豫地冲过这道陶函商队从来没有跨越的界限后,他知道,以后的路是再也不是他所能预测的了。   陶函的勇士们在荒茫的旷野中唱起悲壮的歌曲,歌颂着永恒的鬼神。   凌乱的草木间,一头猛兽被歌声惊醒。这歌声何等熟悉!它模糊地记起那支吓得它千里亡命的羽箭。它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丛林的边缘,看着一堆长长的东西在它身边经过:那堆东西里有风马,有山牛,有人——但并没有那个天神般的人类的气息。看来这群人不是那群人。咕噜噜……它的肚子饿了。   “哈哈!”阿三兴冲冲地骑在从紫蟗寨夺来的银角风马上,一边履行巡视的任务,一边享受驰骋的快感。近来和阿三结交成酒肉好友的老不死,骑在一头杂种毛驴上,扑颠扑颠地试图跟上他。突然老人家有点内急,驱驴到灌木丛边上要解手,然后他看见了那双闪着凶光的眼睛,登时把要排泄的东西都吓回去了。   “啊——救命啊!老虎,不!妖怪!不,那个那个啊——”   阿三赶了上来,也惊叫一声:“狻、狻猊!”   狻猊对老不死这堆烂肉不感兴趣,这堆人里有更新鲜的肉在。它抖了抖它得意的毛发,风一般向一个挡在它面前的骑士冲去。   阿三大骇,狂叫着向离得最近的江离逃去:“救命啊!”   狻猊闻到一股清香,食欲大增,舍了阿三,向那细皮嫩肉的人类扑了过去。只见那人类袖中突然生出一条长满鲜花与毒刺的巨藤,闪电般卷了过来。   “怎么回事?”有莘问道。   “来了一只狻猊,和江离公子正斗着呢。”   “狻猊?那算什么。”但有莘仍回马向中队驰去。到了附近,只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头神俊的猛兽全然不畏江离的藤鞭,一次次被逼退,又一次次勇敢地扑上。这只狻猊年纪还小,但已经显露出兽王应有的无限活力。   坐在有莘背后的雒灵突然听见一阵狂喜的心声,那就像小孩子看到心爱的玩具或宠物时发出的尖叫。她刚想探出头来看看有莘看见了什么好玩事物,身前一空,有莘已经溜下马去了:“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去抓它。”   这时于公孺婴也已经飞驰过来,正要取弓,便听有莘不破嚷嚷着:“别伤了它!多漂亮的家伙!我要抓它作我的坐骑!”阿三看狻猊张牙舞爪的猛态,实在无法把它和“漂亮”这个词联系起来。但见有莘不破已经冲了过去,江离收了藤鞭,静静看着有莘不破徒手和狻猊缠斗在一起。“这人怎么这么没风度!和一只野兽打起架来。”哪像江离,只是单手挥舞,就把狻猊逼得进退不得。   有莘头顶着狻猊的脖子,两手叉开它的两对前爪,在地上翻来滚去,“简直就是两头狻猊在打架嘛!”   突然有莘一个翻身骑在狻猊的背上,双臂用力,勒紧它的脖子,大叫:“别闹!别闹!乖乖!我给东西你吃。”   这只狻猊虽然年纪还小,但却也有无穷大力,它是荒野的王子,丛林的骄傲!哪肯向人低头,身子一挺一震,竟把有莘抖了下来。它也知道今日在这群人类手下讨不了好去,四脚放开,向灌木丛飞奔而去,转眼到了灌木丛的边缘。有莘眼见难以追上,又不忍让于公孺婴放箭伤它,不禁叫到:“可惜可惜。”   突然灌木丛飞出一个火球,打了狻猊一个筋斗。狻猊吃惊,向左逃去,却遇见凭空出现的十几只火鸦,这些火鸦触物便燃,燃烬便死,狻猊不动,它们不动,但只要狻猊向左一动,它们便奋不顾死地向它扑来。狻猊肌肤毛发的潜质不在狍鸮之下,但它的道行可比大荒原那只狍鸮差远了,遇火吃痛,转头又逃,却见一只火雀从天而降,双翼一阖,灼得它两眼冒烟。不得已,正想往陶函众人的方向逃去,一条火龙从它身旁越过,倒卷过来,把它缠住。   火龙烧的是文火,火雀燃的是武火,这文武真火前后夹击,把狻猊烤得一佛现世,二佛升天,渐渐毛垂皮软,筋酸骨痛。只见灌木丛后边走出一个男孩,年纪不过十五,身高不足六尺,一脸嘻笑,得意非凡,正是季连城少城主芈压。芈压手一扬,收了火雀火龙,十几只火鸦仍虎视眈眈地在半空中监视着。但狻猊却没有半分逃跑的姿态,驯熟地走到芈压身边,俯下头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   有莘不破见状无限惋惜,道:“小子你怎么来了。”   芈压抚了一下狻猊的毛发,嬉皮笑脸地对有莘不破道:“我要到毒火雀池去啊,这么巧就在这里遇上你们。”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道:“真巧啊。”   芈压向他吐了吐舌头道:“孺婴哥哥,我可没得罪你呀,为什么你这么针对我?”见他不答,又问有莘不破:“有莘哥哥,你要这狻猊做坐骑吗?”   有莘不破看着狻猊对芈压那副亲热相,摇头说:“它这辈子跟定你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芈压欢呼一声,跳上了狻猊的背脊,搂住了它的脖子,道:“你不要就太好了。刚才我一见它就很喜欢,都不敢用重黎之火,怕烧坏了它。”   有莘不破道:“你就这样出来?你的厨房呢?”芈压道:“当然要带着。”向灌木丛的后方指了指:“在那边。”   有莘不破道:“把它弄过来,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芈压在狻猊背上翻了个筋斗,大喜道:“你肯让我跟你们一起走了?”说完有点担心地看了看于公孺婴。于公孺婴哼了一声,不说什么。有莘不破道:“看见了吧,他向来面冷心热,口硬心软的。不说话咱们就算他没意见了。”   于公孺婴道:“我没意见,只是这些小东西不知道有没有意见。”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只见空中东北方漂浮着一些若隐若现的蓝色火焰。阿三惊叫道:“鬼火!但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火!”飘到近前,才看清那些蓝色火焰都作婴儿形状,芈压和这些火婴儿打了一个照面,脸色不由得变了变,那些火婴儿却惊叫起来,瞬间化作几股青烟冲天而上。芈压道:“糟了,我爹爹要到了。”   果然不多时便见东北方一片红霞,便如整个大地都燃烧起来似的。   有莘不破问于公孺婴道:“他们离我们不远啊,这两天你都没发现吗?为什么不把这些跟踪我们的东西弄掉?”   于公孺婴道:“发现有什么用?弄掉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这小子既然跟定了你,难道他老子就不懂得只要吃定你就能找到儿子?”   芈压扁了扁嘴,说:“有莘哥哥,江离哥哥,孺婴哥哥,雒灵姐姐,我不想回去!你们帮我想想办法。”   有莘不破道:“瞧瞧,瞧瞧!这孩子多可怜。你们也不想想,这样的大好年龄,却要被困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像个囚犯一样!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悲惨更可怜的事情了!”   于公孺婴冷笑道:“我可看不出有哪里悲惨可怜的。”   有莘不破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小就有机会闯南走北,哪像我们,简直是关在鸟笼里面的金丝雀。”   江离一直不说话,听到这句话却不禁失笑道:“别乱比喻,金丝雀没这么大的块头,你们两个一个是猩猩,一个是猴子,是近亲,是好兄弟。”   有莘不破道:“他哥哥都叫了,我们自然是兄弟了。小弟你放心,这声哥哥我不会让你白叫的,芈城主来了我挡住。”   于公孺婴冷笑:“挡得住再说。”   “布车阵!”有莘不破下令道。   苍长老应道:“地势太狭,布不开。”   “那你们都往前面走,我们几个断后。”   车队前行,几个首领越过位于最后的“鹰眼”,一字排开,来在路中央。有莘虽然是台侯,但晚上一直都坚持睡在客车“松抱”,车队最大的“鹰眼”便成了于公孺婴的主车。四长老私下说起这事都对有莘大生好感。   眼见红霞逼近,有莘不破对芈压道:“你带着你的宠物进鹰眼去,藏着别出来。”   芈压大喜,骑着狻猊躲进了鹰眼。   他才进去,众人便见一团诺大的火焰横空飞来,离地面还有十余丈,却把早把方圆二十丈内的草木都烘得干了。众人定眼看去,那火焰竟是一头独脚怪鸟,其状如鹤,赤文青质而白喙,神情凶猛。江离喃喃道:“必方,竟然是一只必方。”一人巍然坐在必方的背上,火烧得越猛,他越显得精神,正是季连城城主芈方。数十只火鸟跟在必方后面,背上都坐得有人。远处沙尘滚滚,看来还有陆上人马,只是没有空中人马来得快,一时未曾赶到。   几个首领还不怎地,他们座下的风马可受不了了。一个个跃下马来,任由它们逃去。有莘不破作揖道:“芈城主别来无恙。来给我们送行么?呵呵,小子们可不敢当。”   芈方在必方上回了礼,冷然道:“有莘台侯!陶函来我季连,芈某人也没有亏待的地方!怎么贵商会临走之前,竟然还要拐走我那无知小儿!”他不叫世侄,不称世兄,却称“有莘台侯”,显得来意不善。   有莘不破道:“城主听我一言:芈压天纵奇才,眼见已经长大成人,正该出来历练历练。他驱火的功夫厉害得很,我哪有本事拐带他?”   芈方冷笑道:“没本事,那更不配和我儿一起!叫他跟一群没本事的人一起在外胡闹,叫我怎么放心!废话少说,你是交人,还是看打!”   有莘道:“我答应了芈方,要带他去见识见识天下奇景、万邦风情。男子汉和男子汉说话,不能不算数。”   芈压在车里听了暗暗得意,对狻猊说:“听见没有!小狻猊。有莘哥哥说男子汉和男子汉说话算数!嘿,这两个说话算数的男子汉啊,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我!”话没说完,一阵奇热逼来,吓得狻猊踊身出车,芈压骑在它身上,也给带了出来。回头看时,千锤百炼的陶函主车鹰眼竟在瞬间被烧成一堆废铜!   芈方在空中冷冷道:“你是交人,还是看打!”   有莘不破还未答话,于公孺婴已然怒道:“芈世伯,亏你是天南一柱!你和家父号称至交,怎地把他老人家的遗物毁了!如此无礼!枉为长者!”   芈方道:“后生小辈,懂得什么礼节礼数!此车由我亲手打造,如今我亲手把它烧化了送还在天之故人,正是朋友之谊!”   芈压道:“爹爹,你别为难他们,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芈方哼了一声,道:“还不是这个有莘不破,说什么烹调至味,才蛊惑得你这无知小儿离家出走!”   芈压道:“不是的!我其实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想法的。爹爹,有莘哥哥他们人很好,你让我跟他们去闯闯吧。”   芈方哼了一声,道:“人好有个鸟用!”   江离插口道:“那么芈城主如何才肯答应芈压呢?”   芈方笑道:“除非你们有本事把我打倒。否则……”   江离道:“否则怎样?”   芈方道:“就像这铜车一样!”   江离和于公孺婴回身看了看被瞬间烧化的鹰眼,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芈压冲了上来,拦在众人前面,对芈方道:“我跟你回去!不过,你不能伤害他们。”   有莘突然左手探出,抓住了后背,举了起来。芈方变了变颜色,喝道:“做什么。”   有莘不破道:“小子,我答应了你,便不会失信,你给我到后面好好呆着去!别掺进来捣乱。”右手伸出,捏得芈压筋骨酸软。左手一托,芈压稳稳落在狻猊背上。有莘喝道:“背着你主人,到商队里面去。”狻猊是通灵异兽,虽然不懂人言,却雅能会意,背着不能动弹的芈压走进车队之中。   有莘不破大摇大摆地往前一站,倒也威风凛凛。雒灵暗暗担心,于公摇头苦笑,江离微微叹息。   这时季连城的地面人马也已走近,人马喧嚣,不下千数,看来更增威势。   芈方道:“你和我儿才认得多久?值得为他枉送性命?还是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有莘不破道:“都不是。但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芈方道:“难道你有把握打败我?”   有莘不破摇了摇头:“我没有,不过总得试试。当初我们面对大荒原的狍鸮也一点把握都没有,后来狍鸮还是被我们打倒了。”   芈方对于公孺婴道:“你呢?”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跨上一步,站在有莘不破左边。   芈方又对江离道:“以江离公子的聪明,也要陪这小子胡乱送命?”   江离叹了一口气,道:“自从被他从大荒原的雪堆里挖出来,我就没遇见一件好事。”也走上一步,站在有莘不破的右边。   芈方看了看一直贴在有莘不破身后的雒灵,但雒灵并没有看他一眼。这女孩子总是低垂着头,从来都没说过一句话。   芈方道:“看来你们决心倒是不小,好,我成全你们。”   必方突然高声鸣叫,喷出一团黄色火焰,在半空化作三十三条火龙,疾冲而下。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四关 青山绿水间有个帅哥强盗   江离手一挥,登时满天花雨,把四个人都遮住了。原来这三十三条火龙和刚才芈压驱使的火鸦是一样的属性,都是没有生命的自杀性火兽,触物即燃。飘在半空的花朵虽然脆弱,但火龙一触即燃,一烧便烬。一阵小旋风从江离身边刮了起来,把烧成灰烬的火苗火团吹散。   烟火散尽,只见地面不知何时已扎下了一株桃树,那桃树长得好快,三弹指间长成七尺七寸粗粗,九十九丈高,枝如戟,叶如刀,向季连城众人割去。   那数十只火鸟连忙展翅高飞。在百丈高空中各自吐出一支火箭,数十支火箭汇聚成一根腰围粗的大火柱,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眼见挡又挡不住,接又不能接,江离突然吟道:“水木清华……”那巨大桃树根部一个大疙瘩从中裂开,喷出一道腰围般粗的大水柱,和火柱一撞,半空中水火相激,一半蒸发成云雾,一半烧成开水落下来,把季连城的陆上人马吓得纷纷退开。   芈方在空中呵呵笑道:“五行相生么?了不起。”   他旁边一个坐着青色火鸟的老者哼了一声,念动咒语,那青焰鸟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乎欲呕吐却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喉咙不断突起,突然“格达”一声吐出万点黑水,向水柱喷去。水柱沾了黑水,也染成淡黑色,竟遇火便着!克火的水柱转眼变成引火的火柱!   江离叹息道:“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喝道:“断!”桃树停止喷水。眼见半空中无数火团飘然落下,忙往巽位上吹一口气,激起一阵旋风,把火团倒刮回去。   有莘不破道:“妙极!不要用水了,就用风!”   江离道:“我控风的本事很一般,难不倒对方的。”果然火种没刮到对方阵势,风势便见衰弱,但火种却不落下,反而被一股倒刮风引上了九霄。   于公孺婴叹道:“对方也懂得控风。”取弓在手,却凝箭不发。   那无数火种被芈方引上天空,在必方周围聚成一个半径九十丈的大火球。火球凝而不散,烧而不绝,慢慢移到有莘不破等人的上空,慢慢压下。那景象,就像天上的太阳降临大地,让人产生无处可逃的恐怖感。   有莘不破嚼舌道:“这么大的火球,不被烧死也被压死!”于公孺婴道:“看不见里面控火的人,我无法下手。”江离道:“这一招叫天火焚城,我也没办法了,准备逃吧。”   眼见那大火球离桃树顶端不过数丈,把桃树上半部枝叶全烤枯了。江离正要收了这株食了狍鸮千年妖力、被他炼成宝物的“桃之夭夭”,却听一声怒鸣,必方便如发了神经一般从大火球中急冲而出,去势凶猛,连九十丈的大火球也被它的威势带得偏了十几丈,江离趁势送一阵旋风,那大火球又飞出数十丈,这才落下,把正东方的那个山头烧得通红。陶函商队众人见逃过大劫,无不庆幸。但看看不远处越烧越猛的燎原火势,又不禁栗栗自危:再来这样一场大火,可怎么办?   幸而芈方座下的必方仍然不断怒吼狂鸣,上下翻飞,似乎仍然处于失控状态。   于公孺婴左右开弓,喝道:“着!”落日弓一箭射中正中必方左翼,从左翼穿了过去,这一箭用的是“引火诀”,没有伤到这只神兽,却吸走了它左翼近一半的火焰;落月弓一箭正中必方右翼,一遇到翅膀上的火焰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箭用的是“冰心诀”,也未伤到这只灵禽,但也化掉了它右翼近一半的火焰。   半空中经芈方不断安抚,必方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但整个身体却比原来小了整整一半,身上的火焰也远不如刚才那样猛烈。   季连城众人见连城主也受挫,无不骇然,那坐着青色火鸟的老者又哼了一声,驱鸟便要上前,一直没出力的有莘不破跃跃欲试,跨上两步,却见芈方摆了摆手,那老者引鸟退后。芈方缓缓降了下来,在离有莘不破等人十几丈处停住。江离见对方有罢战之意,也收了“桃之夭夭”。   芈方盯着于公孺婴,缓缓道:“你为何不用‘死灵诀’?”   于公孺婴道:“小侄功力不纯,不敢在世伯面前献丑。”   芈方嘿然:“功力不纯,未必未必;手下留情倒是真的。”又看了看江离道:“在季连城时,我一直不知为何孺婴贤侄甘心自屈人后,今日一见,嘿嘿,小小年纪,了不起!”   江离笑了笑,道:“城主谬夸了。孺婴兄的谦让实让我居之有愧。”芈方道:“但能令必方临阵发狂,这份心力更了不起!是你?还是有莘世兄。”   有莘不破笑道:“我可没这样的好本事。多半是江离搞的鬼。”   江离淡淡道:“我也没这好本事。”说着瞄了雒灵一眼。   有莘不破不由一怔。还没说什么,便听半空中芈方笑道:“江山人才代代新。好,芈压跟着你们,料来不会吃亏。”   有莘不破喜道:“城主肯让他跟我们走了?”   芈方笑而不答。打个手势,陆上人马拥出一辆崭新的大车来——赫然与方才被他烧化的鹰眼一模一样,但显然是辆新车。   芈方道:“孺婴世侄,这辆车算是我饯行之礼。早在五年之前,于公兄来到季连托我打造三十六辆新车,其用心之良苦,也只有我们这些做了父亲的才能完全体会。逝者已矣!但我深知于公兄泉下英灵,也必然希望你能够抛开过去,坐上新的鹰眼,辟开新的天地。”   于公孺婴听到一半,眼中早已全是泪水,待要说话,想到父亲如许期望,一时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双目含湿,拜倒在地。   芈方道:“小儿就拜托各位了,就此别过。”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去叫芈压出来和您道别。”   芈方笑道:“男子汉和男子汉,哪来这么多罗嗦的事情!哈哈哈哈……”   笑声中眼见左近火势片刻间已经蔓延数里,烧成一片火海!芈方猛的睁眼怒目,长长吐出一口气,猛的一吸:咿!那方圆数百丈的山火如水归海、如鸟归巢,竟被芈方一口吞了个干干净净!必方双翅一振,火焰大张,回翼东归。季连人众紧随其后,一片红霞慢慢消失在东北天地间。   陶函众人举目望了望那一片焦原,无不暗自庆幸。   四老在后方担心了半天,听说双方讲和,这才转忧为喜。看新的鹰眼时,只见里面还放着四件宝贝:有莘不破的鬼王刀、江离的七香车、于公孺婴的陶函之海和子母悬珠。此外还有一些芈压匆匆离家没来得及带走的常用事物。   芈压道:“原来爹爹一开始就没反对我跟你们走!嗨!早知道我一路就不用躲得这么辛苦了。”   有莘不破道:“他刚才是试我们本事来着,不过好像仍手下留情了。”   江离冷冷道:“那还用说!难道你真以为就凭刚才我们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能挡得住重黎之火!”   芈压一听忙道:“对了,刚才你们对阵我都没看到,阿三他们说场面好大!我只看到天空一团大火,知道爹爹用了天火焚城——这一招你们怎么化解的呀!有莘哥哥,是你大展神威对不对?你怎么办到的?”   有莘听得大是尴尬,刚才一战,唯一没有出力的就是他。本来打架他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但刚才全是远程攻击,有莘不破竟然全无用武之地。忙岔开话题:“我说城主也太客气了,送我们鹰眼也就算了,怎么还把这几件宝贝也留下了。”   江离道:“其实他这样做的用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哦?”   “这四件宝物的价值,大概是我们现在所有货物的总和,也是我们新买的二十四架铜车的半值!”   “对。”   “所以有两种算法:第一,我们现在所有的货物,都是芈压的了。”   “第二呢?”   “第二,对这个铜车队的拥有权,芈压占了至少一小半。”   “所以……”   江离看了看一直眨着眼睛、越来越有兴趣的芈压,总结说:“所以,无论怎么算,芈压在商队里都不是一个客人了,而是我们商队最大的主人之一!”   “城主,刚才您为何不用重黎之火?”   “嘿嘿,我只是试试他们的本事,难道真能跟一群小孩子一般见识。”   “但这群人的来历也太杂了。那个有莘不破——光是这个姓,就会惹来杀身之祸!而他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到处招摇,我只怕牵连了少主。”   “哼!共主三代暴虐,大夏的气数,只怕撑不了多久了。有莘不破不怕惹祸,我们还怕牵连?共主现在就想像当年屠杀有莘氏那样对我们开刀,只怕也要顾及东方的局势!”   “那个江离无疑是太一宗嫡传弟子,但那有莘不破到底是何来历,城主你看出来了吗?”   “那人你是见过的,有莘不破的相貌,和他年轻时不像么?有莘羖又是他的亲戚!哼!你还猜不出有莘不破这小子的来历?”   “难道是……”   “多半是他的孙子。也只有他的孙子,才配做伊挚的徒弟。”   “什么!伊挚!他,他……”   “我本来已有了一些踌躇,但听了那番‘至味之论’,更无疑了!天下只有伊挚那个混蛋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若不是因为有莘不破是那个人的孙子,于公之斯又怎么肯轻易让儿子屈居人后!”   “有莘不破和那个江离倒也罢了,来头再大,终究都是正道中人,但那招‘以心役心’,分明只有心魔的传人才使得出来!虽说城主一时不备,但在天火焚城施展之际仍能令必方暴走!陶函商队中混了一个这样的人,叫人好生担心!”   “你既然猜出了有莘不破的身份,难道还猜不出心魔的用意?”   “难道她……她要借势反正!”   “她被逼到那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难道会甘心?天下大势将有激变。她在有莘不破这还没有长大的狮子身边伏下一招暗棋,嘿嘿……着!”   “什么东西!”   “‘心之火羽’!”   “必方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难道……”   “能够在必方身上做手脚,只怕是她亲自来了。”   “若然是她亲至,少主在陶函商队,只怕……城主,请让我陪侍少主左右。”   “不必,商队中另有高人潜伏。”   “啊!?”   “陶函商队要离开的前晚,那人在曾来和我会过面。有那人在,就算那女魔头亲至也未必能肆意妄为。再说,现在陶函商队已经变成诸方角力点,各个势力相互制衡,大人物们反而不会轻易出手,至于一些杂碎,嘿嘿,这几个孩子应付地来。”   看着远去的火鸟群,两个幽幽的人影在树荫中闪了出来。   “不愧是祝融之后,这么快就发现了。”   “宗主,我们是否还要把雒灵带回去?”   “这次灵儿的际遇纯属偶然,远出我意料之外。让她在那个男孩身边呆着吧。”   “既然如此,待我潜进商队,必要时助她一臂之力。”   “不!现在这种形势,顺其自然无论对她个人还是对本门都是上上之策。”   “但她孤身一人,身边还有那祝宗人的徒弟在虎视眈眈!”   “但祝宗人的徒弟也是孤身一人啊。这已经是下一代的争端,不是你我应该直接介入的。”   远处大江奔流,青山隐隐。近处溪流哗哗,鸡犬之声不绝。溪山环绕里,小村如画。   有莘不破道:“最近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江离道:“总觉得有什么人在附近。怪不舒服的。”   “人?”   “是啊。商队的气息有点怪怪的。我暗中勘查了很久,但偏偏查不出什么问题。”   有莘不破道:“别是你胡思乱想。”   江离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芈压和孺婴呢?”   “芈压睡着了,他正在长身体,熬不了夜——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孺婴在新鹰眼里发呆呢。有那条大蛇陪他,应该没事。希望银环能早日修成智慧,那样他俩便成双成对了。”   江离截道:“不!那样反而不好。”   有莘不破奇道:“为什么?”   江离道:“别忘了,不管有意无意,银环总是杀害了他的亲人。如果银环的元神和记忆还在,他反而难以面对。不过说这些也没用了,银环元神已经散了,再也回不来的。”   有莘不破皱眉道:“难道让他一辈子陪着一条大蛇?”   江离道:“或许他会遇到另一个女孩子……”   有莘不破摇头道:“瞧他那个固执的样子,我看不大可能。”   江离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有莘的话:“人类不可能得到的不死药,后羿不是得到了么?人类不可能涉足的月宫,嫦娥不是上去了么?当初我以为我不会回来的,结果不是回来了么?有时候一个念头一闪,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雒灵静静地坐在他们旁边,看着这个命中注定的宿敌,突然发现对方的心扉完全敞开了:那是年轻人独有的淡淡的忧伤,就像蟾宫之曲所描绘的——那无比孤独的女子在微凉的风中望着远去的大地,那片有着故乡与丈夫的大地,那片被自己抛弃或者是抛弃了自己的大地——这是年轻人独有的情怀,也是年轻人才愿意相信的幼稚想象。“或许,我和他会成为知己……”雒灵痴痴地想。   “什么!此路不通?”苍长老的对面,坐着小村的族长和几位长老。“季连城主明明说,这条路是唯一能通向蚕丛的途径,怎么会错!”   “唉,季连城主说的,原本不错。不过,唉,不行的。”   “长老,你说话何必吞吞吐吐?”   “不瞒各位贵客,这条大道,乃始祖大夏王当年治水时所辟!后来厘定九州,驰封蚕丛,走的都是这条路。除了这条大道,还有若干山野小路可以越过这脉重山。过了这脉重重大山,便是蚕丛天府之国。物产富庶,市井如烟。但两年前来了一个强盗,带着数十人马,竟把所有道路给霸绝了。”   苍长老疑道:“蚕丛乃是大国,区区数十个人,如何能够断绝一国的交通主脉!就算他神通广大,但毕竟人数太少,几十个人总不能把山间小路也霸尽了吧?”   “唉,说到小路,那强盗不知用什么手段,竟然在数夜之间把所有小路都塞死了,只剩下一条大路。他带着人霸着巫女峰——那峰在大道之旁,望大江,背山林,想你们这样大的商队,要想去蚕丛国,非打他眼皮底下经过不可。若是一两个流民游卒要过去,他或者也肯放行。但这大盗却像和经商的有前生仇,和买卖人有宿世怨!做生意的人若想过去,货物全数扣下不说,就是一干人等,轻的剔发为戒,重的就得丢了性命。”   苍长老道:“谅他几十个强盗,抢劫寻常路人还可,若遇到大批人马,多半不敢现身。”   “哎哟!不说他手下人马了得,只说他一人,实有惊天动地的本领,移山倒岳的本事!这两年想到蚕丛国去的商队,加起来的人数,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去年昆吾商队上千人的阵势,结果还不是在那强盗的手上刹羽而归。听说两个首脑一个丢了一只眼睛,一个丢了一只耳朵。整个商队雄纠纠地过来,灰溜溜地回去,一个个丢刀失盾,灰土满面,那样子,唉,难看,难看。”   四长老不由面面相觑:昆吾王乃八大方伯之一,昆吾商队以国为名,兵甲之利,号称三十六商队第一!商队两大首脑,台首号六目王,名声之响,不在于公之斯之下。何况昆吾国威隆盛,商队人多势众,更远非陶函可比,难道真的会败得这样难看?苍长老道:“什么强盗竟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手段!此事非同小可,难道蚕丛国主桑鏖望竟也不管么?”   “哎哟!不说也罢,说起来,那盗魁听说和蚕丛国主有亲呢。”   苍长老道:“有这等事?”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苍长老又问道:“可知那盗魁是何模样?”   “自他来此,不但商队不能通行,附近的毛贼也都统统不能安身。说来也是好事。只是要我们附近村子都要每月供给若干粮草,抽壮丁服役,命壮妇打杂。好在他们人少,人力物力都耗得我们不多。我小儿曾在那里干过三个月的长工,见过那盗魁大王。”   苍长老道:“如何?”   “小儿见浅,回来说那盗魁大王眉目竟如画出来一般,衣服器物,都像神仙般家里用的,就是那个强盗窝,也整的跟月宫般洁净。我们不敢送少女上山做杂活,但那一干多嘴的长舌妇人回来一播弄,把村里一些怀春女娃子也撩动了。说起来,老朽活了这把年头,哪听过强盗这个样子的?”   苍长老道:“那多半是富贵人家落草,可知他的姓名?”   “也不知真确不真确,听说唤作桑谷(音羽)隽!”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五关 对决——青年商人对青年路霸   “看!陶函出发了!”   “快!快跟上!”   马蹄和马尾被人一脚踢醒。“懒狗,蠢猪!快起身。”   这一群人身份驳杂,以商人为核心:有的是小商贾,每过一处市镇,陶函做不了的生意,他们便拣个尾数;有的是没有强大武力、无法组成商队的富商,让陶函在前面开路,他们便尾随着把自己的生意渗入一个个遥远的市场。   围绕这些人的,有做保镖的武士,做杂役的无赖,以及一些没有产业想要冒险图个出人头地的各色人等。自从陶函从季连季连出发,这一群人便一路跟了上来。这群人不敢太靠近陶函,怕触怒了他们;又不敢落后太远,怕离开了陶函的威慑力范围。这个奇怪商团的发起核心是季连城的五个富商,其中最富的两个本是商国人,十余年间在昆吾以南、蚕丛以西闯出好大的财富!因不知从哪里听到陶函有意开拓西南商路,这几个极有开拓精神的富商便推了两个领袖跟苍长老商量,希望能跟着陶函西行。   有莘不破不想带着一群累赘,但也没有过多地反对,这群人便若即若离地跟来了。一路上陶函商队在前面逢林开路,遇水搭桥,倒成了这群人的开路先锋;而草寇流勇畏惧陶函商队的威势,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更保了这群人的平安。每过一个市镇,便有若干新加入的人员,运粮草的,送女人的,坑蒙拐骗,小偷小摸,三教九流无不齐备。虽然只走出季连数百里,但这个雪球眼见越滚越大,到了蚕从国边界,人数早已远远超过了陶函商队本身。这堆人里有乘车骑马的,也有徒步行走的,幸好陶函商队数百里来没有驱车急行,这个“商团”大体都还跟得上。   “蠢猪!走快点,要是跟不上!宰了你做猪汤。”   马尾背着一大堆洞庭土货,气喘吁吁的,却不懂得抱怨。马蹄悄悄拿起马尾背上一件货物放到自己背上,头上马上挨了一鞭:“懒狗!刚才装得似模似样,倒像一根柴草也不能再添了,这会子怎么有力气了!”叭的一声,雇主牛车上的货物少了一件,马蹄的背上多了一件。   “这种又累、又穷的生活,”马蹄心想,“总有一天我要结束它!”他望向前方,那个了不起的商队就在前面。虽然它拒绝了自己,但自己的出路一定就在那里!马蹄相信自己的预感。他想起了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江离,咬紧了嘴唇:“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平起平坐!一定!”不知怎地,全身顿时充满了力量,大吼一声,快步向前,头上却又挨了一鞭:“蠢蛋!还走什么走!没见陶函商队停下了吗?”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挡在路中央的十几个人,为首那个身高不满五尺,却长着斗大的脑袋,老鼠须、八字眉,傲气凌人地喝道:“你等做什么来!如若是闲杂人等,速速散去。如若是什么商队商团,留下红货,远远滚开,大爷我还可作主饶了你们一干人等的性命。”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又有点担心,问道:“你不会就是那什么桑谷隽吧?”   那人怒道:“大胆!我家少主的名号,可是你叫得的!我乃蚕丛国一等勇士、巫女峰前山掌管使、左招财是也!留下你们的车马兵器,望巫女峰向我家少主遥拜请罪,我可考虑饶你一命!”   有莘不破笑道:“还好还好,原来不是桑谷隽。你去叫他出来,让我看看他是怎么神气的一个小子,竟然能够截断西南通途!”   那左招财大怒,迈开短腿,挺矛就来刺有莘不破。有莘不破道:“好胆识!”待他走近,突然一勒缰绳,银角风马人立而起,铁蹄生风,向左招财踩了下去。只见铁蹄底下人影一闪,那矮子滚出七八尺远,右腿往地上一蹬,又滚近前来,挺矛直刺风马颈项。眼见风马避无可避,有莘不破蓦地大喝一声,声如惊雷,气压山岳,震得左招财手一抖,长矛落地。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那鞘只是又薄又短又窄模样,但刀一出鞘,立刻变得长如矛,大如斧——向左招财斩了下去。左招财大叫一声,作势往下一钻,突然不见。   有莘不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坐在他背后的雒灵只听到地下传来左招财的心声,心道:“遁地术。”悄悄在银角风马臀上一拧,马儿吃痛,驰出数丈。有莘回头看时,原来驻马处的地面刺出一根长矛,刚才风马如果不是“无端端”跑开,非肠穿肚烂不可。不由大怒,收刀回鞘,策马急冲过去,那矛还来不及收回,早被有莘不破一个斜俯身,一手抓住,用力一拔,左招财舍不得这称手兵器,竟被生生扯了出来。有莘支起长矛在半空中抡了几抡,把这矮子抡得头晕脑胀。左招财手一软,整个人被掼了出去,重重甩在地上,头冒金星,额生馒头,连遁地避敌也忘记了。   有莘不破奋起神力,把这杆精铜长矛折成两截,大喝一声,道:“去把你主子叫来,就说一个商人在这里等他!”那左招财哪敢再强嘴,带了那十几个灰溜溜走了。有莘不破听得背后车马声响,原来是苍长老发出信号、布阵成圆,不由皱眉说:“几个小小毛贼,用得着布下车阵这样大的阵势吗?”   苍长老道:“那桑谷隽能打败昆吾商队,肯定不是善与之辈,正所谓有备无患。”   有莘不破不以为然,片刻间车阵布成,辕门驰出一骑,顶盘龙爪飞鹰;又驶出一车,车上七香俱备;跟着跃出一只猛兽,张牙舞爪,背上却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这干人走近前来,有莘不破笑道:“你们让苍老骗了,戏都还没开场,便眼巴巴地赶来。”   江离倚在花丛中间,扫了扫周遭景象,闭目养神。于公孺婴目视苍长老,苍长老会意,道:“台侯和那桑谷隽的先锋、叫左招财的过了一个回合,大获全胜!现在对方正回去搬救兵。”   有莘不破道:“别说得这么好听!什么先锋、大获全胜的。不过是教训了一个矮子罢了。你们先回去热上两壶酒,等那什么桑谷隽来了,我拿下他,回阵喝了继续上路。”   于公孺婴道:“回去倒不必了。你这么有把握,我们便看热闹吧。嘿,来得倒挺快!”   只见那擎天独秀的巫女峰下,一圈沙尘滚滚而来。一人乘兽,一人骑马,其余人等徒步飞奔——那些人个个如左招财般身矮腿短,但奔跑起来竟然跟得上骏马神兽!   奔近前来,于公孺婴只觉眼前一亮,暗叫道:“好神兽,好盗魁!”   江离皱了皱鼻子,睁眼看时,对阵一头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神兽上,坐着好一个美男子:头上是亳都最新潮的一顶鳌骨镇发、两颊是尸方最异类的三道鹰血饰纹、口中咬着邰人丰收的麦穗、手中抓住昆吾精炼的铜戟,双眼如电,一脸怒色,大喝道:“哪个敢到我蚕丛国门撒野!”却是一口纯正的阳城口音。   常人听的是口中之言,雒灵却惯听内心之声,未察来人之意,先品来人气质:只觉心中一阵舒爽,便如听见一股对纤纤青草爱怜无限的春风!忍不住探头一望。那年轻人目空一切的眼神陡然一亮——雒灵只是一探头间,他竟然便看到了,脸色登和,瞪着有莘不破:“咄!你这不解温柔的莽汉!有这么可人的妹妹,就该在家中好生爱护着,怎么可以带在身边四处乱跑、惹是生非!要让风刮伤了脸可怎么办?”   有莘不破笑道:“你便是桑谷隽么?”   那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有莘不破笑道:“我还以为这巫女盗魁有三头六臂呢,原来只是一个见到女孩就两眼放光的花花公子!”   桑谷隽怒道:“小子找死!报上名来,少爷我戟下不杀无名之辈!”   有莘不破骄傲地道:“我叫有莘不破!”   桑谷隽手中铜戟一扬,旁边那个骑马的桔皮脸和矮子左招财率众退后,让出一片空地。桑谷隽铜戟指向有莘,示意挑战。   于公孺婴、江离、芈压已经四老缓缓后退,有莘策马便前,却听桑谷隽喝道:“且慢!”   有莘不破奇道:“怎地?”   桑谷隽道:“把你背后那位妹妹放下。”   有莘不破笑道:“解决你这种花花公子三招两式就完了,哪用这么费事!”   桑谷隽道:“我杀了你不要紧,若伤了这位妹妹一根秀发,那可是罪过。”   雒灵轻轻飘了下来,脚未着地,突然像被一阵风吹了起来,轻轻落在狻猊的背上,芈压的身边。一直以来,雒灵都如同女萝依树般陪在有莘身旁,这还是有莘见她第一次施展功夫——虽然江离和于公孺婴一只暗示说雒灵的来历非同小可,但他一直都不太相信这样柔巧的女孩子会有遥控必方的大本事——今日见了她这般轻盈如叶的身法,一时不由瞧得呆了。那边桑谷隽更是赞叹不已:“小妹妹,这个男人是你哥哥吗?如果是我今天便饶他一命。”   雒灵轻轻一笑,有莘不破回过神来,怒道:“别小妹妹大姐姐地乱叫!她是你姑妈!我是你姑爹!”   桑谷隽一愕,随即大怒道:“你定是强抢成亲!公猪配嫦娥!天底下岂有此理!今日定要为民除害!”   有莘不破不屑地嗤笑一声,拔出鬼王刀,晃一晃,变得硕大无朋。这边策马飞驰,那边驱兽怒奔;这边挥刀,这边举戟——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兵器一撞,金鸣之声大作:身形分开看时,桑谷隽的铜戟竟然被鬼王刀硬生生砍作两半。有莘不破笑道:“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去换一把兵刃再来。”桑谷隽大怒,那边那个桔皮脸大声道:“少主,且用进宝的刀!”飞刀掷来。桑谷隽一手接过,胯下神兽不等他驱使,飞足前来,两件兵器全力一碰,身形分开,桑谷隽手中又剩下一把断刀。   有莘不破笑道:“哈哈哈,不如待我去换一把兵器过来。”   桑谷隽怒道:“你笑我蚕丛无宝么!”   有莘不破笑道:“你们三个大小头脑兵器都断了,还哪里找好兵刃去,嘿嘿,来来,小爷我赤手空拳和你玩玩。”   突然桑谷隽胯下神兽一声怒吼,桑谷隽急道:“地骨,怎么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家的小狗病了,快带去看医生,别在这里现世了!”   桑谷隽怒道:“胡说什么!这是我的地狼!”   有莘不破道:“明明就是一只土狗,还地狼呢!”   桑谷隽固然大怒,那地狼仿佛通灵似的,更恨的咬牙切齿,突然狂吼一声,吐出一颗尤自带血的牙齿。桑谷隽急道:“不可,你还不到换牙期……”但那地狼仿佛完全没听到,一颗接一颗地把牙齿吐向空中。桑谷隽叹了一口气,不等那些狼齿落地,便一颗一颗地接在掌中。那地狼高大如马,牙长逾寸。桑谷隽划破手掌,以血凝牙,把三十六颗新齿链成一支骨鞭。   有莘不破看得兴趣盎然,苍长老才来得及叫声“小心”,桑谷隽早冲上前来,喝道:“试试我的神兵‘地牙’!”鬼王刀遇到劲敌,长鸣助威。有莘不破打得兴起,拼尽全力,猛地座下银角风马四蹄一软,窝在地上。   桑谷隽哈哈大笑,也不追击,挥鞭指着有莘不破道:“换匹坐骑来。”   于公孺婴一言不发地纵身下马,一挥鞭,座下风马向有莘不破跑去。有莘不破飞身上马,来斗桑谷隽,不三个回合,那风马承受不住背上的大力,四蹄一软,又窝倒在地。桑谷隽微笑着并不催促,那地狼嘴边犹带新血,却裂开了嘴,似乎也在讥嘲着有莘不破。   芈压对雒灵说:“雒灵姐姐,咱们下来。”凑到狻猊耳边哄道:“好狻猊,乖宝宝,咱们帮帮有莘哥哥,你才是兽中王者!不能让那不入流的土狗耍神气!”   狻猊震天一吼,仿佛听懂了芈压的话,冲了过去,一俯身,把有莘背了起来,张牙舞爪向地狼扑去。   这一战,兵器相抗,神兽相敌!   芈压手舞足蹈,既为有莘不破打气,更为狻猊鼓劲!   于公孺婴眼见桑谷隽刺砸扫劈,挡架遮拦,全无半点破绽,暗暗喝彩。雒灵听有莘不破固然越战越勇,而桑谷隽的心声也全没半分疲态,不由有些担心,突然想到:“他其实未必便输,我干嘛这样着急?”江离则仍然安坐车中,仿佛对这场打斗毫无兴趣。   那桔皮脸眼见少主久战不下,悄悄取弓,对准有莘不破射出一支冷箭,却听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贼子无礼!”这句话才听到两个字,便见那冷箭中途断成两截,跟着胸前一痛,被那射断自己冷箭的羽箭射中,掉下马来——正是于公孺婴的手段!   芈压见对方偷袭,于公孺婴出手,哪肯不凑这个热闹?捏个口诀,呼的放出一条火龙,纵飞而上,旋身而下,直袭桑谷隽面门。于公孺婴怒道:“胡闹!”   桑谷隽听得背后爱将惨呼,本已有些分心,被火龙一扑,脸一斜,一鞭挡偏了,登时让收势不住的有莘不破一刀劈中左肩,翻身落地。   有莘不破叹道:“可惜可惜。本来就快分出胜负了。”却见一朵蓝花不知从何处来,在半空中随风飘荡,落在桑谷隽肩头上,不多时长成一丛深蓝,血也止住了。   有莘不破道:“今日胜负未分,待你养好伤,咱们改日打过。打不赢你,这巫女峰我就不过去了!”   桑谷隽哼了一声,翻身骑上“地骨”,救起那桔皮脸,绝尘而去。   有莘不破看着桑谷隽消失在傲然独秀的巫女峰下,兀自赞叹不已。   马蹄躲在灌木丛里,看得血脉贲张。“什么时候,我也一定要练成这样的本事!公开地叫阵!勇敢地决斗!”   他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胸口,里面藏着那天趁着季连火巫离城时偷到手的一本练功诀要。眼看双方人马散尽,巫女峰下风止尘歇,陶函车阵辕门紧闭,当代两大青年高手的第一次决战已经结束,而马蹄尤痴迷地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   “弟弟。”白痴的马尾不知为何偏偏能找到藏得十分隐秘的马蹄。“快回去。老板说,再不回去今晚我们就没饭吃了。”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六关 斯文之怒   桑谷隽回到巫女峰营寨,忙看后山掌管使右进宝和地狼的伤势:右进宝是一箭贯穿右胸,幸而于公孺婴手下留情,没有性命之忧,但暂时是行动不了了;再看地狼,只见它满嘴鲜血,正一舌一舌地自己舔疗伤口,但在新牙长出来以前无法进食,对喜食硬物的地狼却是极大的隐忧。然后才运功查勘自己的伤势:肩头有自幼练成的三层极薄但却极坚韧的土之铠甲,若不是对手是有莘不破,就是鬼王刀也奈何不了他,因此这回只是受了点皮肉轻伤,没伤到筋骨,而且那朵蓝花又极具外伤疗效,刚才在路上便已血止肉合,拔掉蓝花,肌肤宛如新生。   自他自出道以来,从未遭此大败,有莘不破刀下相饶也就罢了,受伤后竟然没来得及拒绝敌阵中人为自己疗伤,那更是奇耻大辱!整个下午凭几呆坐,郁郁不乐。   眼见天色昏黄,手下摆上饭菜,却哪里有心情下箸?却见两个喽啰把奄奄一息的右进宝抬了过来,不悦道:“你不去静养疗伤,来这里干什么!”   那桔皮脸右进宝忍住痛,喘息着说:“少主,今晚是夜袭的良机,咱们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桑谷隽怒道:“夜袭,我为什么要夜袭!”   右进宝道:“少主别急,听我慢言。他们人多,我们得先把大多数人放倒……”他连喘了几口气,一时接不上话来。桑谷隽忙命人取水。右进宝喝了,埋头向桑谷隽谢礼,这才继续道:“我们得先想办法把他们商队的大部分人困住:一来,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此举可以扭转敌强我弱的局面。二来,我们困死他们以后再饶了他们,既显少主的气量,又报了今日之耻!三来,那什么有莘不破无论是否被困,只要他的属下遭挫,他的气势必然大受打击,少主再约他单挑,更增胜算!”   桑谷隽不置与否,右进宝又道:“两军对垒,不厌诡诈,何况夜袭!日间他们得了便宜,以为少主受伤,今晚防范必然松懈。但以我看,少主伤势已无大碍。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少主快做决断!”   桑谷隽道:“我们才几十个人,如何夜袭?”   右进宝道:“还是像上次对付昆吾那帮人一般:少主施展神通,趁夜色把他们的车阵底下挖空了,只留下薄薄一层。他们不动便罢,只要车阵一动,少主发动机关,管叫把他们数百人一起埋了!”   夜深人静。   马蹄取出那块刻着练功诀要的龟甲,一点一点地记诵着。那上面的字大部分都认得,但却大部分都看不懂。月光下字小如蝇,但却想得他头大如斗。一阵睡意袭来,忙一狠心,把嘴唇要破了。   安详的夜里没有半点人语,只是时不时传来马尾幸福的鼾声。   桑谷隽带了左招财,又点了十二名擅长遁地术的手下,一路潜地而来。遁地是蚕丛“国术”,功法施展之时,入土如潜水。   但今天桑谷隽却走得甚不爽快!似乎总有一些令人不快的触物。眼见到了陶函车阵辕门的地下,左招财正要冲过去,桑谷隽心头一动,反而帅众后撤。他的部属正在纳闷,才潜出数里外,突然个个脑门碰壁,竟潜不过去!   桑谷隽闷哼了一声,率众浮出地面,道:“快撤!”蓦地天上九道亮光一闪,一齐照向这十四个人,就如空中突然出现九盏大灯——却是九颗悬浮着的明珠。   黑暗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你和有莘胜负未决,今夜射杀了你,他不免心中有撼,但若不稍加惩戒,任你来去自如,却叫你小瞧了我于公孺婴的手段!”   “段”字一出,一声急响破空而来,桑谷隽连“小心”都来不及呼出,那箭声突然化作十三道怒响,射穿了十三只脚板,自左招财以下全部被牢牢钉在在地面。这十三个人都是蚕丛的猛士精英,脚板洞穿,竟然个个忍痛咬牙,一声不吭。   只听那个自称于公孺婴的声音道:“好汉子!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饶你们去吧!”   桑谷隽胸中无名火飚起,直袭脑门,恼、羞、怒、愤,四感交织,便想挺身挑战,但此刻被子母悬珠的光芒照着,敌暗我明,再看看鲜血长流的部属,强压住心中火焰,挥手一招“望风卷土”,把众人摄回巫女峰。   马蹄半醒半睡地打着瞌,突然西南方天空一闪一亮,把他惊醒,但那亮光只持续了一会,天空又回归黑暗。   “那不知道又是什么宝贝。陶函真是一个宝库!有一天,我一定也要拥有这些!”牙一咬,把凝固了的伤口咬破,继续读书。   “为什么会被发现?为什么会被发现?”桑谷隽来来回回地踱着,自言自语。眼见天色渐白,便爬上巫女峰顶,居高临下向陶函车阵望去:一环铜车,中间长着一棵树木。桑谷隽闭上眼睛,默念口诀,睁开“透土之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惊得整个人跌坐在地:那棵树木也不甚高,但在底下衍生开来的根系竟然遍布方圆十里!怪不得对方能发现自己!昨晚碰壁的地方更横向长着几条巨大的树根,叠在一起如铜墙铁壁一般,看来也是这棵树搞的鬼。   桑谷隽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道:“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是谁?是谁?”脑中晃过有莘不破的连,摇了摇头;又晃过于公孺婴的名字,也摇了摇头;想起了那条火龙和那个孩子,又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那朵蓝花,想起了那辆由三种乔木盘成骨架、两块巨根雕成马形、两条藤蔓盘绕而成的怪车!“是他,一定是他!”   他丧气地回到厅堂,只见部下都集聚在此,左招财道:“少主,那陶函的人甚是可恶,一大清早的就派了几个喽啰叫战,说什么少主您既然还能去、去、去袭营,就该出去应战。咱们、咱们出去跟他们拼了!”   桑谷隽大怒,但一看周围,神兽疲饿,爱将重伤,所有精锐个个动弹不得,再想起这几天来三番两次地受挫,不但被对手击败,甚至被对手“饶命”!登时一股愤怒转为悲凉:对方几个喽啰也敢上门相欺,而自己居然再也派不出人手,躲在巫女峰孤掌难鸣——我桑谷隽难道已经到了英雄末路的绝境了吗?这巫女峰已经守不下去了吗?难道从此要任由这些川外人继续西行,去欺骗我的国民、去伤害我的亲人吗?不!不!   巫女峰突然一阵颤抖,它在害怕什么?   有莘不破自幼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但出了商国势力范围以后,便坚持着要过腐化堕落的生活,四更醒来,吩咐阿三去骂战,灌了一壶酒,便又回车呼呼大睡。   雒灵躺在他的身边,正数着他的呼吸声,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听到了一阵萧萧肃肃的大地长鸣!“出了什么事了?”走出车去,太阳初升未久,勤劳的陶函勇士正整顿衣甲,察看牲口,整个车城一片安宁,谁也没有感到不妥。   雒灵向辕门走去,门户大开,轮值守夜的于公孺婴铜柱般钉在辕门十步外,望向远方。一阵清香飘近,江离走了过来,望了她一眼,道:“很肃杀的气味,是不是?”   几个人抱头鼠窜地逃了回来,正是阿三等人,见到于公孺婴,叫道:“他、他、那人、那人……”   于公孺婴喝道:“不用说了,去把有莘不破叫醒!”   “不用了,我没你想的那么迟钝。这么强烈的战气,就是死猪也吓醒了。”有莘不破对阿三等人道:“送雒灵姑娘回松抱去。”   雒灵秋水般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两下,有莘劝道:“我没有把你当累赘的意思,是怕那个花花公子看到你后出手顾忌,我们打得不够尽兴。”雒灵低下了头,转身回车。   这时四长老和芈压也出来了,江离淡淡道:“关上辕门,四长老好生看守,我们三个出去看看。”   芈压生气道:“怎么是三个!我也要去!”   有莘不破道:“你昨天胡乱出手,今天罚你不准出门!”芈压鼓起了嘴不服气,辕门却已经关上,隔绝了门外的三人,也隔绝了大地的气息吹起的沙尘。   江离道:“走吧。”   三人并肩走去。不愿意结束的风尤自刮着,仿佛要刮到永恒。   三人并肩止步。在风沙朦胧间,一个人影渐渐显现、渐渐清楚。只见那人一身薄薄的绸衫,头发披散,肤如白雪,神色冷然,空着双手,简简单单、孤独寂寞地站在那里。   难道这就是昨天那个全身花哨的花花公子?难道这就是今晨那个令大地震撼的人?   于公孺婴道:“我没把握。”   江离道:“我也没把握。”   有莘不破突然冲了出去。江离忍不住骂了一声:“笨蛋!”   桑谷隽的头发突然飞舞起来,有莘不破只觉得脚下的大地似乎也要随着桑谷隽的头发而起舞:地面龟裂,百十块大石柱垄了起来,布成一个庞大的石阵,有莘不破躲避着不断隆起的大石柱,闪避着扑面飞来的棱角石块,飞速前进,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有莘在里面迷路了。”于公孺婴说,“这里石阵有幻术。”   江离道:“看来桑谷隽已经没有兴趣和他斗武艺了。”   突然地面裂开,所有石柱泥土同时向有莘不破挤压过来,瞬间把有莘不破埋在地下。地面又回复了石阵隆起前的平坦状态。   江离正要出手,却听背后一声高叫:“有莘哥哥,我来救你!”芈压骑着狻猊从他身边窜了过去,眼见到了已经消隐的石阵边缘地带,芈压一挥手,幻化出千百只火鹊,形成一座跨过石阵地界的鹊桥,便如一道火光烧成的火虹!   狻猊放开四脚,踏火鹊而上,到了桥顶,芈压肚子鼓起,双手用力一捶,一张口喷出七十二条火龙,居高临下向桑谷隽烧去,石阵地带的另一个边缘陡然竖起一面厚实的土壁,把火龙挡了回来。芈压手指向天一指,七十二条火龙反向他倒冲过去,在他的手指上方聚成一个直径十丈的巨大火球。狻猊大吼一声,跃进了火球之中,整个火球慢慢西飞,到了桑谷隽头顶百丈高处。   桑谷隽抬起头,看了那个大火球一眼,冷冷道:“天火焚城么?”右手张开,按在地面上。   火球中传出一声狂吼,直压下来。桑谷隽周围的土地突然像浪潮一样倒卷到他身上,把他淹没。跟着地面一阵震动,仿佛是一座山破土而出,把压下来的火球撞成粉碎,芈压抱着狻猊在泥土纷飞、火苗乱窜中从那“山上”滚了下来。   泥土渐渐褪尽,芈压仰起了头,那座“山”原来竟是一只二十层楼高的巨兽!他目瞪口呆地仰视着这头巨兽,但由于离得太近,根本看不清这巨兽的全貌,只知道跟前那根一小半还埋在土里的“大柱子”就是巨兽的一条前腿。   一条长藤越过数里飞了过来,把芈压连同狻猊卷了回去。芈压这才看清楚,原来那巨兽是一头巨大无匹的“地狼”!一个人衣发飘扬地站在这头地狼的头上,身上一尘不染,仿佛一直站在风中,而不是来自土里。   江离叹息道:“没想到他竟然把九天之外一等一的幻兽也召唤来了。”   “怎么陶函今天还不走?”   “听说前面有很厉害的强盗。”   “那怎么办?”   “等,情况不妙就逃。”   “桑谷隽?长这么大了。”远处的重山回响着“地狼”的声音,声音中尽是沧桑的感觉。   “巍峒,你好。”   地狼巍峒道:“用你们人类的光阴来说,这一晃就是十年了。这是你第一次独力把我叫出来啊。你怎么这么严肃啊,以前你挺活泼的呢?是眼前这几个人类惹了你吗?”   “我败给了他们两次,不想再输第三次,”桑谷隽悠悠说,“不得已,只能借助你的力量了。”   “呵呵,是吗?”巍峒一笑,“你的力量已经能召唤我了,居然还被他们打败。不简单啊,不简单啊。”它看了看江离和于公孺婴,说道:“就是你们吗?来,咱们玩玩。”   巍峒微微俯身,作出攻击的姿态,一阵土潮登时狂卷过来,三弹指间便卷到三人眼前不到十丈处。江离急道:“退!”龙爪秃鹰抓起于公孺婴,飞向高空;狻猊背着芈压,放开四脚狂奔;江离却被土潮淹没了。   芈压逃到辕门前回望,哪有江离的影子?不禁哭道:“江离哥哥……你,你……”却见一支脆弱的枝干从那片被土潮淹没的地面艰难地破土而出,一弹指舒枝发芽,二弹指枝繁叶茂,三弹指遍树花开,芳香满天,落英遍地。一颗巨大的花苞从大树的主干中长了出来,蓦地绽开,一个清秀脱俗的年轻人立在花瓣中间,正是江离。芈压在后方化悲为喜,于公孺婴在空中暗暗佩服。   江离交叉胸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阵清风刮起,把满树的种子送了出去,见土便入,入土便长,虽无主树高大,但长得和主树一般飞快,片刻间繁殖成好大一片桃林。那些种子飞到地狼巍峒身上,也慢慢开枝散叶。   巍峒笑道:“桃之夭夭么?”   桑谷隽两手合拢,向地面虚劈,地面马上裂开;桑谷隽两掌分开,作势虚引,一股岩浆喷了出来,岩浆到处,桃木纷纷灼死。喷到巍峒身上,它却毫无所谓。眼见岩浆越喷越烈,渐渐向“逃之夭夭”漫来。   “水木清华……”   桃树大根部的疙瘩喷出巨大水柱,向岩浆冲了过去,阴阳相撞,岩浆冷却成岩石,水汽却蒸腾成一片大雾。大雾中慢慢出现一个比“桃之夭夭”更加伟岸的背影,隐隐然竟有与巍峒分庭抗礼之势!   远在松抱车中的雒灵心中一跳:“青龙?不,不是。”   雾气散尽,桃木芳香中竟是一条巨龙的雄姿。巨龙看了看巍峒,又回头看了看江离,道:“小江离啊,你该不会第一次亲自召唤我出来,就是为了帮你打架吧?”   江离还没有回答,巍峒已经笑道:“你怕了吗?赤髯。”   “怕?”巨龙赤髯红须飘扬,傲然回首对着巍峒,昂然道:“江离,过来!”   江离被一阵旋风“刮”起,稳稳地落在赤髯的龙角上。   巍峒道:“不错,是个好对手,这样才有意思。”一声狼嗥,方才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岩石层层断裂、块块悬浮,呼呼呼向巨龙砸去!赤髯一笑,道:“就这样?”身躯稍转,巨尾挥出,把千百岩石打得粉碎。   芈压突然觉得地面剧烈震动,便见前面的地面垄了起来。于公孺婴在空中看得更清晰:巨龙四周的地面都垄了起来,仿佛是隆起了四座山丘,把巨龙夹在中间。   赤髯冷笑道:“要压死我么?”腾空而起,仰天一声龙吟,天色顿黑,一团黑云凝聚在巍峒的头顶。   巍峒也冷笑道:“要用雷么?”它所在的地面突然下陷,泥土纷纷,把它埋了起来。江离往下凝望,只见一个土块不停挪动,向陶函车阵的方向冲去,脱口道:“不好!”   赤髯道:“别急。”两根红须抖了抖,突然扬起来,长成不知多长,直飞下去,穿透那团土块的土层,跟着龙须一紧,赤髯回头力拽,那土块不再向前冲,仿佛在地下的巍峒已经被这龙须缠住。两大幻兽一在空中,一在地下,互相角力。江离手捏法诀,轻轻念道:“雷惩!”   黑云中九道青色闪电一齐劈下,打在龙须上,沿着龙须上下传送。赤髯本身不怕电;龙角绝缘,因此江离也无恙。但地下的巍峒给雷电一震,却惨呼狂叫起来。赤髯喜道:“行了!”猛地全力一拽,巍峒被生生拽了出来,抛向空中。   于公孺婴眼尖,心中一动:“怎么不见桑谷隽!难道被雷劈死埋在地下了?”   赤髯呼地向被甩在空中的巍峒冲了过去,一口咬住它的喉咙。牙齿触处又硬又脆,不由生疑:“怎么这么脆弱。”正要松口,“巍峒”身上却生出一种黏性把它粘住。跟着“巍峒”身体中传来桑谷隽的声音:“泰山坠!”这“巍峒”变回原形,原来是一块极大的石头!   赤髯被大石头的下落之势带得跌落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江离被这股巨力一震,也摔了出去。地面再次裂开,真正的巍峒跳了出来,张口扑来。赤髯奋力甩开巨石,奋力往左一避,却仍被巍峒咬住颈下。赤髯头部无法动弹,长身倒卷,勒住了巍峒。巍峒的利牙一点点地刺入赤髯的鳞甲,但身体被赤髯勒住,呼吸也越来越难。两大幻兽在地面挣扎拼命,左右翻滚。眼见向陶函车阵滚去,于公孺婴大惊,取出陶函之海,运起神通,把车阵连同芈压都装了进去,两大幻兽刚好压到。于公孺婴叫了一声“还好”,却见两大幻兽往回滚去,这回却是冲向巫女峰!   桑谷隽大骇,正要行动,地面突然生出一双手,就如同两个峒箍,把自己的双脚牢牢扣住。一个人探出头来,笑道:“还不抓到你!”桑谷隽大怒,挥拳击下,有莘不破头一歪,这一拳打偏了,在地上打出一个坑来。   “住手!”半空中于公孺婴发急,来不及阻止桑谷隽第一拳,这第二拳哪容他再落下去!   桑谷隽听得破空之声大作,偏偏双脚被扣无法闪避,匆忙间空手向来箭挡去,那箭穿透他三层“土之铠甲”,穿透他的掌心,牢牢钉在他左肩琵琶骨上。更着又是一箭,刺穿他右肩的琵琶骨。江离左手虚引,两道蔓藤从有莘不破身上长出,向上缠绕,把桑谷隽绑了个结实。   正在这时,西边发出一声震天大响,巫女峰经不住两大幻兽的反复折腾,终于轰然倒下。百里之内,无不震动。那杂商团的富商小贾,武士无赖,个个跪倒在地,向西膜拜。马尾咬住了半个麦饼发怔,马蹄心知一定是前方的大战引起的异象,腔中热血涌动,便想跑过去大喊大叫,突然背后一个人道:“这几个人是越来越难对付了。”头一扭,只看到一个迅速远去的背影,看那服饰,似乎是个方士。   有莘不破破土跳出,对被摔倒在地的桑谷隽笑道:“没想到吧,我……”突然发现桑谷隽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眼睛直挺挺地望着那倒下的巫女峰。有莘立刻便明白了,知道他在担心部属的生死,眼中掠过一点歉然。敌人死了多少他本无所谓,但这时却对桑谷隽生出猩猩相惜之意,心中雅不愿害死他的部属。   回头望时,见江离也在叹息。江离背后更远处,一个女孩子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凌乱的地面上,居然是不知如何没有被“装进”陶函之海的雒灵。   灰土落定,两大幻兽已经分开的身影再次映入众人眼中。地狼巍峒狼狈地喘着气,看了看被制住的桑谷隽,叹道:“没想到我来了以后,还是扭转不了你的败局。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之源也用得差不多了,对不起啦。”身体周围一片扭曲。巨龙赤髯周围也正发生这种空间扭曲的现象。它的模样也不比地狼好多少,颈项上甚至流着血,才对江离说了一句:“小江离,保重……”便和巍峒一起消失了。   于公孺婴落在有莘不破身边,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有莘不破一言不发,走了过去,拔出把桑谷隽全身力量锁死的两支羽箭。桑谷隽一愣,随即全身运劲,啪啪几声把缠在身上的藤蔓震成数十截,一跃而起,似乎完全不知自己伤口处还流着血,双眼冷冷地盯着几个劲敌,身体却慢慢沉入地底。   江离面对山峰,黯然不乐。   于公孺婴突然道:“为什么放他走?”   有莘不破道:“为什么不放他走?”   于公孺婴道:“他委实是个劲敌。自与狍鸮一战,我们显然都各有所悟,功力更进一层。但仍没有把握独力胜过这个人。”   有莘不破道:“对,是一个难得的好对手!”   于公孺婴道:“这样厉害的敌人,又和我们结下了深仇,将来只怕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有莘不破道:“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于公孺婴道:“我的意思就是想问你:为什么放他走?”   有莘不破不答,反问道:“你想杀了他?”   于公孺婴耸耸肩:“我没说过要杀他。”   有莘不破道:“你如果不想放他,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我刚才的动作又不是很快。”   于公孺婴又耸耸肩:“我也没说过不让你放他。”   有莘不破奇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于公孺婴道:“什么‘什么意思’?”   有莘不破道:“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于公孺婴道:“放了他。”   有莘不破恼道:“既然你也是这么想,还问来做什么?”   于公孺婴举起陶函之海,对着一块空地把车阵释放出来,陶函之海使用过后,慢慢失去了光泽,变成一只破碗模样。这才回答说:“因为我想听听你的答案,是不是和我的答案一样。”   桑谷隽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走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哎呀,刚才是怎么回事啊,天空一黑,然后就……”   “难道是他们……那这么能够?可是……”   “咦!少主,你怎么在这里?”   桑谷隽一阵狂喜,冲了过去。   “刚才明明有股奇怪的力量。”完全处在旁观状态的雒灵心中思量着,“在两大幻兽滚到巫女峰脚下之前的那三十六弹指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那股力量也太可怕了……”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七关 劈开前路   巫女峰倒塌以后,通往西南的道路也被隔绝。   有莘不破望山兴叹,道:“如果要再开出一条大路,你说要多久?”   于公孺婴道:“如果你肯带头做苦工的话,一年半载的应该可以。”   有莘不破道:“凭咱们几个的本事,要辟出一条大道,也要一年半载?”   于公孺婴道:“不是咱们几个。芈压是个小孩,雒灵是个女子,江离现在心情不好,所以要做苦工的话,就只有靠你了。”   有莘不破奇道:“你呢?”   于公孺婴道:“我啊,我不适合做这一类伟大的工作。”   甲:“怎么办?听说前面的路被倒下来的大山堵住了。”   乙:“先看看吧。”   丙:“要不咱们撤吧。”   丁:“傻瓜,陶函的那几个首领,哪一个是正常人?我打赌,过不了两天事情就解决了。”   众人:“也是,也是。”   有莘不破坐在地上对着大山发呆,已经过了三天了。   突然,他整个人兴奋起来:“啊!我怎么没想到!真笨!”   于公孺婴冷淡地问:“又想出什么办法了?”   芈压也泼冷水:“有莘哥哥,你这几天想了几百个馊主意了,没一个管用。昨天还赌气说什么要不如撇了铜车队怎么自己过去算了,真是孩子话!”   于公孺婴道:“他要是肯一开始就少说话多做事,老老实实动手搬石头开山,这几天至少开出好几丈的路了。”   有莘不破也不生气,说:“撇了车队是气话,气话,说说而已,说说而已……这个,……我已经想出了两个办法了,任何一个都行。”   于公孺婴道:“嗯。”   芈压也道:“嗯。”   江离不说话。   雒灵也不说话,但勉强笑了笑,鼓励地点点头。   有莘不破没有被这几个好伙伴的冷漠冰冻自己的热情,依然兴冲冲地描述起自己的大计:“其实很简单,于公兄,你把陶函之海拿出来,我们把车队装进去,然后……嘿嘿嘿,这个乱石堆车过不去,还难得倒咱们几个?”   “真是好主意。”于公孺婴道:“不过得等等。”   有莘不破问道:“什么意思。”   于公孺婴拿出变成一只破碗的陶函之海:“你看它这个样子,还用得了吗?”   有莘不破道:“要多久才能回复?”   于公孺婴道:“无忧城里用过一次,之后每天我都会定时取出来吸收日月精华,五天前刚刚恢复——你这个办法好啊,这个破碗给你,记得每天都要给它点生命之源让它自己去吸取能量,方法我会教你的。”   有莘不破连忙闪人,离于公孺婴远远的:“别,这么麻烦的事情别找我。这个,我另外还有个办法。”看了看坐在旁边七香车上一言不发的江离,叫了一声:“嗨!”   江离眼也不抬,冷冷地道:“有什么馊主意,说吧。”   有莘不破信心十足:“把你那巨龙朋友请出来,山是它撞倒的,路也得靠它来开。轰隆隆几声,保证一条路就开出来了。”   江离怒道:“你以为它是我的宠物么?说叫出来就叫出来!我的生命之源早耗光了,就算恢复了也不会把赤髯叫出来开山挖石头,就算叫出来了它也不肯干!你自己不想做苦力,凭什么让别人做?”   有莘不破碰了一个大钉子,恹恹走开了,对着一块大石头道:“好,做苦力就做苦力,就算只凭这只拳头,我也给你们开出一条路来。”呼的一拳打了过去,把石头打得粉碎,但是这块石头一碎,一些靠这块石头做支点的泥土沙石纷纷滚下,有莘不破向后一避,眼见路没开出一尺,人倒得退后两步。   于公孺婴心想:“耍得他也够了。江离没心情,我总得帮他拿个主意。但如何是好呢?刚才他那两个办法,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但……”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马尾问。   “我要去看看。我知道陶函那个大首领一定不会放弃的。”马蹄说。   “老板最近心情不好,小心被他打死。”马尾说着,咬了一口麦饼。   朋友们都休息去了。   属下们也都休息去了。   有莘不破仍坐在倒下的巫女峰前,脸上没有白天那般嬉皮笑脸,有点认真又有点呆地看着被堵塞住的道路。   “为什么不找找别的路?”   有莘不破摇摇头。   “一座山倒下,就完全把你难住了?”   有莘不破摇摇头。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你是谁?”   月光下,一个穿着杂役衣服的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月光从他的背后照来,看不清面目。有莘不破仰视着他,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个值得让人仰视的人。   “你是谁?”有莘不破重复着。   “真正拦住你的,真是这座山?”来人并没有回答有莘不破的问题。   有莘不破也不再问那个问题,回过头,再次望向巫女峰:“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完全有能力领导这个商队。直到那天。”   “那天?”   “芈方追来的那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是这样无力。那场战斗,我根本插不上手。现在想想,大荒原和狍鸮的那一战,我也不是出力最多的人。”   “嗯。”   “从那天起,我开始问自己:我真有资格领导这个商队?于公之斯把商队交给我,到底是看得起我,还是看得起我的背景?”   “你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不是,是怀疑我的信念。”   “信念?”   “我从小就很任性,一直以为,男子汉大丈夫,简简单单也可以在这个世界立足。我有个好家庭,有个好老师,我的家人和老师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而像他们这样了不起的人并不认为我这种想法不对,因此,我也就认为自己没错。”   “嗯。”   “不但做人做事这样,连武功也是。我喜欢的都是那些直来直去、简简单单的功夫。但现在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应该也学学像江离那样的本事?尽管我不喜欢那样的机巧,但如果我拒绝这些机巧,我在他们面前却又显得这么无力!其实我也见过我的老师施展很多奇奇怪怪的法门,但当时我却没什么兴趣,因为太复杂了,他也没有强要我学。不过有一些东西他仍抓得很紧,说那些是我这个年龄一定要打好的根基。”   “你这个师父还不错。”   “是吗?我想,他大概是要等我转变想法以后再教我那些东西。”   “转变想法?”   “我常常听人说,人长大以后,很多想法也会变的。也许我应该学会像江离和于公孺婴那样,多用用心思。”   “但你好像并不喜欢这样。”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我常常听人说,长大以后,或许就需要做很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江离说我的根基不比他差,如果我能像他那样使用召唤幻兽的法术,也许这座山早就劈开了。虽然这些技巧百变的法门,我并不喜欢。”   “你刚才说‘常常听人说’,说这些话的人是你父亲?”   “不是,我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   “那是你的祖父?”   “不是,他自己也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尽管不了解的人很敬畏他。”   “那是你的师父?”   “不是,他总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想不通的事情问他,他就跟我讲一些上古的传说和故事,从来不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那你说的‘常常听人说’,到底是听谁说?”   “……”   “这些人比你的祖父更亲?”   “不是。”   “这些人比你的老师更睿智?”   “不是。”   ……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相信我的祖父,我的老师,但是,但是”有莘不破说,“我现在已经开始遇到要用心思的事情了。不仅仅是武功!”   “比如呢?”   有莘不破默然,背后的男人应该没有恶意,自己和他说这么多话,仅仅因为有很多话白天憋得太久,在月色下想找一个人倾诉一番。但对方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有些话是否该这样贸贸然地说出来?   “比如你的女朋友?”   有莘不破身子一震。他突然发现这个男人知道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当自己身边的人开始交织成一个复杂的关系网的时候,像我们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夹在中间应该怎么办?唉,曾经,我和你一样迷惘过……也许到现在依然迷惘着……”   有莘不破看着地上的影子,男人似乎抬头望天,他在想什么?是否想起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马蹄躲在草丛里,远远看见陶函商队那个年轻的台首坐在地上,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山岳一般的男人。   “他们一定是在商量开路的事情。”马蹄想。   “你身边也有很复杂的人?”有莘不破问。   “所有大人都很复杂的。想法简单的,除了孩子,就是那些不愿意长大的人。不过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认为我的简单是一件坏事,喜欢我,信任我,爱护我;我也以此报之。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被允许的,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有莘不破问。他并没有问“为什么不被允许”,因为直觉告诉他男人不想提这事,也因为这对他并不重要。   “我开始会用心思,开始很痛苦,白天开始恍惚,夜里开始无眠。”   “那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有莘不破问。   “就这么挨着。这些年过得很痛苦,但也过得很快。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也早不是当初的少年,但依然改不了把事情想得简简单单的坏习惯。虽然我周围有很多很复杂的人,我的朋友,我的对头,我的亲人……我没必要为我的敌人而改变,因为对付他们我只需要挥一挥拳头。但对亲人和朋友,我该怎么办?当他们期望着我按照一条不适合我的路走的时候,我能怎么办?”   “后来呢?你按他们的期望走下去没有?”有莘不破问。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笨人,笨人并不会因为痛苦而聪明啊。相反,我迷糊了。我背叛了对那个人的承诺,在我的亲人和朋友开始按照他们认为的幸福模式为我张罗的时候,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就在那个迷糊的晚上,那个人来了,就是那个最喜欢我、最信任我、最爱护我、而我也如此报之的人,那个晚上,那个人在我面前杀了我的亲人,我的至交,招来无底洞,吞噬了我的故乡。”   “啊——”和有莘不破的震惊相比,男人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当时我呆了,甚至疯了。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哦,很多人听我说起这个故事以后,都会问我:‘后来你报仇没有?’你为什么不这样问?”   “你说过,那人喜欢你、信任你、爱护你。那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原因?有很多事情有意义的只是事情本身。原因什么的是没有必要的。他杀了我的亲人,毁了我的故乡,这两件事情,已经注定我们之间不可能在像当初那样简简单单地相处了。”   “那你怎么办?”有莘不破问。   “我一拳打了过去……”   “你杀了他?”有莘不破吃了一惊。   “没有。但这一拳把我们之间所谓的爱护和信任都粉碎了。那个眼神……本来那个眼神永远都比我的拳头复杂得多,但那一刻也变得简单清澈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可是我不应该这么做么?世俗中的朋友都认为我这一拳打得对。或许还应该打得更重一点。除了有莘羖。”   有莘不破一震:“有莘羖!你认识他?”   “嗯。一个和我一样不幸的朋友。”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很久没见面了。你找他?”   “对!”有莘不破盯着眼前的巫女峰:“所以我要劈开这座山。”   “为了走得更远,甚至不惜放下一直以来的坚持?”   有莘不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呢?”   “我并不是你的好榜样,因为我活得并不是很开心。”   “但你还是一路走过来了,是吗?”有莘不破说。   “对。”   “遇到大山阻路的时候你怎么办?”   “用拳头劈开它。”   “拳头?”   “对。”男人走上前去,有莘不破清清楚楚地感到一种很难言说的气息慢慢在他的右手凝聚起来。“那个人对我说,像我这么笨的人,嘿嘿,‘就只会用这只拳头,不过,用这只拳头也就够了。’”男人再次抬头,仰天长叹,叹息声中说不清的萧索:“可惜,这拳头就算能劈开山脉,断绝江流,也理不清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日间有莘不破说“我想一个人呆一会。”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需要一个静一静的晚上。芈压进了他的“灶间”,雒灵回了松抱,于公孺婴上了鹰眼。有莘不破又对轮到值夜的江离说:“咱们换一个晚上吧。”江离也不说什么,把七香车驶进车阵。   这个晚上,风声若无,虫鸣隐隐,陶函的人都睡得很安稳,连于公孺婴、江离和雒灵也悠然入梦。   但突然之间,三人一齐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惊醒:“巫女峰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是什么!这股力量不像桑谷隽的战气所引起的大地之鸣那样惊人。这股力量,就像一把隐遁了锋芒的宝刀,就像一瓶消尽了辛辣的藏酒,就像一个忘记了风骚的女人。   “这股力量,到底是谁……”   马蹄远远望去,不知那个男人握着拳头和陶函商队的台首说些什么,渐渐的,仿佛看到那个男人的拳头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光泽。   “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我懂了,我懂了。”有莘不破大叫着跳了起来。   “懂了?懂什么?”   “我知道怎么用我的力量了!”   “是吗?这事值得那么高兴?”   有莘不破一愕:“难道不值得高兴?”   “我说过,我们的拳头就算能劈断山脉,也不能帮我解决那些对我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你的烦恼,还得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他叹了一口气,一拳挥出。   倒下的巫女峰里逃出无数蛇虫鸟雀,它们在害怕什么?   马蹄远远的只见人影一晃,一股恍若有质的气劲从那男人的拳头发出,触到山石,如刀入豆腐。   “出了什么事?”   那一拳并没有前几天陶函和桑谷隽决战的时候,他远远听到的那天崩地裂般的声势,但马蹄分明看见阻路的大山被硬生生劈开一条大道。   山岳在那个男人的拳头面前,就像一块大豆腐。   马蹄的心几乎跳到了腔口,他知道,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今晚的奇景。“男人,就应该像他们这样,活得惊天动地!否则,毋宁死!”   “陶函商队走了!”   “什么!”   “快!快跟上!”   ……   “天!这,这条路是怎么回事!”   “这!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说什么也不相信!一夜之间开出这样一条大路!这不是人做的事情。这简直是雷公劈出来的!”   “嘿!我早说过,陶函那几个首脑,根本就不是人!”   “有莘还在那里琢磨着呢。”于公孺婴说,“已经一天一夜了,也不说话,也不理我们。”   江离道:“或许他从那个人身上,学到了什么东西。”   “那个人……那天我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   “我也一样。”江离叹了一口气,“一弹指间开山劈岭,就是九天幻兽,只怕也做不到。原来我们身边藏着这么一个人,我们居然懵然不知,嘿嘿……”   于公孺婴道:“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江离道:“你在猜想他的来历?”   于公孺婴道:“嗯。”   江离道:“你认为他是谁?”   于公孺婴道:“虽然世上各大家族都有自己独特的血脉绝技,像芈家主火,桑家主土,但这个人的气,并没有显出各个家族血脉相传的特质。”   江离道:“嗯。”   于公孺婴道:“除了各大家族以外,能达到这等境界的……或许只有四大宗派。”   江离道:“四大宗派?”   于公孺婴道:“对四大宗派我可就没你熟悉了。”   江离道:“如果是四大宗派的人,能发出这种力量的,怕也只有四大宗师吧。不过这手笔,并不像是心宿,也不像是血祖。”   于公孺婴道:“天魔呢?”   江离道:“不知道。我对洞天派最不了解。我师父跟我提到这个宗派的时候从来都是略略带过。”   于公孺婴道:“听说天魔是一个极美的人,可惜我们没见过那人的面,但看那人的身形体态太过健壮,和传说中的天魔也不相符。”   江离道:“其实除了四宗师以外,还有几个人的……”   于公孺婴一震。   江离道:“但对于那传说中的三大武者,我却没你熟。”   于公孺婴出神良久,道:“不错,很可能是他!”   江离道:“谁?”   于公孺婴道:“三大武者里面,不用兵器的……就只有他了。”   江离道:“那个号称防守力最强的人?”   于公孺婴笑道:“你该不会因为这个传言就以为他只懂得防守吧?”   江离道:“只是,他干嘛要帮我们这个忙?”   于公孺婴道:“我曾听我爹爹说过,他和传说中的大高手有莘羖很有交情。”   “有莘……”江离望向西南:“仅仅就因为这个姓氏吗?”   “弟弟,老板哪里去了?”马尾啃着麦饼,很高兴地说。今天不见那个经常打人的老板,弟弟又多给了他一个麦饼,这两件事情都很值得他高兴。   “不知道,不见了。”   “那我们还跟着那铜车队走吗?”   “当然。不过,我们以后不用走路了,我们可以坐在牛车上跟上去。”   “真的!?不过我怕这牛拉我不动。”   “放心,这是山牛啊!何况我把那些又重又没用的货物都处理掉了。”   “处理?”马尾随口说,但并没有追问的意思,一手抓着麦饼,一手挥着鞭子,兴冲冲地跳上车。   马蹄有些疲倦,那天晚上,那个连鬼神也震惊的场面让他再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他的心肠越来越硬了。昨晚把雇佣他们的老板解决掉的时候,心不加跳,手不微抖,就像杀了一头猪。   陶函车队划出来的车辙,改变的不仅仅是陶函商队本身的命运。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八关 西南之望   西南乃偏安之局。   当虞夏之际,蚕丛屡有席卷天下之意。其时夏人起于河洛,建都阳城,东征有扈,大战于甘,一战而令诸侯惧。蚕丛国主知事不可为,乃受大夏驰封,为西南方伯。太康时大夏政乱,后羿代夏为王,西南诸国又蠢蠢欲动。谋划未就而少康复国,大夏中兴。   自少康复国至桑鏖望为蚕丛国主、执掌西南牛耳,西南偏安之局已历三百年。   桑鏖望背负双手,看着壁上的《山川社稷图》,知道天下又将动乱。西南的英雄们已经错过了两次,能否趁乱而起,或许就在这几年之间了。   桑季静静地站在兄长背后。这是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看到他,便会让人想起桑谷隽的将来。   “听说中原有人过来。”   “是一支商队。商属国陶函的商队。”   “哼哼!”桑鏖望回过头来,或许这张脸二十年前也是十分俊秀的,但这些年来却因承载了太多的压力和悲痛,而不再有年轻时的轻松与闲逸。“成汤的势力,扩张得好快啊。不过现在就来经略西南,是不是太早了些?”   “隔着昆吾,商国要过来不容易。这支商队或许也只是一个刺探性的动作,不过这支商会的头脑人物倒不简单。”   “哦?”   “这支商队的后头,还跟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商团,龙蛇混杂。从蚕丛边界到孟涂,已过七城,十九镇。这些年,蚕丛国民对外来商队本来并无好感。”   桑鏖望哼了一声,说:“这是中原人自己种下的恶果。”   “不过,”桑季说,“这支商队却很受欢迎,每过一处,几乎都引发满城的狂欢。”   桑鏖望皱了皱眉头:“或许是这两年平淡得腻了。”   桑季笑了笑:“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自小隽封锁川口,民众们可好久没见川外人了。”   桑鏖望道:“胡闹!”   桑季继续道:“不过,陶函和以前的商队确实也大大不同。”   “哦?”   “他们每过一处,除了买卖公平以外,又有一干人等给本地商家讲解商国的商虞之道,传授中原人的筹算之法。更派出一批人给当地人讲解中原的物价和风俗。我派出去的人正好听他们在向本地人讲解:青石在蚕丛虽然贱如泥沙,在阳城亳都却有百金之价——诸如此类。如今青石等土产在城内已经价格狂飚,据说连附近乡野也有愚民赶来贩卖。更有一帮本地财主,忙着扩建房屋,有意囤积居奇,甚至组建商队。”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桑鏖望道:“他们能够赚取的,不外乎两地的价差。我国民众消息闭塞,按理,他们应该尽量利用小民的无知压价才对。”   “所以才说这支商队和以前的商队大大不同。除了陶函自己的买卖外,连跟着商队来的那些杂商团也受陶函约束,买卖做得甚是公允。听说是陶函的台首亲自出面告诫:若有商家违反他所定下的三条规章,便不得再尾随陶函商队前行。”   桑鏖望问道:“哪三章?”   桑季道:“不得欺诈,不得偷盗,不得犯当地之俗。”   桑鏖望回头看着《山川社稷图》,良久道:“台首是谁?是于公之斯么?”   “不是,是一个年轻人,叫……”桑季顿了顿,一字一句说:“有莘-不破。”   桑鏖望倏然回头:“有莘?”   桑季缓缓重复了一句:“有莘,有莘羖的有莘,有莘不破。”   桑鏖望眼睛突然变得空洞:“一个姓有莘的人居然能活着从陶函走到这里,看来川外的局势确实变了。”   兄弟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不甘寂寞的光芒。   “我要见一见他。”   桑季道:“就因为他姓有莘?”   桑鏖望道:“也因为我想知道,把小隽逼得狼狈而回的人是不是他。”   “现在?就现在去?”芈压兴奋得跳上跳下。   有莘不破道:“这么兴奋干什么?”   芈压叫了起来:“桑鏖望的筵请诶!八大方伯之一、堂堂西南霸主桑鏖望的筵请诶!”   有莘不破笑道:“你好歹也是季连城的少城主,别搞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   “你不知道的!”芈压说:“蚕丛桑家,器皿天下第一!偏偏爹爹又不肯帮我的忙——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收集到两个第二等的陶盘!才第二等啊,在我的架子上已经是最好的陶盘了!他们国主筵请,用的一定是一等一的菜式和器皿!啊,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可以见识到。要是呆在家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有莘不破笑道:“原来你不是看上桑鏖望的人,是看中他家的厨房!”   芈压叫道:“那当然,这么大的国家,国主的厨房我就算没有被邀请,也要摸进去看一看的。”   有莘不破道:“看你这个样子,看过了只怕还不够,多半要顺手牵羊,‘借’上几件。”   芈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桑家自家用的器皿是不肯外流的。要是桑鏖望肯卖的话,咱们就正正当当地买几件,好不好,有莘哥哥。”   有莘不破道:“少来!要买你自己跟桑鏖望说。你要摸进厨房的话千万等我们走了再去,可别我们筵席吃到一半你却被人捉住了,让我们当场献丑。”   雒灵不喜应酬,留在商队。   众人一进孟涂宫,有莘不破便紧紧看住芈压,眼见大殿门户已在眼前,却发现江离不见了。前有蚕丛侍者领路,有莘不破不便开口,目视于公孺婴。于公孺婴会意,微微一笑。那意思是说:江离这人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我们去担心。   江离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   进了孟涂宫以后,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应。在有莘不破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他闪进一个岔口,踏上了这条草木拥簇的小路。   前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为什么这么吸引他?甚至让一向慎重的他也在那一刹那间几乎是忍不住离开队伍独自探险。周围平静而安宁,处处花香草绿,鸟鸣幽幽。但江离却知道这条小路每三五步都设有机关,每个机关都暗藏杀机。但即使是这些暗藏杀机的机关,江离也觉得特别熟悉——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从来没到过蚕从国,他几乎要以为这些机关是他自己布下的。再往前走,到底会遇见什么人?   一株食人妖草亲昵地嗅了嗅江离,乖乖地让路,眼前登时一亮:一片清澈的池塘,池塘边一颗桑树,桑树底下一片草地,草地上坐着一人,白衣如雪,黑发如云,一只鹦鹉停在她手上,呀呀学语。   白衣人转过头来,见到她那娇弱有如蝴蝶的气质,江离心中顿时生出怜惜无限的感觉。   “你是……若木哥哥的……师弟?”   桑鏖望道:“小王闻说陶函买卖公道,弊国民众交口称誉。又听闻台首令人教弊国小民以商虞筹算之道,小王感激之余又颇不解:陶函一路以来都行此义事么?”   有莘不破道:“我们不是行义,而是谋利。这一路来我们过葛国南疆、昆吾边城,途经六国、十二城、三十九市镇,其中又以无忧、季连、孟涂最大。如无忧、季连商贾繁华,物流人流旦夕百变,虽在东边南疆,与中原声气想通。蚕丛物产丰饶,但地偏西南,山川阻隔,民不知川外物价,商不欲出川货贸,商虞不活则地不能尽其利,民不能得其财。若能让西南商贾广知中原之利,必然群起而出川,熙熙攘攘,为利来往。市井越是繁荣,利益所系,商路也必更加通畅。将来我商人行旅西南也必更加便利。因此我说我们不是行一时之义,而是谋图长远之利。”   桑鏖望微微点头,虽不说话,神色间却甚是赞许。   于公孺婴偷眼看桑鏖望:这个威震西南的方伯眉宇间没有一点霸气,也看不出一点威势。但从那深邃的眼神中,于公孺婴还是察觉到一种傲然自我的气度。   桑季也打量着眼前两个年轻人:有莘不破的飞扬和于公孺婴的沉稳搭配在一起,给人以无懈可击的感觉。“听下人说道,还有一位江离公子。”   有莘不破有点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正不知如何分说,于公孺婴接口道:“我们这个朋友雅好草木,刚才见到孟涂宫草木奇美,频频流连,只怕是中途脱队迷路了。”   桑季微微一惊,道:“不好!”忙唤来家宰,吩咐去寻找一位江离公子。   于公孺婴道:“桑侯何故吃惊?”   桑季道:“鄙府花卉草木,颇有些古怪。莫要冒犯了贵客。”   芈压笑道:“不用着急,天下间的花草树木都和我江离哥哥有亲,不怕不怕。”   “我叫桑谷秀。”白衣人微笑着,似乎很高兴见到江离。   江离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我若木师兄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师弟?”   “在我刚才还没有回头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若木哥哥来了。”桑谷秀说,“你和他的气息很像。虽然我没见过你,但却很肯定你不是他的亲人,就是他的同门。”   “若木师兄知道我?”   “你没见过他么?那我想,他或许还不知道。”桑谷秀说,“但他和我说过,他师父一定会再收一个弟子的。”   “这些……”江离指着来路的草木:“都是若木师兄种的?”   “嗯。”   “你,和我师兄……”   桑谷秀仰起了头,看着那棵孤独的桑树:“从懂事开始,我就对着他为我们姐妹种下的这棵桑树,痴痴地等着。一开始是陪姐姐等他,后来渐渐地自己也渴盼着见到他,再后来姐姐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每天在这里痴痴地等着……总希望有一天,他就像你刚才那样,突然出现在我背后……”   江离看着她,突然感到一阵哀伤。因为他隐隐感到,那无数个日夜所期盼的,会是一个永远无法成为现实的幻梦。   “姐姐——”一个耳熟的声音打破两个人的沉默,一个清爽的年轻人跑了过来,手中抓着一只鹦鹉:“瞧,这只鹦鹉和你那只……咦!你,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也微微吃了一惊:“桑谷隽!”   桑谷隽眉毛一挺,就要动手,但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桑谷秀,登时连脸上的煞气也消了,憋住一肚子气,以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对江离说:“是男人就跟我到外面见真章!”   江离突然笑了,他早就应该猜到这姐弟俩的关系:这么像的容貌,这么像的名字——或许正因为有这么惹人怜惜的姐姐,才会造就桑谷隽这样的性情。   江离还没答桑谷隽的话,便听桑谷秀说:“小隽,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这是姐姐的朋友。”   桑谷隽道:“姐姐,你别给这些川外人蛊惑了!这些人无情无义,没有一个好东西!”   桑谷秀道:“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么难听的话!”   桑谷隽不敢辩驳,桑谷秀又道:“这是若木哥哥的师弟,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什么过节,总之大家一笑,揭过去吧。”   桑谷隽道:“什么若木!那个扮年轻的老头!还哥哥呢!他师弟也不是什么好……哎哟,姐!你,你别生气!”他瞪着江离一口气把话说溜了,再看桑谷秀时,只见她气得全身发抖,登时慌了手脚。   “姐……”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姐,这小子在这里我不放心你。”   “你走,我不想听你说话!”   桑谷隽犹豫着,却见桑谷秀站了起来:“好,你不走,我走!”忙道:“好好好!我走,我走!”威胁性地盯了江离一眼,忿忿不平地离开了小园。   桑谷秀勉强笑了笑,对江离说:“真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   江离歉然说:“我们在巫女峰打过一场大架,还无辜害死了他好几个部属,是我们的不对。”   桑谷秀道:“部属?你是说左招财右进宝他们?”   江离怃然点了点头。   桑谷秀道:“他们受了不轻的伤,但前几天都回来了啊。”   江离惊喜道:“他们没死么?难怪我在巫女峰的乱石中什么也找不到。还以为是桑谷隽带走的呢。”   桑谷秀微笑说:“小隽他一时意气,做什么垄断川口的傻事。本来我爹爹已经准备让我二叔去把他抓回来了,谁知二叔还没出发,他便满身是伤地回来了,模样着实狼狈。当时我们一家都在猜测:是谁那么大本事!原来他是遇见了你。”   “对不起,”江离道,“我们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强盗。”   桑谷秀笑了笑:“他做这样的傻事,合当让你帮我教训他一番,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江离道:“其实如果不是朋友插手,我一个人也打不赢他的。”   “朋友?”   “嗯,”江离说,“我有几个很不错的朋友……”   桑季听了芈压的话,只当是小孩子夸口,不久便听家宰急急忙忙过来禀告:“不好了!少主,少主他……”说着看了有莘不破等人一眼,迟疑道:“少主又跑出去了!”   桑季道:“跑出去便跑出去,大惊小怪干什么!”   那家族踌躇了一会,终于道:“少主怒气冲冲的,说要去烧陶函的……”   桑鏖望合桑季对望一眼,芈压嘴快,叫道:“你们蚕丛什么规矩啊!一边请我们吃饭,一边要烧我们家当!”   桑鏖望笑了笑,桑季忙起身说:“陶函既已是蚕丛贵宾,商队在孟涂便不致有什么闪失。待我去看看,诸位安心用膳。”说着起身而去。   于公孺婴道:“弊商队在进川之时,遇到一个好汉,自称桑谷隽,不知国主是否听说过此人?”   桑鏖望笑道:“正是小儿。”   芈压吃了一惊,“我们跑到强盗家里啦!”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口里早被于公孺婴塞了一口肥肉。   于公孺婴道:“弊商队无知,在巫女峰下曾冒犯了桑少主。”   桑鏖望笑道:“小孩子家胡闹,当不得真。”   正劝酒,一个侍女从幕后走出向众人施礼,桑鏖望停杯问道:“小公主可好?饭吃下了么?”   侍女答道:“今天小扶桑园来了一个贵客,公主笑了好几次,好久没见公主这么好的心情了。”   桑鏖望大喜道:“是哪位贵客?”   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对望了一眼,果然听侍女道:“是一位江离公子。公主还吩咐下来:有莘公子、于公公子、芈公子若筵后得便,请到小扶桑园一叙。”   侍女在前引路,芈压压低了声音对有莘不破说:“不妙!我们到了仇人家里了,现在还要去见仇人的姐姐!谁知道对方安下什么圈套!多半江离哥哥已经落入他们的手里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别乱嘀咕。”   芈压道:“不行,我们得分头行事,就算出了事情,也不会让对方一网打尽!”也没等有莘不破回答,便“啊啊啊——”地大叫起来。侍女诧异地回头看他,只见芈压捂住肚子说:“肚子!我肚子痛!快!方便的地方在哪里?”   侍女忙一指:“一直走到尽头,左转,再右转就看到了。”眼见芈压一溜烟不见了,向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请示说:“我们是不是在这里等芈压公子?”   有莘不破笑道:“不等他了。我怕等到桑家的厨房给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来。”   侍女大惑不解:“厨房?”   有莘不破饶有兴趣地看着桑谷秀,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礼;桑谷秀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却温柔得让人妒忌。   有莘不破叹息说:“我终于知道桑谷隽为什么会那样了。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嘿嘿,我一定比他还会怜香惜玉。”   桑谷秀也微笑道:“凤凰不与鸦雀同枝,江离的朋友,果然很不错。”   “小隽回来了?”   “回来了。”桑季道,“我把他困在蛹里,暂时出不来的。他们几个呢?”   “现在在秀女那里。”   “阿秀!怎么会去那里?”   “他们那个掉队的同伴,叫江离的,好像闯到小扶桑园去了。也罢,听说秀女很开心,只要她开心就好。最近她饮食渐少,越来越让我担心了。”   桑季看着眼前这个兄长:不再是那个意图染指中原、称王天下的蚕丛国主,而只是一个为女儿担心的老父。待桑鏖望回过神来,桑季才问道:“有莘不破等人,应该就是小隽在巫女峰结下的仇家。”   “那又如何?”   “是非曲直且不论。毕竟小隽是吃了亏的。这个场子……”   桑鏖望淡淡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   “大哥说的是。”桑季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出去的时候,遇见了几个人?”   “什么人?”   “夏都来的人。”   “什么!”桑鏖望眉毛飞挺,须发厉张,神色突然凌厉起来:这是激动,还是愤怒?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九关 君不老 妾奈何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是七岁,还是八岁?”桑谷秀挑了挑灯芯,仿佛回到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叫若木的美少年。那时候,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吧,我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只记得他?也许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吧。他把我抱起来,我用手去摸他的脸,他也不生气。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这段记忆为什么还这么清晰?我想我是把当初的记忆和后来的想象混错了,那时候那么小,我不可能记得清楚的,是吧?要不然那段记忆里,为什么没有大姐的身影?为什么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后来,过了几年,我十二岁?对,是十二岁那年的生日,他来了。他送了我一个仿佛是用谷穗串起来的手链,哪,很好看,是吧?”   桑谷秀凝视着右手,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纹理的手链,在灯光下隐隐生辉:“他说,这叫迷谷,戴着的人不会迷路。那一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为我们姐妹营造了这个小扶桑园,开出那个池塘,养下了鳐鱼,种下了一株小扶桑,播下了萆荔草的种子。他告诉姐姐:鳐鱼可以为大地带来丰收,萆荔草可以治疗心痛病——嗯,这是姐姐的痼疾,后来,我也患上了。鳐鱼是对蚕丛子民的祝福,萆荔是对我们姐妹的关爱——但我能体会到他这样仁慈的用意、这样体贴的爱心,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他在小扶桑园住了五天,给我们姐妹俩讲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时候,我十二岁,姐姐十五。小隽呢?嗯,才八岁吧。那几天他不在这里,跟着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出去玩了。这个小扶桑园,当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朝暮相对,我们几乎以为这么快乐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永远,但没想到会那么快就结束了。   “五天以后,那个男人回来了。那是个须发都很浓密的男人,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样,爹爹让我们叫他伯伯。本来他还让我们叫若木哥哥作叔叔的,但若木哥哥怎么会是叔叔?他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虽然后来我们听说,在我们姐妹还没出生以前,若木哥哥就来过我家了——那时他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模样,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而我们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也一点没变。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肯叫他哥哥,若木哥哥也不喜欢人家叫他叔叔。于是我们就一直若木哥哥、若木哥哥地叫开了。   “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小隽坐在他的肩头上,很兴奋地唱着一口很悲凉的歌,是那男人教他的吧?小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或许因为小隽很喜欢那个男人,便连他教的歌曲也爱上了。就像我毫无保留地爱上这园子、这桑木、这池塘、这萆荔……   “那天,爹爹排开一个筵席,我并不喜欢这种很多人的大场面,但从姐姐的忧愁里看出:或许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果然,那天傍晚,若木哥哥走了,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那个男人,我是不是应该恨他呢?是他,把若木哥哥带到我家来的,但把若木哥哥从我们身边带走的,也是他。那个男人,他叫什么来着,嗯,和你一样,也姓有莘,有莘羖。”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他要寻找的人,越来越近了。   桑鏖望正中端坐,桑季侧向而坐,一个方士由家宰领了进来,作礼唱喏:“小招摇山靖歆参见国主、侯爷。”   桑季冷笑道:“大夏的规矩是越来越乱了,白天不敢进门,寅夜求见,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靖歆微笑道:“小可虽然也在夏都当过差,但这次并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来的。”   “哦?”   靖歆诚恳地说:“灵禽择木,智者择主,小可弃官多时,遍游九州,颇知天下将乱,因此欲择一明主,以作起身之阶。”   桑季笑道:“天下群雄,富莫过于成汤,威莫过于夏桀,甲兵之利莫过于昆吾,天下就算将乱,厘定神州者,只怕就在这三强之中。上人本在中原,何必舍近求远?”   靖歆笑了笑,道:“小可在川外总听人说,川内人器量狭小,不能容天下之士。却总不信,今日一见……”   桑季面色不悦,桑鏖望哼了一声,道:“怎样?”   靖歆道:“果不其然。”   桑季大怒:“好无礼的方士!今天让你见到国主,乃顾念你是东方名士!蚕丛虽然僻处西南,可也容不得你放肆!”   靖歆神色镇定如恒,放声大笑。   桑季怒道:“笑什么!”   靖歆道:“连一句逆耳的话都容不下,还谈什么席卷天下的大志!”   桑季冷笑道:“逆耳忠言,自然是要听的。却不是任你这等狂徒胡言乱语。也罢,你且说说我川人如何没有容人之量。若有三分道理,暂且饶你;若说不出个理儿来,嘿,我蚕丛的鼎俎,便请上人尝尝滋味。”   靖歆笑了笑,不急不徐道:“蚕丛表面上虽然仍服大夏为共主,实际上早有深仇。见我从东方而来,先存了三分厌恶;本来以为我或者将为大夏说项,哪知我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因此又存了三分怀疑。三分厌恶,三分怀疑,再加上彼此陌生,便令国主与侯爷生出十二分的戒心。不知靖歆说的是不是?”   靖歆只听桑季哼了一声,看桑鏖望时,却仍端坐不语,又道:“国主若想一辈子困守蚕丛,愿意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为中原共主守这西南藩篱,那我们这些川外的散兵游勇,用不用都无所谓。但如若有席卷天下之志,第一步,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小可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山高在于不让细土;海深在于不择细流;王者能成大业,在于不却众庶。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之所以无敌也。若是川内人乃亲,非川内人乃疑,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入蚕丛,是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寇,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之无危尚不可得,何况称雄天下!”   桑鏖望听得悚然动容,下座施礼,道:“小王僻处山乡,坐困西南,非上人,不闻天下至理!还请上人不计前嫌,以规小王之过。”   靖歆连忙谦逊。桑季亦下座致礼,并请靖歆上座。宾主坐定,桑鏖望便问川外大势。   靖歆道:“半个月前,成汤以葛侯不祀为借口,不奏共主,妄行方伯征伐之权,把葛国灭了。”   桑鏖望兄弟闻言都是一惊。   靖歆继续道:“成汤吞葛,等若把自己的野心一并挑明了。虽然暂时还未向共主挑战,但双方已经势成水火,东西决战,只是时间问题。”   桑季道:“以上人法眼看来,双方胜负如何?”   靖歆道:“自孔甲以来,诸侯多叛夏,当今共主不务德而武伤民,百姓苦不堪言。天下八大方伯中:邰国自不窋末年失国,如今其国人混迹戎狄之间,存亡未卜;有穷氏作乱,国灭家亡,遗民并入陶函;有莘氏犯忌,祭祀亦绝;朝鲜乃商国分支;涂山氏与夏人至亲,虽表面亲和,但暗怀猜忌;唯有昆吾,服大夏调遣。如今之势,昆吾必从桀,朝鲜必从汤。涂山氏若袖手,则东西胜负,在于蚕丛!”   桑鏖望兄弟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燕雁无心,来去只是随云。   桑谷秀捧着心口,微微喘息着。江离忙到屋外取来一丛萆荔,手一晃萆荔化作焦黄,仿佛被烤焦了一般。一股味道散发开来,有点酸,但桑谷秀闻过以后却似乎好多了。   “你真像他。”桑谷秀说,“那么细心,那么体贴……”   她伸手挑了挑灯芯,窗外有风云变幻的势头,但隔着一扇纱窗,这盏小灯却燃得如此安详。   “若木哥哥走了以后,姐姐开始对着那小扶桑树发呆,当然,我也在她身边陪着她。我们姐妹俩反反复复的聊着他,仿佛这个话题永远也不会厌烦。我渐渐长大,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比十二岁亲眼见到他的时候更加清晰:无论是他的俊秀,他的温柔,他的风采……   “那时候,小隽也常常在我们身边玩耍,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那个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男人。小隽经常向我们夸耀:他是多么的神勇、多么的威武!我们对那个男人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提到他,多多少少会勾起一些我们对若木哥哥的回忆。然而,这个让姐姐牵肠挂肚的若木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终于有一天,姐姐变了,变得狂躁不安,她扯乱自己的头发,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着:‘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突然冲进了小瑶池,空手把鳐鱼抓了出来,撕破它的鱼鳞,挖出它的肠子。当时我和小隽都被她吓呆了,不知道一向温娈如水的姐姐,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接着,我们看见她发疯了乱拔萆荔,小隽吓得跳起来逃了。就在姐姐准备推倒小扶桑树的时候,小隽带着爹爹赶来了。   “爹爹用天蚕丝把姐姐裹住,过了很久,姐姐才安静下来,不再闹了。但她的容颜却逐渐憔悴下去。有一天,夏都来了使者,原来大夏王从昆吾商队首脑的口中得之姐姐的美貌,派了使者来向爹爹提亲的,他们竟想让姐姐去做大夏王的妃子。我想爹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姐姐也不会愿意。   “爹爹推说要问女儿的意思。那天,在接见夏都使者的时候,姐姐盛装华服,我们从来没见她打扮得这么漂亮过。那个什么夏都的使者,更看得张开了嘴合不拢。就在那天,姐姐说出了让所有亲人都不敢相信的话:她愿意嫁给大夏王做妃子。   “我们当时都惊呆了,但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事后我们不停地追问她,但姐姐却什么也不肯说,把小隽气得好几天赌气不吃饭。尽管如此,姐姐的决心仍没有半点动摇,不过,她的心意虽然坚定,气色却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差。终于,迎娶的队伍来了。在走上花车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她偷偷溜到小扶桑园,在桑树下无声地哭泣着。   “我冲过去,抱着她。姐姐也抱住了我,对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了!其实,在几年前,我就知道我等着的不过是一个露水一般的幻梦。但为什么要要继续等待?因为我还期待着见他一面。我要等着见到他,亲口对他说我想嫁给他——哪怕之后他拒绝我……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啊!可是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受不了了,我无法在继续等待下去,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埋藏了太多回忆的地方!’”姐姐走了,那天迎亲的队伍虽然奏着喜乐,但我却知道,前面等待着姐姐的,不会有幸福。   “姐姐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坐在小扶桑园,每天独自望着那棵小扶桑树。那个永远年轻的美少年,在我千万次回忆中更加清晰起来。我渐渐懂得了姐姐为什么会那样幽怨、那样不安、那样痛苦乃至于疯狂!因为我正一步步走上和姐姐一样的道路——哪怕明知道这条道路不能通向幸福,只能通向痛苦,可我还是管不了自己。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日复一日地幻想,幻想上天赐给我意外的幸福。可上天并没有垂怜于我,正如祂并没有垂怜于姐姐一样,祂留给我们姐妹的,只有对那个美少年永远如新的回忆,只有若木哥哥一去不复返的无情!”   于公孺婴想起了银环,不由黯然神伤。有莘和江离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便不能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后来,你姐姐怎么样了?”   “后来?”桑谷秀惨然说:“没有后来了。不久,夏都就传来噩耗!姐姐到了那里不到一个月,就水土不服,去世了……”   “啊——”   眼见桑鏖望意动,靖歆继续道:“东方进来好生兴旺。无论士气、民心、物产均有压倒西方之势。但大夏为天下共主数百年,余威至今犹存!因此东西胜负,倒也难言。”   桑季问道:“依上人之见,蚕丛当助东方,还是助西方?”   靖歆笑道:“助东方有顺大势之利,助西方有勤共主之义!”眼见桑鏖望微微皱眉,又道:“但无论是助东方还是西方,到头来作天下共主的,还不是别人!于国主有什么好处!”   桑季道:“依上人所言,当两不相助?”   靖歆微笑道:“又不然。依小可之见,当明攻大夏边境以扩疆土,暗毁商根基以图将来!”   桑鏖望闻说亦不由得不动容,起身问道:“明攻大夏易解,商根基,却如何暗毁?”   靖歆亦忙起身,说出一番令风云变色的话来。   十里青山远,数声啼鸟近。旧时笑语,今日何在?   桑谷秀望着窗外的小扶桑树,望了这么多年了,她是否还要永远地望下去?   “本来,姐姐一直就身体不好。她在夏都病逝,我们虽然伤心,但并不十分意外。但,但实际上不是那样的!”桑谷秀的声音悲痛中夹杂着愤怒:“二叔到夏都迎回姐姐的遗茧的时候,夏都的人告诉他:已经随着姐姐的遗体下葬了。二叔登时起了疑心,我们这一族羽化之时,全身吐丝,作茧自缚,化蝶而去,哪会留下什么遗体!原来、原来……”   桑谷秀紧揪心口,气喘不止,江离忙说:“秀姐姐别说了,改天再说。”   桑谷秀凄然道:“我不要紧。”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一天,大夏王邀筵四方诸侯使者,筵席上,二叔分明看见:大夏王身边那个最受他宠爱的妃子身上,分明披着一领天蚕丝袍!那天蚕丝的颜色光泽,分明凝聚了最灿烂的生命精华!后来二叔经过多方刺探才发现真相:原来姐姐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夏都的那群魔鬼抽丝剥茧……”   于公孺婴和江离全身剧震,有莘不破有些听不懂,但看两个同伴脸上都露出不忍的颜色,知道这多半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便不敢多问。心细如发的桑谷秀却看出来了,惨然道:“你不懂是不是?抽丝剥茧对我们这一族而言,就像……就像常人被剥皮而死……临死不能结丝成茧、破蛹化蝶,对我们这一族而言是最残酷最痛苦的事情。因为这不仅毁掉了我们的肉体,更让我们没有来生!”   有莘不破一听,怒火上涌:“什么!”   桑谷秀惨笑说:“所谓迎娶,原来完全是一个阴谋。威震天下的大夏王啊!富有四海的大夏王啊!伟大的大夏王啊!仁慈的大夏王啊!他为了讨他最爱的妃子的欢心,听了血魔的怂恿,定下了这条毒计!听到了这个消息,爹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想反了!但后来终于忍住了。或许,他想起了十方城那次悲惨的屠杀;或许他想到了更多。他是一国之主,有太多的挚肘和顾虑。我们隐忍下来,不过心中虽然苦痛,却还要瞒着小隽,因为他太冲动了!但是事情还是没有瞒住。小隽终于知道了。他在书房和爹爹大吵了一架,带着几个家将走了。我们很担心他会到夏都去胡闹,但还好,小隽只是跑到川口封锁了入川的道路。爹爹当时对川外人余恨未消,也就任由他胡闹去。直到他遇到了你们。   “小隽回来后跟我提起,他原来是要到夏都去的,但到了川口附近。接连吃了好几次闷亏。挫了锐气,人也冷静下来,这才在巫女峰驻扎下来。我和爹爹说起这件事情,爹爹说,那个在川口附近挫败小隽的人是友非敌,若真让小隽到了夏都,凭他这点本事,无异于灯蛾扑火,自取灭亡!还好,小隽还是回来了。虽然受了点伤,但总算是完完整整地回了家。受了这次挫折,他似乎又长大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姐姐,不想再失去弟弟。这个世界太冷清了,能让我感到温暖的人,实在太少了。”   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落花。   “成汤委国政于伊尹,”提到这个人,桑鏖望也不由心中一紧,只听靖歆继续道:“此人实有夺天地造化之功,鬼神莫测之变。明攻暗斗,都难有可乘之机。但成汤王族本身,却有一个极大的隐忧。”   桑季忙问道:“什么隐忧?”   靖歆道:“成汤虽然英明,可惜年事已高。这就是商国最大的隐忧!”   桑季道:“父死有子,子亡有孙。成汤膝下有子有孙,并非孤老。只要国政清明,辅弼得人,先王崩,后王继,何忧之有?”   靖歆笑道:“侯爷此言,乃不知商王族近况。”   桑季忙道:“还请上人指教!”   “不敢。”靖歆步行到殿中,此时已是夜深,殿中只有桑氏兄弟与靖歆三人,殿外雨声沥沥。靖歆道:“成汤有三子,但长子早夭,余下二子亦非长寿之象。唯有一孙,堪堪成人。”   桑季接口道:“有孙成人,不正好承接大统?”   靖歆笑道:“若这个长孙也死了呢?”   桑季倒吸一口冷气。桑鏖望道:“暗算稚子,断人血脉,非我辈所为。”   靖歆道:“不需蚕丛动手,只要国主袖手旁观,自有大夏的人代劳。”   桑季不解道:“商既知此子干系重大,自然严加保护,大夏纵有高手,也未必能够得逞。有伊尹在身边,就算血魔亲自出手,只怕……嘿嘿!”   靖歆笑道:“如果这年轻人肯乖乖呆在商国,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嘿嘿。”   桑季心中一动:“上人的意思,莫非这年轻人竟然出了商国?”   靖歆道:“何止出了商国!他现下就在西南,就在蚕丛,就在孟涂!”   桑季惊道:“有这等事?”   “有莘一脉,除了有莘羖以外,早已死尽死绝!天下哪来的有莘不破!”靖歆冷然道:“这个有莘不破,正是有莘氏的外孙、成汤的血脉、商国大统的继承人!”   大雨中霹雳一闪,怒雷轰鸣,不知惊醒多少梦中人!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关 分兵   马蹄吞并了雇主的财物以后,过得并不安乐。即使他宣称“老板的八十岁老母得了急病,连夜赶回去了,不得已,把生意交给我们兄弟俩暂时看管”,周围的商人还是没几个相信他的。不过马蹄说得也有些道理:“这可是扯不得谎的,将来回到季连城,如果老板的话和我是两说,请各位送我们兄弟见官!”于是老实一点的就信了,心眼多一点的半信半疑,商群中几个说话有力量的人物既然没说什么,旁人也就不好出头——何况也没拿到什么证据,何况这小子看来还会点功夫!   马蹄虽然连夜把三分之一的财物拿出来四处打点,但他也知道,只要回到季连,发现那个“八十岁老母得了急病”的商人没有回去,周围的人——特别是那些收过财物的人绝不会放过他。因此他从没打算回季连。反正那里既不是生长之乡,也不是心目中的老死之地。   “跟随陶函,到天涯海角去!”这是他的雄心壮志。不过到了孟涂以后,这些想法开始转变。一路来转买转卖,他已经积累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钱财。如果把货全数脱手,够他在孟涂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几年。如果连山牛和车也倒卖掉,那足以让他在孟涂置下一处铺面,做个稳固的营生。这想法一开始只是一个念头,后来越想越是开心,越打算越是仔细,什么到天涯海角去的雄心壮志,早丢到大荒山无稽崖去了!   “这个地方其实很不错。”马蹄说,“没有川外那么多的动乱。只要咱们置下一块产业,嘿嘿,凭我的本事,不几年就能翻翻!”   马尾咬着麦饼,含糊地说:“我觉得还是季连好。”   “季连?”马蹄不大想提这个地方,他怀里还揣着季连火巫的秘笈,手上还握着一个被他害死的季连商人的财货,“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又有什么好处?”马尾问。   “好处!”马蹄笑了:“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你天天有麦饼吃!”   “哦,那就好。”马尾心满意足地说。   “至于我……”马蹄的理想可就大多了,“哼哼,三年之内,我要把我这店面……”   “店面?你有什么店面啊?”   “就快买了!”马蹄有点生气了,“别打断我的话!吃你的麦饼!”他停了停,重新找回被打断的兴奋感:“我要把这店面变成两个,五年之内变成四个——哈哈,那就是半条街了!我会成为孟涂的富翁——哦,不对,就算五年后我还是很年轻的,是富少——对,是富少!然后,再娶回一个漂亮的小媳妇……”   “娶媳妇干什么?”马尾问。这回他不是打断马蹄的话,因为马蹄说到女人,神态开始发痴,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嘟哝什么。   “娶媳妇干什么?呵呵,那好处你不懂的。放心,我也会帮你娶一房的。”   “我不要。我要一个媳妇干什么?”在马尾的眼里,女人还不如他手中的麦饼来得实在。“要她来和我抢麦饼吃么?”   “去去去!那时候,我们还怕没麦饼吃吗?那时候,我们兄弟俩的钱,就是多十口人,三辈子也吃不完!……唉,这女人的事情,等你娶了之后就懂了!”马蹄有些淫秽地说:“……然后洞房,然后,嘿嘿就生下一个白胖娃娃。”   “生娃娃干什么啊?”马尾说,“哦,我明白了,你要生个娃娃来帮你吃麦饼。”   马蹄有些哭笑不得了:“你除了麦饼,还懂得什么?”   马尾要了一口麦饼,摸了摸肚子,他最近越来越胖了:“除了麦饼,咱们还需要懂什么啊?”   马蹄怒道:“钱!女人!这个世界比麦饼好的东西多的是!”   “嗯,”马尾说:“钱的好处我知道,它可以换麦饼吃。不过我不要钱,我有弟弟你就够了,你没有钱也能弄麦饼给我吃。”   马蹄一愣。马尾又说:“女人……哦,我知道了,她会帮你生娃娃。然后……生了娃娃出来帮我们吃麦饼,然后……然后怎么着?”   马蹄又是一愣:有钱,买地买铺面,娶媳妇,生娃娃,然后怎么样?他突然发现自己给这个白痴哥哥问住了:“我几乎拼了性命,然后有了这点钱。然后辛苦经营,然后买铺面,然后娶媳妇,然后生娃娃……然后呢?”   停下来想一想,他突然发现,当初激励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念头,早被自己忘记了。   商通西南,止于孟涂,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当陶函商队决定再次出发的时候,跟在后面的人不足原来的五分之一——其中还包括新加入的蚕丛商人。对大多数商人来讲,开通西南一脉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事情,是如何保持这条商道的畅通和巩固自己在这条商道上的利益与地位。只有怀着极大的冒险精神的人,才会选择跟着陶函去探索那不可测的蛮荒。   其时已近三月,草木繁盛,西南的蛊瘴也到了大爆发的季节。不过有江离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七香车如若活起来一般,在瘴气中来回飞行着——经过几十天的培养,拉车的木马已经长出了枝筋叶羽的翅膀,可以在空中自由飞行了。木马在瘴气中驰骋,所到之处,瘴疠被七香车的七色异花吸食一空。吸食瘴疠以后,七香车的香气变得更浓,花开得更艳,马飞得更矫健!   “真是一个好东西啊!”一个妖冶女子远远地望着七香车,无限艳羡地说。在她身旁,聚集着四个人:两个年轻英挺的黑衣人,一个背负长剑、长相古朴的老者,还有一个赫然是方士靖歆!   “看来杜若心动了。”其中一个黑衣青年笑道,“既然如此,他便交给你如何?”   杜若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对有穷门下有把握些呢。这样吧,你们哪位帮我去把那车抢过来,等我卸下那个什么于公孺婴的日月弓来交换,如何?”   那个老者长长的眉毛跳了跳,似乎颇为心动。   “好了,先谈正事。”那个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黑衣青年看起来年纪最轻,但这句话说出来,其他人便都敛笑端容,看来他是这群人的首脑。他转头问靖歆道:“那天为什么让我们别去见桑鏖望?”   靖歆微笑着答道:“桑鏖望对大夏表面臣服,实际上怀恨在心。只是畏惧我大夏威严,隐忍不发而已。若直说我们是夏都派来的,只怕反而让他坏我们的事!”   那青年冷笑道:“他敢!”   靖歆道:“若在平时,他当然不敢,但现在东方局势日渐紧张,这些西南夷痞就蠢蠢欲动了。东方局势一朝未定,咱们都不宜在西南多生事端,只要把血祖交代下来的事情做好便是。何况我那番说辞,也足以让桑家有吞灭陶函商队、擒杀有莘不破之心。”   那青年冷笑道:“这次就算了,但你不要忘记,小招摇山不过是本门旁支,你更不是这次西南之行的主帅!以后凡事不要太自作主张!”   靖歆忙陪笑道:“是,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大的作用原也不过是替各位引路而已。”   “大哥,那个叫靖歆的方士……”   “这方士不是什么好人。他来游说我们的这番话别有用心。不过他的话,倒有几分道理。”   “既然如此,我知道怎么做了。”   “莫要轻举妄动。成汤和伊挚可都不是好惹的。何况,有莘羖也在西南。”   “他应该还不知道有莘不破的身份。”   “陶函商队、有莘不破的名字早就响遍西南的,只要听到这个姓,有莘不会不出来搞清楚的。何况……”   “难道就放任陶函来去?”   “唉……那靖歆虽然说得好听,但我也知道,以当今天下的局势,我们俩这一辈子是无法取得大势了,但我还是想给小隽开个头,让他当家的时候,可以完成祖宗们一直没能完成的心愿。”   这天傍晚布下车阵,芈压做了好丰盛的晚餐:不但食物色香味俱全,器皿更是空前的精美。   有莘不破笑道:“那天晚上你虽没去小扶桑园听故事,但在厨房的收获倒也不错。”   芈压乐滋滋的,却见于公孺婴不动筷子,问道:“孺婴哥哥,菜不好吃吗?我今晚可是下足功夫的!”   于公孺婴正儿八经道:“偷盗始终不是什么好事!咱们是商人,以后少干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   芈压抗议道:“我可不是存心的!谁叫桑家那么小气!几个盘子碟碗也不肯卖!”一转眼,见江离也没动筷,有些生气地说:“江离哥哥你也怪我偷东西啊!”   江离淡淡笑了笑,道:“不是,不过我是想到一路被几个贼跟着,心里疙瘩疙瘩的。”   芈压叫道:“贼!虽然我偷了一回东西,但你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   江离道:“我不是说你。”   “那是说谁?”   江离道:“我们从孟涂出发到这里,一路都被几个贼盯着啊,难道你没发觉?”   芈压大喜:“你是说有贼跟着我们?外贼?”   江离道:“嗯。本事只怕不小,那些气息若隐若现的。本来让他们跟下去也没什么,但前面如果再遇到什么强敌,这些小贼又在后面跟我们捣乱,那就讨厌得很了。还是趁着无事,先解决掉的好。”   芈压叫道:“江离哥哥你的意思是要去把他们打跑吗?太好了!有莘哥哥,吃完饭我们打贼去!上次遇到那头大土狗太牛叉了打不过,这次,嘿嘿,我要让他们试试我的重黎之火!”   “在孟涂我们忌惮桑鏖望,现在离孟涂都一千八百里了,为什么还不动手!等什么?”   “雷旭,你急什么?”那妖冶的杜若一笑,道:“小晨都不着急,轮得到你急?”说着向那年纪较轻的黑衣人挨过去。把那年纪较大的年轻人雷旭看得眼中冒火。   “别碰我!”那年轻人血晨厉声叫道,“再碰我,小心我杀了你。”   杜若笑得就像一只发春的猫,让血晨感到全身发毛:“别笑了!”   杜若止住了笑,却用一副让血晨更受不了的媚态追问说:“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还是说你不能喜欢?”   血晨就像被人踩住自己的痛脚,脸色一沉。杜若心下一怕,知道他真个发火了,不禁退了两步。雷旭赶紧走上来拦在两人中间,道:“师弟,别这样。咱们大事为重。我们已经跟了这么久,不如就今晚冲进商队,把事情了结了。”   “不行!”血晨恢复了镇定,“我们来得晚,没见到川口的那场大战。但如果如靖歆说说,那个什么江离竟然能召唤九天外一等一的幻龙赤髯,那这帮人就决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各个击破。”   “赤髯又怎么样!”那个相貌古朴的老者冷笑道:“如果你们是忌惮那个驱使七香车的少年,那就放心好了,这小子由我来对付,我保证他连赤髯都没法召唤!”   杜若笑道:“我们本来就要安排你去对付他啊!不过你对付人就可以了,那车可小心些,别把它烤焦了。”   靖歆看着这帮夏都来的年轻人,心中暗暗冷笑:“这就是镇都四门新一代的才俊么?虽然实力不错,但如果不是有我在旁照料周旋,这些人根本不是陶函商队那几个年轻人的对手!”   饭后,芈压便抢着要出去“打贼”。被于公孺婴眼睛一瞪,这才噤声,转头向有莘不破求援,连使眼色。   有莘不破见状笑了笑,对江离说:“今晚?”   “不,现在出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他们,”江离说,“他们从孟涂跟到这里一直不出现,就是心有所忌,想找到我们人手分散的机会,然后各个击破。只要我们不分开,他们多半就不会出现。”   “那我们就分开好了。”有莘不破说,“各个击破,嘿,没那么容易!”   “你有把握?”江离道,“如果来的是四五个和桑谷隽不相上下的人,你有办法一个打五个?”   “如果有五个桑谷隽联手来打我,我是打不赢的。但一时半会只怕也死不了。只要那个受到袭击的人撑得住,其他人一起赶来,前后夹攻,这事就成了。”有莘不破说,“不过,你认为那些毛贼真有桑谷隽那么厉害?”   “我知道你的意思。”江离说,“不过这个战术要成功,前提是这些毛贼的实力比我们弱。如果真有五个桑谷隽,嘿嘿,你撑不了一时半会的!一个照面就死翘翘了!”他掏出五个种子:“这是多春苗的种子,每人一个,遇到危及状况把它捏爆,其它的种子就会有感应。”江离分派完种子以后又开始分派人手:“车阵不动!有莘向西,孺婴兄向南,我向东。其他人留守。”说着看了雒灵一眼。   芈压急道:“不行!我也要出去。”   有莘道:“中间策应的任务最重要了,而且敌人直袭大本营的机会也最大,所以其它方向都只有一个人,只有大本营需要两大高手坐镇!你要出去的话,和我换好了。”   芈压想了想,笑道:“那我还是在这里陪雒灵姐姐吧。”   有莘不破道:“那你可得照料好雒灵姐姐啊!保护女孩子是我们男子汉的责任!”   芈压傲然道:“这个自然!”   “禀,禀王上、侯爷: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少主,少主他又不见了!”   月隐日出。   于公孺婴策马南行,江离七香车腾空向东,有莘不破疾足向西,车阵不动,辕门大开。   “他们竟然无缘无故分开了,这算什么!”雷旭冷笑道,“向我们挑战吗?”   “如果是挑战,”杜若看着血晨,道,“那我们应战么?”   血晨断然道:“当然!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既然敢分开行事,那是自寻死路!大伙全体向西,先攻有莘不破!”   “不!”那个相貌古朴的老者突然说。   血晨冷冷地盯着他,道:“乌悬!你说什么!”   乌悬给血晨看得有些忐忑,但仍坚持道:“对付一个有莘不破,不需要那么多人。我向南去擒住于公孺婴。”   血晨冷冷道:“我看你是想报师门之仇吧!”   乌悬道:“就算是,难道没有我你们就拿不下那个有莘不破?”   “我同意乌悬的话。”杜若道,“一个有莘不破,不需要那么多人一起动手。不过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血晨冷冷道:“哦?”   杜若嗲声道:“你别老对人家这么冷淡嘛。”   血晨怒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杜若仿佛很喜欢逗血晨发怒,但也不敢太过分,正色道:“乌悬和那把落日弓有仇,但让他去对付那个有穷传人不大适合,相反,我却是他的克星。”   血晨道:“说下去!”   杜若道:“我的意思是,我去对付那于公孺婴,乌悬对付那江离。你们三个,嘿嘿,别告诉我连个有莘不破也拿不下!”   乌悬接口道:“好!我赞成。”   雷旭淡淡道:“无所谓,反正要拿下那有莘不破我一个人就够了。其实我不懂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劳师动众的。明明我一个人就能干完的事情,还要动用这么多人干什么!”   血晨看了一眼靖歆,只见他笑道:“有各位在,其实用不到小可这点绵力。无论如何安排,小可在旁呐喊助威就是了。”   有莘不破向西奔出十余里,好一座大山:山南多丹粟,山北多矿藏,山坡多桂木,山谷多草,那草形如稿芨,不知何名。猛见一兽窜出,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随即又隐于山谷林荫间。   “出来吧。”有莘不破叫道。   一个人微笑着从一株桂木后面负手踱出,衣襟青青,神态悠悠,却是桑谷隽。   “哈,”有莘不破有些惊讶道:“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桑谷隽笑道,“以为是一路盯着你们的那几个小贼么?”   “你来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桑谷隽笑道:“报仇啊!在孟涂我是主,你们是客,且放你们一马,但巫女峰下的帐,迟早要找你们算清楚的。”   有莘微微觉得脚下有异,连忙跳开,原先立足那地面竟然陷了下去。他不敢停留,撒腿便逃。桑谷隽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发足赶来。有莘不破逃得好快,桑谷隽连施展法术的空挡都没有,全力追赶,这才没让他逃脱。眼见有莘越逃地势越是险峻,冷笑道:“不向东边和你的伙伴会合么?你一个人斗不过我的。”   有莘不破不理他,但仿佛有些慌不择路,竟走上一条死路。桑谷隽见他停在悬崖边上发楞,不禁放声大笑:“真不知道你这样糊涂的家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竟然能带着商队从东南一直走到蚕丛!都是多亏你几个朋友的帮忙吧。可惜啊,现在他们都不在你身边。”   有莘不破回过头来,怒道:“少爷我一个人也能对付你!”如风如箭,冲了过来。桑谷隽微微一笑。有莘不破冲到他身前五丈处,脚下地面突然下陷,沙石纷飞,把他裹了起来。   桑谷隽看着有莘的狼狈相,笑道:“人家说笨蛋一千年也学不乖,果然……咦!”一股劲风有如刀割,凌空劈来,桑谷隽不敢硬接,微微一让,那劲风猛地斜斜缩了回去,桑谷隽被这股如大海退潮般的力量一带,身子被带得向前冲了两三步。却见有莘不破从沙石中突围而出,两人已是短兵相接之势。   有莘不破大喝一声,右拳夹着一股气劲挥了过来,桑谷隽微微变色,身子微侧,左手一挡,右足一点,就要跳开,哪知有莘变拳为抓,牢牢把桑谷隽的左手给缠住了。桑谷隽一挣没脱开,右拳跟着抢攻,两人贴身肉搏,这时候,什么法术都顾不上了。方才有莘不破自陷绝路,为的便是激起桑谷隽的轻敌之心;他早有对付乱石阵的法门,假装冲动被桑谷隽的乱石阵困住,再用新练成的气刀破阵而出。待得桑谷隽发觉上当,两人已经缠在一起,桑谷隽相对于有莘的优势一时尽失。   这当代青年俊彦中的两大高手武艺相若,但有莘用右手制住对方左手,空着左手和桑谷隽的右手搏斗,未免不够对方灵活,砰砰连挨两拳。   桑谷隽占了上风,锐气大盛,连攻三拳,哪知有莘不破拳路一变,只攻不守,还了两拳:那三拳如石碰金甲,这两拳如刀劈石头。有莘不破自在巫女峰下得那神秘人启发,对自身真力的运用更是得心应手,这时虽是左手对右手,但落拳之重,远胜对方。不三个会合,桑谷隽便暗暗叫苦:这有莘不破的蛮力自己真是甘拜下方,无奈左手被他拿住,被迫和他近身对耗。一刻钟下来,桑谷隽的拳力还没攻破有莘的气甲,却早被有莘揍得全身发疼,跟着太阳上连挨两下,更是头晕脑涨。   有莘不破叫道:“服不服?”   桑谷隽怒道:“服什么!”   有莘不破大声道:“不服再打!看谁先挨不住!”   两个人口中说话,拳脚不停。砰砰砰砰,缠在一起,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桑谷隽不如有莘皮坚肉厚,脸被揍得像个猪头。   有莘不破笑道:“打小白脸就是爽,把你打得猪头肿脸,看你以后还怎么做花花公子!”   桑谷隽一愣,惊道:“你说什么?”   有莘不破笑道:“我说你现在就像一个猪头!”   桑谷隽也微微感到自己面部肿痛,急道:“放开我!放开我!”全力挣扎,连攻击也忘了。   “你认输,我就放了你。”   桑谷隽怒道:“谁认输!”   “那好!那我们就互相揍到没力气!”连进四拳,招招打在桑谷隽的脸上。最后一拳正中鼻梁,桑谷隽登时鼻血长流,心中暗暗叫苦:“我何必和他比拼蛮力?真是笨。”咬咬牙,道:“好了,我承认蛮力比不过你。”   有莘不破见劲敌认输,心中大喜,当下见好就收,松手跳开。桑谷隽双手合拢,向地面虚劈,地面裂开一道小缝。有莘不破左拳右掌,横在胸前,蓄劲待敌。却见桑谷隽双手分开,凌空虚引,一道清泉喷了出来,旁边的地面一陷,凹成一个小池,清泉注入,明亮如镜。桑谷隽伸头一照,几乎哭了出来:水面照出那人,好大一个猪头!   有莘不破骂道:“你长得比江离男人多了,怎么做事比他还娘娘腔!”   桑谷隽怒道:“谁娘娘腔了!”   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冷笑道:“男人爱照镜子,那还不是娘娘腔?”   桑谷隽不愿意现在这副尊容再给第二个人看见,恨恨对有莘不破道:“咱们没完!”立足之处如水荡漾,沉了进去。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一关 有莘氏最后一人   江离乘坐七香车,向东方飞去。   日出汤谷,扶桑何在?江离浪漫地幻想着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兄,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竟能得到桑谷秀那样一个女子的心。   七香车越飞越东,太阳越升越高,迎面吹来的风也越来越热。阳光渐渐毒辣起来,不片刻间,七香车上的七色异花全部被烘得萎谢。江离回过神来,抬头看时,天上竟然有两个太阳:东方一个,头顶一个!   举目下望,郁郁苍苍的山林全变样了:草木枯死,江流干涸,走兽渴毙,飞禽敛翼。“我是误闯了空间,来到太阳幻境;还是走错了时间,来到十日时代?”   气温仍然在上升,水份仍然在蒸发,大地开始龟裂,七香车逐渐干枯。江离降下七香车,走下车来,隔着薄薄的鞋底,脚下传来一阵滚烫。他跪了下来,抚摸着干涸的泥土,这片土地的生命,都已经被那多出来的太阳烤死了。   “我死了以后,是不是会如同这些树木和禽兽一样,归于尘土,不留下一点痕迹?”江离痴痴地想着,竟然呆了,完全忘记自己的处境。   似乎只有在死亡的问题上,人才有抛开“万物之灵”这种虚幻自大的觉悟。   大雾。   以于公孺婴的鹰眼,竟然也看不清一丈以外的光景。龙爪飞鹰早已经被隔绝在这个大雾的世界外,座下的风马也早已迷途。银环蛇缠在于公孺婴腰间,睡得很舒服——空气对人类来说太过潮湿,对它来讲却正合适。   于公孺婴默默地看着它:它已经不是她了。多年以后,在自己死后,朋友或后人把自己埋葬,在某块土地上隆起一个坟墓,有多少人还会关心黄土之下葬的是一个叫于公孺婴的人?或许没人敢靠近这个坟墓、没人敢近前凭吊吧,因为有一条大毒蛇徘徊在坟墓旁边,久久地守护着,直到它也老死,或者飞升。   “唉……”于公孺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人生不过数十年,就算没有这场大雾,人类的眼睛又能够看多远?   江离如果死了,雒灵也许会叹息一声吧,但她知道这个命中注定的对手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于公孺婴如果死了,雒灵也许会为他祷念几句吧,但她也知道这个男人也没那么脆弱;有莘不破呢?雒灵拿不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我会为他而拼命吗?”那次江离召唤出的青龙想杀有莘,如果江离不及时阻止,自己会怎么办?   那五个心声,一个奔东方去了,一个奔南方去了,三个奔西方去了。“对方的目的果然是他,可为什么不五个人一起围攻上去呢?那样胜算应该大得多吧。”雒灵看了看手中“多春草”的种子——那是江离发给大家缓急之时用来报讯的——趁着芈压没注意,随手扔了。   “别人的死活,和我什么关系啊。不过,他……去看看他吧。”她伸了个懒腰,向芈压笑笑。   “雒灵姐姐,你累了吗?”芈压说,“不如你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状况的话,我应付得来!”   看着芈压挺起胸膛、大人样十足的样子,雒灵微笑着点点头,回到了大车“松抱”。   桑谷隽消失以后,有莘不破见到了血晨、雷旭和靖歆。   那两个陌生人是谁,有莘不破没有兴趣,但在有莘不破的印象里,靖歆却是一个欠揍的小老儿。他掂量了一会,收起了那多春草的种子,决定独力斗斗这三个家伙。也好试试从巫女峰下那个神秘人处学来的法门。   “小王子好。”靖歆躬身行礼,脸含微笑,不知道他的人准认为他是有莘不破的父执或挚交。   有莘不破却听得脸色一沉:“什么小王子,别乱嚷嚷!”他不喜欢靖歆这个人,更不喜欢“王子”这个称呼!   “不喜欢这个称呼么?”雷旭笑道,“放心,很快就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他原本离有莘不破有十丈远,但说完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有莘不破身前,两个人的鼻子几乎就要碰在一起,以至于他那远远看起来很潇洒的笑容,在有莘不破的眼里也变得非常诡异。   雷旭笑声不断,左手已经扣住了有莘不破的右肩,右手插向有莘不破的左肋,触手处如铜铁,如岩石。雷旭微微变色,砰的一声,竟被有莘不破一拳打得飞起,不等落下,手足早被有莘不破凌空抓住,脊梁骨对准抬起的右腿,咔咔两声,雷旭的背脊骨被生生折断。有莘不破把软成一堆烂泥的雷旭丢在脚下,冷笑道:“下一个是谁?上来!”   血晨冷然不语,靖歆微笑不动。   “嘿嘿嘿嘿……”倒在地下的雷旭突然阴笑,冷笑,狂笑,慢慢爬起来,和吃了一惊的有莘不破鼻子贴鼻子,一脸猥亵:“小王子,要不要再来一次?”   恶心!有莘不破脸色一沉,啵的一声,右手如刀,从雷旭的前胸刺入,后背传出。雷旭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那表情却假得极度夸张,就像一个痞子在逗一个孩子:“哎呀,我好疼啊!哈哈哈,懂了没有啊小子,少爷我是杀不死的。”   有莘不破大喝一声,抽出右手,迅速抓住雷旭双肩,奋起神力,竟然把眼前这人硬生生扯成两半,左边的尸体连着头,右边的尸体带着生殖器,心肝脾肺肾大肠小肠流了一地,手一扬,两瓣尸体远远抛开。   “你再不死,我服你!”   “是吗?”说话的是血晨。他在冷笑。   “是吗?”说话的是靖歆,他依然脸含微笑。   有莘不破的脸色却有些变了。地上那些内脏突然蠕动起来,两瓣尸体也各自站起来,合在一起,那些内脏自觉地爬回尚未合拢的胸腔腹腔,连一地的鲜血也流了回去,片刻间,只在那诡异的胸腹上犹有一条斜斜的血痕,雷旭伸出蛇信一般的舌头舔了舔血痕,舌头过处,肌肤平复如初。如果不是那被连带着扯烂的衣服,这个人简直没有半点才刚刚被“分尸”的痕迹。   “你是人?还是妖怪?”有莘不破突然想呕吐。他杀人不少,但眼前这人明明活着却比死尸还令人作呕。   “我说过,你杀不了我的。”雷旭又走了上来,鼻子贴近有莘不破的鼻子,“要不要再试试?”   血晨忽然道:“别玩了!”   “呵呵,可惜啊,”雷旭笑得像一个男妓,“本来还想和你再亲近亲近,这么健硕的身体,我好久没有……”话没说完,他的脸部突然凸出无数尖锐的骨头,刺向有莘不破的五官。   有莘不破眼皮一阖,骨头竟然刺不进去!雷旭怪叫一声,全身上下长出三百根骨刺,或直或曲,刺向有莘不破的咽喉、心脏、背心、腿弯、下阴……但刺破衣服以后,便被一层淡淡的真气挡住。   雷旭变了变脸色,有莘不破一声冷笑,气刀发出,雷旭头断、肩卸、肚穿、内脏横流。有莘不破怒吼一声,一招“刀剑乱”,把被分成五块的尸体剁成粉碎。劲风到处,连远处的靖歆和血晨也受波及。靖歆一闪避开,血晨却任由劲风劈砍,刀风的余威只割断了他几根头发,划开他身上的衣服,竟无法割伤他的皮肤!   荒山野岭,鲜血乱溅,碎肉遍地。但那鲜血和碎肉,竟然还在蠕动!   有莘不破脸色大变:这个“东西”,难道真的是杀不死的么!   雒灵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她闭了六感,隐隐约约察觉到西面除了有莘不破和三个陌生人,还存在一个奇异的心响。那么平稳,又那么飘忽。是什么人有这样的心声?多么雄浑,又多么悲凉?是巫女峰下那个神秘男子么?   这样的人,不是她能够对付的,如果对方是敌人,自己是否还要为有莘不破而前去冒险?   “看来,我应该找一件会自己恢复原样的衣服。”再次恢复的雷旭欣赏地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笑得很自恋。   血晨喝道:“别闹了!攻不破他的护身真气,用血蛊!”   “为什么这么急?”雷旭回头看着他,“难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别人看见我的身体么?”   血晨的脸色变得异常阴郁,雷旭脸色变了变,不知怎地,他最近变得和杜若一般,喜欢逗血晨生气,但他和杜若一样,也不敢真的把这个可怕的师弟惹火。“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把他解决掉!”   实际上,雷旭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样轻松。“化零为整”的混元大法并不能够无止境地使用。一旦生命之源耗光而有莘不破的力量还没有衰颓,他就危险了——而更危险的是,假如有莘不破竟然看出他的死门……眼前这个男人攻守兼备,实在不好对付。他第一次被“分尸”是主动卖了一个破绽给他,意图以“杀不死”的震撼一举击溃有莘不破的信心,不过看来并没有成功。   看着再次走近的雷旭,有莘不破抬起了手,就算知道这样未必杀得了他,但眼前这个男人“完整”的时候比变成一堆碎肉的时候更恶心。   “没用的。”一个声音说。   不是靖歆,不是血晨,也不是雷旭。这三个人听见这句话都吃了一惊。   有莘不破循声看去,一个须发又密又长的男人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如果不是那双明亮得叫人吃惊的眼睛,有莘不破几乎要以为他是一个野人。   “你是谁!”四人异口同声喝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在场四个人竟没人察觉。难道他是对方早就埋伏在这里的杀招?   虽然从来没见过他,但对这个连容貌也看不清楚的男人,有莘不破心中竟无来由地生出一股亲切的感觉。那男人看着他,眼神似乎也很亲和:“小伙子,你这么乱打杀不死他的,不过你身体不错,力气够大,说不定能把他累死。只是太浪费力气了。”   “哦?”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他一早就意识到对手用的可能是某种邪法,只是自己没找到对方的死门而已。“可我几乎都把他打成粉碎了啊!”   那男人笑了笑,说:“找不到血宗传人的血婴儿,就是把他剁成烂泥也没用。”   血婴儿!听到这个词,血晨和雷旭脸色大变。   “血婴儿是什么?”有莘不破恭谨地问:“是他们的死门吗?”   “应该说是他们最坚韧的生命源点。不过你只要能摧毁它,嘿嘿,他们就完了。”   有莘不破喜道:“怎么才能找到他们的血婴儿?”   雷旭阴沉着脸,以影魅神功催动影子暗暗向那个男人袭去;血晨跨出了一步,只要那个男人再提到什么,他立马就要动手杀人;靖歆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左脚向后微微挪动。   那个男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措,在他眼里,仿佛这个悬崖边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只剩下眼前这个看着很顺眼的少年。不过他也并没有回答有莘不破的问题,却道:“小伙子,你问了我好几个问题了,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有莘不破!”   这神秘男子的眉毛扬了扬,连眼睛仿佛也在微笑:“为什么要姓有莘啊。这个姓不好。”   “谁说的!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姓氏!”   “哦?”   “这个家族有着无数动人的故事,也出过无数英雄好汉!”   “这些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祖母。”提起祖母,有莘不破脸上不由复现出孺慕的笑容,一时间忘了身边强敌环俟。“小时候,她常常在我睡觉前给我讲有莘氏的故事……”   “哦,是吗?”那男子微笑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淡淡的影子绕到了自己的背后。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有莘不破问道。   “我年纪比你大,说话不能这么没礼貌。”神秘男子言语间仿佛带着点责备的意思,但语气中却充满了和善。   有莘不破一愕,重新问了一句:“前辈您贵姓,怎么称呼?”   一直在琢磨着什么的靖歆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光中现出恐惧的光芒,便听那个男人说:“我也姓有莘,这个姓,好久每人提起了……”   有莘不破狂喜道:“你、你……你就是……”   “我叫做有莘羖。如果没有你,本应是这个姓氏最后一个人……”   有莘羖!这个男人竟然是有莘羖!   乌悬隐身在日晕之中,盯着江离。这个家伙真是奇怪,七香车都快被烤焦了,人也被烤得脱水,居然还在那里唱歌!   江离的嘴唇已经干裂,喉咙更是沙哑,唱出来的歌词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可他还在那里忘情地唱着:“青云衣,白霓裳,举长矢,射天狼……杳冥冥……杳明明……”   江离终于倒下去了,是想起了杳杳不可见的过去,还是感悟到茫茫不可知的未来?这些乌悬都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这个被血晨视为陶函商队最难对付的人终于在叹息一声之后就倒了下去。   一滴水珠从江离的脸颊滑下,那是泪水?还是汗水?   狂喜中的乌悬没有注意到那滴水珠:它在被酷热蒸发掉以前,溜进了龟裂的地面。他也没有留意到一片小叶被一阵热风吹起,悄悄得飘离江离的身边,飘向高空。   杜若见于公孺婴拿起了落日弓,但她并不担心。箭手在大雾中等如失去了眼睛,射出来的箭也就失去了威力。   雾越来越浓,视力可以穿透大雾的杜若可以清楚地看到于公孺婴连衣袂也变得湿漉漉的。再过半刻,湿气就会侵入他的肌肤;再过一刻,湿气就会侵入他的血液;半个时辰之内,湿气就会侵入他的骨髓。那时候,这个男人将在她湿气的控制下生不如死,只剩下两个选择:成为她的傀儡,或者自戕!   祝融之羽!一道火光破空而上,随即落下,化成一个火环,在于公孺婴的周围熊熊燃烧着,给火环内的一人一马带来了短暂的干燥和温暖。   “你撑不了多久的!”杜若暗暗道,催动比方才更浓的湿气,向于公孺婴掩来。   血晨的脸色变了,雷旭的脸色也变了,靖歆脸上早已惨无人色。   “擒杀有莘羖者,赏万金!庶人封侯,官卿加爵!”在这样的激励下,还是没人敢接下这个“美差”,这件事情甚至连血祖也做不到!   大夏王的威严、血祖的暴力!这是最令天下人战栗的两件事情。但叛逆了大夏王几十年,和血祖做了一辈子的仇敌,有莘羖却还活着!   “你就是有莘羖么!”雷旭突然狂笑起来。   “他疯了吗?”靖歆想。   “听说有莘羖是天底下廖廖几个能召唤始祖幻兽的人,嘿嘿,如果你真的是,召唤出来让小爷看看啊!”雷旭额头流着冷汗,狂笑着向有莘羖迈去。   靖歆懂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后生小子在冒险,他在赌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莘羖。但对靖歆来说,无论真假,他现在只想逃。“有莘羖”这三个字太危险了,哪怕眼前是个假的,他也不愿意面对。“让这愚蠢的小子去试探吧,我争取的就是他动手的那一刻!”   雷旭一步步向有莘羖走去,有莘不破不动,血晨也不动,两个人的理由是一样的:如果这个有莘羖是真的,那么根本没有帮忙的必要;如果这个有莘羖是假的,那么何必帮忙?   雷旭离有莘羖还有十步,但有莘羖背后的影子却渐渐显现出来——一条蟒蛇的形状!雷旭动手了。他的影子突然变成红色,盘绕上来,像一条巨蟒一样缠向有莘羖的脖子,死命勒住,收紧……   “用影子远攻,如果情况不对,马上就撤……”这是雷旭自以为聪明的打算。   “雷旭一落下风,马上就撤!”这是血晨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   “雷旭一动手,马上就撤!”这是靖歆胆小而谨慎的行动。   “哈哈哈哈……管你是不是真的有莘羖,被我的血影之蟒缠住,也只有死路一条。”雷旭狂笑着。   这时候雷旭没有发现,那个被他笑为“胆小鬼”的靖歆已经逃了;他更不知道,隐身在一块巨岩后面的雒灵,正无声地悠悠一叹。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二关 身世   “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中的雷旭正期待着对手的颈骨被自己的血影勒断的声音,但听到的却是血影笼罩下的一声长叹。这声长叹仿佛是在说:本来,我并没有打算直接介入你们小一辈的争斗……   有莘不破大喜,血晨大惊,但所有的反应都来不及了。在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有莘羖的手从血影中伸了出来,往那晃若实体的血影上一掏。   雷旭没有落下风,因为根本就没有对抗的过程,有莘羖一出手,战斗就结束了。血影之蟒烟消云散,雷旭的整个身子也停顿在那里。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是那对充满恐惧的眼睛,那是自知必死的人才有的眼神!   雷旭唯一还能活动的眼珠紧紧地盯着有莘羖手掌中漂浮着的一团指头大小、缓缓蠕动、若有若无的血块。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这就是他不死的秘密‘元婴’吗?”   有莘羖点了点头。血教的肉身修炼号称天下第一,如果不能毁灭血宗传人的血婴儿,他们就有无限次复活的可能性。   “我懂了。”有莘不破说,“但怎么找到他们的血婴儿还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有莘羖笑了笑,并不说话,因为有莘不破这个问题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但他制住血婴儿的手掌却开始收拢。   “不要——”血晨厉声惨叫着!   雷旭的身体轰然倒地,片刻间便化成一滩血水。   血晨顿时仿佛失掉魂魄般跪倒,突然放声大哭,跟着放声大笑,跟着发疯般爬到那滩腐臭的血水旁边,用脑袋去撞地面,用指甲抓破自己的脸,用舌头去舔那些腐烂的血肉和发臭的血水。   有莘不破看得肠胃反转。他没想到活着的这家伙比死了的那家伙更加令人作呕!就在这时,地上的血肉炸了开来,化成一片血雾,有莘不破一惊,向后急退,脚下一空,掉下了悬崖,危机间右手急抓,插进了悬崖边上的岩石,一借力,跃了上来。   崖边一片狼藉,有莘羖镇定如恒,坐在一堵不知何处来的铜墙后面。厚达一尺的铜墙在这片刻间竟然已被血雾腐蚀得千疮百孔。   那个刚刚还在为同伴之死伤心哀嚎的血晨,却早已杳无踪影。   “可惜,让他跑了。”   “不一定跑得掉吧,你的一个同伴追过下去了。”有莘羖说。他仍然安坐在那里,死了一个雷旭,跑了一个血晨,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所谓。   “我的一个同伴?”   “嗯,刚才一直隐身在岩石后面。那人对你没有恶意,对那三个人却充满戒备,应该是你的同伴。”   “我赢了。”杜若想。湿气在她的催动下已经攻进了那个火圈。   这时,于公孺婴又张开了他的弓,落月弓!   “他又想干什么?”让杜若吃惊的是,于公孺婴的箭这次不是对准了天空,而是瞄向她所在的方向!   “他发现我了,怎么可能?不!他瞄得偏了。是了,我刚才湿气催谷得太急,让他察觉到湿气的来源!哼!看来他的鹰眼还是没法看透我的‘云迷’,所以才没法瞄准!”就在杜若想转移阵地的时候,于公孺婴发箭了。   “哼!什么神箭手!没看清楚就乱射!啊,好好听啊,这是什么声音?是曲子么?咦?为什么这么冷,这,怎么回事?”   大雾突然消失了,空气中所有的湿气都被那一箭“广寒曲”引到了杜若周围,结成一块大冰。   被冻在巨大冰块中的杜若,愤怒地盯着冰块外的那个男人。对方仅仅用了一点寒气,就让整个形势逆反!而困住自己的,竟然是自己招来的水气!   他会怎么对付自己?是要把自己活活冻死?还是等寒气耗光自己的体力,再打开冰块折磨自己?   杜若想求援,可是这会儿动都没法动。或许自己死掉以后会被血晨和雷旭他们嘲笑吧。一向看不起男人的她,竟然被一个自己以为吃定了的男人一招制服。   见血晨利用雷旭残存着灵力的血肉施展“血雾之遁”逃命,雒灵就追了下去。其实对追击血晨她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只是不想在那种情况下和那个自称有莘羖的男人见面。师父说过,世上有一个叫有莘羖的人,是天下第一负心男子。雒灵不想在有莘不破面前表露出对有莘羖的厌恶,因为有莘不破很崇拜这个男人,每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这个名字都两眼放光。但雒灵也不想因为有莘不破的原因而讨好有莘羖,所以她避开了。   “都已经追出数里了,由他去吧。”雒灵转了个方向,向车阵掠去。   血晨化作一道血影狂逃,在雒灵转向的时候也缓了缓,似乎发现了什么,但这迟疑只持续了一小会,便又加快了速度。   于公孺婴以祝融之羽引来南方之精,烧化了巨冰。被冻得全身发颤的杜若掉了出来,跌坐在地上,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于公孺婴:“为什么要放了我?”   于公孺婴在马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一勒缰绳,绝尘而去。   “于公孺婴你给我回来!给我说清楚!”   “于公孺婴!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杜若声嘶力竭地叫着,突然发现自己遇上的,是一个完全无法捉摸的男人——就像这个男人的箭一样。   “不错不错。”   杜若猛的抬头,一个威猛的男人正站在身边不远处。竟是巫女峰下那个神秘男子!但杜若却不认识他。   “你,你是谁?”   那男人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赞道:“于公之斯有个好儿子啊!”   乌悬举起乌金剑正要击下,给垂死的江离最后一击。突然脸部一痒,晃开头一看,惊得瞠目结舌:不知什么时候,日晕中竟然长出若干枝叶来,刚刚碰到自己脸部的就是一片刚刚长出来的小叶芽!   “不可能!不可能!在太阳上生根发芽!开什么玩笑!”但是那些枝叶的确是在自己召唤来的幻日中蚕食着太阳之精!   “这,这是什么法术!没天理!没天理啊!”面对这种超乎自己想象力的事情,乌悬的神经几乎在一瞬间崩溃。   “躲在日晕里不闷么?”   乌悬向下望去,原本裂开的地面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清泉,不知何时已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浅浅的小池,深不过膝,清澈见底。拉七香车的木马欢快地嘶叫着,践踏着不断漫开的泉水,沐浴着过分灿烂的阳光,它身上的花开得更香更密了。   幻日长出来的枝叶向下生长,插进水中,植根泥土以后,枝干迅速变大,长成一株下抵汤谷、上接幻日的大树。   “扶桑……这莫非是扶桑?”乌悬吼叫道。   “不错。”江离坐在水中,扬起水滴滋润自己的肌肤,同时不忘向肩头上终日熟睡的小银狐洒上几点,轻抚几下它的毛发。这只一头奇怪的宠物,方才几乎被烤成一张焦狐皮,可它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幻日的太阳之精被扶桑吸食得差不多了,乌悬驾着乌金剑降了下来,双足没入水中,踏到地面,手一反,紧紧握住自己的乌金宝剑,心中却一点胜算都没有。此时此地,有水有木,枉自费了自己偌大真元才幻化出来的“幻日之境”已经被这小子破了!可江离还在不断地催生扶桑!   “他一定是为了积储对付我的力量!”乌悬想着,赶忙横剑当胸,做好了和对手同归于尽的打算。   江离站了起来,吓得乌悬连退两步。但这美少年却没有动手的意思。“你为了对付我一个人,把这片土地糟蹋成这个样子,唉,作孽!”   江离说着,袒露了自己的右肩,露出琉璃一般光滑的肌肤。天下间便是女子也没几个有这样漂亮的肩膀!乌悬虽是一个正儿八经、不懂风情的大男人,可也看得呆了。   这个年轻人就像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又像一个刚刚摘下的青苹果。如果把乌悬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剔除出去,这副图画简直可以令成千上万男人和女人为欲望而犯罪。   “要动手了吗?来吧!”乌悬色厉内荏得呼喝道。   江离却不理会他,伸出赤裸的右臂,按住扶桑,一滴水珠从他修长的手指末端流下来,便如一颗珍珠滚下来,滑过他的手背、手腕、手臂,落在浅浅的池水中,化作一个涟漪。   天色变了:是扶桑树招来了风,还是风摇动了扶桑树?是扶桑树招来了云,还是云笼罩住了扶桑树?青色的闪电耀得乌悬以剑遮眼,雷声哄哄,是天在发怒,还是江离在发怒?   乌悬挪开剑,“对方要动手了!一定!”他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不能再留手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啪啪啪地掉下十几块死皮来。   “哗哗哗……”暴雨骤至,雨水冲在乌悬的脸上,死皮落尽,一张年轻阴郁的脸出现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土地上。这就是那个长相古朴的老者吗?为什么他会突然变得这样年轻?   江离没兴趣知道。他背对着乌悬,仿佛根本不怕对方偷袭。乌悬握紧了乌金剑,却犹豫着不敢进攻。他已经失败了一次了,这是他最后的力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江离收回了手,轻抚长发;乌悬五指出汗,劲透剑柄;江离扯下了镇发;乌悬赶紧横剑当胸;江离手一甩,飞扬的长发暴射出千万道光芒,在风中化作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种子,怒雷一震,千千万万的种子随风飘扬,随雨入土;乌悬呆住了,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根本没兴趣对付自己,他做这么多动作,为的仅仅是给这片被自己烤焦了的大地重新植入生机。   “你走吧。”江离说。他的头发已经落下,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已经变成灰白色,暗淡无光地垂在这个年轻人半裸的肩背上。   雨渐渐小了,但乌悬却觉得冷,冷得发抖。还没过招,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彻底地输了。   桑谷隽在地下千丈处取了黄泉之泥敷脸,用蚕丝把头包得只剩下两只眼睛,这才回来找有莘不破晦气。“这小子骨头又硬又臭,应该还没给那几个家伙整死吧。”先到崖边,在地底用透土之眼一望,嘿!那家伙居然还在!那三个跟屁虫却不见了,只多了一个须发满面的男子。有莘不破拉着那人的手欢天喜地地不知在说什么。咦,那人是……   桑谷隽定眼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喜的是那人竟然是多年不见的有莘羖!自己最崇敬的有莘伯伯!惊的是有莘不破竟然好像也和有莘伯伯很熟,看两个人的神态,亲密得有如一对父子!   “有莘伯伯怎么……慢!他们都姓有莘啊!难道是亲人。不管他,先把有莘不破打一顿再和有莘伯伯相见。若先和有莘伯伯见过礼,他一出手调停,我这仇可报不了了!”   在桑谷隽的阴笑中,有莘不破足下周围的土壤开始发生变异。   有莘不破手舞足蹈地向有莘羖诉说着自己从小以来的生活和这段时间的经历:“江离啊!嘿,这小子竟然……”他不但未留心脚下慢慢成型的陷阱,更未注意到有莘羖嘴角似有意、似无意的一笑。那一笑就像一个老奸巨滑的大人看见一个小孩蹑手蹑足地掩上前来,要把另一个小孩绊个跟头。   这个大人会不会给那个就要吃亏的小孩一个暗示?   有莘羖笑了笑,想给有莘不破做一个鬼脸。就在他脸上肌肉想扭动的时候,才突然发觉自己因为严肃了太多年,脸上的肌肉变得有些僵。原来想鬼马一回,也需要年轻的心境。   有莘不破见有莘羖突然怔怔出神,问道:“舅公,怎么了?”   突然脚下一沉,整个人陷了下去。   “你走吧。”江离说。   乌悬呆了呆,突然扑通一声在过膝的汤谷中跪下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被这个少年打败了,而是被这个少年征服了。   “你,您是太一宗嫡传,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江离还是没有回头。   乌悬喜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帮那个商人?那个有莘不破!你应该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才对啊!”   听到这么一句没来由的话,江离不禁一怔,回过头来。   “您是大夏王族啊!怎么能帮着叛逆的商人来打我们!”   江离又是微微一怔,道:“你胡说什么?”   乌悬跪在水中,阴郁的脸开始绽放着满怀期盼的兴奋,双手张开,仿佛要欢迎一个王子的归来一般:“您是大夏王族啊!太一宗的嫡传,每一代都是大夏王族的血脉,大夏立国以降,几百年来从没有例外过!您是我们镇都四门这一代传人的首领啊!我、还有杜若,这一代镇都四门的所有传人,都是您的下属!”   江离呆呆地听着,默默无语。   “回来吧。”乌悬欢喜地呼喊着,“血晨那家伙根本就不配做我们的首领,自从上一代太一正师出走夏都,镇都四门已经四分五裂!山鬼入魔,河伯远走,现在只有像您,您这样的神通和器量才能让我们重新统一起来,振作起来!您……”   “你走吧。”江离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什么镇都四门传人,我也不是什么大夏王族。我只是一个修天道的人……总之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可、可是……”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走。”见江离的脸色沉了下来,乌悬不敢再说,叹了一口气,流连着御剑东飞。   “大夏王族么?”江离挥一挥手,想要帮助刚刚破土发芽的林木花草生长,才发现自己的灵力几乎已经用尽了。   他没有发现,扶桑树上,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还没回来?”于公孺婴问。   “没有啊。”芈压立在辕门,大有一夫当关之势。   “雒灵呢?”   “雒灵姐姐好像累了,在松抱休息着呢。”   江离吸一口气,真气行到太阴肺经,突然一窒,呼地吐了出来。   “不要太勉强。”   江离微微一惊,抬头看时,一个青衣人立在扶桑上,衣袂随风,飘洒的雨点却没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   “师傅?”江离几乎叫了出来,但随即知道那人不是,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   青衣人挥了挥手,雨停了。青衣人再挥挥挥手,云散了。太阳露出了可爱的脸,暖洋洋地照耀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日光下,江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那是朝阳愿意亲近的青春树,那是凤凰愿意停留的梧桐枝,那是爱情诗里歌咏的美少年。   “若木……”这个名字江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虽然从没见过他,但江离知道他就是!   青衣人双手优雅地捏了个口诀,风过扶桑,给万物带来一阵草木清香,幼稚的花草树木在清香中欢快地生长着,一弹指草成圃,再弹指花吐芬,三弹指木成林。   “若木……”江离终于呼唤了出来。   风托着一片巨叶,巨叶托着青衣人,缓缓降落在江离面前。地下不再涌出的泉水已经退尽,一丛解忧草长出来,托出青衣人的双足,仿佛怕他被地面的污泥沾污了。   “师兄?”看着近在咫尺的青衣人,江离叫道。   “江离?”青衣人点点头,也叫出了江离的名字。   江离笑了,若木也笑了。   于公孺婴来到松抱车前,正想敲门,却见雒灵已经微笑着打开了车门。   “他们冲有莘不破去了?”   雒灵点了点头。   “解决了?”   见雒灵又点了点头,于公孺婴便离开了,松抱的车门也轻轻关上了。   “能看穿男人心事的女人……”于公孺婴望了一下在头顶盘旋的龙爪秃鹰,“体贴得让人找不到讨厌的借口,这究竟是可爱,还是可怕?”   “师兄……我,你……”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小江离?”   “别这样叫我!”江离说,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希望自己能像若木那样平静,“我不小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青龙啊。他是这样叫你的。”若木微笑着,伸手抚摸了一下江离灰白色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江离只觉额前一点清凉透了开来,随着这股凉意,披在右肩的头发已变得乌黑亮泽。   “师兄……”若木的关照,江离承受得很自然,心中又多了几分亲切。刚想说什么,却见若木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段枯木,根节如刀,劲风大作,向自己栖息着银狐的左肩戳了过来!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三关 多情·关心则乱   江离被若木的举措惊呆了,不过,若木袭击的并不是江离,而是他肩上的银狐!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闪间,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安睡着的银狐突然暴醒,嘴巴一张,化成血盆一般大小,利牙如刀,硬生生把若木的整个枯木形右手给咬断了。跟着方向一转,向江离的脖子咬了下来。若木左手一挡,不敢恋战的银狐趁势跳开。几个起落,消失在隐隐青山间。   江离惊魂稍定,疑惑地看着若木:“师兄……它……”   “它是一只千年妖兽!你是最近才遇到它的,是不是?最多不会超过三年。”若木甩了甩被咬断的右臂,长出三色蔓藤,包住了伤口。太一宗并没有像血宗一样强大的身体恢复能力,但若木被银狐咬断的那段枯木只是若木用右手幻化出来的分身,因此不一会便恢复旧观。   “嗯。”江离点了点头。小银狐是他在与师父分手以后、初入大荒原时遇到的。当时觉得它身上有一股很亲切的气息,虽然很淡,却让江离起了收养它的心意。   “它狡猾得很!我们追击了它几十年了,有好几次都已经把它逼入死角,还是让它给逃了。”   “‘我们’?”   “嗯,我和我的同伴,他叫有莘羖,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江离心中一震,这个名字,他怎么会没有听过!   有莘不破陷进了一片粘力极强的泥潭之中,越是挣扎,越沉得快。有莘羖的人却早已在十几丈外,也没有援手的意思。对此有莘不破倒没有很大的意见,遇到危险就赖人救援,那还算什么男子汉!   “这泥潭里面混合着一些东西,用蛮力出不来的。”看着有莘不破的狼狈样子,有莘羖忍不住提醒说。   东西?什么东西?有莘不破冷静下来,下沉的速度也减慢了很多,但污泥已经没到了胸口。冷静下来以后,凭着灵敏的触觉,隐隐感到是泥土和污水中混着一些丝状的东西,这些东西缚手缚脚,却又坚韧异常!有莘不破想用气刀割断这些逐渐收缩的东西,但在泥潭中却一时间使不力气来。   “桑谷隽!你给我滚出来!”有莘不破叫道:“我知道是你!”   “嘿嘿嘿!”桑谷隽从地面浮了出来,依然是一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模样——如果不考虑那用蚕丝包得像个粽子的脑袋的话。   “哈!”虽然污泥已经淹到了脖子,但有莘不破还是笑了出来:“好猪头!好猪头!用上等丝绸包着,拿到集市上也一定能多卖两个布币!蚕从国的人也很有生意头脑啊。”   桑谷隽大怒,跳了过来,拳头暴雨一般向有莘不破的脸砸去!   “有莘不破倒也罢了,怎么江离也还没回来?敌人真的那么强?”于公孺婴沉吟着。   旁边芈压摩拳擦掌,恨不得外敌马上就来攻寨!   “你和有莘羖前辈联手,还捉不住它?”江离有些诧异。   “我们也不敢逼得太急。”   “为什么?”   “有莘羖和九尾狐的故事,你听过吧?”   “嗯。”江离想起了有莘不破,“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讲过。”   若木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有莘夫人的灵魂已经在九尾的逼迫下越来越弱了。如果把九尾逼入死境,它的元神有可能会全面觉醒,在那个强大的怨灵面前,一个没有修炼过的人类灵魂根本不堪一击。”   “怨灵?”   若木似乎有些神伤:“这个怨灵和我们两个很有渊源,所以当初你才会感到一点亲切。这个事情以后再跟你说。当务之急是必须堵住它前往毒火雀池的道路。”   “我们不正是要它去毒火雀池吗?”   “它自己去和我们逼着它去是不一样的。”若木说,“如果我们能制住它,就有可能把九尾的灵魂从这个躯体内逼出来。但如果是它取得了主动,那么……”   江离接口说:“有莘夫人的灵魂就会被它逼出来!”   “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既要捉它去雀池,但在没捉到它之前又得警惕着不让它靠近,同时又怕刺激得它的元神完全觉醒——就是因为这些制约,搞得我们缚手缚脚。”若木说,“这次我们三个人分别占据三个方位,就是想捉住它。不过可惜,还是让它逃了。”   “怎么是三个人?”   若木笑道:“还有一位是重逢不久的老朋友。这个人你们在巫女峰下也见过的。”   江离猛地想到那个劈开巫女峰的神秘男子:“是他!”   若木道:“想起来了?也正是他发现九尾潜伏在陶函商队,不过他也只是在三宝岭那一次察觉到车队里面竟然有九尾的气息——虽然那气息只是一闪而过,但后来联想到有莘不破有意前往毒火雀池,便猜想到九尾可能是想借助你们掩人耳目地偷过我们的围堵。”   江离闻言不由一阵惭愧。若木辨颜察色,安慰说:“其实我们也没法确定它的准确位置。九尾把气息隐藏得非常好,就是刚才我和它面对面,也没法完全确定这头小银狐就是九尾的幻化。那一招三分是攻击,倒有七分是试探。”   “不管怎么样,我都被它骗过了。”江离说,“让我们帮你,好不好?我们功力虽浅,但替你们打打下手总可以的。”   若木笑道:“不必这么谦虚。虽然你的功力尚未大成,但早已足够独当一面。”   “师兄,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江离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劈开巫女峰的那个男人。”   “难道你们还猜不出来?”   “我们猜了,”江离说,“但不确定。”   “你们认为他是谁?”   “我们猜他就是和剑宗、箭神齐名的那位。”   若木笑了:“你们猜得没错,他就是季丹雒明!防守力天下第一的季丹雒明!”   有莘不破在无忧城的时候,自发护体的先天真气已经连靖歆都感到难以攻破。在巫女峰下经季丹雒明点破,悟到了真气运转的法门,将先天真气化作一层淡淡的气甲以后,就连雷旭的骨刺对他也无可奈何。可是让桑谷隽揍了一百零八拳以后,他的脸终于也肿成一个猪头。桑谷隽得意得看着自己的杰作,哈哈一笑,坐倒在地上,指着有莘不破的脸指指点点。   有莘不破怒道:“笑什么!暗算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桑谷隽冷笑道:“就是堂堂正正动手,你也斗不过我。”   有莘不破也冷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疼。说这话也不摸摸自己的猪头——不知道是给谁打成这样的哩!”   桑谷隽怒道:“若不是你使诈,有那么容易的事吗?”   “这叫斗智!”一向崇尚斗力的有莘不破不知羞耻地说。   “嘿嘿,斗智啊!这会儿再把你的智使一点出来瞧瞧。”桑谷隽正得意,突然见有莘不破整个人从泥潭里窜了出来,大喝道:“那我就跟你斗力!”   桑谷隽一凛,知道有莘不破终于割断了缠住他的天蚕丝。但觉劲风扑面而来,他可不想再和这个蛮力无穷的家伙近身搏斗,身子往下一沉,消失了。   “缩头乌龟!滚出来!”   “哼!”桑谷隽现身在十丈外一块岩石上,周围沙石飞走,隐隐成为一个环形。有莘不破也不敢怠慢,全身真气川流不息,右手气刀恍若有质。   眼见一场生死搏斗一触即发,远处的有莘羖突然说:“你们两个闹够没有。”   桑谷隽道:“有莘伯伯,您别怪我无礼。等我教训完这小子,再和您说话,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有莘不破一愣,突然记起有莘羖也是认识桑谷隽的。骂道:“凭你这个猪头也想来教训我!呆会被我揍疼了不用向我舅公求救。向我求饶两声,我便放过你了。”   桑谷隽大怒,脚下岩石爆裂成数十块尖锐的石棱,向有莘不破砸了过来。有莘不破凝神待敌,却见那些巨石到了半空突然掉了下来,似乎是因力道不足,半途而废。桑谷隽一惊,有莘不破却已经大笑起来:“桑小子,没力气了吧!”气刀发出,劲风余威所及,地面也被撕开一道深深的刀痕。有莘不破正得意,那些跌落下来巨石突然飞起向无形的气刀撞去,两股力量相撞,发出石破天惊的巨响,巨石粉碎,气刀也消于无形。   两个年轻人同时一愣,猜想是有莘羖出手干预,同时向他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有莘羖背后一头巨大的怪兽悄无声息地掩来,状如牛,尾如马,两个头,八条腿。桑谷隽惊呼道:“勃皇!”有莘羖蓦地回头,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其中一个头一口吞下。   有莘不破怒吼一声,纵身扑上,拔出鬼王刀,劈头就斩。人与刀还在十余长外,刀风已经劈到了勃皇的两头之间。勃皇左头一摆,用角挡住了这凌空一刀。右头口一张,喷出一片惨绿色的毒雾。毒雾过处,连石头也被腐蚀得七零八落。   有莘不破仗着气甲护身,仍然冲了过去。桑谷隽叫道:“小心!”手一引,有莘不破脚下十丈方圆的泥沙土石倒卷上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把有莘不破裹在里面,滚过了毒雾,把勃皇撞了一个跟斗。那石球虽然穿过毒雾,但表面也已被腐蚀得斑斑驳驳。石球爆开,有莘不破飞身而出,手中鬼王刀竟然变成一柄三四丈长的巨刀,刀锋白气缭绕,如云气,如电波。他大喝一声,一股气劲便如一卷旋风般向勃皇卷去,劲风过处,万物均被绞成粉碎。   勃皇见了这威势不由胆怯,便要避开,地面突然裂开,土石上裹,把勃皇牢牢扯住。   “勃皇、勃皇……”勃皇在有莘不破的“龙卷刀”中“勃皇勃皇”地哀嚎着。十弹指过后,这头高达十丈的巨兽终于被“龙卷刀劲”绞成粉碎。   两个年轻人踏着巨兽的残骸,发现了一颗铜球。球上刻着几个字:“下次再在我面前打架,小心你们的屁股!”   “师兄,跟我一起回车队吧。”江离期待地说,“我有几个很不错的朋友,他们一定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若木笑了笑,道:“不了。我先去和有莘他们碰面。反正有莘和季丹挺喜欢你们的,以后一定会再见面。”   若木正要离开,江离忙道:“师兄,等等。”   “怎么了?”   江离指了指那棵扶桑树。若木一笑,手一抬,扶桑树开始收缩、变小,终于退化作一枝桑枝。江离捡起桑枝,对若木说:“师兄,你还记得小扶桑园吗?”   若木笑道:“我说你怎么会有扶桑的枝叶。原来你去过桑家。”   “还记得桑谷秀吗?”   若木一怔,点头道:“她们姐妹还好吧。”   “不好。”江离道,“原来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说着,开始讲述那个令人伤怀的故事。   若木失神地听着。他第一次去桑家的时候,桑氏姐妹都还没出世。最后一次离开时,桑谷秀在他眼中还是个小女孩。虽然桑谷隽叫有莘羖“伯伯”,桑谷秀姐妹叫若木“哥哥”,但其实这只是图个方便的胡乱称呼。有莘羖是家族中的最小的儿子,虽然他和桑鏖望年龄相差不是很远,但有莘氏在他这一辈年纪较长的都和桑鏖望的父亲平辈论交。至于若木,尽管数十年来保持着少年时的容貌,但无论年龄还是辈分,都足以和桑鏖望称兄道弟。对于桑谷秀姐妹,他从来都只是把她们当作妹妹,甚至女儿!他从不知道,这两个和自己相处时间加起来不不到十天的女孩子会对他产生这样深厚的感情。   “唉……”若木的身影消失在那声长长的叹息中。   望着师兄消失的方向,江离有些怅然,又有些留恋。师父曾说,这个师兄很值得自己尊敬,但又不断地叮嘱自己不要学他,“因为他被人间的事情拌住了。”   “人间的事情?就是和有莘羖之间的情谊吧。”   看见桑谷隽想离开,有莘不破叫住他:“喂!你去哪?”   桑谷隽拍拍屁股,说:“回家去。暂时不和你算帐了,我不想被有莘伯伯打屁屁。”   有莘不破摸摸自己的屁股,也觉得长这么大被长辈打屁股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不过他让眼前这个好对手就这么走了,不免有些不甘心:“你回家干嘛?孟涂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和我们一起去闯闯!”   桑谷隽心里一动,道:“要闯我自己不会去闯啊!何必跟着你们!”   有莘不破道:“自己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桑谷隽道:“我有一帮好属下!不是一个人。”   “切!”有莘不破说,“那不算!朋友也好,敌人也好,要实力相当的人在一起才闹腾得起来。像江离,于公孺婴,这样有意思的伙伴我打包票:全天下再找不到第二拨来!”见桑谷隽不说话,又道:“我们先到毒火雀池去!到那里说不定会再遇上舅公他们。说不定还能帮上他们的忙。然后我们会去找血池,找血剑宗决斗!找到季丹雒明!找到有穷饶乌!找到血祖!晃悠一圈以后再到大夏王都去看看。我要瞧瞧这个暴君到底是什么样子!”   听有莘不破提到大夏王,桑谷隽心中一跳,一股仇恨直冲脑门。不过他背对着有莘不破,因此对方没有见到他的神情。   “怎么样?”   桑谷隽冷冷道:“没兴趣!”身子沉下,刹时不见踪影。   有莘不破见桑谷隽就此离开,不由扼腕叹息道:“可惜可惜。”   一见陶函车阵结阵成圆,跟在后面的杂牌商团就知道前面又遇上什么事情了。他们也赶紧戒备。   离开孟涂以后,道路越走越荒凉。季连城一路跟来的五大富商在孟涂就已经止步。对他们而言,只要能够保持孟涂到季连之间的商道畅通,他们就有源源不绝的财富。直到现在还跟着陶函商队的,人数不及到达孟涂以前的十分之一。其中商人少而武士多,此外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比如靖歆之流,原本就是混迹在这群人里面。   离开孟涂以后,马蹄又渐渐找回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同时意识到当初定居孟涂这个想法的危险性。虽说季连附属于昆吾,川外的律法管不到川内。但随着两地交流的频密,自己的雇主没有回到季连这件事情一定会被揭穿。之后就有复仇、打压和谋夺财产等危险接踵而来。   “跟着陶函!”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但危险越大,可能得到的回报就越大!   近来马蹄已经渐渐能够察觉到身体内气流的游走了,而且渐渐能够体悟到大自然的种种元气的存在。虽然离“内固本元,外控诸物”的实用性境界还很远,但对这个修习玄武修习得太迟的年轻人来说,这么快的进境已经很不简单了。应该说,马蹄在这方面实在是一个天才。可惜他没有一个很好的环境。   “小子,你在修炼朱天真气,是不是。”   马蹄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一个风采有如神仙的方士。   “你本是一块大好材料,可惜可惜。”   马蹄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可惜你没有一个明师。”方士说着,手一扬,马蹄明显感觉到他的掌心凝聚着一团十分强大的真气!   “你真厉害!”马蹄由衷地赞道。   “想学么?”   马蹄大喜,知道对方有意收自己作徒弟,赶紧跪下,噔噔噔地连磕九个响头。   “不错,你总算知礼!”方士笑道:“你既拜我为师,不可不知为师的门派和法讳。为师法讳上靖下歆,乃小招摇山小招摇宗这一代的掌门人。”   “靖歆、小招摇山……”马蹄心中默念着。他并不知道这个门派有多大的来头,却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是一个寻常混混了。“师父!弟子一定认真修炼,不负我小招摇山的威名。”   “好,好。”靖歆点头道,“为师下山云游四方。为了你,为师便先在你车上暂住些日子,待你扎好了根基,我再带你返回小招摇山。”   桑谷秀独坐在小扶桑园的草地上,对着那株小扶桑发怔。她剩下的生命,是否也将空无地耗在这里?   突然,一头小银狐闯了进来,偎依在桑谷秀的膝头上。   “是你!”桑谷秀有些惊讶,这不是江离肩头上那头从不醒来的灵兽吗?   “怎么了?你的主人出了什么事了吗?”   银狐低低叫了两声,吐出一块干枯的桑树皮。桑谷秀捡起一看,突然脸色大变:“扶桑……他!是他!”桑谷秀把银狐抱了起来,颤声道:“他出了什么事情了,是不是?”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四关 风满楼   “有莘羖出现了。”桑季的脸尽量保持平静,却不能不为自己口中所说的这个名字所动。   “哦。”桑鏖望神色淡然,但眉宇间仍掠过一闪即逝的跳动。   “血门的雷旭死在有莘羖手上,云中君和东君的徒弟分别败在于公孺婴和江离的手下,靖歆和血门另一个弟子血晨败逃,不知所踪。”   “小隽呢?有没有他的消息?”   “好像会过了有莘不破,胜负未知。大哥不必担心,在整个大西南,小隽的功力自保绰绰有余。”   “唉,我活了一甲子,到头来最担心的仍是这对儿女。咱们看看阿秀去,今晨她的心疼病又犯了。”   桑谷秀抱着银狐,吃力地爬起来,便要呼唤侍女,到父亲那里去求援。突然想到:“若木哥哥和江离他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否则江离的这头从不醒觉的灵狐不会一反常态,但父亲会相信吗?就凭这不会说话的银狐和这片桑皮。”   她扶住小桑树,思前想后,踌躇难决:“若木哥哥那么骄傲的人,却遣来银狐报讯,前方一定是危险异常,如果父亲不全力救援,只派出一些属下,根本于事无补。可我如何才能让父亲相信我,如何才能让他尽力去救援若木哥哥他们?”   她微微喘息着,心口一疼:“我为什么要这么羸弱!这么没用!枉自继承了蚕丛一族的血脉!如果我自己有强大的力量,不就能亲自去帮若木哥哥的忙了吗?……啊,亲自,对了,父亲不一定会全力去救若木哥哥,但一定会全力来救我!只要让父亲以为我身处险境,他一定会尽力寻来。只要我先行一步找到若木哥哥,和他同处危险,父亲一定会全力来援!事后父亲和叔父纵然责怪于我,但为了若木哥哥,这些又有什么所谓!”   一想起能和心上人共患难,桑谷秀心中又是一阵酸苦,又是一阵甜蜜。   她抚摸着银狐,手掌中粘下几根毛发,用扶桑的枯皮压在小扶桑树底下,搂着银狐,一步步向园外走去。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这样子,走到几时?”   “谁!谁在说话?”   “我,在你怀里。”   桑谷秀低头看了看银狐,它并没有说话,但两只眼睛却在看着她,同时桑谷秀脑中也传来那个声音:“没错,就是我。你这个走法,去到毒火雀池,什么事都耽误了。”   桑谷秀是一国公主,蚕从国千年血脉,对灵狐通灵也不觉十分奇怪,心中担心的却是若木:“毒火雀池?他到那里去干什么!还有,他、他们到底怎么了?遇到什么危险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情况很混乱。我只在危乱中收到主人‘求援’的讯息。别问了,我们快去。”   “嗯。可我……”   “和我合体吧。你用天蚕丝吸收了我的灵力,应该可以让你的体力在短期内振作起来。”   桑谷秀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灵狐眼睛眨了眨,难以掩抑地露出一丝喜色。   “它为什么这么高兴?”桑谷秀想,“大概是因为找到援手了吧。”当下凝聚心神,闭了慧眼,吐出根根蚕丝。那蚕丝不比寻常蚕丝:赤如火,橙如果,黄如菊,绿如水,青如山,蓝如藻,紫如芝——七色盘成一丝,化作一缕无色的天蚕丝,千丝万缕,把蜷曲起来的银狐给裹住了。   桑谷秀吐出一口灵气,那丝球不断盘旋起来,越变越小,待丝球化作手掌一握大小,桑谷秀将它往胸腹之间一按,丝球便毫无阻碍地融了进去。片刻间,桑谷秀便觉身轻体健。而灵狐的妖气经过天蚕丝球的过滤,也变得微乎其微。   这样融妖入体,强借妖力,于身体无益,但桑谷秀一想到若木,什么都顾不得了。   “阿秀,阿秀……”桑鏖望找遍整个小扶桑,越找越是担忧,越是担忧,心神越乱。   “大哥,你看!”桑季掌中托着一块桑皮和几根狐毛。   “什么东西!”   “在小扶桑树底下找到的,是江离那银狐落下的毛发,当初我对他这头宠兽颇感怀疑,因此对它的气息留了心。”   “江离?就是陶函那太一宗小子?但这桑皮,却残留着若木的气息。他们师兄弟俩带走阿秀,到底要干什么!”   “只怕是不怀好意!否则若木与我们数十年交情,何至于一声不吭地把人偷偷带走!”   兄弟俩对望了一眼,同时想起了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天蚕护体,火雀驱邪——这是能够同时拯救有莘羖妻子肉体与灵魂的唯一法门。但要取得最纯净的天蚕丝,必须将一个蚕丛国嫡系王族抽丝剥茧!   桑季急道:“大哥,事不宜迟,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要对阿秀做那惨事,但我们得快!阿秀的身体经不起折腾!”   桑鏖望望着南方,眼神空洞。   “大哥!”   桑鏖望双手猛地握紧,指节格格作响,痛声道:“川外人……有莘羖,我们是数十年的交情啊……”   自从赶走了夏都来的那批人,陶函商队一路再没遇到什么人为的阻滞。   那次交锋后,众人会合,有莘不破听说巫女峰下那个神秘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季丹雒明,兴奋得手舞足蹈。而于公孺婴听说季丹雒明当时很可能就埋伏在正南方的道路上,不由痛惜失之交臂。最不爽的当然是芈压,眼见出去的三人各遇强敌高人,偏偏自己这个“居中策应,任重道远”的中军大帐风平浪静!不由连呼上当,口喷烈火,追得“大骗子”有莘不破遍地逃跑。   这一路打打闹闹,倒也开心,但越往南,地方越荒凉,路也越难走。“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辇”——到了鱼凫南端的薰吴山,终于连山野小路也没有了。   有莘不破召集了四元老、六使者,进入江离在车阵中央结下的“隔音幻木境界”,商议对策。十五人坐圆,有莘不破左手边是江离,右手边是于公孺婴,江离旁边是雒灵,于公孺婴旁边是芈压……依次列坐。这一十五人,乃是陶函商队的最高领导层。芈压见这阵势,知道是一个很正式的会议,让自己参加,那是把自己当作成人看待了。当下压住内心的新鲜感和兴奋,挺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成熟模样。   苍长老是会议主持,当下扼要讲了将议之事:“……简言之:一,前路车队难行,或有宝可觅,但无商可通;二,几位首领有意到毒火雀池一行。此二事如何取舍,或有何两全其美之策,请诸位共议。”   有莘不破执掌陶函商队以来,灭紫蟗,越尸方,抗礼季连,开通西南,陶函商队声威更胜以前,而商会会众所得财物,更远非以往可比,上上下下无不归心,甘于同忧乐、共患难。因此几个首领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到毒火雀池去,众人并不了了,却无反对之声。当下商议两全之策。   议论良久,终于决定兵分两路:几位首领前往雀池,商队本部返回鱼凫腹地等候。   江离道:“往毒火雀池,人数宜少不宜多。但商队本部仍必须有一人主持。我们五人必须留下一个。”   在这个正式的会议上,芈压一直不敢说话,怕说错了丢脸。但这时一听江离的话急得跳了起来:“谁都行!但决不能是我!这次我说什么也不干什么坐镇中央的蠢事了!”   江离笑道:“放心,不是你。”   芈压舒了一口气。江离望向于公孺婴,于公孺婴也刚好望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于公孺婴道:“我吧。”   有莘不破知道这次前往毒火雀池危机重重,极需于公孺婴这样的臂膀。但无论能耐、威望、资历、身份、人心所向以及独当一面的气魄,于公孺婴都是留下主持的首选,当下点了点头。   苍长老发令,众人端坐,听有莘不破发布正式决定:“陶函商队代理台首有莘不破与大首领江离、雒灵、芈压前往毒火雀池;商队暂由于大首领公孺婴全权统摄,即日回鱼凫国腹地安顿,一切便宜行事。”   苍长老高声道:“散会。”   叶敛木收,“隔音幻木境界”化为虚有。   陶函商队回头以后,靖歆令马蹄把车牛辎重都舍了,丢在一个荒僻的地方。马蹄马尾各背一个背篓,收拾一些食用之物,继续跨山南行。这一路受的罪可就大了。道路难行不说,沿途还得服侍靖歆这个架子大过天的师父!   马蹄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师父是不是拜得太仓促了。自从做了靖歆的徒弟以后,他再一次过起下人的生活。上次伺候的是雇主,图他的钱;这次伺候的是师父,图他的本事。   马尾逆来顺受,倒不觉什么,但一点东西都没学到却整天在靖歆淫威下低三下四的马蹄却开始后悔了。   “咦!那是什么东西,是一头大鸟吗?”   马蹄顺着哥哥的手指望去,只见极高处飞着只怪鸟,隐隐可以见到鸟上坐着一个人。   “大概是什么人在施展神通吧。”自从遇到陶函商队以后,什么怪事都有!这些跟在陶函商队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总有一天,我也要学到这样的神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马蹄正在意淫,只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这神通你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马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什么也没教过自己却把自己当奴才用的师父。听了他这句话,什么壮志都给打灭了,但他也只消沉了一会,便又重新收拾心情,哈巴着问道:“师父,那是什么鸟啊,这么大?”   “鸟?”靖歆冷笑道:“那是蝴蝶!”   “蝴蝶?”马蹄吃了一惊,“有能飞得这么高的蝴蝶吗?”   “你懂什么?天下你没听过的事情多了去!”   马蹄忙说:“徒儿无知,还请师父指点。”   “哼。”靖歆沉吟道:“我虽能估摸出这人的来历,但此事非同小可,你现在知道了没什么好处,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咦!”   靖歆讶异声中,马蹄也发现那“蝴蝶”翩翩降下,竟然冲着自己三人而来,心中不由有些惴惴不安:“这蝴蝶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别是来找麻烦的吧。”   桑谷秀从没出过门,认不得道路,只知道驱使幻蝶一路南飞,一路和回程中的陶函商队错过了也不知道。正在苍茫的群山间不知如何是好,发现穷山恶水间有三个人影攀山越林,心想这三人能走到这个地方,必是非常之人,当下降下问路。   那三人为首的是个方士,数缕黑须,神态潇洒,桑谷秀见了心中已有七分好感。当下在幻蝶上施礼问路。双方通了姓名,桑谷秀于外务所知不多,靖歆虽到过她家,桑鏖望也没将这事跟她提过;靖歆见了那三丈见方的大幻蝶,已经隐隐猜到这女孩和桑家关系不浅,再听到桑谷秀自称姓桑,心中更加了然,想道:“人道桑家有个二小姐,美貌多病,看她这个样子十有八九。不过看起来她并不知道我在她家做过客的样子。”当下并不点破,再听桑谷秀问起毒火雀池的道路,靖歆心中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毒火雀池?”   “先生知道?”   靖歆电了点头。桑谷秀大喜,忙问方向。靖歆道:“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我虽识得道路,本可为姑娘引路,可惜没有驾物飞行的神通。”   桑谷秀微微一笑,道:“先生若肯引路,那是最好的了。小女子先行谢过。至于飞行,倒也容易。”她自幼多病,体力甚差,禁不得风,走不得路,自把银狐融进体内,借它的狐力,才能千里跋涉而来。否则虽能召来幻蝶,也禁不起高空飞行时的罡风。   马蹄马尾在靖歆积威之下,一直不敢开口说话。马尾只惦记着什么时候吃东西,马蹄虽也好色,但喜欢的是骚劲十足的娘们,桑谷秀虽然温婉,但在马蹄眼中只是个病怏怏的大家小姐,一点兴趣也没有。“这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师父要这么慎重!不就养了一只大蝴蝶嘛!”   正在不屑,却见桑谷秀伸出了手,掌中托着两片桑叶,桑叶上卧着三条小虫,马蹄知道那就是能吐丝作绸的蚕——靖歆却知道这是桑家独有的天蚕!天蚕啃食着桑叶,吃得好快!不一会就把桑叶给吃得一干二净。桑谷秀把那三条开始吐丝的天蚕往空中一抛,只见那小小的天蚕竟然在半空中吐出万千蚕丝来。从空中落地只是一瞬间,这两条天蚕吐出来的丝竟铺了三四丈方圆的地方!蚕丝把天蚕裹起来,变成三个大茧,马蹄马尾还没反应过来,三只大蝴蝶已经破蛹而出。   马尾看得目瞪口呆,连麦饼都忘了;马蹄更是艳羡不已:“这些家伙为什么都有那么神奇的法术!嘿,老子要有个好出身,管保比他们牛!”   “三位,请吧。”   靖歆微笑着凌虚而上,扫了两个小伙子一眼。他这人享受惯了,受不得苦,所以走到半途还要找马蹄这看起来还算伶俐的小子来服侍自己。本来在进入这片荒山之前就想把这两人解决掉,但一路来这小子马屁拍的好,伺候得自己舒服,就暂时留了他们的性命,想等路途险恶到这两个没什么法力的人走不动、成为自己累赘的时候再抛了他们,任其自生自灭。哪知遇到了桑谷秀。“嘿,你们两个,算是交了狗屎运!”   一路上桑谷秀又问起“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异象,或什么大战之类。”靖歆辨颜察色,随口胡诌:“有啊,前些天就在毒火雀池那个方向,真个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我就是见形势有异,这才打算前往一探。”桑谷秀听了更是忧形于色。靖歆又转弯抹角地套桑谷秀的话。桑谷秀没什么心机,不多时就让靖歆把她心里担心的事情摸透了个七八成。心道:“那若木是太一正师祝宗人的大弟子,本事据说和他师父也差不多了,再加上有莘羖,如果连他们都遇险,这祸事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可万万惹不起。就算他们已经脱险,我也不能让有莘羖见到。最好他们两败俱伤,我躲在暗处从中渔利。”   四人飞了不知多少时候,靖歆远远望见正南方一片丹红,估摸着毒火雀池已在三百里之内,便要想个借口和桑谷秀分手。突然听见她叫了一声“若木哥哥”,一掉头往东南方向加速飞去。   眼见桑谷秀越飞越远,马蹄问道:“师父,这女人怎么了?”   “嘿!谁知道她发什么神经!”   “那我们怎么办?”   “继续往正南方走,降下来贴着树尖慢慢走,嘿!这蝶儿真不赖,比马还好使唤!”   桑谷秀方才见了那片丹红,也猜出那可能是毒火雀池的所在。正想请教靖歆,突然东南方向隐隐传来一股阔别多年的熟悉气味——若木!一想起那个姐妹俩朝思暮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若木,不由得她不欢喜若狂,失神地叫唤了一声就往东南飞去,把靖歆三人都忘记了。   足踏幻蝶,桑鏖望和桑季远远望着结阵成圆的陶函车队。   “没有阿秀的气息。”桑鏖望道,“有莘羖和若木应该也不在里面。”   桑季道:“如果有莘羖没有恶意的话,那阿秀应该无恙。但如果他竟然丧心病狂要干那恶事,就一定会在毒火雀池附近。阿秀既然不在这里,我们得赶快往毒火雀池去!”   “好!如果他们敢动……动阿秀一根头发,西南境内,没一个川外人可以活着回去!”   于公孺婴看着龙爪秃鹰,呆呆出神。   苍长老走近前来,问道:“少主,怎么了?”   “是桑鏖望和桑季。”于公孺婴喃喃道,“他们往南边去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苍长老道:“不会和有莘公子他们有关吧?”在于公孺婴面前,苍长老始终不肯称有莘不破为台侯。   “我要去拜访一下伯嘉鱼。”   “鱼凫国主?我们经过湔山已经登门拜访,向他纳过礼贡了啊。”苍长老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醒悟:“少主!你也要前往毒火雀池去么?”   于公孺婴点头道:“不错,如果伯嘉鱼肯答应照拂我们商队的话。”   风声萧萧,那是山雨欲来的征兆么?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五关 无常   雒灵孤单单地坐着。身后不远,就是毒火雀池的所在。毒火雀池的四方道路,在这里汇聚。若木和江离在东,有莘羖和有莘不破在西,季丹雒明和芈压在正北,等待着灵狐来投罗网。明天就是火雀三十年一现的夏至日,“它应该不会错过。”   “为什么我们不集中力量守住这里?而要分别守住东、北、西三个路口?”有莘不破当时问,“那样我们的力量会更集中。”   “这里离雀池太近,”有莘羖回答说,“变数太大。三十年前我们在这里阻截它,结果差点发生意外。”   “意外?”   “在火雀现身的时候,它冲破了我们的联防,”若木接口说,“差一点就让它借助火雀的神力妖化。”   鉴于三十年前的危机,众人决定把九尾拦截在外围。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能在外围制住它。   没有完全觉醒的九尾,力量稍弱于季丹、若木和有莘羖任何一人,再加上一个后辈在旁边帮忙,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被它突破第一围防线,其它两个方向的人还有足够的时间回援。   “如果还出什么意外的话……”   如果还出什么意外的话,最后这个关口还有一个女孩子守着。   雒灵孤单单地守着,不知道自己应该因为被看重而自豪,还是应该为孤独而怅惘。入夏了,雒灵却觉得夜风有些凉——是由于她想起了以前在荒谷中的日子吗?在遇到有莘不破之前,她的整个记忆,凉得像初春的井水。   毒火雀池的东北方向,是一片森罗幻象的古森林。幻蝶飞到这片森林的上空,便如一尾清水鱼误闯进一个泥沼,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尽气力。桑谷秀坚持了十余丈,终于喘息着降了下来。上空是巨大的飓风,地面是遍地的荆棘,但桑谷秀怯生生的脚一踏到地面,荆棘从便温顺地让开了,露出柔软干燥的泥土。   幻古森林潜伏着无数危机,但桑谷秀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这里到处都是若木哥哥的气息。她没注意到右手手腕上黑色纹理的手链正隐隐闪烁着,只是扶着树木一步步走着,尽管森林中光线很暗,但她却觉得就像走在自己家的小扶桑园里。只是心口又隐隐作疼起来,三步一停,五步一喘——不知为什么,进入这片森林以后,灵狐的妖力也荡然无存,是它也用尽了自己的力量了吗?   若木哥哥,这些年了,他的容貌有没有变?最后一棵古树后面,是一片青色的光华,这个以青绿作为底色的世界里,不需要灿烂的太阳,不需要皎洁的月亮,只要有那一株微微发光的扶桑树的存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境界就永远拥有春天的温暖和秋季的清凉。   扶桑树下,一个美少年穿着淡青色的绸衫,随意地坐在那里,初一看,就像一个刚刚坐下休息的旅人;再一看,又像一尊亘古便在那里的雕像。没风吹过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像一副画;有风吹过的时候,这个情景就像一个梦。   美少年旁边还有另一个美少年,但桑谷秀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这时候天地间的一切对她来讲都不重要了,唯一有意义的,只剩下那个思念多年的男子。   眼前这个美少年,还是和记忆中一样,一点也没变,只是比记忆中更加梦幻,更加不真实。   江离静静地离开了,虽然第一眼见到桑谷秀的时候心里很诧异,但看到她那如痴如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一会。   “但是师兄呢?桑姐姐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存在?”   若木一抬头,见到了那个蝴蝶一样柔弱的女子。几年不见,她完全长大了,更加清秀,更加温柔,也更加弱不禁风。   作为一个追求生命永恒的人,他虽然曾被有莘羖感动,但却从来没想过像有莘羖那样热烈地去爱。但有一天师弟竟然告诉他:有一个女孩子在想念他。他不禁有些惘然,却不能不为这个自己疼爱过的小女孩所感动。   “若木哥哥……”桑谷秀踉跄地跑过来。   美少年冲过去扶住了她,随手梳理了一下她被风吹乱的鬓角,温柔地责备着:“病还没好怎么就出门乱跑……这一路来,很辛苦吧?”   桑谷秀摇了摇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依在他肩头上,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这些年的幽怨,忘记了这些年的痛苦,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令人沉醉的幸福虽只有一弹指那么短暂,却让桑谷秀有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时光如果就此停滞,就像那第一次吹到脸上的春风永不逝去,那该多好啊。   “对了,你跑出来你爹爹知道吗?”   “啊!”桑谷秀想起来了:“你不是……”   话未出口,一切都改变了。   雒灵静静看着天上的那轮寒霜,“蟾宫之曲”隐隐约约地从东北方向飘来,那是常人听不见的心灵之歌:唱着老去的国度,唱着事实的真相,唱着浩瀚的岁月……雒灵听的有些痴,有些醉。这是自己遇见江离以后,他第二次敞开自己的心怀。每当这个时候,雒灵都会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另一个江离,这心声透露的更多是一个忧郁的人类少年,而不是一个漠然下视茫茫尘世的仙家子弟。   “或许,他心中藏着另一个人。或许,这件事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雒灵正在咀嚼着江离的心声,那心灵之曲却倏然中断,就像曲子在鸣奏时琴弦被人一刀割断!“那边出了什么事了?难道九尾出现了?”   稀稀落落的星群中,似乎有一颗开始黯淡下来。   雀池正北方,端坐不动的季丹雒明突然说:“芈压,东面似乎有状况,你回雀池入口看看,如果情况紧急就发升龙火为号!”   芈压叫了一声:“得令!”兴冲冲去了。   刚才东方有不寻常的异动,但以若木的功力,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而且雒灵那边也未传来警讯。   “啊哟!师父!”   靖歆三人座下的三只大蝴蝶突然萎缩,三人一齐掉了下去。靖歆伸足在树枝上轻轻一弹,飘下地面,身形依然潇洒之极。马蹄和马尾却是直掉下来,幸而三人都是贴着树顶低空飞行,掉下来的时候又让许多枝叶拌住,卸去了大部分的冲力,但饶是如此,马蹄马尾仍跌了个七荤八素。   “师父!这蝴蝶疯了吗?咦!”在马蹄的惊叫声中,那三只大蝴蝶就像秋草遇到冬风,迅速凋残。“原来这蝴蝶什么都好,就是太过短命。这还不到半天呢……”   靖歆喝道:“不要乱说!”   “不是吗?”   “这蝴蝶靠的是那小妮子的生命之源而存活,这会子突然死掉,只怕那小妮子凶多吉少了。”   桑谷秀一路上虽然和马蹄马尾没怎么说过话,但她为人温柔娴雅,对两人的神色也十分亲和,因此听到她“凶多吉少”,两兄弟都不禁有些难过。   一直很少说话的马尾突然说:“你是说,那个小妹妹和这些蝴蝶一样,就快死了?”   靖歆还没说话,突然头顶一声悲泣。   “谁!”靖歆的喝叫声中,两个人飘了下来,正是桑鏖望和桑季两兄弟。两人在赶来毒火雀池的路上,见到靖歆等三人竟然驭蝶飞行,而细察那幻蝶的模样气息竟是桑谷秀召唤出来的!桑鏖望心知有异,当下与桑季暗中跟在后面,一路上靖歆竟然没有发现。直到幻蝶萎化,两人哪还用靖歆说,便知道桑谷秀危在旦夕。听得口无忌惮的马尾说出一个“死”字,桑鏖望心中一纠,竟然痛出声来。   桑季心神较定,过得半晌,喝道:“靖歆!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怎么会有我蚕丛的幻蝶!”自靖歆在鱼凫国界败北,桑季不由对他看轻了两分,再加上此时气急,语气中也没有那么礼貌了。   刚才一见到这两个人,靖歆心中先是一惊,他虽然胆小谨慎,阅历却丰富无比,不多时便镇定下来,念头一转,便把两人的来由估摸了六七分。当下叹道:“我在鱼凫界北受挫于陶函,虽然我力量不及他们,但招摇山靖歆是何等人物!此仇焉能不报!此番南下,正是寻找复仇的时机。在道路上遇到一位姓桑的姑娘……”   桑鏖望和桑季对望一眼,听靖歆继续道:“在这荒野中迷了路途,向我等问路。当时她很是虚弱,不知是有病还是有伤。其时我们也迷失了路途,大家同病相怜,她幻化出这三头幻蝶来与我们共乘,希望协力走出这荒野。”   桑季喝道:“既然如此,怎么又不见她?”   靖歆道:“我们正自找路,这位桑姑娘突然像中邪一样,向东南方向的一片古怪森林飞去。我们情知有异,不忍心就此丢了她,但又怕那森林有埋伏,商量了一会,决定继续向南,想从这边迂回过去。怎么?两位认识这位桑姑娘?难道,难道她是……桑家的姑娘?”   桑季不答,继续问道:“你见到她时,她是一个人?”   “是啊。”   桑季刀一样的眼光向马蹄马尾扫去,马蹄忙不迭地说“是”,马尾也迟钝地点了点头。   刚才马蹄马尾闻听桑谷秀噩耗的时候那难过的神色让桑氏兄弟看在眼里,心中对他们多了两分好感,对靖歆的话也就多信了三分。这两个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不自觉的神色会对这些大人物的决定产生多大的影响。   “大哥,阿秀怎么会是一个人!难道是半途逃脱了?”   靖歆听到“逃脱”两个字,心中一动,接口道:“逃脱?难道桑姑娘被什么人抓住?逃出来以后又被那古怪的森林拘了回去?”   桑家兄弟本来就存在这想法,这时候给靖歆一勾,又坐实了几分。其实刚才靖歆一直把桑谷秀所来的方向和要去的地方都故意省略掉了,马蹄心知师父的话大有问题,但他心机不浅,脸上神色不动;马尾脑袋迟钝,靖歆绕来绕去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懂,因此脸上也没什么异样。桑季一边和靖歆说话,一边冷眼旁观那两个年轻人的神色,见了这情形,对靖歆的话又多信了两分。   桑季还要再问,桑鏖望突然眼角狂跳,说声“废话以后再说”,撇了靖歆等人,猛地向南掠去。桑季也知道桑谷秀危殆,连忙跟上。   眼见桑鏖望兄弟渐渐远去,马蹄问道:“师父?他们……”   “哼!”靖歆冷笑道:“这些边乡鄙野的川人,蛮力是有几分的,可惜天生的愚不可及。”他已经预感到前方必定有一场大冲突,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你们这些所谓的绝顶高手、大国宗主,还不一样被我玩弄于掌中!”   “你有这么了不起么?最多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这句话马蹄当然没有出口,他低着头,琢磨着整个事件里隐含的阴谋。他对几个大人物之间的厉害关系并不清楚,但仍能够隐约猜到靖歆的用意。   于公孺婴得到鱼凫国主伯嘉鱼的承诺,一路策马向南。突然座下风马四蹄一陷,于公孺婴心中一动,通灵的龙抓秃鹰如箭疾下,把于公孺婴一把抓起,飞向空中。   “不错啊,比有莘不破警觉多了。”笑声中桑谷隽从地底浮了出来。黄泉之泥的美容效果极好,这会子他脸上的肌肤又恢复被有莘不破痛打之前的光滑润泽。   于公孺婴冷笑道:“阁下倒真是睚眦必报啊。”   桑谷隽笑道:“那当然!何况那令我吃尽苦头的两箭,我心中也不服气。”在巫女峰下,于公孺婴为解有莘不破的危机,用两支锁骨钉连破桑谷隽三层“土之铠甲”,穿筋锁骨,把他当场制服。但当时桑谷隽刚刚和江离一场恶战,元气大耗,双脚又被有莘不破扣住,行动不便,因此不免心中不服,要回来找回这两箭之仇的场子。   于公孺婴也知道那两箭有以多欺少之嫌,但他也不多解释,只道:“你是要报仇,还是要决斗?”   桑谷隽笑道:“那有区别吗?”   于公孺婴淡淡道:“我现在有急事,你如不择手段要报仇,现在正好趁人之危;如果你还是一条汉子,待我了结了南方之事,你我择日再战。”   桑谷隽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到了陶函车阵,里面竟然没有一个首领在。”   于公孺婴脸色微变:“你对我商队下手了?”   桑谷隽怒道:“你当我桑谷隽什么样人!”   “好。桑鏖望的儿子果然是条汉子!无论如何,你没有动我的下属,于公孺婴承你的情!”   “承情倒不必,”桑谷隽道,“只是我奇怪,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你们把商队也撇下了。”   于公孺婴沉吟了一会,道:“你知道现在西南都有什么人吗?”   桑谷隽心中一动,道:“自然是你们陶函其他几个首领。嗯,你既问了这话,看来有莘伯伯和若木哥哥他们多半也去了毒火雀池,是吧?呵,西南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啊。”   “除了他们,还有季丹大侠。”   “季丹大侠?哪位季丹大侠?”   “季丹大侠,嘿!天下哪里找第二位去!”   “难道,你是说……”桑谷隽叫了起来:“季丹雒明!他也在西南?”一听到季丹雒明这个星光四射的名字,他也不禁声带发颤,两眼放光!名满天下的季丹雒明,正是他这样的年轻人的偶像!   “除了他,还有两位大人物。”   光是季丹雒明的名字,已经把桑谷隽勾得兴奋莫名,一听说还有两个大人物,桑谷隽更是七情上面:“不会是血剑宗和有穷箭神都来了吧,那可真是天下盛事!”   于公孺婴苦笑道:“说到惟恐天下不乱的本事,你和有莘不破倒是不相上下。”但却不禁给桑谷隽说得心头大动,天下三大武者会聚,这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那究竟是谁?”桑谷隽道,“在有莘伯伯和季丹大侠面前,还有谁称得上大人物?”   于公孺婴缓缓道:“桑国主,桑侯爷。”   桑谷隽惊道:“我父亲和叔父么?他们到毒火雀池去干什么?”   于公孺婴道:“具体我不清楚,但这两位到我陶函车阵附近之时,似乎心存敌意。”   桑谷隽闻言脸色不禁一沉。   于公孺婴继续道:“我陶函对蚕丛决无冒犯之意,但我们有大敌窥伺在后。若是有什么人从中挑拨,或有其它什么误会,致令双方交恶,只怕为祸不小。”   桑谷隽冷冷道:“所以你要赶去增援。”   于公孺婴笑道:“我这点修为,在几位大高手中间,哪里插得上手。只希望万一形势不对,能说上几句分辩的话。不过若说从中调解,眼前却有一个更合适的人。”   “谁?”   “自然是你。”   桑谷隽默然良久,道:“我父亲与叔父为何对你们心存敌意?”   “此事我也不大了然。”于公孺婴道,“但愿一切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在胡乱揣度。”   桑谷隽道:“你是想我随你往毒火雀池一行?”   于公孺婴不答,反问道:“就算没有听到桑国主南行的事情,难道你会不去?”   桑谷隽闻言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既然知道有莘伯伯和季丹大侠都在那里,就算把我的腿打断了,我用双手爬也要爬过去。”   这就是偶像的力量。   “大哥,上幻蝶吧。”   桑鏖望却忽然停住,不但止住了脚步,连身上的气息也掩藏得一丝不露。桑季心中一动,也忙将气息内敛。   两人悄无声息地前进着,一片小树林后面,一个男人山凝岳屹地挡在那里,他虽然阖着双眼,但桑季却知道,就是一只小虫从他十丈外飞过也瞒不过他。   “竟然是他!没想到竟然是他。”桑鏖望犹豫着,一时不知是否过去厮见。就在这时,季丹雒明的后方又是一阵生命波的悸动。桑鏖望眼皮一跳,便听桑季道:“大哥,阿秀只怕……得快!”   “我知道,可是季丹是敌是友却是难言。”   “我们和他只是一面之缘,有莘羖和他却是生死之交。”   桑鏖望叹道:“他号称大侠,若有莘羖作那等事情,他怎么能助恶为虐!”   桑季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知。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些川外人我总不大信得过!大哥!无论如何我们得快!阿秀等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   “我过去拖住他,你不要管我,趁机闯过去!”说完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向自己的眼睛戳去。   季丹雒明只觉北边两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心中一惊:前面是哪两个高手,有这等本事!便见一个人被震出了树林,那人慌乱地爬起来,双手乱舞,狂叫着向自己这个方向奔来。月光往这人脸上一映,两道血痕从他紧闭的眼皮下拖了下来,季丹雒明惊叫道:“桑季兄,是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桑季听到声音,双手乱摸乱舞,叫道:“谁!谁!”   季丹雒明一手扶助了他:“是我,季丹雒明!你的眼睛……谁伤了你?”   林子里陡然发出浓烈的杀气,季丹雒明心中一凛,凝神待敌,蓦地扶着桑季的手一麻,低头看时:一道血丝从桑季的手上蔓延过来,片刻间这酸麻的感觉游走全身。不由怒喝道:“你!”这个“你”字呼出来以后,便发现自己连咽喉也是一紧,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条人影从黑暗中掠出,也不停留,径向南去。   季丹雒明再看桑季时,只见他双眼已经睁开,他自己那一戳并未伤到眼球,只是弄出些血来假装瞎眼,骇人耳目。   桑季见家兄已经过去,对季丹雒明笑道:“季丹兄……”胸口忽然一紧,这句话竟然说不下去!心中不由得大惊:“我趁他不备,用数十年练就的血蚕丝侵入他的体内,他竟然还能运真气反制我!”当下不敢大意,凝神压敌。这一凝神,不由暗暗叫苦。血蚕丝虽然禁锢了季丹雒明的行动,却丝毫压不住他的真气。相反,季丹雒明的真气竟然能逆着血蚕丝反攻自己的心脉。只觉扣住季丹雒明右手被他震得连连颤抖,知道以他的功力,自己一旦被他震开,残留在他体内血蚕丝也奈何不了他。“无论他是敌是友,经过此事,他也难再站在我们这一方了。若让他和有莘羖联手,西南境内再无他们的敌手。拼着大耗精元,无论如何要坚持到大哥救回阿秀。”当下不绝地燃烧自己的生命之源,放出万千数天蚕丝,把自己和季丹雒明一起裹在一个一丈高的球形蚕茧之中。   “雒灵姐姐,这边没什么事情吧?”   芈压走近前来,只见雒灵脚下伏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巨大幻蝶,怀里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柔弱女子,再走近一看,不禁叫了出来:“是桑家的秀姐姐!”第一次进桑府的那天晚上,芈压虽然为了偷桑家的器皿没有到桑谷秀的小扶桑园,不知这个西南公主的往事,但在孟涂停留期间,陶函众人曾不止一次地作客桑府。芈压和桑谷秀一个天真,一个温婉,相互间甚是相得。   “雒灵姐姐,阿秀姐姐怎么了?她的样子不大对啊!”   雒灵把桑谷秀交到芈压怀中,往天空一指。芈压道:“你要我放升龙火?”   雒灵点了点头,匆匆向东边掠去。   月色被一片乌云遮住,整个世界暗得如同太古时代的混沌时节。芈压深吸一口气,陡然仰天张口,一条火龙从他口中冲出,垂直飞向星月无光的天顶,飞到三百丈高空突然爆炸,化作万千焰火,把方圆十里耀得如同白昼。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六关 爱·弥留   只有命运,才能设下最完美的陷阱。   在高空焰火那眩人眼目的光芒的刺激下,桑谷秀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冷下去,眼神却炽热无比:燃烧着悔恨,燃烧着痛苦,燃烧着甜蜜,燃烧着心酸。   “阿秀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桑谷秀已经完全迷糊了,芈压听不懂她口中喃喃自语些什么,只听得懂“若木哥哥”几个字。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一个相熟的人慢慢地在自己的怀里冷却、僵硬,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以芈压的年纪,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可他却抱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有莘哥哥,雒灵姐姐,你们快回来啊!”芈压急得哭了,眼泪啪啪落下,却没能拉住桑谷秀逐渐脱离躯体的生命。   “若木哥哥……”   弥留中的桑谷秀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瞬:她的胸腹之间突然伸出一只利爪,偎依在一起的两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利爪已经洞穿了若木的小腹。由于和银狐还处于合体状态,对利爪保留着部分的触觉,所以桑谷秀能够清楚得感到:这只如同属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利爪,正刺穿若木的皮肤和肉层、搅动这个自己最爱的人的内脏时候!那感觉,就想是自己在亲手残杀这个自己深爱着的美少年。   一想到这种可怕的感觉,桑谷秀就如同陷身于不可脱离的梦魇之中!在那一瞬间,桑谷秀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哭,却哭不出来……在那一瞬,她想到死,可死就能让她解脱么?在这一切发生后,甚至是死亡也不能让她灵魂的自责得以解脱。   在那一瞬,她望向若木,这个美少年先是一惊,但震恐过后,他的眼神便变得清澈无比,似乎已经完全看穿了这个娇弱身体内那头妖兽的阴谋。然后他竟然笑了,很温柔地笑了——就像小时候桑谷秀弄折了小扶桑树幼嫩的枝叶时,若木哥哥安慰她时的那一笑。   这一笑却让桑谷秀更加心酸。“把我杀了吧,连同那头银狐!”这个念头来不及说出来,只是化作眼眶里的一滴泪珠。   但若木却微笑着俯下了头,在这一弹指间,银狐的利爪在若木的腹腔内连转十三转,几乎把他的所有内脏都捣成了碎末。但若木还在微笑着,轻轻在桑谷秀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一股清凉迅速充满桑谷秀的身体,把银狐的妖气逼了出去。桑谷秀只觉自己如同虚脱,倒在地上。若木似乎连扶她一把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脸色惨白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他胸腹之间的那个洞!   若木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别怕,它还没伤到我的心脏,我没事。”   可桑谷秀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是自己聋了吗?不是!那银狐咆哮着逼近的声音自己明明听得一清二楚。难道若木哥哥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吗?   那银狐被若木用龙息硬生生逼出来以后,露出了原形:一头老虎大小的九尾狐。若木怕伤到桑谷秀,那青龙之吻太过柔和,没有对九尾造成重创。眼见九尾怒吼着扑了上来,桑谷秀便想挡在若木面前,就此死去。却见眼前人影一晃,江离挡在自己面前。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啊……当时,当时……”   当时若木仍然屹立不倒,他那被洞穿的腹腔长出无数奇花异草,以若木的肉为土壤,以若木的血为肥料,迅速地生长着,不久便把他的整个身子给覆盖了。   “若木哥哥……”桑谷秀正挣扎着向他爬去,若木却突然向因自己倒下而垂死的幻蝶吹了一口气,那幻蝶登时重新焕发生机,把桑谷秀背了起来,向毒火雀池的方向飞去,要把她送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不!不!若木哥哥……”   那逐渐淡出视野的美少年仍在微笑着。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暗淡无光的死灰色,他的生命呢?   “江离哥哥,季丹叔叔,你们快来啊!若木哥哥!有莘公公!快来啊!”芈压急得手足无措,呼得又向天空吐出一条火龙!   怀里的桑谷秀,手足已经完全冰冷,可她还在坚持着要说什么。   “阿秀姐姐,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快!剥下丝,那些丝……”   丝?桑谷秀的身上果然开始生出一些像蚕丝一样的东西,芈压并不知道这是桑家临死结茧化蝶的征兆,还以为是这些丝在给桑谷秀带来痛苦和死亡。   “快,剥下……丝……”桑谷秀痛苦地呓语。有最纯洁的天蚕丝护住身体,若木哥哥应该可以活下去吧。   “好,好,我马上剥!”   吱吱的声音响起,芈压卖力地剥着桑谷秀身上越来越多的丝。那扒皮削骨般的痛楚让弥留中的桑谷秀痛得几次醒来又几次晕过去。她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了,也完全没法说话,甚至五官也逐渐失去了功能,但桑家的后裔一旦陷入抽丝剥茧的死境,触觉却会异常敏感,精神也会异常清醒。   “阿秀姐姐,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你忍着点……”感觉到桑谷秀的躯体没刚才那么僵硬了,似乎体温也恢复了些,芈压兴奋起来,脸上的眼泪渐渐干了,越剥越是顺手。   芈压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愤怒地冲了过来。   九尾受挫于若木的龙息,战斗力打了个折扣,但江离的功力毕竟较浅,眼见再难阻截,忙捏破多春草的种子。收到讯息以后,有季丹雒明和有莘羖联手,前面应该还可以守住。   江离没有再注意九尾的去向,现在最重要的是照看若木!他回过头,若木身上已经盘满了藤蔓,开满了鲜花,他的头发虽然暗淡,幸而还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可见若木的元神还未丧灭。但一察觉若木到那几乎完全没有内脏、只靠草木填满的胸腔腹腔,一向七情不动的江离几乎要哭了出来。太一宗没有血宗那样强大的肉身恢复能力,也不可能像血宗那样把肉身练到化零为整的混元境界。   “不要这样!”若木微笑着说,他仿佛已经恢复了一点元气,“不要坏了修行,我还死不了。”   江离搂住若木,向他吻去,但若木的双唇却闭得紧紧的。   “师兄!”   “不要浪费自己的真气,没用的。”   “可是……”   “我说过,我暂时还死不了。”   九尾向着毒火雀池狂奔。它已经解决掉了一个大障碍,只要再过一关!就能恢复完全觉醒的意识!为什么要觉醒?是因为觉醒能让自己更加强大?这似乎不是理由。还是说觉醒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好像也不是。   为什么要觉醒?其实九尾不知道。或许对所有半智慧状态的生物来讲,追求觉醒乃是一种本能——哪怕觉醒以后是一个完全不可测的精神境界。   九尾跑着,跑着,跑了很久,但那就在三个山头外的毒火雀池却总在三个山头外。怎么回事?它突然停了下来。散发着浓烈的妖气,一双火一样的眼睛四下扫射,要看穿自己所处的幻境。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穿了。”暗处的雒灵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毒火雀池的上空传来一声巨响,“天!那是什么!”似乎有两颗巨星在毒火雀池的上空相撞,爆发出阵阵震撼天地的波动!   离毒火雀池越近,桑鏖望就越害怕。也许连亲兄弟桑季也不知道,长女的去世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答应把馨儿送往夏都!为什么当初要相信那些川外人!”   这两年来,他一直活在对自己的自责中,“阿秀,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啊!”可是事与愿违,桑谷秀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弱了。到了!转过一块巨岩,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宝贝,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脉!   可他看到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儿,一个断绝了生机的女儿,一个正在被抽丝剥茧的女儿!   没救了……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却又骗不了自己。他不忍再看眼前的光景,可这一切还在发生。只是一弹指间,这个疲惫的老人深深的恐惧转为绝望,当看见芈压的手再一次往阿秀身上的蚕丝伸去的时候,这种绝望又转为无穷的愤怒!   桑鏖望掩面悲吼一声,两行老泪流了下来。就在同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芈压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击中胸口,飞了出去,身体还没落下,在半空中人就已经晕死了。   “阿秀啊!”桑鏖望强撑着走了过去,干枯的手掌轻拂爱女清减的容颜:“龙息!是龙息!”他察觉到女儿身上除了因体弱奔波以外,更受到龙息的伤害,心中更加痛恨:“若木!你好!有莘羖,你为了你老婆复活,伏下好长的饵线啊!”   伤是龙息造成的,地点就在有莘羖的妻子赖以重生的毒火雀池旁边,抽丝剥茧的是陶函的首脑人物之一,一切还有什么可疑的?   抱起地上那一小堆剥下来的蚕丝,桑鏖望运起真元,一点一点地帮自己的女儿粘上去。“这件事情,本应该是你来帮我做啊!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啊……”此时此刻,桑鏖望不再是一国宗主,西南之霸!而仅仅是一个老人,一个再次失去女儿的老人!   在桑鏖望的泪水中,桑谷秀全身迅速结茧。桑鏖望小心翼翼地把女儿的天蚕茧搬到一个隐蔽处,招来东海之青苔,西漠之白沙,南岭之红土,北荒之黑壤,中原之黄泥,垒成一个五色小丘,把天蚕茧珍而重之地藏在五色小丘之中。   整顿好了这一切,这个悲伤的老人开始恢复他的神采,因为他的悲伤正在变成愤怒与仇恨。他的腰杆重新挺直起来,他的眼神再次凌厉起来,他要报仇!只有报仇,才能发泄他的绝望,才能转移他的悲痛!   “祝融之后么?正合适!”他盯着地上生死未卜的芈压,两条眉毛突然变成白色,如同蚕丝一般,越变越长,直飞出去,缠住了芈压,把他凭空吊了起来。“祝融!我要用你后人的鲜血,污染这个雀池!有莘羖,我要让你连妻子的元神都找不回来!”   两道白眉一用力,芈压被甩向毒火雀池的上空。桑鏖望正要作法,令芈压暴走、妖化,再用他异化了的血来污染毒火雀池,令朱雀百年之内不能重现!突然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了过去,把悬在半空中的芈压一把抱住,刚好落在毒火雀池的岸缘——年少矫捷,满脸怒色,正是有莘不破!他和有莘羖刚刚赶到,听到桑鏖望最后一句话,这一惊非同小可。有莘羖见机立断,把有莘不破向芈压扔了出去,救下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   有莘不破看看双眼紧闭、生息全无的芈压,抬头怒道:“桑国主!你也算是一方方伯,西南领袖!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不觉羞愧么!”   桑鏖望扫了一眼有莘不破,又盯着刚刚转出来的有莘羖,冷笑道:“正主儿不放过,帮凶也要死!”   有莘羖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道:“桑鏖望,你我数十年交情,你为何……”突然见桑鏖望背后那堆五色小丘后转出一人,竟是在鱼凫国界被自己吓走的那个方士——他不是夏都的人么?在这混乱的情形中,有莘羖以为桑鏖望已经接受了大夏王的谕旨,那句话也问不下去了,转而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罢了罢了。”   桑谷馨被大夏王谋害一事,一来没有确切的证据,而来桑家还没准备好和大夏王全面开战,因此秘而不宣,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江离考虑到师兄的感受,还没想好怎么跟若木、有莘羖等人提起此事,因此有莘羖不知道这些曲折,但想桑鏖望和大夏王有翁婿之亲,他联合了夏都的人来对付自己,并不奇怪。有莘不破虽然知道桑谷馨一事,但对桑鏖望所知不深,一时也无法冷静下来分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桑鏖望见了有莘羖的言行,却又误会了,以为有莘羖是见了背后的五色丘冢,知道对女儿抽丝剥茧的阴谋已被揭破,这才住口不再讲交情。   两人正自对峙,有莘不破举目不见雒灵,心中大急,喝问道:“雒灵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有莘羖想起一事,也喝问道:“你从正北方来!是不是?季丹呢?”   这两件事情桑鏖望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此仇恨满腔之时,也没兴趣解释什么,仰天哈哈一笑,他所立的地面突然一阵剧烈震动。   有莘不破想起桑谷隽召唤幻兽巍峒的情景,把芈压往一块巨石后面一放,便要扑上抢攻,肩头一紧,却被有莘羖按住了。只见桑鏖望脚下不断隆起,隆到二十层楼高以后还在不断向上拔,似乎要造出一座山来!   有莘羖冷冷道:“桑鏖望!你真要把祂召出来么?要知道若把祂召出来,你我之间就不再是战斗,而是战争了!”   桑鏖望在高处有些疯狂地笑着:“战争?我早就该发动了!如果我能早做决断,也许能够挽回更多的东西……”在他苍凉的笑声当中,脚下的那座“山”还在不断增高。   有莘羖沉沉地叹息一声,不再说话。有莘不破突然发现身后有异,忍不住回头。百丈方圆的毒火雀池,四周有四座如笔如柱的山峰挺立环卫着。这是四座山峰的中间、毒火雀池的上空,正产生一个巨大的空间扭曲!   “舅公!”有莘不破刚想问清楚,才发现有莘羖不见了。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扭曲了的空间的中心地带,如天神一般悬浮在那里。   “师父!他们在干什么?”   “疯子,疯子,两个疯子。”靖歆不知是在回答徒弟的问话,还是自己在喃喃自语:“打架就打架,居然要召唤始祖幻兽!疯子!”   “很厉害吗?”   “笨蛋!”靖歆竟然害怕得颤抖:“就算只是被始祖幻兽的余威波及,我也没把握能自保!”   “始祖幻兽?”有莘不破听到后心中竟微微有点兴奋:“难道比巍峒和赤髯还厉害吗?”一念未已,桑鏖望足下的高山突然泥沙俱下,但和有莘不破心中的“地狼”形状不同,这巨大的“始祖幻兽”,竟然是一条大得出奇的蚕!那高山一般的身躯,显然还只是祂身体耸立起来的一部分,地下不知还埋着多长的一段!   有莘不破正自骇然,突然背后一声响逾惊雷的虎吼,把大地震得悸动,把天空震得失色,有莘不破回头仰望,一头因太大而看不清全貌的白色巨兽,四足分别站立在雀池四周的四座山峰上——那四座山峰,竟然不比这四条巨腿粗多少!由于他是从下仰望,被巨兽挡住,根本不知道有莘羖位于何处!   在有莘不破的印象里,巍峒和赤髯已经是见所未见的庞然大物,但和这两大始祖幻兽相比,巍峒和赤髯简直就是两个小宝宝!   “桑鏖望!”有莘羖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来自旷远的天际:“这雀池是你西南地脉所聚!你我若在地上打,不用几个来回,只怕连地形也要大变!”   桑鏖望的声音迎风传来:“好!那就到天上打!——衣被天下,护我山河——!”他话音方落,便见那巨大的天蚕吐出万丈蚕丝,一弹指结茧,再弹指破茧,三弹指化蝶——那巨蝶左风翅张开,山河为之一暗,右雷翅张开,星月为之无光。风雷两翅齐振,扶摇而上,激荡产生的旋风把两翼覆盖下的参天古树也连根拔起!   有莘不破听有莘羖高声道:“白虎!努力!”那始祖幻兽“白虎”雷吼一声,背部一耸,长出左右各九百九十九支巨刀,排成扇形;刀扇一震,耸出三千三百三十三支长矛;再一震,长矛顶端又伸出八百八十八柄利剑——千万把刀剑形成两扇巨翼后,有莘羖一声长啸,白虎腾空而起,直上九霄!   不多时,两大幻兽已经飞到肉眼难辨的高度,以有莘不破这样的眼力远远望去,也只觉得就像天上多了两颗星星。   “天!”马蹄喃喃道:“他们,他们还是人吗?”连白痴的马尾也被这奇观震撼得忘了口中的麦饼,呆呆地望向夜空。   “啊!这里有个洞,哈!有救了。”靖歆欢呼声中,钻进无色丘壑的一个缝隙中去了。其实以他的功力,并不比有莘不破、江离、雷旭等人差,论火候与经验更比这些年轻人来得老到,他对时局的掌控也非常人可比,辩才更是了得,否则孟涂那一晚也不会说得桑鏖望兄弟蠢蠢欲动,但只因生性太过谨慎胆小,一遇到危险就变得畏畏缩缩。   见到师父这样,马蹄脑子一转,拉起哥哥也钻了进去。   “这些家伙真没出息。”有莘不破正想着要不要把他们纠出来,突然万里高空一声巨响,抬头望时,原来是两颗“巨星”在高空相撞,激荡出无数火花,落了下来。这一撞之威当真非同小可,这些落下来的残骸,虽然半空中因摩擦而消解掉大半,但仍有巨大的威力。有莘不破仿佛又重见大荒原的千里流火,一边观察战况,一边左闪右避。   这一场近于神的战争,会有胜利者吗?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七关 火浴   “那是什么?彗星相撞么?”桑谷隽顺着于公孺婴所指望去,看了一会,惊叫道:“不好!好像是白虎和我家天蚕!爹爹不会真的和有莘伯伯打起来了吧!我们得快!”   “你在干什么?”   有莘不破听到江离的声音,心中大喜,只见江离驾着七香车,从东面飞来。车上还坐着一人,却是若木。   江离道:“见到我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有莘不破道:“当然高兴!芈压生死未卜,雒灵下落不明,我一个人在这孤掌难鸣,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咦,若木哥,你怎么了?”   若木勉强一笑,江离代为回答:“师兄被九尾暗算,受了伤。”   “没什么大碍吧?”   江离不想多谈这件事,道:“雒灵在前面布下‘心眼乱’幻境阻住九尾,不用担心她。芈压怎么了?”也正因九尾受阻于雒灵,所以若木和江离虽然起步较晚,反而赶在九尾的前面到达雀池入口。   有莘不破听见雒灵无恙,心中大慰。季丹雒明功力绝顶,有莘不破反而不很担心。听江离问起芈压,忙把这半大小子从巨岩下面抱了出来。江离下了七香车,让芈压躺上去,细细检查他的身体,过了半晌道:“伤得很重,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究竟谁把他伤成这样的?”有莘不破听了,这才舒了一口气,向他讲了这边的状况。还没说两句话,一个大火球当头砸了下来,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一晃变成一丈长短,尺来宽,飞身跳起,把大火球给砸开了。   若木道:“用竹子,布天旋引风阵。”江离把七香车驱使到一高处,手一挥,清香淡淡,露水滴滴,不片刻竹笋破土,江离吹一口气,数十个竹笋眨眼间长成一片小竹林。这竹林布在巽位上,自竹子长成,竹林上空竟然大风萧萧,永不止息。一些砸向竹林的火球还没靠近,便被大风刮偏了。   两人一边在观看天际的战况,一边听有莘不破讲述,若木越听越是忧心:“桑国主怎么会这样倒行逆施?此事只怕蹊跷,有莘大哥也太暴躁了,也不先讲清楚就动手。”   “还不够清楚吗?”有莘不破怒道:“看看芈压的伤!这可是桑鏖望亲自下的手,我们亲眼见到他要污毁毒火雀池!还不够清楚吗?”   江离道:“桑鏖望从正北来,那么季丹大侠……”   若木道:“别太担心,季丹‘守御天下第一’不是白叫的。嗯,桑鏖望在此桑季却不在,多半是桑季用什么法子把季丹缠住了。唉……”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舅公的战况不妙吗?”   抬头望天,这时天上的情况又是一变:不再是两颗“彗星”相撞的情景,而是两片“光点”争衡的局面——东南边一片彩色光点布成半月形,西北边一片白色光点布成纺锤形。   有莘不破看了片刻,喃喃道:“怪不得舅公说召唤出始祖幻兽以后就不再是‘战斗’而是战争……”   若木道:“看来有莘占了优势,暂时不用担心他。不过……”   有莘不破追问道:“不过什么?”   若木叹道:“本来我以为有有莘和季丹拦在这里,要把九尾截住十拿九稳,哪知是现在这个状况……雒灵的心幻尚未大成,阻不了九尾多久的。虽说九尾受了我龙息之创,但凭你们三个年轻人,自保或许还可以,要拦住它可就难了。早知道大伙儿不如不分开。就算九尾见到我们聚在一起不敢出现,也胜于让它进入毒火雀池。”   有莘不破听若木这话,竟不把他自己计算在内,再想起刚才布“天旋引风阵”,他也只是指点而不亲为,看来若木的伤势比自己想象中要重得多。   江离忽然道:“师兄,你见雒灵施展心幻而毫不奇怪,难道你早就知道她是心宗的传人?”   若木点了点头,道:“不单我,季丹和有莘也早就知道了。要不怎么会让她居中策应?”   “你们好像对她没什么偏见啊。”   若木笑道:“我们为什么要对她有偏见?”   “心宗是旁门啊。而且和本门积仇不浅。”   若木道:“看来你的确是没满师就跑出来的,连四大宗派的历史也没搞清楚。”   江离不禁脸上一红,若木突然呆呆出神。   “师兄,你怎么了?”   若木回过神来,盯着有莘道:“她呢?她呢?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提到她?”   “若木哥,你说谁啊?”   “阿秀!阿秀在哪里?”   “阿秀?你是说桑姐姐吗?她也来了吗?”   听了这话,若木登时脸色大变。   “噫!”于公孺婴道:“这是什么?倒像一个蚕茧,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蚕茧?”   桑谷隽用手触摸着眼前突兀出现的巨大蚕茧,道“看这气息,应该是我叔父的?”   于公孺婴惊道:“桑侯爷?他做一个蚕茧在这里干什么?”   桑谷隽道:“不仅是做一个蚕茧在这里而已,如果我猜得没错,叔父应该在里面。”看于公孺婴惊讶中有不解之色,便解释道:“这是我家用以羁縻强敌的法门,天蚕蚕茧内,五感闭绝。被困在里面的人不但无法出来,甚至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情况。但这法门只能困敌,不能伤敌,而且寓‘与敌俱困’之意,施法者同样与外界断绝五感,不到功力耗尽,自己也无法颇茧而出。”说到这里不由心中大忧:“所以这功夫只有在遇到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意图拖延对方的时候才有用。到底是什么人这么了得,把叔父逼到这种地步?”   于公孺婴道:“你能打开蚕茧吗?”   “能否打开是一回事,”桑谷隽道:“问题是打开之后,你有把握压制住那个被我叔父困住的人?”   突然南方天空又是一声巨响,于公孺婴道:“没时间磨蹭了,我们得快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桑谷隽道:“我怎么放心把我叔父丢在这里!他破茧以后必定疲惫不堪,到时岂非任茧中人鱼肉?”   于公孺婴道:“那就把这蚕茧带上吧。我先走一步,你随后来。”   桑谷隽道:“好。”眼见龙爪秃鹰携于公孺婴急飞而去,忙召唤来一头宽背地狼,把天蚕茧驮了,向南而来。   “你说你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只有芈压和桑国主,没见到阿秀?”若木心中一急,一口气提不上来。他现在体腔之内六腑俱亡,全凭一口真气吊着,连血也没得咳,当下只是喘息着。江离冲了上来,要探他的伤势,若木伸手挡住,又喘了一会道:“不必了,你不用管我。”   江离安慰道:“阿秀姐姐先九尾而来,这一路我们没发现什么异状,只要她到了这里,不是遇到雒灵,就是遇到桑国主,多半是这两人把她安置在哪处了。”若木心想有理,心下稍安。江离又道:“早知道,刚才经过雒灵身边的时候,就该问她一问。”   有莘不破突然欢声叫道:“看!才说到她,她就来了!”   江离心中一凛,知道雒灵既然来了,那九尾肯定就是已经脱困。举目望去,只见一条窈窕的人影在夜风中便如一叶被急流冲荡的小舟,似乎随时被急流所淹没,但关键时刻偏偏又转折如意。江离心中叹道:“她平时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身法这么好看。”却听身边有莘不破赞叹说:“她平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没想到这样了得。这身法好快啊,我也未必赶得上她。”若木道:“你们俩别光在那里说话了,快想想办法怎么阻击九尾。”   果然雒灵背后不远处,一头老虎大的狐狸张牙舞爪地紧跟其后。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便要跳出,若木突然道:“记住!目的不是要杀它,而是要借助朱雀的精火净化它身上的妖气。以你们的功力,只要能阻止它接近毒火雀池便是了。否则有莘这几十年的心血和等待就全白费了。”有莘不破一怔,江离已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不奔九尾,却冲向毒火雀池的入口。   若木又对有莘不破说:“你啊,什么都是顶好的,就是有时候冲得太快连最初的目的都忘记了。”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像江离,看起来透明得像一块水晶,肚子里的每一个心思都要绕十七八个弯。我的肠子是直的。”   若木笑道:“真的吗?肠子直的人能一眼看破江离是一个心思重重的人?”   有莘不破笑道:“那是因为心机很重的人我见得多了。”   若木道:“你好像并不喜欢心机很重的人啊,为什么看起来很喜欢和江离在一起?”   有莘不破想了想说:“不知道啊。也许我其实不是不喜欢心机重的人,而只是自己不想做这样的人罢了。我老师的城府更深!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人心性情,他全部装在肚子里。可我也不讨厌他啊,就是他老人家太老了,没江离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若木哈哈一笑,道:“那倒也是。”说着看了看有莘不破手中的鬼王刀,此刻已经刀身已经凝成一片青紫之气,便问道:“怎么样了。”刚才两人似乎只是在散漫无依地闲聊,但其实有莘不破是一边说话,一边凝气聚息。   “还不大行,总觉得差了一点。”   这时毒火雀池的入口已经被一棵巨大桃树散开的枝叶封住了,正是江离的“桃之夭夭”。雒灵隐身于桃花之中,似乎正在休息回气。若木早先曾在雀池入口不远处布下一个“叶舞芳华阵”,现改由江离发动主持,威力虽然稍减,但九尾在阵中左右奔突,一时也冲出不来。   “江离好厉害啊。”有莘不破说,“比我们在斗狍鸮的时候强好多啊。”   若木笑道:“你也很不错啊。江离是功力又进一层,而你不但功力进步了,而且还摸到了释放自己力量的法门。”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会心语吗?”   “心语?”有莘不破说:“不会。心语是什么?”   若木道:“如果你会心语,就可以代我问问雒灵阿秀的事情。”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是说学会心语,就可以和雒灵说话?”   若木点头道:“可惜我这半日来大喜大惊,心境波动得太厉害,心神疲惫不堪……”   有莘不破喜道:“这么说你会了?你教我好不好?”   若木道:“那是心宗的法门。我们四宗同源而异流,四宗的高手对其它三门之所长均有所钻研。只是这法门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的。”   有莘不破道:“那倒未必。季丹大侠的气刃,我不是一学就会了吗?”   若木笑道:“那怎么相同?你没出师就跑出来了,根基扎好了,运气的法门却都不大会。季丹的路子又和你的性格相符,所以就如高山之湖,捅破一道口子,山洪自然汹涌而出。嘿嘿,再说气刃只是季丹运气的基础法门,你一学就会并不奇怪。倒是你自己融会所学悟出的‘刀剑乱、旋风斩’,那才是绝招。至于心语,虽然也是心宗的基础,但和你的性情不合,只怕你学起来事倍功半。”   有莘不破听到“绝招”,登时把自己难以学会的心语也抛在一边了。追问道:“气刃只是基础,那气甲呢?气甲算不算季丹大侠的绝招?”   若木笑道:“众人因季丹号称‘防守天下第一’,就对他的气甲群相交誉,殊不知他威力最强的绝招其实是……”   有莘不破抢着道:“是‘法天象地’!”   若木惊道:“你居然也知道‘法天象地’,恩,季丹教你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有些得意,又有些惭愧:“季丹大侠说我已经学会了,但我总是使不出来。”   若木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法天象地’威力虽然无与伦比,但并不是季丹的独门绝技。其实这是人类从始祖幻兽处悟出的法门,懂的人并不止季丹一个。我也知道一些门道,不过没有去修炼罢了。”   有莘不破道:“那季丹大侠威力最大的绝招是什么?”   若木道:“是‘空流爆’……糟,看来江离顶不住了。”   有莘不破抖动鬼王刀,躁道:“怎么还不行!”   若木道:“你爆发力不错,就是还未收敛少年心性,脾气有时候躁了一点,因此你‘旋风斩’施展开来往而不复,没有达到‘自反而缩’的境界。刚才我一直引你说话,就是不想你太关注战况,凝气未成,徒增焦急。”   有莘不破眼见“叶舞芳华阵”已经凋零,大叫:“差一点就差一点吧!”风一般冲了出去。   完成了九成九和功力十足的“刀剑乱·大旋风斩”之间的差别,若木自然深知。眼见有莘不破山高九仞,功亏一篑,不由暗叫一声可惜。但若木也知道形势已经不容得有莘不破迟疑了,何况有莘不破的心境如果定不下来,再给他十天功夫也是白搭。   江离眼见“叶舞芳华阵”已破,九尾妖力大张,向自己扑来,忙以身体为媒介,要发动“魂木缚”,这是类似桑季的“天蚕丝·作茧自缚”的功夫,要以“与敌俱困”的方式把九尾拖住。哪知九尾在自己身前一顿,并不攻击自己,一个转折,凌空跃起,向雒灵扑了过去。雒灵大吃一惊,她以“心幻”骗了九尾把它拖住,元气大耗,此刻心力还没恢复过来,如何抵挡?但自己身后就是雀池!一旦自己让开,众人这么多的心血可就完全白费了。   “我已经尽了力,”雒灵心中念头一转:“他料来不会怪我,而且我现在不让开,也挡它不住,徒死而已。那个有莘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何必为了他的事情妄自送命?”   这些念头,在雒灵心中也只是闪电般一闪而已。在九尾的利爪触及她肩头的瞬间,雒灵一闪避开,身法之快亦如闪电。   眼见觊觎了数十年的雀池已在眼前,九尾正自狂喜,空中一箭射下,正中额头,九尾登时觉得如受冲车一撞,竟然在桃树上站立不稳,跌了下来。正是于公孺婴的“巨灵之杵”。江离心中一宽:“他竟然也来了。”眼前事态危机,也顾不得去考虑商队的事情了,料来于公孺婴必有安排。   九尾脚一着地,借力又扑了上来,突然背后一人大喝一声,刀剑破空之声响起,一股旋风不知从哪里刮来,竟然把自己卷上九霄。   于公孺婴见一股龙卷风把九尾卷了起来,龙卷风中心气劲交逼,如刀剑冲撞,一些被龙卷风卷入的树木、岩石,都在一霎那被绞成粉碎。于公孺婴心中赞叹不已:“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他竟然练成这样了得的功夫!”   这“旋风斩”有莘不破在对付时已经用过一次,但那只能算是“小旋风斩”。后来经季丹雒明、有莘羖、若木三大高手会商琢磨,终于完成了这“刀剑乱·大旋风斩”的创制。这“大旋风斩”先引天地之气凝成氤氲,再以刀罡令其阴阳失衡,水火相逼,龙虎互斗,旋风既起,卷入其中如遭刀剑乱斩。九尾虽然妖气护体,几乎已是不死不坏之身,但在这龙卷风中仍是苦痛异常。   江离却知这“大旋风斩”的要义不在于“锋锐强劲”,而在于“固守持衡”。若这龙卷风一吹即停,一卷便息,那刀锋剑气再厉害也仍是“小旋风斩”的境界。只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于外,方能令这内里刀剑相逼、阴阳对冲的龙卷风生生不息。因此要发动这天下间最暴戾的龙卷风,施为者本身却必须做到其神淡然,其心守一,其气平和。   眼见天空如万千彗星相撞,天地之间龙卷风肆虐,而地面更是石破树倒,一片狼藉——便如世界末日一般。   就在这时,东方渐白,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几个年轻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卷风中挣扎着的九尾,谁也没有注意这平凡而伟大的日出景象!只有远处若木坐在七香车里,平静地祝祷着这新的一天的到来。   当人类因为各种理由把这片土地糟蹋得不成样子以后,唯有“日出”背后所代表的时间,才能把这一切渐渐纳入正常的轨道。这是时间最可敬也最可怕的力量。   几个年轻人都没有发现,雀池正发生异动。远处的若木心中一动,却已经没有力量阻止事态的发展了。   一团火焰从雀池涌了出来,火焰中一头红色的巨大火鸟——朱雀展翅飞出。祂的两翼张开,把半个天空都映得通红,那耀眼的火光连刚刚露脸的太阳也被盖过了。这并不是朱雀的完成形态,而是祂在夏至日的精魂一现。这景象若木只见过一次,但三十年前那次朱雀出现在正午,若木也想不到这次祂竟然出现在黎明!   “不好!”   不完整的“大旋风斩”终于被九尾看出了破绽,它突然穿破风壁,在高空中借着龙卷风的螺旋甩力,跃进了朱雀的精火之中。   朱雀一现即逝,人们还没看清楚这最明艳的始祖幻兽在人间展现的羽翼,祂已经随风逝去。   就在几个年轻人不知所措的时候,若木在朱雀消失的那片空无中感到一股极其纯净、又极其亲切的妖气。   “你……终于还是醒了……”他知道,这个气息代表着一个灵魂——那个历代大夏王禁止谈论的女子——的重生,也代表另一个灵魂——有莘羖的妻子——的死亡。   “你为什么要醒来?”她的觉醒,宣告了莘羖和若木这数十年的努力已经完全失败。   那股极其纯粹的妖气迅速膨胀,直冲九霄!   天上争持着的那些状若星群的光点,本来是西北方占据优势,这时,突然黯淡下来,东南方向的《奇》光芒趁机反攻,随着空中一《书》声巨大的爆炸,一个影子从高《网》空直跌下来,如流星陨落,把地面撞出一个史诗级的大坑。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八关 夏母之歌   《有莘羖·引》   这是哪里?   莫非是我的故乡?   为何我记得   我方才正战斗于天上?   那长龙般的车队   为何这样熟悉?   莫非那是朝鲜王的车队   护送来他的爱女——我的爱妻?   五百里的田园   五百里的沃野   五百里的欢歌   ……不!——   为何要化成五百里的鲜血!   那是大邙山?   我记起来了——我终于没能挽回你的生命   这是毒火雀池?   我记起来了——我终于没法挽回你的魂灵   这时超越时间的烟云?   还是隔断空间的大雾?   为何眼前再次朦胧?   为何耳边再次虚无?   我是到了哪个不知名的时空?   还是误入谁记忆的深处?   缥缈……   恍惚……   是谁在那里发出令人断肠的哭泣?   是谁在那里唱着令人怅惘的歌曲?   《狐之曲》   孕于朝,生于暮   衣以云,浴以雾   餐以风,饮以露   生灵为我而歌:   “那月下的至美   ——是涂山的灵狐”   三月的轻风   七月的骄阳   九月的凝霜   我三次望见他背脊的雄壮   我自埋于雪底   彻骨的冰寒   百日的窒息   三月春风再来时   我的九尾如水化去   《禹之歌》   春日下的涂山   蝶舞中的花间   伊人不着一缕   在三月的风中春眠   春日下的涂山   蝶舞中的花间   我拥着她   在三月的风中入眠   我在月下起誓   我的爱归于涂山氏   除非是万仞的龙门山中断   除非是万里的江河水成环   禹若违此誓   父亲弃我   儿子叛我   《启之谣》   母亲倚门翘首   望白了头   母亲望白了头   还在倚门翘首   一个男人   在门口经过三次   母亲说我是他的儿子   母亲说她是他的妻子   每次匆匆地来   又匆匆地去   来时未听我叫他一句父亲   去后我听万人呼他“伟大的禹”   我听人说   把龙门山从中凿断的   是伟大的禹   我听人说   使江河水环流畅通的   是伟大的禹   我听人说   要来取代卑贱狐妻的   是高贵的天女   母亲的泪   像四月的雨   母亲的眼   像干枯的玉   母亲背起我   茫茫然向茫茫的旷野走去   我把脸贴在她温暖的肩上   告别伟大领袖的故居   《嵩之声》   相依的母子在风雨中走来   相吊的母子在我脚下徘徊   远处飘起了升平的歌声   近处回荡着如泣的天籁   骏马的怒蹄踏破我千年的寂寞   女人忧郁的眸子神光闪烁   蓦然回首   期盼着丈夫一声挽留   “我的启——莫带走!”   凄冷的寒风抹下苍天的泪   雪一般的发丝在雨中颤颤地飞   梦中的儿子听见母亲的歌:   “海枯石烂……莫相违……”   《益之颂》   嵩高干天   孑孑然妖狐化石   我王万岁   破石救出沉睡中的圣子   举世欢腾   共庆大禹之新婚   四方来朝   齐贺新王之代舜   禅让之行   千古颂扬   大公之举   万世流芳   《民之俚·上》   昔日洪水   肆虐万里   骨铲尸堤   今日止息   今日止息   功归大禹   《民之俚·中》   新妃作舞   禹宫夜乐   嵩山呜呜   狐石泣血   戚戚诉天   幽幽责月   《民之俚·下》   禹王归天   启王杀益   禅让已绝   天下大辟   狐女狐女   夏王所祭   《野之风》   孕于朝,生于暮   衣以云,浴以雾   餐以风,饮以露   生灵为伊作歌:   “那月下的至美   ——是逝去的灵狐”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十九关 嘴上没毛 办事不牢   “日出又日落,春去复秋来。一甲子过去了,两甲子过去了……在去如逝水的时间里,我连对那负心人的怨恨也忘了,连骨肉分离的痛苦也忘了。一切本该在遗忘中结束了,为何还会记起来?是谁找回了我的记忆?是天?是地?是神?是鬼?还是人?……   “嗯,我记起来了,是九尾,也就是我自己。可笑的九尾啊,竟然因为亲生远死的本能,竟然因为对虚无的恐惧,而去挖掘自己早已尘封的记忆。……   “嗯,这个虚弱的少年是谁?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这样复杂?为什么他的气息这样熟悉而亲切?他的身体里,似乎流的是启儿的血……   “嗯,这个晕厥的大胡子又是谁?为何我对他有一种残留的熟悉?哦,记起来了,九尾所占有的身体,是他的妻子……   “咿!这是恨意?还是悲伤?这个疲惫的老人又是谁?嗯,记起来了,难道是那个弱女子的父亲?他脚下踏着的,不也是像她一样的幻蝶吗?   “我记起来了,全记起来了,但为什么几百年前的记忆,比这几十年的记忆更加清晰?是因为怨恨吗?对。那是难以原谅的背弃。是因为痛苦吗?对,那是无法抚平的创伤。   “我为什么要记起这些来?仅仅是为了继续怨恨下去吗?还是要让天下人都来分享我的痛苦?”   若木呆呆地看着雀池上空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他知道,她是他血脉的一源。但她本应作为一缕仙魂存在于过去的时空,而不应该作为一个怨灵而在这个世界徘徊!   “师兄,她的神色本来是一抹幽怨,为何会慢慢变得冷酷?”异变发生以后,众人乱成一团:有莘羖败落,桑鏖王也元气大伤;桑谷隽来到以后,双方才渐渐把误会分辨清楚。江离自异变发生以后就一直守在师兄的身旁,虽然对自己的身世还没有若木那么了然,但他也本能地感到涂山氏身上有着吸引自己的气息。   “因为血腥。”若木说,“在没有觉醒为人的时候,九尾的双手沾满了血腥,是那血腥把徘徊在善恶之际的幽怨变成暴戾。”想到自己终究没能救得了桑谷秀,若木不禁心中一阵隐痛。他突然想起了有莘羖,终于理解了这个感动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会被感情折磨得形销神悴!突然心中一惊:难道我也已经陷入感情的困扰之中了吗?   一阵妖气袭来,砭体生疼,若木回过神来,知道当务之急是把涂山氏的亡灵送回属于亡灵的地方去。他环顾四周:激战中的有莘羖因感到妖气而知道妻子的噩耗,剧痛中被桑鏖望趁势反击而败落,至今重伤昏迷;桑鏖望虽险胜有莘羖,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季丹雒明和桑季困在天蚕茧中,不知外界情况;眼下还有力一战的只剩下几个年轻人,光凭他们,能够把涂山氏送回去吗?   “江离,我们召唤青龙吧。”   “青龙?”江离道,“只怕我功力未到。”   若木道:“把手给我。”江离递过手去,只觉一股清凉传了过来,大惊道:“师兄,不能这样!你的伤……”   “别多话!看看能不能结召唤手印!”若木说,“她接下来会干什么!我实在很难预料。”   江离不敢再说,默运玄功。   桑鏖望站在幻蝶的背上,摇摇欲坠。现今最令他疲惫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光是“误会”两字,并不足以造成这一切。事态发展到今天,根源实在于他对川外人的偏见——正是这偏见,把他和朋友相交数十年所建立起来的信任,一步步地摧毁。   桑鏖王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此时几乎连仇恨也无法激发起他的斗志,丧女之痛和对好友的愧疚把他重重地困扰着。他脚下一个踉跄,竟在没有受到攻击的情况下从幻蝶上直跌下来。大吃一惊的桑谷隽一跃而起,接住父亲,让他靠着天蚕茧——此刻众人都已经聚在五色丘冢旁边。   幻兽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它们虽然能够在这个世界发挥他们来自天外的强大能力,但却必须依赖召唤者提供生命之源才能在这个世界作短暂的停留。桑鏖望晕厥以后,天蚕幻蝶也逐渐萎缩。   桑谷隽安顿好父亲,耸身跳上天蚕幻蝶,此刻幻蝶已经萎缩成二十余丈大小,得到桑谷隽的生命之源,精神一振,风雷双翼一张,虽然气势远不及全盛之时,但也已重复生机。幻蝶上,桑谷隽咬牙切齿,瞪着那还在呆呆出神、却已显出暴戾之气的涂山氏。若木知道桑谷隽的敌意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但若木更知道,以他对乃姐的感情,这仇恨的冲动根本不是理性的言辞所能劝阻。   有莘不破见桑谷隽留住了天蚕幻蝶,眼见白虎周围的空间正在扭曲,想起巍峒和赤髯消失时的情景,赶忙冲了过去,来个依样葫芦,跳上了白虎的头顶。白虎此刻已经缩小了很多,但有莘不破站在祂头上,还是没祂的耳朵高。   突然这最骄傲的始祖幻兽一声虎吼:“你是什么东西!敢站在我头上!”   有莘不破高声叫道:“我是有莘不破!”   白虎讶异道:“有莘氏还有传人?你的血脉气息倒还有点像,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头。啊,不对!你是玄鸟之后!我知道了,你是有莘氏的外孙!”   有莘不破叫道:“管他内孙外孙,咱们先把那头狐狸解决了再说!上啊!咦,你怎么还在消失啊?”   白虎怒道:“你不是有莘氏的嫡传,没资格和我并肩作战!滚!”   有莘不破哄道:“老大!大哥!大爷!这场架打完再闹别扭好不好?”   白虎怒道:“谁跟你闹别扭?你以为你在哄猫吗?”   这时桑谷隽和天蚕幻蝶已经向涂山氏逼去,但被围绕在她身周的妖气所阻挡,离她还有三十丈,就再难寸进。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涂山氏冷笑道:“小伙子,你怒气冲冲的想干什么啊?给你姐姐报仇吗?就凭你脚下这条半死不活的小虫?”   桑谷隽咬着牙不说话,远处有莘不破援声叫道:“该死的臭狐狸!我们一个人打不过你,几个人一起压也压死你!”   涂山氏冷笑道:“一条半死不活的软虫,再加上一条半身瘫痪的大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白虎大怒道:“你这不人不妖的亡灵!说谁是半身瘫痪的大虫!”见涂山氏冷笑不语,怒火更盛,叫道:“没大没小的小子,把你的生命之源给我!”   有莘不破问道:“怎么给你?”   只听轰的一声,白虎跌了个大跟头:“你真是玄鸟之后?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祂这句话没说完,便觉得身体消失得更快了,叫道:“体内有什么感觉也不要乱动,既然你不懂得给,那我自己来拿。”   有莘不破只觉一股奇异的牵引力从脚下传来,片刻间触及到自己体内一个奇异的所在。这个所在不在胸腹,不在头脑,不在四肢,竟然说不出在什么地方!似乎就隐藏在一个难以言喻的地方——那里既像在自己的身体里,又像不属于身体的任何部分——难道那里就是人类灵魂的所在吗?如果不是白虎的牵引,自己完全不知体内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个所在似乎储蓄着一种神奇的气息,随着脚下传来的牵引力而向白虎流去,同时白虎惊人的力量反传过来,充斥有莘不破的全身,这一刻,有莘不破只觉得自己已经和白虎融为一体,再无彼此。但由于白虎传过来的力量太过强大,似非人类的身体所能承载,不片刻便把他的身体充谷得几乎要爆炸一般。   “小子,难道你完全不懂得怎么掌控天外的力量吗?”白虎身周扭曲的空间波动已经完全消失,精神抖擞,又恢复了兽王的雄风。但有莘不破却在为体内那太过强大的力量而苦恼。   运用天外的力量?自己学过的神通,有哪一项能发挥这样强沛雄浑的力量呢?有莘不破第一个想起了“大旋风斩”,但现在施展这个仿佛不大适合,像在浪费力气。突然,他想起了季丹教他的“法天象地”。当下气随法动,法随心转。   “咦!”白虎的声音充满了惊喜:“你居然会法天象地!妙极!这样我可以省下很多事。小子,你好像有柄不错的刀吧,把刀抽出来,我附到你刀上。给你骑着实在不爽!”   有莘不破第一次成功地施展“法天象地”,只觉得一个若虚若实的身体正在不断地膨胀,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好玩。跟着,他发现脚下的白虎身体正不断的缩小,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放大了的相对感觉,但马上就知道不对。原来始祖幻兽都具有令身体大小如意的神通:大时如顶天立地,俯瞰群山;小时身如芥子,妙用无碍。此刻白虎缩小,正是逆运“法天象地”所呈现的表象。   在涂山氏妖气的笼罩下,桑谷隽不但无法逼近,更连遇险情。   于公孺婴知道不妙,看雒灵时,只见她蜷缩在天蚕茧旁边,似乎元气尚未恢复;再看江离,却见他和若木手掌相握,似将有为。于公孺婴再看有莘:咿,有莘不破竟然长成一个高逾十丈的巨人!白虎已经不见了,有莘不破的脚下有一摊像是金属融化而成的液体,正迅速地沿着有莘不破的双脚蔓溯上来,在有莘不破身体的表层结成一膜透明的金属光泽,那液体的主体部分更漫上有莘不破的右手,渗入越变越大的鬼王刀,刀身的一面渐渐突起,凝成一个硕大的虎头!   涂山氏注意到了有莘不破和江离的异动,收起了轻视之心,一股空前强大的妖气向桑谷隽直逼过来。   “我得为他们几个争取时间!”于公孺婴左右开弓,连射三箭:这各附特殊灵力的三箭接触到涂山氏周围的妖气,如冰柱入岩浆,飞进不了数步就被消融于无形。于公孺婴大惊,知道这女妖远非单靠坚甲蛮力的狍鸮可比。“难道,只能用那招了吗?”   于公孺婴这三箭没能分化涂山氏的注意力,天蚕幻蝶被涂山氏击中,登时风翼折,雷翼断,软绵绵掉了下来,宽大的身体落在地面,荡起一阵风沙,把所有人的视觉的都遮住了。风渐止,沙渐定,地面再无幻蝶的背影,只剩下桑谷隽独立在万匹蚕丝之上。妖气再次袭来,蚕丝倒裹,形成一个巨大的蚕茧,挡住了这第二波妖气。   涂山氏冷笑道:“不错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那巨大的天蚕丝团挡住第二波妖气以后,马上迅速旋转,方圆十里内的泥土沙石被这股螺旋引力引了过去,附在天蚕丝团上,聚拢成一个山一般高大的石球。只听球中桑谷隽喝道:“起!”那巨球便如一颗彗星一般,向浮在半空的涂山氏撞去。但冲到涂山氏身前十尺处终于被一股罡气挡住,顶了回来。   “桑兄!你歇歇,我来!”“巨人”有莘不破大踏步迈出,每一步都踩得地皮震动。一跃而起,向涂山氏当头劈下。   涂山氏刚刚挡开天蚕的奋力一击,跟着便觉刀风如针如刃,触体生疼——那护身罡气,竟然完全挡不住白虎附着的鬼王刀!心中一凛,不敢正面和白虎争锋,侧身避开。有莘不破兵器上占了上风,但身体给妖气一冲,登时如在深海遇逆流,被远远地弹了开去。风吹过,飘飘然落下十余根长发。桑谷隽趁着涂山氏一退之势,驱使“土彗星”从东边向她冲来,硬撼涂山氏的护身罡气。两股大力一撞,“土彗星”倒飞三十丈,把地面划出一道三四尺深的轨痕;涂山氏凌空倒飞,跌入背后的连山密林之中。   有莘和桑谷隽一个抢了涂山氏应接不暇的空档,一个借了涂山氏躲避白虎锋锐的退势,却仍然略居下风。于公孺婴心知以他两人现阶段的功力驾驭天蚕和白虎仍然太过勉强,必须速战速决,持久战只能越拖越不利。   突然,涂山氏所立足的山林沙沙作响,无风自动。涂山氏吃了一惊,跃起避开,凌空俯瞰:只见一十二座连山树木盘动,首尾相接,如同活了一般。   于公孺婴知道若木和江离终于出手了,回头一看,江离不见踪影,若木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再回头时,局势又是一变:江离不知何时竟悬浮在十二连峰上空,飓风猛烈,却吹不散盘绕在他身周的云气;十二座连山的树木连成长龙形状——枝为角,叶作鳞——开始还只是形似而已,渐渐青气氤氲,在万千树木顶稍凝成龙形青气,三弹指间青气具化,朝阳拱服,云霞来觐,东方之至尊、本朝统摄天下的始祖幻兽青龙睁开祂的双眼,傲然审视着祂刚刚来到的这个世界。   “小江离啊,居然又是你。”青龙的声音回响于天际,威势和祂以细长状态出现在“松抱”车厢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难道就是青龙的完成形态?   青龙扫了一眼全场:天蚕和白虎居然都在,而处于三大始祖幻兽中心的,竟然是数百年轻就应该故去了的涂山氏!   有莘不破举起大刀问道:“白虎老大,这条巨龙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你认不认识?”   白虎怒道:“在青龙老大面前,不要乱说话!——糟!怎么学了你小子的贫嘴称呼。”   青龙笑道:“有莘不破,你居然能唤出白虎,大有长进啊。”   有莘不破奇道:“你认得我?”   青龙还没回答,白虎已不悦道:“召唤我!就凭这小子?我只是要借他的生命之源,修理修理这头死狐狸罢了。”   “修理她?”青龙显然有些吃惊:“小江离啊,别跟我说你召唤我出来就是想对付涂山!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江离说,“但师兄说了: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得赶快把她送走。”   “原来如此,那我就明白了,这是若木的主意吗?”青龙道,“嗯,那应该是他把我召唤出来的吧,我就说嘛,你的功力怎么有可能进步那么快。咦!他的气息怎么这么弱。”   “你这条长虫!”涂山氏自从青龙来到,便一直神色古怪地看着祂,默默无语,这时突然开口说话,“几百年了,还是改不了这罗里罗嗦的臭毛病!”   青龙也不生气,凝视着涂山氏,说:“你看我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啊!是在我身上看见他的影子吗?几百年了,你还没忘记啊。”   涂山氏狂笑起来,边笑边哭:“忘记?我为什么要忘记?他死了,可他的江山还在!他的子孙还在!我要毁了他的河山,断了他的血脉,让他在黄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青龙道:“可是他的子孙,不也是你的子孙吗?”   涂山氏闻言大震:“我的子孙?我的子孙?”   青龙闻言道:“回去吧——回到你该安息的地方。”   “不!”涂山氏嘶声道:“数百年了,才有愚蠢的人类来向我奉献一副肉身,令我的化身觉醒;我的化身数十年来费尽千辛万苦,才让我觉醒!凭你一句话就让我回去?回到那无限的空虚和停滞中去?不!”   青龙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现在的意识,受你的化身这数十年来积下的暴戾影响,已经滑离了正轨了吗?你的化身只是你远久记忆中残留的一点兽性罢了,为何要为了它而涂炭天下呢?你不要忘记,你早已经修炼成人了,你早已是享万邦祭祀的国母了,你不是妖了,你是人,不,你是神!如果你能放弃你的执念的话。”   “祭祀?”涂山氏流着泪笑道:“我只是配祀罢了,作为那个男人的陪衬物罢了。”想到那个男人,再加上背后桑谷隽深沉而肃烈的杀气步步逼近,宁折不屈的涂山氏连脸色也变得越发坚毅起来:“废话少说!动手吧,看看是你们把我杀了,还是我把你们送回去!”   白虎吼道:“正合我意!”和祂一般烈性的有莘不破受到感应,挥刀劈了过去,大刀发出的刀风恍若有质,横空斩来。   涂山氏的背后陡然生出九条毛茸茸的巨尾,其中一条向有莘不破的刀风迎去,消解了这一刚猛有余、沉稳不足的攻势,但巨尾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另一条尾巴横扫,把桑谷隽“土彗星”的撞击也挡在外围。其余七条尾巴聚在胸前,面对青龙。   青龙见天蚕神力疲弱,白虎后劲不足,这时也没时间问祂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张口,把江离给吞了,人龙合一,向涂山氏飞来。突然“砰”然一声巨响,青龙从天上直跌下来,在地面沙石林木中像一条泥鳅一样左右翻滚,无法腾空。   这一变故,把所有人类看得惊愕万分,把两大神兽看得哭笑不得。涂山氏纵声笑道:“长虫!原来你和这两条大虫软虫一样没出息!”九尾齐聚,拧成一条毛茸茸的巨擘,向天顶直冲上去,在百丈高空披散开来,变成一张笼罩数十里的巨毯,跟着便像一个布袋收口一样罩下来,把青龙、白虎、天蚕连同三个年轻人一起摄了进去。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二十关 五行地狱   “哇——这什么鬼地方啊!”   有莘不破大叫着。被九尾卷进来的这个空间里,上下左右、放眼所见全是火!空中弥漫着燠热的气息,脚下没有任何落脚处——除了一个个火球。有莘不破鬼叫着,因为他的鞋底早就被烧穿了,如果没有从季丹雒明那里学来的护身气甲,现在只怕早已成为一对红烧蹄子。   “喂,幻兽大哥,白虎老大,你怎么不开口?你老人家活了几千几万年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当然知道。”白虎的声音懒洋洋的,“这是九尾的幻之火狱。是九尾幻化出来的五行地狱之一。”   “那你知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啊?”有莘不破问。   “知道,”白虎有气没力地说,“只要找到幻之火狱的边缘,一刀劈开,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我们就可以到另一个地狱去。”   有莘不破脚下一个踉跄,跌进一个大火球里,虽然挣扎着爬了起来,但头发眉毛却都烧光了:“老大!说话有建设性一点好不好?话说回来,怎么进了这里以后你就一副奄奄一息的小样,那些英雄气魄都被那死狐狸吃了吗?”   白虎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啊,‘南火克西金’,再说你小子的生命之源又不够我用,有精神才怪。”   “这死狐狸也真是。”有莘不破对着空气大叫:“死狐狸,出来!有种出来和小爷大战三百回合!”   白虎嗤了一声:“得了吧你。祂肯出来还用得着布下这个幻境?决斗是男生的专利,狡猾是雌性动物的特权。九尾的特长就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面决斗,嘿,祂既攻不破天蚕的护身丝甲,更挡不住我的精金之芒。祂的爪牙也就是拿来向别人逞逞威,在老子的精金之芒面前,祂只能算是这个!”白虎从它附着的鬼王刀里伸出好大的一只老虎脚趾,让有莘不破看清是祂的小脚趾,便又缩了回去。“何况还有青龙老大在旁边‘龙视眈眈’——虽然祂今天实在丢脸!”   “老大,我知道你厉害啦,不过,你怎么好像有点软了?”   鬼王刀一挺,白虎怒道:“谁软了!”   “不软就好,不软就好。算了,我看还是先找到江离和桑谷隽再说。”有莘不破心想:“这位老大好像也不是食脑一族……难道是被我传染了?”   “你说什么!”白虎怒吼道。   “我没说什么啊!”   白虎怒冲冲说:“哼!你没说出来,心里在想,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们现在是合体状态,想什么对方都能感应得到!”   “有这种事情?”有莘不破讶异道:“我还以为只是力量共享呢。只是……我怎么就没感应到老大你在想什么啊?难道……”他没说出口,但心里的话还是让白虎感应到了:“难道老大你是那种说话不用大脑的人?”   这次白虎居然也不生气:“嘿!用脑?老子是天上地下第一强者,何必用脑?再说老子也不是不会用脑,只是懒得思考而已。”   于公孺婴望着那团大蒜形状的妖气,一时束手无策。有莘羖、若木和芈压都昏迷不醒;桑鏖望神情颓靡,似乎也还没有从悲愧交加中恢复过来;被有莘不破痛打了一顿的靖歆和徒弟缩在一旁;季丹雒明和桑季困在“天蚕·作茧自缚”中——于公孺婴向雒灵望去,两人对望了一眼,却见她也摇了摇头。   “有莘、江离、桑谷隽,你们可别那么容易就在里面死掉啊……”   “我们还是先找青龙老大会合吧。”白虎建议说:“祂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懂得比较多。”   “那我们怎么找到祂?”   “火克金,金克木。九尾既用幻之火狱困住我,肯定是用幻之金狱困住祂。朝西北方向走。”   “西北!”有莘不破的脚已经开始被火球烧得嗤嗤响了:“拜托!这里哪里分得清东西南北啊!”   “这个……”白虎老着脸皮说,“我也帮不了你了。”   “算了,看来还是靠自己吧。”   “本来我对青龙的气息挺熟的,”白虎说,“可惜这里各个地狱之间都被九尾的幻术隔绝了,感应不到。咦,这是什么感觉?你感应到的这个人是谁?”   “是江离。”有莘不破说。   “江离?和青龙在一起的那小伙子?奇怪,你们之间的感应怎么能穿透九尾的‘幻·绝缘术’?不会是九尾引诱我们的假象吧?”   “我也不知道,”有莘不破说,“在无忧城,我曾经在他真力耗尽的时候用先天真气帮他川流百脉,好像我们修炼的真气本出同源,当时就有融成一体的感觉,那感觉好爽啊,不像和你,总觉得疙疙瘩瘩的。”   白虎板脸道:“你这是什么话!如果不是想教训教训九尾,你以为我想和你合体啊!”   “算了,不和你吵这个话题了。”有莘不破说,“后来我被狍鸮吞进肚子里,江离也是利用这种感应给我隔空传送真气的。”   “狍鸮?那家伙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它也已懂得内息之术,可以闭绝外力对它内腑的侵袭——你居然能隔着它的肚皮传功!嘿,看来这感应不是假象。”   “糟!怎么消失了。”有莘不破脸色一变:“他不会出事了吧。”   “应该不是,”由于和有莘不破合体,因此白虎也能体验到这感应:“那小子看来比你专业得多,多半已经脱离幻之金狱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还去金狱吗?”   “人都不那里了,还去干什么!”白虎说,“去找天蚕吧。”   “怎么找?我可没法感应到桑谷隽的气息。”   刀背上的白虎头像侧了侧,仿佛在思考的样子。   有莘不破叫道:“老大!你可不可以快点?我的脚快熟了!还没办法吗?唉,早知道了,思考这种东东,不适合你老人家……”   白虎怒道:“你鬼叫够了没有!我想到了,九尾要克制天蚕,多半是用幻之木狱。你以感应到江离的地方为西北方向,然后再找到东北方向。”   “这么简单事情,你居然要想这么久!”有莘不破一边埋怨着,一边举起大刀,踩着一个个火球向东北方向跃去。没多久他才发现,幻之火狱的边缘地带比中心地带恶劣了一百倍!火龙、火鸦、火雀、火箭、火枪、火星——一个个向他冲来,大有不烧化他誓不罢休之势。和这里相比,中心地带那沸水般的温度简直就是天堂!有莘不破一边躲避着这些火鸟火枪,一边前进,到后来实在避不开,就用手推开,用脚踢开,用肩头撞开,用脑门顶开!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烧化了,连体毛也被烧得干干净净,仅仅凭着护身真气守住最后一条防线,咬着牙,赤裸裸地跳着撞着前进着。最后,他终于被一堵火墙挡住了。离火墙还有五六步,他已经闻到一股焦臭——身上的一些地方,护身真气已经开始被焰火灼穿了。   终于,连白虎也说:“算了,先回火狱中心去再想别的办法。”   “开什么玩笑!都到这里了,死也要闯过去!”   “喂,喂,你要干什么?”发现有莘不破高举大刀,白虎有些不祥的预感。   “劈开它!也许这堵墙背后就是另一个天地了。”   “你要用什么劈?”   “废话!当然是刀!”   “开什么玩笑?你!你干嘛?停下!停下!”   “别吵!”有莘不破踊身而上,对着火墙就是一阵乱砍:“我劈,我劈,我劈劈劈!”   “你停!你停!你停停停!”   “我砍!我砍!我砍砍砍!”   “青龙,不和有莘他们先汇合真没问题吗?特别是有莘,他不大懂得五行生克之术,真担心他会乱来。”   “应该不会有什么。有白虎在,除了边缘的那堵火墙,其它焰火应该烧不死他们的。”   有莘不破觉得全身上下都灼痛起来,最后连头脑也热了,他几乎连思维也停顿了,只是靠着一股惯性向前砍、向前冲。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眼前再没有一点火焰,天上地下,全笼罩在一片郁郁苍苍之中。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有莘不破兴奋地叫了起来,但一站起来才发现全身的皮肤都已被烤得又焦又烂。   “别乱动!”白虎叫道。   但太迟了,一条长满荆棘的巨藤横扫过来,重重地撞向有莘不破的胸口,把他震得飞了起来,临了一拖,扯下一大块血肉来。人未落地,有莘不破已晕死过去。一个巨大的花苞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突然炸开,泵出一大股浓浓的酸液,向有莘不破洒来。   “完了。”白虎心想没栽在克制自己的火狱,却栽在理应被自己属性克制的木狱,这事要传了出去,非被其它始祖幻兽笑死不可。   “我还是有些担心啊,青龙。”   “我说过,只要他们不乱来,应该没有危险的。……你干嘛听到‘乱来’两个字就流冷汗?”   有莘不破睁开眼睛,却不知道自己是还活着还是到了死后的世界:只见自己处在一个单调而狭小的空间里,这个空间呈鸡蛋形状,除了自己,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构筑成这个空间的“墙壁”似乎是柔软单薄的蚕丝。   “蚕丝?”有莘不破心中一动,狂喜道:“桑谷隽!小隽!是你吗?”   “别叫得这么恶心。”是白虎的声音。有莘不破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全身上下都裹着蚕丝,似乎脸上也是——灼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附着白虎的鬼王刀仍然粘在自己的右手上,只是软趴趴的没半点精神。   有莘不破嘘了一口气:“还好没死翘。”   “差一点点而已。”桑谷隽从墙壁上穿了过来,就像穿过一堵虚有的墙。“还有,‘小隽’是我家人和年纪比我大一点又不是大很多的美女才叫得的,你以后再敢乱叫小心我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见到同伴,有莘不破嘘了一口气,跌坐在软软的丝壁上:“这是哪里?”   “还有哪里?幻之木狱。”   “我们还没出去啊。”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桑谷隽说:“刚才你也体验过了,要不是我刚好赶到,老兄你就整个人化掉了。”   “嘿!要不是气力都耗尽了,我没那么容易中招。”   桑谷隽说:“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白虎老大猜你很可能在木狱,然后我就拿起刀,朝这个方向杀了过来。”   “然后就被火狱边缘的烈火烧成这个样子了?”桑谷隽笑道:“那还真像你的风格啊。”   “你这边呢?”   “我这边?”桑谷隽说,“很麻烦。这个木狱杀机重重。不过暂时还奈何不了我,只是我也出不去。”   有莘不破嘲笑道:“你就是不够胆,要是向我这么勇,这会早闯出去了。”   “是啊,是啊,然后弄得和你一样遍体鳞伤,到了另一个幻之地狱,被火烧死,还是被水淹死?哼,还好我上次到十八重地下弄来的黄泉之泥还有剩,便宜了你小子,要不然两条焦腿,一身烂肉,就算出去了也得做个老光棍。”   有莘不破奇道:“老光棍?”   “当然得做老光棍。烧成这个鬼样子,还会有女孩子喜欢你么?只怕连雒灵见了你也要逃。”桑谷隽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脸皮,说:“还好没给弄进火狱。我宁愿在这里给巨木压死,在金狱给铜矛捅死,在水狱给大水淹死,也不去火狱!”   “哈哈哈哈哈……”有莘不破笑得肚子疼:“我服了你了,这种环境还有心思想这杆子事!”突然一阵剧震,对面的“丝壁”凸了进来,看样子像是一根大木头的形状。有莘不破愣了愣,桑谷隽说:“又来了。我和蚕祖在属性上被克得死死的,功夫施展不开。现在守还守得住,但却没法子出去。”   “兹兹兹兹……”   “什么声音?”有莘不破问。   桑谷隽侧头听了一会,说:“是蚕祖在和我说话。嗯,祂说白虎属金,正好可以克制这个幻境。”   有莘不破抖了抖鬼王刀:“老大,是你再次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找别人去!别找我!”   有莘不破说:“你在生气吗?”白虎不答。“别这么小气嘛。我们不是很顺利地闯过来了吗?”白虎还是不答。“赌气是猫的特长,可你是老虎啊老大!”   白虎怒道:“谁有空和你赌气!被你一阵乱搞,我现在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你的事我不管了,等九尾收拾了你们几个小子,撤了幻境,我马上回去。乱七八糟!这什么世界!以后再也不来了!”   “你这还不是赌气?”有莘不破说,“但你这样被困在九尾的幻境里毫无办法,要等九尾来撤这幻境才能逃走,岂不是被九尾给比下去了?我们几个的小命是小事,只是你老人家的万世英名可就从此毁了!将来这事传了出去,不但朱雀啊玄蛇啊要说你的闲话,连赤髯巍峒这些后辈,还有你的虎子豹孙们都要看低你三分。”   白虎怒道:“还不是你小子害的!你要是有有莘羖一半的本事,还用得着这么狼狈么!”   “兹兹兹兹……”   白虎道:“我教训这小子!你插什么嘴!”   “兹兹兹兹……”   这次白虎再不说什么话,似乎在想什么东西。   “他们在说什么?”有莘不破问桑谷隽。   “蚕祖说最好两人联手,用祂的力量加上白、白虎老大的特长。”   “那还等什么!”有莘不破吃力地举起了刀,“赶快动手。”   “等等,”白虎说,“我先想想。”   有莘不破道:“还想什么啊!老大!我早说过,思考这种东东,不适合你老人家……”   “总之等我想清楚再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   “除了应对天劫,我从来没和人联手过,再说,我刚刚才和祂大打出手,现在,这个……”   有莘不破吼道:“这有什么好想?蚕老大,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联手?”   “兹兹兹兹……”   有莘不破问:“蚕老大说什么?”   桑谷隽说:“祂说只要让祂和白虎老大接触到就行了。”   “那蚕老大在哪里?”   桑谷隽指了指丝壁说:“上下左右、无处不在。”   “好!”有莘不破手起刀落,将刀往丝壁一插。整个空间突然震动起来。桑谷隽左手捏诀,右手按住丝壁,丝壁登时变成透明。有莘不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外面的情景,这才知道自己和桑谷隽处身于一个蚕蛹当中,蚕蛹外面盘绕着七十二层树根木干、巨藤毒荆,正不断地像自己所在的蚕蛹挤压、撞击。   “衣被天下——吐丝!”   十万八千蚕丝从桑谷隽触手处射了出去。这些蚕丝没有半点软绵绵的感觉,一根根如铁丝,如铜条,蚕丝到处,树木截断,巨藤洞穿,整个大森林转眼间被刺砍劈割得七零八落。蚕丝越吐越多,越积越厚,结成铁柱,变作铜墙,不多时把一个幻之木狱,变成一个金属的殿堂。   “兹兹兹兹……”   “蚕老大说什么?”   “现在我们已经有力量离开这里了,祂问我们往哪个方向。”   “当然是去找江离,不过他已经不在金狱了,不知去了哪里。”   桑谷隽沉吟了一会,说:“按五行地狱的布阵格局,土在中央,木在东,火在南,金在西。金狱和木狱之间隔着土狱,去不了。”   有莘不破说:“你懂得还挺多的嘛。”   “以前若木哥哥和我讲过这些道理。”桑谷隽继续盘算着:“正西是土狱,但按五行布局,这一面一定走不通。”   有莘不破问道:“为什么?”   桑谷隽道:“木狱便是为了拘囚擅土性的高手而设,哼,若让我进入土狱,那是如鱼得水。东面是异度虚空的大门,去不得。西南……”他看了看全身包扎得像泰西僵尸的有莘不破,摇了摇头说:“火狱太干燥,对皮肤不好,这西南也去不得。所以我们只能往西北方向去。”   他话才落地,蚕蛹裂开,天蚕变成一只巨大的青铜蝴蝶,风雷两翅扇动,背着两个年轻人向西北方向飞去,不片刻飞到边缘结界处,拦在面前的是一株万年古木。   白虎道:“借蝴蝶的力量,劈开他。”   有莘不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从脚下传了上来,入于足太阴脾经,当下依着季丹雒明所教的法门,牵引这股气息,循足而上,转手太阳小肠经,把一股柔力化作一道刚劲,挥刀劈出,“精金之芒”到处,枝叶散落,树干折毁。青铜蝴蝶向前一冲,进入了一个洪水滔滔的黑潮境界。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二十一关 演习   幻之水狱出奇的平静。这里没有火狱的烈火相逼,更没有树狱的巨木毒刺,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有莘不破和桑谷隽都有些担心。   “兹兹兹兹……”   有莘不破说:“蚕老大,别老说外语行不行,我听不懂。”   “兹兹兹兹……”   桑谷隽笑道:“蚕祖说外语水平低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没有文化。”   有莘不破苦笑道:“好吧,我承认我没文化,哪位有文化的翻译一下?”   “蚕祖刚才说,这里有人进来过,把这个幻之水狱的机引破坏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没遇到什么事情,不必担心。”   “有人进来过?”有莘不破沉吟着说,“那还能有谁,肯定就是江离啦。嘿,这小子真牛!我们两个闯过两个幻狱,就已经搞得遍体鳞伤……”   桑谷隽插口道:“只是你遍体零伤,别扯上我!”   “好好,是我自己遍体鳞伤行了不!总之他一个人破了两个狱,这不是把我们的风头都压下去了吗?白虎老大,你得反省反省。”   白虎奇道:“关我什么事?”   “还不关你事?”有莘不破说:“大家的属性都被克制住,你看人家青龙脱离了幻之金狱以后还有力气把这水狱也破了,老大你却闯过火墙就奄奄一息了,这不是让人家压你一头了吗?”   白虎怒道:“你还好说!不懂得五行生化之术也就算了,连我的力量和特长也不懂发挥,以金斩火,以己之短碰敌之长!把大家弄成这个样子,居然还有脸来怪我!”   有莘不破脸上一热,又听青铜幻蝶“兹兹兹兹”,虽然不知祂在说什么,但看桑谷隽那嘲弄的神色,多半也是不是对自己有利的话。   这两大始祖幻兽和两个年轻人在水狱唧唧喳喳地胡扯着,一点不像被困在绝境的样子。   雒灵站了起来,看来精神已经恢复。于公孺婴指着九尾布下的妖气幻境说:“里面还没什么动静,看来双方多半处于胶着状态。”   雒灵却向若木看了过去,脸上深有忧色。于公孺婴顺着她的眼光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若木的头发又恢复原先乌黑亮泽的颜色,连精神状态似乎也都已经恢复正常。于公孺婴却知道若木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能够挽回性命,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幻之水狱被破坏了部分机引,空间状态显得很不稳定:一会儿幻化成南海,一会儿幻化成洞庭,突然一变,青铜蝴蝶身下出现一条大河。   “兹兹兹兹……”   桑谷隽不等有莘不破问起,直接翻译给他听:“蚕祖说这是真实情况在水狱之境的反射,这条河多半就是大江了。现在我们逆流而上,顺着青龙残留下来的气息,应该就可以找到水、土交会的两狱边缘。嘿,这次不用你动刀了,看我的……”还没说完,他突然呆呆地不说话了,眼睛盯着前方,不知是呆了,痴了,还是醉了。   “干嘛?”有莘不破向前望去,不禁眉毛跳动,吹了声口哨:世上竟还有这么酷的女孩子!   这少女跪坐在一片长长的芭蕉叶上,如风如电,迎面飞来:褐衣、短发,脸上的线条就像雕刻出来的一般,眼神锋利如刀,双唇紧闭——那是长年不苟言笑的人才能累积起来的冷酷!江离是个男孩子,但江离还不如这个女孩子来得阳刚;长得还算英俊的血晨自以为很酷,但他若站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简直就是在装模作样;雒灵的神色也有些冷,但她就像初春的井水,在冰冷中蕴藏着温柔,但这女孩子却像一柄万古玄冰雕刻成的冰刀,在阳光中尽显刚直而锐气,偏偏又绚丽无比。   这次不用白虎和天蚕提醒,有莘不破也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象。但看桑谷隽时,他却显得万分紧张:这个迎面而来的女孩越飞越近,他的神经也越绷越紧。来往的双方都在江心的上空飞行,眼见就要撞上,白虎、天蚕和有莘不破都知道这个幻影会从他们的身体“穿过去”,但桑谷隽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处男面临他的初夜。   就在双方交叉而过的一霎那,桑谷隽奋起勇气想拥抱她,但终于不敢,侧了身避开让行,低下头喘息着。   “喂,你没事吧?”有莘不破撞了一下桑谷隽,他才回过神来。“想泡她?”   桑谷隽怒道:“你闭嘴!口里不干不净!”   “对不起,对不起,”有莘不破笑道:“别生气嘛。不过以后遇见她真人的时候,可别像刚才那样。要追人家就得鼓起勇气上!”   桑谷隽喃喃道:“真人……真人……”   突然一阵巨响,眼前凸现一座拦路的大山,山上积雪皑皑。蓦地山崩雪化,洪水从天而下。有莘不破大吃一惊,打了桑谷隽一拳:“先搞定眼前事,那女孩子飞不了!”   桑谷隽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有无限缱绻之意,全不把这从天而降、声若轰雷的九天洪水放在眼内。   洪水未到,数十点水化夹着这银河倒挂之威势,打得两人脸上生疼——这九天飞流并非幻影!眼见瀑流压顶,桑谷隽手一举,青铜蝴蝶一个弧形向那高山山脚射去。万丈瀑流一个转折,尾随追来。   “地耸山出,水来土湮。”   九十九脉太行山耸了起来,把洪流挡住,围成一个高原湖。   有莘不破看得咬牙结舌:“和你打了几次架了,从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厉害。”   “这是在九尾的幻境里,主要是得懂牵引这个幻境的气机,加上蚕祖的天外力量。要在现实世界里,我哪可能这么厉害!啊,到了——”   山顶积雪化尽,显出一道裂痕来,青铜蝴蝶双翼翩翩,穿了过去,突然都觉身子一重,直掉下去。先是白虎与天蚕的灵力分离,跟着是白虎和有莘不破、天蚕与桑谷隽分别离异。在坠落的过程中,天蝴蝶蜕化成天蚕,跟着化作一张丝绸,轻轻披在桑谷隽身上,桑谷隽落到地面,如入水面,沉了下去。白虎缩成和普通老虎大小,四脚健如石、软如棉,稳稳落地;有莘不破却结结实实地跌了个七荤八素。   于公孺婴和雒灵都察觉到涂山氏布下的幻境出现不稳定的波动,知道幻境中双方的对决就要爆发了。但同时,若木的情况也让他们越来越担心。   有莘不破强撑着爬起来。身体好像重了好几倍。   “这个幻之土狱是什么鬼地方啊!身子怎么这么重?难道是我伤得太重了?啊,这是……桑谷隽,快出来?你没那么容易就挂掉吧!”   “你死我还没死呢。”桑谷隽慢慢地从地底浮出,才一上来就大吃一惊:这个幻之土狱既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也似乎没有什么要命的机关,但却挤满了形形色色不下数十个人!再一看,这些人个个都认识:桑鏖望、桑季、有莘羖……连姐姐也在!桑谷隽几乎就要扑上去,但终于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心镜土偶阵”。   “这是怎么回事啊,”有莘不破说,“好像我们认识的人全都在这里,但明显又不是真人。”   “是土偶。”桑谷隽说,“这些土偶本来还带有蛊惑人心的妖力,但似乎也给人破掉了。”那个人,多半就是江离。但饶是如此,这些“土偶”的真实程度仍让两人感到惊心动魄。如果这个阵势能完全发挥它的威力,那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光景?   桑谷隽新丧乃姐,看见桑谷秀的模样,看见一家人团聚在那里的情景,不禁眼眶微湿,突然啪的一声,“桑谷秀”粉身碎骨,发生一声令人见怜的呻吟,随即化作一堆粪土——却是有莘不破挥起了他的鬼王刀。   桑谷隽怒道:“你干什么!”   “你明知道这些土偶上有幻术,居然还一头栽进去!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对着这土偶哭!”   “那是我姐姐!”   “你姐姐?”有莘不破指着那一堆粪土冷笑。   “就算只是姐姐的肖像,”桑谷隽说,“我也出不了手。”   “那就我来代劳吧。”在劈开木狱边缘后,天蚕注入他体内的灵力还有些许残余,他自行牵引着周流全身,这时已经恢复了少许力量,只是在这土狱里面人比平常重了好几倍,行动很是不便。但有莘不破凭着一股锐气,挥刀七横八纵,不片刻就把这个“心境土偶阵”毁地七零八落。这土偶阵虽然没什么攻击力,但每个土偶中招以后,都会显出和真人极其相称的表情和声音,简直和在现实世界亲手杀死他们没什么区别!   桑谷隽光是在旁边听着这些假人临死前的各种呻吟,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偷眼一看,有莘不破居然一脸的沉静!   “你究竟是不是人啊!”   “哼!几个土偶而已,居然弄得你这么紧张。虽说这是‘土狱’,你在这里‘如鱼得水’,但要是你一个人来这里,只怕……嘿嘿嘿!”   “你自己也不见得比我强很多!”桑谷隽冷笑道:“要不然现在剩下的那几个土偶,怎么刚好是你最下不了手的人啊。”   有莘不破冷冷道:“谁说的!”一刀向“于公孺婴”砍去,“于公孺婴”脖子中刀,脸上神色在一弹指间变得极其复杂,却不说话,叹息一声倒下去了。这模样看得连有莘不破也不禁手一抖,停了下来。   桑谷隽冷笑道:“怎么样!”   有莘不破忙深深吸一口气,大步跨出,最后的两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一个女孩子坐在地上,因太久没有接触阳光而略略显得有点苍白的脸,虽然没有风却让人觉得十分飘逸的头发,她的表情似乎显得很无助,又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全不在乎——这不正是第一次遇见雒灵时、她抬头看见自己的那一霎的写照!“雒灵”的脚下不远,一个被挖开了一半的雪堆里,一个年轻人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沉睡的小王子,像一个入定的小神仙,神色平静得让人几乎不忍去打扰他,体态又似乎脆弱得让任何见到他的人不舍得再抛下他——正是自己见到江离的第一眼。   “动手啊!”桑谷隽冷笑道:“不舍得吗?”   “一个土偶,有什么舍不得的!”有莘不破眼睛一闭,对着“雒灵”就是一拳。“你……你好!”声音很不自然,就像一个太久没有说话的人突然开口。有莘不破吓了一跳,睁开眼来,只见“雒灵”一脸凄然的笑,眼神中并没有对自己的怨恨,只是充满了对难以把控的命运的无奈回应。“雒灵”这“临死”的情景只是一瞬,但在有莘不破眼里竟然如同十年般久远。   “我忘了告诉你,”桑谷隽幸灾乐祸地说,“有一个遥远的传说,说这‘心镜土偶阵’里化身临死前的情况,有一部分会是对本尊未来的预告哦。”   有莘不破怒道:“你信口开河!”挥刀就要向“江离”砍去,这一刀竟然在半空停顿了三次。   桑谷隽还想说什么,白虎突然说:“奇怪,怎么有两个江离?小子,且慢动手!”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气,和桑谷隽顺着白虎所说的方向看去,约数里外的地方有一片粼粼水光。走近前来,水光上细长的青龙盘旋而上,尾接池水,角抵苍穹,一个影子漂浮在祂的螺旋型的盘绕之中,正是江离。   “奇怪,”桑谷隽道,“土狱怎么会有这样一片池水呢?”   “喂,江离!”有莘不破向那个影子呼叫道:“我们来啦!”   “别叫了,那不是本人,只是她留下来的影子罢了。”桑谷隽突然省起:“对了,你们看池底!”   水池映出有莘、披着蚕丝的桑谷隽和白虎,却没有青龙和江离的影子。   看见有莘不破不明白,桑谷隽解释说:“江离故意在这里辟开一个水池,用‘固影成形’术把他和青龙的影子留住,又用‘水中捞月’之法把影子提炼出来,看来他是想给我们留下一些提示。”   “什么提示?”有莘不破说。桑谷隽还在沉思,天蚕已“兹兹兹兹”起来了。   “嗯,蚕祖说这个五行地狱还只是表象,我们如果把这个五行地狱毁了,只会跌入作为‘九尾幻境’内核的‘四象炉’里面。”   “什么!”白虎大叫一声:“四象炉?你没搞错吧?”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天蚕的。天蚕“兹”了一声,白虎脸色转归沉重。在火狱的时候,即使面对可以把精金熔化掉的烈火,有莘不破也未看见白虎有这么严肃的神态,忙问道:“老大,这什么‘四象炉’很厉害吗?”   “很厉害吗?”白虎哈了一声,说:“本来这什么五行地狱虽然有些麻烦,但对我来说,最多是把我困住一段时间,但这四象炉——这臭狐狸真他妈的毒!”   “兹兹兹兹……”   桑谷隽说:“这四象炉是以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之气,锻炼万物,归于一清。”   “什么叫做‘锻炼万物,归于一清’?”   “浅白一点说,就是任何东西、人也好,神也好,进了四象炉里,都会被炼成一股清气。”   看看白虎郑重的神色,有莘不破知道这个说法并没有夸张:“那狐狸这么厉害,那岂不是天下无敌了?”想起一事,急道:“江离哪儿去了?不会给那什么四象炉给炼化了吧?”   “兹兹兹兹……”   “嗯,”桑谷隽边听边说:“只有与天齐位者,才能达到这视万物为一的境界,才能布成一个完整的‘四象炉’。涂山氏还心存怨念与执念,显然不可能达到这个境界。因此我们还有机会。”   “所以我们就要找出它的破绽?”   “对。”桑谷隽说:“九尾是纯阴之体,因此必以太阴为根基,阴极反阳,乃生少阳,阳刚渐长,乃臻于太阳境界,老阳生少阴,少阴臻太阴,便成循环不可破之完局。但蚕祖猜想,天地尚不能完全,这九尾的幻境一定有一节是‘伪境’。只要我们找到了这‘伪境’,断了这一环,破坏了四象循流、生生不息的平衡,这‘四象五行幻象’就破了。”   白虎道:“青龙显然是进入其中一象去了。但祂显然没有押对宝!否则这幻境早就破了。不过祂应该也还没有挂掉,否则这池上的幻影也会随本尊的消灭而烟消云散。”   桑谷隽说:“四象有四境,但我们只有三组人马,如果在来一个帮手就好了!可惜他们却被挡在外面,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白虎说:“不!本来我们有三组人就够了!太阴是九尾力量之源,不可能是伪境。”   有莘不破大喜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分头出发吧。”   桑谷隽上下打量着他:“你还有足够的力气?”   有莘不破笑道:“砍死几个人都没问题。”   白虎摇头说:“不可能,虽然是伪境,但要破坏它仍需要很充足的力量,你现在的这点力气,一进去不多久就被化掉了。就算能撑一会,也万万没有足够的力量破坏这个伪境的!”   桑谷隽苦笑道:“所以我们还是得押宝。”   白虎看了看青龙和江离留下来的影子,盘算道:“子转丑,丑转寅……午未将交……他们是进了太阳境界!嗯,九尾以太阴为根,太阳最弱,如果是我,也很可能会押这一宝。可惜他们错了。剩下的就只有少阳、少阴两境界了。”   有莘不破对白虎说:“老大,我们先出发怎么样?”   桑谷隽奇道:“你们?”   有莘不破说:“如果是你们先走,一旦押错了宝,我们就全完了。但如果是我们先走……老大,我们进了那叫什么什么的境界后,能不能给他们传递个信息什么的?”   白虎说:“如果进了真境,那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要不然青龙他们也不必费事留下这个池影。但如果进了伪境,虽然你我现在残存的力量不足以摧毁它,但如果……嘿!如果奋死一击,还是能让整个空间产生震动!”   “那就好。”有莘不破说:“那我们先进去。”   “那不行!”桑谷隽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趁机表现你的勇敢来反证我的怯懦吗?”   “不是勇敢,是没办法。”有莘不破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桑谷隽想了想,说:“再想想。”   “想?”有莘不破挥了挥刀:“江离进入太阳境界多半很久了,我怕他支持不住。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别这么婆妈!”转头向白虎说:“老大,能不能骑你身上?”   “上来吧。”白虎微笑道:“不知怎么地,现在看你还觉得挺顺眼。”   桑谷隽还想说什么,有莘不破却不理他:“老大,我们到哪个境界去?”   白虎沉吟道:“老阴生少阳,其势方雄;少阳属阴,其性利九尾不利你我——不论真伪都难以抵挡。还是去少阴境吧,少阴属阳,为太阳至极而化之初绪,虽然有被卷入太阴境界的危险,但我们应该可以支持得久一些。”   “怎么进去?”   “凝神,慧聚刀芒,往辛、酉砍一刀。”   “好。”有莘不破回头对桑谷隽说:“别那样一副死相!你要是能够及时破阵,我还未必就死!我老师告诉我,我的福气大着呢!”   “好吧!”桑谷隽振作精神:“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外面见!”   “哈哈!这才是男人嘛!”有莘不破举刀一挥,白虎纵身一跃,跳进那生死不明的命运之怀。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二十二关 化蝶   雒灵心中一动,于公孺婴眼皮一跳。   “快了!”两个人同时想。   “白虎老大!白虎老大!”有莘不破想叫,却叫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啊!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光明黑暗,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点坚持着不肯散去的意志。一阵阵的迷茫,一阵阵的恍惚,这就是少阴真境吗?还是伪境?如果是伪境,自己如何奋力一击啊?有莘不破发现自己不是没有了力量,而是根本不知如何发力,仿佛整个人只剩下一缕幽幽荡荡的灵魂,这情形比在狍鸮的肚子里时还要糟糕。   他的记忆开始回流,回到刚才杀死“雒灵”的那一刻,回到初见雒灵的那一刻,又回到把江离从雪里挖出来的那一刻。然后,连江离也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   “不!”他想抓住什么,但用什么去抓呢?没有手,也没有刀。他回到了更早以前,一个老人告诉他:“越过了这大荒原,就不再是商国的势力范围了……”   然后,大荒原的概念也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的师父,那个神秘而伟大的男子。他有一身奇奇怪怪的本事,但那时候有莘不破却不想学,师父也没坚持他学。“等你扎好根基,这些运用法门上手很快的……”师父和祖父更重视的,是他能在德行和大略上有所长进。   所以除了那些实打实的功夫,师父还跟他说了很多大道理。这些大道理真烦!虽然师父说的这些大道理,他在祖父身上看得一清二楚:祖父也是遵从这些道理做人做事的吗?还是他的举动刚好和这些道理若和符节?   也许祖父和师父是伟大的,但是有莘不破却更喜欢呆在奶奶身边,听奶奶在他睡觉前给他讲一个个动人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最感动有莘不破的,是一个叫做有莘羖的男人。那是一个灭族的故事,那是一个悲壮的故事。如果祖父当初采取更加激烈的行动——直接造反!也许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吧。可是他并不清楚在那之前,祖父是否曾有过造反的念头。自从“甘·东西大战”之后,商国便默默地为大禹王的子孙们守卫着东方,向大夏礼以臣节。   可是那些故事也渐渐远去了。终于,他记起了那个香甜的Rx房。那是谁的Rx房?母亲的?她在哪里?还有父亲,他在哪里?父母的早逝,给他留下的只是淡淡的、间接从旁人口中得来的回忆,这回忆浅淡得还不如这香甜的乳汁徘徊在口舌间的温馨味道。   然后,连这乳汁也消失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空白了,为什么他还有意识?   鸟!   好美丽、好威武的鸟啊!这是哪里来的记忆?为什么会隐藏得这么深?难道祂隐藏的地方是在自己的代代相传的骨血之中?难道祂是自己灵魂的最终渊源?   震动、震动,一阵大爆炸以后,这个托名有莘不破的少年终于彻底地逝去了意识。   有莘不破睁开眼睛,看见了白虎。   “嘿!好小子,还以为你早化掉了,没想到你居然能支持这么久!”白虎周围的空间正产生扭曲,祂的身体也正在消失。   “我还没死!”有莘不破闻到一股逐渐消失的清香,然后他看到了一片越来越淡的青光下,坐着颓靡的江离:“哈!我们成功了!”   “对!”回应他的不是江离,而是另一个声音。有莘不破转过头去:桑谷隽脸上的疲倦看来和江离不相上下,他身边有一垄土包,正在渐渐平服,土包中发出最后一声“兹兹……”   “蚕祖说,”桑谷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以后就靠我们自己了……啊!”就在三大始祖幻兽一齐消失以后,一股极其浓烈的妖气向他们逼了过来,此时他们三个已经完全没有还手之力。龙爪秃鹰掠地飞来,一爪一个,抓住了有莘不破和江离。狻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叼起了桑谷隽。当他们三人逃到于公孺婴背后,这才看清楚那团巨大妖气的全貌:半身人形的涂山氏身下,八股妖气不受统摄地到处乱闯。   “没想到……你们居然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涂山氏似乎也在喘息,一条尾巴形状的妖气正试图让其它八股妖气恢复秩序。   “她居然还没死!”有莘不破叫道:“看来麻烦啊!”突然,他听见了江离的悲泣声:“师兄。”江离居然流泪了——在大荒原的时候,江离虽曾动用“慈力·牵机引”而流泪,但那并不是因为他动了感情。而现在,他居然为若木而流下了遇见师父以后的第一滴真正的泪水。   若木睁开了眼睛,但似乎没有看见流泪的江离,他的眼光停在五色丘冢上,跟着便微笑着阖上了。一股草木清气弥散开来,飘荡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刚刚逝世的人发出的气息,但带给所有生灵的却是生生不息的暗示。   五色丘冢飘起点点光华,在阳光下灿灿生辉,聚成一只蝴蝶形状,向七香车飞来。蝴蝶停在若木身上,消散了。微笑的若木慢慢化作青青的桑枝,混迹在七香车的各种草木之中。   当江离最后一滴眼泪落下时,若木已经不在了;当桑谷隽最后一声“姐姐”脱口时,蝴蝶已经消失了;桑鏖望倒了下去,不知是身体失去了力量,还是精神失去了支撑。   七香车上,多了一段连理枝;连理枝上,时而出现蝴蝶的幻影。   那是逝去的人留给还活着的人的最后安慰。   还能保持清醒的于公孺婴发现:涂山氏的妖气又是一阵巨大的变异。仰头望去,那个幽怨的女人竟然也望着七香车而流下两行泪水。“她为什么要流泪?”于公孺婴能够看破一切假象,却看不破这个女人的内心。   突然,于公孺婴见身边的雒灵闭起了眼睛,他心念一动,涂山氏唯一还能控制自如的最后那根尾巴也躁动起来。但涂山氏却没有去控制它,相反,她捧着面庞,突然放声大哭,又突然放声大笑,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有莘不破不解地看着涂山氏疯狂的举措,目视于公孺婴,于公孺婴指了指雒灵。有莘不破心中一动:“心宗!”江离说过,雒灵是心宗的高手。虽然心宗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门派有莘不破并不了了,但雒灵显然正趁着涂山氏心灵出现破绽的时候大举进攻。   大股大股的妖气随着涂山氏的暴走而进一步失控,向四面八方无序地涌去。其中一股化作毒瘴,向众人冲来。于公孺婴大吃一惊,踏上一步,拦在众人前方。但他的日月弓箭擅攻不擅守,自保有余,要护住这么多人却无善法。就在妖气将撞上于公孺婴的时候,那个裹着季丹雒明和桑季、已经在众人不觉中出现裂缝的天蚕丝球飞了过来,挡在他前面,和妖气一撞,丝球裂开散落,妖气也退避三舍。   桑季全身疲软地掉在地上,季丹雒明却天神般地屹立在最前面,一个气障从他身上张扬开来,笼罩了十丈方圆,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强大的妖气一碰到这个气障,也马上被弹了开去。地上的桑季见季丹雒明甫脱拘束,居然还这样了得,心中不由暗暗佩服。季丹雒明一眼扫去,有莘羖和桑鏖望两败俱伤,若木不知去向,只剩下几个年轻人在支撑大局:“哼!居然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他也来不及问明缘由了,因为涂山氏虽然已经被趁隙而入的雒灵逼得完全抓狂,但九股妖气却直觉地向扰乱它们平衡的心力之源冲来。季丹雒明的气障,在九股妖气的冲击下慢慢萎缩,季丹雒明也步步后退,气障在缩到三丈方圆的时候终于稳住。   有莘不破叫道:“季丹伯伯!光凭防守,不是办法。”   季丹雒明点了点头,右手虚探,掌心上空裂开一个异度空间,这个极为狭小的空间里,几道不知名的力量互相冲撞,每一次冲撞就是一次看似轻微、却隐含无穷力量的爆炸。   “难道这就是若木哥哥所说的‘空流爆’?”有莘不破心想。以前他见到季丹雒明施展功夫,一见就能模仿个五六分,再经季丹雒明一指点,马上就学会了。但此时见了这一招却全然捕捉不到其中的奥妙。   季丹看了看涂山氏,又看了看地上眼睛紧闭的有莘羖,犹豫着。   “季丹伯伯,这一招要聚气这么久啊?”   季丹雒明摇了摇头说:“受了我这一招,连灰也不会剩下,可那是有莘嫂子的身体啊。”   有莘不破一呆,虽然明知那身体已经完全妖化,但基于对有莘羖的情感,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于公孺婴突然踏步走出了气障,说:“我试试吧。”   “启儿、启儿……”涂山氏又哭又笑的声音回荡于天地之间。雒灵脸上红潮涌动,显然她也已经到了极限。   于公孺婴取下落日、落月两弓,将两弓合并,单膝跪地,无箭拉弦。   “回去吧。”于公孺婴雄壮的声音一震:日月弦动,四境一清。这一弦射出的不是羽箭,这一弦发出的不是声音——那是来自远方的呼唤,呼唤一个迷途的魂灵重归于造化的洪流!   “死灵诀!”雒灵大吃一惊,睁开了眼睛,于公孺婴已经站了起来,妖气正在消散,涂山氏的脸也正在恢复平静。她望向七香车,眼中只剩下一点慈母看着儿孙才有的平静。“这个若木应该是她的后代。”曾侵入涂山氏心灵的雒灵想,“隔了这么远的血缘传递,刚才若木的死亡居然还能唤起她对儿子的回忆。”或许正是这爱意,冲淡了她一步步走向极度偏激的执念。雒灵知道,她正是趁着涂山氏的这个精神波动而侵入她的心灵的。   “再见了……”只有雒灵能听见这个声音,这个可怜而伟大的一国之母,终于归于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之中了。她对那个男人的恨意呢?是否也将随着她的逝去而消逝?   江离默默地看着天际缓缓消失的涂山氏幻象,心中涌起了一阵极淡薄的孺慕之情。他突然想起了乌悬的话:“太一宗的嫡传,每一代都是大夏王族的血脉……”   当妻子的尸体出现在半空之中时,这感应居然把重伤的有莘羖唤醒了。他冲了过去,接住了她。山河破碎,林木凋残。而逝去的人,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有一个死敌,两个情人。”   “那个死敌令我憎恨,又令我钦佩。但他对于我,却没有憎恨,而只有忌妒和讨厌——因为和我一出生就是一国王子相比,出身贫民窟的他是那样的卑贱和贫穷。为了得到一点点的食物,为了学到一点点的知识,他也必须付出我永远无法想象的努力。和他相比,我的一切都来得太过容易。”   “当他玄功有成以后,当他有了和我匹敌的力量以后,他对我的妒忌开始转化为不屑。我们互相厌恶着,并为此大打出手。当我的妻子出事以后,他给我指了一条歪路。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增加他对我的仇恨。因为我们是死敌,死敌本来就应该互相打击着,死敌本来就不应该轻信对方——但我那时候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   “在多年以后,我细细回想当初的一切,慢慢发现我的妻子遭受化石兽的攻击,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个阴谋。那是一个失意的女人对一个幸福的小女子的打击。她们都曾是我的情人,一个成为了我的妻子,另一个却永远地成为我妻子的情敌。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呢?除了她,还有谁能驱使无主无宗的九天幻兽?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掉进了旧情人的陷阱,接着我的死敌又把我的不幸推向了最惨酷的深渊。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弟,我的族人,我的国家,我的子民……他们全都因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这个不智的兄弟,这个不值得他们那么爱护的王子而罹难了。或许我们都没想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大夏王!天下的共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暴!”   “我困顿于国破家亡当中,我不敢去找我那唯一的亲人——嫁到商国去的姐姐。因为我听说商国也因为我的胡闹而陷入同样的危机。那个时候,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平静,但我的生命力却还很强盛——这令我痛苦万分!我想在雨中求死,但阴云密布的天空却突然放晴;我想在日下曝毙,但地面却裂开向我喷洒泉水。那是一个叫若木的年轻人,在默默地守护着我。”   “祝宗人给了我一个希望,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寄托——抓住九尾,寻找毒火雀池。于是我开始寻找九尾——那个窃据了我妻子身体的妖物。一次次的围堵,一次次的功败垂成,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就这样打发自己的生命,但若木呢?为什么他也要这样浪费他的青春年华?是因为他乐在其中,还是说他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宿命?”   “我失去了一切以后,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她的诅咒——她曾诅咒我将失去这一切!各条线索串起来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是她亲自用她的双手来实现她的诅咒!”   “我知道,她希望我去求她,跪在她面前求她!唯有掌控了世界上最强大精神力量的她,才能够做到媲美于朱雀——甚至更加完美的‘祛除异灵’。可是她错了,就算我可以抛弃我的骄傲,我的妻子也绝不会抛弃她的骄傲!苏儿,她已经走了,我也要走了,你会寂寞吧?我还是给你留下最后一份礼物吧。小隽,这是虎魄,是我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一点杀机。如果你想替你大姐报仇,或许它对你会有些帮助。”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桑兄,不要太悲沉了,我们或许不能改变命运,但至少能改变对它的看法。季丹……经历这么多事让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人,其实还在等你。”   “不破,你很好,很好。继续走下去,不要因为我这个没用的舅公而消沉,不要被这雀池绊住你的脚步。”   有莘羖挺起笔直的躯干,抱着他的爱妻,一步步向雀池走去。有莘不破和桑谷隽想冲过去,却被季丹雒明一把扯住。   “黄鸟交交……止于桑楚……临其渊陟……万夫之御……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野马尘埃……风雨凄凄……以念苍穹……伊可怀也……”   雀池恢复了平静,但却不是以往那荒凉的静,而是一种肃穆的静。   “怎么这么多人!”   空中一个声音打破了雀池的寂静。桑谷隽抬头一看,怔住了——夕阳下,一股小旋风托着一片芭蕉叶,叶上端坐着一个三九寒风一样冰冷的女孩子——正是在幻之水境里遇见的那个少女。   “喂,我问你,知不知道毒火雀池怎么走?”   桑谷隽呆呆地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若在平时,有莘不破一定嘲笑他两句,这会子却没这个心情。   看见桑谷隽这副模样,风中的少女有些不悦:“你是哑巴啊?怎么不说话干瞪眼?”   “这里就是毒火雀池,姑娘有什么事情吗?”回话的是于公孺婴,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总带着令人信任的重量。   “啊!”风中的少女扬眉喜道:“听说今天是朱雀三十年一现的日子。你们也是来等祂出现的吗?”   “姑娘来迟了。朱雀今天早上现身过了。”   “啊!”少女无限失望地叫了一声:“三十年一次,我居然错过了,难道还要让我在等三十年?”她失望了一会,终于恢复了冷漠无言的神态。   流连的旋风在毒火雀池上空无奈地打了个转,终于向黄昏的西方吹去。   “你又错过机会了。”有莘不破说。   “我现在……”桑谷隽说,“哪里还会有心情!”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桑谷隽说:“我先伺候爹爹和舒服回孟涂。”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在孟涂乖乖做个好儿子。你呢?还不想回家?”   “笑话!”有莘不破说:“我舅公的话你没听见吗?他让我好好走下去,不要被这雀池拌住!我会的!伤一养好,我们就走。”   “要到哪儿去?”   “西边!逆流而上,听说天山就在这茫茫群山后面!”   “天山?那是传说中……”   “传说中血剑宗隐居的地方!”有莘不破替桑谷隽说了出来。“你信不信?我家有一把血剑宗少年时的佩剑。我想我爷爷一定认识他,可惜爷爷无论如何不肯跟我提起关于血剑宗的事情。我问师父,他也不肯说。”   “找他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想跟他打架!”   “以前想过的。”有莘不破说:“可见过季丹伯伯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和他们的差距有多大!所以暂时不考虑和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打架了。不过,高人见见总是好的。”   “你不怕他杀了你?”   “有点怕,所以才刺激啊。怎么样?想不想跟我们一块去?”   桑谷隽望着那风中少女远去的方向,摇了摇头。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二十三关 革命的理由   桑谷隽奉父亲、叔父回孟涂,于公孺婴和季丹雒明去为芈压寻找灵药,半路上雒灵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匆匆别去——归程中的七香车上,只剩下有莘不破和江离两个人。   “雒灵也真是的,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说一声,不过,唉,这也不能怪她,她又不会说话。什么闭口界,她这一门的功夫也真是奇怪。”   “不要太担心,看样子她只是去见什么人。她和你这么要好,不会舍得你不回来的。”   “你这话里怎么透着一股酸味。”有莘不破说,“不过也好,说明你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   “是吗?”江离口气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莘不破突然叹了一口气。   “干嘛叹气?”   “有没有听说商国把葛国给灭了。”   “听说了,怎地?”   有莘不破兴奋地说:“那就是说终于要对那个万恶的大夏王开战了!”   “大概是吧。可是这事有什么好叹气的?”   “我是在想,”有莘不破说,“如果这场战早开打几十年,那该多好。在大夏王屠杀有莘氏一族之际,东方诸国大旗一举,天下诸侯响应!也许舅公就不用落到国破家亡的境地了。”   江离漠然道:“那时天下诸侯为什么要响应商国造反?”   “大夏王这么暴虐,逼得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为什么不响应造反!”   “你别忘了,虽然孔甲王以后,王政乱德,但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严重。最多不过是政乱于朝罢了,还没到大家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有莘不破不以为然道:“难道一定要等到大家都活不下去才造反吗?”   “鼎革不可轻举。”江离说,“就算是现在,我还是觉得东方举兵,对这个世界不一定是件好事。”   “夏后氏政弊德乱,搞得民不聊生,你居然还替他们说话!”   “革命必以刀火,”江离说,“或许持刀人原本是想做一件好事的,可是刀染了血腥以后,持刀人的心态也会变的,以暴力得到政权的人会更加容易信任暴力,这对老百姓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火易纵而难收,一开始也许只是想毁掉弊政,但到最后却多半会连传统也一起烧个一干二净。”   “不破旧,怎么立新啊!”   “一物之微,皆有所自。”江离说,“不立足于旧传统,哪来的新!所谓的立新,其实不过是在旧传统上有所增减益损罢了。想把根基全部毁掉然后在凭空建起一座全新的楼阁来,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听过有成功的。”   “哼!”有莘不破说:“现在的那个商国主也就是因为存了你这样的念头,顾忌多多,所以才拖到今时今日。如今戎狄逼迫于西北,干旱肆虐于心腹,夏王乱政于上,昆吾作恶于下,整个华夏糜烂到都快灭亡了,革夏命立新朝,根本就是不得不为的事情!”   “几十年来成汤一直不动,也许只是因为他实力还未充足。”江离说,“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成汤成功地掌控了民心,如果他幸而革命成功,又能仁谨治国,那或许可以换来一世的太平。那这第一次革命,或许也可以视之为正义,因为他是挟民意而行鼎革。但鼎革先例一开,后世形势推移,流弊所及,必然有贪欲之徒竞相效仿,明明是为了私欲而自立,却伪托革命的大义!到时不但把这革命最初的正面意义给玷污了,连老百姓也得跟着受无穷无尽的灾难。”   有莘不破冷笑说:“依你说怎么办?”   “政昏误国,那是一世之灾。调之以药石,进之以良谏,未必无救。但如革命一起,开了这个先例,举世熙熙,代代相篡,难有止息——那才是万世之祸。”   “尊敬的江离老先生,”有莘不破冷笑道:“咱们也别去天山玩儿了,直接到夏都去,你给朝廷‘药石药石’,替夏王‘良谏良谏’,救救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怎么样?”   江离叹道:“我只是一个修真学道的小子罢了,大夏王高高在上,哪会来听我的话。”   有莘不破狂笑起来:“哈哈!这就对了!不过他也不只是不听你的‘良谏’而已!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龙逢那样的栋梁大臣,也不过说了他几声而已,就被英明神武的大夏王给喀嚓掉了!他要是能听得进别人的话,这国政还哪里还会昏啊!”   江离默然良久,道:“夏桀确实不像话,但是华夏国运的兴灭,也不能仅仅考虑眼前的问题,还要顾及到后世的长远。”   “反正你就是希望天下最好不要死人,好的东西能尽可能地保存下来。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有莘不破说,“我可没那么多细腻的心思。要我说,见到害群之马,一刀杀了!保护好自己的国家,保护好自己的亲人,也就是了。”   “那如果有个你难以下手的理由挡在你面前呢?”   有莘不破皱眉道:“算了,咱们说这么闷的话题干什么!还是谈谈我们怎么去天山吧。你还记得伯嘉鱼养的那些巨大的鱼凫吗……”   手,轻轻掠过雀池的毒焰,整个毒火雀池立刻被惊醒。   “他还是走了。带着那个女人。”   “宗主……”   “临走前惦记着要报复的人不是无瓠子,而是我。无瓠子如果知道,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宗主,当年真的是你……”   “别叫我宗主。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只想做一个女人。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够。如果当年他能够只把我当作一个女人……”   “宗主,那虎魄究竟是什么东西?”   “虎魄?那是他留下的一点杀机,纯粹的杀机,没有附着任何玄术或精神力,因此也不是任何玄术和精神力所能控制。”   “不能控制,那么桑家那小子如何驱使?”   “不用驱使。它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点敌意——对我们的敌意。只要把它放出来,它就会冲着心力之源而来,它并不能对我们的精神造成损害,仅仅是破坏我们的身体而已。”   “什么!”   “也就是说,所有没练成魂游物外的心宗传人,都会被这点杀机肢解而死。”   “但魂游物外,天下只有宗主一人练成!”   “我练成了吗?”   “……那这虎魄岂不成了我们的天敌!”   “天敌?不错。他真是天才,临走还留下这样棘手的东西来。不过……唉,我能窥破所有生灵的内心,可是在他面前却他全无办法。和这种天命孽缘相比,这点创造又算得了什么?”   “雒灵在那桑小子身边,只怕……”   “对灵儿来说,桑家小子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此掌握在桑家小子手里的虎魄并不可怕。令人担心的,反而是她和那个小有莘之间的未来。咦!那是什么!”   “什么?没什么啊。”   “你没感应到吗?啊!是伊挚和祝宗人!”   “什么!伊挚!祝宗人!难道连这两个人也到西南来了?”   “不,是在东方!遥远的东方。他们在干什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嗯,……他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居然在干那样的蠢事!”   “蠢事?”   “补天!他们竟然企图补天!那是人类干的事情么!哈哈,疯子,太一宗的两个疯子……”   ……   “刑鬼,你还没感应到吗?山鬼已经赶过去了。看来她和祝宗人之间的感应还很强啊。毕竟,祝宗人是她的旧上司。”   “可她已经发誓效忠宗主!怎能……”   “别激动,只是给旧主人送终而已,不算背叛我。”   “送终?难道……那两个人都……”   “伊挚好像还有口气……嗯,季丹似乎也发现了,祝宗人的小徒弟却还蒙在鼓里。我们走吧,灵儿已经找来了。这孩子很好,居然能够发现我的行踪。”   “您不见她一面?”   “不见了。有些话,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季丹大侠,你怎么了?”   “这两个疯子!”季丹雒明遥望东方,喃喃自语。突然发足,绝尘而去。   “季丹大侠,出了什么事了?”   季丹雒明的声音远远传来:“灵药已经到手,东方有大变故,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了。保重!”   “你怎么了?”   看见江离的脸色突然一片惨白,有莘不破吓了一跳。   “不知道,我不知道。”江离痛苦地说:“只是突然难受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不,不像。”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气:“那可能是破九尾幻境的时候真气消耗太过严重了。你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看来这次回到了鱼凫,我们这群人只怕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修养过来。啊,雒灵回来了。”   在对付涂山氏的最后关头,最擅长把握机会的靖歆趁机逃走,把收了个把月的徒弟马蹄和他哥哥马尾都弃之不顾。有莘不破等人发觉以后,也没心情处理这两个小混混,就由桑谷隽招来两条小天蚕把两人制住,打发到陶函车队拘禁起来,过了不久这两个人的事情就被众首领搁在了脑后。   有莘不破的头发眉毛都已经渐渐长出来了,芈压也已经醒转。伯嘉鱼答应借给有莘不破七十二头巨大鱼凫,助陶函商队逆流而上。这些鱼凫每头都有山牛大小,入水如飞,力曳万斤。借得了这七十二头鱼凫以后,有莘不破开始部署陶函众人,趁着几个首领养伤的空隙锯木为舟,劈竹作筏。   不过,有莘不破继续西进的计划却受到了陶函四元老的强烈反对。   这天,伤痛刚好的有莘不破正有滋有味地品咋着昨晚和雒灵的激情,苍长老这不识时务的家伙带着昊长老、旻长老、上长老又来烦他了。   “台侯!我们还要西进?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不知道。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国度,什么民族啊!”   “什么!你不知道?难道你没发现这一路来越走越荒凉吗?”   “不会啊,江山壮丽,风景如画。”   “我不是说这个!”苍长老气乎乎地说,“我是说越往西就越没有人烟!鱼凫国还好,毕竟是西南大国。但再往西,只怕那些个地方从来就没有人去过!”   “那又怎么样?”有莘不破继续装傻。   “我们是商队啊!”苍长老大声抗议道:“可是现在,我们有一个多月没做生意了。如果再往西……我简直不敢想象!”   有莘不破忙安慰他:“别急,别急。孺婴兄不是说过吗?‘名禽所在,必有珍宝’。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越可能发现重宝!我们现在溯江而上,在这大江的源头,还不知道有什么宝贝在等着我们呢。”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大江源头,到处都是金沙哦。”   “就算真有宝贝又怎么样!”苍长老一点不受有莘不破的诱惑,“别忘了我们是商队,经商贸易才是我们的本色行当!我们可不是探险的队伍,更不是开山挖矿的矿工!”   “你看我这样的人,像是一个会带着你们规规矩矩来回跑、算算计计做生意的人吗?”   苍长老等没有说话,脸上只写着两个字:“不像。”   “所以啊,”有莘不破说,“我的保证是让这个商队的大部分人平安无事地回家,盆满钵满地回国。此外我怎么胡闹你都不要管我!你去问问下面的人,看看他们对我这个保证满意不满意。”   “他们是没什么话说,可是,可是……”   “如果你们实在想坚持什么商队本色……”有莘不破终于祭起了对付苍长老的终极法宝:“等商队重新回到于公孺婴手里再说吧,反正这一天也不会太久。”   苍长老终于不说话了,一脸不是很满意的表情走了出去。   “唉,真烦。”有莘不破实在不想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费心机,有时候真希望这几个迂腐而执拗的老头是于公孺婴派来的,这样就算是钩心斗角,至少有个对等的对手。“不过在这个春光多得到处乱流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去想这些大煞风景的事情。我那些出类拔萃的朋友……嘿嘿,江离多半在晨睡;桑谷隽多半在想着那个英俊的女孩;芈压肯定呆在他的厨房里给自己做疗理汤;至于于公孺婴,嘿,多半在看着银环蛇发呆。哦,还有她……”   想到和雒灵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的美妙境界,有莘不破心头大动,一阵猴躁。   马蹄马尾交到苍长老手上以后,苍长老把他们交给了阿三看管。后来阿三忙碌起来,又把他们交给老不死看管。老不死和马尾倒是相处得不错,一个老,一个肥,彼此都有一个懒惰的理由。   马蹄却活得忐忑不安。这些日子来他多多少少听见阿三对于公孺婴的夸耀,知道陶函有一头目视千里的龙爪秃鹰,而于公孺婴则能够和这头龙爪秃鹰通灵。   “嘿!首领能够看到龙爪秃鹰看到的所有东西哦!”   马蹄知道,有那终日盘旋在上空的龙爪秃鹰在,以自己的这点微末功夫,只怕逃不了多远。所以尽管阿三和老不死并没有把他们兄弟俩看得很牢,但马蹄也不敢贸贸然地逃跑。   “但假如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我呢?”这当然会让他顺利逃脱的机会大大增加,但马蹄却不肯这样想,因为这样会刺伤他的自尊。在某个突然醒来的深夜,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作为有莘不破、江离或者于公孺婴的对手而被杀。“对等的对手……”   商队越来越忙碌了,因为各大首领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了,巨型的鱼凫也已经借到了,但舟筏却还没有造好。负责舟筏设计工程的是旻长老。商国在海外也有一截自己的附属地,航行业和造船技术也远非西、北各族可比。不过这次的舟筏在设计上追求简捷:一是保证能够托起一驾铜车和山牛、风马,二是保证舟筏底部不会湿漉以避免车轮生锈和牛马生病,三是排水破浪的功能较好。   “三哥!让我来帮忙吧。”马蹄很是时候地说,这时候阿三正累得直喘气。   “可是……”   “我们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吗?其实我只是被误会了,我们兄弟俩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陶函的事情。在我们的冤屈澄清以前,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离开。”   “好吧。”听到阿三这句话以后,马蹄就开始卖力地干起活来,那份冲劲连陶函商队的人都觉得感动。   “看看人家那份劲儿!倒像他才是陶函商队的正主,我们只是来帮忙的!”   “不能输给他!”   “对!”   马蹄没有发现,当自己的冲劲上来以后,身上居然也散发出能够激发士气的气质来。他一直就这么力量十足地干着,有一天阿三对他说:“不如你加入我们陶函吧。”   “我?可以吗?”   “当然!”阿三说,“别看我身份不是很高,但我在有莘台侯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你这样的人,一个顶俩,我想这事情至少有九分把握!”   这天晚上,马蹄兴奋地睡不着觉,整晚乐滋滋地听马尾在那里打呼噜。   第二天起来,他居然没有因为失眠而显得困顿。陶函的众人大半还在做梦,他已经盘算着如何准备这一天的工作了。这时远处一个人沿江走来,却是重伤初愈的芈压出来散布。   “少城主,早!”马蹄忙跑上前去哈腰,但芈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礼貌反应地点了一下头,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散步。   马蹄当场愣住了,在季连城外,自己也曾小心翼翼地伺候过他一回,可这位少城主完全不记得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知怎地,马蹄的心脏突然一紧。   “我在陶函商队,真的能够出人头地吗?”他眼前出现一个瘦削的老头,麻木地给山牛喂草料,这老头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又胖又脏的老头,两个老头相依为命地或者,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意识到他们两个人的存在……   “难道我就要这样一辈子地过下去?”他曾想过利用陶函商队作为跳板,跳出自己在季连城的那个命运的怪圈,可当他有机会进入陶函商会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陷入另外一个命运的怪圈罢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两个人怎么办?”舟筏已经准备妥当,伯嘉鱼的送别酒也已经吃过。临出发前,苍长老这样问有莘不破。   苍长老的身边是阿三,阿三身后是伛偻着身子的马蹄和马尾——马尾手上没有麦饼,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吮吸着又脏又肥的手指。马蹄却扑通跪下了:“台侯!那靖歆干的事情和我们无关啊!我们是被他骗来的!一路上他逼我们作牛作马,让我们受尽了苦头。可是我们两个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苍长老说:“看来只是两个小本商人,多半是给靖歆那家伙胁持了。”在苍长老面前,阿三也说了不少好话。   于公孺婴问道:“这两人这些天还老实么?”   “挺老实的,”苍长老说,“乖乖窝在那里,也没打算逃跑的样子。”   旁边阿三插口说:“后来我们忙起来,这小子还主动请求来帮忙抬过木头。其实这人在季连城的时候曾来应征过我们商队的杂役。”这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所以阿三恰是时候地插了这句话也不算越礼。   马蹄听见这话暗暗感激阿三。偷眼向江离看去,只见他眼皮也没抬一下,显然自己根本就没资格让他记在心上,但他却把江离拒绝他入陶函的那几句话刻骨铭心地记在脑中。   “是吗?”有莘不破懒洋洋道:“就安排他们上阀,做个杂役吧。”   阿三忙拍拍马蹄的背,低声说:“快谢谢台侯的恩赏!”   “谢谢台侯,谢谢台侯!”马蹄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能进陶函商队,这不是他向来的梦想吗?但为什么现在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满腔的积郁呢?   “你们出去罢。”苍长老说。   马蹄站起来,却没随着阿三出去,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直视有莘不破,问道:“你不杀我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苍长老喝道:“还在这里嗦嗦干什么!谢过台侯的恩典,就快干活去!”   在这些举手之间就能决定自己生死的大人物面前,马蹄心中怕得要命,两边太阳穴跳得厉害,听到苍长老的断喝,不禁退了一步,背脊却碰到了不知进退的马尾。靠着背后那堆肥肉,他体内不知哪来的一股气从下往上冲,颤声又问了有莘不破一句:“你不计较我们的冒犯了,是不?”   有莘不破终于大度地点了点头:“没错。你们下去吧,好好干。”   苍长老喝道:“还不谢谢台侯勉励!”   马蹄突然想起透过季连火巫家的狗洞偷看到的一节礼仪,肃身直立,拱手长揖:“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兄弟俩臂膀相扶,自己还能活下去。就此告辞。”扯了一下马尾,也不敢停留,步履踉跄地走了。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不但是苍长老和阿三,连有莘不破也呆住了。 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 第二十四关 尾声   舟筏已经妥当,铜车牛马也都上了舟筏,巨形鱼凫下水待发,可在最前锋的铜车“无忧”上,众首领都还不肯下令出发。   苍长老说:“台侯,再不走,就误了吉时了。”   “等一下,再等一下。”   “有莘哥哥,你还在等什么呢?”芈压骑着狻猊,兴致勃勃地在搬到舟筏上的铜车顶跳来跳去,从这驾车顶跳到那驾车顶,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   “桑谷隽,是吧。”说话的是江离。   “桑哥哥?他会来吗?”   “五五之数。”于公孺婴说。   “十二分把握!”有莘不破高声叫道:“他一定回来的!”   芈压嘟起嘴还想说什么,远处一个声音飘来:“真感动啊!感动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有莘不破一听几乎跳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道:“看!我说他一定会来的不是吗?他怎么会舍得我们,对吧。”   “得了吧你,我只是来给你们送行。”桑谷隽骑着地狼,从岸边的土地上浮了出来,左边是左招财,右边是右进宝。   有莘不破冲他眨眨眼睛:“不是吧,你就算舍得我,难道还舍得那阵风?那阵风可是往西边刮去的呀。”   桑谷隽突然有点腼腆,但随即扬起了头:“就算要找风找雨,我自己也去得。”   江离突然道:“你若不想与我们为伍,为什么还要弄出一辆和我们商队铜车大小相类的车来?”   “车?”有莘不破说,“什么车?我怎么没看见。”   桑谷隽笑道:“因为你眼睛有毛病!”看了看江离,说:“人家都说于公兄眼睛毒,我看你也不比他差。”说话中桑谷隽等三人渐渐“升高”,他们脚下浮出一辆石头车来,果然和陶函的铜车一般大小。车底几头面目蠢钝的巨大地鼠托着,看样子这车竟能够穿山入石。   芈压见这辆石车竟然可以潜地如入水,大感兴趣,骑着狻猊跳了过来敲打玩弄。   有莘不破说:“我虽然没料到你会带这样一辆车来,不过还是为你准备了一艘大筏。”   “用不着。”桑谷隽一跃跳上了“无忧”上,左招财右进宝驱使石车“无障”,蓦地穿石而入,消失在江岸边的群山之中。把旁边的芈压吓了一跳。   桑谷隽说:“我们在水上走,我的‘无障’会在岸边紧紧跟着的,我就怕这舟筏走得太慢了。”   负责轮流拉“无忧”逆江而上的鱼凫,是伯嘉鱼所借七十二头鱼凫里最大的两头,是鱼凫国的两头通灵兽,听到桑谷隽这话一齐怒吼一声。桑谷隽是见过他们的,也不理会他们。有莘不破忙叫道:“出发!起航!”   “出发!起航!”苍长老令旗挥动,拉着无忧的鱼凫趁着怒气分水破浪,后面的鱼凫虽然略不及它的神力,但跟在无忧后面,阻力较小,也尽可跟得上。左边沿岸,火鸦托着芈压的厨房“一品居”凌空飞行;右边沿岸,桑谷隽的石车“无碍”时或出现在山石阴影间。鱼凫国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目送这传奇的商队溯江远去,有的祝福,有点赞叹,有的发楞,有的留恋。   “你出来了,桑国主怎么办?”于公孺婴道,“他不担心你?”   “我就是要他担心我。”桑谷隽说,“回家以后,他老人家形若枯槁,国事家事都不理会,如果没有叔父内外主持,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在他老人家面前伺候着,他也不怎么理我。所以我出来的事情,叔父也是赞成的,他认为我出门以后,爹爹会更记挂着我多些,就不会老想着姐姐了。”   “切!”有莘不破嗤之以鼻:“泡妞就泡妞嘛,还牵扯出一个忠孝两全的理由来。”   桑谷隽捋起双袖:“想打架是不是!”   “打就打!谁怕谁啊!”   两个人就要动手,于公孺婴掏出“陶函之海”,当头一罩,把他们俩都收进去了。他轻轻抚摸着这个陶钵,喃喃说:“这东西灵力充足以后得常用用,不然怕会生锈……”   一阵阵的怒吼和痛骂从陶函之海中传了出来,跟着是两人在里面大打出手的各种气劲相撞的声音。   “我进去看看。”芈压骑着狻猊冲了进去,跟着陶函之海开始有阵阵浓烟冒了出来。   “吵死了。”江离不知怎地做出一个葫芦盖来,一把把陶函之海给盖住了。   “他们在里面给焗死怎么办?”于公孺婴说。   “活该!”江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阖上了眼睛继续他的晨睡。   雒灵无声地微笑着,坐在“无忧”的最前头,听江水唱着常人听不懂的歌。   葡萄青青、还没完全成熟的季节,正是最无忧无虑的短暂时光。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一~二关 被偷窥   少女的Rx房坚挺起来,当她发现自己被偷窥。   这是大江的江心,一圈芦苇绕成一个奇异的浴场。夜风如纱,吹拂着沐浴中的少女。少女有些不安地呼吸着,眼睛四下寻找,想要找出那个偷窥的人……芦苇丛是江离布下的,如果有人藏在里面,一定会被江离发现;天空万里无云,连于公孺婴也收起了它的秃鹰……这应该是一个绝对安全的浴场,为什么自己还会这么不安?是自己多虑了么?   少女拿起桑谷隽赠送的丝巾,湿润的毛巾摩擦着她的颈项,顺着肩窝,越过右肋,转向平原,小心地触碰那一丛幽草。   来了,又来了。她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偷看她……对!就是那种感觉,突起的喉结上下耸动,结实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她甚至感到他的手不自觉地向他的下体伸去……火焰烧着那个男人的身体……少女知道,他很年轻,可她为什么会知道?   昨天晚上洗浴的时候,少女就发现了这异状,可几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查了很久却没发现什么不妥,问少女到底是发现了什么异状,但她怎能当众说出这种羞耻的感觉?那时,连她自己也以为只是一种幻觉。谁知道,今晚又是这样……   少女抬起头,嫣红的乳头刚好露出水面,月亮变成一面镜子,照着她水上的素颈,水下的肚脐……一定有人!一定!少女曾想把这种感觉和雒灵讲,但终于羞耻得说不出口。   天上一个月亮,水底两个月亮,月亮中,照出一个少女无暇无疵的赤体。透过天上那面“镜子”,少女仿佛看见了那双躲在不知何处的眼睛,此刻已经布满了血丝,她甚至可以感到那个少年另一个部位也同样在充血。   多羞耻的事情啊!少女不禁用丝巾挡住隐秘处,双脚紧紧盘着、纠缠着,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抓得几乎出血痕。她感到那个不知躲在何处的少年开始难以控制地喘息了……对!就像岸边林木间传来的声音:风的声音,鸟的声音,春的声音。   当少女感到那少年越来越热的体温时,她也从心里发出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她闭上了她的眼睛,却更清楚地看见那个少年火热的眼神。左岸,迷蒙的山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抵住了月亮,撑破了那一片月纱。月亮变成一朵花,蓦地绽放开来,少女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气,虚脱地沉下水面。   “昨天……”   昨天……   飞鹰,流水,花丛,尖叫。   “啊啊啊啊——你,你别过来!”   “叫吧,叫吧,你尽管叫吧!就算你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   ……   春,三月。   有莘不破起身时,发现雒灵不见了。问了阿三,便向商队最前面的舟筏而来。   铜车“无忧”顶上:江离阖着双眼,似乎在睡觉;桑谷隽望着白云,幻想着那阵风;芈压拿着一瓶江离送给他的调料;于公孺婴呆呆看着银环蛇;雒灵坐在最边缘处听流水声——没人说话,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没人回答有莘,连雒灵也仿佛走神得听不见他的声音。   “你们到底聚在这里干什么?”   “吹吹风。”开口的居然是江离。他倚在一张开满五色花草的藤椅上,清爽得就像当摘未摘的瓜果、含芽待吐的新叶。   春机如春水,坐在“无忧”上,见大江万里迎面而来,两岸山林如画,也确实是个吹吹风的好时光,好地方。   和雒灵一起,有莘不破最享受的是用肉体创造感情;但和江离说说话却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暇逸。他在江离旁边坐了下来,啪啦啪啦地胡扯着;江离眼睛似开似阖,也就将就地听着。   “前面有个人。”于公孺婴突然说。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切!有个人有什么奇怪的!”他反对于公孺婴的话,并没有什么理由,只因为他想和别人抬杠。这日复一日无新鲜事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   “有个人当然奇怪!”桑谷隽反对有莘不破的话,一样没什么道理。   “是个女人。”于公孺婴继续说。   “咦?”两个男人同时出声,一个是姓有莘,一个姓桑。   “是个少女,几百朵芙蓉花托着她,顺江而来。”于公孺婴补充说。   “漂亮吗?”有莘不破问。桑谷隽瞪了他一眼,他一直以为,雒灵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孩子跟了这样一个色狼简直是老天无眼!不过尽管他很鄙视有莘不破这个无耻的问题,却仍竖起耳朵关注着答案。   “很柔弱的样子,很配那几百朵被江水打湿了的芙蓉。”于公孺婴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话却引起了三个男生的联翩浮想——连稚气未脱的芈压也关注这件事情了:“她在哪里?为什么你看到了我看不到?”   “这家伙除了有一双毒辣的鹰眼外,还能通过‘通感之术’看到龙爪秃鹰那头扁毛畜生眼皮底下的所有东西。”有莘不破指着于公孺婴说,他当初在大荒原迷路就是这样给于公孺婴的父亲、于公之斯发现的。   “她在什么地方?”桑谷隽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于公孺婴望着江流的上游,叹息道:“在这样一个地方……真孤独啊……”   一个娇弱的美少女,坐在几百朵芙蓉上,孤独地漂流着……四个男生一起遥望上游,连江离也不禁怔怔出神。   “如果这时候她遇到危险,那这个邂逅就太完美了。”有莘不破很没人性地说。桑谷隽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却听于公孺婴无动于衷地道:“她正受到一尾怪鱼的袭击。”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在讲一个大鱼吃小鱼的故事。   “什么!”两个男人一齐跳了起来,桑谷隽九分担心中暗藏一分兴奋,而有莘不破则把兴奋全写在了脸上。   “救人!快救人!”芈压是纯粹的担心,他毕竟是个好孩子。   “远着呢。”于公孺婴说。   桑谷隽手一挥,一条天蚕片刻间幻化成蝶,他完全不管有莘不破“带我一起去”的叫声,御蝶而去,不一会飞得不见踪影。   “快!”有莘不破扯着于公孺婴说:“把你那大鸟叫回来!送我过去!”   “急什么。”于公孺婴说,“等龙爪飞回来,桑谷隽早把人救下了。”   有莘不破向江离凑了过去,几乎鼻子贴着鼻子地说:“七香车!七香车!借我。”   有莘不破的鼻息都喷到江离脸上了,但江离似乎也不介意:“今早我让他吸食太阳精华去了,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了,这会也赶不上桑某某了。”看有莘不破一脸又是失望又是不忿的样子,江离又说:“不过我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让你比桑谷隽更快到达……”   “什么!快说!没时间了。”   “你先拿一点芈压手中的调味粉,然后站在那个位置,对,就是银环盘着的那个地方,对前面一点,往左一点……”江离一边说,有莘不破一边行动,“哦,对了,位置刚刚好,然后把调料粉洒在银环的鼻子上——对了,蛇有没有鼻子的?”   江离正思考这个严肃的学术问题时,有莘不破已经照他的话做了,正在睡觉的银环巨蛇被有莘不破当头撒下的调味粉呛着。眼睛还没睁开,眼泪就流下来了。看着泪眼模糊的银环蛇,有莘不破暗叫不妙,突然江离说:“不破,小心你的后面。”有莘不破才回头,愤怒的银环蛇尾巴突然变成一围粗,呼的一声向有莘不破甩去。   “江离——你阴我!”在渐渐远去的惨叫声中,有莘不破化作一颗可爱的流星。   “那是什么调料?”于公孺婴皱了皱眉头,问芈压。   “江离哥哥送给我的,说是在东方大洋再过去的大陆上才有这东西,味道又辣又怪,不知叫什么名字。对了,江离哥哥,为什么桑哥哥去救人了有莘哥哥还那么着急?那怪鱼很厉害、他怕桑哥哥应付不来吗?”   于公孺婴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江离。   “有一种传说中的邂逅,叫做‘英雄救美’,”江离悠悠道,“像有莘不破这种男人,做梦都想遇见……”   “还好,赶得及!”   少女闪避着怪鱼的攻击,她清雅的面貌配上那惊惶无措的神情,足以让十万个正常男人为她热血上冲。“别怕,我来救你!”桑谷隽高呼着冲了过去。   少女听见声音,百忙中抬起头来,却见一件东西砸了下来,刚好砸在怪鱼的头上,怪鱼被撞晕了,但这小小的芙蓉舟也被这冲力撞散了!   有莘不破一手抓着被他撞晕的怪鱼冒出水面,还想破口大骂江离,却发现眼前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正诧异地看着他。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于公孺婴口中的那个少女了,马上把骂江离的话吞了回去:“呵呵,别怕,别怕,有我在,没什么东西能伤害你了!今晚我们炖鱼汤吃。”   被撞散的芙蓉又重新聚集在少女的脚下,结成一圈一丈见圆的花舟,有莘不破带着怪鱼爬上花舟,脸上堆着阳光灿烂的笑容:“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鸟……鸟不栖息的地方?”   这时桑谷隽也轻轻地降了下来,尽管因为被有莘不破抢先出手,心里十万分的失望更加上十万分的不服气,但面对这少女的时候,还是一脸的温柔。   那少女面对这两个从天而降个陌生男人,有些怯怯地说:“你……别叫我姐姐,你年纪好像比我大一点儿。我,我叫采采,我……”突然看见幻蝶渐渐蜕化为天蚕在自己面前掉了下来,惊叫了一声:“毛、毛毛虫啊……”向有莘不破抱了过去!   少女采采躲在惊喜交加的有莘不破怀里,晕了过去,晕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晕了……”   陶函商队第十九铜车,白露。   雒灵看着有莘不破带回来的女孩子,试图阅读她的心灵。但她读到的竟然是自己!   “师父!师父!”雒灵无声地呼唤着,可是毒火雀池却没有师父的踪影。但雒灵知道,师父来过的。刚刚平静下去的雀池,泛荡着一种不一样的触感。但这触感却不肯停留,在雒灵刚要到达的时候便平复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见见我?”雒灵有些担忧地跪在地上。师父对她来说,和世俗人眼中的师父完全不同:师父就是父母,是亲人,师门就是家,师父和她的师门,构成了雒灵的一切!   雒灵从小就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她以为,每个人都只是有一个师父,以及一群死心塌地跟随师父的部曲。在某个夜晚,服伺师父梳洗的时候,她看见面纱下那夜一般凉,风一般淡的脸。那时候她因为这张脸而感到有点伤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伤心。那时候她只懂得心灵,只懂得情感,在那张脸上她只看见一点忧伤,而未欣赏到那张脸的凄美。那时候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美。   美这个词,是有莘不破告诉她的。那个健康的男孩对她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那天晚上开始,他们便常常很惬意地享受对方的身体。此后……   顿!   雒灵深深呼吸,有些惊恐地停止对少女采采的探视!这些回忆,她竟然是在采采的心灵中看到的!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有莘、江离,这些人的心灵她不敢轻易去探视,因为她没有把握。她曾经试图探视季丹雒明,但却仿佛遇到一面天衣无缝的墙——这都是正常的,师父说过,只要对方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就能阻止外界心力的入侵。但这个昏迷中的采采,竟然把自己的心力反弹了回来!这种事情,她不但没有从没遇见过,甚至从来没听说过!   “嗯……”少女轻轻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铜车无忧,车顶。   “那女孩子什么事情吧?”在雒灵扶着少女采采进白露后,有莘不破问。   “没什么,”江离说,“劳累过度,再加上一点惊吓。睡一觉就好。”他转头对于公孺婴说:“这女孩子的来历很怪啊。这里已经是极西!山水荒凉,而这女孩子身上穿的却是上等的丝料,虽然式样有些奇异,但显然来自文化开化之族,不是夷狄之流。”   于公孺婴还没说话,桑谷隽接口说:“她的口音也有点怪,没有西南口音,倒和阳城官话比较接近,但也有些不同。听起来有点古质。”   他们对少女身世的猜测,芈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盯着有莘不破带回来的那条怪鱼:“这条鱼怎么办?”芈压说,“要不,今晚我们吃鱼汤,怎么样?”   “不!不要!”   芈压讶异地看了看众人:“谁说不要的?”没有人点头。   芈压低头说:“没人反对,那么……”   “我反对!”翻白腹的怪鱼呼地翻转过来,恶狠狠地盯着芈压说。   “哦——原来是你。你原来还没死啊。”芈压说,“反对无效。”   怪鱼怒道:“开什么玩笑!我乃河伯座下使者!你敢吃我!我还吃你呢!”它醒了一会了,知道身边这几个人多半不好惹,欺负芈压年纪最小,口一张,变成血盆般大小,就要来吞芈压。   “嗤——”的一声,怪鱼的半边舌头焦了。它可怜地留着眼泪,不大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原来这么难惹。   芈压奇道:“原来鱼也会流泪的。”转头问有莘不破:“今晚吃鱼汤好,还是烧烤好?”   “烧烤吧。”有莘不破说。   “我吃不下。”江离摇了摇头:“不过它的皮倒还不错,我的鞋底刚好有点破。”   “记得把鳍翅给我,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桑谷隽说,“它的鳍翅真的很奇怪诶,像一根根的针一样,用来作发饰一定很前卫。”   芈压又问于公孺婴:“孺婴哥哥你要什么?”   于公孺婴皱着眉,想了想说:“不用了。嗯,不过龙爪喜欢吃鱼生,你会弄吧?”   可怜的怪鱼流下两行热泪,趴在地上,吧嗒吧嗒不知道说什么。   有莘不破说:“它说什么?”   “啪嗒啪嗒……”   “鱼话吧。”芈压说。   “啪嗒啪嗒。”   “不管它了,”芈压说,“皮,鳍翅,还有鱼生,记下了,我和有莘哥哥吃烧烤,不知道雒灵姐姐和那位采采姐姐吃什么……”   “啪嗒啪嗒……”怪鱼神色恐怖地以头撞着脚下的车,虽然说不清楚,但众人都知道它是在求饶。突然它好像想起了什么,用鳍翅沾了了自己的眼泪在车上写着:“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个少女的来历。”   “呵呵,真的吗?”有莘不破说,“如果有价值,那还真可以考虑可以饶了你的小命。”   怪鱼刚刚难以掩抑地露出一丝狂喜,就听有莘不破对芈压说:“不过,会写字的鱼,是不是比会说话的鱼更好吃些?”   没人有心情在那里看怪鱼一笔一划地写字,因此江离用赤泽之水给它敷了伤口。虽然灼痛不是一时可以消除的,但总算能够结结巴巴地把话说清楚了。   “我,我叫怪鱼。”看着有莘不破又想吃烧烤的神情,怪鱼忙说:“后来,门主收服了我,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阿呆。”   “我们门主是镇都四门之一大名鼎鼎的河伯东郭冯夷老爷。十几年前,门主帅我们大举西来,寻找一个叫‘无陆’的水族部落。几年前,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些线索,抓到这一族的几个人,但她们的老巢却一直没有找到。前两天,门主不知怎地抓到了了水族的公主,也就是你们的救下的那个女娃儿。”   有莘不破大喜道:“原来采采还是个公主啊。后来她逃走了,是不是?”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阿呆说,“水族好像来了很厉害的人,门主匆匆忙忙地去对付她,这女娃子竟然趁机结莲舟逃跑,我一路追了过来,就遇到你们了。”   有莘不破道:“你虽然叫阿呆,可说话还挺清楚的嘛。芈压不要烧烤它了。”怪鱼阿呆大喜,却听有莘不破说:“清蒸吧。”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阿呆苦腔着说:“我虽然呆一点,但好歹也是一尾会说话的鱼。不要老说吃就吃啊。”   “那好,我问你,”有莘不破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也许我就不吃你了。”   阿呆点了点头。   有莘不破还没说话,芈压问道:“镇都四门都是什么东西?喂!阿呆嘴巴张得这么大干什么?”   “没,没什么!”怪鱼阿呆忙说:“我只是没想到公子您没听过镇都四门。”   芈压问有莘不破道:“有莘哥哥,怎么镇都四门很有名吗?”   “我听说过,”有莘不破摊手说,“但也不是很清楚。”   “所谓镇都四门,就是夏都四大庭柱门派。”接话的是桑谷隽:“河伯,山鬼,曦和、云中君。你们在鱼凫界北遇到的那几个人,有几个好像就是镇都四门的门人。”   有莘不破道:“你挺清楚的嘛。”   桑谷隽冷笑道:“我曾想过去找夏王履癸的麻烦,他的爪牙自然要打听清楚的。”   怪鱼阿呆听说这群人居然连大夏王也敢惹,心中更加敬畏。   桑谷隽道:“河伯西来多半没什么好事。我问你,他是大夏王派来的,是不是?”   怪鱼阿呆电了点头:“听说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听说!”   阿呆哭丧着脸说:“大爷,不是我不想说得肯定一点,实在是我级数太低,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么高级的情报。”   于公孺婴追问道:“那你们来找水族干什么?”   阿呆痛苦地说:“我……其实……我其实只是一个小卒,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们是为了‘水之鉴’。”一个少女的声音说。有莘不破和桑谷隽眼前一亮:少女采采在雒灵的陪同下,落落大方地迈了上来。   采采一觉醒来,就见到了雒灵。她问了雒灵几句话,从不开口的雒灵总是笑笑而已。但雒灵身上却有一种让人觉得安心的气质,她虽然不说话,但采采仍然能感到她的善意。   两人相携来到铜车无忧的时候,正撞见有莘不破等人正在逼审怪鱼阿呆。   “其实,我们只是一个没落了的部族罢了。公主什么,真是笑话了。”采采望着西方:“在这大江上游的某处,有我的家。但我听我妈妈说,那里并不是我们的故乡。”   “我们的故乡在东方,在很遥远的东方。妈妈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因为某些原因,被迫来到这个苦寒的地方。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妈妈没说。十多年前,当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们族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为了躲避敌人,我们被迫躲到一个更加隐蔽也更荒芜的地方。那里,也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们一族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几年。每一年,除了一些外出寻找食物、用品的姐妹,没有人离开过那里。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住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以为,那个地方就是全世界了。虽然有年长的姐姐、姨姆跟我说,外面还有很大的世界,我也总以为,那个很大的世界,也不过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点点而已,只是我们那个住处的延伸……很可笑,是不是?我也是出来以后,才知道原来外边有这么广阔的天空,这么宽厚的大地,这么高耸的山峰,这么奔放的河流!”   雒灵低下了头,这个女孩子的童年,和自己多么相似啊。   “现在回头想想,我居然能够在那样狭小的地方一住就是十几年,真是不可思议。现在再让我回到那里,一辈子不出来,我想,我会非常痛苦。而妈妈呢?年长的姨姆、姐姐们呢?她们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实在很难想象。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要西迁,来到这个苦寒的地方?十几年前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要逃避到那更加偏僻的地方去?这些事情,妈妈一直都不肯跟我细说,她总是说,采采,等你再长大些。”   有莘和江离突然一齐叹了一口气。两人对望了一眼:“等你再长大些……”这是多熟悉的一句话啊。当有莘不破问爷爷有关血剑宗子莫首的事情,当江离问师父有关师兄若木的事情,他们也总这样说。   “我们的族人躲躲闪闪地生活着。我们不但躲避着别人,甚至躲避着自己。我们这一族有操控水的能力,可为什么我会面对这头可怜的怪鱼束手无策呢?因为妈妈总叮嘱着我:不可以动用水族的力量!特别是大水咒!妈妈说,如果动用水族大咒,就会被那个很厉害的敌人发现。那个把我们一族逼得十几年不敢露面的敌人。”   “我们帮你!”有莘不破站了起来,“让我们来帮你对付那个敌人!我们这群人别的不行,打架却拿手!”   “谢谢你,不过,……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桑谷隽问。   “妈妈说,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让我们这一族的人和那个敌人接触。到底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总之妈妈秉持着这样的念头,一定有她的道理。”   “难道你们打算就这样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有莘不破大声说:“就算敌人再可怕,也不能还没战斗就放弃啊!”   “唉,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吧。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些,也很激愤。不过,这些年来,我们生活得虽然艰苦,但总算还平静,我小时候抗击敌人之类的想法也渐渐冷淡了。直到最近几年,我们出去寻找食物和其它生活用品的族人,开始不断地受到怪鱼的袭击。嗯,就是它这个样子。”   听到这句话,怪鱼感到十分恐怖,怕有莘不破又要煮它蒸它,幸而有莘不破等已经把精神全放在采采的故事里,没人有兴致理它。   “有一天,有几个姐妹外出被怪鱼抓走了,妈妈带着我去救人。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出来以后,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这又让我对不可知的敌人产生敬畏感。妈妈一路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水族大咒;一旦使用了水族大咒,就不能再自行回归本族,除非有她的答允和接送,否则会给族人带来无穷的后患。”   “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在对付敌人的关头,妈妈还要禁止我使用水族的力量。但我仍然点了点头。我想,妈妈自有她的道理吧。我跟随着妈妈,追踪一尾怪鱼到了它们的老巢。妈妈出面去引开敌人,让我趁机溜进去救人。妈妈和那一个很厉害的老头对峙的时候,我隐约听到那个老头说什么‘把心之鉴叫出来’之类的话。心之鉴,我以前也听老一辈的人提过这个名字,大概是我们一族的宝物吧。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我却不很了了。当时也没机会问。”   “妈妈把那个怪老头引开了,一开始还算顺利,但在我用小水咒偷进那洞穴的时候,那个老头发现,慌忙间我动用了大水咒,拖住了他。妈妈趁乱救下了我的几个姐妹。但我却被那个老头捉住了。那老头拿我威胁妈妈,但妈妈却不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妈妈的意思,点了点头。”   “妈妈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不要再动用任何水咒,否则会有更大的危险!’然后就走了,完全不搭理老头的威胁。”   “妈妈走了以后,那老头也不敢对我怎么样。他把我拿到他居住的洞穴里。没过多久,洞外突然爆发很大的响动!”采采说道这里,突然怔怔出神。   “你妈妈回来救你了吗?”有莘不破问。   “不是。”采采摇了摇头:“很奇怪啊。那确实很像我们族人的力量,可为什么会这么雄浑,这么刚强?”   “或许是你妈妈的朋友。”芈压说。   “也许吧。”采采说,“那老头赶忙出去,不久整个洞穴都摇动起来,似乎就要坍了。接着有巨大的浪潮涌进洞来,把全洞上下搅得一片大乱。那真像我们水族的力量,可为什么和我所知、所学的又全然不同呢?我趁着混乱结了莲舟,顺着潮涌逃出洞来。临出洞的时候,我听见那个老头被逼得哇哇大叫,竟也没空理我。当时风大浪大,我也没有看清楚形势,只是随浪逐流,顺水而下。”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芈压说。   “妈妈说过,动用水族力量以后,就不能自己回去了。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却也不敢冒危害族人的危险。”   “你们一族的大敌应该很熟悉你们水族的能力,”于公孺婴说,“所以一旦你动用了水族的能力,他们就能感应到你的气息。我想你母亲是担心你的气息会被大敌发现,暴露你们现在居住的地方。”   “嗯。”采采点头说:“我想也是这样。”   “而且,”于公孺婴说,“你说的那个老头很可能就是河伯东郭冯夷。那天把他的洞穴搅得浪涌岩翻的人,或者不是你母亲的朋友,而正是你们一族的大敌。”   “啊?”   有莘不破道:“不错,你母亲不是告诫你不准动用水族力量的吗?既然你已经用了,那就应该会有事情发生才合理。”   采采低下了头,思索着。   “之后呢?”芈压心思没那么复杂,就想听故事。   “后来,我就被这怪鱼盯住了。我当时疲累交加,连小水咒都使不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采采的故事讲完了,众人又开始盯着怪鱼阿呆。   “好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啊,这阿呆。”有莘不破的话让阿呆产生大祸临头的觉悟。   芈压道:“那到底是要烧烤还是清蒸啊?有莘哥哥?”   “别吓它了,不破哥哥,”看阿呆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的可怜相,采采说,“这阿呆看起来挺傻的,它又没对我怎么样,饶了它吧。”   采采一句“不破哥哥”把有莘不破骨头都叫软了。阿呆更是砰砰地磕头:“采采公主,采采姑娘,以后阿呆做你的坐骑,你让我向东,我不敢向西……”   有莘不破一脚把它踹开:“采采姑娘要找坐骑,不会找尾英俊一点的鱼么?要你!”采采咯咯一笑:“不破哥哥,你做我的坐骑好不好?”   桑谷隽低声说道:“没想到你也这么自来熟啊,跟有莘不破倒是一对。喂,雒灵,你没意见么?咦,雒灵呢?”   “雒灵姐姐刚刚下车去了。”芈压说。   “原来如此。嘿嘿。”   采采有些担心地说:“桑大哥,你不喜欢我么?”   桑谷隽看到她楚楚的模样,突然发现为了抬有莘不破的杠而疏远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实在有点得不偿失。忙说:“你别,这个,我怎会不喜欢你!我刚才那句话是玩笑来着……总之我是针对那个有莘……这……我的话你懂吧?”   看采采笑着点了点头。桑谷隽这才放心。   芈压在旁说:“采采姐姐,别理这几个家伙了,你经历这么多折腾,一定很饿了。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好吗?”   采采摸了摸微积汗渍的皮肤,说:“好啊,谢谢。不过,我现在更想的,是洗一个浴。”   只这一句话,让有洁癖的江离大生知音之感。   “别急,”有莘不破说,“松抱里有一个很不错的浴桶,是我在三宝岭缴来的……”   还没说完,桑谷隽叫道:“千万别进松抱,有莘不破住过的地方,女孩子最好别靠近!”   有莘不破对他怒目而视,旁边江离笑道:“采采姑娘,你先让芈压给你煮碗汤喝吧,沐浴的事情,我安排一下。”   采采微笑着点头,江离忽然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故事说给我们听?”   采采一呆,道:“因为你们问起我啊。”   江离又道:“你根本不了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如果我们是坏人,打起你的坏主意,怎么办?难道你母亲没告诉你对陌生人要有一定的戒心吗?”   “戒心?坏人?”采采低下了头:“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坏人啊。从小和我生活的,就只是我的姐妹,我的族人。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把我们逼到绝境的敌人,以及那个凶巴巴的怪老头,还有很多吗?”   这是什么声音呢?雒灵仿佛听见远处一阵奇异的震动。   “有什么异状吗?”身后,是于公孺婴沉稳的脚步声。   雒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有莘不破邀请采采暂时住下,“我们一定会让你开开心心地回到家门口。只要你母亲不反对,我拍胸口保证,一定让你们离开现在生活的地方,重新回到阳光下。”   对于有莘不破仗义的行为,四长老倒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有些担心这个来历奇特的女子会给商队带来什么不测。“算了,咱们这几位首领,个个年轻,爱闯祸,但解决祸端的本事也不小。担心不担心都是白搭。”四长老也唯有如此想了。   春江夜,明月升空,江月如镜。   陶函商队的舟筏下了锚,靠在岸边。   江离在江心一处江流较平缓处布下一圈芦苇,这些芦苇高达丈余,不知为何竟然不畏江水的冲击,在江心稳稳地围成一个露天的浴场。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互相监视着,以防对方生龌龊的念头,干龌龊的事情。   “你们两个就给我放心吧。”江离说,“有那圈芦苇围着,谁想偷看一定会被我纠出来的。除非……”   两人同时问道:“除非怎么样?”   “除非他飞到天上去!”   两人同时看了看空荡荡的天空,一齐叹了口气。   江离皱眉道:“你们俩这声叹气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起来那么龌龊啊!”   “啊——”一声尖叫把三人惊起,却见七香车载着衣衫不整的采采飞了出来。   “怎么了?”   “有人偷看……”   “什么!”   动用了于公孺婴的鹰眼,雒灵的心聆,再加上桑谷隽的触感和江离的嗅觉,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真的有人偷窥?”有莘不破问。   采采不很自信地点了点头。   “那禽兽会不会躲在芦苇丛里?”有莘不破说。   “不可能!”江离斩钉截铁地说。   采采也摇了摇头。   “会不会躲在水里?”有莘不破问。   “我在江底安排了水草。”江离说:“所以如果在水底,我应该也会发现一点痕迹。”   “你当时感到,那……那禽兽从什么方向,那个,偷看的?”有莘不破问。   采采呆了呆,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觉得有人偷看。”   “采采姐姐,”芈压说:“我看是你多心了吧。”   “除非那人躲在天上。”江离说,“隐了身,躲在天上。”   “唉,”采采叹了一口气,说,“可能是我多心了。”   雒灵一抬头,天上一个月亮;一低头,水底一个月亮。   这是江离第三次为采采布设浴场。采采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有人在偷窥。但她没有阻止江离。夜月如镜,采采第三次赤裸裸地暴露在那双眼睛前面。   这次,她可以更清晰地体会到偷看她那个年轻人的心情和感受,尽管内心还有几分羞涩,但透过他的感觉来反观自己,那是多微妙的快感!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会这样清晰地感到他的存在?为什么我能这么清晰地感到他对我的感觉?   江水有点凉,但采采的身体却渐渐热了起来,体内某种欲望不断升腾——那是他的欲望,还是她的欲望?到他和她都分不清楚彼此的时候,她感到他打了一个冷战。   “雒灵,你在干什么?”   雒灵拿起两面镜子,对立着放在一起。   “咦,”有莘不破说,“还真好玩啊。如果这两面镜子是活的,那它们会怎么想呢?从对方的身体中看到自己,然后那个自己里面又有个对方……两面镜子一对,里面竟然有无穷个自己和无穷个对方啊!嗯,雒灵,你以前常常玩这个游戏吗?”   雒灵心中一动,正想出去,突然听外面芈压的声音喊道:“抓到偷窥狂魔啦!抓到偷窥狂魔啦!”   看到被掼在地上的“偷窥狂”,有莘不破突然有些失望。“看起来蛮猥琐的嘛。”   桑谷隽冷冷道:“你还希望偷窥的人像你一样英俊潇洒啊。”   不理这两个男人顶嘴,雒灵慢慢走进那个昏迷着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试着探视他的内心。“多奇怪的人啊,他的灵魂竟像不在他的身上,却又不像灵魂出窍。不过,”雒灵心想,“偷窥者应该不是他。”   “不是他。”刚刚穿好衣服的采采说。   “不是?”有莘不破奇道:“那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我……听见芦苇有响动,看见这人缠在芦苇丛中,吓了一跳,叫出声来。”采采有些怯怯地说,“桑大哥当时就骑着幻蝶冲了过来,把他拿住了。”   有莘不破说:“那肯定是他没错了。等等……”他上上下下地大量桑谷隽:“听我们采采公主的叙述,你怎么去得这么快啊!”   桑谷隽咳嗽一声,假装没听见有莘不破的下半句话,对江离说:“你那芦苇很不错,我才到那里,那人已经被你的芦苇缠得半死。”   “对不起。”江离淡淡道:“我的芦苇没有杀伤力。”   桑谷隽奇道:“那怎么……我也没打他啊。”   “别转移话题!”有莘不破扯住了桑谷隽:“你为什么去的那么快!快说!你当时在干什么!”   “不破!别闹了!”于公孺婴细细地检查那人的身体:“是很厉害,又很奇怪的伤。这些伤来头很大!这个人到现在还不死,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估计他是受了重伤以后,从上游被流水冲下来的。”   采采点了点头,说:“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晕过去了。而且这人年纪也大了一点。”   躺在地上那人,年纪当在三十以上。眼尾已有皱纹,鬓边十余丝白发,瘦削而略显清矍,虽然在昏迷当中,但仍有一股脱俗的气质,并不像有莘不破所说的那么“猥琐”。   有莘不破奇道:“年纪大又有什么问题?”   “那个偷看的坏蛋,应该很年轻才对,也许比我还小点儿。”采采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满脸通红。有莘不破想说什么,却被雒灵扯了一下。但芈压还是问了出来:“采采姐姐,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那个人了,是不是?”   采采咬着嘴唇不说话,突然扭头跑掉了。   芈压问于公孺婴:“孺婴哥哥,我问错了吗?”   于公孺婴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对了的话也不应该出口的。”   芈压愣了一会,说:“你们这些老头子的想法真奇怪!”   既然受伤者不是贼人,陶函众人便不强行把他弄醒。苍长老吩咐老不死帮他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又命阿三拿来一条被子。   “长老,他背上有一个袋子,里面也不知道撞了什么东西,好像会响。”   “别乱动人家的东西!”苍长老叱道:“这人既不是宵小之辈,上得车来,就算我们的客人,不得乱动人家的东西!”   直到第二日中午,那人才有醒转的迹象,几个首领听到讯息再次聚集到铜车“无忧”。   “这里……是哪里?”那人喝下老不死喂他的半碗米汤,有些吃力地说。   有莘不破道:“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   “睁眼?”那人苦笑了一声,撑开他的两张眼皮。   “啊!你!你是……”   “我是一个瞎子。”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三关 自我流放八千里(上)   盲者阖上了他的眼皮。   “对不起。”   “没什么。我并未感到不方便。”   “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华夏人士。你为什么会来到这旷西之地?”桑谷隽说,“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   “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无妨。”有莘不破说,“不过能知道怎么称呼你吗?”   “名字……”盲者叹了一口气,“韶……我叫师韶。”   “师韶……”   突然,远空传来一阵缥缈的哨声。雒灵心中一动,便听师韶问道:“这是船?”   “算是吧。”有莘不破说。   “快把我放下去!然后你们快走!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有莘不破奇道:“为什么?”   “快把我丢到岸上去!快!然后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采采关切地问道:“是有人在追捕你吗?”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戚戚有感。   盲者师韶叫道:“别问了!你们……我,我自己走。”说着就要挣扎起来。   “不许走!”有莘不破把他按住:“你有缘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了。不管是什么人要为难你,都有我替你挡住。”   师韶苦笑道:“挡住?怎么挡?小伙子,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们,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谁也帮不了我。”   “你就放心养伤吧。”桑谷隽说:“是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救人救得半途而废,那我桑谷隽也太窝囊了!”   “桑谷隽!”师韶惊道:“你姓桑?”   桑谷隽奇道:“是啊,你知道我?”   “谷……桑谷馨是你什么人?”   桑谷隽全身大震:“你!你认识我大姐?”他猛地俯身,抓住师韶的肩头狂晃:“你认识我大姐?”   “天啊!竟然我遇见你弟弟……”师韶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竟没有回答桑谷隽的问题:“你是谷馨的弟弟,我更不能让你因我无端受累。你让我下船吧。”   “你认识我大姐,是不是!”   “桑兄!”于公孺婴道:“先把那追来的人打发了!这事再说不迟!”   桑谷隽一想也对,放开了师韶。   “你们不要多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让我下船……”   “别理他!”有莘不破命阿三把他扛入车中。“九尾之战以后,我又体悟到新的境界!这次你们别动,让我展展筋骨。”   芈压叫道:“不来!我一直都没机会出手,这次我先上!”   桑谷隽冷笑道:“不行!这人认识我大姐,这次又是我把他捞上来的!这件事算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江离突然道:“你们要对付谁?那人在哪里?是个什么角色?”   三人一愣,江离嘿然说:“连对手都没搞清楚!争什么争!”   雒灵仰望云空,朝阳离远山不过数尺,荒山寂寞,空中又是一声哨响。   桑谷隽喜道:“空中!”便要召唤幻蝶,却被于公孺婴按住了:“别急躁!”   那哨声远远传来,由缥缈而渐真实,由轻扬而渐尖锐。那哨声越来越近,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却不见半个人影。   于公孺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说:“我听说有人能用声音千里杀人!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江离想了想说:“用声音杀人虽然听过,但千里杀人,从来只是传言而已……除非是那个人。”   有莘不破道:“谁?”   桑谷隽沉吟道:“你是说登扶竟那个老家伙?”   芈压问道:“登扶竟是谁?”   江离道:“大夏当代乐正,唉,如果真是他可就麻烦了。”   雒灵突然取出一个小陶埙,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吹了起来。众人只觉得耳际一清,有莘不破心中登时静了下来:“她从来不说话,也从来没见她弄乐器,没想到她对音乐如此精通,这曲声,便像她的眼神一般,直接从心里流露出来。”有莘不破突然发现,雒灵的事情自己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空中的哨声渐低渐缓,似与雒灵的埙声唱和,便如两只小鸟,一上飞,一下掠,会合了结伴而游。突然哨声又变尖锐,便如化作一头苍鹰来吞噬雏鸟,雏鸟左右趋避,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脱离险境。埙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哨声也似渐渐远去,似乎是小鸟渐渐远飞,把苍鹰引走一般。   天际乐声一变,却是一声骨笛作响。如春雨,如蚕丝,丝丝缕缕,如泣如诉。雒灵埙声一窒,被笛声引得偏了,“波”的一声吹出一个破音,再难以继。   骨笛渐渐柔靡,荡人心魄,不但陶函商队众武士,连山牛、风马、巨凫都开始躁动。于公孺婴暗叫不好,放声大喝:第一声怒吼,猛烈如山火;第二声恸号,悲壮如秋雷;第三声长啸,雄壮如万马奔腾!把这靡靡之音一扫而空。   天际乐声又是一变,却是一声磬响,承啸声之英雄余绪,转为古质端雅,引人冥思:便如一个老人,在满山的坟墓中走来,又向遍野的坟墓中走去……多少的枯骨,才成就这千万座坟墓?当年华老去,多少痛苦的负担,才会把人的脊梁压得这样伛偻?从死亡的累积中走来,又向积重难返的前途走去,去不到终点,我们能停止么?望不到原点,我们能回头么?多少年就这样孤独地走来,又要多少年地流浪下去!   “啪啪啪……”是谁走路的声音么?不是。是采采跳舞的节拍,这简单而轻快的节拍把陷入冥想的人们拉了回来。铜车无忧的车顶是如此狭小,但年轻人轻轻的舞步却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内无穷地演绎下去,朝阳洒在她身上,灿烂而不灼眼。历史也许永远沉重,但青春却每日常新。哪怕这年轻明日不再了,但只要朝阳再次从东方升起,就会有新的阳光来响应这节拍。   天际的乐声又化作丝韵,跟着少女的节拍变得欢快,如同在为一对年轻男女的初恋助兴,令人心惬。韵律中渐渐有了温柔,渐渐有了幽思,渐渐有了愁绪,渐渐有了痛苦。采采停住了,想起那个没见过面的少年,想起那种难以捕捉的感觉……丝韵越来越凄迷,人却在凄迷中越来越执着。当情义被岁月掩盖,那执着的爱意便变成一把把伤心的刀。   采采轻哭一声倒下了,雒灵赶紧抱住。有莘不破掣出鬼王刀,凌空虚劈,大怒道:“我管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   空中数声鼓响,似是应战,一声响风起,二声响云集,三声响雷动!一个晴天霹雳猛劈下来!   “乱!”江离一声喝,雷劈偏了,落在江岸边,劈倒了一棵大树。   有莘不破怒道:“管你是人是鬼,吃我一刀!”引天地之气凝成氤氲,刀罡乱阴阳,水火斗龙虎,一股旋风冲天而起,刮散了云团,风声大作,掩盖了天际一切异响。   “偷偷摸摸的家伙!该出来了吧。”   飓风狂飙中,隐隐一声钟鸣。钟鸣方歇,又是一声鼓震,钟声沉厚,舒缓深远;鼓声震震,威武隆盛——似大国之有远征。   江离一听,不由脸色惨白,问雒灵道:“这是‘大韶’,还是‘咸池’?”雒灵摇头不语,神色也甚是不安。钟鼓声渐渐由威武而转凄厉,江离大惊道:“不好,是‘夔哭’!”   钟鼓声中,浮云蔽日,江浪涌动,那大旋风如疯了一般倒刮回来,竟然全不受有莘不破的控制!   “青山隐隐”,岸边石垄山动,叠起一面百丈的巨墙。   “桃之夭夭”,巨墙上一棵桃树迎风撒种,片刻间林木丛生,布成一片防风林,失控的大旋风被这片山林挡住,渐渐消解。   桑谷隽和雒灵喘息未定,空中风云幻变,如鬼神率领百兽起舞。十六头巨鹤从天而降,巨鹤之后是数百鹰、鹊、雁、枭,铁嘴银翼,怒冲而下。   桑谷隽叫道:“这、这算什么!”   江离道:“是‘百鸟来朝’!”   芈压深吸一口气,一张口,喷出无数火鹰、火鹊、火雁、火枭,火龙,拦截冲突,灰烬掉将下来,或落在江中熄灭,或落在铜车舟筏之上,吓得各车长、使者忙指挥陶函人众灭火。火虽熄灭,而乐声却未因此消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公孺婴说,“得把那奏乐人找出来!”   “没有奏乐人。”江离说。   有莘不破惊道:“你说什么?”   “你们听不出来么!这不是现场奏的。是很多首音乐夹杂在一起,我们用什么样的招数,就招来其中一首曲子的反击。”江离说,“这么多首曲子同时存在,而风格又如出自同一个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奏出这么多曲子。只能是那人奏乐以后,留下来的余音!”   桑谷隽骇然道:“余音!你说光是余音就由这样惊天动地的威力!难道……难道真是登扶竟!”   江离道:“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天啊,听听!天际游离着的曲子简直包罗万有,他究竟奏了多少曲子啊!”   有莘不破道:“有办法对付他吗?”   江离还没回答,苍长老跳了过来,道:“那个人!那个师韶说,只要让他下船,就能解我们的危难!”   有莘不破怒道:“开什么玩笑!危难未显时夸口救援,临危再把人推下水!我们成什么人了!”   采采软在雒灵怀里,心中一动,说:“他只是一个路人啊。”   “路人又怎么样!”有莘不破指着江离、桑谷隽等人说:“就算我肯!你问问他们肯不肯!”   钟鼓之声越来越沉郁,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虽在白天,众人却觉得阴风阵阵,无数幻象出现在空中,龙虎翻腾,鬼神怒号。突然暴雨大至,江浪倒涌,于公孺婴大惊,忙取出陶函之海,把商队装了连舟筏带铜车都装了进去,但还是有九辆铜车来不及救援,翻沉江中。没有被吸入陶函之海的众人撤到岸边,江离布下水草,桑谷隽飞出蚕丝,救援落水的下属。   有莘不破道:“靠我身边来,我试试用气甲!”   于公孺婴道:“你现在的功力成么?”   有莘不破道:“试试。”   江离道:“没用的!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戈矛,不是妖气,是音乐!”   于公孺婴突然叫道:“啊!不好!”   “怎么了?”   “那人!师韶!他没进陶函之海!”   “什么?”   “在那里!”芈压眼尖,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师韶抱着一截断树,浮沉于浪涛之中,突然一个巨浪将他抛了起来,在空中终于抓不住那断树了,天际钟鼓音化作破空响,满天幻象化作三十六把幻剑,一齐朝师韶射去,众人惊呼声中,三十六把幻剑把把正中师韶心口,师韶大叫一声,江离的巨藤赶到,把他卷了回来。   师韶心口中剑以后,乐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平浪止,云开见日。但有莘不破等人心中,却是无比的阴郁。   师韶的胸口并没有像众人所担心般血肉模糊,倒像那三十六把剑真的只是幻影一般。但他双眼紧闭,人事不知,显然这次劫难仍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   知道属下都救了上来,无人伤亡以后,于公孺婴这才舒了一口气。   有莘不破却在一旁暴跳如雷:“这算什么!我们算什么!大言不惭地说会保护他!结果却是这样子!”   “有莘大哥,”采采安慰着:“你别这样,我们已经尽力了。而且师韶先生……师韶先生他也还活着啊。”   “活着?”搭着师韶脉搏的江离没说话,心中却道:“虽然活着,但只怕比死更难受。”   雒灵坐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个掀起波澜的陌生男子,为他难以捉摸的奇怪心境而沉思:“刚才只怕是他自己挣扎着趁乱跳出车门的,而且他和那乐声的关系也实在古怪……难道……是自责?”   陶函之海又变成一只破碗。陶函商队的人众也很快恢复了秩序。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巨浪袭来时逃开的鱼凫,已经全部游回来了。但是九辆万斤铜车,却沉入大江之中难以寻觅。一想到这一点,不但四长老,连有莘不破也不禁为之气急。   “我下去,把车子扛上来!”   “得了吧你!”桑谷隽说。“这事是用蛮力就能解决的?”   “要不你有什么好办法。”   “暂时没想到。”   有莘不破怒道:“没主意就不要乱打岔!”   桑谷隽看了众人士气低沉的模样,也就收了嘴,不和他抬杠了。   眼见有莘不破真的望着大江蠢蠢欲动,江离叫道:“你急什么!难道你真想凭蛮力把车拖上来!先想想主意,或许能有个巧办法。”   “想办法!想办法!你们要真有个章程就赶紧拿出来!谁知道江底有什么样的暗流!要是把铜车冲走了淤埋了,可就不好办了。再说,车里的东西,在水里也不能泡得太久。”   采采见有莘不破的模样,有心帮忙,但想到母亲的叮咛,一时踌躇不决。   芈压兴冲冲道:“有莘哥哥,我把这江水给烤干了,然后我们再把车弄出来,好不好?”   有莘不破苦笑道:“芈压哥哥!我知道你的重黎之火厉害,可这是大江!上下万里,千年不绝!就是你老爸来了,只怕也没这么大的‘火气’能把它烘干。啊,对了!”转头对桑谷隽道:“你隆个高坝,把水暂时截住,怎么样?”   桑谷隽摇头说:“我有没有这本事且不说,就算能这事也不能干!在这大江上游最得谨慎!一个不小心,乱了地形,扰了这华夏水脉!中下游万里山河都得遭灾!”   有莘不破道:“罢了,还是我先潜下去看看吧。还好十二岁那年去朝鲜,一身水性还过得去。”   “有莘大哥。”一直不说话的采采站了起来,仿佛下定了决心,赤脚向江边走去:“我来吧。你就负责想办法把车抬上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采采已经望大江跳下。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沉入水中,而是像踏在土地上一样稳稳站在江水上。   “呵呵!”有莘不破喜道:“我们采采公主原来还有这本事啊。”采采一笑,赤脚走向江心。   众人都聚到岸边,看采采如何施为。   江风劲急,采采肩上披着桑谷隽所赠的天蚕丝巾,飘飘然如湘夫人临降。清风与江水,在采采的吟唱中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为君夷犹,谁留中洲?”   噫!以采采两只赤足之间为中线,江面“裂开”了一条水痕,水痕越裂越大,渐渐如同两半爿水墙,乖乖地左右分开。   旁观的众人见了这等神迹,无不惊叹。陶函众士一路而来多见异事,但这次仍然被这个水神般的少女惊呆了。   眼见江水两分,露出江底的铜车,有莘不破就要跳下去,却见铜车所在的泥土突然隆起,把铜车托了上来,到得与水平线等高,山边飞出数十条巨藤,缠住铜车,凌空拖到岸边。   阿三咬着手指说不出话来,老不死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不是人,不是人!我是和神仙在一起啊。”   采采眼见桑谷隽和江离取回了铜车,舒了一口气,深感疲倦,就要收了“分水诀”,蓦地看见光秃秃的江底匍匐着两个人,背影十分熟悉,不由大吃一惊!   救上来的是恰是采采的族人。她们已经不知在江中匍匐了多久。经江离诊断,她们虽然伤重昏迷,但暂时没有生命之忧。   那边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等正忙着重新安排舟筏下水。只有桑谷隽仍然守着师韶。自从桑谷馨上了花车,姐弟再通讯息,已是天人永隔。大姐姐在夏都的生活到底如何,没人能告诉他。这个师韶,是姐姐在夏都认识的朋友么?   昏迷中的师韶呼吸突然不稳,一阵咳嗽,醒了过来。   “你还好?”桑谷隽问。   师韶沉默了一会,说:“谢谢你们。”   “其实我们没帮到你什么。”   “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了。”   如果是有莘不破,这时一定会问关于那乐声的事情,但桑谷隽更关心的是已经姐姐的旧事:“你好像认识我姐姐。”   “嗯。”   “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哈哈,”师韶干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们帮错人了。其实我是一个刽子手。”   桑谷隽奇道:“刽子手?”心中隐隐感到不妥。   “你姐姐……是由我动手的……”师韶木然说。   “什么!”桑谷隽大叫一声,几乎跳了起来。他的声音把几个伙伴都吓了一跳,一齐望了过来。   “我说……”师韶顿了顿,终于开口:“抽丝剥茧,是我动的手……”他话没说完,早被一拳打得飞起,肿了半边脸,落下四五颗牙齿。桑谷隽冲了过去,又是一拳落下,腰里一紧,右拳被人扯住:抱住他腰的是有莘不破,抓住他拳头的是于公孺婴。   “你们放手!让我宰了他!”   于公孺婴道:“事情还不明了!弄清楚了再报仇不迟。”   “没什么不明了的。”师韶笑得很凄凉:“她的生命,是在我手上结束的,由她的弟弟来了结我的生命,正好,正好。”   听他这么说,桑谷隽反而呆住了。众人都隐隐感到:这个瞎子并不仅仅是他自己所谓的“刽子手”那么简单。但无论桑谷隽如何呼喝怒骂,于公孺婴等如何好意相询,师韶都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求死。   “好!我,让我成全他!你们放手。”   有莘不破把桑谷隽抱得死紧,对师韶说:“你还是走吧。莫的在这里扰乱我兄弟的心情。”   师韶失望的坐在地上,他看不见桑谷隽咬牙切齿的表情,只是聆听着这年轻人愤怒的呼喝声。良久,终于站了起来,苦笑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掂了掂他的背囊,一步步沿大江北去。   等到师韶的背影消失了很久,桑谷隽才完全冷静下来。   “要不就什么事都没有,闷得人难受;要不就难事怪事一件接一件,连头绪都理不清。”江离叹道:“这旅途真难捉摸啊。”   夕照抹红了江水,陶函商队的前路,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四关 一十六年的寂寞   “茝姐姐,茝姐姐……”   是采采的声音么?阿茝醒了过来,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真是采采。突然胸口一痛,又昏了过去。过了一会,一股清凉顺着咽喉滑下,阿茝又恢复了知觉。   “茝姐姐,茝姐姐,你醒醒!”   看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采采,阿茝蓦地想起晕厥前的种种,失声叫道:“采采,采采!小镜湖、小镜湖出事了!”   “什么!”   “那个河伯,他……”阿茝突然顿住了,因为她发现采采身边围着好几个人:四个青年,或矫健,或威武,或清秀,或隽挺;一个温婉的女孩子;一个嘴上留着茸毛当胡须、坚决不肯剔的大男孩。一转头,萝莎姨姆躺在自己身边的毛毡上,犹未醒转。   “采采,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茝姐姐,小镜湖到底怎么了?妈妈她没事吧?姨姆们,姐妹们没事吧?”   阿茝警戒地看了看身边那几个陌生人,犹豫着不说话。   “采采,我们先出去一下。”那个清隽绝俗的年轻人说。   “不!你们别走。”采采又对阿茝说:“茝姐姐,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信任他们。”   “可是,族里的事情……水后不准我们……”   “我信任他们!”采采重复道。阿茝突然有些迷茫,在这个看起来娇弱如芙蕖的小公主脸上,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坚毅的神情。“嗯,我们……”   “不能说!”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阿茝一转头,发现萝莎姨姆已经醒转,她的脸色依然那么苍白,但语音却说不出的冷酷:“不能说!我们水族的事情,不能对外人说!”   “萝莎姨姆,”采采跪了下来,脸上的神色异常的坚定:“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长久以来要这么躲躲闪闪!请你告诉我。”   萝莎疲倦地摇了摇头,阿茝说:“水后有旨意,没有她的允许,这件事情知情的人谁也不能对你提起。”   “好,那么远的事情我不问了,我只问一句:我妈妈现在在哪里?”   阿茝一声抽搐,眼泪流了下来。   “茝姐姐!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看着采采急得快要哭的样子,阿茝一阵不忍:“别太担心!水后她,她只是让那个河伯给困住了。”   “那小镜湖呢?”   “小镜湖也给霸占了,”阿茝看了看萝莎姨姆,垂泪说:“一条怪鱼误闯小镜湖,暴露了我们的住处,水后知道那个河伯马上会到,便让我们和几个长老率领族人撤走,她自己断后,来不及退走,被那个河伯困住了。我和萝莎姨姆混乱中和族人失散了,途中又受到怪鱼的攻击,虽然最后用小水咒摆脱了,但姨姆和我都受了伤,这才用‘水之眠’藏在水里疗伤。”   采采道:“难道集合我们全族的力量,还斗不过那个河伯吗?我不信!我不信!”   “根本没有战斗。”阿茝垂下了头,说:“水后到最后也不肯使用大水咒。”   “什么!”采采满是泪水的脸突然愤怒起来:“为什么!我们连家园也被夺走了,为什么还要执着那不知所谓的教条!我们明明有力量,为什么要禁止自己使用!”   阿茝哭道:“采采!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   “那你们就告诉我啊!到底为什么!”   阿茝抽泣着,萝莎闭上了眼睛,都不说话。   “我决定了!”采采说:“我们不要再躲躲闪闪了!无论妈妈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再不能容忍我们族人继续这种窝囊的生活!敌人再强大也好!我们至少要有挺身一战的勇气。”   “采采……”阿茝呆呆地看着她:“你变了……”   采采道:“对!出来以后,看见这么广大的天地,看见这么雄伟的山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阴湿的地方躲一辈子!他们……”采采指着身后的人:“我新结交的朋友,更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勇气!萝莎姨姆,阿茝姐姐!无论敌人有多么强大,我宁可战死,也不愿这么窝囊地憋下去。”   “可是,采采!”阿茝踌躇着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一直闭着眼睛的萝莎却突然开口打断阿茝:“你说再也不愿意躲闪下去,这句话,是随口说说,还是愿意以水族公主的骄傲,为这句话负责!”   “我愿意负责!”采采说:“无论未来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我都不会后悔。”   阿茝还想说什么,萝莎却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好!好!我也早受不了了!十六年了!为什么我们要为了和我们全无关系的人这么隐忍!十六年了……”她摸了摸阿茝惊呆了的脸:“可怜的孩子,十六年前,你才十四五岁啊……若再忍下去,难道要你也要像我这样,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数着自己越来越多的头发么?”   采采喜道:“姨姆!你……”   “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等救回水后,你亲自问她。”萝莎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只是采采,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   陶函商队主车,鹰眼。   “了不起!”有莘不破叫道:“好样的,我们的采采公主真是好样的!”   江离却有些忧色,道:“但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水后不肯动用大水咒,仅仅是因为软弱吗?”   桑谷隽道:“不管怎么样,这个忙我们是帮定了!再说,那个河伯又不是什么顶天的角色!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他!”   江离道:“你别乱夸海口。在鱼凫北界,我们和镇都四门的小一辈交过手,确实有过人之处,他们的师长想来还比不上季丹大侠、桑国主,但多半在我们之上。”   桑谷隽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就不信经历雀池一战后,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江离道:“我担心的不是河伯。”   桑谷隽道:“你担心水族的那个大敌?”   江离点了点头。   桑谷隽道:“虽然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你估摸着,这个人会比有莘伯伯、季丹大侠更厉害么?”   江离沉吟道:“只怕世上再厉害的人,跟他们也就在伯仲之间。”   桑谷隽拍手道:“这就得了!这里五……六人联手,就是季丹大侠这样的人物,我们也能斗他一斗!”   芈压白了桑谷隽一眼。有莘不破道:“说得不错,这场仗就算有些凶险,那大敌也绝不可能强大到我们不可能战胜的地步!孺婴兄,你怎么说!”   于公孺婴淡淡道:“见义不为非勇也!”   有莘不破又问芈压,芈压拍案叫道:“那还用说!这一次,我要做前锋!”   江离叹了口气,目视雒灵,雒灵微微一笑,江离会意,道:“也就这样吧。最多我们惹出乱子来,自己收拾摊子。”   有莘不破道:“那好!就这么定了!”   陶函商队客车,白露。   “姨姆。”采采靠在萝莎的肩头上,说:“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采采,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出你妈妈。到时候,你亲自问她。”   “妈妈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我的小公主。水后投身于白水晶之中,除非有精金之芒劈开,或者重黎之火烧融了,否则谁也伤不了她。只是,你那些朋友真的可靠么?”   采采抬起了头,道:“姨姆!我相信他们,请你和阿茝姐姐也相信他们!”   “好吧,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希望我们能够顺利地夺回小镜湖,救回水后。”   “就是这里了。”阿茝指着那条汇入大江的支流:“沿着这河流而上二百五十里,就是小镜湖的所在。”   有莘不破问道:“你们住在湖边么?”   采采道:“不是,我们住在湖里。”   “湖里?船上?”   “准确一点说,是在湖底。”看着有莘不破吃惊的样子,采采笑道:“那是我们族人用碧水石开拓出来的水下空间,你到时就明白了,反正收复小镜湖以后,我一定要在那里好好招待你们。”   陶函众人见多识广,虽感新奇,也不骇异。   于公孺婴道:“现在铜车在舟筏之上,无论攻防都不适宜。我们若驱舟筏沿河而上,若遇大战,水涌舟翻,只怕又要重蹈前几天的覆辙。”   江离道:“不错!而且水族失散在外的人也得赶快召集汇合。我们兵分三路:萝莎前辈与孺婴兄、雒灵作一路,搜寻水族人众;阿茝姐姐引桑兄与我为先锋,前往收复小镜湖;有莘、芈压和采采坐镇商队,且把舟筏在岸边停一停,看我们前方传来大捷的信号,再沿河而行。”   他话才说完,芈压登时鼓噪起来,有莘不破满面不快,采采也道:“收复家园的大事,我怎能不尽力?请让我代替阿茝姐姐一起去小镜湖吧。”   江离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你母亲既然总是淳淳叮嘱,必有道理,如果没有必要,你还是暂时不要再使用水族异能的好。”   见采采不再说话,江离又对有莘不破道:“我们这次是要去帮采采夺回家园,小镜湖虽然没去过,但光听名字便知道是个十分秀美的地方。你和芈压两人出手不知轻重,打起架来山倒浪翻,只怕河伯还没死,小镜湖倒先毁掉了。”见有莘不破没话说,江离又道:“其实我们最大的敌人还不是河伯东郭冯夷!而是那个还不知藏在那里的敌人。这几天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倒像被人盯上了。”说着看了采采一眼。   萝莎心细如发,惊道:“你是说有人要不利于我们采采!”   江离道:“很有可能。芈压,你不能老看见哪里有架打就往哪里冲啊,保护人比打仗难啊。”   芈压冷笑道:“我不上你的当。上次在鱼凫北界有莘哥哥也是这样骗我!结果……哼!”   采采柔声道:“芈压,你不喜欢和我呆在一起么?”   芈压一呆,忙道:“没有的事!采采姐姐你不知道啦!他们老把我当小孩子,总是护着我!我今年十六了!用不着别人来保护!唉,好啦,看采采姐姐的面子,我再信你们这些家伙一次。”   江离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出发吧。苍长老,靠岸抛锚。”   七香车赶到小镜湖上空时,天色已黑。天上月如水镜,地上湖如明月。   “小镜湖……这名字起得多好啊。”江离道:“可惜多了这么多蛇虫鱼蠡。”   阿茝在七香车往下望,只见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小镜湖无论岸边水里都充斥着各种各样古怪丑陋的鱼虫,既感恶心,又觉痛心。   桑谷隽突然说:“江离,我想独自斗一斗那个河伯。”   江离道:“你有几分把握?”   “不是把握的问题。”桑谷隽道:“夏都的那群混蛋,我迟早要面对的。我想试试自己的实力到底去到那里,和镇都四门相比到底如何。你我联手自然胜算大增,但却试不出我的真功夫。再说,今天连一个东郭冯夷都打不过,明天怎么去面对血祖无瓠子?过不了血祖那一关,我哪里还有希望向那个暴君报仇。”   江离沉吟半晌,道:“好吧。但你得把东郭冯夷引出来,在小镜湖之外打。”   “我去引他出来!”阿茝说,“这是我们的家。我虽然能力卑微,但无论如何希望能出一点力气。”   桑谷隽摇手道:“不行!我不能让女孩子去冒险!”   江离却道:“或者是个好办法。让阿茝姐姐坐我的七香车去。就算阿茝姐姐万一失手,我料定东郭冯夷也只会生擒,不会残害。”   “为什么?”   “根据采采的描述推断,那东郭冯夷多半是冲着你们族中之宝‘水之鉴’来的。水后既然预知东郭来犯,想必这件宝物一定妥善安排了吧。”   阿茝道:“‘水之鉴’?我也只是听说。却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宝物。我们和水后临别时她也未提起。如果真有这件宝物,那么现在多半在长老们手中。”   江离道:“我敢打赌!东郭冯夷的目的还未得逞,因此才霸着着小镜湖不走。所以阿茝姐姐若以此为诱饵,顺利则东郭冯夷闻声出巢,就算失手,他也不会轻易加害。”   桑谷隽道:“不行!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女孩子去冒这不必要的险。我另外想办法引他出来。”   江离道:“引他出来后呢?”   桑谷隽指着注入小镜湖的一弯小河道:“依这地形看,逆流而上,必然是一片土木潮湿的所在,如果是一片沼泽那就更妙了。我先过去看看,如果所料不错就在那里布个阵势,把东郭冯夷引到那里灭了。”   江离道:“那我做什么?”   “你就等着接手小镜湖吧。”桑谷隽道:“这么漂亮的一个地方被搞得乌烟瘴气,连我也觉得可惜。这清洁的工作,没人比你在行了!”   “真不知道你这句话是夸我,还是损我。”   胯下的地狼凶猛狰狞,奔跑如飞,阿茝有些害怕,不由把桑谷隽抱得更紧一些。   “不行!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女孩子去冒这不必要的险……”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她有十六年没听见这样阳刚气十足的话了。阿茝悄悄把头前倾,闻了闻桑谷隽后颈的汗味,突然一阵小鹿乱撞。   由于江离不反对由阿茝去引诱河伯,所以桑谷隽把她带在身边,为的是怕江离被阿茝说动,此外桑谷隽并没有其它的心思。   小河的尽头,地狼脚下所踏,果然是一块理想的沼泽地。   “行了!”桑谷隽有些兴奋地对阿茝说:“我们有六成胜算了!”   这个晚上,采采没有下江沐浴,只是打开窗口,怔怔地望了望天上水底两轮明月。   她失眠了。   “芈压,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睡觉!”   “不行!”芈压说,“今晚雒灵姐姐不在,我得替她盯着你点。”   “盯什么?”   “盯着你,不要让你往白露那里钻。”   有莘不破失笑道:“胡说什么啊你!人小鬼大!快回去睡觉吧你!”   芈压满怀警戒地说:“如果你心里没鬼,干嘛这么着急地要赶我走?不行!我今晚一定盯死你!”   有莘不破无奈,摊手道:“算我怕了你啦。你不睡,我睡!”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芈压的话:“刚才我确实想去看看采采的。这样的夜,我会胡闹么?……嗯,不行!对她还是没感觉啊。再说,她好像有心上人的样子,要不为什么有时候话说着说着会走神?嗯……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桑谷隽,或者于公孺婴?总不会是江离吧……”   芈压盯着有莘不破,没多久便听见他微微的呼噜声,自己也打起了哈欠。   “你先睡吧。”   桑谷隽不知道从哪里召唤来一堆松软干燥的黄土,给阿茝作了个炕。然后他自己又在月色下忙碌起来了。   阿茝失眠了,却假装睡着了,躺在土炕上偷偷看着忙碌的桑谷隽。这个温柔的男人忙碌起来的样子多帅啊。她的记忆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时候采采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时候水族还是一个完整的部落,那时候他们住的地方,不是精致小巧的小镜湖,而是华丽大气的大镜湖——那个时候,水族不但有美丽的女子,更有强壮的男人!可是从自己懂事开始,族里就开始发生冲突,终于在那天,水族分裂了。从此她们离开了大镜湖,离开了她们的另一半,悄悄躲进小镜湖,一躲就是十六年。   “水之鉴……”   水族的分裂,听说就是为了它。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阿茝也不清楚。萝莎姨姆肯定知道,但她却不肯说。萝莎姨姆答应让外人介入水族的事务,却不肯告诉采采,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为什么这么做?   “‘无论敌人有多么强大,我宁可战死!’……采采啊!那不是战死不战死的问题啊!我们面对的不是强大的外敌,而是男性的族人啊!”   “哈哈,成了!”桑谷隽的一句话把阿茝拉了回来。她赶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正向她走过来。   阿茝闻到了一股汗臭,知道桑谷隽到了自己的身边,她把呼吸声控制得很平缓,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   “嗯,睡得挺沉嘛。我也睡一会,天亮了再想想怎么把那该死的河伯引出来。”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五关 女儿国   桑谷隽一觉醒来,左右不见阿茝,再看到松软的黄土上划了几个字,得知阿茝趁他睡着诱引河伯去了,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向小镜湖的方向跑去。沿着小溪跑没多远,便见远远一个大浪追着一个小浪涌来,猛地大浪加速狂涌,吞没了小浪,一个女子从浪中被冲了出来,跌在河滩上,正是阿茝。   “哈哈哈哈……”笑声中一个老者踏浪而出,踌躇满志地向阿茝逼来。   桑谷隽离得远了,一时赶不上,正在着急,阿茝抬头看见他,大叫道:“快!去通知长老把‘水之鉴’毁了!不能落在他手里!”   桑谷隽一愣,随即会意,转身便逃。背后水声大作,那老者听了阿茝的话果然向他追来。   桑谷隽一脚才踏入沼泽,巨浪冲了过来,一股倒卷的力量几乎把他扯下河去。他忙运气定了定身形,两三个起落,逃入了沼泽的中心。这才回过头来,不由大吃一惊:那宽不过七八步的小河,不知何时涨成数十丈宽的大水,把两岸的林木草石都淹没了。大浪一个接一个地向沼泽地涌来,不一会便把沼泽地漫成一个湖泊,桑谷隽一退再退,终于退到山檐下,不得已攀岩而上。   “哈哈,小子,你逃不掉的!”那老者踏着一股龙卷风形状的水柱,向桑谷隽冲来,桑谷隽爬得多高,那水柱就耸得多高,到桑谷隽爬到崖顶,那水柱已高与山崖齐肩,老者站在水柱上,与桑谷隽对峙着,两人相距不及二十丈。桑谷隽往低下一望:崖底水位还在不断升高。   “哈哈,小子,你逃不掉啦。”老者道:“见水就逃,你不是水族的吧。是那小娘们的相好么?”   桑谷隽冷冷道:“你又是谁?”   “嘿!让你小子知道你爷爷的威名!你爷爷乃是大夏王都镇都四门·河伯掌是也!”   桑谷隽冷笑道:“夏都的四只乌龟,就来了你一只么?”   河伯·东郭冯夷闻言怒道:“小子你找死!”怒喝声中湖泊中射出两股水箭,却不是直射桑谷隽,而是射向桑谷隽的上空,两股水箭激荡在一起,化作满天飞雨,把桑谷隽周围十丈的地方全笼罩住了。   阿茝躲在偏僻处,眼见那水罩溅出来的水滴,指甲大的一小滴也能把拳头大的石头砸成粉碎,知道这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被河伯异化了的重水。没多久桑谷隽所在的山崖就被重水冲击得凌乱剥落——外围尚且如此厉害,“他身处水罩中心,这,这可怎么办!”   “小娘们,担心是吗?”东郭冯夷对着阿茝藏匿的方向冷笑道:“不用担心了,我担保你的小相好保证已经粉身碎骨了!对河伯大人不敬,这就是下场!你乖乖给我带路,还可……”   “还可怎样?”桑谷隽的声音打断了东郭冯夷,倒让河伯着实吃了一惊:“你还没死!”   雨水落尽,却不见桑谷隽的身影,只见山崖之上多了一块巨岩,巨岩一阵耸动,突然爆炸,千百棱角石弹不停地向东郭冯夷暴射过来。东郭冯夷祭起“河盘江绕”,一片大水白带一般环绕盘旋,护住了他,石弹碰到水带,无不被流水的冲力带得斜飞出去。一时间湖山对峙,水石激荡,空中重水如乱箭,石弹如流矢,阿茝躲在水底,越躲越远,一直退到一个山凹之中,这才不受波及。   东郭冯夷狂笑道:“小子!刚才算老夫小看了你!不过你要只有这点本事,还是早点束手就擒吧。川流不息·蚀山!”   围住山崖的水突然变成黑色,草木一触便死,甚至连岩石也抵挡不了这些黑水的侵蚀。在黑水不断的腐蚀下,岩石毁,山梁断,桑谷隽所在的山崖渐渐变成一座孤峰。   “小子,你已陷入死地,束手就擒吧!噫!怎么回事?”   东郭冯夷突然发现水力后劲不足,围住孤峰的黑水竟有退潮之势。回头一看,不由大骇:一座大坝在背后悄没声息地隆起,几乎就要破水而出,如果被这大坝隆出水平面,隔断了水源,这个小湖非变成一滩死水不可。   “天一生水·漫!”在河伯的催动下,大坝外水位猛涨,迅速抬高。   桑谷隽冷笑一声,道:“太迟了!息壤·水来土湮!”大坝随着水位的升高而继续隆起,和水面保持半尺的距离。   东郭冯夷眼见水涨坝高,虽然这小河直通大江,但水位越高,从大江调水过来也越来越难。正自焦急,却听桑谷隽狂笑道:“老乌龟!还没完呢!看好!田字诀·阡陌垄·湖水断!”   以桑谷隽所在孤峰为轴心,轰隆隆隆起两道十字形的大坝,如同井田阡陌般把河伯造出来的湖区隔成四块,作个“田”字。水势被分割以后,河伯所能掌控的水力大减,护在身周的“河盘江绕带”力道减弱,桑谷隽的石弹流矢趁势攻入,逼得河伯在水柱上左闪右避,狼狈不堪。蓦地噗的一声,河伯一不留神,被一块巨石擦过额头,登时鲜血长流,立足不稳,掉下湖底。   桑谷隽喜道:“妙极!”双手作诀唱道:“艮·连山·湮土·黄泉沼——现!”   一阵地动山摇,大坝隆出水面,后来之水断绝,湖岸山峰泥沙俱下,田字湖中湖水渐渐浑浊,白湖水变成黄湖水,黄湖水变作和稀泥。阿茝也陷身泥泞之中,但想到终于困住那个河伯了,心中却大喜。正要爬出山凹,突然两边闪避一阵剧烈摇晃,山凹外泥泞倒涌过来,淹得她直至没顶。阿茝挣扎着浮出浑浊的水面,透过山凹的缝隙偷望:不由大吃一惊,田字湖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巨龟,铜甲象牙,一个老者满身烂泥,头顶鲜红,正是河伯·东郭冯夷。阿茝暗暗担心,望向小孤峰,桑谷隽脸上既不讶异,也不惊恐,反而笑道:“这是冥灵么?可惜你已经身陷死地,就是把玄武叫出来也没用。”   东郭冯夷怒道:“且看谁身陷死地!冥灵!取水!”   冥灵巨喉长嘶,震得沼泽涟漪荡荡,群山落石纷纷。随着冥灵的吼声,九道水柱从地底喷出,日影移一分,泥土消融,沼泽变黄水;日影移二分,泥沙沉淀,黄水变清泉;日影移三分,九道水柱由垂直喷涌改为斜射,从九个方向向桑谷隽射来。   桑谷隽大笑道:“老乌龟,这就是你压箱底的功夫了吗?”右手张开,贴着地面,喝道:“峰峦聚·千山怒!”   就在被水柱击中的那一刻,桑谷隽脚下孤峰产生变态,山石好像活了过来一般不断蠕动,把桑谷隽裹了起来,挡住了巨浪的冲击。水落石出,一头山岳般的地狼在山水幻影中现身。   东郭冯夷惊道:“巍峒!”   地狼巍峒身如山崖,面对水柱的冲击丝毫不惧,两眼直逼巨龟冥灵,作势进攻。   桑谷隽上次在巫女峰下和江离相争而召唤出巍峒,当时就像有八百斤力气却去举千斤鼎,吃力异常。而这次召出巍峒,却觉全身气息和巍峒合为一体,全无窒滞,举手投足之间,均感行有余力,心中痛快,叫道:“东郭冯夷,乖乖伏地认输,小爷就饶你这一着!”   东郭冯夷冷笑道:“你就算召唤出巍峒,胜负也只是五五之数!”   桑谷隽笑道:“实力相捋,形势却于你不利!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出这是损位么!我处主势,你处奴势,今日之势,你逃不了了!”   东郭冯夷嘿然道:“形势相破,顺逆相生,谅你你这点年纪,能有多少道行!也来跟老夫谈主势奴势!”说着再催水势,来漫孤峰和巍峒。这地底虽然刚好有一条暗河,但他从地底取水,远比从江河调水吃力地多,水势上升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桑谷隽笑道:“还强嘴!浸而不亢,限而不溢——窒!”把东郭冯夷抽调上来的水柱变成半泥半水。   东郭冯夷口上不肯认输,心中早就暗暗叫苦,眼见九大水柱中泥沙渐多,清泉渐少,田字大坝越垄越高,冥灵脚下泥泞越陷越深,知道今日有败无胜。突然听见阿茝叫道:“怪鱼!是怪鱼!他召怪鱼来助战!小心!”   东郭冯夷心中愕然:“那些虾兵蟹将对付这小子哪里有什么用处?我哪会召来碍手碍脚?”   回头一看,无数鱼怪虾蟹逆水而来,攀过大坝,果然是自己的属下。但看它们的狼狈相,哪里是来助战,分明是在逃命:“是谁让它们吓成这个样子?难道是那个女人从水晶里跑出来了?咦!这是什么味道?”   随着空气中传来一阵清香,天上一驾马车如风掠来,那车根盘叶结,芬芳阵阵,车上倚着一美少年,凭拭下望,问道:“桑兄,还没拿住东郭老儿么?可要帮忙?”   东郭冯夷见了这美少年这等气势先吃了一惊,不等桑谷隽应答这少年,大声叫道:“小子,你竟然找帮手,爷爷不玩了。”找了这个下台阶,唤个“破”声,冥灵鳞甲崩裂,如万千飞斧般向桑谷隽割去。东郭冯夷趁着桑谷隽抵挡的空挡,让冥灵变成一条滑不溜手的大泥鳅,自己一头钻进了它的肛门。   江离冷笑道:“想逃么?真不要脸!”双手结印,沼泽中长出根根带刺的水草,来缠泥鳅。却听桑谷隽喝道:“不用你插手,我自拿它!”江离叹了口气,收了水草阵。   桑谷隽打落了飞袭而来的鳞甲,催促巍峒向那大泥鳅踩来,泥鳅在烂泥中乱滚,从巍峒的胯下钻了过去。潜入沼泽底部,找到地泥之窍,幸喜这地下刚好有一条地下河,慌忙借地下河遁走了。   江离在空中骂道:“好歹也是镇都四门之一,打不过就算了,逃跑也逃得这么难看!”   桑谷隽也自跌足说:“本想借这沼泽困住他,谁知道反而因此让他逃了!”   江离道:“他是天下知名的大高手,你能独立击败他,也足自豪了。”   桑谷隽摇头说:“你不用替我夸口,嘿!镇都四门果然有些门道,如果不是地势不利于他,而我又设下了阵势,哪能赢得那么容易?你那边怎么样了?”   “很好。小镜湖我已经清了。阿茝姐姐呢?”   阿茝听江离问到自己,忙从山凹中游了出来,叫道:“我没事。”   桑谷隽看她全身上下都是泥沙,不由吐舌道:“罪过罪过!乱了阿茝姐姐的容妆。”   阿茝忙道:“不要紧。”   江离指着那些怪鱼道:“这些家伙怎么办?”   桑谷隽道:“无谓多造杀戮,我把这片沼泽再加改造,困住它们便是了。”双手交胸,巍峒大吼一声钻入拦河坝底下,大坝再度高垄,化作一片断崖,把这泥水参半的湖泊围成一片死沼。江离附声道:“妙哉!看我加点料:崖障——猿鶔欲渡愁!”断崖峭壁不多时便生出无数苔、藓、荆、棘,荆棘带刺,苔藓带毒。这一片断崖、满山毒草,把沼泽和小镜湖隔绝了开来。   阿茝抓住七香车垂下来的藤条,越过了断崖,望那逐渐退却的潮水跳下,随风逐浪,向小镜湖涌来。江离驾七香车,桑谷隽乘幻蝶,尾随阿茝那朵浪花,来到小镜湖上空。桑谷隽在小镜湖上下望,见湖面平静,岸边芷兰芳郁,没口子地大赞江离:“了不起,和昨天完全不一样!完全看不出这小镜湖经历过一场浩劫,只不知水底下是何光景。”   江离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用水草把鱼怪群逼了出来。看,阿茝迎客来了,下去吧。”   芈压站在铜车“无忧”上,憋了一肚子的气。   前方传来大捷的讯息后,陶函商队才起锚前来。芈压内心深处甚至希望江离和桑谷隽受挫,那才有自己大展身手的机会。哪知不但前方收复之事十分顺利,连那“水族潜伏着可能会来寻采采麻烦的大敌”也不见踪影。   “又被他们骗了!”芈压想。   这日黄昏,陶函商队到达小镜湖,采采见家园无恙,又是高兴,又是悲伤。   芈压道:“采采姐姐,这附近一座房屋都没有,都给那河伯破坏了吗?”   采采微笑道:“不是的,我们住在水底。”   芈压奇道:“水底?”   采采还没来得及解释,湖面裂开,两个人踏浪而来,左边是阿茝,右边竟是萝莎。采采一阵惊喜,道:“萝莎姨姆,你也到了!”   萝莎颔首笑道:“大伙儿暂时避难的地方离小镜湖其实不远,我们见桑公子、江离公子传来信息,不多时便赶到了。”她听阿茝说起桑谷隽和江离两人的神通,又感念他们出手相助,语气中也客气起来了。   阿茝说:“想来那河伯占据的时日短暂,小水晶宫没怎么被破坏,这半日功夫,族人们都已经把小水晶宫收拾了个大概,就等小公主和有莘公子、芈压公子的大驾了。”   有莘不破道:“江离、雒灵他们呢?”   阿茝道:“正在小水晶宫休息。”   芈压叫道:“你们别念念叨叨了!快带路吧,小水晶宫,光名字就听得让人心痒。是不是要潜水下去?这个……我水性可不大行。”   采采笑道:“不必。”双手结个兰花指,往湖面一指,湖面裂开,有如门户。采采当先飘下,作临门迎客状:“有莘公子,芈压公子,各位长老有请!”   有莘不破留旻长老、上长老留守商队,同芈压率领苍昊两位长老、阿三等两使者以及老不死等一干从人,随采采等步入湖中。   芈压见身边湖水中偶有鱼虾游过,近在咫尺,却像被一股力量拦住,游不过来,不由看得津津有味。众人走下来这一路有如甬道,到了湖底,进了隔水门,蓦觉眼前一宽:脚下花草零落,头顶水光粼粼——那水似乎被一股力量挡住了,并不落下。举目前望,前方似有若干轩亭门户,走近前来,门上用珍珠缀成四个闪闪发亮的字:“小水晶宫”。   采采笑道:“只是几间蜗居,叫个宫字,也只是自嘲罢了。”   芈压道:“采采姐姐!这么美的地方!我就是住上一辈子也不腻。”   采采笑道:“这里固然很好,但若禁足不能外出,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诸位,请进吧。”   有莘不破领头进门,经过三进门户,门前伺立的都是女子,他虽然看得赏心悦目,却不禁疑惑:“怎么这么久了也没见一个男人?”   苍长老一路来游目打量,见到处都用黄金、珍珠以及罕见的贝克、化石等物作装饰,心道:“这些东西在他们水族看来属于寻常之物,但拿到外面却都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心下暗喜,寻思着怎么和水族的人做生意。   一行人进了“有所思殿”,一名老妇迎了出来,萝莎和阿茝归列,萝莎站在第二,阿茝站在第七,一行妇人向采采行礼,采采连忙扶住:“萝蘫姨姆,你这是作什么!折杀我了。”   那老夫萝蘫仍坚持着向采采行上下之礼,这才又向有莘不破等人行礼道:“水族劫后余生,皆拜陶函诸恩人所赐。”   有莘不破连忙还礼:“路见不平而拔刀相助,我辈所当为。”   采采一直不见母亲,心中不安:“萝蘫姨姆。妈妈呢?她为什么不出来?”   萝蘫道:“水后身处‘碧水水晶’之中,江离公子等正在设法救助。”   采采“啊”了一声,对有莘不破说了一声“我去看看!”也顾不得礼数了,急奔而去。   有莘不破对萝蘫道:“长老,可否让小子看看那‘碧水水晶’?或许小子有助力处。”   萝蘫又向有莘不破道:“正要借助公子神通。”   当下萝蘫、萝莎引了有莘不破、芈压前往偏殿,阿茝等安排招待苍长老等事宜。   有莘不破随萝蘫走到一个贝壳结成的小屋,屋内一人如松柏般负手而立,正是于公孺婴。有莘不破劈头就问道:“他们几个呢?”   于公孺婴往一扇贝克攒成帘幕的小门一指,反问道:“商队呢?”   “在上边,一切无恙。我进去看看。”   于公孺婴道:“好。我先上岸,有什么事情再联络。”   有莘不破不再理会于公孺婴和萝蘫作别,推帘而入:哇!好迷幻的一个空间啊!空中“飘”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晶,如霜如雪,如雨如雾。一进到这里,有莘不破只觉得脚下一轻,几乎就要飘起来,忙沉气站稳,后边芈压一进来却欢快地任由这股浮力托起自己,手舞足蹈,如鱼入水。这个地方竟然能让事物失去重力!   有莘不破才瞥到了江离、雒灵和采采的背影,还来不及开口,眼光便不禁让另一个女人吸引了过去:在屋子中央安放着一块巨大的淡情色水晶,水晶之中,嵌着一个明艳无伦的妇人。   “好美……”只这一眼,便看得有莘不破呆住了,心想:“九尾狐太妖了,桑姐姐太孱弱,而雒灵和采采的年纪毕竟还是小了点,没有这么成熟的风韵……”呆呆地向这块碧水水晶走去,不觉撞到一个人,两个人同时醒觉过来,怒目而视:不是桑谷隽是谁?   只听采采道:“萝蘫姨姆,萝莎姨姆,为什么会这样?”   萝蘫道:“水后来不及撤走,因此自己把自己封闭在碧水水晶之中。别人伤不了她,但她自己也出不来。”   听到这里,有莘不破和桑谷隽同时想到了桑季用来困住季丹雒明的“作茧自缚”。   采采急道:“那怎么办啊!这碧水水晶这么坚硬!就算用玄铁神兵也划不开一条痕迹来!唉,妈妈是怎么进去的呀!”   萝莎道:“小公主你别急,自古相传,有两个办法可以救出水后。”   采采忙问:“哪两个办法?”   萝莎道:“一是找到白虎之后,用精金之芒劈开;一是找到祝融的传人,用重黎之火烧熔它!”她话音才落,有莘不破和芈压同时叫道:“我来!”   江离一直都没有开口,这是忽然道:“采采,水族在湖底开出这么大的一片天地,靠的怕正是这‘避(碧)水水晶’的力量吧?”   采采点了点头。   江离又道:“那么如果把这水晶毁了,只怕这小水晶宫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有莘不破等吃了一惊。采采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说:“为了救妈妈,这个小水晶宫不要也罢!”   有莘不破道:“为了救人,自然什么都不足惜,只是这么好的地方,太可惜了。”   江离向罗蘫罗莎道:“水族既有进去的法门,难道没有出来的法门?”   萝蘫和萝莎对望了一眼,萝蘫道:“出来的法门,确实有的,只是……”   采采忙道:“只是怎样?”   萝莎接口道:“只是这法门只有水后知道。”   采采顿足道:“那可如何是好!妈妈!妈妈,你听到了吗?如果你听到!出来好不好?”   江离目视雒灵,雒灵摇了摇头,便道:“没用的,水后进入碧水水晶以后显然便进入休眠的状态,和外界完全隔绝。刚才雒灵费了好大的心力也没法唤醒她。”   采采对有莘不破道:“有莘哥哥,你能劈开的是吗?这小水晶宫我不要了,你动手吧。”   萝蘫和萝莎大惊道:“不可!”萝蘫道:“采采,就算要动手,也得先作准备!把族人和典籍要物先撤出去!”萝莎道:“采采你别着急,我们先查查典籍,或许能找到相关的咒语。”芈压也安慰说:“采采姐姐你放心,如果实在找不到咒语,我担保把这水晶烧熔,把阿姨救出来!”   采采听众人不停地安慰,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鲁莽了:“采采糊涂了,就请姨姆作主。”   萝蘫道:“水后呆在碧水水晶之内,并我危险。这事不急。采采,贵客远道而来,我们得先好好接待才是。”   采采听姨姆如是说,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知道母亲必然无恙,现在不过是看能不能在保全小水晶宫的情况下救出母亲罢了。当下失笑说:“看我!为了自家的事情,把大伙都撂在这里了。今晚安排筵席,定要好好谢谢各位。”   桑谷隽笑道:“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萝莎道:“小水晶宫太过狭小,不如暂且上岸,摆个芙蕖宴,如何?”   当晚,在小镜湖旁边,篝火耀得小镜湖有如白昼。陶函商队除了雒灵,清一色的都是男人;水族则是清一色的女子。酒后欢歌笑语,乐也融融。有莘不破借着醉意,问采采道:“有个问题我憋了好久了!你们族里怎么一个男人都没有啊?”   采采喝红了脸,道:“我不知道!”问萝莎道:“姨姆,为什么我们族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啊?”萝莎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满脸尴尬。阿茝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得站了起来,说:“我……我知道……”   滴酒不沾的萝蘫一把把她扯到自己身边,冷冷道:“你醉了。”   “醉?我没醉。”   “没醉?”萝莎提起一个酒瓶就往阿茝口里塞:“那就多喝点!”   众人哄笑声中,芈压抱着狻猊,跃进篝火中跳起舞来;雒灵软软地倒在有莘不破怀里;桑谷隽醉眼模糊地望着西方;江离仿佛不胜酒力,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于公孺婴呢?   陶函商队这个夜晚唯一没喝酒的男人在无人处、寒风中,伴着一条巨蛇看月色。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六关 政变(上)   采采一觉醒来,头痛欲裂。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疯狂地喝酒,这也是族人第一次这么尽兴地狂欢。以往在母亲水后的约束下,水族一连十六年来都平静得有些死寂。如果不是陶函商队那几个尽管醉眼朦胧却仍能管束属下不得越礼的长老,如果不是陶函商队一向以纪律严明著称,这些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只怕会搞出更多难以善后的事情来。   采采一觉醒来,头痛欲裂。   不知什么时候,她和所有醉了的姐妹一起,被长老们拉回了小水晶宫。姐妹们、姨姆们,不是醉倒了就是歇下了,小水晶宫静悄悄的。通往小水晶宫的甬道已经关闭,隔绝了水那边的数百个精力充沛的男人。采采赤着脚,无意识地走着,穿过分水壁,一股凉意把她冻醒了。   她渐渐上浮,渐渐清醒。湖面渐渐近了,透过数尺湖水,她看见湖岸约略有点点红光,那是篝火的余烬吧。   那火光渐渐远去、模糊,一股潜流把她送到湖的对岸。明月如镜,湖水清冷。采采想起了那个偷窥自己的少年,想起了被他偷窥时那种羞耻的快感,心中渐渐热了起来。她闭上了眼睛,幻想着。不久,仿佛真有一双结实的手臂环住了他,有一个宽广的胸膛隔着淡薄的绸衫让她凉飕飕的背脊有所依靠,有一双粗糙的手掌捧住了她的一对菽乳——采采倏的清醒过来,睁开她的双眼:这不是幻觉!她可以感到背后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热,那股曾经让她又爱又怕的火热。   采采电一般抓住他的双臂,抓的死紧,她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很有弹性。颈项一点骚痒,那是他的胡渣么?耳垂传来一阵微微的疼痛,他正吻着他,由于毫无技巧,不懂得活用舌头和避开牙齿,以至于让她有些疼痛,但她也不讨厌。   “你是谁?”采采终于问了出来,抱着他的男人一阵颤抖,喘息着不说话。   “你是谁?”采采又问了一句。她希望他回答,又怕他回答。   “我……”男人才说了一句话,突然声音一窒,似乎一股力量把他往拉离了采采。采采死死地抓住他的右手不放,在水中一转头,她终于看到了他:好年轻的一个大男孩,容貌很陌生,但却又让采采感到似曾相识。   年轻人拼命地踢腿,企图抛离缠在脚上的水草。但他非但没能把这水草抛离,反而惹来更多的水草向他缠来:双手、双脚、肩头、膝盖关节都缠了个结实。   “水草……是江离布下的!”采采醒悟了过来。   那年轻人被江离的水草缠上,就像一只蜜蜂落入蜘蛛网,越是挣扎,缠得越紧。他似乎也悟到了这个道理,两手虎口张开,抵抗着水草的拉力,慢慢虚抱成圆。   “水镜之遁……”这个借水逃遁的小水咒采采认得的,她明白他要逃走,赶紧伸出右手,插进他的两个虎口之间,把少年凝聚起来的气打乱了——她还不想这么就让他走。少年讶异地看着他,突然呼的一声破水之响,少年被一股力量抛出水面,跌在湖滩上,他抬起头来,见到的是月下一袭青衫。衣衿飘飘,如梦幻中人。   “这人不好惹。”少年想着,坟起两臂肌肉,就要把缠满全身的水草挣断,却听采采尖声叫道:“不!”   少年听到她这声音,惊惶连运气也忘了,先向她望去,只见她望着某处叫道:“别射!别伤他!”顺着她的眼光,少年看到了一双鹰一般的眼睛,一个腰盘巨蛇的男人,一枝扣于弦上的羽箭。“她在关心我。”少年心中一阵安慰,耳边铮的一声响,便再无知觉了。   采采慌忙向他爬来,却不见他身上有丁点伤痕。   “放心吧。”江离说,“他只是晕了过去。孺婴兄出手向来有分寸。”   采采才把心放下,又听江离问道:“你认识他。”   采采不觉双靥发热,摇了摇头。幸而江离并没有问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只是说:“那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我不知道。”   “我会处理。”这个有些嘶哑的声音把采采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萝莎姨姆踏水而出,走到岸上,把被水草捆成一团的少年提了起来。   江离道:“这家伙多半是因为觊觎采采才出现的,也算是水族的事情。这里既有长老主持,我等告退。”青衫随风飘远,鹰眼也消失在夜幕之中。   采采叫道:“姨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暗暗担忧:“刚才的事情,不知道姨姆看见没有……”   萝莎手起处,两三下把少年身上的水草扯掉了,拇指按住他的人中,不一会,少年幽幽醒转,眼睛一睁开,看到罗莎,挣扎着往后急退,手臂坟起,震断了缠住自己的水草。   “你今年几岁了?”萝莎嘶哑着声音问。   少年不信任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采采,这才说:“十七。”   采采心中一跳:“十七……他比我还小两岁啊。”   “十七……”萝莎闭起眼睛,似乎在盘算什么,突然睁开眼睛说:“你是小涘,还是小方?”   少年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瞪着萝莎说:“你!你怎么知道我和小方的?我从没见过你!”   采采心中又是一跳:“小涘……原来他叫小涘。”随即见他昂头道:“我是洪涘伯川!小涘是我长辈才叫得的!”   萝莎凄冷一笑,道:“洪涘伯川!哈哈!是你爹爹叫你来这里的,是不是?”   少年洪涘伯川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萝莎微微皱眉,采采劝道:“这是我姨姆,她问你话……”   少年却打断她问道:“你知道我名字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一路跟着我的吗?没听我的朋友怎么叫我么?”   “我不敢走近你,”洪涘伯川有些惭愧:“你身边那几个家伙好厉害。”   “所以你用了幻月?”   少年点点头:“对不起,我一开始并不是故意要……”他看了看罗莎把“偷看”吞进肚子里,但采采却明白他在说什么,红着脸说:“算了,我,我不怪你。”少年大喜,道:“那……”   “行了!”萝莎打断两人的谈话,又问了一句:“你父亲呢?他是不是在左近?”   洪涘伯川不喜欢眼前这个老女人,但看了采采一眼,终于道:“不是。我跟我爹爹分开有一段时间了。”   转头又对采采说:“那天在那怪老头的洞外,我们看到一团芙蕖,爹爹让我跟上来看有什么古怪……”   “啊!你是从那时就开始跟着我了啊?”   洪涘伯川道:“后来怪鱼出来的时候,我、我有好几次要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   洪涘伯川低着头不说话,萝莎不耐烦道:“你爹到底在不在附近?”   洪涘伯川怒道:“你这女人!干嘛老来插嘴!”   采采道:“小涘,别对姨姆无礼。”   “你还没告诉我名字。你告诉我,我就告诉她。”   “我叫采采。”   “采采,采采,真好听。”   萝莎截口道:“别对采采胡思乱想!你们俩不能在一起的!”   洪涘伯川怒道:“为什么?”   萝莎道:“你问你父亲去。”   “和我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认得采采。”   “谁说他不认识!”   两个年轻人听到这句话都愣了。萝莎道:“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再问你:你爹爹到底在哪?”   洪涘伯川道:“就在这附近不远吧。”   萝莎问道:“他知道小镜湖?”   “小镜湖?你是说这个湖吗?这名字和我们住的大镜湖好像啊。不过我们大镜湖可比这里大多了。不过我想我爹爹应该不知道这里吧。”洪涘伯川转头对采采说:“我一路都给爹爹留了记号,但又不想给他跟上,所以弄了点小窍门。”他狡猾地笑了笑说:“所以他找不到我,但我却可以找到他。”   萝莎哼道:“尽懂得这点小聪明。我问你,如果让你把他带到小镜湖,需要多久?”   洪涘伯川向萝莎作了一个鬼脸:“我暂时不想见他!再说就算见到他,他也未必肯来。”   萝莎道:“见到他以后你就告诉他:‘采采的母亲被困在碧水水晶里了’。他一定会来的。嘿!就算没有这句话,他也会来的。”   洪涘伯川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采采却有些激动起来:“姨姆!他,小涘的父亲……”   “没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把水后从水晶中安然无恙地救出来,就是他父亲。”   采采挨过来握住洪涘伯川的手,却说不出话来。洪涘伯川道:“你妈妈出事了?”   采采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去找我爸爸。”洪涘伯川爽快地说。   采采喜极而涕,萝莎突然道:“等等,你父亲到了以后,让他先到这里见我。记住,我叫萝莎。”   洪涘伯川奇道:“为什么?”   萝莎道:“不必问,你父亲自然知道。”   洪涘伯川道:“我们到了这里以后,怎么通知你?”   萝莎道:“你父亲自然懂的。”   洪涘伯川道:“你这个女人,古古怪怪的。”   萝莎道:“废话少说。就快天明了,你可以出发了。你估计多久可以回来?”   “明天傍晚之前。”洪涘伯川说,他看看采采,却有些不舍。   采采道:“早去,便早回。”   洪涘伯川喜道:“不错。”又深深地看了采采一眼,飞身入水,借一道潜流遁去。   “萝莎姨姆,”看着他远去的方向,采采道:“他父亲真能救妈妈出来?为什么萝蘫阿姨她们不说?她们不知道吗?”   “别问了,我的小公主。”萝莎道,“你所有的疑问,明天都会知道答案的。不过,在此之前,你要答应我,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萝蘫姨姆、阿茝!包括你所有的姐妹和姨姆!”   “为什么?”   “你不想救水后了?”   采采沉默了一会,终于说:“好吧。姨姆,我相信你。”   “采采,我的小公主。我不会背叛你的,不会背叛你在‘白露’铜车上许下的心愿。”萝莎望向那渐渐发白的东方:“明天……我们十六年的寂寞,十六年的错误,将一并随这湖底的暗流逝去……这样的日子,希望再也不要回来……”   日上三竿。小水晶宫。   水族的长老执事们共聚一堂。这群人最老的是罗蘫,已过花甲之年;而最年轻的阿茝则刚刚年过三十。采采没来,正在酣睡,这让罗蘫罗嗦了好一会。不过对罗蘫来说,这样也好,因为罗蘫等人还不打算把水族最大的秘密告诉她。“让水后和她说吧。”   她们现在正在商议三件事:如何救出水后;如何躲避“大敌”;如何对待陶函商会。   虽然陶函商会驱逐了河伯,但罗蘫对罗莎支持采采借助外力感到不满。而对采采用过大水咒更是深怀忧虑。“如果水后在此,她一定不会同意这样做的!”罗蘫实在不想让水族和外界发生太多的联系,她是水后决策的忠实执行者,尽管陶函商队帮水族收复了家园,罗蘫对此却并不十分感激,因为水族并不是没有对抗河伯的力量,她们退却,只是因为水后要求她们克制。因此对陶函商队的礼貌,罗蘫更多的是顺应了采采的意愿,而不是真的对陶函怀恩。   “水后就一定是对的吗?”罗莎嘶哑着喉咙说。这句话所造成的震撼,就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沉寂一十六年的古井。   “你这是什么话!”罗蘫愣了一下。   罗莎道:“我说我们依着水后的旨意在这里忍了十六年,也许根本就是错误的!”   “你!你竟然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吃惊过度的罗蘫几乎是咆哮了起来。其他人见两位长老起了争执,也都惊愕得不敢开口。   “在这里的人,都不是小孩子了。十六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是吗?”面对首席长老的愤怒,罗莎竟然毫不退却。   “水后才被困,你、你就……你想造反吗?”   “造反?”罗莎冷笑道:“现在水后被困,采采就是最正统的继承人。”   “水后还在!”   “那采采就是暂时的继承人!”   “那又怎么样?”   罗莎缓缓道:“在水后脱困之前,我会贯彻采采的意志,帮她完成心愿。”   罗蘫一愣,问道:“采采的心愿?她有什么心愿?”   罗莎笑了:“阿茝,采采的心愿你知道的。你来说。”   阿茝迟疑着,罗蘫催促道:“快说啊!采采有什么心愿?”   阿茝鼓起勇气,终于说“采采说,‘出来以后,看见这么广大的天地,看见这么雄伟的山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到那个阴湿的地方躲一辈子!’”   在场所有人一听,都愣住了。   罗莎续道:“采采说,无论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无论未来会怎么样,她都不愿让我们水族再这么窝囊地活下去!”   罗蘫气急败坏道:“这!这怎么会!”   “采采一醒,你就可以去问她!”罗莎道:“其实,这不但她的心愿,更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不是吗?”   罗蘫道:“胡说!怎么会事我们所有人的心愿?我们,我们水族……”   “不是我们水族!是我们水族的女人!”罗莎打断她:“昨天晚上那个有莘不破问我们:‘你们水族为什么只有女人?’哼哼,这真是一个凄凉的问题,不是吗?十六年了!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为了平原上那些和我们全不相干的人,而背弃我们的男人!”   罗蘫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你……”   罗莎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罗蘫道:“水后有命,这件事情,不得谈论!否则以叛族论!”   “不准谈论?”罗莎凄然笑道:“是为了不让采采等小一辈的人知道吧?可是这里没有小一辈的人,这里全都是经历过十六年前那件事情的活寡妇、老处女!”   听罗莎用了这么难听的词语,罗蘫等吓得呆了。   “何况,你看看我们水族的人口!十六年来,只有老死而没有新生!再过几十年,也不用等外敌入侵,我们水族就自己灭亡了!”罗莎的情绪就像决堤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十六年了。我们在这阴冷狭小的地方忍了十六年!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我们都是女人啊!这里年纪大一点的,谁没有自己的丈夫?谁没有自己的情人?可是十六年来,我们却得夜夜抱着冷冰冰的枕头忍过去!你们看看阿茝!看看她的眼角!当年她离开大镜湖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可现在,她也有皱纹了!大长老啊,你难道已经老得完全不知道夜里那种冰冷空虚的折磨了吗?”   罗蘫颤声道:“这,我……可是……可是当年……”   “是的!当年是我们大家都同意的,但那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想到那些男人为了一段几百年前的仇恨,会执着到这样的地步!我们这些女人更不曾想到:离开了他们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会这么大!采采她们已经长大了。当年,她才两岁半,很多事情都懂。但现在,她就快十九岁了!她需要什么,大长老你知道吗?我们这些花开季节的小辈们需要什么,大长老你知道吗?男人!她们需要男人!难道你已经老得连年轻时候的光景也忘记了吗?”   罗蘫闭上了双眼,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说:“不管怎么样,有我在一天,我就决不容许任何人背叛水后的意愿!”她倏地睁开双眼:“你们难道有谁要背叛水后吗?”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除了罗莎,她的神色依然镇定:“没有人要背叛水后。我只是觉得我们十六年来走的路是错的,但前途到底该怎么样,还是要等水后脱困以后才能决定。”   罗蘫道:“好,你知道说这句话,总算还是个人!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救出水后。罗莎,你说过陶函商队中有人精通精金之芒和重黎之火,是吗?”   “不错,”罗莎道:“不过我们不一定要找他们。水族或许有更好的办法,不但能救出水后,而且保住小水晶宫。”   “荒谬!”罗蘫道:“什么典籍!什么大水咒!那都是一时的托词,用来安慰一下采采的托词罢了。那碧水水晶,能进去的只有水后,能出来的……就只有那个人!哼!阿茝,通知你的姐妹,收拾东西。再说,采采用过大水咒,陶函商队的动静又这么大,这小镜湖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了。无论如何这小水晶宫不能住了。还有,今天这个话题谁也不能再提起。一切等救出水后再说!”   众人听说要离开这个居住了十六年的家园,无不依恋不舍,都向罗莎看去,罗莎道:“大长老说得没错。这个地方,我们迟早要离开的。大家收拾好东西。不过不用像上次那样匆忙,大家可以把有用的东西都带上。这次我们不是逃难,是搬家。”   罗蘫道:“也不能太拖拉,限一日内收拾完毕。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陶函商队的台首,劈开水晶救人。”   阿茝禀道:“可不可以把我们带着太过累赘的东西,像黄金门、化石家具等和陶函商队交换一些必须用品?”   罗蘫皱眉道:“他们要来干什么?”   阿茝道:“苍长老说这些东西他们带到平原很有用处。而且陶函送了我们不少胭脂水粉,他们那里又有不少我们急需的衣物器皿。”   罗蘫点头道:“好,你去办。也限今日内把事情做完。”   这一天是半年来苍长老最开心的日子了,因为在这个人烟荒凉的地方,居然也有生意做。水族的女人都不大懂得做黄金和珍珠的价值,尽管苍长老三令五申,要求陶函商队的伙计们量值交换,但这些女人们还是半卖半送,商队的人赚得盆满钵满,而水族的女人们也皆大欢喜。   当罗蘫提出“迁居、破碧水水晶、救水后”的提议时,采采有些奇怪,她看了罗莎一眼,并没有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只是问了一下罗莎的意见。罗莎背着罗蘫向采采使了一个眼色,跟着便口头上赞成罗蘫的提议。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了。采采在小镜湖主持事务。岸上的事情便由阿茝主管。同时她还托阿茝给有莘不破、桑谷隽等人送来一些珍品作为答谢。   傍晚,于公孺婴守住小镜湖下流的河湖界口,犹如入定;江离漫步湖边,在旁人不知不觉中,在小镜湖下流的河湖界口植下的水草;芈压缠着水族的掌勺请教厨艺;至于那个不负责任的台首,则和雒灵一起失踪了;桑谷隽恶意地猜度这两人一定又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就在夕阳还剩下茄子大小的时候,两个水泡从下流的小河逆流飘来,进入于公孺婴的视野后,徘徊了一会,一齐破裂消失了。   于公孺婴眼角精光一闪,一声轻笑,进了鹰眼。   然而于公孺婴和江离都不知道,河伯逃走的时候钻开的那个地泥之窍,开始有黄泥涌了出来。   “公主,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好。”   罗蘫罗莎退了出去。采采抱住碧水水晶,把脸贴在水晶上,轻轻呼唤着:“妈妈、妈妈,明天你就能出来了……”   “采采……”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采采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只是一眼,采采就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   他是谁?为什么这双眼睛这么熟悉?但我分明没有见过他!   这双眼睛,竟让采采一时间连这个男人左手边的洪涘伯川、右手边的罗莎也没有注意到。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七关 血祖   桑谷隽冤枉了有莘不破。因为这几天刚好是雒灵每月一次的不舒服期,所以两个人并没有躲到哪里去“风流快活”。有莘不破失踪,只因为发现雒灵不见了。   “她会到哪里去了呢?”   经过九尾一役,有莘不破早已深知雒灵的本事,她绝不是一个会被人无声无息虏走的人,她在这种情况下不见了只有一个解释:她自己躲了起来,不想让别人知道。   因此,有莘不破也不想借助江离或者于公孺婴的能力来寻找雒灵,在商队找不到雒灵以后,他开始向湖西的山坡走去。凭直觉,他认为那里有人。有莘不破的直觉半准半不准,山坡上确实有一个人,但不是雒灵,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桑谷隽的座车“无碍”。敲门声。   “请进。”   一个女人应声走了进来,桑谷隽一愕:“阿茝姐姐!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   “不,哪会!”桑谷隽忙站了起来,顺手抚平了褶皱的衣领:“请坐。”   “小公主,恩,采采她让我给你们送一点礼物。”阿茝从怀中掏出两枚珍珠耳坠:“她说,祝你早日找到那个风一般女孩子。”   桑谷隽礼貌地接了过来,道了谢,又笑骂了有莘不破一句:“这家伙真是多嘴。”心想采采知道这事,肯定是有莘不破在背后嘲笑他!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们。”阿茝坐了下来:“你们真好,有这么好的朋友、这么好的兄弟。可以四处周游。”   “你和采采也很要好啊,小镜湖又这么漂亮,是个生活的好地方。”   阿茝苦笑一声,说:“我们有我们的苦处。”   “阿茝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好么?”   桑谷隽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阿茝微微一笑,道:“明天,我们可能就要作别了。”   桑谷隽惊道:“为什么?”   “长老已经命我们收拾好东西,明天救出水后,马上就离开,寻找另外一个‘小镜湖’住下。”   桑谷隽有些黯然,但知道这是她们族内的事务,也不好多说。   阿茝取出一个青石瓶子,道:“这是用大江之源的雪水酿成的浊酒,肯陪我喝两杯么?”   “你好。”有莘不破向那个陌生男子作揖,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这人是谁?”   如果在中原,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但在这大西荒,在这小镜湖畔,本该是人迹罕至才对。突然遇见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不免让有莘不破怀疑他是否便是水族那个从未露面的“大敌”。   “你好。”男子并不起身,依然坐在那块巨岩上,半躬身向回礼。这男人并不能说是英俊,也不能算是强壮,但他的身体却找不到一个令人批评的地方,甚至会给人一种完美无缺的感觉。他也算知礼,但有莘不破却对他产生一种没来由的厌恶。   “我叫有莘不破,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   “我叫都雄虺(音毁),道友们有时候也称我为无瓠子。”   “都雄虺……无瓠子……”有莘不破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却没有什么确切的印象。   都雄虺道:“小哥来时左右顾盼,莫非到这里是来找人?”   有莘不破道:“不错,不知道有没有见到一位女孩子经过这里?”   “女孩子?”都雄虺笑道:“是心宗的那个女娃儿么?”   有莘不破心中一跳,这个都雄虺知道的事情看来比他预料中要多得多,但他至今对这个人一无所知,甚至完全看不出他的深浅。都雄虺并没有透露出任何逼人的气焰,但有莘不破却惴惴不安。这种情况,只有在遇到季丹雒明的时候才有过,难道眼前这个都雄虺竟然是可以和季丹雒明并肩的大高手?   “你好像有些不安。”都雄虺微笑着,仿佛有莘不破里里外外都被他看得透彻:“我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气息,你小小年纪,居然就能察觉危险,伊挚有个好徒弟啊。”   “前辈是家师的朋友?”   都雄虺道:“认识是认识,朋友却谈不上。”   “此处荒凉旷莽,人迹罕至,前辈是居住在这里的么?”   都雄虺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言语试探了。我明白告诉你:我是冲水族来的。”   有莘不破心中一跳,口中说:“听说水族有件宝物,前辈是为那个而来的?”心中却忖道:“不知他的真实本领如何。找个时机试试他。如果真的那么厉害,就引他下山,汇合江离他们再和他斗。”   都雄虺哈哈一笑,道:“也是,也不是。”   有莘不破听他说得模棱两可,微微皱眉,心中牵挂着雒灵,又补问了一句:“方才晚辈向前辈打听的那个女孩子,听前辈的语气,似乎曾见过。”   都雄虺道:“见过是见过,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有莘不破听他说的漫无边际,心中不快,偏偏一直摸不透他的深浅,当下道:“既如此,晚辈寻人心切,告辞了。”   都雄虺笑道:“你到了这里,还想走么?”   有莘不破忖度对方的深浅,心想这人多半不是夸口,自己孤身在此,未必斗得过他。此刻若是江离在此,一定先试探出这男人的渊源;若是桑谷隽在此,多半是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安排陷阱;若是于公孺婴在此,要么离开,要么干脆就动手,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话。有莘不破却道:“此刻狭路相逢,难道前辈想拿晚辈开刀?”   都雄虺淡淡道:“我万里西来,有两件事情,一件就是为你。不过竟然遇到独苏儿,而她居然回护你,倒也是一件奇事。”   都雄虺这几句话话有莘不破听得稀里糊涂。独苏儿是谁他更不认识。   都雄虺却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自顾自道:“你若一直呆在陶函商队,我碍着独苏儿,也不好冲进去把你做了。不过你居然独自一人跑到我跟前来,嘿!肉在俎上,不割不快!”   都雄虺眼睛精光暴射,有莘不破只觉得喉咙的肌肉一紧,竟有些呼吸不畅,心中大是恐怖,抽出了鬼王刀,凝神待敌。   阿茝那个酒瓶却是一件宝贝,虽然只有手掌半大小,那酒却怎么也倒不完。阿茝说,里面里面可以储上两斗酒水。桑谷隽对一个温柔女子的劝酒根本就无法拒绝,他的酒量却也一般,不多时便觉得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了。两人放开了话头,天南地北地胡扯。   “桑公子……我叫你小隽好吗?”   “嗯,阿茝姐姐。”   “别叫我姐姐,叫我阿茝。”   “嗯,阿茝。”   “嗯,热……”   阿茝把外衣脱了下来,卸了发簪,只剩下一件小衣,有些歪斜的桑谷隽也没有在意。   都雄虺还没有出手,只是一股杀气散发开来,就逼得有莘不破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勉强站得稳。   “我能挡得住他吗?”到此境地,有莘不破已经知道这人绝不是虚张声势。“只要撑到江离他们过来。”   看着醉眼朦胧的桑谷隽,阿茝慢慢地挨了过去。十六年了,罗莎姨姆说得对,她们寂寞得太久了。   “小隽……”只穿着小衣的阿茝,把手慢慢向桑谷隽的衣扣伸去,她的手,在颤抖。   桑谷隽没什么反应,只是醉醺醺地和阿茝靠在一起。   “小隽……”阿茝贴着他火热的脸皮,樱唇慢慢地靠近。   “啊!”桑谷隽突然像被针扎到一样跳了起来,电一般冲了出去。   阿茝愣了好一会,这突然的变化让她完全醒了过来。她呆住了,两行眼泪垂了下来,趴在地毯上,屈辱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这样不堪么?”   桑谷隽的举措,并不像阿茝所想象的那样,刺激他的是西山坡上传来的杀气,可怕的杀气!   是谁有这么强横的力量?还有有莘,他的气息也正从西山坡传了过来,但和那股杀气一比,有莘不破的战气在桑谷隽看来便如同是千钧巨石下的一颗岌岌可危的鸡蛋。   “姓有莘的笨蛋!无论如何千万要坚持住啊!”   在都雄虺即将出手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几乎已经陷入绝望:这股可怕的杀气让他知道,对方决不会容他拖延时间,一旦出手,就是一击必杀的绝手!   “算了!拼个同归于尽吧!”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一声石罄轻响,一人踏歌而近,如同一阵细雨打湿了这个黄昏。都雄虺皱了皱眉头,原本布满天地之间的杀气也被这歌声冲淡了。   一株古木之后,一人转了出来,却正是几天前他们救起的盲者师韶。有莘不破愕然,不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师韶也不说话,也不招呼,歌声不断,拉起有莘不破就走。都雄虺竟然也不追来。   两人走出不知多远,待背后都雄虺的杀气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师韶这才止步歇歌,松了一口气。   “谢谢。”有莘不破说。他虽然对都雄虺为什么不追来有些不解,但隐约也猜到是因为师韶自己才得以无恙。难道这个师韶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师韶说:“你怎么会惹上这个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师韶道:“他居然忍住了不出手,嗯,多半这附近还有什么令他忌惮的人,而他又没有将我们一击必杀的把握。”   有莘不破道:“好像这附近有个叫什么‘独苏儿’的人。”   师韶惊道:“独苏儿!”   有莘不破道:“你认识他?”   师韶叹道:“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他是什么人?”   师韶道:“独苏儿就是当代心宗宗主的名字!”   有莘不破惊道:“心宗?四大宗师中的心宿?”心道:“心宿多半就是雒灵的师父,如果真是心宿到了……嗯,是了,那都雄虺不是说‘独苏儿居然回护你’吗?看来多半是她老人家因为雒灵的原因,推爱回护我了。”由于雒灵的缘故,有莘不破对这个被世俗中人呼为“心魔”的心宗宗主并无恶感。   却听师韶道:“真是奇怪,两大宗师齐聚这荒芜之地,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莘不破奇道:“两大宗师?”   师韶还没有回答,突然听桑谷隽的声音顺风传来:“有莘不破,你在哪里?死了没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宽,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师韶道:“你朋友来了,我先告辞了。”   有莘不破扯住他道:“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师韶道:“你又不让他杀我,我就这么呆在他身边不尴不尬……”   “我不是说你躲避桑谷隽,”有莘不破道:“你真正逃避的,是你自己,对吧!”   师韶呆住了。就在这时,天山一声鹰鸣,左右林木沙沙响动,跟着桑谷隽从地底冒了出来。有莘不破看了看天上的于公孺婴、树上的江离,再看看眼前的桑谷隽,喉头一热。   桑谷隽一拳揍了过来:“小子你没事吧?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那发出杀气的家伙呢?咦?”他将师韶上下打量:“你怎么在这里?刚才那杀气,不是你的吧。”   师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桑谷隽道:“我看你也不像。”   有莘不破道:“你别这样。大姐姐的事情我看多半另有内情。”   桑谷隽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另有内情,否则早把他宰了。不过他再这么闭口不提,我什么时候忍不住也一样宰了他。”   有莘不破道:“别这样好不好。好歹他救了我,你看我面皮上客气一点点。”   桑谷隽奇道:“他救了你?”   有莘不破道:“我们先回商队再说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雒灵和芈压呢?”   江离道:“雒灵不知道,芈压见机较慢,但也赶来了。喏,看见没有,来了!”   有莘不破向山下望去,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一头狻猊驮着一团火光,踩着树梢飞跃而来。“还好,大家都没事。”心中记挂着雒灵,但想她有师父在左近,那多半没什么大碍。当下众人结伴下山,到了山脚,一个窈窕的人影扑了上来,钻进有莘不破怀里,正是雒灵!两人胸膛相贴,有莘不破只觉得她心脏跳得厉害,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   江离悠悠望向别处,桑谷隽嘲笑道:“喂!你们两个当我们都是死人啊!要亲热回‘松抱’去!”   都雄虺望着陶函商队所在的方向,眼神闪烁不定。   “你失信了。”月光中,一块巨石后面披下一条若有若无的人影。   “这个小子我迟早是要宰的。我只是答应你暂时不动他。”都雄虺冷笑道:“但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嘿嘿……倒是你,把大徒弟送到大夏王身边,又让小徒弟跟了这小子,哼!首鼠两端,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岩石后面的人笑了:“她们两个和意中人相遇,我事先都不知道。她们堕入爱河,我也干涉不了。不过,做师父的偶尔帮帮徒弟,不应该么?”   都雄虺哼了一声。岩石后面的人道:“这次的事就算了吧。不过希望没有下一次,否则我们的约定就此中止。”   “师韶的歌声,刚才你听见没有?”都雄虺显然也不想在那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没有。怎地?”   都雄虺道:“那歌声居然让我有无懈可击的感觉。”   “哦?比登扶竟如何?”   都雄虺沉吟了一会,道:“还差一点。”   “一点?那是多少?”   都雄虺道:“如果他突然悟透了,那我就真的对他没把握了。”   岩石后面的人惊道:“他居然达到如此境界了?”   都雄虺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登扶竟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新一代的乐正,想来也该出来了。嘿,有他在这里,再加上那几个小辈,不如这件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干,你我作壁上观,乐得清闲,如何?”   “只要不误了我们的事,怎么样都行。”   “那好,”都雄虺笑了:“就这样定了。”   铜车,鹰眼。   都雄虺的杀气并没有造成很大的骚动,因为要感受到这股杀气的可怕,需要相当高的修为。四长老隐隐感觉到了,经于公孺婴安抚,也各自安心去了。   “都雄虺……”听完有莘不破的叙述,桑谷隽喃喃自语:“好像没听过。那家伙真恐怖。如果我和你易地而处,实在没把握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只是他既然动了杀意,为什么又放过你?难道真是因为这个家伙。”说着往师韶瞄了一眼,又道:“独苏儿又是谁?”   雒灵听见这个名字,眼皮一跳。   有莘不破又把师韶的话重复了一遍,众人听说“心宿”来了,无不骇然,一时都把眼光聚集在雒灵身上。   芈压问道:“雒灵姐姐,那……是你师父来了吗?”雒灵垂下眼光,点了点头。   江离突然叹息道:“我知道都雄虺是谁了。无瓠子……唉,师父提过的,我刚才竟然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号!”   桑谷隽道:“是谁?像这样厉害的人,听过就不应该忘记的!”   江离道:“那只是因为他另一个外号太有名了。”   有莘不破道:“另一个外号?”   于公孺婴道:“莫非是夏都那个……”   “不错。”江离道:“就是桑兄要报仇的那个最大障碍。”   桑谷隽听得几乎跳了起来:“是他?”   芈压不悦道:“你们打什么哑谜?”   桑谷隽道:“血、血……”   芈压惊道:“血魔?”这个名字说出口,不禁打了个冷战——小时候他母亲就是用这个名字来吓他睡觉的。   于公孺婴道:“这个名字大家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再提了。”   有莘不破心道:“怪不得师韶刚才要说‘两大宗师’。嗯,此刻车内坐的个个是名门子弟,江离和雒灵的师父更和那个都雄虺齐名,不可能不知道无瓠子,想来是血魔的同辈高手对他的名字也不愿轻易提起。”又想起:“师韶对心宿和血祖的底细好像知道得比江离还要清楚,他的来头也不小。”   这个念头才闪过,就发现江离正打量着师韶,而桑谷隽更直接问了出来:“心宿前辈我们只是听过她的号,你却连她的名字也知道!还有那个血、那个无瓠子!好像你也认识。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八关 自我流放八千里(下)   桑谷隽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师韶苦涩地笑了笑,说:“我是一个瞎子。”   桑谷隽一听,抡起拳头就想揍他。却听有莘不破喝道:“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师韶道:“逃避?我?”   “难道不是吗?”   “我在逃避谁?”   “你自己!”有莘不破大声道:“你逃避的就是你自己!”   师韶默然半晌,喃喃自语,突然似乎想到什么事情,解下了背囊,取出一具弦器来,长八尺一寸。师韶的背囊看来又瘪又窄,竟然取出这样一件大物!但有莘不破等见怪不怪,心知这背囊多半附有“内里乾坤”的方术。   芈压久在南荒,但季连城与中原广通声气,因此年纪虽小,见识也颇广,道:“这是瑟么?怎么这么长?而且这弦也太多了吧。我家里那个只有五尺半,二十五弦。”   师韶拨弄丝弦,调较宫商,顺口道:“这是古瑟。伏羲氏作瑟,本有五十弦。轩辕氏曾命素女鼓之,闻者哀不自胜,乃破为二十五弦。瑟长五尺半,不是正器。”师韶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是在回答芈压的问题,却又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弦声渐渐流畅,师韶的神情慢慢沉醉,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我真的在逃避自己么?一个瞎子……”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音韵飘散,如烟如雾。   “为什么我注定我要失去光明?我不懂。看!那就是我——那个孤单单的小男孩,在寒夜中不知在寻觅什么。这个时候,我很勇敢啊!赤着脚,就敢摸着看不见的世界到处走!人家说天上有一轮月亮,会陪伴每一在夜里孤独的人,我看不见它,只能靠着幻想:人家说月是圆形的,圆形是什么?是不是滑溜滑溜的那种感觉?人家说月是白色的,白色是什么?是不是冰冰凉凉的那种感觉?人家说月是遥远的,遥远我是懂得——那是一种玄虚寂寞的声音……”   弦声突破了听觉,让在场的人产生幻视,看见了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心里的想象。   “其实在我心里,那个月亮不是白色的,而是泠泠的——虽然我看不见它,可是能够听到……”   幻视又转为幻听,众人果然听见月亮泠然之声。   “我苦苦地流浪,直到那天遇见了另一个人——他的眼睛也看不见,可他听到的东西,比任何人看到的更多!他说他的名字,叫做登扶竟!”   江离和雒灵对望了一眼,心想:“果然!”   “他收了我作徒弟,因为他从我的脚步声中听出了我对音乐的禀赋——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乐音一变,由苍凉凄冷转为繁华雄劲。   “我跟随着他,到了夏都。那时候,正是夏都最繁荣鼎盛的时候。当时我不明白,在这样的盛世,老师的钟磬为何却传出那样不安的声音!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时我能听到的,只是声音的表象,并不能听到那盛世之音下面的隐患。我到夏都以后不久,东方传来一个消息:大夏王的精锐在十方城全军覆没。从那时候开始,本来已经难以维持的平衡因势相破,汇聚在夏都的祥云开始离散。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在瑟幻中,有莘不破看见伊挚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夏都,再度回到东方;江离看见祝宗人封闭了九鼎宫出走;于公孺婴看见有穷饶乌趁机逃离这个对其充满猜忌的朝廷;雒灵看见山鬼脱离镇都四门,投入心宗……   “我倾听着大夏王都乱糟糟的声音,却理不出头绪来。师父说:‘耳之情欲声,心不乐则五音弗听。’我可听不出夏都当时有什么可乐的地方啊,但到处还是歌舞升平。”   “但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吃饱穿暖,有得玩,而夏都满足了我的这一切需求:我在那个地方不但可以喂饱自己的肚子,还可以把玩各种各样的乐器。我玩了五年,终于把夏都所有的乐器都玩通了。接着又花了五年的时间,穷究八大方伯、六百诸侯的乐曲。再接着,师父开始传授我帝王之乐:伏羲之扶来、神农之下谋、少皞之大渊、黄帝之咸池、颛顼之六茎、喾之五英、尧之大章、舜之大韶,以及本朝之大夏。”   “穷一十三年之力,我终于穷贯古今八域之乐章,自以为和老师差不多了,老师听完我的弹奏,却不说话,只用石磬敲了几下俗调——那竟不像石头里发出来的声音,它让我仿佛看到一个妓女在我面前舞蹈!跟着师父又吹了几声石埙,却如声激石窍,纯出自然。只这几下子,我听得懵了。师父说:‘你的耳朵让乐理蒙住了,所以奏不出真正音乐!你现在奏出来的乐曲在我听来还不如你未学乐理前随口哼哼的民谣。’我问师父怎么办,师父却说:‘我知道我当初是怎么过来的,但却不知道你将该怎么走下去。因为你要学的是你的音乐,不是我的音乐。’”   “我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悟,于是背起了师父所赠的背囊,周游诸国,一路乞食而行,走过旷野、走过都邑,走过酷暑、走过寒冬。一路上听见生欢,听见病苦,听见老恨,听见死亡。我偶遇祝宗人,透过他我听见了天外天之恒寂;我误入洞内洞,藐姑射(读叶)的叹息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命运的无奈;在天山,上代血祖的重生让我体验到人类毁灭性的欲望;在幽谷,独苏儿让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心。”   所有人都听得怔住了。有莘不破想:“原来他有过如此精彩的旅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体味这个充满艰辛的旅途。江离想:“师韶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上代血祖重生……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些看似微小实则重大的细节。   “我找到了子莫首留下的影子,我看不见那个影子,却用触觉感受到了血剑宗留下的剑鸣。我遇见了季丹雒明,把藐姑射的叹息弹给他听,他却听了一半就逃跑了——那天我不知道他正要和有穷饶乌比试,不知道那一声叹息是否影响了他们之间的胜负。”   于公孺婴心中一紧:“不知那场比试的结局到底如何!”   “周游天下一周以后,我到了亳都,遇见了伊挚,他回到东方以后,再次当了成汤的尹。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大成了。但伊挚听了我的弹奏后不置与否,却亲自为我调羹。我品尝后发现他居然忘了放盐!于是我对他说:‘你忘了放盐了。’但话一出口我马上醒悟过来:那正是伊挚对我的评价!”   “放盐?”芈压心想:“难道乐理和味道也是相通的吗?”   “我在东海之滨苦思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被一个声音叫醒——对!就是那个声音!那就是我音乐的盐!可是我再没有听见那个声音了,既不知道这个声音的来历,也无法把它演绎出来!我苦苦地在海边到处追寻着,可再也找不到那个声音!”   “我落魄地回到夏都。这一圈周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只知道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夏王发就驾崩了,新的大夏王履癸继位。”   桑谷隽心中火气上涌:害死大姐的就是这个家伙!   “新的大夏王更喜欢杀人,也更喜欢艺术。他很喜欢我的音乐。他常常对我说,登扶竟已经老了,老得连钟磬都敲不响。他赏赐了很多东西,任我出入宫殿。我很感激大夏王对我的赏识,但同时对他的威严和斧钺也充满了畏惧。龙逢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我闻着他死亡的味道,战栗不知何以自处,大夏王却笑着让我奏乐!当我违心地摆弄起钟鼓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音乐不但缺乏盐,而且连勇气也丢失了——当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这勇气让我敢于赤足去踏荆棘;可现在一段惨祸就在面前,我却没勇气去演绎它!大夏王宫里飘荡着大夏王的笑声,而龙逢的血腥,则被我所弹奏的盛世之音所掩盖。”   桑谷隽听得咬牙切齿,几乎就要骂他“无耻”!就在这时,一直持续不断的弦声突然断了。师韶脸上的神色呈现着一种紊乱的状态,他不再是回忆,而是深深地陷进了自己的过去。古瑟五十弦一根根地崩断:“那天,就在我离开大殿一路出宫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人的低语。在那个人的声音里,我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这两个字让桑谷隽压住了自己的怒火。   “铮!”古瑟最后一根弦终于也断了,师韶空手虚挥虚挑,但乐音非但未曾中断,反而更加婉转!   众人无不心中赞叹:“神乎其技!”但处于回忆漩涡中的师韶却全没有顾及旁人的想法,甚至没有顾及他凭虚弹奏的音乐,他记得的只有那个女子:“那个人的声音在我脑中产生了蝴蝶的幻象,这幻象触及了我内心深处的神秘所在!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呆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在东海之滨听到的那个声音——对!就是那个把我从冥想中叫醒、而我却再也找不到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醒觉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一把瑟,而那声音,正是我所弹奏的曲子!我很高兴,我终于把那个声音演绎出来了!”   “‘是《凤鸣昆冈》么?’发出那声低语的人说。”   “《凤鸣昆冈》?啊!原来我那天在东海听见的是玄鸟凤凰的鸣叫啊!我被自己弹奏出来的乐音感动着,迟迟不能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再也没有声音,我这才失神地离开那里!”   乐声开始变得缠绵悱恻,令人缱绻无已。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经过那里的时候,都会在那里演奏一首自己最得意、最贴心的曲子。周围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有在听。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她在的!”   桑谷隽心脏几乎就要冲出喉腔:是大姐!他遇见的一定是大姐!   “这样的生活,我多希望能够无尽地过下去啊!虽然这个时代充满了恐怖的血腥,虽然那个地方充斥着粉饰过的污秽!但至少有一个知心的人在听我真心真意的曲子。但是,一切结束得那么快,正如它来得那么突然!那天,在妹喜娘娘的寝宫里,大王向我下令,让我秘密对一个人使用《催魂》!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多问,被侍卫带到一个阴湿的所在。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是你!’我当时几乎崩溃了!是她!是她!为什么是她!”   瑟音嘎然而断,整个世界由乐音弥漫突然变成一片死寂!师韶仿佛被什么噎着,脸憋得通红,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喷在那五十弦断尽的古瑟上!几个年轻人大吃一惊,江离还来不及上前照看他,瑟音却又重新响起:这次师韶连手都没有动,但众人分明听到一声声很微弱的弦震在耳边轻响。   “我该怎么办?”师韶继续他的述说,“顺从大夏王的命令对她使用《催魂》?还是违抗大夏王的命令和她一起死?听!听!那就是我那时的心跳声!那个怯懦的心跳声!”   但众人听到的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他的悔恨。   “‘来吧,由你来动手,我很高兴!’她的声音里带着呻吟,但还是那样好听,好听得让人心碎!我像着了魔一样,弹奏起了《催魂》!弹到一半,五十弦全断了!这时,一缕细丝落在我脸上,我轻轻捻下来,换了旧弦,用那细丝作新弦用!”   桑谷隽心中又是一痛,仔细看那些那把古瑟的断弦,果然是天蚕丝!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恨眼前这个师韶了,或许是因为他发现师韶痛得比他更深!   数十根天蚕丝凌空飞起,在师韶面前搭成一个罗网,师韶手指挥动,拨弄丝弦,流动着的幻乐汇聚成真声。   “‘我叫桑谷馨,很高兴有你陪我走完我最后一段路。’这是她最后的声音!她用这声音告诉我她的名字。这声音,还有这名字,永远永远地留在这弦上了。哈哈,哈哈!”   师韶笑一声,吐一口血,连吐三口血,把天蚕丝弦都染红了。江离有些担忧他的身体,却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那天以后,我离开了夏都。在离开之前,我去辞别师父。师父说:‘身为大夏乐正第十六代继承人,不能因为个人的私事而坏了家国大义!’哈!家国大义!我问师父:‘在龙逢的尸体边弹奏《桃青青》,这算不算家国大义?’师父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事实上,自从大夏王屠戮有莘氏以后,师父的音乐便常含悲厌,因此为大夏王所不喜。但他仍坚持着留在夏都,希望等到王道有变,大夏再兴。我却已经完全绝望了!不但对这个王朝绝望,更对自己绝望!”   “离开夏都那天,我在师父跟前演奏所有他传授我的音乐,一项项地演奏、一项项地忘记、一项项地还给他:我演奏的那些音乐在屋宇、在石窍、在云间——在所有能藏住声音的地方盘旋着。直到我把管吹破了,把钟撞缺了,把弦弹断了,把喉唱哑了——我终于脑中一片空白地离开了师父,离开了夏都。”   师韶停下了手,但空中却传来奇怪的声响。对这声响有莘不破等并不陌生:那是他们在大江上与之战斗的乐声!   “来了!它们又来了!”师韶微笑着站起身来,说:“这些,都是我在师父跟前弹奏的曲子!它们为什么不肯止息?为什么要盘绕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去?这一定是上天要惩罚我!用我自己的音乐来惩罚我!”   “原来这些乐曲竟然是他自己弹的!”江离心道:“之前我们的猜测全错了!”   “上天?”雒灵心道:“惩罚他的不是上天,而是他自己!我说他的心声里怎么会有魂不附体的征兆,看来这些音乐蕴藏着他的精、神、魂、魄、意,音乐不散,这些意念回不来,他的心灵就不完整!”   师韶仰天面对天际形成的幻剑,呼喊道:“来吧!来吧!你们追杀了我千万里了!来吧!朝我的心脏刺下去啊!把我刺死,免得我再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三十六把幻剑飞射而下,刺向师韶的心脏!师韶脸含微笑,突然一人身形一晃,挡在他前面,正是有莘不破!幻剑触到有莘不破,化作百十道光华,却没有对他造成伤害。跟着光华在半空中又重新凝聚成幻剑。   师韶怒道:“你干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却不知怎么劝他好。桑谷隽突然道:“凤鸣昆冈。”   师韶一愕:“什么?”   桑谷隽道:“我姐姐去的时候,你有没有弹奏《凤鸣昆冈》?”   师韶黯然道:“没有。那凤鸣,我只演绎过一次,就再也不能了。”   “我想,”桑谷隽说:“姐姐或许很想再听听凤凰的神籁。”   师韶怔了:“凤鸣么……”   天空中的声音仍然不稳,陶函商队的武士已经开始警戒,但小镜湖却平静如故。于公孺婴疑心一动:“以采采和水族的长老的修为,不可能感应不到这上面的大动静,为什么至今没有派人上来察看?”   几声嘈乱的响动打断了于公孺婴的思绪。师韶胡乱地拨着布在自己身周的天蚕丝弦,发出全无韵律的声音。   “不行!不行!”师韶颓然道:“我根本无法捕捉住玄鸟的声线!”   玄鸟!再次听到这个称谓有莘不破心中一动,想起那次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狱里面,自己闯进了少阴真境,被少阴真气一步步地剥夺自己的生命和记忆,直到生命印记的最深处——在比母亲的乳汁更遥远的灵魂里,他看见了那华丽而威武的神鸟!那就是玄鸟么?   雒灵心中一颤,她忽然听见有莘不破敞开的心扉内传来一声轻赞:宅殷土茫茫……   “啊!那……我听见了!”师韶仿佛听见了间接从雒灵那里传来的心律波动:“对!就是祂!”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无比平静,手指轻挥——银河为之脉脉,月光为之漠漠,山林为之幽幽,湖水为之悠悠——玄鸟在弦震中冲天而起,人们是听见祂的鸣叫,还是看见祂的羽翼?或是想象到了祂的雄姿?   天云间的乱音被这一声荡尽了,一切平静下来以后,连那连绵不绝的山川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欢喜。天蚕丝弦也被这一声凤鸣所洗化,化作一翩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幻彩蝴蝶,消散在夜空中。   “大姐……”桑谷隽默默地垂下了眼泪,知道大姐终于解脱了。   “谷馨……”师韶是否也能感受到那幻化的蝶彩?没有人知道。别人只知道:和他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居然悟了!”这声叹息,仿佛来自黑暗中的虚无。   都雄虺眼光闪烁,道:“悟了,却和登扶竟完全不同!和大夏历代乐正都完全不同!”   黑暗中的声音咯咯一笑:“那或许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音乐,很多时候总是作为新一代道统的征兆出现,不是么?”   都雄虺冷笑道:“你高兴什么!就算世道要变,也未必是心宗独秀的局面!”   “或许吧,但至少我们都不会再让五百年前太一宗独大的格局再度出现,对么?”黑暗中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五百年前太一宗与大夏王族结合,把其他诸道斥为邪端。如今革命若兴,首当其冲的就是它!更何况祝宗人已经不存在了!你呢?这两代血宗和夏都走得这么近,天地大变之际,你当如何?投奔新主,还是另外谋立人王?”   都雄虺冷笑道:“纵然有天地巨变,是走向一个新的盛世还是走向持续的分崩离析,还难说得很!”   “刚才那一声凤鸣,决非衰败之兆!”   都雄虺道:“征兆而已,大局未定,现在说这些都嫌弃太早!眼下的形势,先化解了‘共工遗恨’这个劫数再说吧!师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水族那些人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谁说没反应的?他们瞒得过陶函那群小子,瞒不过我。水族的两个头头,此刻已经碰面了。”   都雄虺道:“哦?”   “那是夫妻久别重逢才会有的心声,唉,你这种有性没爱的人是不会懂的!”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九关 政变(下)   当有莘不破在小镜湖旁的山坡上遭遇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时,小镜湖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小镜湖外的动静,采采根本没有注意到,因为她此刻完全被那个男人的眼神吸引了!他是谁?他是谁?为什么这样亲切,又这样陌生?   “采采!”男人一步步走过来,就要把她拥入怀中,突然一声断喝阻止了他:“站住!”   采采回过神来,门口赫然是去而复返的罗蘫姨姆!这时,她才发现那陌生男人身后站着两人:热切望着自己的洪涘伯川,和冷冷盯着罗蘫的水族次席长老罗莎!“他是罗莎姨姆带来的,那么他是小涘的父亲啦。我为什么会觉得他这样亲切?是因为小涘吗?可他刚才望着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你!你!是你,怎么是你!”罗蘫对着那男人声嘶力竭的怪叫打乱了采采的思绪,她开始暗暗担心起来:这个男人和小涘是在她的允许下,由罗莎带进来的,虽然目的是为了救出妈妈,但被罗蘫姨姆责骂只怕是少不了的了。采采不安地看了罗莎一眼,却发现她一点担忧害怕也没有,一脸的平静,似乎一切已经胜券在握。“罗蘫姨姆那样威严,平时大家都那么怕她,罗莎姨姆却这样镇定。真是奇怪。”   采采跨出一步,说:“罗蘫姨姆,他是……”   话没说完,罗蘫猛地冲了过来,拦在采采和那个男人中间,高声道:“采采!别信他!什么也别信他!”   采采一怔:“他又没有对我说什么,罗蘫姨姆干嘛这么紧张?难道这人对我水族不怀好意?可他是罗莎姨姆带来的呀,而且小涘……”   “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看着罗蘫,男人的神色冷了下来:“又凭什么来拦我?”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罗蘫姨姆控制不住自己地颤抖着,采采又惊又怕:罗蘫姨姆为什么这么激动,这么害怕?她开始怀疑这个男人的来历,难道他真是坏人?难道罗莎姨姆会引狼入室?采采头一昂,铿锵有力地道:“这位前辈,你是小涘的父亲吗?”   男人听到采采的话,转头向她看来,冷漠的神色如春雪融化:“不错。”   采采道:“前辈,家母被困水晶之中,采采听说您有莫大神通,能够拯救家母,因此请小涘向您求助。如果您肯援手,水族上下感激不尽,但若想趁机对我水族有所图谋,我水族上下,纵然沥血小镜湖也决不屈服!”走上一步,搂住罗蘫颤抖着的肩膀,安慰道:“姨姆,您别怕,采采永远和您在一起!”看那男人时,他并没有被采采这几句话激怒,反而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采采对这男人和罗蘫的反应大惑不解,看罗莎时,罗莎依然面无表情;看洪涘伯川,他也是一脸茫然!   采采忖道:“不管怎么样,先把长老执事们召进来,若有变故也有实力应付。”当下暗暗发出水波传密。罗蘫蓦地一震,跳了起来,转身喝道:“采采!你!你干什么!”   那男人向罗蘫喝道:“放肆!对小公主是这么说话的么!”   采采一愣,道:“姨姆和我说话,是我们水族内部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已经暗暗觉得这件事情大非寻常,再联想到罗莎一直以来说话吞吞吐吐的模样,心中疑心更甚,对这男人也就不那么客气了,但那男人被她这样顶撞,居然也不生气。   采采低声对罗蘫道:“姨姆,不管他是来救妈妈,还是来为难咱们,都是水族的大事!所以刚才我才发令把大家召来!不管出什么事情,咱们水族都会团结一致来应付的!”这两句话,一半是想罗蘫解释,一般则是向小涘的父亲示威,哪知罗蘫却只是摇头:“不行的,不行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罗莎突然道:“号令已经传出去了,就像日月之往西山飞驰,无可扭转!其实,打从我们踏入小镜湖,一切就已经不可改变!大长老,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采采道:“罗莎姨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不会背叛水族吧?”   “背叛?”罗莎凄然道:“我怎么会背叛水族?采采你别急,很快你就明白了。”   “你没有背叛,那……罗蘫姨姆为什么……”   “哈哈!”罗莎笑道:“她在害怕,害怕你见到他!害怕大家见到他!因为她知道,只要大家一见到他,这个小镜湖,就会被全部解放!”   采采被罗莎连续几个“他”“她”绕糊涂了,而罗蘫的嘴唇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她是害怕,还是愤怒?   终于,全副武装的水族的长老和执事鱼贯而入,但当她们看见那个男人——小涘的父亲——以后,并没有像采采预想中那样警惕着、疑惧着,而是集体地呆住了,仿佛看到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会再见到的人!   水族的长老和执事几乎是同时因惊骇而屏住了呼吸,水晶小筑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罗蘫沉重的喘息声。采采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罗莎突然大声喝道:“水王在此,你们还不施礼!”这一声断喝把采采惊得不知所措。当的一声,一位长老手中的珍珠盾跌落地面,腿一软,跪倒在地!跟着一个、两个,一眨眼间除了罗蘫、罗莎以外,所有长老和执事都向那男子跪倒行礼。   采采一片茫然,道:“水、水王?”   洪涘伯川得意洋洋道:“是啊!采采,我父亲就是共工氏之后!水族的王者!水王·溯流伯川!”   罗莎道:“不错!采采,他就是我们的王!水后娘娘的夫君!也就是你的父亲!”   洪涘伯川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转头面向罗莎,颤声道:“你说什么?”   罗莎一字字道:“采采是我王的长女,本族的公主!也是你嫡亲的姐姐!”   洪涘伯川怒吼道:“你说谎!”转身扯住了父亲,道:“爹爹!她胡说八道!对吗?”   水王的反应却令洪涘伯川近乎绝望——他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柔声道:“孩子,你罗莎姨姆说的都是实话。你不是从小就一直追问妈妈在哪里吗?喏,就在这里了,就在那块碧水水晶里面!爹爹很快就会把妈妈救出来,让她好好疼你。”   洪涘伯川茫然地望向碧水水晶,那里面嵌着一个长得和采采很像、却更加成熟的女子,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妈妈……那是我妈妈……”他胸口一热,涌起一股孺慕之意,但转眼一看到采采,又难以接受地狂吼起来:“不!不是!”   水王喝道:“小涘!”   “不!”洪涘伯川狂叫一声,冲了出去。   采采心中一阵迷糊,突然之间,罗莎告诉她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确实,在她某种模糊到不可捕捉的记忆中,她有一个父亲,但每次向妈妈问起,她总说:“采采,等你长大以后……”眼前这个男子,他是这样威武!对自己又是这样亲切!罗莎姨姆应该没有说谎,否则长老执事们不会无端端给他下跪。可是,他是小涘的父亲啊!昨天夜里自己刚刚触摸到的这个少年,转眼间变成自己的弟弟!   洪涘伯川的狂吼让采采回过神来,她想去抓住他,却被水王坚实有力的手臂拉住、拥入怀中:“采采,先别担心小涘,我们先把妈妈救出来,好吗?”   妈妈!这个意念迅速把其他的想法压了下来。   水王按了按采采的肩膀,那厚实的手掌让采采感到无比可靠:父亲!这是自己的父亲!虽然采采还有很多的疑惑,可是这时却完全相信他可以救出妈妈!   水王从软倒在地的罗蘫身旁跨了过去,一眼也不看她,走近碧水水晶,张开了他的双手,两只手掌虚托着两道白光,那光芒粼粼有如水纹荡漾。   “啊!”采采心中赞叹:“多浑厚的力量啊!”她突然想起了被河伯擒住以后那股来袭的力量:“对!那时候就是这样的一股力量冲击着东郭冯夷的洞穴!当时一定是我使用了大水咒以后被爹爹感应到了!妈妈一直不让我使用大水咒,是要躲着爹爹么?那又是为什么?”   突然,水王顿住了。同时采采、罗莎和几个功力较深的长老也都感到湖外传来一阵强烈的杀气,这杀气离得这么远,却仍让这些人感到战栗!   罗莎惊道:“水王!这……”   “应该是平原上的人!”水王道:“你马上带几个长老去把小涘拿回来,无论用什么手段!”罗莎应命,点了几名长老匆匆而去。水王又道:“罗莈!”一个老妇应声出列。水王道:“马上召集水族人众,待我救出水后,全族马上迁徙!”老妇罗莈领命,带着余下的长老、执事快步离去。   霎时间,整个水晶小筑里只剩下水王、采采和罗蘫三人。气氛静的令人不安。采采道:“湖外……”   “采采别怕!”水王道:“你妈妈出来以后,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挡我族的步伐!”   洪涘伯川冲出了小水晶宫,沿途惊动了水族的一些妇女,她们看见一个陌生少男突然从水晶小筑的方向冲来,无不骇异,一时间议论纷纷。跟着罗莎长老带着几个长老也从水晶小筑里冲出,问明那个少年的去向,匆匆追去。水族的妇女们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罗莈长老传出号令,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发!一个个的变化来得让人应接不暇,幸而搬家的事情从昨天就开始准备,早已就绪,倒也不甚忙乱。   洪涘伯川冲出湖面,突然感应西坡正爆发一股强烈的杀气,这个杀气恐怖得令他在水中也不禁一阵颤抖!“那是怪兽吗?似乎比商队那几个人还要厉害得多!”   但这杀气的出现也只是占据了他脑海那么一瞬,很快他又被那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压得难以呼吸。他虽然告诉自己那是一个谎话!可内心却早已相信:采采是自己的姐姐,这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   正在他自暴自弃之际,湖水传来一阵旁人难以察觉的暖意,让他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这是怎么了?难道?”他隐隐猜到:父亲很可能已经救出了母亲!这股暖意激发了心中的孺慕,他似乎听见了母亲在召唤他回去。可是,在自己日思夜想的妈妈身边,此刻还有另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人——那个让他动情的女孩,偏偏又是他的姐姐!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或许,比“该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他“想怎么样”!   “妈妈!”   碧水水晶的内部荡开一个涟漪,那固体物质仿佛变成了液体一般。水后睁开眼睛,缓缓地步出碧水水晶,就像步出一个小池塘。她出来以后,碧水水晶又恢复了原状。   “妈妈!”采采抽泣着扑了过去,水后抱住了女儿,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和背脊,但她的双眼却看着水王。和水族的长老们不同,看见水王的水后显得如此宁静,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局面:“你终于还是找来了。”   采采抬起头来,看到妈妈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她终于完全相信了:身边这个男人,的确是自己的父亲!   “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听见水王的这句话,采采心道:“爹爹为什么有些愤然的样子?是在生妈妈的气吗?”   “苦。”水后一笑,笑声很复杂,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失望与苦楚:“因为我没想到你们这些男人会这样执着!”   “那当然!”水王道:“共工祖神的大仇,就算持续千秋万代,我们也一定要报!”   采采道:“仇?什么仇啊?爹爹、妈妈,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长大了,你们就告诉我吧!”   这是采采第一次叫爹爹,水王一听不由脸色大和,从水后怀疑把女儿拥过来,说:“采采,你要知道什么,爹爹都会告诉你!不过眼前第一要务是搬家,这个地方品流太复杂了!等回到大镜湖,我们再慢慢聊。”   “大镜湖?”   “是啊!”水王道:“那里是我们真正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好了采采,这些话到了大镜湖再说。刚才湖外的那杀气着实令人不安!”   那边水后正把伏倒在地的罗蘫扶了起来。罗蘫老泪纵横:“娘娘!我……”   水后还没说什么,一位执事快步进来,见到水后,大喜道:“娘娘!您!您无恙!”   水后点了点头,水王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那执事道:“几位长老把少主绑回来了,全族人众也都在前殿候齐。只有执事阿茝在湖外未回。”   水王颔首道:“好,下去等着,待我和王后施展水遁大挪移,这就走。”   采采惊道:“现在?那阿茝姐姐呢?”   水王道:“我和你妈妈要做一件大事!按现在的情况看,这里耽搁不得!等大事完成再回来找她吧。”   “可我还没和岸上的朋友们告别呢!”   “岸上的朋友?”水王厉声道:“是那些来自平原的家伙么?”   采采被父亲喝得一怯,点了点头。   水王怒道:“你是水族的公主!怎么可以和平原那些下贱种族交往!”   “可,可是他们……”采采还想说什么,但见父亲盛怒,一时慑喏着说不出话来。   师韶悟透乐道之至理,有莘不破等无不替他高兴,连桑谷隽也因大姐的解脱而消除了对他的仇视。   芈压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咱们也别睡觉了,我去弄几个小菜,就这样赏月到天亮。”有莘不破和桑谷隽都叫好。   突然小镜湖水平面一陷,从湖中外流的支河水流倒涌,把陶函商队没有锚实的几艘舟筏冲进了小镜湖。于公孺婴鹰眼一闪,道:“看!那个浪花!”众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浪花朝着注入小镜湖的小河涌去,一个影子一晃,江离驾着七香车追过去了。   有莘不破道:“可能是小水晶宫出事了,我下去看看!”闭气望水里一跳,潜入湖底,不由吓了一跳——湖底那个隔水空间竟然消失了!鱼虾在原本一片干燥的“水下空间”若无其事地穿梭着,如果不是那被湖水淹没的房屋瓦宇,他几乎要怀疑“小水晶宫”究竟是存在过,还是仅仅出于自己的幻想。   淹没在湖底的一切静悄悄的,每个房屋都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莘不破寻遍所有的殿宇,才在“水晶小筑”见到阿茝——她正呆呆着望着那个本该安放“碧水水晶”的空位,连有莘不破游近自己也不知道。   有莘不破向阿茝比划手势,她却视而不见,甚至有莘不破把她拉出了湖面,阿茝仍然没有知觉。   这时江离也回来了,对众人道:“那个浪花逆流而上,桑兄隆起来的那个断崖被人钻出一孔小瀑布接入小河,那个浪花就逆着瀑布进了那个沼泽。我到沼泽上空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东郭冯夷钻破的那个地泥之窍冒出几个水泡!看来她们是利用水族的咒法从那个地方离开的。”   桑谷隽道:“你看他们是往哪里去了?”   江离摇了摇头道:“不清楚,猜不出来。论起这水中的勾当,我对水族实在是甘拜下风。只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走得这么着急。就算不想让我们知道去向,至少可以打个招呼啊。”   “那是因为她们对我们存着忌心!”于公孺婴道:“确切一点说,她们应该是对外族的人都存着很重的疑忌。这个民族一定有过一段被他族伤害过的过去!”说着看了阿茝一眼,心中一阵没有说出来的怜悯:“她只怕是被族人抛弃了。”   阿茝不知道在外面失魂落魄地游荡了多久,这才习惯性地潜回湖底“回家”,来到小水晶宫门口,本来迷迷糊糊的她突然惊醒过来,就如被人用冰水灌顶淋下:小镜湖内,族人走得一干二净!水族能带走的东西都已经带走了——连那块巨大的碧水水晶!   阿茝发了疯似地在被淹没的小水晶宫乱转,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族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路标指引,也没有留下任何言语文字!   “我被抛弃了……”她乱了心神,连避水诀也散了,湖水四面八方地向她涌了过来,把她淹没!   就在刚才,她被一个男孩拒绝!现在,又被自己的族人所抛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如今剩下的,只有她自己了——这个自己或许只有这具皮囊本身,因为她的心在这半日之间已经被命运撕裂成了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感到有人把她带出水面,但直到芈压一声“阿茝姐姐你怎么啦”才把她完全唤醒。阿茝环顾四周,眼光在桑谷隽脸上停了停,又羞辱地低下了头。   “阿茝姐姐,”芈压问:“小水晶宫出了什么事情?”   阿茝几乎哭了出来:“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你先跟我们一道吧。我们一起去找采采。”   阿茝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桑谷隽,摇了摇头,突然站起身来,跳入水中。   有莘不破一愣,问桑谷隽道:“她怎么了?”   桑谷隽耸肩道:“我怎么知道!遇上这种事情,大概是需要静一静吧。”   阿茝顺着潮流不知漂了多久,进了大江。她开始感到很饿。头上一片白光,看来现在是白天,但江水却有点冷,渗透了她的衣服,刺激着她的皮肤。这种冰冷的感觉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于是她畏缩地向岸边靠去,任由江流将自己向下游冲去。可是那水,还是那么冷。   突然,一股暖意当头灌下来,让她的身体产生一种莫名的颤抖。她一用力,浮出了水面,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江边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向自己这个方向射尿。江水已经把阿茝冲开了半步,所以那淡黄色的水柱并没有对着她当头而下,仅仅落在她右肩附近的水面上,有力地把江面冲得恁响。   “他很强壮。”阿茝想。这个无比孤独的女人,此刻居然忘记了羞耻。   那个射尿的男人显然被阿茝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已经是一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大人物了,本不该再做出这种大失体统的事情,只是刚才忽然想起童年的旧事,一时有些忘情,竟然放肆起来,玩得高兴,竟然也没有发现阿茝的靠近。   “要不要杀了她呢?”男人想着,收起了水枪。   阿茝爬上江岸,怔怔地望着岩石上的那个男人:他的身体比桑谷隽成熟得多,看起来也结实得多。有莘不破的身体和他相比,只能算是一块未经锻造的铜胚;江离的身体相形之下简直就是一个花瓶——而这个男人的身体,绝对是一柄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剑!   男人本来盯着阿茝的咽喉,正想使个“破空刀影”切下去,突然发现她咽喉紧了一紧,经验极其丰富的他马上察觉到这女人怎么了。眼光下移:阿茝全身湿漉漉的,把一个完全成熟的女性身段无遮掩地暴露着。“还不错。”男人想,眼光上移,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前一后向巨石后面走去。   这是阿茝的第一次,然而由于身体完全长开了,兼且自慰了许多年,所以有些地方并不如何青涩。更要命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太厉害了。他对人类身体构造的熟悉程度举世无出其右:只是捏了一下阿茝的脚,嗅了一下阿茝的体香,就知道阿茝哪个部位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样的刺激——柔湿的还是硬热的;舒缓的还是猛烈的;瞬间的还是持续的;该用舌头、手指,还是其它……   所以阿茝第一次就高xdx潮了。而那个男人看上去也很满意。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阿茝。你呢?”   “都雄虺。”男人想了想,说:“你爽得暴走的时候可以叫我葫芦,不过在人前不许提这个名字,否则我就杀了你!”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关 共工遗恨(上)   都雄虺把阿茝带到自己临时的落脚处,取出了酒食。两人酒足饭饱以后,又缠绵了一回。   都雄虺捧着阿茝的左乳,忽然问道:“你是水族的,是不是?”   阿茝一怔,点了点头。   “看你的年纪和功力,在族里地位应该不低。共工的传说你知道么?”   阿茝警惕起来,盯着都雄虺,这个男人却毫不理会她的逼视,继续把玩她的菽乳。阿茝道:“我们只是一场萍水,你不用指望在我这里打听我族的秘密!”   都雄虺一听,嗤之以鼻:“秘密?你们的秘密我知道得比你还多!我只是问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   都雄虺又道:“十六年前水族分裂的始末,你应该也经历过吧?”   阿茝一阵害怕,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都雄虺说着,低下头咂舔她的右乳。   “那时候我十六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族这么多的事情?啊——”   都雄虺突然拉开她的双脚,进入她。两人一阵乱叫乱动,又各流了一身的汗。阿茝彻底软了下来,伏在都雄虺身上,蜷曲如同小猫。都雄虺的呼吸频率和说话语调却一如往常:“你都知道,那就很好。”从他的声音里阿茝可以感到这个男人精力依然充沛,天啊!他刚刚干了她两次,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个男人是铁做的么?阿茝反而有些喘息:“好什么?”   都雄虺道:“你认识陶函商队那群人是不是?”   “嗯。”   “好,明天你就去见他们,把十六年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们说。”   “什么!”阿茝两手抓住都雄虺的两臂,撑起身来:“你说什么!”   都雄虺冷冷道:“我的话不喜欢说第二遍。”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这男人刚才正和自己亲热,但现在脸色一变,一股杀气向阿茝逼来,让她打了一个寒战。“我,我不能说!那是我们水族最大的秘密。如果泄漏出去,那……那……”   都雄虺笑道:“秘密?哈!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不是秘密?”   都雄虺冷笑道:“共工遗祸,各大门派的典籍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见识稍广的人谁不知道!哼!干这么大的事情还妄想能瞒住天下人的耳目,当真愚蠢之极!十六年前,溯流伯川才发动水月大阵,我们就都知道了。”   阿茝骇然道:“你们?”   “嘿!你们水族自以为躲得隐秘,其实是因为几百年来我们不想动你们。但你们想水漫天下,这事我们就不能不管了!本来天下间死多少人都和我没关系,但如果全世界都变成一片汪洋,我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阿茝又是一阵颤抖,伏在都雄虺胸膛上,心道:“他知道的!他真的都知道!”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我们’,那么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了?”   都雄虺漫不经心地答道:“嗯。祝宗人、藐姑射,还有独苏儿。”这几个名字若是见闻广博如桑季、靖歆等人听了,那当真是如雷贯耳!但阿茝僻处西域,却是一个也没有听过。都雄虺继续道:“溯流伯川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道他正要召唤‘水之鉴’的时候,我们几个正在旁边看着呢。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他突然停住了。你知道原因么?”   阿茝道:“因为水后不同意。”   “哦。”都雄虺笑道:“这个女人倒有点见识。”   阿茝道:“如果当初我王真的把‘水之鉴’召唤出来,你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都雄虺淡然道:“还能怎样?自然是宰了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杀水王比提枪再干阿茝一蒦还来得容易。   发现阿茝轻轻在自己身上发颤,都雄虺问道:“你是冷,还是害怕?”   阿茝道:“我害怕。”   都雄虺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放心吧。让我觉得爽的女人,只要不触我逆鳞,我一定不会亏待的。”   阿茝道:“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   “不会。”   没有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种话会高兴,阿茝也不例外。眼前这个男人,连谎话也不屑说!   “别臭着脸!”都雄虺不悦道:“我不喜欢臭着脸的女人!”   阿茝忍住了眼泪,道:“你说你们能杀水王,为什么还要我去跟有莘不破他们说水族的事情?”   都雄虺笑道:“水之鉴奈何不了我,但要收拾那对公婆还是很麻烦的。如果有那几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小子代我们动手,岂不省了我许多手脚?”   阿茝犹豫了一会,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嗯?”   “你露一手,如果真有能够杀死我王的实力,我就听你的话,把事情告诉有莘不破他们。否则……”阿茝话没说完,突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啪啪啪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两只手不知被什么力量控制了,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都雄虺冷笑道:“疼,是不是?我让你记牢了!你没资格跟我做交易!”   阿茝两颊红肿,赤裸裸地站着,又是尴尬,又是羞辱。都雄虺脸色一缓,道:“不过我今天心情好,就当你刚才是好奇。来!让我快活快活,我让你开开眼界!”阿茝只觉身子一松,跌倒在都雄虺两腿之间。   “来啊!”   阿茝抹去憋在眼眶中的泪水,往前一凑,把都雄虺的下体品咂得雄伟起来。   “嗯,不错,不错!”都雄虺欢叫声中,他在地面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大,和附近一座高山的影子连成一片。   “喔——”都雄虺身子一震,阿茝只觉得口腔一热,全没注意到大山的影子突然倒卷上来,把山河都笼罩住了。   水族的人不告而别,苍长老等人不免有些不悦。有莘不破却连连为采采辩护:“她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啦!一定有苦衷!”   水族已经迁走,小镜湖再无可恋,陶函商队再次起锚出发,继续逆江而上。这日有莘不破正和伙伴谈论水族的事情,突然东南方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吓得陶函武士刀剑出鞘,慌忙警备!几头鱼凫被那突变所惊,乱了阵形,于公孺婴忙跳过去想法稳住舟筏。   所有人都望向东南,但见烟尘蔽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离道:“难道是山崩?看样子又不大像。”   有莘不破一拍脑袋,道:“我知道出什么事情了!”   江离奇道:“哦?”   有莘不破兴奋道:“雒灵的师父和那个血魔打了起来!一定是这样的!”   江离道:“原来是乱猜,不过也有几分道理。”雒灵却皱了眉摇头。   桑谷隽道:“我去看看!”召来幻蝶,迎风而去。“我也去!”狻猊一跳,驮着芈压横过十几丈的江面,也向东南奔去。   江离道:“我去照应照应!”说着上了七香车。   有莘不破也要上车。于公孺婴这时已经安抚住鱼凫回来,把他拦住道:“个个都去了!这里怎么办?别忘了你是商队的台首!”有莘不破忍了忍,叹了口气道:“也罢!”   师韶道:“无瓠子委实非同小可!他既有心为难你,我们便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江离和桑谷隽机智灵敏,两人互相照应,就算遭遇大敌,当能全身而退。芈压年纪还小,你刚才应该拦住他的!”   有莘不破笑道:“放心吧!这小子福气大得很!而且最近功力好像进步不少。你不知道!我们刚刚上筏出发时候,和桑谷隽三个人在陶函之海里面乱打一通,芈压那小子的重黎之火好厉害!连我的鬼王刀也差点被他烧软了!”   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师韶说着话,雒灵仍像平时一样,在旁边静静听着,既好像这“无忧”车顶没有她这个人的存在,又像她已经和整个环境融为一体。有莘不破很喜欢这种感觉。   说了半日子的话,有莘不破开始担心。于公孺婴指着有莘不破脚下道:“看。”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多春苗的种子?嘿,肯定是江离留下的。”   于公孺婴道:“江离心思细密,如果有事,一定会示警的。”才说着,东南两个黑点渐渐靠近,有莘不破看清是幻蝶和七香车,松了口气。而地面上,狻猊在山林间跳跃如飞,来势竟不亚于空中飞驰着的幻蝶和七香车!桑谷隽和江离还没降下来,它已经横江跳上了舟筏。芈压笑嘻嘻对桑谷隽道:“嘿!还是我快了一步!”   江离走下七香车,车上赫然还有一个昏迷的阿茝!   有莘不破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桑谷隽道:“东南一片乱石,看样子倒像是一座山被什么东西压塌了!我们去的时候,只看见她一个人躺在那里。”   有莘不破道:“她没事吧?”   “没事。”江离道:“只是晕厥而已,身体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于公孺婴道:“看出是什么人干的么?”   江离道:“看不出来。”   有莘不破道:“会不会是什么幻兽?”   “不像。”江离道:“那儿到这里的路程,如果有人召出这么强大的幻兽,我们应该可以提前感应到。”   桑谷隽叹道:“看来一切只能等她醒来再说了。”   阿茝醒来已是子夜。在都雄虺达到高xdx潮的那一霎,她亲眼见识到都雄虺那反手间摧毁山峦的可怕力量!她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觉都雄虺往她头上一指,便人事不知了。醒来后还未睁开眼睛,先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陶函商队的人!她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却也猜到了七八成——多半是都雄虺的安排。而且阿茝也马上想起都雄虺让她做的事情——如果她真的这么做,那就意味着叛族!可是如果自己不这么做,除了会惹怒都雄虺以外,也不见得能够以自己的牺牲换来水族的平安——都雄虺的力量实在太可怕了,水族上下根本难以抗拒!何况那个秘密都雄虺早就知道,即使自己不说,他仍然有办法通过另外的渠道知会陶函商会!   “你醒了吗?”是江离的声音。   阿茝睁开眼,第一个就看到了桑谷隽。心中七情翻滚,别过头去。   桑谷隽心中大是奇怪:“她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我多心了。”   别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有莘不破和江离好言追问山峦崩摧的事情,阿茝却不肯开口,只是摇头。   “算了,”江离道:“让她休息吧。”说着众人就要退出去。阿茝突然道:“等等!”她慢慢坐了起来,又犹豫了一会,这才道:“山峰坍塌的事情,我不能说。但小水晶宫、小水晶宫……”   有莘不破急道:“小水晶宫怎么了?采采出事了吗?”   阿茝道:“我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有莘,你不是问过我们‘为什么水族没有男人’么?”   有莘不破道:“是问过。这和采采失踪有关系么?”   “我不知道。或许有些关系。”阿茝停了停,终于下定决心道:“这本来是我们水族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想到这个秘密终于要从自己泄漏出去,想到这些话一出口,自己将永远不能回归本族,阿茝不禁一阵难过。   “我们水族的来历,你们知道么?”见众人均摇头不知,阿茝道:“你们平原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不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关于‘共工大神’的传说。”   “啊!”有莘不破惊道:“水族、水族,难道你们……”   “不错!”阿茝道:“我们就是共工大神的后人!”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   那个强横冠绝古今的叛逆者,一怒而遗祸天下——这是有莘不破等人在旧藉上读到的历史。但阿茝所知道的历史呢?   “族老们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居住在平原的。那里有肥沃的土地,有丰饶的物产。”水族的记忆到此被腰斩了。在对土地和王权的争夺中,“我们被打败了,共工祖神用祂的生命推倒了不周山,阻住了追兵,我们族人得以退入西北、西南,从此开始了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流浪,直到在大镜湖建立我们的新家园。”   有莘不破奇道:“大镜湖?”   “不错,”阿茝道:“大镜湖。那是一片大泽,水草丰饶,我们在那里,一过就是十一代!当年的战败慢慢变成一个传说,过了这么几百年,仇恨早已不再被族人们挂在嘴边,我们生活得很平静,没有历史的包袱,也失去了振作的野心,直到几十年前……”   那是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阿茝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她好像还没有出世。但就在那几年间,水族的几个去过天山探险的少年才俊突然拥有了惊人的力量!族中长老参考残存的典籍,知道他们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和当年共工祖神所拥有的力量十分类似。   “那是一次觉醒,力量的觉醒,同时也是野心和仇恨的觉醒。不知为什么,随着力量的日益强大,男人们开始对平原的人——那些把我们驱赶到这苦寒之地的民族产生彻骨的仇恨。”   这仇恨不仅是野心,不仅是妒忌,还有留在血里的刻骨深仇!只是水族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埋藏在骨血深处的仇恨会在这一代爆发!   “‘是共工祖神在引导我们!是我们复仇的时候了!’这个答案被大多数人接受,一位英勇的男人把大家鼓动了起来。不单是族里的勇士都愿意追随他,女人和小孩更把他视为部落的英雄!当时大家都相信他将带领我们洗刷数百年前的屈辱!带领我们回到本应属于我们的平原!那个男人,成了这一代无陆一族的王——水王·溯流伯川!”阿茝眼中露出无限憧憬的色彩:“他是那么英俊!那么威武!即使离开大镜湖的时候我还很小,即使我没见他已经十六年了,但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崇拜他的那种快感!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也只有他!才配得上我族最美丽、最善良、最聪明的女子——这一代无陆一族的后!”   有莘不破等心中一动:“看来,这个水王就是采采的父亲了。只是为什么如今水族没有一个男丁?难道因为什么原因尽数罹难了么?”   “共工的力量本来已经消失于天地之间,三十年前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都雄虺沉吟着。独苏儿的这个问题,正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困惑之一。十六年来他耐住性子不动水族,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祝宗人非不得已不愿多造杀孽,藐姑射生性疏懒,独苏儿厌倦人间世事,因此都雄虺在这事情上不牵头,大家竟然把这件事情给遗忘了!这才让水族有多了十几年的生机。   “应该是隔代血继。”都雄虺道:“共工临死前的诅咒把仇恨和力量一起藏在血脉的最深处!直到有适合的传人才爆发出来!”   “可是即使是有适合的子孙,一般也需要一个引子。”   都雄虺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虽然说唤醒隔代血继是你们血宗最拿手的本事,可我知道那不是你。”   都雄虺冷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把我们的约定修改一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或许有一个你有兴趣的消息。”   都雄虺冷冷道:“我很久没和人做交易了!”   “我没资格和你做交易?”   都雄虺沉默半晌,道:“也罢,先说说你要干什么!”   “我要小‘水之鉴’。”   “咦?”   “我也不会独吞。我只要雌镜就行,雄镜归你。”   “嘿!我要这玩意儿来干什么?”都雄虺冷笑一声,又不禁奇道:“你都已经达到心魂神化,不滞于物的境界了,还要这东西干什么?”   “你想知道?”   都雄虺道:“你会说?”   “不会。”   沉浸在往事中的阿茝继续叙述着:那一年,年幼的她还不懂事,意气风发的年轻水王率领水族精英越过高山大河,沿着天山南道的沙漠之径,向东方进发。   他们要复仇,同时也是为了给族人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可是,可是……”阿茝的语音颤抖起来:“在那里——那个后来被称为‘剑道’的荒径上,我们遇到了那个人——不!他是魔鬼!天上地下最可怕的魔鬼!”   阿茝恐惧的眼睛中噙着泪水。有莘不破等不禁好奇:看来水族在那个人手下吃了大亏,所以后来没有发生水族入侵中原的事情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以一人之力让一个鼓起侵略心的民族知难而退?   “当时随行的队伍中唯一的女子,也就是我们后来的水后描述说:那个夜晚,绿洲不远的荒道上,一个白衣人很寂寞地走来——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剑。”   有水族的人迎了上去问话。男人只是一个过客,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话不多,但水族终于从他寥寥的言语中知道他来自平原,来自那些被水族憎恨着的民族。有一个骄傲的水族勇士上前挑衅,剑光一闪,那个勇士在血光中倒下了,冲突开始。   阿茝脸上两行眼泪不绝如缕,描述着她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夜战:“那个晚上是用血染成的——用我们族人的血!我们的勇士一个接一个倒在那男人的脚下。没有人挡得住他的一剑!共工祖神赋予我族勇士的神奇力量,在那神魔般的血色剑光下变得那般无用!”   有莘不破的瞳孔突然收缩,“神魔般的血色剑光”!江离、于公孺婴、桑谷隽……所有人都为水族的勇士们担心,但却不禁对那柄剑悠然神往。众人隐隐猜到那个白衣剑客是谁了!   “东征的勇士们在那一役几乎尽数死难。我王挡了那个魔鬼三剑,身受重伤。水后没有动手,绝望地坐在尸体中束手待死——在那把魔剑前面,人类的力量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可那魔鬼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踏着我族勇士的尸体,继续向前西走去。他到底要到哪里去?追寻夸父的足迹一直走到日落之山么?”   天山……剑道……有莘不破眼中呈现那个荒芜的沙漠,那条用尸体堆砌起来的道路!他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风姿绝代的男人,天下无敌的剑!是他!一定是他!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一关 共工遗恨(下)   天山剑道,那个冷漠的人影踏着风沙逐渐远去。   凄冷的月色下,只留下一堆逐渐冷却的尸体,一个心死如灰的女人。   “水后把重伤垂死的水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本来已经生机断绝的水王最终竟然活了下来。这里面似乎还有隐情,可是这事水后对谁都不肯说!”   溯流伯川回到水族以后,他的声望跌倒了最低点。但水族的男人们依然誓死跟随着他!而且他们对东人的仇恨也更深了!不久,水族开始启动了另一项复仇计划!   阿茝犹豫了很久,终于一字字道:“我们的计划就是——灭世!”   江离一怔,摇头道:“灭世?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阿茝道:“为什么?”   江离道:“你知道么?在东土还有几位人物,实力与剑道上和你们族人冲突的那个剑客相当!”阿茝心中一紧,想起了都雄虺。而有莘不破听江离提起那个剑客,知道江离心中的猜测果然和自己一致:那个白衣剑客,一定是他!   只听江离继续道:“光是那柄剑,你们以举族之力也无法与抗,又怎么有可能对抗整个东土世界?所以我敢断定:水族不可能存在灭世的力量。”   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蓦地想起桑鏖望与有莘羖大战的场面。那一战真称得上惊天动地!“我们之间不是战斗,而是战争!”有莘羖这句话有莘不破犹在耳际。可即使是这等力量,诚如江离所言,依然不足以“灭世”!   阿茝叹道:“不错,当年水后也是这个意见。她说平原上也许还有其他像那个魔鬼一样厉害的人,正是这样,我们才别寻蹊径啊!”   师韶道:“所以你们想到了召唤‘水之鉴’?”   众人心中一震。遇到采采以后,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件宝物的名号了,可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呢?如果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天山剑道上为什么不用?   阿茝黯然道:“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我们许多水族自以为是的不传之秘,竟然有那么多人知道!唉,不错。水王的意思是利用水月相射、阴阳和合的秘咒,召唤出‘水之鉴’,来改变水的冰点。”   芈压奇道:“什么叫水的‘冰点’?”   ^奇^阿茝道:“就是水结冰的冷热度。”   ^书^芈压还没听懂,江离已经悚然动容:“你是说把水的结冰点大大地降低?”   ^网^阿茝道:“不错。”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江离喃喃道:“你们是水师之后,确实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可是……”他突然暴怒道:“这怎么能够!这会扰乱整个世界的平衡!这,这!……你们太过分了!”   有莘不破见一向温文尔雅的江离骤然间有些失态,不禁有些奇怪,道:“水结冰点的冷热度大大降低又怎么了?”   江离怒道:“你呆子啊!那意味着水冷到现在会结冰的寒度,它也不会结冰啊!”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于公孺婴却先一步猜到了,往车窗外一指,却是远处若干雪峰!有莘不破心中一动,惊道:“如果那样,那,那这整个西原的雪山……”   桑谷隽沉声道:“融化!然后是漫天的大水!据说极北之处还有更广袤的冰山!如果你们真的成功,那只怕,只怕会演变成比上古的水患更大的灾难!甚至人类的文明都有覆灭的可能!”想到首当其冲的正是地势如盆的蚕丛,全身不寒而栗!   于公孺婴道:“这样虽然能对平原各国造成近乎毁灭性的灾难,但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阿茝道:“‘水之鉴’的威力只能维持这冰点一百八十天左右……”半年以后,冰点恢复正常,平原上不但人类,只怕连其它生物也会灭亡殆尽。“那时候地形也许和现在大不一样,但洪水退却、陆地重出的可能性仍然很大。水族就能趁势而下,重新夺、夺取平原了……”她对这个计划本来叙述得很流畅,但到后来却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陶函众人的眼神中开始出现不安,甚至蕴涵敌意。   这也难怪,有莘不破等对水族本来很有好感,但一听到这个计划,马上对这个近乎疯狂的民族警惕起来:“这真是采采的族人吗?打算毁灭人类文明的那个男人,真是采采的父亲吗?”有莘不破离家出走,并不意味着他不牵挂那些此刻正生活在平原上的亲人与族人的安危!   江离道:“你这个计划听来不像是杜撰出来的。只是这样重大的秘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你要知道,这个秘密的泄漏可能会给你们一族带来灭族的灾难!”江离这句话问出了大家心中的疑虑。平原上的民族,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罅隙,但只要与闻这个消息,一定会对水族群起而攻之!   阿茝默然良久,道:“如果在三天以前,打死我也不会把这个秘密泄漏给外族的人。”   “现在呢?”   阿茝低着头,看着桑谷隽投在地板上的影子,痛苦地道:“不久前我才知道,原来这个秘密早有平原的人知道了。甚至在当年,水王启动水月大阵以后不久,就有几个平原人在一旁窥视!”阿茝抬起头,继续道:“那几个名字我都没听说过,不知你们知道不。”   江离问道:“哪几个人?”   “祝宗人、藐姑射、独苏儿……还有葫……都雄虺。”   四野平静,但江离等人耳边却如同响了四次霹雳!   祝宗人、藐姑射、独苏儿、都雄虺!   天底下最强大也最神秘的四个人!四大宗派的宗主!有莘不破和江离等都没听过“藐姑射”这个名字,但却马上意识到他是谁!洞天派掌门人!四大宗师中最神秘、最美丽也最飘忽的天魔!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和其他三人并驾齐驱!   陶函众人出神良久,这才一起长长叹了口气。这四个人当年真的曾为了水族而齐聚大镜湖么?那将是怎么样一个令人神往的场面!一想到这里,有莘不破不由热血上冲:“难道这次他们也都来了吗?”   阿茝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见到了其中一位。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对你们说这些话。”   于公孺婴道:“你见到的是哪一位?”   阿茝摇了摇头,众人也不知她是不知道、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但也都不再追问这个问题。   采采坐在大镜湖畔。这里真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么?   小镜湖的美是精致的,而这里却是这样雄伟!   “公主,你怎么了?”旁边的怪鱼阿呆说。   “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叹气呢?”   听到阿呆这句话,采采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突然多出来一【奇】个迷恋自己的弟弟,突然多出一个【书】野心勃勃的父亲,甚至连最亲近的【网】母亲原来也隐藏了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过去!此刻陪伴在自己身边、能令自己感到安心的居然是曾经袭击过自己的怪鱼!命运啊,你也太任性了。   “是这四位前辈阻止了你们的‘灭世’行动么?”有莘不破问道。   阿茝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四个人的存在。我刚才说过,我也是不久前才听到这四个人的。他们……很厉害吗?”   “厉害?”桑谷隽失笑道:“他们四位根本不是厉害能够形容的!”   于公孺婴道:“你说你们水族并不知道这四位前辈窥伺在旁。莫非当年他们只是暗中阻止?”   阿茝道:“不是。阻止这个计划的不是外人,是……是我们水后!”   “啊!”   众人惊叹声中,阿茝继续道:“自从天山剑道一役,男人们越来越疯狂,报仇心越演越烈。但水后却越来越冷静。她对我们说,就算我们布下水月大阵,把传说中的水之鉴召唤出来,也不一定能够实现灭世!只能把族人推向毁灭的深渊!而且我们不想再死人了!大镜湖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了,在这里我们可以很快了地生活下去。”   江离道:“最后水后说服了你们族人,是不是。”   阿茝叹道:“水后说服了我们,可是说服不了那些男人!他们一个个都疯狂了!不但为了世仇新恨!更为了野心!他们需要更广阔的空间去释放他们的热血!”终于,水族分成了两派。   有莘不破道:“后来你们因此而反目成仇了?”   阿茝苦笑道:“怎么会!他们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儿子;而我们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姐妹、他们的女儿!”   有莘不破奇道:“那后来你们是怎么组织他们的?”   “我们是女人。”阿茝说:“我们选择了最软性的方法。”   “最软性的方法?”   阿茝说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办法:“水后带着我们集体离家出走。”   芈压大是惊奇:“集体离家出走?”   其实想起小镜湖清一色的女人,江离等已经隐隐猜到了,但听到水后这个方法还是不禁莞尔,随即暗暗佩服水后的智慧。   “那天,”阿茝说:“在水后的安排下,男人们集体出猎。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开展我们的计划。水后留了话:只要水月大阵一天不撤,我们就决不会回来!”   桑谷隽叹道:“你们就这样坚持了十六年?”想到不知多少女子因此而独守空闺,他不禁心生怜惜,也没注意到阿茝故意不理会他的问题。   于公孺婴道:“那水月大阵撤不撤,你们又如何知道呢?”   阿茝道:“我们、特别是水后一定会有感应的!正如水后和采采一旦发动大水咒,水王有可能感应到一样!”   江离道:“如果你们走了以后,水王一意孤行,仍然要召唤出水之鉴呢?”   阿茝摇头道:“没有水后的力量,不行的……”她顿了顿说:“我已经和你们说了太多话了,关于水之鉴的事情,你们别问了,我也不会再说。那人还要我告诉你们一句话:水族两脉已经复合了,而且水月大阵也已经重新发动。那人是谁,你们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有莘不破道:“你以后怎么办?回大镜湖么?”   阿茝眼睛一红,眼眶中泪珠滚动:“回去?回哪儿去?我被族人抛弃了,我又已经背叛了族人!我哪里还有脸回去?我,我要到东方去。”   有莘不破奇道:“东方?”   “是的。到东方去,到平原去。”阿茝说:“有一个男人说他会养我。如果你们成功了,我会在那里度过剩下来的生命;如果你们失败了,就让族人发动的大水把我淹死!”   阿茝站了起来,打开车门,苦笑一声,投入大江,一个浪花顺流而下。没有人阻止她,也没有人挽留她,因为大家想不到一个阻止和挽留她的理由。   月光下,一个被抛弃的背叛者永远地离开了她的根。   阿茝离去以后,陶函众人默然相对了许久。铜车内的气氛,竟是少有的压抑。   桑谷隽首先打破了沉默:“大家以为怎样?”   师韶道:“她说的事情有一些我在夏都略有耳闻,这大荒之西确实存在这样一个隐患,只是以前没心思关注它,因此也没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但就我所知的那一部分,她都没有说谎。”   江离道:“阿茝说的话基本应该是可信的。虽然她说的是她族内的事情,但她其实只是个传话人罢了。”   芈压奇道:“传话人?”   于公孺婴道:“不错,传话人。应该是四宗师中的一位,为了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情而布局让她来说了这一席话!”   有莘不破道:“不错!当初血……那个家伙也说来这里是为了两件事情。其中一件似乎是要来杀我,另一件事情多半就是为了水族的这个隐患!现在我们可以确定至少有两位宗师已经到了附近!或者他们四位全到了也说不定。”说到这里,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四大宗师齐聚,一想起这个场面就令人热血沸腾!   桑谷隽道:“只是四位宗师为什么不直接来跟我们说这件事情?若由他们中的一位前来说明,岂不是省了我们许多莫须有的揣度?”   他话音方落,众人一齐向雒灵望去:她很可能已经见过她师父了,也是这里唯一可能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雒灵向江离看去,两人眼神相交,江离点了点头,道:“她才和师父见面,还来不及说什么,有莘那边就出事了。”   于公孺婴道:“这四位前辈间关系之复杂,只怕我们这些人都理不清楚。或者因为互相牵制,而陶函商队的身份又太过敏感,”说到这里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众人都知道他所谓的身份敏感指的其实是有莘:“他们互相牵制着,反而都不好出面了。因此才设法由阿茝来传讯。”   桑谷隽点了点头,道:“多半如此。”   江离闻言不由一阵怅惘:“师父也来了吗?如果他来了,为什么不见我?难道是因为于公孺婴所说的那样受到其他人的‘牵制’?那为什么雒灵又见到了她的师父?”   “那个女人是你派去的?”   都雄虺道:“不错。”   “你是怎么让她顺从的?她看起来并不像一具被你控制住身体的行尸走肉。”   “哈哈!控制?”都雄虺道,“我不是控制了她,而是征服了她!”   “嘿,是吗?”   都雄虺笑道:“也许因为她和我一样,是一个身体决定思维的人。”   “什么叫‘身体决定思维’?”   “这是你所达不到的境界。”都雄虺颇为得意地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拥有永恒的肉体快感就够了!你们心宗追求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灵啊、灵魂啊什么的,我们根本就不需要!”   “是吗?但在我看来,那个女人的样子怎么像是伤透了心才故意作贱自己身体啊!”   都雄虺脸色一沉。   “咯咯,你说你们是一样的人,莫非你也曾……”   都雄虺怒道:“住嘴!”   “怎么,要和我打上一架吗?”   都雄虺眼中的怒色只是一闪而过:“你不必激怒我!哼,就算你你搞得我心神大乱,也赢不了我的。”   “唉,不错。你确实达到了超迈前人的境界。又有谁会想到当初最不起眼的那个小子,今天竟然成为血宗历代以降最了不起的传人?”   “不用你来拍我的马屁!”虽然这么说,都雄虺还是难以完全掩抑心中的得意,微微一笑,转换了一个话题:“你觉得这些小辈会怎么办?”   “如果是你那几个不成材的徒弟,也许会等着看我们怎么收拾水族吧。至于他们……”   都雄虺道:“如何?”   “他们一定会抢在我们前面动手!换作我们,如果当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一定会抢在那些老头子前面干的!因为他们都是有野心的年轻人!他们要向我们这些已经成为老家伙的师尊们证明他们的实力!证明他们已经长大了!”   都雄虺笑道:“不错!”   “所以我就奇怪了。”   “奇怪?”都雄虺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奇怪你的传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你所有的徒弟加起来,只怕还打不过现在的江离。”   都雄虺淡淡道:“那又有什么所谓!反正我已经练成不死不灭之身!有我在,血宗便在!徒弟没出息也无所谓。”   “原来如此。”   都雄虺道:“什么‘原来如此’?”   “原来你还是怕了那个诅咒!”   都雄虺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第一代血祖为第二代血祖所弑,临终前下了绝大诅咒:血宗世世代代,必然死于传人的篡弑!至今为止,这个诅咒都没有失灵,我说的对么?”   都雄虺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突然狂笑道:“无论是什么诅咒,都将到我这一代为止!难道你以为,就凭我那几个脓包徒弟,能把我杀了?”   “嘿!你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留了一手。”   “不是留了一手。”都雄虺道:“他们根本不算是我的传人!不过是几个供我使唤的奴才仆役罢了!我连传人都没有,谁来篡弑我?”   “是吗?那我先恭喜你不死不灭,万古长生!不过……”   都雄虺道:“不过怎样?”   “咯咯,不过你还是活得仔细一点好!说不定你真正的传人此刻正在某个地方等着和你相遇呢!那些天杀的宗派始祖!他们的诅咒灵着呢!藐姑射与世隔绝,谁曾想到季丹雒明会无端端闯进洞内洞去?我明知道前面是个火坑,结果还不是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二关 歧路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有莘不破一锤定音:“到小镜湖去!把那个什么‘水月大阵’毁了!”   于公孺婴道:“按照阿茝透露出来的信息,水月大阵要重新启动,离不开水后的力量。也就是说,水后很可能已经妥协了。”   有莘不破道:“那又怎么样?”   于公孺婴道:“一群宁肯忍受自己女人长达十六年的背离,仍然不肯放弃报仇的男人,你可以想象是怎么样的一群男人!一群忍受了十六年空虚寂寞的女人,一旦回到她们的男人的身边,你可以想象她们会怎样!”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于公孺婴继续道:“我们面对的是一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而他们的背后还有一群和他们切肉不离皮的女人!”   芈压道:“也许水族的阿姨姐姐们只是被他们劫持了。”   “不!”于公孺婴道:“女性水族也绝不是一群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她们对河伯退让不是因为她们力量不足,而是她们不想暴露自己的实力!那天偷过我和江离的监视网潜入小镜湖的男性水族人数不可能很多。就算其中有水王在,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把水族合族掠走!你忘了阿茝在谈到水王时候那无限向往的神情了?十六年前她们愿意追随水后,或是由于她们尊敬水后更甚于水王,但这十六年的寂寞也许会改变她们的想法。甚至连水后都可能已经改变了主意!”   桑谷隽道:“采采的母亲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个慈爱的妇人!她怎么有可能会同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于公孺婴冷冷道:“慈爱!她是否慈爱我不知道,但在整件事情上我只看到她的精明!”   桑谷隽道:“精明?”   “不错。”于公孺婴道:“她反对启动灭世计划的动机,未必是因为对我们这些平原人的关爱和友好——别忘了当年水族东侵,她也是其中一员!我只能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比丈夫更敏锐地察觉到灭世计划可能给水族带来的大危机!所以她带领水族女性集体离家出走,目的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平原人,而是为了保护水族本身。她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法来胁迫丈夫和他的追随者们放弃这个计划!也只有这样的动机,才能说服全族女性。”说到这里于公孺婴叹了口气,道:“不过她心思,水族的男人显然没有领会。”   有莘不破道:“或许更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计划会给他们带来覆灭的危机!天山剑道上的挫折,看来没让他们疼到骨子里去!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于公孺婴道:“也许正因为遭遇到那样的危险之后居然还大难不死,更让水王坚信上天没有放弃他!”   “你真的还要召唤水之鉴?”水后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似乎永远也不会掀起波澜。   “十六年前,在干那件荒唐事的前晚,你也是这样问我!”水王的脸坚毅得像亘古的石刻:“那我今天也像十六年前那样再回答你一次:会!”   “其实这十六年来,水族的女性中已经开始出现分裂了!”于公孺婴道:“你们还记得和阿茝一起被救上来的那个长老罗莎吗?还记得她对采采说的话吗?”   有莘不破耸肩摆手,他对那个老女人根本没兴趣。   江离道:“我记得,她说她早就受不了了,她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来要为一群全无关系的人隐忍了十六年!”   给江离一提起,有莘不破果然隐约记得罗莎说过这些话。当时对这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但现在和已知道的信息一对照,马上醒悟这句话的意思!那群‘全无关系的人’,指的就是平原上的民族!   于公孺婴道:“水后禁止知道内情的年长者在像采采这样的小辈面前谈论当年的事情,可见她也知道,她根本无法长久地抑制族内两性对对方的向往!罗莎的想法绝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水族女性中早就存在一股回归大镜湖的潜流!也许连水后本身也有这种期盼!”   江离叹道:“水后有期盼是一定的!她最大的希望,也许就是有一天忍受不了的男人们撤了水月大阵,那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带领女性族人回到大镜湖!”   于公孺婴叹息道:“可惜水族男人的坚持远远超乎她的意料!十六年是个长得可怕的时间!这段时间暴露了水后这个计划的一个死穴!”   “死穴?”芈压道,“什么死穴?”   于公孺婴道:“水后的行为,会令水族以另一种形式灭亡!”   芈压一愣,随即醒悟道:“是了,如果她们永远不回去,那,那就不能生孩子啦!”   众人一笑,有莘不破道:“芈压长大了。”   芈压一听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早就长大了!”   众人都笑了,但笑声中却隐藏着一点忧心:既然和男性族人决裂会导致全族的彻底消失,那为何不选择另一条路——同意男性族人的计划呢?如果选择后者,一旦失败,她们面对的同样是灭族的危机,但如果成功,水族将成为有望成为新世界的统治者!   溯流伯川问道:“怎么样?”   “怎么样?”水后叹道:“我还有选择吗?已经没人听我的了。你赢了!十六年,你真忍得啊!”   “不是我忍得,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成功的!当年面临那样的危难,我们仍然挺过来了,可见上天未弃我族!”溯流伯川道:“祖神的仇一定要报!当年的仇也一定要报!我族大好男儿,凭什么要被限制在这苦寒之地受苦!”   大家虽然因芈压而一笑,但这一点小插曲并不能改变大家心中的沉重。   于公孺婴道:“水后的动机是保全水族,而现在她和她的追随者都发现,她们的离走非但不能改变男人们的执着,反而令全族走上另一条灭亡的道路,那这次离家行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水王在水后被困的情况下以救星的姿态出现,那会怎么样?”   江离和桑谷隽同时叹了口气。十六年前剑道一役令水后在女性中的威望压过了水王,但这十六年的时间,也许早就把水后的相对优势磨灭了。   于公孺婴道:“水族男女两脉复合已经不可阻遏了。在这种情况下,合族民意往水王一边倒的可能性很高!从我们所知道的水族历史我们可以推测出,水族远未发展到绝对集权、绝对独裁的思想高度,所以水后最终很可能会顺从族人的意愿——何况水后本身未必没有妥协的意思。”   桑谷隽道:“有道理!难为你分析得如此透彻!”   于公孺婴却道:“我刚才说的话其实并不重要!”   有莘不破奇道:“不重要?”   于公孺婴道:“我刚才说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但对我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怎么面对这件事情!”说着向有莘不破看去,有莘不破也不回避他的眼光,冲口道:“这还用说!他们既然威胁到我们的亲人,我们自然要瓦解他们的企图!保家卫国,义不容辞!”桑谷隽和芈压一听,一齐应声道:“不错!保家卫国,义不容辞!”   于公孺婴冷冷道:“问题是,遇到抵抗怎么办?我们的底线是什么?”   “抵抗?底线?”   于公孺婴道:“人家筹谋了数十年的计划!甚至为了这件事宁愿割舍一十六年的亲情和爱情,忍受一十六年的寂寞和痛苦——这样的决心,会因为我们的干涉而放弃?”   有莘不破道:“他们如果阻拦,那我们只好动手了。”   于公孺婴道:“如果人家拼了命阻止呢?拼上全族的性命也要实现这个计划呢?”   有莘不破沉默半晌,道:“她们曾是我们的朋友不错。但她们要加害的,却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和采采有交情不错,可是这个计划却祸及整个人类文明!”   于公孺婴道:“所以?”   有莘不破缓缓道:“如果他们拼了命也要进行这个计划,那我们就让他们把生命交出来!”   江离听到这句话,抬头望着车顶,呆了半晌,突然道:“不破,你刚才那句话太长,我听不懂。你能不能说得简单一点。”   有莘不破道:“简单?”   江离道:“嗯。”   有莘不破沉吟了一会,道:“一个字,杀。”   江离身子微微摇晃,有莘不破道:“难道我错了吗?”   江离不答。有莘不破道:“也许我可以说得委婉一点,但最终还是落在这个字上面!”   江离道:“你打算怎么杀?”   “杀到他们放弃这个计划为止!”   芈压吸了口冷气,道:“几位前辈不是来了吗?或者我们,我们……”   有莘不破道:“我替你说了,我们不动手,等着看他们动手,是不是?这和我们动手有区别吗?芈压,是男子汉以后就不要存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芈压低下了头。   江离道:“不破,还记得三宝岭外的荒原上,你对我说的话吗?”   有莘不破道:“哪句?”   江离道:“你追上我之后说的第一句。”当时有莘不破说:“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你以后少杀……不杀人了——除非遇到无忧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   “原来这句话你当时有在听啊。”有莘不破说。   江离道:“我当时以为自己没有听到。后来恍恍惚惚的,又记起来了。”   有莘不破道:“可是,现在的情况正是不得已。”   江离道:“在荒原外,你杀的是强盗;在无忧城,你杀的是妖怪——当时我们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反击,我没怪你。可是在三宝岭……”   有莘不破道:“那也是强盗!我们是为了报仇!”   “是强盗!但你是有计划地去袭击盗贼——你的动机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你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收拾商队的士气,还为了他们的钱。我说的没错吧!”   桑谷隽、芈压和师韶都听得呆了,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们结识陶函商队以前,所以既插不上口,也不知道如何插口。而于公孺婴却恍若未闻。雒灵低着头,他本来就偎依在有莘不破身边,这时偎依得更紧了。   有莘不破沉着脸不说话,江离继续道:“虽然我没有和你一起进攻紫蟗寨,但我既然默认了你的行动,又帮你守车阵,那些屠杀就算是我也参与了一份!”江离道:“可是俘虏呢?”   有莘不破道:“好了!那次我都向你认错了!怎么你又提起?这次和上次根本不一样!”   “是的,为了一群人杀另一群人!”   有莘不破怒道:“我没你那么博爱!我告诉你:如果有人举刀向我祖父砍去,那我一定先举刀砍倒他!”   江离道:“如果我首先把那个人制服了呢?你怎么对那个人?”   有莘不破道:“那要看他是否还对我祖父的生命构成威胁。”   “如果是呢?”   “杀了!”   江离深深呼吸,道:“如果你祖父率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战斗,你会怎么样?”   “我会成为先锋!敌人想冲到我祖父面前,先问我的刀!”   江离道:“如果这群人都被你俘虏了,但却不肯臣服于你,你怎么办?也一刀杀了?有莘!天下事并不是都能通过直截了当的方法去解决的!我看重的不仅仅是这次对水族事件的方针,我更希望的是你处事能多几分耐心和宽容。”   有莘不破盯了他半晌,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总希望我能够为那个位置而改变自己。可是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打算回家去坐那个位置!那个位置要考虑太多弯来绕去的事情,根本就违反我的本性!我的鬼王刀只有一条原则:亲者快,仇者痛!我就这样任性,那又怎么样!我一个自了汉,就算任性一点也不见得会搞的天下大乱!就这样一直任性下去,一直流浪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地老天荒!”   江离道:“自了汉?那你为什么还要管这件事情?”   “做自了汉和这事又有什么冲突?”有莘不破道:“既然这件事情威胁到我亲人的安危,我自然是要管一管的。”   江离道:“那如果你不回去主持大局亲族又会遭到灭顶之灾呢?如果形势逼得你不得不去坐那个位置呢?”   有莘不破眉头又皱了起来:这并不是没可能的事情,只是他以前不愿意去想。   江离道:“有些责任,你总逃不开的,只是或迟或早的问题。”   有莘不破不悦道:“那又怎么样?你讲了这么多话,到底想让我说什么!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到底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江离道:“眼前这个难题,其实我们有两个选择:最简捷的办法莫过于把水族的人一股脑杀了,灭了这一族,那不但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连后患都没有了。”   桑谷隽和芈压吓了一跳,都觉得江离的这个说法太过直接。但又隐隐觉得事情到最后仍有可能演变成这个样子。   江离又道:“当然也可能有其它的办法,但肯定都十分麻烦。而且我们也很难保证水族的后代会不会像采采父亲那一代一样,再次爆发这样强烈的仇恨和野心!我们也很难保证我们的后代有足够的力量来压制他们!我想看的,就是你的态度!”   有莘不破看看于公孺婴,这家伙却闭上眼睛不理睬自己。他更倾向于简单、快捷发动方式,更知道江离希望他的回答是第二个答案。他突然想起十二岁的时候老师教他烹鱼,还没轮到他动手,光是看到老师示范就把他吓跑了——那过程实在太繁琐、太考验人的耐性了!而有莘不破缺的恰恰就是这个!当年他不愿违背自己的天性把鱼烹好,今天他同样不愿意顺着江离的意愿说谎!   沉默了好一会,有莘不破终于开口道:“不是春天不一定就是冬天吗?你说的两种选择未必就构成绝对的对立!也许事情不会发展成第一个选择那样残酷,也不定要像第二种选择那样麻烦!”   江离道:“哦?”   有莘不破道:“别忘了还有采采!我们争取找到她,说服她!”   江离道:“如果她起不了左右局面的影响呢?”   有莘不破道:“那就抱着‘尽量不杀人’的心情去阻止这个计划!”   “‘尽量不杀人么?’”江离点头道:“虽然你还是回避了我的问题,不过……好吧,能够守住这条底线已经很不错了。”起身就要出车。   有莘不破问道:“你要干什么?”   “找大镜湖!”江离道:“水月大阵既然已经发动,我应该可以感应到一些蛛丝马迹!你说过: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对吧?”   江离走出去后,芈压问道:“有莘哥哥,如果上了战场,也要抱着‘尽量不杀’的心情吗?”   有莘不破道:“那怎么可能!战场之上只有你死我活的局面!仁慈这东西只能胜利外的余绪!”   桑谷隽皱了皱眉头,有莘不破这话说得太直接了,但他一时却无法反驳。站起来道:“我帮江离去。”   芈压道:“我也去!”   师韶突然道:“我想到东方去看看。”有莘不破一愕:“东方?”   师韶道:“对。这件事结束以后,我想到亳都走一遭,看伊挚肯否为我调一碗加盐的羹。”   有莘不破:“没你的音乐,我们的耳朵会很寂寞的。”   师韶笑了笑,走出车去。   车内只余三人。有莘不破道:“老大,咱们也去帮忙吧。要找大镜湖,多半还得靠你的鹰眼。”这句话,当然是对于公孺婴说的。   于公孺婴却道:“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于公孺婴道:“事情也许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顺利。”   有莘不破道:“这是意料中事。”   于公孺婴道:“你的鬼王刀很可能会舔血。”   有莘不破道:“那也没办法。”   于公孺婴道:“如果连采采的血也在上面呢?”   有莘不破呼吸为之一窒。于公孺婴又道:“江离看起来文雅,但他其实比谁都倔强。别让他有机会看到你残暴的一面。”   有莘不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野蛮残暴的一面。”于公孺婴道:“要让人不看到你残暴的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压住那些残暴的念头。江离有点太文了,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残暴是会累积的,杀人是会上瘾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爱讲大道理了?这不像你啊。”   于公孺婴不理他打岔,继续道:“如果你给江离留下了残暴的印象,那以后你用鬼王刀去杀所谓的‘坏人’时,他会以为那只是恶人相磨。”   今天有莘不破的眉头第三次皱了起来,于公孺婴却视若无睹,继续他那平静得没有半点抑扬起伏的语调:“那样的话,假如有一天由你来推翻大夏,江离也会认为那不过是以暴易暴!”   有莘不破别过头去:“不会有那一天的!”   “是吗?”丢下这样一句话后,于公孺婴就大踏步走出去了。   雒灵从背后搂住有莘不破,耳朵贴在他背上,有莘不破的心跳很乱。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现在不是挺好?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往那个位置上推?”雒灵紧紧抓住有莘不破的手,但有莘不破却仿佛没有感到她的存在:“我不想去遵守什么法度,不想去体现什么仁慈!快意恩仇不是挺好吗?杀个把强盗,屁大的事情,他居然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有莘不破完全不没有注意到:贴在他背上的雒灵,突然微微一阵颤抖。   都雄虺道:“如何?要不亚给他们一点提示?”   “我看不必。祝宗人的徒弟在那里,应该可以找到方向。”   都雄虺道:“你真打算袖手旁观,放任他们干去?”   “他们连涂山氏的亡灵也能应付,何况现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师韶。”   咚咚咚咚咚……是师韶在擂鼓。这威武的鼓声,是大战前的宣言么?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三关 禁恋   水月大阵已经启动,但采采却无法阻止。   她不敢央求水王,因为父亲对她虽然慈爱,但一涉及到族务,却固执得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她试图说服水后,但水后却说:“采采,我知道这个计划会冒着被平原的民族群起攻之的危险,可我们已经没有筹码和你父亲对抗了。”   大部分水族的民众——包括女性——都已经向水王效忠。   “采采,这是全族的选择。在决定实行计划之前,我们可以争取否决它。但现在现在你父亲已经得到全族人众的竭力拥护,无陆计划的启动已经无可阻止了,无论我们内心是否赞成这个计划,都不能在执行上拖全族的后腿!”   采采想说服母亲,却被母亲反过来要求她全力支持这个行动。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母亲,正如母亲根本不了解自己一样。水后反对这个计划,只因为她认为这个计划成功的风险太大;而采采,她之所以反对更多的是由于她不愿意站在昔日朋友的对立面。   在全族,采采找不到一个知音——即使在女性族人中。萝莎姨姆是水王的坚决拥护者,尽管十六年前曾一度倾向于水后的决策。萝蘫姨姆则是水后的狂热追随者,当年她丈夫和儿子死于天山剑道一役,自此以后她尽管对平原的民族充满了仇恨,但她依然毫无保留地信任水后。   萝莎和萝蘫代表了水族的两种不同选择。这十六年的时间里,水王和水后在互相比拼忍耐——看谁先忍不住。结果,反而是由平原来的人——河伯和陶函商队——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离别。   “唉,这或许是天意。”当水后说出这句话以后,采采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动摇父母的决心了。   天山一轮月亮,水底两个月影。采采一怔,知道小涘又在用“幻月”偷看自己了。她穿上衣服,逆着“幻月”的来路,找到了那个自己又恨又爱的大男孩。   小涘看着她,没有愧疚,只有火一样炽热的目光。   “弟弟……”   “不要这么叫我!”每次小涘一听到这个称呼都会咆哮起来!   “可你就是我弟弟!”   小涘转过脸去不看她。突然扑过来把她按倒在地,亲她,咬她。他的举措是这样年轻,年轻得还有些孩子气。可他身体却已经成熟。   采采全身一颤,但马上就把欲念压下去了,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叫道:“洪涘伯川!”   小涘一怔,放开了采采,缩在一角,蜷曲起身子。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不成器!”   小涘道:“这和成器不成器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就要和陶函的人反目成仇了吗?”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采采又气又急:“也许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计划,但一旦知道,他们一定会前来兴师问罪的——他们的亲人可都在平原啊!我不想和他们为敌。他们一个个那么本事……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我不信爸爸对付不了他们。”   “可我同样不希望他们受到爸爸的伤害!”采采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敌视平原的人,可是在我落难的时候,是他们救助了我。小镜湖被河伯骚扰,也是他们仗义勇为……”   “小镜湖落入河伯手中,只是因为妈妈和爸爸怄气,不肯动用大水咒。而起爸爸说了,陶函那群人是在对你市恩!”   “不,我相信他们出于真心。”   “是吗?”小涘冷笑道:“你没看他们那个台首!那个有莘不破!还有另一个家伙!姓桑的那个——他们看你的时候,那眼神、那眼神里全都是猥亵!他们帮你根本就不怀好意!”   采采一愣。有莘不破和桑谷隽对她存在某种男人对女人的幻想,这她也看得出来。但采采也没有因此觉得不妥。“他们只是对我有些好感罢了,没其它的……”   小涘冷笑道:“没其它的?”   “就有,那也只是很自然的反应……他们都是男人。”   小涘突然叫了起来:“很自然的反应?为什么?为什么?既然是很自然的反应,你为什么要骂我,要打我?我也是男人!”   “可你是我弟弟!”   “不是!我不是!”   采采全身发抖,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小涘,正要离开,一双手用力地把环住:“别生气,别生气,好不好?我也不想惹你生气啊!可是在我知道你是我姐姐之前,我已经……我已经……”   采采呆在那里。小涘没法收回自己的感情,她何尝不是?在那个大江的浴场中,当小涘通过幻月偷窥她的时候,当她通过幻月反窥小涘、并在小涘的心里看见一个被反映着的自己的时候,那种镜子对着镜子的奇妙感觉就一直蛊惑着她。然而水族早已脱离野蛮千百年了,他们已经有了道德,懂得人应该自制!但这种道德,有时候反而让她和他想得更加厉害!   “小涘,你放手吧。我们不可能的。”   “不!”   “小涘,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可没有一个理由容许我们在一起!”   “一个理由也没有?我们喜欢,这不算理由吗?”   “这不是理由,这是任性!”说着,采采挣脱了那双手。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背后一声轻响——那是一个脆弱的心灵被捏碎的声响。   “啊!不好了,怪鱼,怪鱼!”远处传来族人的惊呼。   采采心中一凛,闻言赶去,中途遇到怪鱼阿呆:“是你在捣鬼吗?”   阿呆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早已归依水族,现在是公主您最忠实的坐骑,哪敢乱来!是湖口那边传来的声音啦。”   采采让阿呆背起自己,朝湖口的方向游去。大镜湖是个淡水湖,方圆数百里,有雪水从上游而来,在东南另有一个出口形成一条河流——被水族名为“盈江”的——向东南流去,汇入大江。这和小镜湖的情形相似,只是大镜湖的规模远胜罢了。   此时,湖口处正有上百怪鱼逆流从盈江冲来,企图进入大镜湖。   现在水后“不准用大水咒”的禁令已破,这几条怪鱼采采哪会放在眼里?双手结成波浪状,念动咒语,登时无风起浪,一个“三叠浪”把怪鱼全冲了出去。   “哈哈哈,女娃儿原来有点本事啊,被我拿住的时候怎么不动手?”一个老家伙破水而出,正是曾侵占小镜湖的河伯·东郭冯夷!采采心中吃了一惊,自忖没把握胜过他,脚下一踩,阿呆这次竟也不呆,头一沉,潜入水中,求救去了。   采采心想自己占了地利,后援随时会到,倒也不如何害怕,脸上神色不变,虚足踏在湖面上;东郭冯夷踩着浪花,飞扬跋扈地在湖口外的水面上立定。一老一小对峙着。   采采心想:“说什么也把他先拖住,等爸爸妈妈来了就不怕他了。”双手作莲花状,交叉胸前,笑道:“东郭前辈,伤养好了?上次桑家哥哥自从见过你以后,可想念你得紧呢。一直担心您老人家在地狼胯下的泥洞里受了委屈。”   东郭冯夷一听不由勃然大怒!他败在桑谷隽一个小辈手下,甚至不得不钻入冥灵肛门,游过地狼胯下,事后引为奇耻大辱,为了这事手下的虾兵蟹将没少吃他迁怒的苦头。这时被一个水族的少女直揭伤疤,哪里还忍得住?呼地一声一个浪花狂卷过来。   采采微笑道:“东郭前辈,就这点道行吗?怪不得会伤在蚕丛王子的手下啊。”她一边用言语激怒对方,莲花手诀晃动,借着天上的月光、镜湖的反射,幻化出十二个自己的幻象来。十二个“采采”如同飞仙一般穿插在河伯掀起的巨浪之间,如龙女在月下戏水,晃得东郭冯夷两眼迷离,如处仙山幻境。采采的真身却藏入水底,用一股潜流裹住自己,偷偷溜到东郭冯夷的背后。   “漩涡陷!”一个漩涡悄悄在东郭冯夷的身后出现,一股巨力倒卷,扯住东郭冯夷脚下的浪花倒拖。   河伯正在甄别那些幻影的真假,突然被采采从背后偷袭,一时不察,竟然被拖了进去。采采大喜,念动冰河大咒,瞬间召唤来八十一把玄冰旋转刀,汇进漩涡陷阱当中。只要河伯被卷进漩涡深处,立刻会被这八十一把玄冰旋转刀铰成碎片。   采采正高兴,突然一股奇异的寒流不知从何处来,把自己裹住了。这寒流的气息和自己的气息相融会,全没半点抵触,心里不由奇怪:“难道是妈妈来了?”   她正诧异,身后一声巨响,一头巨兽浮出水面,却是一头铜甲象牙的巨龟,鼓动两道江流,把采采包围住了。采采大骇,想要借水遁逃走,只觉脚下有异,忙察看时,这才发现那八十一把玄冰旋转刀不知何时反窜回来,在她脚下形成一个漩涡急速旋转着,只要她再潜下半尺,立刻就会被自己造出来的玄冰刀分尸!   河伯哈哈大笑,破了采采的漩涡陷阱,踏水而出:“娃儿就是娃儿!你本领不小,就是见识太差。要不是求胜心切,我还未必能拿住你!”   采采眼见前有河伯东郭冯夷,后有幻兽冥灵,脚下是被河伯反制了的冰刀漩涡,只一个回合,自己竟然陷入绝境!   当初水王运用大水咒搬运法把小镜湖的族人搬回大镜湖,因为用的是河伯从桑谷隽手底逃走的路线,因此被河伯察觉了一些蛛丝马迹,一路寻到了大镜湖。上次捉到采采后他曾和水王过了一招,自知有所不如,这时感应到禁闭了十几年的水月大阵重新启动,猜想水王水后已经复合,不敢造次。在大镜湖外逡巡许久,这日试探性地驱使怪鱼入湖,却见采采前来驱逐,心中大喜,定计要把采采拿住,以此来和水族交换水之鉴。一老一小对峙时他听了采采的讽刺,假装暴怒,稍稍示弱,果然把采采一步步引入自己劐中。   想到这里,东郭冯夷不禁得意。突然听一人道:“以男欺女,以大欺小,算什么英雄好汉!”采采闻声大喜:爸爸来了。冥灵一见水王现身,舌头一吐,把采采卷住了。   东郭冯夷见采采已被制住,这才放心,对水王道:“英雄好汉老子没兴趣做。这女娃儿是你女儿没错吧?嘿,如今她落在我手中……”   水王冷笑道:“如何?”   东郭冯夷大笑道:“你若还想要她性命,就拿‘水之鉴’来换!”   水王一愣,突然放声大笑:“还以为你是个高手,原来全无见识!”   东郭冯夷一怔。他本性贪婪,祝宗人还在夏都之时就不喜欢他。后来祝宗人离开夏都,山鬼叛变,大夏王将镇都三门划归血祖无瓠子统领,但无瓠子也不喜欢他。自此以后,他常想自立门户。有次在偶然间他知道了在西方大荒之地,存在一个叫“水族”的古老部落,乃是数百年前水师共工的后代!这水族拥有一面异宝“水之鉴”,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似乎连四大宗师对之都颇有忌惮。   东郭冯夷深通水系玄功,对共工这位水系神通空前绝后的传说中人物更是神往已久。因此一听到水族和水之鉴的存在,不由得贪心大动。找了个借口跑出来,在这荒芜的西原一找就是数年。这时拿住了水族公主,正想以此作为要挟,迫使对方交出“水之鉴”。但水王的那一声狂笑却让他摸不到头脑,似乎是自己在什么地方搞错了,弄了个大笑话。   东郭冯夷正在沉吟,水王道:“快快放人,我还可饶你不死!否则……”   “否则如何?”   水王一声冷笑,背后湖浪翻涌,就要发动攻势。   东郭冯夷脸色一变:“你不要你女儿性命了?冥灵!”   冥灵舌头倒卷,把采采拉到口边,一排森然巨齿悬在采采头上,采采被巨舌限制了行动力,只觉冥灵的上颚偶尔滴下唾液,又是恶心,又是害怕,闭上了眼睛。却觉那股裹住自己的寒气顺着冥灵的舌头游离了自己,心中一动:“莫非……”   东郭冯夷冷笑道:“如何?”水王的攻势略缓,但仍一步步逼来。   东郭冯夷心中没了底气:“这家伙若是把水之鉴看得比女儿还重,那可怎么好?”眼睛盯着水王,一边全神戒备,一边飞身倒退,落在冥灵身上。催动体内的生命之源,和冥灵连成一体。   “给我住手!”东郭冯夷喝道:“我数到三,你若不撤回浪花,我让你今天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水王一声冷笑,东郭冯夷喝道:“一!”   水势不缓,东郭冯夷再喝道:“二!”   水王皱了皱眉,东郭冯夷怒喝道:“三!”   汹涌而来的巨浪陡然顿住,就像突然被冰冻起来。东郭冯夷大喜,笑道:“你……”话未出口,突然一股寒意从足下传了上来,跟着冥灵惨叫一声,松开舌头放开了采采。一个浪花倒卷,洪涘伯川破水而出,把采采抱住,飞身回到水王身边。   “冥灵!冥灵!怎么了?”东郭冯夷连连安抚,却无法止住冥灵的暴动。他和冥灵合体,感觉也相牵连,只觉一股太阴之气在冥灵体内乱窜,所到之处痛入刀割!在合体的状态下,这种剧痛东郭冯夷竟也感同身受!   冥灵越痛越厉害,终于抵受不住,头尾四肢都缩进龟甲之中。东郭冯夷似乎感到龟甲内血肉迷糊,冥灵的生命气息越挣扎越弱,终于再没有动静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冥灵是九天之外一等一的幻兽,怎么会……”   忽然龟甲内另一股生命气息开始跳动着,成长着,东郭冯夷一阵战栗,正要切断和冥灵的联系,却已经来不及了,那股太阴之气涌了过来,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由于是借着他传送生命之源的渠道入侵,河伯竟全无敌抗的余地,眼睁睁地放任那股异样力量在自己的体内打了一个死结。   “噗”的一声响,冥灵的四肢伸了出来,但却变了样子——就如四脚蛇的四肢!跟着龟甲的前方生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在江水的冲洗下,血肉去尽,鳞片层层——竟然是一个蛇头!跟着龟甲的后方也长出一条蛇尾!   东郭冯夷只觉一阵晕眩,蛇口张开,吐出一股雾气,雾气中一个女人的身影漂浮着,雾气散尽,女人的面貌渐渐清晰,正是水后!   东郭冯夷颤声道:“你……你把冥灵……吃了?”   水后不答,半侧着脸,神色似乎甚是疲倦。   水王滑行到水后身边,与水后并肩,对东郭冯夷冷笑道:“你本领不小,就是见识太差。要不是自以为是,我们还未必能拿住你!”却是学着东郭冯夷刚才嘲笑采采的语气。   东郭冯夷惊惧交加,指着水后道:“你……你以蛇食龟……”   水后道:“不错,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冥灵了。这是一头全新的幻兽,可称为‘禺强’。”   东郭冯夷心中大骇:这女人,比他丈夫还可怕!颤声道:“你……你在我体内安置了什么东西?”   水后道:“难道你不知道?”   东郭冯夷又是一阵战栗:“难道是‘玄阴心结’。”水后一声轻笑,当作默认。东郭冯夷知道体内被种了这“心结”,从此只要水后一加催动,心脏的血液马上化为冰刀,把自己的内脏捣成粉碎。不由垂头丧气:“我连冥灵都已经被你收服了,你还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水后道:“我何时要你的幻兽了?它虽然不再是冥灵了,但和你体内的玄阴心结气脉相连,你还是可以召唤和使动它。”   “可是……”   水后截口道:“可是你以后就不再是什么镇都四门了。”水后微笑着对丈夫道:“溯,从今往后水族多了一个护法,如何?”   水王哈哈大笑。东郭冯夷知道自己已经无可反抗,颓然跪倒在蛇身龟甲的幻兽“禺强”背上。   采采缩在小涘怀里,全身发抖。她从不知母亲是这么厉害的人,利用对手对女儿的轻视,几个照面就反转战局,制得对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禁向向小涘的怀里靠的更紧——湖天广大,可是此时此地,只有这个大男孩的体温比较单纯。   都雄虺叹道:“这个女人厉害啊!除了你们心宗的传人外,我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子。”   “谢谢你的推重,不过我们可担当不起。我心宗门下,要么就是天真浪漫的无知少女,要么就是被男人伤透了心的无奈小妇人,哪有你说的什么‘厉害女子’?”   都雄虺冷笑道:“天真浪漫的无知少女?说的难道是妹喜?无奈小妇人?不包括沼夷吧?”   “妹喜当然是个好孩子,她不过是刚好遇到一个好男人,把她宠坏了而已。这些年在夏都,我还要多谢你照料她。至于沼夷,唉,虽说她已经被逐出师门,但还是逃不过我们这一代人的苦命啊,要不然怎么会搞得夫离子散?”   “哈哈……”都雄虺干笑数声,道:“照料妹喜娘娘?我怎么敢当?这些年我还得靠她帮我在大王面前周旋周旋呢!至于沼夷,因为情变,一夕之间迷得六万八千个男人精尽人亡,微、髳两族多了十几万个寡妇,从此阴阳失调、元气大伤——嘿嘿,这份功夫连我也甘拜下风!这样的无奈小妇人,幸亏世上没有第三个!”   “第三个?什么意思?”   都雄虺笑道:“沼夷再厉害,终究是你的手下败将。天上地下,四海内外,你如果认第二,哪个女人敢认第一?”   “找到了。”江离说。   “嗯。”桑谷隽应声道:“刚才那边似乎有冥灵的气息。看来东郭冯夷那老小子比我们早了一步啊。”   于公孺婴道:“现在就过去?有什么计划没有?”   “计划?”有莘不破道:“那毕竟是采采的部族,咱们先礼而后兵。”   江离叹道:“希望采采能给一个让我们罢手的说法。”   有莘不破摸了摸鬼王刀:“但愿如此!”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四关 决裂   已是黄昏,但大镜湖却不平静。   “王!陶函商兑在外面叫喊,要我王出去!”   采采心道:“终于还是来了。”   溯流伯川却冷笑道:“不知死活!”   “那个有莘不破还叫嚷着要公主出去见他。”   洪涘伯川道:“姐姐别理他。”   “不。”采采说:“该来事的终归要来,该见的人迟早要见。爸爸妈妈,让我先见见他们吧。”   水后点了点头。溯流伯川道:“采采,记得不要再跨过湖界。这些平原人阴险狡猾,不可信任。”   采采点了点头,心里却摇了摇头。一路向湖口而来,小涘不放心,跟在后面。   “溯,我们也去看看。听采采的转述,这几个平原来的年轻人可没那么简单。”   采采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见了有莘不破和他们说什么好。从水晶小筑到湖界的路程不近,但今天却一忽儿就到了。湖界外,有莘不破傲然挺立。左手边是弱不禁风的雒灵,右手边是飞扬跳脱的芈压。空中飞着幻蝶,蝶背上立着桑谷隽;幻蝶旁边停着七香车,车上坐着江离。   采采勉强笑道:“不破哥哥,别来可好。”   有莘不破也不答话,也不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开门见山就说:“听说水族启动了水月大阵,要水漫天下。有这事么?”   采采一惊,不知有莘不破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追问道:“这事有、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有。”   “那我再问你,你打算怎么办?阻止这件事情,还是促成这件事情?”   采采黯然道:“我阻止不了。”   有莘不破道:“我们几个要把这水月大阵破了,你站在哪边?”   采采道:“站在哪边?我能站在哪边?我不赞成爸爸的做法,可那是我爸爸。”   有莘不破盯着她半晌,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不破哥哥,对不起。”   “你不必对我说这句话,”有莘不破道:“我杀溯流伯川的时候,也不会对你说对不起的!”   采采心中一震,水王的笑声在背后:“哈哈哈……好大的口气!别以为侥幸胜了河伯,就可以自以为是!”   有莘不破喝道:“溯流伯川!有种的出来一决胜负!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和你的野心相称的实力!”说着向后让开半箭之地。   溯流伯川全然不惧,踏出湖界,站在水面上,湖水在他脚下结成莲台形状,无风无浪,却是霸气逼人。   有莘不破对江离道:“如何?我说没法善了吧?”   江离驱车前进一步,道:“伯川族长,共工之仇,年代已久;大镜湖人间仙境,为什么水族就不能在此安享和平?”   溯流伯川怒道:“住口!我祖神的名号,岂是你这无知小子叫得的?我们水族被你们这些平原人逼迫得流离西疆,数百年来苦苦守着这苦寒之地!你说得倒轻松,什么安享和平!也罢。你去跟你们夏王说,把太行山以西全部割给我们水族,诸国诸族全部东迁,我们便饶了你们。”   桑谷隽一听连连冷笑,连江离也皱起了眉头。太行以西的万里江山,连大夏王也无法全面有效地控制,要让蚕从、鱼凫、邰诸国全部东迁,更是痴人说梦!   芈压笑道:“这一路来什么人都见过不少,也没见过这么狂妄自大的!”   溯流伯川怒道:“小子找死!”一股水柱从水莲台中向芈压冲去。狻猊一跃避开,它背上的芈压张口一吐,放出三百火兽,向溯流伯川冲去。   洪涘伯川冲了出来,捏动水诀,江水环流,在身前化作一面巨大的水之盾牌,挡住了火兽。水火相激,化作股股青烟。水之盾牌不但挡住了火兽,更一步步地像芈压逼来。芈压的功力不输于小涘,但属性被他克住,这里又临近大江,正是水族施法的大好地形,因此落了下风。   水王见爱子得利,心中大慰,两手虚抱,手掌中的虚无空间隐隐荡漾着一层透明的光华,如水,如镜。江离等都是心中一跳:“难道这就是‘水之鉴’?”   水王两手举起,那层镜子一般的光华折射夕阳余晖,射在自己身上,水面立刻投下自己的身影。那身影由虚幻而渐渐变成真实,慢慢浮出水面,变成一个和水王一模一样的分身!分身一阵扭曲,变成一条白色巨蟒,面目狰狞,血信獠牙,向有莘不破冲了过来。   有莘不破大喝一声,一刀劈出,刀罡把巨蟒斩成两半,那巨蟒虽然受了刀气,来势却丝毫不受顿挫,变成了两条大蟒分别袭击有莘不破和雒灵。有莘不破任那大蟒吞噬,雒灵却倏地飞起,落在半空的幻蝶上,足下一点,跃入七香车中。   桑谷隽哪容大蟒绕过幻蝶继续追击雒灵?手在幻蝶头上一按,幻蝶吐出千百匹蚕丝,把大蟒捆住了。被捆住的大蟒突然化作一股江水,从蚕丝的缝隙中“漏”了出来,脱了蚕丝的束缚,又重新凝聚成大蟒,向桑谷隽扑来。   这边桑谷隽驾着幻蝶在大蟒的追击中翻腾闪避,那边有莘不破却躲也不躲,全身真气行开,外化为一个气罩,任那大蟒咬、吞、卷、勒,那气罩却一点缝隙也没有。   水王压制住了有莘不破和桑谷隽,正要分力袭击七香车,突然缠住有莘不破的水蟒告急,有莘不破的气罩越涨越大,渐渐逼开了水蟒的压力,眼见他再加一把劲,就要把水蟒爆。水王心中暗暗吃惊:这小子好生了得!当下全力以赴,拼尽余力,这才把有莘不破又压制下去。   采采在湖界内看着父亲和昔日的朋友斗法,自己却一阵彷徨,不知该如何好。她看父亲两手间的水球不断震荡,知道他已尽了全力。看小涘和芈压那边,小涘不敢远离江流,芈压不敢靠近盈水,一个在岸上放火,一个在河中弄水,都伤不了对方。   采采心道:“妈妈还没出现,又在哪里安排什么计谋吗?”鼻子闻到一股香味,抬头一望,只见七香车盘绕着一股淡淡的青气,青气中坐着两人:雒灵闭了眼睛,似乎在倾听什么;江离握着雒灵的手,凝视着水面。那股青气一伸一缩,犹如活了一般。采采细看那青气的去路,睁开透水之眼,只见水面下一道常人无法看到的水光四处游走,那寒气游到哪里,青气就贴着水面跟到哪里。采采心想:“那定是妈妈的化身。江离他们真厉害!妈妈瞒得过东郭冯夷,却瞒不过他们!”   眼见双方僵持着,采采知道自己若是出手,可以让形势有所倾斜。可是她想起当日和有莘不破等人相处的情景,却又下不了手。何况那个鹰一样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水王为了要压制有莘不破,把水力一重又一重地加上去,但仍然攻不破有莘不破的防御圈!桑谷隽突然长笑一声,向河边一座小山撞去,没有撞得头破血流,反而如鱼入水,消失在岩石之中。那巨蟒撞到山岩上,又化作一滩清水,但这次再重新凝聚起来的时候,原本白色的身躯却变得又黑又黄,就像一碗水里加进了半碗泥沙。   水王用了七分力量压制有莘不破,只用三分力量追击桑谷隽,这时突然感到追击有桑谷隽的大蟒变了颜色,变得笨重无比,掉在地上,勉强指挥,仍是摇摇晃晃,难以动弹。他的精神稍微分散,那边有莘不破马上反攻,无数刀罡从气罩中飞出,把大蟒斩成十几截。大蟒还来不及回复,一股旋风倒卷,把泥土、清水卷成一股龙卷风,下乱盈江,上接苍穹,向水王卷来。   水王脸色一变,桑谷隽笑道:“不破,你的旋风斩越来越顺手了啊。”他仍然不见人影,但一股泥沙向那半黑半黄的蟒蛇涌过去,就像往一口水袋里塞泥巴,逐渐侵袭水王对它的控制力,没多久那大蟒变得臃肿不堪,比原来胀大了十几倍,由一条白色的“水蛇”,变成一条黄色的“土蛇”!   水王失了“水影之蟒”,体内真气一阵不继。有莘不破却得理不饶人,催动大旋风,刮得飞砂走石、重浪倒卷,向水王杀来。   眼见父亲遇险,采采心中急了,飞身出湖界,挡在父亲前面,双手交叉,以生命之源引发大水咒,一道和河面等宽的巨大水墙竖了起来,挡住龙卷风。   只听有莘不破冷笑道:“你终于还是动手了。”采采心中一阵难过,知道这一出手,等于是在亲人与朋友间作出了选择!   采采的水墙只挡了一挡,龙卷风又继续挺进,风中卷着大水,声势更是威猛!   水王得了喘息的机会,回过了气,叫道:“采采退开。”   采采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再度退回湖口。水王双手高举,面对龙卷风仰天狂笑。一道白气盘着他的双腿,攀援而上,变成一团白雾。水王面对令天地变色的巨大龙卷风,毫无畏惧,双脚像钉在水面一般,直到被龙卷风吞没。   采采知道这是有莘不破和父亲正面较劲,力强者胜。不过方才那股雾气,却似乎母亲已和父亲连成一气!   果然龙卷风把水王卷入以后,强烈的寒气从河底涌起,扰乱了龙卷风的阴阳平衡,旋风变成乱风,水柱、泥土四处飞散,更有大量的江水被寒气凝结成大冰块,顺着旋风方散的余威向有莘不破、桑谷隽和七香车飞射过去。   在和冰块的碰撞中,有莘不破身上的护体气罩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撞向七香车的冰块则被那股越来越浓的青气瞬间消融;桑谷隽钻入的那个小土山却被冰块摩擦得土落泥凋。   龙卷风的余威方才消散,四种截然不同的罡气在一片混乱一齐现身,直冲九霄。   “不错不错,”都雄虺叹道,“举手投足间把赤髯、巍峒都叫出来了,伊挚的徒弟居然懂得法天象地!嘿!多半是那多管闲事的季丹教的。”   他站在离大镜湖数十里外的高峰中,遥观战局,身旁只有岩石与积雪,一个人影也没有,难道他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极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都雄虺循声下望,一个瞎子正摸着岩石慢慢爬上来。待他爬近,都雄虺笑道:“乐正大人,有什么事情用千里传音不就行了?何必这么辛辛苦苦地攀山越岭?”   那瞎子正是大夏乐正的传人师韶,他却不理会都雄虺的招呼,仍是一步步爬上来,一直到了一块和都雄虺处在同一高度的岩石上,这才坐下喘息:“都大人好。”转头向另一块空荡荡、光秃秃的岩石道:“宗主别来无恙。”   石头后垂下一条若隐若现的人影,传来一声虚旷空灵的轻语:“托福。”   师韶道:“那水族异想天开,竟然妄想利用水之鉴灭世。那水族女子阿茝,想必是两位遣来的?”   都雄虺淡淡道:“是我遣去的。”   师韶道:“两位既然在此,又深知此事的祸害,不知为何竟放任水族启动水月大阵?那大镜湖的阵法虽然牢固,但想来应该还拦不住两位。”   都雄虺笑道:“我们要杀那两公婆,易如反掌!不过那帮小子既然肯帮我们这些老骨头分忧,我们乐得省心省力。”   师韶微微一笑,道:“两位若肯动手,必胜无疑。不过易如反掌却未必。师韶来此,是想问一声:两位是想让小辈们打前锋,作压轴的将军,还是袖手旁观,任他们施为?”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都雄虺反问道:“你呢?”   师韶道:“瞎子吃了陶函这些天的白饭,自然要卖一两斤力气。打架我虽然不行,在旁边呐喊助威倒还可以。”   都雄虺笑道:“有你压轴就够了。要我们三个都出手,那两公婆还不够份量。”   师韶道:“水族占了地利,我们能取得压倒性优势也就罢了,若胜负只是一线之间,两位也不出手吗?”   都雄虺道:“不错。”   师韶道:“如果一个不小心,真给水族完成了无陆……”   都雄虺截口道:“那就让天下浸一浸好了,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水总会退的。”   师韶哼了一声,道:“宗主也是这个意思?”   “嘿,差不多。”   师韶道:“既然如此,瞎子告辞了。”   “等等。”   师韶道:“宗主尚有何吩咐?”   “这两公婆的功力这十几年来虽然大有进境,但那几个孩子多半还应付得来。不过如果他们龟缩进大镜湖,不明究竟的人,就算是力量比他们强上数倍只怕也束手无策。几个小孩子少不更事,你眼睛又不方便,因此我才忍不住想多两句口。”   都雄虺笑道:“说到底苏儿还是心软。”   “他们冲进去打得乒乒乓乓响才有趣,如果是被拦在大镜湖外面干瞪眼,那还有什么看头?”   都雄虺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简言之,这水月大阵,其实和召唤水之鉴没什么关系,只是召唤期间用来作为召唤者护法的阵形……”   龙卷风气止声息,大镜湖外赫然出现一条巨大的两头蛇,分开的两头如两根擎天柱般耸起,共同的尾部在水底不知还有多长!水王、水后分别站在一个头上,一个杀气腾腾,一个气色祥和,一个含怒将发,一个微笑不语。   两头蛇对面,屹立着山岳一般高大的有莘不破——这是有莘不破第一次独力运使“法天象地”。在混乱中结束对峙的芈压站在有莘不破肩头上,小涘则退回了大镜湖。   两头蛇的左侧,是二十层楼高的地狼巍峒,据地待扑;两头蛇的右侧,是数十丈长的巨龙赤髯,悬空蓄势。七香车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待着。雒灵坐在里面,全然无视这一触即发的战局,仿佛正在闭目养神。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五关 反射   “少主,”苍长老道:“为何要把车队安置在这么高的地方?”   于公孺婴道:“我们要和水王斗法,后果尚未可知。把你们安置在这里,我们才无后顾之忧。”   阿三道:“少主,把我们几个带上吧,缓急之时也有个帮手。”   于公孺婴一笑,突然神色转为郑重,向西北望去。苍昊旻上四长老及阿三等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大镜湖方向的上空凝聚了一片巨大的云气。阿三惊道:“少主,是‘龙取水’的天象吗?”   于公孺婴道:“不是。是有莘。”   众人讶异道:“是台侯?”   于公孺婴道:“有莘以自身‘生命之源’牵动天地之气,多半是在施展法天象地大法。”   阿三道:“这么说大战开始了。少主,你快去帮忙吧。”   于公孺婴笑道:“不急。”   苍长老道:“除了那团云气以外,另有三股气息,其中两股应该是江离公子和桑公子的吧。另外那股好生怪异,莫非就是那什么水王?”阿三修为较浅,只能看见肉眼看得到的云气,其它三股气息却无法感应了。   于公孺婴沉吟道:“那股气息极阴极阳,极刚极柔,本应全不协调,却又混而为一。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气息?但两个人的话又怎么能这样浑然一体。”   阿三道:“那台侯他们……”   只听一个人道:“不必担心,从他们的气势看来,应该未落下风。”   阿三一转头,师韶蹒跚走近。心想:“这瞎子又残又弱,不知台侯他们怎么这样看重他。”   于公孺婴道:“师韶兄晨起外出,有要事吗?”   师韶道:“我去见两个人。”   于公孺婴动容道:“莫非是那四位前辈中的两位么?”   “不错。”师韶侧耳聆听,道:“台侯他们打得很热闹啊。”   天空本来无风无云,但突然间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水王水后分立在两个蛇头上,水王用大水咒招来渺渺云水,水后将半江云水凝成镜盾,挡住了桑谷隽,又将半江云水凝成冰山,将有莘不破压住。对江离那面却露出破绽。   溯流伯川道:“姐姐,爸爸妈妈那边有个破绽,我们去补上。”   采采道:“别动,那是陷阱。”心中想起江离为自己结芦苇浴场的情谊,心中呼唤道:“千万不要进来,千万不要进来。”   江离座下的九天幻兽神龙赤髯也对着那个缺口说道:“似空非空,若有若无,只怕是个陷阱。”   江离冷然道:“怕什么!进去!”   “好!”赤髯仰天龙吟,乘着云气飞了进去。飞进不过数十步距离,突然出现一片雾气,把一人一龙围拢。赤髯惊道:“这雾是重水凝成!要是被围住在龙鳞上凝成水珠,指头大的一点就有十斤重。被沾上我们非困死不可。”   江离笑道:“水润木生,就是毒水也不怕。”吟道:“斜阳借我炉鼎,东风隔袖偷香。”一甩手,化出百万星点。   水王察觉道重水之雾有异,叫道:“是什么东西!”   水后道:“是蒲公英!这小子不好对付!”   妖力蒲公英散进重水之雾中,重水之雾见物凝聚,水汽围绕这蒲公英凝成水珠,水珠凝成雨点,雨点聚成涓涓细流,细流汇聚成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江离送一阵风,把瀑布吹斜了,向两头蛇冲来。   水后哼了一声,手一指,瀑布拐了个弯,成为一带悬空河,江离和赤髯已经趁着这个空隙闯入了两头蛇百步之内。   水王不慌不忙,因势致宜,暗运神功控制了悬空河,形成一个重水带,把两头蛇重重围住。水后朗声笑道:“谢谢你了,给我们多造一层重水之甲。我敢保证这重水河的密度,连昆吾出产的宝剑也刺不进来。”   “是吗?要不要让我的鬼王刀来试试!”只听有莘不破大叫一声,身体再次涨大,比巨幻兽巍峒还高出一个头。他的肩头被一千丈八百丈的冰山冻住甩不脱,干脆用两肩之力把千丈冰山担起,迈步向两头蛇撞来。   水王水后见他居然能够担山急走,双双脸上变色,那边桑谷隽大笑道:“好!巍峒!咱们也撞!”地狼巍峒仰天长嗥,四脚一蹬跃起千百丈高,化作一颗巨大的陨石,飞撞而下,高速运动中和空气摩擦成一个大火球,挟带着风火之威,撞破镜盾,和有莘不破双双冲撞两头蛇外围的重水带。   三股巨力一撞,重水带被撞成粉碎,有莘不破和桑谷隽也被水王水后的反力震开。重水带失去了法力,散化成一片足以淹没一个山头的洪水,一半泼向大镜湖,打得大镜湖水浊浪涌,一半被三力相撞后的反冲力激向天空,化作一场覆盖三百里方圆的大雨。   一时间,三幻兽、五高手全部陷身洪水之中。   混乱中水王水后渐渐无法将洪水控制自如,正要控制水位,水后却叫道:“把洪水再升高些!”   水王道:“如果失控变成乱水怎么办!”   “听我的!”   “好!”   有莘不破和巍峒还没站稳,水王已经发动大水咒,令水势上涨了十倍!连巍峒、两头蛇都淹没过顶!大水淹到有莘不破的人中,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芈压和狻猊更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巨龙赤髯载起江离,高飞而上,躲入云中。   大镜湖也是一片混乱,采采被倒卷的大浪冲荡得狼狈不堪。但无论她被冲到哪里,总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他,说什么也不放手。   采采心道:“这水失去控制,连我们水底的老家也要遭殃!妈妈怎么比爸爸还……”想起母亲的疯狂,采采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但无论她被冲到哪里,都有一只手牢牢地抓紧她。采采心中一阵感动,一阵甜蜜,又是一阵担心。   只听湖口外水王高呼道:“不行!这水我快控制不住了。”   水后笑道:“控制什么!我们赢了啊!”双手拥天,吟道:“一之日,二之日,觱發(读毕拔)栗烈,千里冰界,封!”水后的脸部出现一阵异样扭曲,两头蛇左头吸食阳气热量,右头吐出阵阵阴风。寒风凛冽,三弹指间洪水结冰,把大镜湖外冻成一块广袤的冰原。有莘不破、巍峒、桑谷隽都被冻在冰中。   大量的洪水结冰后,水势渐缓,但水王也已精力见疲。两头蛇强自吸纳了过量的热能以后,全身发胀,软绵绵跌入湖口洪流当中夏眠。水王水后也随着跌入水中。地上水流渐渐恢复正常,但在这阴阳冷热急剧变化中,大量的水汽蒸腾上天,迅速凝聚成云,铺天盖地地把整个大镜湖都遮住了。   “还有一个逃了。”水后说,“那吐火的少年和那辆怪车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不管了,”水王道,“快用阴气先把冰里面的两个宰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突然空中一个声音道:“先保住你们自己再说吧。”乌云聚拢,天色迅速地黑了下来。一个巨大的龙头探了出来,飞出两条龙须射向两头蛇,把两头蛇牢牢缠住。   水后惊道:“不好!”   “雄雄赫赫,雷泽相射!轰!”五百个落雷响起、五百道闪电劈下,一起劈在龙须上,聚成一股空前绝后的无上电流!   “镜盾反!”水王布开水晶之镜,罩住身周,但哪里来得及布置周全?水晶之镜反射了大部分的雷电,终于还是有部分电流侵入,把两人给震伤了。   江离进来虽然功力大进,已经接近大成境界,但一口气召唤出五百个大霹雳,还是大感疲累,用以维持在这个世界幻兽存在的生命之源也已耗尽。赤髯按下云头,把他安放在一座孤峰上,一阵空间扭曲消失了。   在闪电劈下之际,大部分伤害力被水王挺身承受,水后受伤较轻。正要施法攻击江离,突见冰面龟裂,不由脸色一变。她还来不及反应,冰面已经裂开,一道凌厉的刀气飞出,恢复了正常人大小的有莘不破跳了出来。他也是疲累难堪,却仍站得笔直。   有莘不破环顾四周,只有江离迎风欲倒地坐在一座冰山上,其他伙伴却都不见了。高声叫道:“芈压!你在哪!不会没出息到就这样死掉吧!”   一处冰层融破,狻猊驮着湿淋淋的芈压跳了出来。芈压喘气道:“还死不了!但我和雒灵姐姐被大水冲散了。不知她在哪里。”   有莘不破道:“她一点元气也没耗费过,应该不会有事。倒是桑小子……”放声高叫道:“桑小子!你呢?要不要我来救你!”却无人应和,左右也不见人影,连巍峒的气息也已完全感觉不到,心中不由大为担忧。   采采和洪涘伯川安抚了大镜湖内的浪潮,再出孤峰时,交战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水王受伤不轻,暂时几乎不可能再行动手。水后却还有一战之力。   有莘不破口里说雒灵应该没事,心里毕竟牵挂,再加上连桑谷隽也不知所踪,不由得转忧成怒,不顾气虚力弱,带着一股义勇,高举鬼王刀向水王水后冲来。   采采飞身拦住,叫道:“不破哥哥。”   有莘不破怒道:“走开!”   采采又叫了一声:“不破哥哥!”   “让开!要不连你也杀了!”   洪涘伯川冷笑道:“你这个样子!谁杀谁还不知道呢!”   水后暗中牵引玄阴之气,要等有莘不破一冲过来就趁机致他死命。突然心头一动,暗叫了一声不好!使一个“浪卷潮翻”,把丈夫、采采姐弟和自己一齐卷回了大镜湖。   有莘不破怒道:“别逃!”发足追来。冲进大镜湖,却反而“走了出来”。那湖口就像放着一面镜子,他一脚踏进去,但那一脚却踏在湖口之外。   有莘不破连冲了三次,每一次是如此“冲了出来”。他心中大怒,举刀一个小旋风斩劈了过去,却被那面看不见的“镜子”反射回来。这一招是他元气大伤后全力施为,自己竟然躲不开,被自己的绝招卷了进去,身受刀剑气劲千刀万剐之痛。   江离在冰山上道:“不破,算了,没用的。”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   有莘不破从小旋风斩中挣脱出来,道:“可惜什么!”   江离道:“可惜雒灵功败垂成。”   有莘不破一听,心中一动。江离道:“雒灵一直没出手,多半是趁乱进了大镜湖,想来个釜底抽薪。”   芈压道:“可是这大镜湖好像很古怪,有莘哥哥用的招数都被反弹回来,连人也走不进去。”尝试性得放了一只火鸦,果然那只火鸦一穿过湖口界限,马上像光芒反射一般反飞了出来。芈压忙顺手把火鸦灭了。“雒灵姐姐怎么进去的。”   江离道:“这多半就是那个‘水月大阵’。他们夫妇俩曾两次借用这个大阵的力量——第一次是用以发动‘千里冰界’,第二次是在力竭的情况下借力抵御我的‘天雷行罚’。这两次借力都很匆促,因此都让这个大阵产生了一个微小的破绽,雒灵和桑兄多半就是这两个破绽进去的。”   芈压喜道:“桑哥哥也进去了?他不是发生意外?”   江离微微一笑,只听地下传来一个声音:“我有那么弱吗?”冰层裂开,浮出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正是桑谷隽。   有莘不破大喜道:“好小子!我就知道能和打个半斤八两的家伙不会那么容易就挂掉!”   桑谷隽听有莘不破语气中深藏关怀,心中一暖,口中却讥笑道:“谁和你半斤八两!每一次还不是我让你!”   有莘不破呸了一声。江离道:“好了!有空再吵!桑兄你进去后情形如何?”   桑谷隽摇头道:“我从地底潜了进去,虽然趁着那个破绽越过了那道古怪的反射奇力,但走到一半就没力了。”   江离道:“雒灵应该在‘水月大阵’第一次出现破绽时就进去了,不知道她深入到什么程度。”   水后等退回大镜湖。回到碧水殿,召集族中长老高手。   洪涘伯川道:“妈妈,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干嘛不趁机把他们解决了?”   水后道:“那个女孩子不见了,你没发现吗?”   洪涘伯川道:“大概是被大水冲走了吧。”   “小涘!你太轻敌了。”水后叹道:“那个女孩子绝不简单!我化身泽气在水底游行,连河伯这样的大高手都瞒过了,却瞒不过他!她不是被大水冲走,而是趁机闯入了大镜湖!”   洪涘伯川惊道:“这怎么可能。除了低等生物,根本不可能有外人或有灵力的东西能穿透我们的水月大阵!”   “刚才我和你爸爸两次借了大阵的力量,结果令阵形出现半弹指间的破绽。”   采采道:“是妈妈发动‘千里冰界’和应付天雷的时候吗?”   水后道:“不错。那人不但已经侵入大镜湖,甚至试图勘探大碧水水晶的奥秘!”   长老罗蘫惊道:“那怎么可能!碧水殿有我们几个把守,绝对没有外人进来过!”   水后叹道:“那女孩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我也不清楚。但她确实触探过大碧水水晶的灵层,正因如此我才有所感应,要不然只怕连我都被她瞒过了。哼!竟然在我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侵入大镜湖,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洪涘伯川瞠目结舌道:“这女人有这么厉害!”   水后叹道:“我们确实把他们都低估了。本来我以为以他们的年龄,最多也就比你们姐弟俩略高一筹罢了,没想到他们中三人联手,实力就和你爸爸与我的联手不相上下!”   水王哼了一声,问女儿说:“采采,陶函除了这几个人,还有没有其他好手?”   采采被父亲一提,马上想起了那把可怕的弓,心中微微一颤,道:“还有一位于公孺婴。年级比有莘不破他们都大些。”   水王道:“本事呢?”   采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爸爸你和有莘哥哥、江离或桑家哥哥对阵我还不是很担心。但如果您遇上于公大哥,我、我会很害怕。”   水王眉头微皱,道:“于公孺婴?就是养着只鹰的那个男人?”   采采点了点头。   水王道:“我和小涘要进小镜湖的时候远远望见那只鹰。也被那双眼睛扫过!他居然好像看破了我们的‘水泡之隐’。那个男人确实不简单。”   水后道:“他就是再强,现在被挡在镜湖外面,暂时都不必担心他。倒是那个潜伏在大镜湖的女孩子,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罗蘫!传令下去,十大长老、八使者立刻行动,务必要把那个女孩子找出来!”   罗蘫等领命而去。采采忽然道:“爸爸!其实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至少曾经是我的朋友!只要我们放弃‘水漫天下·无陆计划’,我相信……”   水王怒道:“住口!”   采采鼓起勇气,接着道:“爸爸,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和他们平相处。几百年前的仇恨了,我们还记着有意义吗?还是……您根本就是贪图平原上富饶的土地……”   水王怒道:“你放肆!”   水后喝道:“采采,别再说了。”转头对水王道:“孩子家不懂事。你别恼火,恢复元气要紧。小涘!还不扶你父亲回房休息!”   采采见父亲的暴怒,母亲责怪,心中一阵委屈,两行眼泪早垂了下来。父子俩离开后,空荡荡的碧水殿前殿只剩下母女两人。采采抹了眼泪道:“妈妈,你认为我们能成功吗?”   水后发了一回怔,道:“我也不知道。”   “那为什么……”   “采采!”水后口道:“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不能成功展开‘无陆计划’,给那批平原人闯进水月大阵,水族就得灭族。”   “不!妈妈。我相信他们不会……”   “哈哈!不会?”水后笑得有些凄凉,“傻孩子!等你相信他们会的时候,只怕已经太晚了。”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六关 大战之前   太阳已经下山,江离在一个峡谷中找到七香车,雒灵却仍不见踪影。见有莘不破忧心忡忡,江离道:“不用担心。她要真出什么事,也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感应到。以她的实力,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有莘不破道:“这些法术阵法什么的你最精通了,难道就真没有一点办法破了这见鬼的‘水月大阵’?”   江离道:“要有办法我早就说了,何必等你来问?”   桑谷隽道:“这阵法的‘镜面反射’异能对外不对内。从外面要进去难,从里面要出来却没什么阻滞。水王两夫妇都伤了元气,我料想水族中只怕没人能留难雒灵。她不出来,多半是找到了重要的线索。”   江离也点了点头。有莘不破心下渐安,蓦地听见空中一声鹰鸣,抬头仰望,喜道:“于公老大来了!或许他有办法对付这水月破阵!”   采采和洪涘伯川守在父母的房外,为正在运功恢复元气的父母护法。   洪涘伯川侧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偶尔望了一眼采采,眼睛却炽热炽热的。采采不敢和他对视,低着头,说:“小涘。如果水月阵破了,你说会怎么样?”   “不会的。”洪涘伯川道:“无论什么样的攻击,都会被水月大阵反射回去。敌人越强,自己受到的伤害越重!”   “可他们都不是普通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洪涘伯川犹豫了很久,终于道:“那我就和族人共存亡!”   采采心中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良久,才说:“小涘,我总在想,也许有第三条路。”   “采采,你别天真了。”   “叫我姐姐。”   “不!”   采采叹了一口气,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   采采道:“我要出去。”   “出去?出哪儿去?”   “湖口。”   洪涘伯川惊道:“你要去见陶函那些人?”   “嗯。”   “不行!”洪涘伯川跳了起来拦住她:“你不能去!”   “我要去!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和他们兵戎相见。何况我们根本没有多少胜算!”   “不会的!”洪涘伯川道:“只要召唤出‘水之鉴’,我们就能天下无敌!”   “那万一召唤失败呢?”   “怎么会失败?”   采采道:“到大镜湖以后妈妈曾和我说起,召唤‘水之鉴’期间她和爸爸根本就无暇外顾。不但如此,召唤期间‘天地人’三才之门都会敞开!”   “但外人并不知道三才之门会敞开——这秘密族内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就算知道了,他们也未必知道如何进入这三个门!何况爸爸妈妈已经在三个门后面布下了很厉害的迷阵,管保他们能进来出不去。”   采采叹道:“虽然这三才之门是我族最大的秘密之一,但以他们的本事,我怕他们迟早会勘破其中的奥妙。爸爸妈妈亲自出手也打他们不赢,那几个迷阵能抵什么用处?最多只能拖延个一时半会。”她面向东南,喃喃道:“这时候,他们大概正筹谋着怎么化解‘无陆计划’吧。”   大镜湖湖口外,芈压的座车“一品居”正散发出阵阵香气。   芈压随时随地都带着他这个会飞的厨房,但有莘不破宁可露天睡觉也不愿进去。那倒不是他嫌油腻,而是因为这厨房会让他想起伊挚。他有个奇怪的念头:他怕想念得多了,会把那个通天彻地的师父引来。他现在可不想和老师见面,怕被他抓回去。   此时陶函商队的五大首领,正在离一品居不愿的河边听师韶讲述他和都雄虺、独苏儿两大宗主的会面情况。   有莘不破叹道:“师大哥你太不够意思了。居然自个儿跑去见这两位前辈!竟把我们都落下了!”他对都雄虺的可怕至今心有余悸,但想雒灵的师父也在,那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   师韶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接着又说起独苏儿所传授的破阵法门:“这水月大阵,不但是为了给召唤‘水之鉴’而积蓄天地灵气,更是为了在召唤期间给召唤者护法。相比你们也很试过了,‘水月大阵’最厉害的地方,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攻击它都能反射回来,就像光线射到镜面上被反射回来一样。攻击力越强,反射过来的力量也就越强。不过,这个阵法还是有破绽的。”   江离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个破绽应该会在水王夫妇召唤‘水之鉴’时出现。”   师韶笑道:“不错。不愧是太一宗的嫡传高足,你到大镜湖不过半天,和他们交过一次手,居然就窥破‘水月大阵’奥秘的关键!”   江离叹道:“雒灵只怕比我更早发觉,所以才能趁机进入大镜湖。”   师韶道:“要召唤‘水之鉴’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所以远在东方的宗师们才能预先发觉。现在的水月大阵浑然一体,毫无瑕疵。但水族召唤‘水之鉴’,需要大量的灵气。到时候‘水月大阵’用以吸纳灵气的‘天地人’三门就会打开。普通人进入这三个门会被化为乌有,修真者甚至会将满身真气赔进去,被这个阵形消化掉。但你们几个的话,应该不至于被这三个门的机关困住!如果能找到这三个门,破阵就有希望。”   桑谷隽道:“所以他们夫妇召唤水之鉴之日,就是我们进攻之时!”   师韶道:“不错!”   有莘不破道:“可是我们几个经过今日这场大战,力气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使不动‘法天象地’,你们俩只怕也有一段时间召唤不出神龙赤髯和巍峒地狼吧?”   桑谷隽想了想,道:“三天。我三天就能恢复。”   有莘不破惊喜道:“这么快。江离你呢?”   “差不多。”   有莘不破道:“那次在川口你召唤赤髯好像用了接近一个月才恢复,这次怎么这么快?”   江离淡淡道:“上次召唤赤髯对我来说其实有些勉强,就像有八十斤的力气却去舞一百斤的大刀。毒火雀池一战我在师兄的帮助下连青龙都召唤出来了——登上过泰山绝顶,其他山岳也就不在眼下!今天我再召唤赤髯,已经觉得行有余力,恢复功力自然也就快了很多。”   有莘不破兴冲冲道:“能不能把青龙老大、蚕祖老大两位请出来?”   江离苦笑道:“干嘛?你想把大镜湖夷为平地吗?”   “只要能解决这件事情,夷为平地又何妨?到底行不行嘛?”   江离摇了摇头:“还差一点。”   “差一点?那是差多少?我帮你成不成。”   桑谷隽冷笑道:“你帮他也没用。我们差的那一步是一种境界上的区别,而不是力量的简单相加。你在毒火雀池旁边之所以展不开完全的‘刀剑乱·大旋风斩’也是这个道理,想来你自己也深有体会。”   有莘不破道:“那若木哥为什么又帮得了?”   江离笑道:“你怎么能和我师兄相比!他已经窥破天人境界!其实我那天不是借用了他的真气灵力,而是借用了他的感应。”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道:“看来还是只能分合进击了。希望水族的人不要在我们功力还没恢复就动手的好。”   “你放心!”江离道:“他们夫妇俩元气耗费绝对比我们严重,水王溯流伯川甚至还带伤。”   采采不顾洪涘伯川的阻拦,坐了怪鱼阿呆向湖口游来。此刻水王水后闭关,没人能拦住她。眼见湖口就要到了,座下的阿呆突然一阵颤抖。   “阿呆,怎么了?”   “河……门主!”   采采一愣,果然见一个老家伙拦在湖口内界,不是河伯东郭冯夷是谁!   “走开!”采采见到他就没好气,“我要出去。”   河伯被水后降服,本来就没好气,这时被一个小姑娘呼呼喝喝,更是懊恼,没好气地说:“哼!对不起!水王下令,谁也不准踏出这水门一步,否则格杀勿论!”   “你敢!”   河伯也真不敢对采采下杀手。他一个刚刚依附的外来人,摸不清楚这一家人的关系,更不知道采采为什么在这当口要出去:“你有水王的谕命吗?”   采采微微一迟疑。她并不知道父亲派遣了这个降臣安插在这里,早知道的话盗出父亲的印信,也许就能轻易过了这一关。   河伯何等老辣!她这一迟疑,马上被东郭冯夷看破,笑道:“原来是要出去私会情郎!”   采采怒道:“你别胡说八道!”   河伯笑道:“无论如何,今天你休想过去。”   采采自忖功力不及他,对方又占据了湖界要冲,强行冲出多半做不到。心想这件事情还是要另想办法,转身走了。   商议好行动方案以后,陶函众人便散了。   现在的陶函商队实在是一个奇怪的团体。特别是几个大首领,无不是某个地方或某个领域未来的领袖或宗师,他们因为各自不同的理由而走到了一起,然而每个人却依然保持着特立的行径。桑谷隽自管潜入十八层地下吸纳大地之灵息以恢复真气;芈压自去寻觅这大荒之地的异样食材;于公孺婴和银环蛇对饮;师韶在月下抚瑟。   七香车停在一座雪山的颠峰,江离逸然倚在车中,身上衣衫单薄,俊俏的脸被冻得发白,闭着眼睛,仿佛一头不小心在雪地里睡着了的小兽。   有莘不破悄悄爬近,蹑手蹑脚来到车旁,突然大叫一声:“喂!”   江离缓缓抬起眼皮,却一点也没有被他吓倒的样子。有莘不破叹道:“原来你早知道我来了。真不好玩。”   江离淡淡道:“除了你,谁会这么无聊。你的元气还没恢复,怎么跑来爬雪山浪费力气?”   “你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江离道:“我是在修炼啊。”   “修炼?元气未复就匆匆运功修炼,小心走火入魔。”   江离道:“功力到了我们这样的层次,想百尺篙头再进一步根本不能单单靠正常修炼时间的累积,而要寻找各种突破的机缘。有时候甚至要把自己置身于各种极端的环境中。现在我生命之源耗尽,内府空空如也。在这极高、极冷、极空、极纯、极静、极宁的境地里,身与神合,神与天合,其形自化,心与神然。忘其所始,遗其所终,正是勘破天机的佳妙境界。”   有莘不破笑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才怪。”江离说:“你是伊挚师伯的徒弟,这些没理由不懂的。”   有莘不破耸耸肩说:“至少我对你们所谓的天道追求没什么兴趣。”   “那也好。”江离说:“我修我的天道,将来做一个万年神仙去。你行你的人道,将来做一个千古君王去。咱们各有各的归所,两下干净!”   有莘不破一听脸色一沉,道:“我不要!”   “我真不明白你一直在逃避什么。你从来不愿意提起自己真正的名字,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血缘,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师承,也不愿意承担自己的责任!”   “那个位置,谁坐上去都一样。”   江离笑道:“是吗?你这么想,于公孺婴可不这么想。”   “于公?他怎么想你怎么知道?”   江离道:“在感情上,他的心已经死了。他现在还活得这么有生命力,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心思放到另一件事情上。”   “什么事情?”   “应该是他父亲的遗愿。有穷氏遗民散入陶函国,但族中精英无时无刻不想完成后羿的志向。这是这一族的集体意愿。我想,于公兄少年时应该也曾立下这方面的远大志向。只是后来……唉。”银环的出现打乱了于公孺婴的整个生命步伐,而父亲的死更给了他巨大的刺激。   有莘不破淡然道:“有穷遗民想干大事想复国!关我什么事!”   江离笑道:“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有穷的国运到了后羿那里也就到头了。他们想君临天下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实现的了。退而求其次,他们应该是希望帮助商人取得天下共主的地位。那样一来,一方面可以报复三百年前的国仇,另一方面他们一族也可以在未来的天下体系中取得比其他部族更优越的地位。喂,说实在的,于公孺婴他们家族应该和商王族有千丝万缕联系才对,他本人又有那样的天赋,怎么看也是个栋梁之才,汤王和大臣们不可能没注意到他才对。你做小王孙的时候,真的没见过他?”   有莘不破很不喜欢人提起他的王孙身份,因为说的人是江离才没有发作,没好气地说:“来过我家,有事错过了没见到。你别提这些事情了好不好。一谈起那些国政大事就滔滔不绝,你像个修天道的人吗你!”   江离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他望着天空:“我似乎还有另外一个过去,一个被遗忘的过去。”他想起了夏都镇都四门传人中的乌悬对他说的话:“您是大夏王族啊!”心中不由一阵怅惘。   有莘不破见江离发呆,道:“你不是生气吧?其实……唉。”   江离道:“其实怎么了?”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莘不破望向东方,说:“有一次玩捉迷藏躲在我师父的密室,翻出一具僵尸来。”   江离奇道:“僵尸?”心想师伯是当世高人,房里怎么会有一具僵尸?   “嗯。”有莘不破说:“应该是死了,但又像还活着。那僵尸的眼睛很奇怪,我在他的左眼里看到了很多过去的往事,而在他的右眼里……”说到这里有莘不破连呼吸也为之一窒:“我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有莘不破沉默良久,才道:“我看到了长大后的自己,坐在王座上,接受四方诸侯的参拜。”   江离道:“那没什么不好的啊。”   “可是那个我很不开心!”有莘不破道:“那个长大后的我,身边空荡荡的。虽然周围有很多人围簇着,却还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身边的人都怕我,匍匐在我脚下,恭维我,向我宣誓效忠。可面对他们的宣誓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杀了很多人,王宫的卫队把很多人头一个个地砍下,鲜血把护城河都染红了。而我则站在城头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落下的人头笑,我只知道自己很不开心。”   江离听得怔了。有莘不破继续说:“遇到你以后,遇到雒灵以后,遇到于公孺婴芈压桑谷隽他们以后,我更害怕了。那个长大后的我,身边怎么没有你们呢?难道那时候你们都已经离我而去了吗?我真的很害怕在那个僵尸眼睛里看到的事情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江离道:“或许……那个僵尸的预言并不准确。或许那只是一个幻象!”   “我也希望这样。”有莘不破说:“背着你在荒原行走的那一段路程里我想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背上的那个人将会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在那个僵尸的预言里出现呢?我想,那大概是我的命运之轮已经改变了。遇到于公孺婴和雒灵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江离不说话,听有莘不破继续道:“你说我是逃避责任也好,说我是逃避命运也好,总之我不会回去坐那个位置的。这个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转!我听过一个传说,说天山再往西有另一个文明的存在。我想到那里去,用我的刀,我的力量和我的生命在那边做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一个按照自己意愿活下去的侠客,而不是一个被人推上王座的君王!”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季丹雒明和传说中的血剑宗。   “我不很同意你的看法。”江离说,“你要想在命运面前获得自由,不一定要放弃既定的身份去流浪啊。如果你能成为一个好的君王,不是一种更好的解放吗?既然你觉得命运已经改变了,为什么还要去追寻那种不可测的文明传说呢?作为一个君王,有于公孺婴这样的朋友帮助你,你应该可以做得很成功;作为一个男人,有雒灵这样的女人做你妻子,你应该会活得很开心。”   “那你呢?”   “我?”江离失笑道:“我也许会成为雪山上的一片雪花,也许会成为银河中的一粒星尘。”   “但我却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分开。”   “是吗?你也太贪心了吧!”有莘不破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人间诱惑。和好朋友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那的确是人生至乐。然而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是否也是一种局限呢?当发现面对这个问题心中无法回答时,江离心中一惊:他知道自己最大的考验来了。   “唉,伊挚和祝宗人的打算原来都是挺好的。如果祝宗人还在,伊挚又分身有术的话,也许未来真会朝着他们二人所希望的发展。”   都雄虺笑道:“然而祝宗人已经不在了,伊挚也只能在远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徒弟自生自灭!或许这是他们最大的失策也说不定。可惜你我意见也不统一,要不然天下大势就在你我指掌之间了。”   “嘿!总之,你想怎么对付祝宗人的徒弟我不管,但我在一日,你就别想对我徒弟的男人出手。”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七关 交尾的壮举   水王水后恢复的速度比江离的预料还要慢些。   这已经是第七天的夜晚。采采知道,今天应该是最后的一晚了。过了今夜,父母的元气就会全复,水之鉴的召唤一旦开始,形势将无可挽回。   “真的要那么做吗?”采采心中不能没有犹豫。自己既然没有办法阻止父母,那只有借助外力。打开大门,让陶函的人进来,让他们用力量“说服”父母。这样做的结果,她采采将会成为水族最大的叛徒!可这不是采采犹豫的原因。她不怕成为众人眼中的叛徒,她怕的是有莘不破完全控制住局面以后,会怎么样对待族人。   以前她对有莘不破等人的友善态度很有信心,可水后的话却让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采采!不要相信一厢情愿的和善!平原的人不会放过我们的,因为我们手中握有覆灭他们的力量!”   然而不管怎么样,采采还是想出去和有莘不破等再谈一谈。她假传命令让罗蘫去把河伯东郭冯夷替代下来,让河伯去寻找那个一直不知潜伏在哪里的雒灵,两人中计以后,采采才匆匆往湖口赶去。   “到了。”她嘘了口气,东郭冯夷果然不在,只剩下罗蘫。   “什么!公主你要出去!”   “是。你不要拦着我。”   “不行!水王有令……”   “姨姆!”采采的语气中充满了坚决!“我们在小镜湖十六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制止族人那不可能成功的妄想吗?”   “这些我不知道。”罗蘫说,“无陆计划的后果,不是我敢去预测的。但我相信水后——不管是十六年前她率领我们离开,还是今天她率领我们回来,我都相信她。采采,回去吧,不要让我难做。”   采采叹了一口气。虽然一开始她有硬闯的准备了。双手交叉:“兰花沐!”   水流结成兰花形状,把罗蘫困住了。罗蘫大惊道:“小公主,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水王知道会责骂你的!”   “罗蘫姨姆,对不起。”说完这句话,采采匆匆向湖口漂去。   眼见就要出湖界,背后一个声音悠悠吟道:“兰花沐。”   一听到这个声音采采心中大惊,全身早被困住。那声音又吟道:“夕流卷。”潜流倒涌,把采采拉了回去。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不改平时的温柔与安详。   “妈妈!”采采呼道。见到水后。她知道自己硬闯出去的想法已经行不通了。“妈妈,你让我出去。至少我要和有莘他们再谈谈。”   “采采,你怎么还是不懂!”水后神色坚定有如铁石:“他们过去对你和善,是因为不知道我族握有水漫天下的法力。现在他们却连无陆计划也知道了。只要我们存在一天,平原上的民族就会食不安寝不宁!你难道以为他们解除我们武力之后,他们还会留下我们的性命吗?”采采一阵颤抖,水后继续道:“只要留下哪怕一点血脉,我们的仇恨和力量也可能再次觉醒!对他们来说要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们一族杀个干净!”   采采颤声道:“可是当年您不是……”   “当年我那样做,是因为我知道凭我们当年的力量根本无法成事!”   “那现在呢?现在难道就行了吗?”   水后无语。过了一会道:“或许行。”   “就为了这个或许,把全族的性命都压上?”   “采采,你怎么这么对我说话!”   “对不起,妈妈。”采采抽泣说,“可是这件事情关乎我们全族的生死啊。”   “可是,采采。”水后说:“难道我们还有选择吗?”   “妈妈……”   “不要再说了!”水后的语气变得坚毅起来:“今天如果不是来了一个重要的客人,我提前出关,我差点就让你的胡闹得逞。”   “重要的客人?”   “西北方来的客人。”   采采奇道:“我们这里已经是西垂了,西边还有民族存在吗?”   “这件事你就不用知道了。从现在开始到整个无陆计划成功,你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碧水水晶里!”   采采惊道:“妈妈,你要把我关起来?”   “你对平原上的人心存幻想,让你参加计划只能坏事!”   “不!妈妈,我不要……”一股阴力袭来,采采四肢一阵冰冷,再也说不出话来。   月圆如盘,月凉如水。天地间一片静谧。   “当!”师韶的瑟弦断了一根。龙爪秃鹰目视苍穹,一飞冲天。桑谷隽在九地之下被地动唤醒。狻猊警惕地昂起了头从一品居窜了出来,打翻了一钵热汤。   “终于来了。”江离心道。七香车腾空而起,飞下雪山。大镜湖湖口,陶函商队的其他几个首领早已会齐。   有莘不破问江离道:“功力都恢复了吗?”   江离淡淡一笑。   芈压突然叫道:“看!”   众人一齐望去,大镜湖的上空,映出一幅壮观的景象:月色和湖光交相辉映,就如湖上悬浮着万千面镜子,把月光无穷无尽地反射下去,水月相射中,两个巨大的身影浮现出来——胸部以上是水王水后的赤裸裸的人身,胸部以下却是两条巨蟒的蛇尾。巨大的蛇尾盘绕在一起,不断地扭动摩擦,竟然是在半空中肆无忌惮地交尾!   芈压见识有限,不知这是蛇类交合的场景,说:“这是什么。”桑谷隽忙走上一步挡住他不让他看,骂道:“无耻!”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取箭拉弓,嗖的就是一箭,但一碰到笼罩大镜湖的水月大阵,马上被反弹回来。他轻挥落日弓,把反射回来的箭拨开,道:“看来水月阵的威力还在。”   有莘不破道:“按原计划行动吧。江离,你来安排人手。”   江离道:“看他们这举动,召唤‘水之鉴’的仪式用的乃是男女交还的巫舞淫祀。按照独苏儿前辈的说法,这阵法现在应该有三个破绽。但我们能否在他们召唤出‘水之鉴’之前成功找到天地人三门并攻进去却是一大问题。为了拖延他们召唤的进度,必须有一位高手坐镇阵外,发出平和的力量干扰这淫祭的进行。”   师韶微笑道:“如果心宗宗主肯出手,以她无所不至的心力当能令这淫祭半途而废。我的《清心曲》虽然有些药不对症,却也能大大延缓他们的进度。”   江离又道:“破坏召唤有两个办法。第一是釜底抽薪,从地门或人门就是攻入内部,瓦解水族的祭典,这可能会遇到死命的抵抗。第二就是打破天门,直接攻击处于召唤中的水王水后。我们必须双管齐下,两方面都有所准备。因此湖口另需要一个高手坐镇——一旦我们破了水月阵的反射之力,就马上攻击水王水后。这需要极迅疾的行动力,要办成这件事情,自然非孺婴兄不可。”   于公孺婴点了点头,算是接令。   江离问道:“你要用什么箭对付他们?”   于公孺婴道:“水火相克,对付他们自然是用祝融之羽。”   江离道:“这两人非同小可,虽然他们会把全部精力全放在召唤水之鉴上,如果我们破阵成功,你趁虚而入自然可以一击而中,但我怕‘祝融之羽’还是难以一击定鼎!”   于公孺婴沉吟不语。芈压抢道:“那就加上我的重黎之火!”于公孺婴点了点头。   江离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却怕芈压又因为不让他冲锋而闹意见,当下道:“好!接下来就是天地人三门。如果我们知道三门的位置,集中兵力攻打自然最好。但现在第一步却是要确定三门的所在。因此分头行动胜算更高。反正水族内部除了水王水后之外再没有足以和我们三个抗衡的高手,我们不怕被他们各个击破。”   桑谷隽道:“我找地门。上次我曾侵入地门,虽然他们可能会调整阵形,不过应该还是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江离点头道:“好。那我去寻找天门。不破,你寻找人门去。”   有莘不破道:“怎么找?”   江离道:“那我怎么知道。好了,部署结束,大家行动吧。”招呼了七香车,径向天空飞去。   桑谷隽笑道:“有莘台侯大人,你慢慢琢磨吧,其实你动不动手无所谓,等我和江离把阵法破了,你再进来捡现成就行。”   有莘不破一听大怒,桑谷隽却已微笑着沉入地面。   芈压突然愤愤道:“糟糕!我上当了。”   有莘不破道:“什么上当?”   “上江离哥哥的当!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要呆在一旁看热闹?不破哥哥,我们换一下好不好。”   有莘不破道:“换?你知道人门在哪里吗?”   芈压吐了吐舌头,说:“不知道。算了,我还是等着帮孺婴哥哥提炼重黎火精,到头还有一份功劳。不破哥哥,你这回要是找不到人门,可就糗大了。不过你至少名义上是我们这群人的首领,无论我们做什么,到头来都会算上你的功劳的。”   有莘不破怒道:“臭小子胡说八道!好好看你不破大哥的手段吧!我一定会第一个进那个水月破烂阵的!”   举足向湖口走去,走了两步,回头问于公孺婴道:“老大……”   “别问我。”于公孺婴道:“我对这个阵法也是一头雾水。”   有莘不破转头看师韶,师韶没有眼睛,却仿佛能够感受到有莘不破的眼光,笑道:“我有个预感,你会第一个破阵。”却没提供半点有实质性帮助的信息,慢慢向镜湖外围的一座雪山走去。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有莘不破不再废话,发足绝尘而去。   芈压看着抬头看了看大镜湖上空那两个山岳半高大的人影交尾,突然想起了什么,腹部一热,脸不禁红了。   于公孺婴道:“别乱看!好好提炼重黎之精去!”   芈压点了点头,不再看那暴露在天空中的淫乱场面,但心中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他今年才虚岁十六,从小家教甚严,此时情窦初开,被那交欢场面引动了欲火,非但无法平息,反而越烧越烈,腹下有如火烧,双颊如贴炮烙。就在这时,一个小丘上传来一阵竽声,音律中正平和,乐而不乱,哀而不伤。芈压一听,心中才慢慢静了下来。   于公孺婴举目望去,半空中的交尾果然在在竽声响起之后出现窒滞。   桑谷隽闯过一次地门,轻车熟路。虽然水后用了挪移大法把地门的方向修改了,但临时改弦更张,终究无法做到无迹可寻。没多久就让精通地行之术的桑谷隽找到门路。   桑谷隽大喜,直闯进去。地门后面布满土偶幻象,却半点也没能阻住桑谷隽的步伐。周围的泥土越来越硬,桑谷隽知道地门最后一道关口近了,往最坚硬的地方潜去,用力一冲,果然眼前一亮:“哈哈,我还不是第一个!”   他心中得意,心想江离多半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天门,有莘不破更不可能比自己快!但眼睛才适应了光亮,不由得暗叫一声苦:踏在自己脚下的,竟然是一片沙漠。   “这会丢脸丢大了。”桑谷隽自言自语道:“地门没找到也就算了,居然还走错了路!”   正自懊丧,空中一个声音道:“你没走错路啊。不过这么快就到这里,倒真是吓了我一跳。”   桑谷隽闻声抬头,两人一照面,一齐叫道:“是你!”   有莘不破沿着湖界乱闯,不但不知道人门的所在,连如何寻找都没有眉目。   出现在桑谷隽眼前的,竟然是在“五行地狱”和毒火雀池两度遇见的那个女孩子。在五行地狱的时候,桑谷隽看见的只是一个折射了的幻影,但当时已经为她的飒爽英姿所倾倒;之后在毒火雀池相遇,这个女孩子问了他几个问题,当时他心情极为复杂,竟讷讷不能回答。他随陶函商队西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这个两度相见、却两次没有把握住结识机会的女孩子,谁知道竟然在这里遇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果有莘不破听见桑谷隽此刻结结巴巴的声音,非恶毒地讥笑他不可。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啊。”风中的少女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你了。看来要坏水族大事的就是你们一伙了?很好,很好,我还想办完这边的事情去蚕从找你们,看来不用了。”   桑谷隽又惊又喜:“你要来找我们?”   少女笑道:“虽然我们在毒火雀池只是匆匆一会,但我主人听我转述之后,对你们都很有兴趣哩。”   “主人?”桑谷隽不由得一怔。这个少女风度甚佳,怎么看不不像是奴隶之流。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啊,我叫桑谷隽!”桑谷隽想起有莘不破在屡屡笑话他之余老说“下次见面记得要问问对方的名字”,没想到真见了面还是由对方先开了口。忙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嗯,我叫燕其羽。”   “燕其羽……好名字。”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的。”燕其羽说,“那天和你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背着大弓回答我话的,一个拿着把大刀的,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很清雅的大姑娘,哦,对了,还几个老的。都是你的伙伴吗?”   桑谷隽老老实实道:“年级比较大的是我的长辈,其中一位是我父亲。年级比较轻的都是我的伙伴。背弓箭那个叫于公孺婴,拿刀那个叫有莘不破,长得很漂亮那个叫江离,那个大姑娘叫雒灵。还有一个昏迷的小孩子不知道你看到没,叫做芈压。”   燕其羽笑道:“你这人真有趣,跟我报家谱么?”   桑谷隽脸上一红。燕其羽又道:“你来闯地门,怎么干说话不做事?”   桑谷隽一愣,笑道:“也是。这里真的就是地门吗?”   燕其羽一指,说:“其实你已经过了地门了。这里算是地门后面的阵势。过了那个山崖,你就能看见湖水了。”   桑谷隽道:“哦,原来这样啊。谢谢你指点。对了,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我住在天山天池附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办点事情。”   桑谷隽知道了对方的住址,心中狂喜,又道:“那你会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燕其羽笑道:“办完事情就走,应该不会很久。”   “这样啊。我有点很重要的事情得先去办完。办完后我们再见个面好不好?”   燕其羽笑道:“只怕不行。”   桑谷隽道:“那我以后再到天山拜访你,好不好?”   燕其羽微笑不语。桑谷隽喜道:“那就这样定了,我先去办事。”就往燕其羽所指的那个山崖走去。突然脚下一飘,竟然被一股狂风卷了起来。   那风不像有莘不破施展的“大旋风斩”,竟然像是天然的龙卷风!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突变的自然现象,被卷上半空后转了个头昏脑涨,一眼瞥见燕其羽盯着自己冷笑,明白了什么,大叫道:“燕姑娘!这风……难道是你?”   燕其羽冷冷道:“当然是我。”   “为什么!”   “为什么?”燕其羽失笑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来地门闯关,我在这里守关,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桑谷隽脑袋轰的一声,大骂自己色迷心窍。然而还是不愿意和燕其羽对敌,大声说:“燕姑娘,你为什么要帮溯流伯川他们?他们要水漫天下你知道吗?”   “那关我什么事?”   桑谷隽一听顿时语塞。只听燕其羽道:“你乖乖束手就擒,我办完事情好早点回去。”   桑谷隽大声道:“不行!我决不能让这什么‘无陆计划’成功!那会害死很多人的。我的故乡蚕从是个盆地,这个计划一旦成功,第一个要亡国的就是我们蚕从。”   “亡国就亡国,与我何尤?”   桑谷隽心中一凛,心想自己对她虽然大有好感,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恋慕,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必须先把正事办完。高声道:“燕姑娘,你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可要出手了!”   燕其羽笑道:“你以为自己还出得了手吗?”   桑谷隽被狂风卷在半空无可借力,正要召唤幻蝶,只听燕其羽道:“这风是一瞬三十转,你居然若无其事,看来太小看你了。咄!大漠飞沙,一瞬三百转!起!”   旋转风速突然加速了十倍!在强大的旋转中心桑谷隽只觉得连血肉骨头都要往外散!心中大惊,忙用“千斤堕”,身体的外表裹了一层岩皮,利用重力向下急坠。燕其羽冷然道:“进了我的风轮,若还让你出去,我燕其羽三个字倒过来写!”手一挥,一股风倒卷而起,竟然把桑谷隽的千斤重力托住了。再一挥,劈出连绵不断的风刃。这风刃比起有莘不破的刀罡来毫不逊色,加上旋风的助力,不多时就把桑谷隽的护体岩层劈得七零八落。燕其羽的手再一次抬起,又是三十六把风刃,却一把把斩向桑谷隽的咽喉。桑谷隽大骇。他身陷风轮之中,非但缓不出手来招呼幻兽,更无法借用大地之力,竖起手用土之铠甲硬挡,没挡得几下,两手便几欲折断。   燕其羽笑道:“我这风刃用的不是自己的力量,乃是天地所赋予的煞气。只要有阴阳之气就有风,有风处风刃便无所不在,看你怎么挡!试试我的天罡螺旋刀!”   桑谷隽只觉得一股凌厉的气息从脚下袭来,向下一望,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骇得魂飞魄散:锋芒比方才的风刃更厉害的螺旋形风刀,正沿着暴风席卷而上。桑谷隽心中微微颤抖着:“难道今天就是我桑谷隽的死期?没想到我会死在她的手上。”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太亏了!因为他还是一个处男。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八关 云海   芈压指着远处的龙卷风说:“孺婴哥哥,那是有莘哥哥的大旋风斩吗?”   于公孺婴沉着脸道:“不像。”又道:“怪了。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这么厉害的龙卷风!如果是人为的,那对方的实力也太可怕了。难道水族还有这样的好手!”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增援?”   “应该不用。”于公孺婴道:“以他们三个的实力,不轻敌的话应该还能应付得了。”   “啊——”桑谷隽惨叫着,但回荡在这个空旷的荒漠里却没有一个朋友能听到。燕其羽道:“这片荒山夹在两大山脉之间,是方圆五百里最好的风口。我在这里实力至少提升半倍。你的实力就算再高十倍也休想逃出来。”   桑谷隽的土之铠甲已经开始承受不住风刃的侵袭,全身如被千刀万剐。燕其羽心道:“风轮最厉害的不是风刃的锋锐,而是旋转速度。旋转速度达到一瞬五百转以后,就算那些天山剑道上的一流剑客也早就粉身碎骨了。现在已经达到一千转了,没想到他能挺住。”   哼了一声道:“我本想留你一个全尸,没想到你能撑到现在。我要引动昊天之风了。昊天之风一瞬三千六百转,在昊天之风里就算是岩石也要变成面粉。你能第一个死在我的昊天大龙卷风下,也算荣幸了。去吧,昊天现劫,度尽一国众生!”   桑谷隽只觉眼前一盲,耳际一聋,鼻无味,体无触,连声音也叫不出来,知觉全无,坠入一个浑浑噩噩的虚无之中。   七香车上,江离眉头一跳,心中浮现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眼前一亮,一座巨大的云海出现在自己眼前。   风轮终于停息,桑谷隽也终于掉了下来。   燕其羽低声道:“他居然还活着。真是奇迹。不过应该也离死不远了。”   桑谷隽此刻不但连呼吸停止,甚至连生命气息也无法感觉得到。   燕其羽左手扬起,就要运起风刃往他咽喉斩去。此刻桑谷隽的土之铠甲已经完全瓦解,失去真气保护的肌肉不设防地暴露在燕其羽的视线中。别说风刃,此时就是水族最下层的一个小姑娘拿一块石头也能砸死他。   燕其羽的手微微一发一收,终于没有发出风刃,心道:“主人让我至少把他们中一个活着带回去,就选他吧。”这一念之差,保住了桑谷隽的性命。   一阵风吹过,推动燕其羽座下的芭蕉叶,向高空飞去。心想:“先帮那河伯把闯天门的那个解决掉。”突然一丝白色的东西随风飘来粘在芭蕉叶,燕其羽随手要把那丝东西拨开,谁知道那丝东西却像在芭蕉叶上生了根,定眼看时,原来是一条蚕丝。燕其羽一愣,要把蚕丝扯下来,谁知道那蚕丝越扯越长,就是没法扯下来。   她停下芭蕉叶,用力扯剥,蚕丝越扯越多,竟然扯出一大匹来。燕其羽大骇,心知有异:“难道是那姓桑的家伙?”扭转风头飞了回来一看,只见桑谷隽还是死挺在那里,面无人色,双眼紧闭,但他周围的土石却一块块踊动起来,沙子仿佛活了一般一层层地把他围护了起来。燕其羽暗叫不好:“这家伙不醒人事,不自觉中居然还能和大地产生共鸣!牵引地力疗伤!早知道不应该让他着陆!”风刃劈出,却被一块岩石突起挡住。待要发动风轮,桑谷隽所在的地面一陷,身体沉没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土包子。   同时,芭蕉叶上的蚕丝也越来越长,不片刻竟然长出一百多丈长,垂了下来,向那个土包子延伸过去,和泥土一接触,蚕丝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变成上百丈长的一匹丝绸,一头系住了土包,另一头竟把芭蕉叶紧紧缠住!   燕其羽召来风刃,竟然只割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心中极为懊恼:“他清醒的时候输了给我,难道昏迷的时候我反而要输给他!”一怒之下,招来了昊天螺旋风刃。   有莘不破漫无目的地乱闯。他不知道这时候江离已经找到了天门。   虽然不像桑谷隽那样有过闯入三才之门的经验,但江离精通玄术,凭着水月阵上空天地阴阳之气的强弱分布,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就在这片云海后面了。”正要穿越过去,突然云海一阵翻涌,一个人钻了出来。江离早知天门不可能不设防,但还是没有想到守护者居然是河伯!   江离冷笑道:“镇都四门可越来越有出息了!居然帮水族做起走狗来了!”   河伯东郭冯夷老脸一红,高声喝道:“废话少说。总之天门有我把守,你休想过去!”   江离见了河伯,心中反而有了底,对自己的情况并不十分担心,却道:“说实在的你会出现在这里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哼!这么看来水族还有外援。只不知地门、人门却是什么高人在把守。”   河伯笑道:“你在套我的话吗?嘿!跟你说了也无所谓:把守地门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小姑娘,人门没人把守,后面的是‘万鬼阵’!”   江离惊道:“‘万鬼阵’?你们哪里去找那么多冤魂?”心道:“如果真是‘万鬼阵’,只怕有莘不破过不去。不过他心志坚定,应该死不了。现在只能冀望我和桑谷隽能闯进去了。”   河伯笑道:“天山剑道上,要多少冤魂有多少冤魂。”   “天山剑道?”江离想起一事来,厉声道:“是上代血祖!”   这次轮到河伯吃了一惊了:“你居然知道雠皇大人的踪迹!是祝宗主对你说的吗?”江离的师父祝宗人是河伯的老上司,积威之下,河伯背后也不敢冒犯,仍称之为宗主。   江离刚才厉声高叫原来只是试探,心中并没有底,听河伯露了馅,心道:“原来上代血祖叫‘雠皇’。”口中淡淡说:“我说水族怎么那么大胆!原来背后有人撑腰。你也投靠天山那人了?”   河伯哈哈一笑。他本来不知道水族和上代血祖雠皇有联系,直到昨夜燕其羽来访方知。他被水后的玄阴心结制住后不得不臣服,心里却引为奇耻大辱。若是别人以为他投靠了雠皇,对他来说脸面上好看多了,因此乐得别人误会,笑道:“小伙子,怕了吧。雠皇大人可是和申眉寿大人齐名的绝代宗师。是那一代人里硕果仅存的一位!就是当代四大宗主来了也得执晚辈礼。你若识相就快快打道回府!”申眉寿是江离的太师父,是伊尹和祝宗人的师父,上一代太一宗宗主,已经羽化多年。   江离冷冷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抬出辈分吓人!你那个靠山龟缩在天山不敢出头,还不是怕了他徒弟?我们连当代血祖也不怕,会怕他。”   河伯哼了一声。江离又道:“拦在地门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天山来的吧?区区一介使者,焉能拦住我的伙伴?天地两门我们是破定了,就看我快,还是我的伙伴快!”   河伯笑道:“好大的口气!”   江离见河伯脚下云浪翻腾,笑道:“召唤冥灵吗?这么快就把压箱底的本事都现出来,太早了点吧?”   河伯笑道:“速战速决!干掉了你,我好去看桑谷隽那臭小子怎么死!”引发召唤诀,哪知他一开口,江离竟然和他一起念诀,两人异口同声吟道:“天一生水·幻!”   那翻腾的云水竟然移动到两人中间,渐渐显出灵龟的形状。   河伯惊道:“你、你……”   江离笑道:“虽然我是到了蚕从之后才知道镇都四门的事情!不过一法通,万法通!云日山河,俱生于太一。我既在此,冥灵未必听你的话!”   河伯怒道:“你休想!”要把那扭曲的云水拉过来,却撼不动分毫。心中登时凉了半截:“虽说他是太一宗嫡派传人,可他才多大年纪!功力竟然在我之上!”   江离胜券在握,正要趁势追击行动,不防一条巨尾巴甩了过来,打在七香车上,竟然把他震了出来,七香车歪在一边。江离轻飘飘立在云海上,还没站稳,一条血红的蛇信卷了过来,舌信后面是一条巨蟒腥臭的毒牙!江离一闪,没有完全避开,被蛇信打中左腰,蛇信上竟然也有剧毒!腐蚀了他的衣服,慢慢侵入他的皮肤,侵向他的骨肉。那边蛇尾一扫,把七香车打得四分五裂!跌落在云海中。   七香车散开后,拉车的木马通灵,展翅飞了过来,负起江离逃向空中。待离开巨蛇的攻击范围,江离惊魂稍定,向下看时,只见河伯足下的幻兽虽是冥灵的外甲,却长着四脚蛇的头尾四肢!   河伯心道:“幸好这幻兽被水后那娘们异化了,否则我今天真是一败涂地!”站在龟甲上哈哈大笑道:“小子,教你个乖!爷爷这头幻兽叫禺强!不是冥灵。”   江离在空中呆呆看着“禺强”,突然怒道:“这分明是冥灵!是谁把它毒化这样的!难道是你?”   河伯笑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江离怒道:“我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九天幻兽乃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它们远跨空间而来,以我们的生命之源在我们这个世界暂时存在着,借给我们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不但是我们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我们的守护神!它守护了你这么多年,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居然毫不心疼,你还是人吗?”   河伯胀红了脸,老羞成怒道:“这是我的守护幻兽!用不着你管!禺强,上!”   禺强一声吼叫,云海慢慢被污染成一片毒海。一道道的水柱激喷上来,江离站在飞马上左右闪避,被几点水珠溅到,衣服腐败,一股阴寒透过皮肤直袭肺脉,心中大惊:“这阴毒这样厉害!是了,冥灵就是给这股阴毒异化了。而这股阴毒又借了冥灵的力量令毒性千百倍地增强。”   向下一望,只见整一片云海都给阴毒污染了,心中又转为大怒:“我若发动雷咒准能马上能电死这个可恶的河伯,但雷震之后,这片云海马上会化雨落下。以这片云海的大小看,所蕴涵的水量非同小可!这里是天下江河的发源地!一个不慎,只怕流毒万里!”心中对那个毒化禺强的人恨得牙痒。   河伯却不容他从容应对,利用禺强之神力翻腾起一堵堵的云墙,堵住江离的去路,把江离的活动范围越限越小。   河伯东郭冯夷大笑道:“小子,你乖乖投降,爷爷还可留你一命!”   江离冷笑道:“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品,怎能名列镇都四门!我师父当年真的有承认过你是他的下属吗?”   河伯听了一呆,似乎江离戳到了他的痛处,额头青筋暴起,嘶声竭力叫道:“镇都四门!镇都四门!我就是不明白,我的功力分明不在他们几个之下,为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预我一份!连山鬼那个娘们也压在我头上!既然不信任我,为什么又要让我坐在这位置上!哼!他祝宗人能成为太一正师,还不是命好!如果我师父也是申眉寿,成为太一正师的就不会是祝宗人,而是我东郭冯夷!”   江离见他这一怒倒是真情流露,不由一呆。河伯站在龟甲上大声叫道:“冥灵被弄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我想吗?给那个臭娘们做看门狗,你以为我想吗?祝宗人看不起我,都雄虺也不重用我!我能到哪里去?我能投靠谁?没人看重我,老子就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给你们看看!我要成为新一代的水神!我得到共工的力量!我要让祝宗人,让都雄虺,让雠皇,全都匍匐在我的脚下!我要让大夏王知道我才是最强的人!”   江离冷冷道:“听你这么说,原来冥灵是中了水后的毒,你连水后那个女人都对付不了,连自己的守护兽冥灵都丢了,还敢提几位宗师的名字?”   这句话刺痛了河伯的要害,他全身陡然一缩,突然又爆发,大声道:“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守住这天门,守到水之鉴出世,守到水漫天下,守到世界灭亡!”   整个云海摇撼起来,九道巨大的水浪山峰般四面八方向江离卷了过来。江离避无可避,飞马所能达到的飞翔高度早已到达极限,一咬牙反而策动飞马向下俯冲,要低空掠着云海冲出四方云浪的缝隙。离云海表面不到数尺,江离正要转向,一股潜流突然喷出,把他卷了进去。   河伯一呆,随即大笑道:“他掉进去了,掉进剧毒的云海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太一宗的嫡传!”那一瞬间,他连自己比江离高出一辈的事实也忘记了,仿佛自己不是打败了还没有成为太一正师的江离,而是打败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太一正师祝宗人!   有莘不破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一开始,他在水边、在山中、在林间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但不知为什么,越走越是心安。虽然道路越走越曲折,但那一种奇怪的感应却越来越明显。他一开始以为是他的直觉在指引着他,但慢慢地知道不是。当那种感觉强烈到足以让他印证大脑中的回忆以后,他几乎叫了出来:“雒灵!”   没错!那是雒灵!是雒灵在某处指引他!   有莘不破不再犹豫,顺着那感觉一路走去,缝山开道,遇水潜泳。穿过一片密林,走入一个山洞,在山洞中看到一个水池,有莘不破想也不想,一头扎下。再次浮出水面,竟然是一个和潜入之前一模一样的山洞!但雒灵给他的感觉却更接近了。   他爬上来,大步前行,突然阴风嗖嗖,吹得人怕。再前进不远,便听见无数冤魂神号鬼哭。他毫不理会,又走了几步,只见山洞阴暗的道路堆满了骷髅,每一个骷髅都张开双臂,仿佛只要他再走上一步就要把他分尸而食。有莘不破全不畏惧,一脚踩了过去。把满地的骷髅踩得粉碎。山洞突然一阵扭曲,眼前竟然出现一道冥河!阴风中祖母、父母、舅公有莘羖都站在对岸招手,河不宽,岸边一只待渡的小船。   “全是幻象!”有莘不破告诉自己,毫不理会那冥河,继续一步步地笔直前行。一个女孩子闪了出来,看见他舒了一口气,有莘不破大喜道:“雒灵!”急奔过去,正要牵住他的手,突然犹豫道:“你……你不是!”   那雒灵指着自己点头。   “不!你不是!”   那雒灵向他伸出左手,右手指着前方。此时周围已经变成一片虚空,只剩下来路和那个“雒灵”所指的去路。如果这个雒灵不是真的,如果那条路是陷阱,难道还有第三条路?   “反正我不相信你!没有路,我自己开出一条来!”   有莘不破一举手,虚空被打碎,又恢复了山道的样子,有莘不破一拳打破了一片山壁。但那些幻象仍然遮住了他的双眼。他虽然不至于被幻象带入死境,却也无法走出这个看不见的迷宫。   “妈的!妈的!”   他的心情正烦躁,突然一双手从背后轻轻拥住了他。有莘不破心里一跳,停住了动作,轻轻抓住那只小手,心情马上安定了下来,喜道:“雒灵!”   转过头来,看见了雒灵的俏脸。有莘不破喜道:“你是真的。我知道你是真的!”   雒灵微微一笑,伸手把有莘不破的眼睛遮住,放开手来,眼前又变成一片阴暗,却是一条山洞的过道。洞中堆满尸骸,在刚才那个假雒灵的位置上,一具骷髅立定在那里,姿势和假雒灵一模一样,一手向他伸来,一手指着洞口。   有莘不破道:“原来这假冒你的家伙指的其实真是出口来着!”   雒灵点了点头。有莘不破笑道:“这叫虚则实之,摆这骷髅阵的人倒也懂点兵法。”走上前去就要把那具骷髅打个粉碎,却被雒灵拦住。   “干嘛?这骷髅上还有机关不成?”   雒灵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对着那骷髅无声地祷念了几句,骷髅空洞的眼眶中留下两行泪水,轰然倒地,变成一团灰烬。周围的局势又是一变,天高水深,月色下湖光粼粼,两人竟然是站在水边!   “哈!原来那劳什子山洞也是幻象!”   雒灵神色疲倦,缓缓在湖滩上坐下。   “累了。”   见雒灵点了点头,有莘不破道:“你歇歇。接下来的事我来解决。”见她露出对自己信任的微笑,有莘不破只觉得胸中一股骄傲涌起,手按鬼王刀,跨入水中,潜了下去。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十九关 屠戮   水月阵出现破绽了!   有莘不破一跳入水中,无论是湖外的师韶、于公孺婴,还是正在召唤“水之鉴”的水王水后,都感应到了这个巨变!   于公孺婴叹了一口气,道:“不是天门,也不是桑谷隽去的那个方向!嘿嘿,没想到真让师韶说中了,第一个破门而入的居然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的有莘不破!”   芈压雀跃起来:“有莘哥哥成功了?”   “还很难说。”于公孺婴道:“要看是有莘不破的动作够不够快!溯流伯川夫妇已经快完成召唤了!”   果然,师韶的乐声也变了,原来只是以中正平和的调子来调和水王水后交欢迸发出来的情欲,现在已经变成撕破脸皮的直接用乐音攻击了。   于公孺婴不准芈压看大镜湖高空中的淫乱场面,芈压便向师韶那边看去,只见他已经换了一面战鼓,一捶一声雷震。鼓声上干九霄,下达湖底,把大镜湖搅得天翻地覆,一通鼓擂下来,竟然把水族的宫殿房屋震塌了一大半。   河伯在天上听到的鼓声,回过神来,骇然道:“这鼓声!难道是登扶竟来了?”   “不是登扶竟,是师韶。”   “师韶?那个盲小子有这样的造诣?”河伯一时没意识到是谁在搭话,顺口接了一句,突然醒悟过来,惊叫道:“谁!”   “还能有谁。”话声中一个人从云海中浮了出来,全身衣服斑斑驳驳,连头发也是凋残零落,竟然是江离!   河伯大骇道:“你还没死!这片云海可全是毒……”突然语塞,原来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江离脚下的云海的颜色竟然变淡了!不但如此,整个云海左一片,右一片,正在慢慢恢复正常。江离非但没给毒死,反而在净化云海里的阴毒!   河伯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这……这……你怎么做到的?”   江离道:“看看你背后。”   河伯回头,只见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棵巨大的树木,枝叶上抵太空,根系竟然已经遍布整个云海!   江离道:“这时大椿。不知长于何处,不知生于何年。只听说,在它的生命观念中以八千年为一季,两万四千个岁月在它如同一年。以我们人类这点有限的智慧,根本无法体验到它已经历过的岁月与生命。我特地把它请来,净化这片被你们这些短视的人污染的云海。”   河伯道:“你、你怎么召唤到它的?”   “那木马,用的就是大椿的一截枝干。”   云海在大椿的净化下,慢慢褪尽了阴毒,恢复正常。河伯突然又狞笑起来:“笨蛋!你这个笨蛋!这棵大椿根本就没有攻击力,你把它召唤出来以后又能怎么样?你能用它来攻击我吗?哈哈……但是,召唤这样的太古神物,你的真力却一定损耗严重,净化了这正片云海,只怕你的力量也所剩无几!到时候看你怎么抵挡我禺强的攻击!”   “禺强?到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禺强了。”   “什么!”河伯之下俯视“禺强”,一看之下,一跤跌倒在龟甲上。“禺强”的蛇头蛇尾和四肢都已经收了起来。大椿的根系竟然伸了进去。河伯疯了一般狂叫道:“你要对禺强干什么?你要对禺强干什么!”他近来屡受挫败,今日更被江离一步步逼到整个身心接近崩溃的边缘,此时说话气急败坏,全没一点一代高手的风范!   江离的脸平静得像天山的月:“我在干什么,难道你没感受到吗?”   “感受?”河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突然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脚下涌起,沿着生命之源的渠道融入他的经脉,竟然在消解他体内的阴毒。这一来比发现江离没死更加令他难以置信:“你在替我解毒!”   “我不是在替你解毒,”江离说:“是在替你们消解罪孽。”一个玄龟的头慢慢伸了出来,接着是它的四肢,再接着是它的尾巴。   “冥灵!”河伯欢呼了一声,趴在龟甲上不停抚摸,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和江离还处于敌对状态。   江离见他真情流露,低声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冥灵慢慢恢复行动力,爬近江离的脚下,向他致礼。河伯见状全身发抖,尽管江离已经疲惫不堪,但河伯却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对他出手。废然道:“你……你赢了。”   突然空中一个声音笑道:“好感人啊!要皈依旧主人吗?”   江离微微抬头,空中一片缺了一角的芭蕉叶,叶子上托着一个少女。   河伯惊道:“燕其羽!”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江离看见她也吃了一惊:这不是有莘不破说过的那个令桑谷隽倾心的女孩子吗?他只在毒火雀池远远望见过她,但这女孩那种中性化的特殊气质却令人一见难忘。   江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燕其羽?听说你把守的是地门。”   燕其羽笑道:“不错。”   江离心中一沉,知道桑谷隽只怕要糟,问道:“桑谷隽呢?”   “还没死。”燕其羽说:“不过也差不多了。这男人也真不简单,垂死一击,居然把我拖了这么久!”说着抚摸了一下座下的芭蕉叶:“还弄伤了我的羽翼。”   桑谷隽的蚕丝没有伤到燕其羽,却仍把她拖了很久,否则燕其羽早来一刻,只怕整个云海的战局都要改写。   江离道:“桑谷隽喜欢你,你知道吗?”   燕其羽听了一怔,道:“喜欢?他干嘛要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又需要什么理由。”江离道:“有时候见到了,就知道自己喜欢。”   燕其羽本来是抱着完成任务的简单心情来大镜湖的,这时听了江离这两句话,竟然呆了。   江离道:“若不是因为你是他喜欢的人,你认为你能击倒他?”   燕其羽却傲然道:“当然能!”突然反问道:“他真的喜欢我吗?”   “他在见到你真人之前,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胡说!”燕其羽道:“见到我真人之前就喜欢我,那不可能!”   “他没见到你,却先见到了你的影像。”江离叹了口气,简略说了桑谷隽在“五行地狱·水狱”中见到燕其羽时的情景,这情景他也是听自有莘不破的转述。有莘不破转述的时略带着点嘲弄的味道,但这时候燕其羽再听江离转述,却听得呆了。想起刚才和桑谷隽对阵的情景,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眉毛柔顺下来,但随即挺了挺,怒道:“我不信!”   “不信?”   燕其羽冷笑道:“你不过是想瓦解我的战意罢了。”   江离道:“你我一战是一回事,但我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多多少少能明白桑谷隽的心意。”   “心意?”燕其羽冷笑道:“你说他之所以被我打败是因为喜欢我,难道他不知道败在我手里就意味着离死不远,难道喜欢一个人会连命也搭上不成?”   江离道:“当然。”   “当然?”燕其羽道:“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我问你,你有对谁这样过没有?”   这句话可真把江离给问倒了。   燕其羽看见他没法回答的神情,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说谎。废话少说,看招!”   巨大的风力竟然把云海撕裂成两半,江离大惊,就要飞起,陡然间胸口一痛,真气不继,竟掉了下去。一股旋风倒卷,把江离卷入了燕其羽的“风轮”。   风声中大椿渐渐消失。河伯怒道:“住手!”燕其羽笑道:“怎么?玄阴心结一解开,就忙着要给新主人擦鞋吗?”   河伯怒道:“天门由我把守,用不着你来多事!”   燕其羽大笑道:“你可别搞错了状况!我可不是水后的手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里可是在天上,是我的地盘!”手一挥,一个大风刃向河伯袭来。   河伯正要催动冥灵反击,但冥灵体内的余毒才堪堪净化,生命之源早已耗尽,一阵空间扭曲后,消失在云海间。河伯措手不及,连“河盘川带”的防御也来不及发动,就被风刃打下云头,跌下高空。   当江离还在净化云海的时候,有莘不破已经闯入水晶宫。上次在小镜湖,有采采用“分水诀”分开湖水,走下湖底,信步而下,如走楼梯,这次却是得实打实地潜下去。他闯入碧水水晶的隔水界,到达水晶宫的时候,师韶已经擂起第二通鼓。所有地基较浅的建筑都已经倒塌殆尽,只剩下碧水殿还巍然不倒。   水族辈分最高的罗蘫罗莎正指挥水族的男男女女抢救被陷在倒塌房屋中的族人。一看到有莘不破,心中大骇,罗蘫高呼道:“保护主殿!”水族人众密密麻麻地拥上来。罗莎高声道:“人墙!人墙!”   水族勇士冲了上来,水族的祭师在后发动咒语。老弱病残则一起向门口挤去,把碧水殿的入口塞得半点缝隙也没有。   有莘不破怒喝道:“滚开!”鬼王刀扫过,水族的勇士又有哪一个能挡得住他一个回合?水族的祭师发动各种咒语,但双方实力相差太远,只能稍微拖延有莘不破的脚步,根本无法伤害到他。   有莘不破初时还顾念着采采,手下颇留情面,只用冲力把水族的勇士撞开,到了后来人越聚越多,杀性一起,怒喝道:“再不滚开!老子就开杀戒了!”   水族的男人们像野兽一样嘶吼着拥上来,终于有一人把血洒在了鬼王刀上。鬼王刀舔了血,光芒大涨,有莘不破眼睛红了,凌厉的“精金之芒”挥出,碰到兵器盾损刀断,遇到人就鲜血横飞。一个、两个、三个……鬼王刀的威力越来越大,到后来水族的男人一排排地倒下,女人们挡不住,被有莘不破冲进了碧水殿。   碧水殿是好大的一座屋宇,碧水殿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块巨大的碧水水晶,比小镜湖的那块碧水水晶大上十倍。水晶中水王水后夫妇的召唤仪式已经接近尾声。这块大碧水水晶旁边还有一块较小的碧水水晶,水晶中困着一个女孩子,正是采采。   罗蘫见了有莘不破的气势,知道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了,不由得声泪俱下,连斗志也丧失了。罗莎却大声叫道:“围住大碧水水晶!不能让他靠近!”   有莘不破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水王水后头顶的空间扭曲越来越明显,知道胜负就在这一刻了。然而更让他吃惊的却是被困在风轮中的江离!   天门就在碧水水晶的正上方,水王水后巨大的幻影也正是通过天门反射出去。天门外江离已经全无还手之力,他的近身防护力还不如桑谷隽,更远远不如有莘不破!被燕其羽可以媲美有莘不破“刀剑乱·大旋风斩”的风轮扯入,绞得血肉模糊。   “滚开!”有莘不破气急,把拦在他面前的一个伤勇踢开,但很快又挤上来一个老女人堵住缺口!   水族的男人早已死伤殆尽,拦在面前的全是女人!   有莘不破破口大骂:“滚!滚!滚!去你妈的!”   老弱们一个个被推开,但推开一个,又涌上来一堆!   “姐妹们!不能让他前进半步!再让他前进半步!我们就要灭族了!”罗莎刚才被有莘不破的刀锋斜侧扫到,只剩下半边脸,满身是血,却仍然歪歪斜斜地支持着不肯倒下。   有莘不破怒骂道:“你们自己不想灭族!却要水漫天下!要害死天下所有人!这什么鸟道理!”   罗莎却哪里会回答他?竭尽全力哭叫着:“上啊!上啊!只剩下一步了!挡住了他!我们就赢了!为了我们的未来,拦住他啊!”   “杀!杀!杀!”有莘不破心中大叫着,却仍守住灵台最后一丝光明,左手推人,右手抓住刀勉强控制着自己,手筋突起,忍得生疼。高声叫道:“溯流伯川!你他妈的不是男人!拿这些老头女人做挡箭牌!你他妈的出来,挡得住我三刀老子就乖乖认输。”   “别听他胡说!”罗莎厉声叫道:“挤死他!累死他!上啊!大家上啊!”   女人们向蚂蚁一样涌过来,自相践踏,有几个压在最底层已经被自己人踩死。还有几个年纪老迈的在拥挤中早就断气,尸体却仍被后面的人推着向有莘不破涌。   有莘不破几次要动刀,但一想起江离会不高兴,马上抑制住自己。突然一滴血滴在自己脸上,鼻孔闻到一股清馨的香味。有莘不破心头大跳:“江离!是江离的血!”仰头一样,隐约见风轮中护住江离全身的草木早被撕裂得七零八落,血像雨点一样飘洒下来。   “不——”   “姐妹们努力啊。”   有莘不破见到好友命垂一线,热血上脑,已经接近暴走的边缘。再听到罗莎那惹人厌憎的声音,鬼叫道:“臭巫婆!再说一句我先拿你开刀!”   一个奇怪的影子悄悄盘上有莘不破右手,有莘不破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一刀向罗莎凌空劈去,噗的一声罗莎人头落地。有莘不破一呆,大叫一声,这次是完全暴走了,鬼王刀的刀罡披荡开来,人头一排一排地落地,尸体堆满了大碧水水晶的底座!   半空中水后凄凉地笑道:“哈哈!成了,成了!溯!我们成功了!”水王却已经力竭而死,无法应和他了。水后哭道:“族人啊!我只能用这水之鉴替你们报仇了!有莘不破,我要你也尝尝国破家亡的滋味!”   远处师韶大惊,大鼓扑的一声打破了。   于公孺婴惊道:“遭!芈压,得动手了。”   芈压道:“不是说至少要把天门打开吗?”   “来不及了!说什么也得博一博了!”拉开落日弓,把重黎之精炼成的祝融之羽望天门射去。   燕其羽在天门上,见了来箭心中一凛,不敢召风阻拦,那箭被天门阻住,消解掉了锐气,射到大碧水水晶上的时候已经冲力全无,只剩下一团火芒悬浮在水后头上。天门随即又自我修补合拢。   碧水殿中只剩下有莘不破一个活人还站着,他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抬头仰望看着那团天底下最厉害的重黎火光,生命之源有所感应,突然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   “哈哈哈哈哈……”水后疯狂地笑着:“你们败了!我们也完了,大家同归于尽吧!水之鉴啊!祖神啊!让我们报仇吧!康回冯怒——万国倾颓!”   一种无声无息的变化正慢慢散化开来,还活着的人都知道水之鉴已经开始影响水的冰点。燕其羽在天上大笑!师韶则在远处叹道:“完了。”于公孺婴则握紧了拳头。突然三人一起惊起:“那是什么!”   燕其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却凭直觉当机立断,抓起奄奄一息的江离远远逃了。   水后本已被疯狂充斥的心灵也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低头一看,只见一片大火扑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簇威武的光芒从湖底暴发出来,一瞬间把水之鉴送回了远古,把整个大镜湖都烤干了!   燕其羽远远回头一望,喃喃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得赶快回去向雠皇大人禀告!”   一声天籁般的鸣叫回荡在这西垂雪原上,师韶满心欢喜,听得如痴如醉!   “好厉害啊!”芈压说,“比必方还厉害啊!”   “那当然了。”于公孺婴道:“这是玄鸟凤凰啊!”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二十关 天魔一现   有莘不破在无意识中触动生命印记,召唤出玄鸟凤凰,惊走了燕其羽,焚灭了水后,烤干了大镜湖,送走了水之鉴。   凤凰虽然现世,有莘不破却早已失去了知觉,无法与之沟通,他的生命之源也不足以支持玄鸟在这个世界停留。玄鸟在三声鸣叫后自燃,其元神在烈火中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但祂留下来的余烬和水之鉴的余威、重黎之精结合在一起,却抟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火云!   火云顺着东南风向西北飘去,一路越烧越大!   师韶和于公孺婴这时已经会合,见状不约而同惊道:“不好!”   芈压道:“怎么了?”   这一惊一问之间,于公孺婴还来不及回答,已经有数十座雪峰在火云的笼罩下开始消融倾颓。温度的急剧变化导致峰颠积雪不稳,数十座大山开始出现血崩!雪水、泥浆、岩石和还未消融的冰块轰隆隆胡乱翻滚,不片刻被烤干的大镜湖便恢复了三成水量!   于公孺婴惊道:“完了!让那火云继续肆虐下去虽然不是水漫天下,但对下游来说只怕也是百年一见的大灾难!”   师韶吸一口气,用上千里传音的功夫道:“两位宗主!还不肯出手吗?”   独苏儿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回来:“现在让我出手也没用啊。我哪里对付得了那片火云!有莘小子自己惹出来的东西,让他自己解决。”   师韶道:“都大人!你也不管管吗?火云再飘过去,可就是大河的源头了!大河泛滥,夏都也得遭灾!夏王追纠起来你只怕难以推脱!”   独苏儿笑道:“他只怕也没办法。我给你出个主意吧。这里也就你一个人能以音乐跨越时空。何不弹奏一首《天魔乱》?”   师韶道:“《天魔乱》?那没用。啊——”突然醒悟过来。安坐地上,调弦试音。   他们所在乃是一块高地,被火云烧融的冰水泥浆已经把大镜湖灌满,溢出来四处奔流。洪水从高地下冲过,轰轰然如万马奔腾。但这巨响既乱不了师韶的心神,也压不住他的瑟音。一曲极哀怨的古调远远传出去,竟然刺破空间的局限,传到某个不可知的地方去。   天空中出现一阵扭曲,芈压叫道:“看!难道又是什么幻兽吗?”   师韶停了瑟,正色道:“不可乱说话!”   芈压吐了吐舌头,再定眼望去,之间天空中出现一个梦幻般的美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眼神一扫,仿佛一眼就看穿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仿佛对发生了什么事情全不关心。   师韶正要说什么,空中那人伸手一指,火云上空出现一道空间裂缝,裂缝后面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那个暗黑空间似乎有无穷的吞噬力,本来向东南移动被那股已经铺成上千里方圆的超级火云被那股引力所牵引,竟然停滞下来,跟着被那股引力倒拖,向那个无底的黑洞涌去去,一接触到裂缝的边缘便马上被吞噬,吞噬了越多的东西,那道裂缝就越大,裂缝越大,吞噬的速度就越快。   芈压看得口干舌燥,突然脚下一飘,那裂缝吞噬完千里火云,连地下的潮水、沙石也被那引力引动。芈压大惊:“不是连我们也要吞了吧?”   师韶叫道:“宗主!快快收手。无底洞再扩张下去整个世界都要被吞噬了!”   天山那神仙般的人物不作一语,又是一指,转身不见。他消失以后,高天上那道裂缝慢慢吻合,天地间也渐渐恢复平静。   于公孺婴看着已经融化了的雪山,心道:“情况虽然不再恶化,但已经融化了的雪水只怕也会给中下游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洪灾。”   芈压目睹这天地巨变,实在不相信那是人力所能为,跌坐在地上,问师韶道:“师韶哥哥,那个神仙是你朋友吗?”   师韶叹了口气不接口。于公孺婴道:“那不是神仙,是魔鬼。”   “魔鬼?可他长得好漂亮啊。”   于公孺婴叹道:“这事情以后再说吧。先找有莘和桑谷隽去。可别在混乱中死掉,那可就冤枉了。”   师韶突然道:“来了。”   “什么?”   师韶道:“雒灵。”   于公孺婴一怔。师韶道:“从地下来。好像在找我们。”拨动琴弦,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调。不久一个土包子在他们附近垄了起来,土包破开,现出一个丝球。   芈压舒了口气,道:“是桑哥哥。”   丝球裂开,三个人一个坐着、两个躺着——坐着的是雒灵,躺着的是有莘不破和桑谷隽。   于公孺婴快步过去,检查两人的伤势,道:“有莘不破是透支过渡,等精力慢慢恢复就好。桑谷隽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怕没半个月醒不来。”   芈压道:“可护着他们从地底上来的不是桑哥哥的力量吗?”   于公孺婴看了雒灵一眼,道:“是你雒灵姐姐在操纵在操纵这股力量。”心中却道:“她不仅仅是操纵桑谷隽的力量那么简单,而是趁着桑谷隽昏迷侵入他的心田加以操纵。”侵入别人的心田本是一件很忌讳的事,但这次雒灵所为并无恶意,因此于公孺婴也就不说什么了。   芈压道:“那我先给桑哥哥煮道醒魂汤去。”   于公孺婴道:“不!桑谷隽是在生死之际牵引大地之力疗伤,还是让他睡到自然醒来为好。你给有莘不破煮点能恢复体力和精神的东西吧。”   芈压应声好,走进一品居。   于公孺婴心道:“没想到这一役我们会遭到这么大的挫折!江离被擒,有莘不破和桑谷隽看来短期内是起不来了。三个最活跃的高手一齐遭难!师韶说过要回东方。我身边只剩下芈压一个小孩子,再加上一个不肯开口说话的雒灵,要让商队继续在这边荒中走下去,这副胆子不轻。不要再遇上什么大敌才好!”   师韶虽然是个盲人,却仿佛能看破别人的内心,问道:“担心什么?”   于公孺婴道:“江离。眼下这两个小子应该死不了。”   师韶道:“那个驱风的人我知道,是被雠皇控制了的一个傀儡,挺可怜的一个女孩子。”   于公孺婴道:“雠皇?”   “就是都雄虺大人的师父!”   于公孺婴惊道:“上一代血祖!他不是已经……”   “复活了。”师韶道:“我到天山找寻剑鸣之声,不小心误入他的藏身之所,听见他复活的欲望。幸好当时他行动不便,虽然想杀我灭口,却终于耐何不了我。”   于公孺婴道:“这水族召唤水之鉴,难道也是他背后操纵?”   师韶道:“或许是。只希望江离能半途逃脱,若给擒到天山,虽然雠皇未必就杀他,但我们再要把他救出来可就难了。”   突然一个人道:“无论多难,我们……也要去!”却是有莘不破醒了过来。他挨着雒灵勉强坐起,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会累成这个样子!”   于公孺婴道:“你召唤出了玄鸟。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什么!”有莘不破又惊又喜:“我请出了玄鸟?”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把在外边看到的事情跟他简略说了,又问起大镜湖内的情形。有莘不破道:“雒灵在人门接应我,我潜入湖底,杀……杀了进去。后来见到江离危险,心中发急……唉,不知道他看见没有。”   于公孺婴皱眉道:“你杀了很多人?”   有莘不破黯然良久,道:“不是很多人,是所有人。男女老幼,一股脑全杀了。”   于公孺婴和师韶大吃一惊。师韶道:“别多想了,那也是不得已。”   有莘不破不愿多提那次杀戮,问道:“后来呢?江离怎么样了?”   于公孺婴道:“玄鸟出世的前一刹那,那个控风的女孩子警觉地预先跑了,江离应该被他制住了。”说着又将火云出现的事情说了。   说到那个神仙般的人时,芈压煮了一碗雪鱼汤出来,雒灵接过,喂有莘不破吃。   有莘不破也不管那汤有盐没盐,那鱼有骨没骨,一股脑吞下,问道:“那人这么厉害!师大哥,你哪里结识的朋友!”   师韶叹道:“朋友?也不知算不算。也算是一场认识吧。我曾误入他的住处,我听了他的叹息,他听了我的瑟音。”   有莘不破道:“他到底是谁?”   于公孺婴道:“还能有谁!这样的本事,天底下有几个?”   有莘不破心中一凛,道“是江离的师父,还是传说中的天魔?”   于公孺婴叹道:“要是太一正师来到,情况也许会比现在更好些。却不知为什么遇到这样的大事四大宗师独独只有他未曾现身。”   师韶点了点头。有莘不破道:“唉,天魔……那只怕比江离的师父更难遇上。真是可惜。以后能再见到他才好。还有他那惊天动地的绝招。”   “最好不要!”于公孺婴道,“这个人一出现,多半没好事。那无底洞更是想也不要想它!”   “怎么会,他不是帮了我们吗?”   于公孺婴道:“他这次出手的动机是什么我们谁也搞不清楚。不过我们最好不要和他有所纠缠,不然以后见到季丹大侠只怕会落下些尴尬。”   “季丹大侠!”听到这个名字,有莘不破热血一涌。这个男人不仅是他的偶像,也算是他半个师父。“季丹大侠和天魔有什么恩怨吗?”   师韶叹道:“听说在季丹大侠新婚之夜,就是天魔藐姑射招来无底洞,把他的新娘、亲人、朋友乃至故乡草木都吞噬掉的。”   第一次听见这事的芈压张得嘴都合不拢,道:“原来这人这么坏!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要他帮忙了。”   于公孺婴正色道:“西北雪原的稳定关系重大,只要还是个人就该出一份力量,不应把一些私人恩怨夹杂进来。再说,这样的大事也不仅仅是我们的事情,我们也没资格说要不要人家的帮忙。”   芈压受教,垂下了头。   有莘不破听到这个消息,却想起了和季丹雒明第一次见面那晚他对自己说的话。“原来那个人就是藐姑射!”有莘不破心道:“他和季丹伯伯的关系可不止是仇人那么简单。”想到那晚季丹落寞的神情,心中又是一阵怅惘。这时候觉得手一紧,原来是握住自己的雒灵用了用力气。有莘不破朝她看去,雒灵却是无意间握紧他的手。有莘不破见她正出神地望着天空,心道:“她在想什么?”   于公孺婴咳嗽了一声,这对情侣一起回过神来。   于公孺婴问道:“不破。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看来短期内没法指望你了。”于公孺婴道,“现在水族的事情已了,大镜湖被你那么一折腾,再被泥沙冰团冲了几次,只怕那个水底那个世界是完蛋了。这件事情,不要再想它了。当前第一要务是上天山!”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对!我们马上出发!一定要尽快!江离落入那个什么雠皇手中,现在这个血祖已经够可怕的了,何况那人还是他的师父!想想就令人担心!”   于公孺婴却道:“去是一定要去,但不是尽快,相反得慢慢走。”   “什么?还慢慢走!”   于公孺婴道:“虽然不知道雠皇复活后现在功力去到什么程度,但总之这个人绝对不好对付。所以我们在到达天山之前,你和桑谷隽必须把伤养好。那个控风的女孩若立志要杀人,这会子江离早不在了,我们急也没用。”   有莘不破嘘了一口气,道:“也是。”   于公孺婴道:“商队的事情你暂时不用理了,静心养伤。还有就是回想一下你召唤玄鸟时候的体验。说不定到时候大有用处。”   师韶指着西北道:“越过这茫茫群山,约二千三百里左右,就可以到达剑道。不过从这里到剑道全是万丈高峰横截,无路可通。”   于公孺婴手指一指,道:“看!”   芈压喜道:“七香车!”   七香车本来就是件难得的宝物。这一年来受江离精气培锻,再加上若木去世后化作一截桑枝依附其中,因而更是灵性十足。在云海中被打散之后并没有伤及元气,大变过后自发重组,此时正在吸收天地精华。   师韶道:“可是七香车没法把整个商队运过去啊。”   芈压灵机一动,道:“我们还有陶函之海!把商队装了!再坐七香车飞过群山。”   于公孺婴道:“这主意倒不错。不过七香车要飞过这茫茫群山也不是一时半会就成。用过这次以后,陶函之海只怕要休养好长一段时间了。”   有莘不破笑道:“还好我们商队宝贝够多,否则可就麻烦了。准备一下启程吧。我是跑不动了,到时把我一并装进去吧。”转头对雒灵说:“你要不要去见见你师父。”   雒灵闻言站起来,感应良久,微笑着摇了摇头。   有莘不破奇道:“她老人家不见你?”   雒灵又摇了摇头。   “莫非她老人家已经离开了。”   雒灵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芈压道:“雒灵姐姐,你这什么闭口界太麻烦了!早点练成吧!芈压想跟你说说话。”   雒灵仍然微笑着,头一低,师韶却听见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都雄虺笑道:“干嘛躲着不去见见你徒弟?”   “嘿!盯着你啊。我刚才一个不留神,你就向那小子动手!说话没有口齿!四宗里面,就你最不要脸!”   “谁说话没口齿来着!”都雄虺道:“我答应你不伤他,可没答应过你其他事情。何况刚才那一下子,我明明就是帮他。”   “帮?他需要你帮吗?他又不是刀子举不动!要你自作主张控制他的右手让他杀人。”   都雄虺笑道:“他口里都喊‘杀杀杀’了,手却不动!老子看着不耐烦,顺水推舟而已。反正他已经动了杀意,那个女人,就算是我杀一半,他杀一半。其他那些,可都是他自己动的手了,和我无关。”   “哼!很多时候,第一步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你我心里明白!别以为你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你想把江离从他身边带走,是不是?算了,江离走了也好。不过以后别再碰这个小子了。”   都雄虺冷笑道:“若碰了呢?你要与我同归于尽不成?”   “你说呢?”   “嘿!”都雄虺对名震天下的心宿其实也十分忌惮,他还有求于人,不愿两人就此闹僵,道:“这事就不提了。没想到藐姑射这次竟然会出手。”   “他做的事情,哪一次我们能想到?季丹结婚那晚的事情,才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从那以后,无论这疯子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诧异了。嘿嘿,你要转换话题也不用扯上藐姑射,不如说说小水之鉴的事情如何?”   都雄虺笑道:“小水之鉴?不要也罢。”   “不是说好了么?你为何反悔?”   都雄虺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要那有反射之能的小水之鉴干什么,但……但你想拿来跟我交换的信息,嘿嘿!我已经知道了。你要说的是我血宗那个老头子没死的事情,对吧?”   “嗯,那小妮子一出现,你果然就猜到了。加上毒火雀池那次,他已经是第二次派出这小妮子了。真是奇怪,难道他已经完全复原?否则怎么敢如此张扬?”   都雄虺冷笑道:“完全复原?那不可能!哼!现在就算完全复原我也不怕他!”   “那老头子的事情,我没兴趣。可惜,看来小水之鉴是泡汤了。”   “那倒未必。”都雄虺道,“我们可以把约定改一下。”   “哦?我可想不到什么可以打动你的事情。别告诉我条件是让你去杀我徒弟的情郎。”   都雄虺嘿然道:“你放心!这小子我迟早要宰掉,不过不是现在。这样吧,我可以帮你激发那两个娃子的隔代血继,但你要跟我上天山,帮我一个忙。”   “呵呵,原来是要我帮你对付那个老头。”   都雄虺冷笑道:“那是本门家事,我岂能让你插手!是另一件事情。”   “究竟是何事。”   都雄虺沉吟不语。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莫非你想对祝宗人的徒弟动手?”   都雄虺笑道:“知我者,莫若苏儿。”   “呸!少恶心!唉……”   都雄虺奇道:“叹什么气?”   “我叹祝宗人和伊挚不该去干什么补天的蠢事,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情搞得他们一个人神俱灭、一个元气大伤,他们的徒弟哪会像现在这样任人摆布?”   “那有什么办法。他们不想补天也就算了,如果存了这个心愿,那时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都雄虺道:“一旦成汤起事,伊挚固然无法抽身,祝宗人也非被卷入不可!这可是数百年不遇的鼎革巨变!谁敢说自己一定能在这场巨变中活下来!”   “唉……他们太一宗就是这样,一面追寻茫茫不可知的天道,一面又无法抛开对芸芸众生的挂怀。殊不知天道讲究的是遗世而独立;人道却要入世化俗!两者背道而驰!如何能得而兼之!”   都雄虺笑道:“他们哪里是不知道,只是妄想两者兼而有之罢了。嘿嘿,当年申眉寿倾向天道,不理人事,结果被大夏王疏远,给祝宗人留下一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祝宗人却反其道而行,来个大发慈悲,哈哈,补天!哈哈,想救天下众生,结果落得个尸骨无存。哈哈,哈哈,哈哈……”   “好歹一场道友,你竟然这么没良心。嘿嘿,祝宗人的大徒弟没好下场,不知道小徒弟将来又会如何。” 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二十一关 尾声   采采睁开眼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我为什么要醒过来!”   不醒过来,她至少不必面对现实这个恶梦:眼睁睁看着昔日的朋友屠杀自己的族人!而最讽刺的是,她还不止一次地幻想能靠这些朋友来挽救水族的命运!   有莘不破错了么?好像没有。因为他这样做是为拯救他的故乡和他的亲人。但妈妈的话也没错。事情的确像水后所预言的那样发生了:闯进来的平原人,毫不留情地把水族杀的一干二净!   整个血腥的场面,采采在小碧水水晶中看得一清二楚!看到有莘不破拿着屠刀斩下一个个人头场景不断地漂浮在她的眼前。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一刻采采甚至相信,那个狰狞的男人才是有莘不破的真正面目!   “我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采采低声抽泣着。   “采采……”一双赤裸裸的手环住了她的腰。采采一阵颤抖!小涘!   采采这才回过神来,打量周围的情况。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天然的山洞,在自己的脚边,有一眼温泉热滚滚地冒着,把这个初春的寒意驱赶得不剩一点,只留下一片温暖和春情。她回过头来,搂住她的,果然是洪涘伯川。   “小涘,你果然还没死!”采采忘情地抱住他,突然发现两人身上都一丝不挂。   “啊!”她惊叫着推开怀里的少年,然而有限的距离却让他们更清楚地看见对方的身体,一种更加强大的诱惑力从彼此的身上散发出来。   小涘抱住了她。   “不!小涘,我们不可以。”   小涘的呼吸粗得就像发情的野兽,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紧紧地抱紧她,抚摸她。   “不!小涘!”采采知道自己必须找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否则连自己的堤防也要崩溃!“小涘,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还活着!”   “晤……”小涘迷迷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那个有莘不破砍了一刀,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伤口却合吻了。采采,我们一定是在天上了……这里好温暖,只有你,只有我……”   “小涘,别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采采忍住羞涩,察看小涘的伤疤——那道伤疤竟然从左边肩头一直延伸到右胯。采采大吃一惊,说:“小涘,转过身去,我看看你的背部。”   小涘转了过来,他的背部赫然也有一道伤疤,仍然是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胯。看这样子,有莘不破那一刀分明是把他砍成了两截!那小涘怎么还可能活着!   “莫非,这里真是天堂?或是地狱?”   “我不管!”小涘转过身来紧紧搂住她,“天堂也好,地狱也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不!不要!”采采软弱地抵御着自己的欲念,但她的Rx房已经挺起来了,口中无力地呻吟着:“小涘,不要。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理会人间那些条条框框?”   “可是……可是我们很可能还活着啊。爸爸说过,世上有一个很厉害的人,无论多厉害的伤势都能治愈。甚至连死了不久的人也能复活。他说过,当年他就是遇见这样的一个人,才活了过来的。小涘,我们一定又遇到这样的人了。我们……我们还没死。”   “那更好!”小涘的声音也犹如呻吟:“我们在一起,生下许许多多的儿女,让水族重新兴旺起来,好不好?”   采采一听,连心也颤抖起来。   “采采,你问过我,我们有千万个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却没有一个在一起的理由。现在有了。我们必须在一起,不然水族就要灭亡!我们必须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水族继续繁衍下去!让祖神共工的血脉流传下去。”   “可是……小涘……”   “采采,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水王,你就是水后。我们生下许许多多的儿女,将来他们长大了,学好了本事,再给爸爸妈妈,给你,给我,给我们的族人报仇!”   报仇!报仇!不!我不要!   “难道族人被屠杀的仇恨,就这样算了不成?”   “可是小涘,我们斗不过他们啊!”   “我们斗不过,就让我们的儿孙去做!平原人总有软弱的一天,我们总有强大的一天!采采,我要和你生下许许多多的儿女,让他们把我们的血,还有我们的仇都流传下去!”   采采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从身体到心灵,她的堤防已经彻底垮了。   “多完美的仪式啊。”   “确实很香艳,水族的女人就是骚!”都雄虺想起了阿茝,随即冷笑道:“不过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种癖好,看得这样津津有味。”   “去!别把我和你这下流坯子扯在一起!我欣赏的是他们的心声。那么极端,又那么热烈,那么抗拒,又以欲望和仇恨来瓦解这抗拒!只有死而复生后的繁殖愿望,加上血海深仇的深刻印记才能爆发出这样完美的孽缘。”   都雄虺笑道:“现在水之鉴已经到手,这两个小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随你便吧。”   都雄虺道:“既然如此,就任他们自生自灭。我倒很想看看他们会生出什么样的后代来。”   “你能看到?”   都雄虺笑道:“别忘了我已经练成了不老不死之身!嘿!再过个一两百年,等他们这一族再繁衍多些,我再来掳一批回去做女奴!”   “你可得小心些,别玩出火来!共工的血脉可不是好惹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当年水族首脑的觉醒多半和你那个老头子有关。不过水族的力量还远未到达极限,要是完全觉醒的话,只怕你未必对付得了!想来多半是那老头子又想利用这一族的力量,又害怕再造出个共工来连自己也对付不了,所以在激发他们的隔代血继的时候才留了一手。”   都雄虺傲然道:“哼!他怕,不代表我也会怕!就是真的再生出个共工来也不要紧!水漫天下?嘿!哪能和我们四宗的‘终极灭世’相提并论!”   “随你吧,反正我就快抛弃这个世界了,几百年后的事情,我既看不到,也没兴趣管。”   有莘不破等回到了商队。他的体力和真气的消耗比预想中要严重得多,到第三天才站得起来。桑谷隽一直没有醒转,昏迷中作茧自缚,但于公孺婴等都能感觉到蚕茧中的他力量正在慢慢恢复。   于公孺婴一边放出龙爪秃鹰,探明了通往天山剑道的风路;一边整顿商队,准备出发。   师韶不改当初和和有莘不破说过的决定,要顺着大江回中原去了结自己的几个心愿,有莘不破挽留不住,只好置酒为他饯行。陶函四老均有珍贵礼品赠送,师韶却半分不受,道:“我一个瞎子,沿途乞讨度日便是。这些东西带在身上,累身累心。”   铜车早已上岸,芈压把所有通灵鱼凫都放了,师韶也登上了特地为他留下的竹筏。有莘不破道:“如果见到伯嘉鱼,代我向他致谢。”   师韶奏起惜别之韵,坐在鱼凫群拥着的竹筏上,顺水而下。曲子犹在群峰之间,竹筏却已变成一点孤影,点缀着雪山白云、碧水青天。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一关 天狗传警   “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剑道……”   天下三十六商队之一、陶函商队的台首有莘不破一脚迈出铜车“松抱”,踏在干燥的黄沙上。一直生活在东部的他,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沙漠。   陶函商队溯大江上行,在西部边垂成功阻止了水族企图水漫天下的妄想。但在那次战役中商队的重要成员、蚕从王子桑谷隽身受重伤,台首有莘不破为了召唤玄鸟凤凰过度透支生命之源而虚脱,两人的身体至今都还没有恢复。而商队另一位重要首领、太一宗的正统继承者江离更在混战中被上代血祖雠皇的使者燕其羽所擒。为了救回江离,陶函商队越过重重高山,来到了这指向天山的剑道。   陶函商队前台首之子、目前支撑着整个商队大局的于公孺婴传下命令,整顿刚刚从陶函之海走出来的铜车队列。陶函商队至宝、具有强大空间容纳能力的陶函之海经过这次长时间使用以后也开始变得暗淡无光。   一直活跃于东南诸州的陶函勇士们大都没有见过这样空旷荒凉的大漠!陶函南部的大荒原虽然号称“荒原”,其实仍生存着各种各样的妖怪蛇虫。然而眼前的大漠却是真正的旷远,黄沙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肉眼可见的天地交接处。没有人烟,没有林木,一眼望去只有零零落落的几点绿色点缀着覆盖着大地的黄沙。在可怕的荒凉中,有一条不知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踩出来的小道指向西方。   “听说,那个传说中的血剑宗就是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的,是不是真的啊?”季连城的少城主、十六岁的芈压问有莘不破。   “血剑宗……”听到这个传奇的名字,有莘不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条剑道发呆。   “应该是真的。”回答芈压的是陶函四长老中的苍长老,“有人说,血剑宗是为了逃避天下人的谴责;也有人说是由于这个世界的剑术他已经完全掌握,所以他要去寻找另一个文明中心,寻找一种全新的剑术;还有人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西边走去。不过他西去的这一路上,遇到了无数人神妖兽的阻截,但却没有任何生命能够抵挡他一剑挥出的光芒。这条荒漠中的路,据说是血剑宗最后的战场,所以神州的人才把它称之为‘剑道’。”   “是这样吗?怎么我听说的不是这样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地底发出。   “谁!”于公孺婴警惕地喝道。神州大地见闻稍广的人无不听说过:这条剑道是天底下最凶险莫测的地方之一!一踏入这里,陶函商队上下数百人没有一个敢有半分大意。   “哼哼,现在才发现么。”一个人从沙堆里冒了出来,年纪似乎不大,带着一顶缺了一角的皮帽,帽子下面遮住了额头,额头下是一双连死神也蔑视的眼睛,一脸七纵八横的刀疤,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一柄生锈了的剑。“如果我有想对你们下手的话,只怕你们这支队伍已经损失惨重了吧。”   于公孺婴冷笑道:“那也未必。”   不等陌生人回答,有莘不破接口说:“但是你既然这样说,想来是没有敌意的了。”看了看他背上的剑,赞道:“好剑!”   “哦?一把破剑,好在哪里?”对于有莘不破这句话,来人似乎微感诧异。   “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莘不破说:“它应该饮过不少鲜血吧。”   “哈哈哈哈……”那人狂笑起来,“是饮过不少人的血,不过不是别人的,全是我自己的。”   芈压奇道:“自己的?”   那人笑道:“我是个最没出息的剑客,一生没赢过一次,这柄剑虽然饮过血,但都是别人刺伤我以后溅上去的。”   有莘不破道:“我虽然不是剑客,却仍能感觉得到这柄剑盘绕着非同小可的血气!这柄剑所吸食的血量,只怕比你现在身上流着的还多!如果沾在上面的全是你一个人的血,而你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死,那么你绝不是一个没出息的剑客,而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剑士。”   “身经百战?嘿,那倒是真的。”来人笑了,扯动脸颊上的刀疤,这笑容便带着三分寒酷。   有莘不破道:“你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口很干吧?要不要上车来喝点水?”   一见有莘不破邀请这来历不明的剑客,苍长老心头一阵不悦。如今的陶函商队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三大首领或被擒、或昏迷、或丧失战斗力!虽然在商队前任台首于公之斯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商队也同样疲弱,但那时候却没有像现在这样,面临一个随时会杀出来绝世大魔头雠皇!在这个时候,有莘不破竟然还改不了轻率的毛病!不过现在的有莘不破已经不是当初的有莘不破了,他在商队中已经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威信,作为四大元老之首的苍长老也不敢轻易驳他的话。   幸好那个剑客并没有答应的意思,他没有直接回答有莘不破的话,反而问道:“你们是商队吧?”   “嗯。”   “要去哪里?”   “天山吧。”有莘不破说。   “天山?天山附近可没什么可以做生意的地方。”怪客说,“就算有一些小绿洲,也绝对请不动你们这么大的商队。”   苍长老已经开始觉得这个人太多事了,但有莘不破却仍很礼貌地回答他:“有一个朋友在那里,我们要去接他。”   “那我劝你们还是打消主意的好。”   “为什么?”   那剑客指着前方说:“按你们现在的前进速度,在十天之后就会到达那个禁地。”   “禁地?”   “对。大漠的禁区!谁也越不过去的禁区。”陌生的剑客说,“从三年前的中秋之夜开始到现在,妄图穿越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可惜,”有莘不破说,“我们不得不过去。我们的朋友还在天山等着我们呢。”   “我就知道。”剑客说,“在你们之前,我已经劝过一百个人了。结果……”   芈压抢道:“结果怎么样?”   “结果他们都像你们一样,固执地走下去。”   “后来呢?”   “如果你们不愿回头,到那里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要走。   有莘不破提声叫道:“等等。”   “哦,”剑客回过头来,“改变主意了?”   “不是,我是想请教你两个问题。”   “说说看。”   “第一,刚才我们长老说起这条剑道命名的缘由,你却说不是这样的。请问你听到的又是怎么样的?”   “我说听到的?”那人目视西方,神情肃穆地说:“我听到的那个关于剑道命名的缘由,据说不是因为血剑宗,而是因为那些追随血剑宗而来的后来人。我听人说,这条小路之所以称之为剑道,是因为它是学剑之人的试炼场!”   “试炼场?”   “嗯。”那人抚摸了一下背上那柄破剑,道:“至高无上的血剑宗所达到的境界,是天下所有学剑之人的目标。据说他当年就是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到天山,并在那里长眠。”   长眠?难道血剑宗已经死了?这个问题没人问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关于血剑宗的一切仿佛永远只有传说而没有答案。   “你们难道没有听过那个传说么?天山的某处,埋藏着血剑宗的血剑。谁能找到那柄血剑,谁就能得到他无上的剑法和至高的荣誉!”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说:“无稽之谈罢了!”   陌生剑客道:“但天下间却有千千万万的武人相信这个传说。”   有莘不破道:“你呢?你信不信?”   “信!”陌生剑客说得很严肃。   “所以你走上了这条剑道,希望能找到他的血剑,得到他的绝代剑法?”   这一次陌生剑客的答案却令人有些意外:“不是。我来这里,是想阻止某个人得到它!”他望向还远在视线之外的天山:“被这个传说引来的人有千千万万,但每个人的愿望都不大相同。这数十年来,无数学剑之人踏上这条道路,追寻着血剑宗的足迹去寻找血剑。有的为情而来,结果把自己和情人一起埋葬在这个地方;有的为仇而来,结果连自己也毁灭在这条剑道上,引发了新的仇恨;还有的为了名誉,或者财富……”   “财富?”苍长老诧异道:“这个沙漠有什么财富可言?”   “当然有!文人穷,武者富,来到这里的人有很多都是腰缠万贯,甚至有人像你们一样,带着成群成队的人来寻剑。这些人倒下以后,他们的财富却不会跟着他们上天堂或下地狱。所以这片沙漠在短短的时间里集聚了超乎想象的财富。到后来踏入剑道的,大半不再是纯粹的寻剑人。他们为了财富,为了名誉,为了情仇,或者仅仅为了让自己找到血剑的机会就会大一点,开始在这个地方展开充满血腥的杀戮。在他们中也有所谓的真正的剑客,在这条剑道寻找血剑宗的那份孤独与快感。然而他们中的有些人,到后来也异化了。血剑还没有出世,这条路已经铺满了尸体。”   芈压道:“这些人也太愚蠢了,为什么不先同心协力找到血剑再拼个你死我活呢?”   那人笑道:“哈哈,你不曾经历过那段岁月,你不会懂的。或许,来到这里的人全都被一种奇怪的天命绕了进去,不能自拔!”   “天命?”   “我也只能这样看待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了。”陌生剑客说,“话好像扯得太远了。总之,当天山脚下汇聚了来自九州万国的剑客之后,能够走过这条道路,穿过沙漠抵达天山再回来,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证明。所以我刚才才说,这里是学剑者的试炼场!这也正是这条道路被人誉为剑道原因。”一阵风夹着沙尘吹过,这种风沙数十年来不知淹没了多少寻剑人的足迹。“如果你们仅仅是商人,那我再劝你们一次,回头吧。无论是什么样的人,踏上这条剑道都会被寻剑人视为猎物——炼剑用的猎物。”   有莘不破道:“这一路上大概会有多少个寻剑人?”他的语气中竟然隐隐透出一点兴奋,仿佛完全忘记了他的功力只剩下不到三成。   “一两个吧。”   “一两个!”几个人齐声惊呼。   “本来有很多的。现在……全被一个人杀光了。”   众人一听又吓了一大跳。   “由于有那个人的存在,近几年敢走上剑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在这里守了三年了,也只遇到一百个人。”   有莘不破问道:“那人是谁?”   “他以山为姓,叫徂徕伯寇。”   于公孺婴目光一闪:“天狼徂徕伯寇?”   “没想到你听过他的名字。”剑客说,“不过他已经不是中原人知道的那个天狼徂徕伯寇了。好了,今天我说的话太多了。这位小哥刚才好像还有第二个问题,希望不像第一个问题那么麻烦。”   有莘不破笑道:“我的第二个问题很简单: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嗯,我先介绍自己:我叫有莘不破。”   那人嘿了一声,道:“我叫什么名字?前面那一百个人,只会问‘你到底是谁’。”   有莘不破眨了一下眼睛:“身份很重要么?我现在只想问问你现在的名字,称呼起来方便。说不定我们以后会成为朋友。”   “朋友?”这个来得突兀的剑客放声大笑,迈步走入风沙之中。   有莘不破高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叫——徂——徕——季——守!”他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风沙之中,声音才远远逆风传来:“天——狗·徂——徕——季——守……”   “天狼徂徕伯寇,天狗徂徕季守,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两兄弟,老大,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人远去之后,有莘不破问于公孺婴。   “天狼徂徕伯寇是西北一带流星一闪般的一个剑客,在短短几个月间声名鹊起,被誉为年轻一代的剑术奇才,但成名不到一年就失踪了,原来他来了剑道。但那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初出道的时候偶尔听人提起,具体情况却不清楚。至于这个天狗徂徕季守则从来都没听过。”   有莘不破目视苍昊旻上四位长老,四长老都摇了摇头。有莘不破叹道:“如果连孺婴老大和四位长老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只怕商队再没有人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那杀尽剑道寻剑人的徂徕伯寇本事如何。”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道:“如果是在水族一役之前,管他有多厉害这剑道我们都照走不误!现在却有点麻烦。”   “放心。”有莘不破鼓起上臂肌肉笑道:“打起架来,我至少能照顾自己。再说还有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血剑宗,我就不信还有谁的剑能快过你的日月弓!”   于公孺婴嘿了一声,却不说什么。   “对了,雒灵哪里去了,从踏进这片沙漠以后就不见她。”   于公孺婴道:“她在清理骸骨。”   “骸骨?”   “嗯,丢弃在路边的几具骸骨。她带着阿三等几个人埋葬去了。”   有莘不破想起了雒灵在大镜湖人门后面为那具差点被自己打碎的骸骨祷祝的情景,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蛮有爱心的嘛。”   “可是我却觉得她对死人的爱心多过比对生人的重视。”于公孺婴说,“希望这只是我胡思乱想。”   芈压笑道:“孺婴哥哥是不是幻想无所谓,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就算雒灵姐姐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也会把我们的不破大哥放在心头的!”   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陶函四长老都清楚:就算没有其他缘故,天狗·徂徕季守的那一番话也不可能动摇有莘不破继续前进的决心。更何况,无论对商队还是对有莘不破来说都极为重要的江离还在前方等待他们去救援。   雒灵回到铜车松抱以后,陶函商队继续上路。于公孺婴的座车“鹰眼”领头,有莘不破和雒灵所在的“松抱”居中,芈压的一品居断后。力可拔山的山牛拉着万斤铜车奔跑如飞,横亘的雪峰渐行渐远。三天以后,再回头终于连雪山也看不见了。前后左右,都只有莽莽黄沙,如果不是有能感应到江离所在的七香车在前方带路,只怕他们早已迷失了方向。   传说中剑道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道路——如果那所谓的剑道真的存在的话,那也仅仅是偶尔暴露在黄沙中的骸骨和断剑残刀所连接起来的一条看不见的虚线。   到了第五天,陶函商队开始缺水。幸好有精通地行之术的左招财、右进宝在,在离开商队驻留地三十里外的找到了一条深藏数十丈的地下河。商队为了补充食水整整耽搁了一天才继续前行。   “唉。要是江离还在,或者桑谷隽醒转就好了。”但现在不但江离生死未卜,桑谷隽也一直没有醒过来。团住桑谷隽的蚕茧越来越大,把整个石车“无碍”塞得满满地。幸好蚕茧三四天前就不再长大,否则有莘不破等人就只能想办法把它弄出来放在车顶了。于公孺婴见了这情况说:“看来桑谷隽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随时会破茧而出。不破,你的功力恢复了几成?”   有莘不破叹了口气,道:“五六成吧。唉,没想到这次会恢复得这么慢,以前我被狍鸮的胃液泡得骨头都软了,也只用了两天就恢复过来。”   于公孺婴道:“别叹气。恢复得慢说不定是好事。等你完全恢复过来,也许能体验到以前所未能达到的境界。”   有莘不破眉头一轩,心情登时好转:“要是伤势大好以后能随时请出凤凰来,那就,哈哈……”   “切!”有莘不破这妄想连芈压也知道不可能。   再走四天,于公孺婴计算着一路来的行程,猜想天狗·徂徕季守所说的那个大漠禁区应该会在这一两天内到达,建议把商队停一停。   “不!”有莘不破反对说,“只要能保证见到雠皇时我和桑谷隽都恢复过来就好!我不想因为别的事情耽误商队的行程!迟一天江离就多一分危险。有你和雒灵,嗯,和芈压在,我不相信会对付不了那个什么天狼!”   芈压也极力赞成,雒灵自然也不会没什么意见。于是于公孺婴传下令去,命商队上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做到步步小心。   一夜无事,第二天再次出发,走到第二日中午,一直安静的雒灵突然站起,冲了出去,向龙抓秃鹰示意,龙抓秃鹰三声啼叫,全队闻警停止前进,三十六辆铜车首尾相接,围成车城。   有莘不破问道:“怎么了?”   雒灵指了指地下。有莘不破道:“地下有埋伏?”雒灵却摇了摇头。于公孺婴也已经赶到,道:“雒灵既然有感应,下面多半有古怪,挖吧。”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二关 百鬼之祭   黄沙底下,竟然挖出九十九具尸骨!   于公孺婴道:“这些人,个个都是高手!”   芈压道:“高手?”   有莘不破道:“你掂掂这根骨头的重量!”   芈压接过来,有些吃惊地说:“好重。”   有莘不破道:“你再试试这根。”   “咦!好轻!但也很坚韧!”   于公孺婴道:“这些人的骨头个个都有各自的特点,或厚重,或轻薄,或刚硬,或柔韧,从这些骨头我们可以想见:这些人的身体在生前都经过千锤百炼!”   “但是他们却都死在这个地方。”   “嗯。”于公孺婴道,“这些尸体并不是被集中起来埋葬,而是毫无秩序地散落在这数十步方圆之内!从他们出土的姿势看来,埋葬他们的不是杀他们的人,而是风沙。所以,这里……”   有莘不破接口道:“所以这里不是一个弃尸地!而是一个战场!凶手杀了他们之后根本没有埋葬他们的意思,甚至是有意把他们丢在这里向后来者示威!如果徂徕季守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杀人的凶手很可能会随时出现在这一带!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天狼·徂徕伯寇!”他抚摸了一下其中一根骨头的伤口,道:“好剑法,不过我还对付得了。”   芈压道:“可不破哥哥你的功力还没恢复!”   “现在的我也对付得了!”   “未必!”于公孺婴道:“这些伤口所显现出来的风格十分相似,但水准却参差不一,可见杀他们的那个人在不断进步着,而且进步得很快!如果我们想推测出和杀人者最接近的剑法层次,那就得把这些尸骨的伤口都细细检查一遍,把那具‘最后的尸骨’找出来。”   “切!”有莘不破转过头去,把手上的骨头扔了。   芈压道:“不破哥哥你不打算逐个查看吗?”   有莘不破反问道:“你认为我会干这样的事情?”摸了摸鬼王刀:“管他是谁,一个旋风斩卷起,再全力一击,解决了!”   芈压道:“孺婴哥哥,你呢?”   于公孺婴轻轻把骨头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我没这个必要。”   于公孺婴和有莘不破检查尸骨的时候,雒灵正带领人把挖出来的尸骨一件件地收拾起来。尸骨的伤口所体现出来的剑术造诣她不是看不出来,但她对这一点却完全没兴趣,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盘绕着尸骨的重重怨念上。这九十九具尸骨的怨念集合在一起,足以造成一个威力巨大的灵场,让走进这个地域方圆十里的人产生严重的幻觉而不能自拔,直到丧失对生命的希望。陶函商队之所以走到这里却没有发生这种状况,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商队里几乎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陶函几个首领本身太强,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来的气势已足以盖住这个地方的森严鬼气,令魑魅魍魉闻风退避。   黄沙泥土中,有一些零碎的骨头散在各处,但雒灵总能为它们找到主骨架。雒灵做的事情有莘不破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反而是芈压跟在她身边帮忙。   一直忙到傍晚,九十九具尸骨终于都整理齐了,被摆放在车城中央,围拢起来。   “你要干嘛?”   有莘不破问。雒灵没表示什么,只是闭起眼睛,双手合十。有莘不破突然感到雒灵身上散发出一种肃穆的气息,这种气息他也曾在江离身上感应到过。在几个伙伴当中,无论是阅历最深的于公孺婴,还是精通法术的桑谷隽,都不曾有过这样悲悯的情怀。   “你要超度他们么?”   雒灵点了点头。   用过晚饭,陶函商队的人围拢起来,一起唱起了祷祝之歌。人群的中心,雒灵跳起了巫舞。在歌声中,在舞蹈中,尸骨一具具无火自燃,一点点幽幽的绿光随风而上,化成灰烬,散落在沙漠戈壁间。   九十九具尸骨化尽,一个声音在祷祝歌声中叹息道:“好平和啊。其实,我有必要这么执着么?”   一个人站了起来,失神地向仍在舞蹈中的雒灵走去。竟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啊!徂徕季守!是你啊!”有莘不破招呼道:“看舞蹈不用凑那么近,过来这边,我请你喝酒。”   于公孺婴却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事情,脸色微微一变。他心神微分,一股杀气陡然欺近,一道剑气刺破黄沙,向众人卷来。有莘不破、芈压一起跳起,雒灵停下了舞蹈,徂徕季守也回过神来。   “铮”一声响,于公孺婴羽箭已发,打断了那道剑气,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阿三一声惨叫,右手已经和他的上臂分家。   一道人影倏忽退去,于公孺婴喝道:“留下!”箭去如流星,又是一声铮然促响,羽箭落地,那人影已经消失在车城之外。   徂徕季守怔怔看着于公孺婴,道:“好箭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比他的剑气更快的速度!”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道:“比他快吗?若真如此,我的下属就不会受伤,他也逃不掉了。”   徂徕季守微笑道:“箭和剑毕竟还是不同的。近身攻防来说还是剑要高出一筹的。”   芈压要追,却被有莘不破拉住。   早有专人拿来药物帮阿三包扎伤口,苍长老拿起断臂,叹了口气。   有莘不破道:“阿三,对不起,是我的疏忽,累你受伤!”   阿三痛得冷汗直下,但还是忍住痛道:“台候……是……是阿三自己学艺不精。”   于公孺婴道:“把断臂好好保存,等桑谷隽醒来或找到江离以后,他们也许会有没有办法把手续上去。”   苍长老道:“怎么保存?”   桑家将领左招财道:“我家王子还留下一些黄泉之泥,裹住断手,可以保证肌肉半年不坏。”   自从紫蟗寨一役之后,这还是陶函商队第一次有属下受伤(几个首领不计在内)。救伤的事宜处理得很迅速,但有莘不破还是觉得很不爽。   “老大,把龙抓秃鹰放出去,一定要在出发前把那家伙找出来,要不然四长老以下只怕谁也保证不了安全。商队行动起来防御线太长,我们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于公孺婴道:“龙抓早飞出去了。不过被那人藏在沙里,逃离了视线。看来他对这一带的地形熟得很呐。”   “藏在沙里?可惜是桑谷隽又还没醒!要不然一定能把这家伙找出来!”有莘不破眉头微皱,转头望向徂徕季守:“刚才那人,是否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天狼·徂徕伯寇?”   “你猜得没错。他就是大漠中的天狼,近三年把剑道截断的剑狂人!”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道:“什么剑狂人!偷偷摸摸躲在沙土里暗箭伤人!鼠辈罢了。”   徂徕季守微笑道:“近两年来,你们是第一批他不敢正面面对的人。”   于公孺婴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如果说是为了寻找剑道上的突破,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出来挑战,而不是向武艺明显不如自己的人偷袭!”   徂徕季守道:“挑战高手自然是他的目的之一,但同时,杀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我想他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如何把你们商队杀个一干二净!”   “他休想!”有莘不破道:“他休想再伤害我们商队中任何一个人。”   “你们加起来的实力比现在的他强。这一点我相信。”徂徕季守说,“可是要想全商队几百号人都不受到伤害,嘿嘿,只怕很难。”他指着铜车,道:“陶函商队铜车车阵的威名,我在中原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可是这车城也许能挡住千万大军,却无法阻截住一个顶尖高手的脚步。”   于公孺婴道:“不破,他说得有道理。”   “有道理又怎么样!”有莘不破道:“难道我们就任他自来自去,伤害我们的弟兄么?”   苍长老道:“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根本就无法防范!”   “无法防范倒未必!”于公孺婴道:“结成车阵之后,我们应该还能确保安全,不过上路之后可就不好办了。最好能把他给引出来!”   “不用引。”徂徕季守说:“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我敢保证,他一定还会再来。他既然出了手,就不会容许自己在一天之内连一个人也杀不死。”   “那好!”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他要敢再出现,我一定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于公孺婴却道:“再说吧。眼前最实际的是如何让弟兄们睡个好觉。”   有莘不破和芈压同时叫道:“我守辕门!”   “单单守辕门还是不够的。”于公孺婴道:“我们需要有四拨人,守住四个方向。辕门在西,你们俩既然都想守辕门,那就交给你们吧。松抱位于正北,有雒灵在我们都可以放心。鹰眼在东方,那个方向就交给我吧。”   有莘不破道:“那南边呢?那边沙土最疏松,那个徂徕伯寇潜入沙土中逃走,看来他也懂得一些钻土地行之术。”   左招财插口道:“他冒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和我们蚕从的地形术不同,他不过是利用疏松的土质在地下挖坑藏身罢了。”   有莘不破点头道:“就算如此,如果他再要次出手的话,土质疏松的南边应该是最容易被潜入的,我们必须伏下一路重兵!”   于公孺婴道:“这个简单,把桑谷隽那个蚕茧埋在正南方向的沙里就行了。”   “桑哥哥。”芈压道:“他都还没醒!”   “用不着醒来!虽然隔着天蚕之茧,但天狼这个层次的人应该也会感应到他的气势!”于公孺婴道:“如果徂徕伯寇想先向强者挑战,那他应该会先来找把他逼退的我!如果他想先挑弱者打击我们的信心,那被他选上的人也绝不会是沉睡中的桑谷隽!”   芈压道:“那他会先挑战谁?”   于公孺婴淡淡道:“自然是辕门。”   有莘不破和芈压一听大怒:“你说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桑谷隽?”   于公孺婴轻轻一笑,不理会他俩,转头对徂徕季守道:“本来我对你的来历没什么兴趣,但在这样的局势下,我还是想确定两件事情。”   徂徕季守不改他一脸的平静:“哪两件事?”   “第一,你和徂徕伯寇的关系。第二,你的立场。”   徂徕季守微笑道:“我说了,你就信么?”   于公孺婴缓缓道:“我只是希望你给我个答案。是否相信,我自有判断!”   “我是他弟弟。”   虽然苍长老已经隐约猜到了,但听徂徕季守回答得这么直接还是不由得一怔。如果在一年前,苍长老一定会立刻要求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赶快把这个身份可疑的人赶出去!但现在的他却选择沉默,一年来的经历让他建立起对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的强烈信心:这两人的行事很多时候尽管自己难以理解,但事后却屡屡证明他们的做法是正确的,甚至是高明的!而有莘不破和雒灵等听到徂徕季守的这个答案却无动于衷。   “至于立场……”徂徕季守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这个沙漠中徘徊,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降服我哥哥手中那把剑。”   于公孺婴鹰隼一般的眼睛逼视着徂徕季守,半晌才道:“好吧,我相信你。如果没什么意见的话,今晚就在鹰眼上陪我喝一杯如何?要是如你所言,令兄今晚还会再来,或许我有机会能看到你背上那柄宝剑的风采!”   “好啊!”徂徕季守欣然道:“我也很想看看你的箭能不能把那个男人制服。”   四更了,天黑的厉害。   “挑最弱或最强的!”芈压忿忿不平道:“孺婴哥哥那混蛋!说最强的是他自己也就算了,却说我们俩这一环最弱!哼!那什么天狼不来也罢,如果再来,我都不知道希望不希望他从我们这边来!不破哥哥!孺婴哥哥太过分了!居然说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比不上昏迷未醒的桑哥哥!”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道:“我们当然得盼着那个天狼打我们这边过来!别管于公孺婴那混球!只要我们把天狼制服,人家就会服我们!”   芈压道:“不破哥哥,这样吧,趁着那天狼还没来,我来布置几个陷阱怎么样?”   “不行!”有莘不破道:“如果他敢正面上来挑战,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地迎战!芈压你在一边看着吧,看我的鬼王刀如何砍断他的天狼剑!”   “我不干!”芈压道:“这次说什么也得由我来动手!还是你在旁边看着吧!打从季连出发到现在,我就没和厉害的人来过一次真的!水族那个小子仗着地利倒也挡了我几个回合,可他实在不怎么样!就算打赢了也没什么成就感。”   “芈压,你还小,以后大把机会!再说,你要是伤了,我怎么向你老爸交代?上次在毒火雀池边上你差点被桑谷隽的老爸误杀!当时吓得我半死!要不是季丹大侠找到灵药救了你一命,我拿什么去赔给芈城主?”   “谁要你赔!我们南方人的规矩,十五岁就算是长大成人了!你们别老是把我藏着掖着,真出了什么事情,我自己负责!总之,今晚这头天狼是我的!”   “我的!”   “我的!”   ……   “好酒!”徂徕季守赞道。   “嗯。”于公孺婴自己饮一口,又喂了银环蛇一口。   徂徕季守道:“前几年我在大漠的边缘,听说过东方一个少年英雄,箭法了得,据说已经直追箭神有穷饶乌了,后来却突然失踪了,你听过那个人吗?”   “没有。”于公孺婴道:“没人能在箭法上追上有穷饶乌的。”   “呵呵,是么?”徂徕季守一个鲸吸,一股暖意直下丹田,吐出一口酒气,道:“你现在的口气,和曾经的某人好像。”   “曾经的某人?”   “我哥哥。”徂徕季守说,“他也曾有个偶像,那个传说中的血剑之宗。”   于公孺婴嗯了一声,学剑的人崇拜血剑宗,就像学箭的人崇拜有穷饶乌,那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不过为什么是曾经呢?“他现在不崇拜他了?”   “不知道。”徂徕季守说,“我现在已经不太能知道他的想法了。我像,他大概已经疯了。”   “疯了?”   “对!疯了。从十年前那个晚上开始。”徂徕季守的眼睛仿佛透过月色看到遥远的家乡,“当年我们为了支持大哥的理想,举家西迁,搬到了大漠中的一个绿洲上,牧马放羊。那个绿洲,”徂徕季守回身指了一指,“在更远的西边,天山北高峰的脚下。大哥二哥轮流出去寻找传说中的血剑,没出去的那个人就留在家中守护家人。那天晚上,算来该是大哥二哥交替的时候了,我们一家子——我们的父母、我的二哥,还有大嫂,还有我的侄儿,都在期盼着从剑道归来的大哥。直到子夜,我们才等到了他——等到了他的人,也等来了他的剑。”   “剑?”   “嗯。”徂徕季守一脸的平静:“他面无人色地回到家中,一直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二哥推测说大哥大概是剑法上遇到了瓶颈无法突破。当时我的功夫见识都浅得很,大哥二哥的剑术没学到三两成,并不很懂得二哥所说的话。那晚大哥呆在二哥的房间里,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直到四更的时候,嗯,也就是差不多现在这个时候,二哥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骚动,跟着二哥顶破门板飞了出来,浑身是血。然后我们就看见了大哥拿着一柄沾满鲜血的剑走了出来。”   于公孺婴道:“你大哥伤了你二哥?”   “不是伤了,是杀了。”夜很静,徂徕季守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当时我们都惊呆了,但大哥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提起他的剑,一个个杀过来。先是我们的老父亲,然后是母亲,然后是……是大哥他、他的亲生儿子。最后,他在我面前杀了她。”   尽管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但徂徕季守的腔调仍显得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于公孺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突然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徂徕季守摸出一块晶莹剔透的饰物来:“这是叫雪魄冰心,据说是长在千丈玄冰中的一种植物,也有人说是一种石头。很漂亮,是不是?”   “嗯。”   “我在天山碰巧找到的,又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做成一个镇发。”   “手工不错,看得出很用心。”于公孺婴道,“要送给女孩子的么?”   徂徕季守点了点头:“嗯,要送给我大嫂的。可惜来不及。有一次我偷偷在做的时候,被她发现了,她问我‘要送给哪个女孩子的呀?’我当时脸上热热的,没回答她。她可没想到我是要做给她的。嘿!我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的。”   于公孺婴道:“你喜欢她?”   “我不知道。”徂徕季守说,“当时我才十七岁。从小又是很笨很笨的一个人。”   于公孺婴道:“你大哥发疯的那个晚上,为什么唯独放过了你?”   “谁说他放过我了?”徂徕季守道,“当时他的剑已经很快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剑已经刺穿了我的心脏。”   “嗯,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死。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火化了家人,在灰烬中找到现在背着的这柄破剑,开始寻找徂徕伯寇那个疯子。”   “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我被他一剑砍倒。过了几天我又爬了起来,再去找他,再次被他刺倒。我总是赢不了他,但他也总是杀不死我。这样十来次以后,他要再刺中我已经没那么容易了,他的剑法越来越高,但我能抵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现在他已经很难伤到我了。”   如果有第三个人听到徂徕季守所说的话,一定会问他:“为什么你被刺穿心脏却没有死?为什么你每次被打到后都能站起来?”   但于公孺婴却没有问,他突然站起来,道:“他来了。”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三关 鬼绿洲   “来了!”有莘不破轻喝一声,按紧鬼王刀。   “妈的,居然敢大摇大摆来闯辕门!”芈压大声骂道,“太瞧不起人了!”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身上束着紧身的皮草,脸上嵌着一双死人般的眼睛。   “徂徕伯寇?”   “你们知道我的名字?”这个人的声音,给人一种一脚踏中毒蛇的感觉,“又是那多管闲事的小狗告诉你们的么?”   有莘不破冷笑道:“不再学老鼠一样偷袭了么?”   “哼哼哼哼……”徂徕伯寇一点也没被激怒:“你们几个是大餐来着,特别是那个射箭的家伙……在啃硬骨头之前,我习惯先把杂碎清理干净,那样才能尽情地享受。可惜你们把软柿子都藏得严严实实的,我只好出来一个一个地先把硬的捏了。”   有莘不破冷笑道:“看看谁捏谁!”就要踏上,芈压已经冲了出去:“不破哥哥你可别上来碍手碍脚!”   有莘不破没想到会给芈压抢先出手,现在插手会让这小子觉得自己不受尊重,因此顿住脚步,高声叫道:“小心点!他的剑很快的!”   “哈哈,”芈压高声笑道:“他碰不到我的!”一层火焰从他脚下燃起,把他全身裹了个全。“天狼,有种你别逃!”两道火焰左右包抄,把天狼所在十丈方圆密密围住。   “逃?就这点火苗,拿回家烧饭去吧!”他的人就像剑光般一闪,突然欺入芈压三丈之内!芈压脸色一边,张口一吐,吐出七八个火球向他撞去,但眼前的人影倏忽不见,却听一个声音在左边响起:“太慢了!”   芈压大惊,还来不及回头,脖子一疼,忙向右一冲,逃离了天狼剑的剑锋。   徂徕伯寇收回了剑。刚才他欺进芈压的侧面,那一剑本来势在必得,谁知道就在刺入的那三十分之一瞬,天狼剑几乎被笼罩芈压全身的那层薄薄的火焰烧溶!   徂徕伯寇轻轻一摸从烈焰中及时收回的剑锋,一股残余的热量竟然烫焦了他的食指皮肤。“重黎之火么?嘿!居然连我的皮肤都受不了这余热。啊!妙啊!妙啊!我听见我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了!不行,我太兴奋了!不行,不能一下子把这兴奋花光。”   那边有莘不破高叫道:“芈压,你怎么样?快回来!让我来对付他!你跟不上他的速度!”   “开什么玩笑!我都还没输!”那一剑刺得并不深,但如果再深入一寸,芈压的喉管就要被割断,幸好现在的只是让芈压感到疼痛而已,血流得也不多。“不破哥哥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了!”突然脚下一点,倒退十步。   徂徕伯寇冷笑道:“学乖了啊。要远程进攻么?”他突然抓住了天狼剑,剑上的余热把他的左手烤出一股焦味,他的手被天狼剑的锋锐割破,鲜血流在剑上,令天狼剑冷却下来,一股血腥慢慢荡漾开去,整个空间充满了一种令人厌恶的怨念。   “讨厌的家伙!”芈压叫道:“让你试试我的四方火兽!”四头巨大的火龙、火鹤、火蛇、火鸦斜斜向徂徕伯寇的方向包抄飞去,眼见离徂徕伯寇不到五步,四头火兽突然加速,一起撞向徂徕伯寇身上。   “剑旋!”天狼剑螺旋式的剑气发出,把四头火兽割裂成数十块,剑气越来越盛,把被分尸的火兽冲荡冲出徂徕伯寇的一仗开外。   芈压朝天一指,四散的火团在徂徕伯寇的半空中聚拢,片刻间火势大了十倍!“天火焚城”压了下来,把以徂徕伯寇为圆心的数十丈方圆烧成一片火海。“看你怎么逃!”   “小弟弟,你的力量很了不起。”芈压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大吃一惊,火海中一个人影从沙下钻了出来。“可是你的攻击力虽然很广,但不够集中,这样是伤不了我的啊。更何况,你的速度和反应也太差了。”   “芈压——”惊叫声中有莘不破冲了过来,徂徕伯寇的剑还在芈压数尺之外,但芈压只觉额前一痛,就不省人事了。   芈压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铜车“松抱”上了,头枕着雒灵的膝,额贴着雒灵的手。再一看,有莘不破也在身边。   “雒灵姐姐,”芈压说,“你对我这么亲密,不怕不破哥哥吃醋吗?”   有莘不破哈哈一笑:“会说笑话,看来你这条命是没什么大碍了。”   “我受了很重的伤吗?那剑明明没到,为什么我会受伤?而且那感觉,又不像是被剑气刺伤。”   车外一个声音道:“那是剑示。”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剑示?”说了两句话,芈压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听出外边说话的人是徂徕季守。   “嗯。是一种以念运剑,以剑发念的高深剑法。”徂徕季守在窗外道:“中了剑示的人,身上不会有任何伤痕。但精神却会受到深浅不一的破坏。最糟的情况就是灵魂整个儿被消灭,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芈压大吃一惊,摸了摸额头,果然没有半点伤痕。“有莘哥哥,雒灵姐姐……我,我的伤要不要紧?”   有莘不破微笑道:“徂徕季守说你至少要躺个三五天,醒来后只怕会丧失部分记忆。不过雒灵用手摸了摸你的额头,没一会就醒了。”   芈压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雒灵微笑着摇了摇头。芈压大喜道:“雒灵姐姐说没事,那一定就没事了。”跳起身来,果然全身上下除了脖子有点疼之外,都没有什么不妥。   芈压打开车门,天还没亮,借着陶函车城中心篝火的火光,才看见徂徕季守坐在轼木上,用他顶帽子遮住大半个脸。芈压把他的帽子扯下来,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再把帽子给他盖上。转身道:“不破哥哥,是你救了我吧。”   “不是。由始至终我都没出过手。是你把他击退的。”   “啊!我把他击退的?怎么会?”   有莘不破笑道:“他用剑示击倒你的那一霎突然出现一只好大的火鸟,不但替你挡住他,还把他烧伤了。在我冲上去之前,他已经狼狈逃走了。”   芈压兴奋道:“火鸟?什么样子的?”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有莘不破道:“就是在季连边界上你老爸骑着来找我们晦气的那头独脚火鸟。”   “必方!”芈压兴奋地说:“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我居然还能把必方叫出来!哈哈,不破哥哥,看来我也蛮有战斗天分的嘛。”   破晓之后,陶函商队继续启程。芈压伤了徂徕伯寇,确实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然而有莘不破暗中决定:绝不让芈压单独面对那个天狼!那天的战果虽然是两败俱伤,但徂徕伯寇的情况远没有有莘不破形容的那么糟糕。如果当时有莘不破不在场,被必方灼伤之后的徂徕伯寇仍有机会再给芈压以致命的一击。徂徕伯寇从容退去以后,有莘不破无论如何运功输送真气也救不醒晕死的芈压,如果不是伙伴中刚好有一位心宗嫡系传人,徂徕伯寇的那一记“剑示”只怕会给芈压留下永久性的伤害。   不知为何,于公孺婴居然主动邀请徂徕季守上鹰眼作客。苍长老不敢说什么,却屡屡向有莘不破使眼色,希望有莘不破能劝阻这件事情,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身份、行止还是意向,徂徕季守都是一个很可疑的人物。然而有莘不破却对苍长老的暗示装糊涂,令这位商队元老郁闷了老半天。   徂徕季守指着前方道:“再过三天,我们就会到达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莘不破不解地问道。   “嗯。整个剑道最大的坟场。”   “坟场?”   “昔日的战场,今日的坟场。”   “我懂了,就是发生战斗最多的地方。”   “对。”徂徕季守解释道:“那里原来是个绿洲,沙漠里景观最美丽、水源最丰富的绿洲之一。但现在……唉,那里已经成为一个鬼绿洲。只剩下尸骨、怨灵和徂徕伯寇。”   “什么?”有莘不破道:“那家伙也在那里?”   “那可算得上是他的大本营!在那里,他的剑示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连我也不敢轻易靠近那个地方,都是等他离开了那里才去找他晦气。”徂徕季守说:“那天你见过他使用剑示的,应该知道为什么。”   有莘不破沉吟道:“莫非是利用那个地方所盘踞的强大怨念?”   “没错。”徂徕季守道:“昨晚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本来也有相当强大的灵场,因为那里聚集了一百个高手的怨魂。幸好先一步被雒灵小姐超度了,要不然,嘿嘿,辕门外那一战只怕就没那么轻松了。而我们将要到达的那个鬼绿洲,嘿嘿!却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冤魂!”   “数以万计?没那么多吧?”   “说数万还是少的,也许有上十万!”徂徕季守道,“那里是历史最悠久的战场,据说连血剑宗都曾在那里杀过人。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原著居民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了。当时外来的各色人马每天至少都有上千人的流量,常住的接近一万。每天都有人被杀,每年那里的常住人口至少会更换一般以上。三年前,我那个疯掉了的哥哥在绿洲大发狂性,大杀了三天三夜。从那以后,整个绿洲就废掉了。只有鬼,没有人。”   有莘不破道:“照你这样说,如果天狼能利用这上万的怨灵来发出他的剑示,那岂不是很可怕?”   “嗯,不过我们也有另一张王牌。”   “王牌?”   “我们有深不可测的雒灵小姐啊。”徂徕季守笑道:“有雒灵小姐在,我想一定会有奇迹发生的。”   有莘不破呵呵几声,不接他的话。不知为什么他不大愿意和徂徕季守谈论雒灵。他有种奇怪的念头:徂徕季守对雒灵似乎有种与众不同的情感。自从昨晚看见徂徕季守被雒灵的巫舞所吸引,有莘不破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这小子不会是喜欢上了她吧?咦,我怎么这么在乎?难道我在吃醋?”他想自己因为雒灵而吃醋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转换了个话题,道:“天狗老兄,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呵呵,”徂徕季守笑道:“你的问题还真不少。说说吧。”   有莘不破道:“你是不是总是站在那个沙漠边缘,遇到有人踏上剑道就劝人回去?劝阻不听就一路跟来?”   徂徕季守笑了笑,却不说话。有莘不破一拍大腿,道:“原来你是这剑道的守护神啊!”   “守护神?”徂徕季守苦笑道:“我要是真是守护神,昨晚那个地方的一百个剑客就不用死了。”   “一百个?”有莘不破道:“怎么我们只挖出九十九具尸骨?难道还有一具没挖出来?”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在我记忆中这三年确实有一百个人先后死在那个地方。”   “那一百个人大概都不怎么相信你吧。”有莘不破笑道:“你要是每次被人问起来历就说你是天狼的弟弟,只怕那些来闯剑道的家伙没半个会相信你的话。”有莘不破瞥了一眼徂徕季守背上的那把破剑,道:“再说,要保护别人可比战胜敌人难得多,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到达徂徕季守所说的“鬼绿洲”的时候,陶函商队的食水堪堪用尽。他们本希望能在这个绿洲上得到补给,但真的来到这个地方之后却个个倒吸一口冷气:还没踏入绿洲,就远远看见绿洲上方盘绕着一股黑气。那股黑气甚至连阿三这样的肉眼凡胎也能清楚看到!   不过,这确实曾是一个绿洲,从遍地枯死的植物和层层叠叠的房屋看来,这个绿洲当初的规模还不小,有很繁荣的人类活动迹象。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啊!找到水源了。”下属前来报告。然而取水过来一看:竟然全是黑的!哪里用得着尝?扑面就是一阵腥味!   “原来如此,”苍长老叹息说,“水源变成这个样子,怪不得这个绿洲会废掉。喝这样的水谁喝了都要被毒死。”   “不,不是这样的。”徂徕季守说,“不是水源污染了这个绿洲,毒死了人群,而是那无数黑色怨灵污染了绿洲的水源!三年前某个晚上,当绿洲达到它繁荣顶端的时候,一场大屠杀让整个绿洲染满了充斥着怨毒的腥血!”   有莘不破道:“是天狼一个人做的?”   “应该是。”徂徕季守说,“我在远处看到火光,中途又受到一些耽搁,来到这里已经是三天之后。我到达这里的时候,正看到他拿起剑刺入最后一个活人的咽喉。唉,这里可能是你们能达到的最西边的地方了。”   芈压奇道:“为什么?”   徂徕季守道:“本来,我在天山山麓的老家还远在这绿洲的西面,但自从三年前这绿洲变成这个样子以后,我就再也走不过去了。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这个布满鬼魂的绿洲。”   有莘不破道:“你越不过去,很可能也是这个绿洲搞的鬼。这么说来要想继续西行,还是得把这鬼绿洲的秘密勘破。”   苍长老道:“台候,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别进去了。有龙抓秃鹰在,我们未必会迷路。我宁可脱光了衣服在沙漠里睡觉!也不愿进去沾染那股黑气!”   旻长老道:“可是我们的食水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再不补充,过不了三四天商队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得倒下!”   苍长老道:“你看看这地方!这样的地方找出来的水能喝吗?你再看看看看盘绕在天上的那黑气!现在还是白天啊!是未时!太阳底下都这样阴森,我都不敢想象入夜以后会怎么样!”   其他几位长老一齐叹了口气,知道苍长老说的有理。苍长老向有莘不破禀道:“台候,下令商队离开这个地方吧。找个避风的场所,布开车城,再请蚕从的朋友寻找干净的水源。”   有莘不破正要点头,雒灵突然下车,赤着双足,踩在滚烫的黄沙上。有莘不破还没反应过来,她早已向绿洲走去。   有莘不破叫道:“雒灵!你干嘛去?快回来!”只一句话的功夫,雒灵已经走进了鬼绿洲。   有莘不破呆了一呆,下令道:“全都上车,进去!”   苍长老惊惶道:“上哪里去?”   “进绿洲!”   苍长老惊道:“台候!不可!”可是看见有莘不破那不容改变的神色,再看看于公孺婴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苍长老知道自己还是没法子阻止这几个年轻人的任性。无奈之下,只得发出号令。   进了鬼绿洲之后,雒灵就放慢了脚步,后发的商队铜车很快就跟了上来,一直跟着她,辗过断壁残垣,来到绿洲的中心。芈压放一把火,烧出一片开阔的空地来,三十六辆铜车首尾连接,布下车城。   于公孺婴放出子母悬珠,挟带着自己的英气升上半天,驱散了车城上空的鬼气。   雒灵取来刀竹,画下一个简单的图形,写下珍珠、玳瑁、翡翠、天青石等十八种珍宝,以及布帛、五谷、三牲等物事,示意苍长老照办。商人最重巫祀,苍长老一看就明白雒灵要做什么,安排人手,在黄昏之前在车城中心搭起一座祭台。   有莘不破和徂徕季守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徂徕季守忽然道:“黄昏了。我猜今晚天狼一定会到!”   有莘不破道:“我的功力已经恢复了七成!单打独斗绝不怕他。但这家伙要是向陶函的弟兄动手可就麻烦了。”   芈压道:“那我们还是像上次那样,分头守住四个方位。”   有莘不破道:“雒灵不是要你帮忙吗?”   芈压一怔,有莘不破又道:“上次你已经和他斗过一次了,两败俱伤,算是打了个平手。这次说什么也得让别人显显身手,总不能老是看你芈少城主唱独角戏啊!”   “那好吧。”芈压一副委屈的样子。   有莘不破道:“我守前,孺婴老大守后,还是像上次那样,把桑谷隽的蚕茧埋在左边的地底,右边嘛……天狗兄,能麻烦你一次么?”   徂徕季守微笑道:“您信得过我?”   有莘不破笑道:“你若里切,我事后杀了你,让这鬼绿洲再添一个鬼魂就是了。”   徂徕季守哈哈大笑,按了按头上那顶破皮帽,踏步向车城右方走去。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四关 十万怨灵   绿洲的上空没有星也没有月。一团篝火冲天而起,给阴冷的沙漠之夜带来少许温暖。   入夜以后,怨灵的活动更加猖獗了,不断向车城的上空冲去,聚集在子母悬珠的周围,似乎要把于公孺婴凝结在宝珠上的英气吞噬掉。   有莘不破倚着辕门,稍稍为雒灵担心。徂徕季守说的没错,这个荒废的绿洲只怕有十万以上的怨魂,雒灵明知如此却还要闯进来,而且开排开了那样的阵势,她到底要干什么?   二更了,子母悬珠周围已经聚集了五万以上的怨灵,数目这样庞大的怨灵拥挤在车城上空的狭小空间里,力量大得可怕。陶函商队里功力较弱的人已经开始抵挡不住了,要好几个人抱团才能勉强抵挡住从半空中直透下来的阴寒。那股阴寒不同于普通的寒冷,似乎它不仅要带走活人的热量,还要带走活人的生命!像老不死这样的弱者即使靠在几个勇士旁边也不停地发抖,无论怎么拼命也没法把互相碰撞的牙齿咬住。   三更了,绿洲所有的死灵都已经聚集在车城周围,整个车城都被这股鬼气所困。除了几个首领和四位长老,陶函商队所有人都已经丧失了行动力。苍长老等知道,现在陶函商队再想撤出绿洲也已经来不及了。整个车城还活动着的,只有巫舞中的雒灵。   “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搞不懂你们这群人。”沙漠上最凶残的屠夫,天狼·徂徕伯寇走出黑暗,出现在有莘不破的视线中。“如果说你们是误闯绿洲,那么困死在这里也是活该。可在你们中间分明有高人在,居然还自己进来送死!”他抽出了他的剑,在剑上抹上了自己的血。   “你终于来了。”有莘不破道,“我玩厌捉迷藏了,敢不敢和我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   “决斗?”徂徕伯寇仿佛看到了一个愚蠢透顶的人作出了一项愚蠢透顶的决定,“难道你还没发现自己的状况很糟糕吗?在这个地方,你只怕连平时三成的功力都发挥不出来。”   徂徕伯寇说的没错。聚集在车城里外的鬼气不断地散发出各种幻象和阴寒。要避免被幻象迷惑,有莘不破必须无时无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要抵抗阴寒的侵袭,则更要无休止地运真气环走全身。而这件事情不但严重耗费他的精神和内息,而且还牵制着他的活动能力。   “可是,我和你却恰恰相反!”徂徕伯寇道,“这些怨灵,一个个都是我力量的来源!在这个鬼绿洲里,我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就算是血剑宗来到这里,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吹牛!”说话的不是有莘不破。那声音来自有莘不破的背后,一个衣裳褴褛的男子坐在一辆铜车的车顶上,玩弄着他的小皮帽。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有莘不破不回头,眼睛仍盯着徂徕伯寇,问的却是本应该在车城右方守卫的天狗·徂徕季守。   “我感应到他来了。”徂徕季守说:“我们之所以要面面俱到地防守,是因为不知道这家伙会从哪里过来偷袭。现在他已经出现了,我自然没必要再呆在右方。”他眼光直逼徂徕伯寇:“我有个预感,明天太阳升起之后,就再也没有天狼剑了。”   “哈哈哈哈……”徂徕伯寇狂笑起来:“你这只讨人厌的小狗!缠了我这么多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老是死不了。不过你的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看!看看你的周围!三年了,我从没见过这个绿洲的鬼物这么兴奋过,这里聚集了超过十万个鬼魂!十万个鬼魂啊!此时此地,就算是那个号称不死之身的血祖都雄虺,我也有把握送他下地域!”   “呸!”有莘不破吐了一口口水,但那口水还没落地就被怨灵把口水中的阳气蚕食得干干净净。   “台候阁下。”徂徕季守道:“在这个战场你的活动似乎不是非常灵便啊。能否让我来试试?”   “我不灵便,难道你就灵便了?”   “我不一样。”徂徕季守似乎笑了:“无论这个地方聚集了多少鬼魂,都不会对我造成影响的。”   “为什么?”   徂徕季守笑道:“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死不了一样。”   一语未毕,一道剑气破空而来,袭击有莘不破。有莘不破一跃跳开,只听徂徕伯寇冷笑道:“我来这里不是听你们聊天来着,受死吧!”   那剑气的速度与威力,有莘不破自忖本能避开。但千钧一发之际总差那么一点,似乎手脚被一些什么东西扯住。被数道剑气划破皮裘,伤及皮肉。   天狼剑血色光芒大涨,连续三剑,劈出来的不是剑气,而是声音。   徂徕季守叫道:“小心!是剑鸣!”但他的声音早被一声刺耳的金属震动所掩盖,声音传了出去,引发数万鬼魂夜哭,令整个绿洲上的生命如入噩梦!首当其冲的有莘不破被那剑鸣突破防线,竟尔心神微散,被周围的鬼气侵入经脉。有莘不破体内的先天真气发动自我疗复,但徂徕伯寇哪里容得他有这个空暇?天狼剑上鬼气大盛,直指有莘不破眉心!   “剑示!”有莘不破心中一惊,芈压就是败在这一招上面!危急间一条人影闪过,人剑合一,挡在有莘不破身前。   “徂徕季守!走开,冲我来的我自己对付!”   “别坚持这种无聊的固执了,台候阁下。”徂徕季守道:“在这个环境中,根本就没有公平决斗这回事!”   徂徕伯寇笑道:“小狗,你说得没错!我背后有十万鬼魂做我的后盾呢!你们还是一起上的好!把那个射箭的家伙,还有那个喷火的小孩一起叫出来,大家一起来听听我天狼剑所发出的死神判决!”   “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让我和别人联手。”声音凌厉得像北溟鲲鹏抟起的羊角风,箭分日月,眼如秃鹰,于公孺婴!   “是你!”徂徕伯寇沾满他自己鲜血的剑变成暗红色,“再次见到你太好了。从来没有人能在我剑下救人,你是第一个。听听,我的天狼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喝你的血了。”   “哼!是吗?”于公孺婴背负双手站在辕门上,一点战意杀气都没发出来,但十万鬼魂对他却个个退避于数丈之外。“那为何那天晚上你不敢来找我?我可是整整等了你一个晚上!”   “现在也不迟!等我先宰掉面前这两个小子……”徂徕伯寇举起剑,鬼魂向他飞聚过来,森森鬼气扑向他的天狼剑,剑身越来越黑,黑到如同墨汁一般。   于公孺婴脸色微变,叫道:“有莘,小心,他的剑在吃鬼!”   “吃鬼?”有莘不破笑道:“我这把可是鬼王刀啊!怕什么。”   “鬼王刀?”徂徕伯寇的笑声中充满轻蔑:“小子,让你看看什么样的兵器才能配上鬼王的名号!三千怨灵·天狼剑——死吧!”   数百骷髅从徂徕伯寇的剑尖冲了出来,有莘不破举刀一挡,骷髅却像幻影一般不受鬼王刀的阻隔,直接扑向有莘不破,肮脏冲击他的视觉,恶臭冲击他的嗅觉,鬼号冲击他的听觉,阴寒冲击他的触感,更有一股躁动直接引诱他热血中的邪恶,刺激得他几乎要发狂。   “不破!”于公孺婴的一声断喝把有莘不破拉了回来。他抬起头,那一瞬间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只听于公孺婴平静的声音道:“不破,你的心力、真气和力量都有破绽,很容易在这环境中受到侵袭,暂时还是交给我们吧。”   “切!开什么玩笑!”有莘不破知道于公孺婴说的没错,却还是觉得不爽。定神看时,两个人影正在黑暗与光明的缝隙中此起彼伏。徂徕伯寇的天狼剑在挥舞中发出幽幽的光芒,徂徕季守的天狗剑相形之下却显得暗淡。聚拢在天狼剑上的三千怨灵受到徂徕伯寇的催动,不断地袭向徂徕季守,但怨灵穿透徂徕季守,就像幻影穿透幻影,不但没有对他造成一点伤害,甚至没有损耗到他的半点精力。反倒是徂徕伯寇的剑锋把徂徕季守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有莘不破看得赞叹不已:“没想到他的精神修养这样牢固!”   “那倒不见得。”于公孺婴道,“不破,你根基之牢固不在任何人之下,包括我,也包括天狗。”   “可我就算身体完好也无法像季守兄那样面对三千怨灵毫无影响。”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却不作声。有莘不破突然道:“对了!你的死灵诀好像对这些怨灵很有用,不如……”   “用死灵诀的话,一枝箭只能对付一个目标。”于公孺婴道:“我虽然可以不辞劳苦,但……我们商队的箭好像不够我用。”   “当我没说过。”   徂徕季守身上已经多了十八道伤痕,有莘不破终于知道他脸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疤了。可是徂徕伯寇尽管占尽上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顽强的天狗击倒!天狼心中开始烦躁,这一点连有莘不破也发现了。   “季守兄有机会了!”有莘不破道。   “哦?”   “天狼已经开始烦躁了,难道你没发现吗?我估计他很快就会发动最强的攻击,但在这种精神状态下,那也是他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时候了。”   “有点道理。”于公孺婴道,“不过那也得看看天狗能不能缓出手来攻击那破绽!”   有莘不破心一沉,被于公孺婴一提醒,他果然发现徂徕季守的动作也有一点点缓慢下来了。天狗尽管顽强,但力量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   “五更了……”于公孺婴望向东方,“天也快亮了吧。天一发白,天狼大概就会逃走。”   “逃走?为什么?他未落下风啊。”   于公孺婴道:“天一亮,怨灵就会被我们的正气压制住,他的三千怨灵天狼剑就失去了阴气来源。那晚他不敢来找我,就是因为没有这些鬼物提供他阴力他没把握对付我。哼!他原本以为利用十万怨灵作为后盾可以把我们全部击杀。不过他还是失算了。他大概没有料到怨灵剑对徂徕季守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么说来或许……或许他其实也还不知道他弟弟天狗的真相。”   “真相?”   “嗯。就是天狗不怕怨灵攻击的原因。”   “原因?”   “哈哈哈哈……”徂徕伯寇的狂笑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徂徕季守的右臂竟然被天狼齐肩斩断!有莘不破大惊,握紧了鬼王刀。但于公孺婴却仍然没有出手的意思。   徂徕伯寇举剑斩下,徂徕季守就地一滚,嘴巴咬起了跌落在地上的剑,左手一伸,从和身体分离的右手上接过天狗剑,他竟然仍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好!三弟!你很好!”徂徕伯寇喘息着,这是他今夜见到徂徕季守之后第一次叫他三弟。“看来,这次我还是杀不了你。不过,今晚我也不能白来!”   徂徕季守警惕道:“你要干什么?”他一开口,被咬住的右手便跌落在地,徂徕季守却一点也不在乎。   “哼!几块硬骨头,今晚是来不及啃了。不过,我至少要先把杂碎清理干净。”   “你要干什么!”徂徕季守重复道。   “干什么?”徂徕伯寇忽然松开右手,天狼剑却浮在半空。徂徕季守脸上仿佛有些羡慕,又夹杂着担心:“剑祭!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天狼却不回答他,只是冷冷道:“三千怨灵已经是我的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可是,用剑祭的话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限制。”人影一闪,徂徕伯寇已经踏在天狼剑剑身,向子母悬珠飞射过去。   “不好!”   于公孺婴、有莘不破、徂徕季守一齐向车城中心掠去,祭台边,芈压竭力维持着五个燃烧着重黎之火的大型火炬——正是这五个火炬保护了祭台和陶函商队的人不受鬼灵的侵害。祭台上,一身白袍的雒灵已经停止了巫舞,仰天卧倒对这漫天飞舞的幽灵念念有词。   芈压叫道:“不破大哥,你们怎么搞的!怎么没拦住那家伙,让他跑到上面去了!”   众人抬头仰望,天狼徂徕伯寇一脚踏在子母悬珠的母珠上,天狼剑凌空停在他的头上,十万怨灵失控一般向剑身涌去,就像找到了一件美味的食物。然而到底是它们在吞噬着天狼剑,还是天狼剑在吞食他们?   徂徕季守喃喃道:“凌虚驭剑,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剑祭?什么鬼东西!真那么厉害的话他干嘛不早点用出来?”   “剑祭是剑法中的高深境界,天狼现在用的应该是血祭,用血混合真气,再以心灵加以羁绊,把剑祭起来遥控指挥。”徂徕季守道,“但可怕的不是剑祭本身,而是他利用天狼剑自动聚集鬼灵,要发动十万怨灵的大攻击。本来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多的邪灵,但利用剑祭遥控,他本身所需要承受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十万怨灵!”有莘不破大吃一惊,三千怨灵已经那么难以抵挡了,如果是十万怨灵的话,就算他和于公孺婴等人在天狼的攻击中能够幸免,只怕自苍长老以下、陶函商队数百人马无人逃得过一死!忙叫道:“孺婴老大!快放箭!”   “来不及了。”徂徕季守说,“剑祭发动以后,天狼剑本身就已经有了半独立的意志!就算攻击剑主也解不了它要发动的剑劫!快让陶函的人撤退!”   于公孺婴道:“那也来不及了。”   “唉。”芈压一个虚脱,坐倒在地上:“我没力气了。”五个大型火炬随即缩小、熄灭。但却没有邪灵趁机袭来,所有的邪灵都已经被天狼剑所吸引聚集在陶函商队的半空,形成一个幽绿色的光球。   “完成了。”徂徕季守苦笑道:“完了,完了!为什么每一次我想帮人,却总是把事情弄得更糟!如果没有我带路,或许你们就不会找到这个鬼绿洲,就算受到一些损伤,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样全军覆没。”   “你这结论下得太早了。”于公孺婴道:“我一直没出手,是因为相信自己的伙伴。”   徂徕季守闻言全身一震,向祭台的方向看去,然而他还来不及看到什么,半空中绿幽幽的光华暴闪,天狼剑挟带着十万怨灵俯冲而下,没有声音,没有锋芒,也没有阴寒。天狼剑所带来的,是一种没有尽头的虚空,一种吸引所有生命又吞没所有生命的虚空。   徂徕伯寇踩着子母悬珠笑了。十万怨灵之剑,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抵挡得住。这一剑一发动,他就知道自己赢了。就算是这支商队的那几个本领了得的首领能在这一轮攻击中活下来,只怕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吧。   “这样子利用鬼物取胜,也算是剑道的一部分么”就在胜利即将到来的这一瞬间,徂徕伯寇脑中突然浮现出这些奇怪的念头:“为了快感无差别地夺取生命,为了胜利不计较使用任何手段,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剑道颠峰么?”   为什么要想这些东西!为什么会有这些乱起暴躁的念头!   徂徕伯寇的脑中像翻起层层巨浪:“不管了!不必顾念这一切!只要能取得胜利,何必在乎尘世间所有无谓的伦理、道德、感情……这些都只不过是牵绊罢了,都是一些转瞬即逝、虚无飘渺的牵绊!只有那最后的胜利,才是天下间最实质的存在!”   然而在这疯狂的心灵自语中,一个来自心灵更深处的声音质问他:如果连胜利也没有,那这一切又算什么?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五关 一线生机   “一切都结束了。”   天狼剑刺穿祭台上的木板,牢牢钉在地面上,一圈语言难以描述的灵光像一个个涟漪一样荡漾开去,传遍整个绿洲。   看着整个绿洲瞬间被晶莹的光芒所覆盖,天狼·徂徕伯寇笑了。内心的自我质疑被胜利的喜悦压了下去,尽管每一次胜利之后都有一种空虚感,但此际更显著的还是快感!   “如果连胜利都没有?哈哈!我怎么会输?以良心为赌注,以家人性命为赌注!从来没有一个剑客做到像我这样绝、这样彻底!我怎么会输!”看着那光华,徂徕伯寇喃喃自语着:“一弹指间阴气刺入皮肤,二弹指间阴气侵入心田,三弹指间生命失去温度……哈哈哈哈,现在大概连那个射箭的家伙也趴在地面上翻滚吧……”   “你在说谁?”   说话的,居然是于公孺婴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徂徕伯寇似乎受到了一些打击。虽然陶函所有人都笼罩在那片绿色光华中看不清楚,可他很清楚地听见那个声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没想到你的功力这么了得,居然能抵挡得住十万怨灵……可是,可是怎么可能!被十万怨灵正面击中,就算是四大宗师、三大武者应该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才对!”   “切!这家伙可真够自大的!”是有莘不破的声音!难道他也没死?嗯,以这个小子的功力,确实可能挨得住,不过多半已经元气大伤了吧。   “这光芒好好温暖啊,台候。”说话的人是阿三,他功力浅薄,中气不足,站在百尺高空中的徂徕伯寇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就算他听清了阿三的口音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无名小卒是谁,然而踌躇满志的天狼已经开始发觉不妥了。脚下隐隐传来的不是砭人肌肤的阴寒,而是一股微微的暖意。   “暖意?不可能!不可能!应该是阴寒的鬼气!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遮蔽着东方的一片云飘开,露出半轮红日,整个绿洲陡然间亮了起来。徂徕伯寇凌空鸟瞰,阳光下,水源上的黑气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在日光下荡漾着粼粼水光!一阵风吹过,温暖中带着些微湿润!祭台前边,竟然有点点绿色破土而出,努力地生长着。   “不可能!不可能!”   “大哥,你输了。”一道剑光冲起,徂徕季守踏在剑上,飞到和徂徕伯寇等高的空中。徂徕伯寇瞳孔一阵收缩:“剑祭!”   徂徕季守笑道:“受到你的启发,刚刚领悟出来的。”   徂徕伯寇“哼”了一声。徂徕季守道:“对你来说,我也许一直都是一条碍手碍脚的小狗,可是对我来说,你不但是我的仇人,我的亲人,也一直是我的师父啊!我每一件本事,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所以你一直杀不了我,我也一直没法打败你。可是……”徂徕季守往下方一指,道:“下面的这群人,他们的行动和思维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他们的力量更非我们所能压制。大哥,这次你输了,完完全全地输了。”   “胡说!我不过输了一阵而已!天狼!起!”但天狼剑却完全没有感应到他的指令,徂徕伯寇一阵恐慌:他发现已经感应不到天狼剑的存在了。   徂徕季守道:“大哥,那柄剑在你背后呢。”   徂徕伯寇倏地回头,果然看见了悬浮着的天狼剑,但却被一个素装人踩在脚下。他想取回那柄剑,陡然间杀气大盛,向那女孩子逼去,就在他想动手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女孩子的眼睛!只被这眼睛看了一眼,许多长久以来深藏在自己心灵某处的念头便完全被释放出来!   “输了!”还没交手,心中那个不断质疑他存在价值的声音已经这样告诉他!“输了!输了!仍然输了,输得莫名其妙!剑示对怎么也杀不死的弟弟不起作用,绿洲的十万怨灵竟然被这个女人净化!我舍弃了这么多对人生至关重要的东西,到底换来了什么?原本除了胜利,我已经什么也没有,而现在,连胜利的快感也被人剥夺了。输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吗?不!不会的!不可能的!”   几十年的往事瞬间在心河中一一闪过:初学剑术、仰慕血剑宗、传授弟弟剑术、与弟弟一起追寻血剑、决斗胜利、饶过对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被所饶之人背叛、杀人、杀人、杀人、剑下不再轻饶敌人、追寻胜利的快感、追寻杀人的快感……一直到他残杀全家亲人的那一刻!   “不——我没错!我没错!”徂徕伯寇咆哮着,突然咬破舌尖,往西边一纵,抛物线状地向地面射去,着着实实地摔在车城外的泥土中,撞出一个大坑。但他很快便歪歪斜斜地跳了起来,几个起落,消失在绿洲之外。   “可惜,”徂徕季守道,“没想到在这样的绝境中,他还能这样坚持!这样固执!”   雒灵听了,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阵发白,晃了晃,从天狼剑上直跌下去。徂徕季守大惊,地上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把雒灵紧紧抱住。   要一口气超度十万怨灵,对雒灵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那一夜的巫祭,她自忖能做到的仅仅是逐渐减轻怨灵的执念,并超度其中的一部分。然而徂徕伯寇改变了整个进程!   绿洲的怨灵生前大都是天狼剑所杀,死后充满了对天狼的畏惧和仇恨。因此天狼剑对这些怨灵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和天狼剑有着特殊的感应,一方面想要报复,另一方面又受其奴役。   所以在徂徕伯寇发动剑祭的那一瞬间,雒灵改变了主意。她侵入了徂徕伯寇的心田,挑起徂徕伯寇的自我怀疑,制造了他心灵上的防守缝隙。雒灵把凝聚了一夜的祝念悄悄地通过徂徕伯寇,渗透入受到徂徕伯寇所控制的天狼剑,并在天狼剑上播下了一颗善种。这颗善种植根于怨灵的内部,与外力强行超度不同,它以怨灵的执念为土壤,会随着怨灵的集中、膨胀而迅速地自我成长,并在天狼剑下击的那一瞬间把十万怨灵的执念化为生机。   这个法子尽管巧妙,但所需耗费的心力仍然远远超越了雒灵的承受力。她从空中摔了下来,人在半空就失去了知觉。   “别太担心。”于公孺婴道:“她和你请出玄鸟后的状况很像,只是劳累过度。睡一觉就好。”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清楚那份难受劲!”有莘不破搓着手掌,“我们是男人!男人受伤受累什么的不要紧,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苦!”   于公孺婴微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细心的时候。我看,就在这绿洲休息几天吧。”   “这……”有莘不破确实希望有时间让雒灵能安定下来休息休息,但另一方面又牵挂着至今存亡未卜的江离。   于公孺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别太担心江离,也许他的状况比我们预想中的要好。”   “哦?”有莘不破随口应道。   “我这句话可不是安慰你。难道……你还没察觉到江离留下来的痕迹么?现在这个绿洲到处都是江离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不留心无法察觉。”   “什么!”有莘不破听了这句话马上来了精神:“痕迹?你说江离留下什么痕迹了?”   于公孺婴道:“这个绿洲,已经荒废了三年。这里的生物早已经死尽死绝,经历了三年这么长的时间,只怕连百年大树的根系、离离野草的种子也早在怨灵的阴寒中腐灭了。雒灵净化了怨灵之后,水源变得清澈不难理解,但那些草木的幼苗在接触水源后立刻破土而出就快得令人不得不怀疑了。这些幼苗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快,你想过没有?”   于公孺婴的话还没说完,有莘不破已经跳了起来:“江离!一定是江离!他也在这个绿洲!”   “那倒未必。”于公孺婴道:“不过他曾经到过这里倒是可以肯定的。也许他曾经和雒灵一样,想把这片绿洲从怨灵手中解放出来,不过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成功,或者没法去做,只是留下了这些种子。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他仍然被那个控风的少女限制住行动力,吊在空中没法下来。却随风播下了无数种子,以待后来的有心人。”   “不错!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没理由不出来跟我们相见。嗯,他能留下这种子,看来性命已经无恙,甚至功力恢复了也说不定!”   “江离的状况到底怎么样还很难说,但至少比我们原来料想中要好得多。他留下这些种子,其中一个用意或者就是要给我们留下一个路标。”   “路标?”   “你忘了徂徕季守的话了么?三年前这里变成一个鬼绿洲以后,绿洲西边的沙漠就遍布重重幻象,无论谁进入那个沙漠不是迷失在里面就是走回这个绿洲,连天狗也走不过去。”于公孺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路过去,前方会出现……”   “呼——”车城外传来一阵欢呼,打断了于公孺婴的话。   “出了什么事?”有莘不破道。   于公孺婴一动念,和他视觉相通的龙抓秃鹰向呼声的方向振翅而去。   “怎么了?”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道:“是好事。一起去看看,如何?”   有莘不破想了想,点头道好。回头看了看雒灵,她还没有半分醒转的迹象,有莘不破替她扶了扶被子,吩咐车长阿三照看好车门,这才跟于公孺婴下车前往辕门。   辕门外已经是一片春色。江离播下的种子长得很快,一夜之间便让这个荒废了数年的绿洲重新焕发生机。   于公孺婴道:“怨魂被净化以后反而成了一股灵气,江离的种子多半是借着这股灵气才能生长得这么好。”   两人一齐向西边走去,十几个人聚集在绿洲的边缘欢呼着,徂徕季守也在其间。   有莘不破一来,挡住视线的人群分成两边散开,纷纷道:“台候,你看!”   绿洲再往西边,本是一片绝无生机的沙漠,徂徕季守曾经说过,在三年前绿洲发生剧变之后,这片沙漠中便有着常人难以突破的幻象,走进沙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回到这个绿洲。然而此刻向西远眺,无边的茫茫黄沙竟然有一道绿色一直延伸到云与沙的交接处!在荒漠中出现这样的奇景,直令人以为乃是造化的恩赐!   徂徕季守抚摸着靠得最近的一个仙人球,喃喃道:“看来,可以回家了……”   有莘不破指着那条绿线,兴奋地道:“江离!一定是江离!”   正抚摸着仙人球发呆的徂徕季守抬起头来,问道:“江离?”   “嗯,是我们的另一位伙伴!”有莘不破骄傲地说:“我们这次去天山,就是去找他!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他指着一株株的植物说:“很可能都是他的杰作!”   徂徕季守眉头一轩:“你的这位伙伴有这样神奇的力量啊……我也很想见见。”   有莘不破道:“好!”突然咦了一声,因为发现徂徕季守的右臂竟然没事。“你的右手……”   徂徕季守笑道:“我无论受多重的伤都能复原的,要不然早死在我哥的天狼剑下了,哪里还能见到你们。”   有莘不破道:“难道你是血宗传人?”   “血宗?”徂徕季守道:“是说威震天下的血祖吗?我听说过,但我和那个门派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老死不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那你能不能帮帮阿三。”   徂徕季守摇了摇头,脸上略带着歉意。   “不要紧。”有莘不破笑道:“我相信一定另有办法的。”   雒灵睁开眼睛,却找不到有莘不破。她很艰辛地克服大脑的疲惫,勉强挣扎起来,打开车门,按照车长阿三的指引来到绿洲边缘。   “他在那里。”雒灵看到了有莘不破,“为什么那么高兴?是什么值得他那么高兴?”   “啊!雒灵!你醒了!”有莘不破奔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看!看看!”   雒灵顺着有莘不破的手指看去:荒凉的黄色中镶着一线绿色生机。这个比任何人都敏锐的女孩子马上感应到了那片绿色中留有江离的气息。   “原来是他!”不知为什么,雒灵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感觉是怎么回事——虽然她控制过必方,扰乱过九尾狐,还刚刚打败过徂徕伯寇、净化了十万怨灵,可对于自己的心,她还是那么不理解。“就是江离留下的这一点气息,把有莘不破从自己身边带走的么?”   大大咧咧的有莘不破并不知道雒灵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那条绿色线条笑。雒灵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伏在有莘不破怀里,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已在铜车松抱上。车行辚辚,陶函商队已经离开了那个刚刚重获生机的绿洲。这一次,有莘不破还是没在她身边。这时雒灵的精神状况比上次醒来好得多了,很快就感应到有莘不破就在松抱上面。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徂徕季守。   雒灵轻轻跃上车顶,两个男人,一坛酒。有莘不破醉眼迷朦,看见雒灵,道:“醒了?”   雒灵轻轻倚在他背后,有莘不破便不再理她,举杯和徂徕季守对饮、漫谈、讲粗口。   “为什么他老是这样。”雒灵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开口。她并不喜欢这个时候的有莘不破。以前她常常无声地坐在他的背后,用一种欣赏的心态看他和朋友们胡闹。但慢慢地她的想法变了。她希望有莘不破能花多一点时间和精神在自己身上。她不希望在有莘不破心里,自己的分量仅仅和江离、桑谷隽、于公孺婴他们相等。她希望自己能攫住有莘不破心灵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可是她同时又怀疑自己在有莘不破心里到底有多重要!这个男人带给了她肥沃的心灵土壤和刺激的肉体快感,然而这个男人并不沉迷于温柔乡。雒灵曾经构想过有莘不破的两种身份:如果他是个君王,那他生命的主要内容应该是朝廷而不是后宫;如果他是个浪人,那他生命的主题也绝不会是家庭生活而是外面的世界。   “在他心里,我的地位或许比江离还不如。”这个念头偶尔在雒灵的心中闪过,然而她却不愿意深思,也不愿意去求证。也许她是害怕深思或求证的结果和自己所希望的背道而驰。   “到底,我应该怎么样才能让他……”当她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心中剧震!当发现自己已经深深沉溺难以自拔时,雒灵知道,自己最大的考验来临了。   雒灵的想法,有莘不破不知道。他已经醉了。   就在这时,前方飞骑来报:“芈首领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昏迷的年轻人!”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六关 血宗传人   在有莘不破到达之前,身在前方的苍长老已经替那个落难的年轻人检查过了。   “身体严重缺水,看皮肤的干燥程度和风沙的覆盖情况只怕已经晕过去十天以上了。他在这里倒下去应该是在我们到达绿洲之前,多半是由于被沙漠的幻象所迷。我们发现的时候他简直已经成为一具干尸,不知为什么居然还有微弱的心跳。”   “他就是我见过的第一百个人。”徂徕季守看过那人之后道:“他是一个月前踏入剑道的。奇怪,我明明看见他被天狼剑斩首而死,怎么还活着。恩,看来他就是你们没有找到的第一百具尸骨。”他翻看了一下那人的衣服:“没错,这衣服上的剑痕都是天狼剑留下的,但为什么皮肤上一点痕迹也没有。还有连颈项也没有一点伤疤。”   “当然不会有伤疤。”一直不开口的有莘不破说。他看着那个落难者的脸,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看见有莘不破的脸色,徂徕季守问道:“你认得他?”   “嗯。他叫血晨。”   “血晨?”芈压道,“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啊!我记起来了,就是在蚕从、鱼凫边界上跟我们动过手那个家伙!”   苍长老等人惊道:“那个血宗传人?”   徂徕季守道:“敌人?”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道:“曾经。”   “那我们怎么办?”芈压问道:“还救他吗?”   “既然伸手,便不能半途而废。给他水喝。”有莘不破想了想道:“但暂时不要给他东西吃。还有,要找人看住他。这人很狡猾,不好对付,而且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芈压道:“别担心,我来看住他。”   徂徕季守见有莘不破不置与否,说道:“我也留下吧。我想研究一下他衣服上的剑痕。”有莘不破这才点头答应,又道:“小心些,这家伙不是普通人。头砍下也能合上。”   徂徕季守讶异道:“有这种事情?”   有莘不破笑道:“你不也是手断了也能长出来么?”   “可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的人。”   有莘不破道:“这人是血祖的徒弟。”一提到血祖都雄虺,有莘不破就头疼不已,遇见那个大魔头是有莘不破有生以来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经历。“他们血宗的生命力特别顽强。我和他一个同门打过一架,刀砍手撕,内脏流了一地,却怎么也弄不死他。而这家伙好像比他那个同门还厉害。”说着把自己和血宗门下雷旭的那一战解说了一遍。   徂徕季守沉吟道:“元婴,元婴……难道我能伤后复原、死而复生也是因为这个么?”   有莘不破笑道:“说不定有些关系。也许你是那个血祖的私生子哦。”   徂徕季守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随即转为沉思。有莘不破道:“总之这个家伙也许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趁他还昏迷着,你不如把他大卸八块,把心肝脾胃肾、经脉骨头什么的都挖出来琢磨琢磨。”   徂徕季守道:“那怎么行!”   “不要紧。”有莘不破笑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而且我保证你就算把他斩成一团肉酱他也死不了。”   有莘不破自然没兴趣在一旁等着血晨苏醒,趁着酒意,搂了雒灵回松抱胡天胡帝去了。反正血晨的实力也不见得能强过徂徕季守或芈压,有两人看着,自己乐得袖手。   他和雒灵之间早已没有开始时候的羞涩,然而激情依旧不减。一直到了晚上车子停下才肯平静。云雨之后两人相拥而睡,直到晚间被人叫醒:“台候,那人醒了。”   雒灵对那个血晨没什么兴趣,便不下车了。有莘不破吩咐人到一品居给雒灵弄点吃的过来,才跟着禀告者来到篝火之旁。   这时候车城已经摆开,每架铜车上都点燃着一把火炬,车城中的空地上燃烧着三处篝火。进入沙漠以后,虽然没有树木干柴可用,但左招财却常常能在地底寻到一些可以燃烧的黑水充当燃料。   苍长老料想台首或者会有什么紧要话问血晨,因此传命商队各色人等都回自己所属的座车去。篝火旁边除了血晨,就只剩下有莘不破、芈压、徂徕季守和留听使唤的阿三。   血晨早在旁人口中知道自己是被陶函商队所救,见有莘不破走近,低着头,也不施礼,也不道谢,闷着声不说话。   “嘻嘻,”有莘不破笑道:“没想到血宗的高足也会被这样一片小小的沙漠困住。”   血晨哼了一声,道:“龙遭浅水,算我倒霉。”   芈压嗤了一声:“这人真没礼貌!人家救了你,谢字也不说一声。早知道水也不给你喝上一口!”   血晨咬紧了牙。道:“如果不是被那怪人缠住,耗了那么多力气,我会被这沙漠困住?”   徂徕季守道:“你又遇见我哥哥了?”   血晨冷冷道:“我头颅被看下的时候你不是在旁边看着么?那家伙是你哥哥?嗯,你们的骨架倒有点像。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叫徂徕伯寇。你要报仇么?只怕不容易吧。”徂徕季守的本意是问他后来是否又遇上了徂徕伯寇,听了血晨的话才确信那个被徂徕伯寇砍下脑袋的人果然是他。   血晨哼了一声,冷然道:“你以为我真的输给他?我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白耗力气罢了。不过最可恨的还是这片见鬼的沙漠!”   有莘不破笑嘻嘻道:“好了,你和天狼的事情我不想管。现在嘛……无论如何你是被我们救下来的,这笔帐怎么算?”   芈压听得大奇,胁恩图报,这根本不像有莘不破的行事风格嘛。   血晨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说:“下次你落在我手上,我饶你三次不死。”   有莘不破一听放声大笑:“那不用,而且你也没这机会。被你这样的人惦记着我想想就难受,哪怕你是要来报恩我也觉得恶心,我们还是尽快把帐清了好。这样吧,”他指着阿三的断臂:“能帮忙接上吗?”   血晨看了一眼,道:“断掉的臂膀还在吗?要重生可比较麻烦。”   有莘不破目视阿三,阿三领悟到台首是在想办法要帮自己续上断臂,心中大喜,忙跑去把自己裹着黄泉之泥的断臂拿了过来。   血晨敲开泥壳,看了看说:“保存得倒不错。像刚刚斩下来的。”   有莘不破道:“你如果能帮他接上,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   血晨冷冷道:“鱼凫界北那次怎么算。”   有莘不破满不在乎地道:“那次另算。”   “好。”血晨阴着脸,“续臂不难。但我现在没力气做事。”   “要吃东西?”   “一壶酒,两壶清水,五人分量的食物。”   有莘不破吩咐阿三去准备,回头骂道:“吃这么多,小心撑死你!”   血晨也不回话,不一会阿三拿了粗粮酒水回来,他也不管好歹举起就倒,张口就吞,不经齿舌直下喉咙,不像是在吃东西,而像在往一口皮袋里装东西。一眨眼功夫全吃完了。   先前由于有莘不破的吩咐,苍长老只让人喂血晨少量的水,因此有莘不破再次见到他时他的面皮仍然十分干枯。但这时两壶水一落肚子,皮肤马上光润起来,变化快得连徂徕季守也感到吃惊。   血晨道:“再拿五壶水来。”   阿三道:“不是说只要两壶吗?”   “给他。”有莘不破说,“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缺水。”   五壶水下肚,若是常人非把肚子涨破不可,血晨的肚子却凸也不凸出一丁点来,但本来就光滑的皮肤却更显细腻了。   徂徕季守心道:“这样纤细的人,大西北只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只有中原那富饶得腐败的水土才能养出这样的家伙。”   血晨吃喝已毕,站起身来,右手拿起阿三的断臂,望断口处吐了一口唾沫。阿三怒道:“你干什么!”   血晨哪会回答他?左手探出,五指如刀,插入阿三的上臂,已经结疤的上臂登时血流如注。阿三痛得大声惨叫,连芈压都吓了一跳,就要动手,看看纹风不动的有莘不破,心知有异,才忍了下来。   阿三拼命挣扎,有莘不破喝道:“阿三!他在给你续臂!是男子汉的就忍住声别丢脸!”阿三这才咬住牙关,闭上眼睛任血晨作为。   血晨五根修长的手指不停游动,拨动着阿三两截手臂的经脉骨骼,突然右手一送,把断臂安了上去,咬破舌尖,喷在断臂接口上。那点血沿着接合处流动,所到之处,断臂自然吻合,结了一圈浅浅的疖子。   血晨冷冷道:“躺上三天就没事了,保证比原来的手更有力气。”   阿三点了点头,随即摔倒,原来是痛晕了过去。芈压叫来阿三的属下,把他扶回去休息。   “不错嘛。”有莘不破说,“你要是考虑去做巫医,保证生意兴隆。”   血晨冷冷道:“断臂已经接上,我们之间有怨无恩。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有莘不破笑道:“你的身体倒是恢复得蛮快的。不过别忘了这里还处在沙漠的中心,没有我们,你一个人没吃的没喝的,未必能活着走出去。”   “同一个沙漠不可能第二次困住我。”血晨哼了一声,道:“至于吃喝,你们陶函商队的东西,我要拿就拿,你能怎样?”   芈压立刻充满了敌意:“你要抢?”   “是又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拦得住我?”   有莘不破手按鬼王刀,笑道:“好极了!你肯动手最好。我正好拿你做个演习,积累点寻找元婴的经验,将来再对上血祖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血晨脸色一变:“你遇见过他了?”   “是又如何?”   血晨怒道:“不可能!如果你遇见过他,就不可能还活着!”   “呵呵,真是让你失望了。我确实遇见过他,不过现在也确实还没死。”   血晨对着有莘不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疑惑道:“他肯放过你?”   “我承认我的确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当时倒不见得是他手下留情,或许是当时周围的高人太多,他不敢下手。”   “高人?”血晨冷笑道:“在他面前,哪有什么高人会放在眼里……”突然想起什么,道:“有莘羖?”   “不许你的臭嘴提我舅公的名字!”有莘不破心中一阵黯然:“如果我舅公还在,嘿!小镜湖旁边只怕免不了一阵大战!”   “还在……难道有莘羖死了?可惜,可惜。”   有莘不破冷笑道:“我舅公谢世你可惜什么!难道凭你这两下三脚猫功夫还想向他老人家报仇不成?”   血晨冷笑道:“我当时不是他对手,不代表一辈子打不赢他。”   “呵!蛮有志气的嘛。成!我舅公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仇我揽过来了,你冲我来就好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放过你!不过……”血晨道:“你还不是我最想对付的人。”   有莘不破一怔,顺口问道:“那是谁?”   血晨微一迟疑,道:“是我家那个老头子。”   “你家那个老头子?难道你是说你师父血祖都雄虺?”   血晨却不像有莘不破那样维护长辈的尊严,道:“没错。我和他已经势不两立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们血宗的事,我可真搞不懂。师徒两个闹别扭,有必要搞成这个样子么?”   血晨还未说话,辕门方向传来于公孺婴的声音道:“这是他们血宗的传统!”   有莘不破奇道:“传统?”   于公孺婴渐渐走近,在篝火旁坐下,对芈压道:“该轮到你去守辕门了。”   芈压道:“我想听听血宗的故事!”   “血门全是一些打打杀杀、冷酷无情的事情,没什么好听的。”   见芈压还不肯去,有莘不破道:“芈压你多大了,还缠着大人听故事?”   这一下子命中了芈压的死穴,他最怕人家说他小孩子气,灰溜溜往辕门跑去了。   于公孺婴继续道:“血宗有个数百年未曾失灵过的诅咒,不破你没听过么?”   有莘不破道:“没有。”   血晨则横了于公孺婴一眼,冷冷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于公孺婴淡淡一笑,继续道:“四大宗派都有各自的生命终极理想,以血宗而论,听说追求的乃是练成不老不死之身。”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什么生命终极理想,不就是发长生不死的白人梦嘛!”   血晨冷笑道:“井底之蛙!”   有莘不破道:“若真的能够不老不死,那又不见第一代血祖活到现在!”   “不破你错了。”于公孺婴道,“至少你刚才这个反驳是不成立的。”   有莘不破一愣:“难道他们真能长生不死不成?”   于公孺婴道:“我本人不是很清楚。但听一些前辈说,理论上,血宗是能达到这一境界的。甚至已经有人达到过这样的境界。”   “理论上?”有莘不破知道于公孺婴口中说的前辈,很有可能是有穷饶乌一流的绝顶高人,当不至于信口开河。   于公孺婴道:“以肉身生命力之强而论,血宗完全可以称得上天下第一!不过就算练成血门传说中的不死之身,也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死亡,而是说他们可以避免生命的自然终结。”   “生命的自然终结?”徂徕季守道:“就是说他们没有被杀的话,就能一直活下去?”   “对。”   有莘不破道:“现在这位血祖大概有十几代了吧?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怎么不见他们活下来?难不成他们个个都是死于非命不成?”   于公孺婴笑道:“给你说中了。不但是死于非命,而且每一代血祖都死在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手上!”   有莘不破又是一怔,不禁看了血晨一眼,突然对他刚才那句话有些明白了。   于公孺婴继续道:“据说当年血宗的创始人已经练成了不老不死之身,但就在接受诸门来贺的大典前夕,他被自己的弟子、后来的第二代血祖所杀。那晚到底为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外人无法得知。但许多年后,一个传说渐渐在江湖上传了开来。那就是第一代血祖在临终前发下一个大诅咒:诅咒自己的徒子徒孙,个个会被弟子所轼杀,血肉丧尽,尸骨无存!”   有莘不破听得心中一寒。心想血宗在四大宗中声名最恶劣果然不是偶然,连师徒传承的关系中都透着邪气。   于公孺婴道:“这个诅咒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数百年来,从没有一位血祖逃得过被弟子轼杀的命运。”   有莘不破道:“如果真有这样的诅咒,难道历代血祖就不会对自己的徒弟防着点么?”   于公孺婴笑道:“这就不清楚了。这个问题,或许你可以带上天山问问雠皇。”   血晨听得脸色大变:“你们……连雠皇大人的行踪都知道?”   有莘不破冷笑道:“哼!那有什么稀奇!”   血晨道:“你们既然知道他的来历,难道想见不出他的厉害?居然还敢去见他?你们是活腻了,还是自大到以为凭你们几个能对付得了我那位几乎已经天下无敌了的祖师爷?”   于公孺婴叹道:“其实我也不想去招惹他,不过为了救出同伴,只能去博一博了。”   血晨扫了他们一眼,突然大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少了一个!那个江离被雠皇大人抓走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怒道:“你笑什么笑!”   血晨笑道:“我笑你们异想天开!居然想从雠皇大人手里救人。且不说你们根本不可能斗得过他!就算你们有高人相助,这会子早就来不及了。那个太一宗的家伙多半早被丢进血池分解掉了。连渣都不会剩下一点来!”   有莘不破闻言全身剧震:“你说什么!”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七关 剑道的秘密   “血池?”有莘不破道:“那是什么东西?”   血晨冷笑不语。于公孺婴的脸色则转为沉重:“是血宗修炼完美身躯的重要场所。”   “完美身躯?”   于公孺婴道:“每个人的身体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总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缺陷。而血宗追求永恒生命的第一步,就是构建一个完美的身体。据说要完成这一步有两个途径:第一是通过自身的肉体再生,把死肉、死皮或一些有瑕疵的部位去掉,利用血宗的重生法门重生。但这个法子见效很慢,而且重生之后的器官或部位也不见得能达到理想状态,通常只是比原来好些。因此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生,才能渐渐接近完美身体的境界。单靠这一途径的修炼很慢,慢得几乎不可能在生命大限到来之前完成。不过,血宗还有第二个辅助的办法,那就是寻找理想的血肉来代替。”   徂徕季守心中一寒,道:“理想的血肉?难道是把别人……”   “没错,”于公孺婴道:“具体的方法我不懂,但基本的原理听说就是找到一个健康的人,放进血池中融解,再把需要的那部分转移到自己身上。比如血宗门人对自己的骨头不满意,见到不破你的骨头够硬朗,就会把你扔下血池,抽出你的骨头换到自己身上……”   有莘不破心中一寒,截口道:“行了行了!别比如了!”转头盯着血晨,打量着他那漂亮的皮肤,修长的身形,森然道:“你也干过这种事情,对么?”   血晨毫不畏惧,道:“那又怎样?”   有莘不破一听大怒。按照于公孺婴刚才所说的原理,那么血晨修炼到现在这具躯体,也不知已经杀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于公孺婴道:“不破,别冲动。真要动手他逃不了。嘿!血宗门下,没干过这事的只怕不多。”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随即心中涌出一阵恐惧:“那个雠皇……他把江离抓去,难道……”   于公孺婴叹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他敢!他要真敢碰江离一下,我一定把他剥皮拆骨,管他什么不死之身!”   血晨冷笑道:“大言不惭!”   有莘不破知道血池之事以后,更不愿和他再打交道,手按鬼王刀,就要动手。于公孺婴道:“不破,等等。”整个陶函商队能够阻止暴怒中的有莘不破的,除了江离就只有于公孺婴了。   于公孺婴道:“你体力只怕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吧?到现在还留在这里,想来是有些打算的。你是想和我们做什么交易么?”   血晨犹豫了一下,道:“本来有过这样的打算。”   于公孺婴道:“说来听听。”   血晨冷笑道:“现在已经没这个打算了,不说也罢。”   “你倒也有几分脾气。”于公孺婴笑道:“你想和我们联手对付都雄虺,是不是?”   血晨冷冷道:“你既然听说过那个诅咒,那你就应该明白,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杀得死他,那个人就一定是我!”   “是吗?”有莘不破冷笑道:“那你就去杀啊!我们不会跟你抢的!”   血晨冷笑不语。   有莘不破对于公孺婴道:“我说什么也不会和这个家伙联手!你别拦着我,我这就宰了这个家伙!”   于公孺婴道:“你不想救江离了?”   有莘不破动作一顿,道:“就算是江离在他也绝不会同意和这样猥琐的家伙合作!再说,你认为这样一个人渣真能帮到我们什么?”   “谁说我要跟他合作了?”于公孺婴转头对血晨道:“血祖的事情,我们暂时不担心,因此对联手对付他没兴趣。不过我们也许可以交换一点信息。”   血晨道:“信息?”   于公孺婴道:“血祖在西陲露过两次面,因此我们知道一些你应该还不知道的东西。而我们对雠皇却一无所知。”   血晨道:“我怎么知道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于公孺婴脸色一沉,道:“你既然怀疑我,就请便吧。”   血晨迟疑道:“好吧,有穷饶乌的传人,想来不会说假话。你先说。”   于公孺婴斜眼一瞥,似乎因这两句话便把血晨看低了三分,道:“第一,雠皇的使者两度在西南的雪原出现,因此你师父知道雠皇还活着的可能性很高;第二,四大宗师中除了你师父以外,还有两位曾在雪原出现过,现在你师父很可能被其中的一位牵制住。”   血晨心中琢磨着于公孺婴这两句话,觉得可信度很高,便道:“那我也告诉你们两件事情。”模仿于公孺婴的说话方式道:“第一,几十年前我祖师爷遭到暗算,尸骨无存,但他的元婴却未被完全消灭;第二,他这些年一直蛰伏不出,很可能就是因为他还没有造出一具完美的身体。”   徂徕季守续道:“第三,你发现自己已经被你师父所猜忌,所以才打算前往天上,想利用你祖师爷的力量来对付你师父。”   血晨脸色一变,有莘不破大笑道:“没出息的家伙!在这里杀你,污了我们车城的地方。滚!既然你要投靠雠皇,我们就在天山上再见分晓!”   血晨看看有莘不破,又看看于公孺婴,心中没有胜算,话也不丢下一句,隐入黑暗中。   血晨一走,有莘不破怒色转为忧色。   于公孺婴道:“别太在意血晨的话。雠皇把江离放进血池血解的机会不大。”   “哦?”   于公孺婴道:“你是见过都雄虺的,有没有注意到他的体质?”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于公孺婴道:“我没见过他,但从感应到的气势推想,他一定是那种筋骨紧凑中暗藏强横的类型。”   有莘不破道:“不错。十分雄壮!”   于公孺婴道:“由都雄虺可以推想,雠皇所要的身体应该也有相似的特性。江离一向偏向于调精养神,他的身体对雠皇来说只怕太脆了。而留着江离性命的话,也许有更好的用途。”   有莘不破一点便透:“你是说他会拿江离来跟他师父谈条件!”   “对!”于公孺婴道:“此外,四大宗派还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   “什么传统?”   “那就是一般情况下,宗师们都不会介入下一代的斗争之中。”于公孺婴笑道:“所以有朝一日,如果江离和雒灵动手,我敢打赌,就算雒灵的师父在场也绝不会帮忙的。反之亦然。因此宗师们主动向别的门派的小辈出手的情况很少见。雠皇比江离高出两辈,如果在江离受伤的情况下对他不利,会惹来耻笑的。何况,如果我所料不差,雠皇重造身体的材料应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不缺江离这一块嫩肉。”   “不错!”接话的居然是徂徕季守:“应该早就够了。”   有莘不破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徂徕季守苦笑道:“如果我们猜得不错的话,那这个流传了数十年的剑道传说,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谎言?”有莘不破脑中灵光一闪:“你们是说,所谓血剑的存在,其实是雠皇用来吸引天下剑客蜂拥而至的谎言?”   于公孺婴道:“据说,在蛮南有一种异术,是把许多毒虫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让它们互相残杀,最后把剩下来那条最毒最强壮的炼成毒虫。雠皇被徒弟害得尸骨无存,远避天山。但天山一带地广人稀,哪里去找那么多体质上乘的人来给他重造身体?”   有莘不破接着道:“于是他散布了这个谎言,把天下剑客都吸引到这个地方来,从中挑选适合的身体诱入血池血解,以此重生!”   徂徕季守叹道:“只怕真是这样的。没想到……没想到我们兄弟毕生追寻血剑的结果,竟然是找到了一个谎言。”   于公孺婴却道:“雠皇确实很可能利用了血剑传说。但血剑宗的传说未必全是假的。退一步讲,就算传说中的血剑根本就不存在,你们的努力也不会因为这是个谎言而白白浪费!天狗,还记得在我们刚见面时你所说的话吗?”   徂徕季守精神一振,笑道:“不错。真正的剑客在这剑道上所寻找的根本不是血剑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剑道颠峰!”   血晨走出陶函从车城之后,意外地发现原本荒凉的沙漠竟然出现一条向西延伸过去的绿色植物线。他一开始以为是幻觉,但把其中一截仙人掌撕了下来放在口中咀嚼,汁水黏稠,这才知道都是真的。   为什么会这样?血晨没有多想,沿着这道绿色向西边奔去,累了便卧倒在路旁,渴了便挖些仙人掌充饥。他对这生长不易的生命全无半点爱护之心,往往连根拔起,咀嚼不完便随手丢在地上。如此不知走了多久,天山已在眼前。然而如何寻找神秘的雠皇呢?   天山横亘数千里,广袤、壮美而荒凉。这天血晨在一片山坡草地上正感无着手处,依着感觉乱逛,蓦地瞥见草地上两个人影,似乎正在歇息。血晨心中大喜,迎了上去。走近一看,只见那两人一个全身包在一团灰衣之中,不但看不清面目,连身材也瞧不清楚,另一个却是一个短发少女。血晨还没开口打听,那短发少女扫了他一眼,对那灰衣人说:“主人,这男人的身体不错。”   那灰衣人动也不动,道:“这家伙没用!全身都是二手货。”呻吟沙哑,听不出年龄,只知是个男人。   血晨听了这句话却心头大震,马上意识到这一男一女都绝非常人!   那短发少女道:“主人,我们继续上路吧。这个家伙,要不要宰了?”   灰衣人道:“不必理会他,由得他去!”站起身来。   血晨哼了一声,拦在两人身前。那少女笑道:“主人,这人要送死哩。”   灰衣人还没说话,血晨喝道:“你们两个什么人!敢在少爷面前撒野!”   少女笑了笑,左手抬起,灰衣人忽然道:“且慢动手。”转身对血晨道:“小伙子,你从夏都来?”他虽然面对着血晨,但血晨还是看不清他的面目。   血晨道:“没错!”   灰衣人道:“来天山做什么?”   血晨心中一阵迟疑,他找上这两人本有问路的意思,但真要问时却发现不知从何问起。加上眼前这两人来历奇特,心中起了忌惮,更不愿意轻易透露自己的意图。   灰衣人见他没回答,问道:“你是来找血剑,还是来找血池?”   血晨心头一震,道:“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嘿嘿笑了两声,道:“你是都雄虺的徒弟吧?”   血晨被人三言两语窥破来历,然而他却始终看不破这灰衣人的深浅,心头又是一震。   那少女忽然插口说:“主人,既然这家伙的身体没用,跟他讲那么多干什么。把他杀了喂鸟吧。”   血晨将这两人前后的话一串,脑中灵光一闪,道:“你们也是血宗门下!”   少女咯咯一笑,不答他的话,灰衣人却笑道:“错了,错了。我怎么会是‘血宗门下’?我是血宗的老祖宗!”   血晨一听大吃一惊!他来天山要寻找的就是上代血祖雠皇,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但他却万难相信会这么容易,冷笑道:“你敢自称自己是雠皇大人!哼!”   “哼是什么意思啊?”   血晨道:“雠皇大人是我太师父!我绝不容许别人顶着他老人家的招牌在外边招摇撞骗!如果你今天不能证明自己就是,我绝不放过你!”他这样子说话,其实已经信了两分。   灰衣人对他色厉内荏的威胁毫不理会,转头对少女叹道:“这家伙没眼光、没见识、没根骨、没志气,都雄虺怎么这么没眼光?收这样的徒弟。嗯,是了,他是害怕那个诅咒!压根儿就没打算收嫡传的弟子。”   血晨听他道破血祖和自己间的关系,心下更惊,对灰衣人的身份又信了两分,躬身道:“请前辈恕罪,晚辈从未见过太师父,所以不得不谨慎。若前辈能一显神通,令晚辈心悦诚服,晚辈自当鞍前马后,以供驱策。”   少女笑道:“威胁不行,改拍马匹了。主人,这家伙我瞧着恶心,还是宰了吧。”   灰衣人笑道:“不急。”对血晨道:“你要到血池,想来是要找办法对付都雄虺了。”   血晨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是。”   “很好。”灰衣人道:“天山有一颗‘贪吃果’,是上一次昆仑大开的时候,我渡过弱水带回来的,三十年前用第一次复活后的残余精血作土壤,种在天山某处。你去寻来,若找得到,便算是有缘人,我便教你怎么对付都雄虺。”   血晨听他的语气、气派、见识都像极了传说中的祖师爷,又听他说出“第一次复活”的话来,血宗元婴复活乃是门中的不传之秘,这灰衣人居然能够道破,心中又多信了两分。当下道:“前辈所说的贪吃果,不知生在何处?有何特征?”   灰衣人一笑,那少女冷笑道:“要不要我去择了来送到你手上啊?”   血晨脸上一红,灰衣人笑道:“羽儿,送他一程吧。”   少女道:“是。”手一挥,一股龙卷风拔地而起。血晨一个不防,被这股强大的龙卷风卷入天山群峰之间。   灰衣人道:“你这风起得恁大了。陶函商队离此已经不远,此时只怕已经见到了。”   “怕什么!主人!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   灰衣人道:“我只因尚未找到一副好骨架作根基,所以迟迟不肯完成最后的复活。现在这个身体不过是一个临时的宿体,要拿住那几个小伙子,只怕不容易。”   “何必主人动手!”少女道:“羽儿一个人便足够了。”   “哈哈哈……”灰衣人道:“你自负得太过了。别人不说,光是被你拿住的那个江离,根基就绝不在你之下。当时他要不是召唤大椿精力耗尽,你未必能胜过他!”   那少女却似乎不服,只是不敢和灰衣人抗辩。   灰衣人又道:“江离这小子真的很不错,申眉寿有这样的徒孙,运气啊!如果这小子能活下来的话,将来成就只怕还在申眉寿之上。你别看这小子斯斯文文的,其实骨子里傲气得很!但他言语间对自己的朋友那么推重,莫非那几个人也有和他相捋的资质?”   少女道:“我可看不出这几个人如何了得,羽儿这点能耐,他们遇见了我还不是束手就擒?”   灰衣人“嘿”了一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那几个年轻人个个大有来头!那个手持日月弓的小伙子,多半是后羿的隔代传人。被你打的奄奄一息的多半是桑鬲(读里)的孙子或重孙。不过我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个召唤出玄鸟的小子!嘿!契的后人,个个都不是凡品啊!我所要的绝世根骨,多半就在这三人之中了。”   少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把他们全部拿下,主人你再慢慢挑选。”   灰衣人一笑道:“你胃口太大了。我这次来是来相相货色。要是会被你一网打尽,那这几个小子就不值得我如此期待了。你这次只要能诱得他们都出手就行。擒拿的事情,我自有主张。”   少女不敢违拗,点头答应。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八关 风之少女   陶函商队停了下来,因为于公孺婴望见了那龙卷风。   “就是那风把江离卷走的?”有莘不破问。   于公孺婴点了点头。   “好像离我们不是很远。”芈压说。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   “停车!布阵!”三十六铜车首位环接,布成车城。   “不破哥哥!”芈压说,“我们这就去把那个袭击江离哥哥的家伙捉回来!”   “用不着!”于公孺婴道,“好好等着吧。很快就能见到那个人了。”   陶函商队的车城仿佛凝固在黄沙戈壁间,辕门向西,远望天山的积雪。申时末停车,酉时初阵成,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月亮退隐,太阳出山……整整一天过去了,芈压已经在辕门外等得睡着了,到处还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于公孺婴看来却一点也不着急。   芈压等得烦了,叫嚷道:“不破哥哥!那个家伙一定是怕了我们,不敢来。还是我们去找她吧!”   有莘不破跃跃欲试,但看了看辕门内的于公孺婴,他正划地为棋,向徂徕季守请教据说传自另一个文明的棋术。“等一等吧。”有莘不破说。   “要是给她跑了怎么办?”   有莘不破还没回答,一阵沙尘扑面而来,打了他和芈压一脸,把于公孺婴划好的棋盘也盖住了。于公孺婴倒拖落日弓,又划了一个棋盘。   有莘不破赞道:“好风!只怕要来了。”   “没错,真的是她。”   好熟悉的声音啊!有莘不破一回头,一个人怔怔地望着西边发呆,脸色苍白形容销售,正是多日来作茧自缚的桑谷隽!芈压欢呼一声,有莘不破也是心中激动,道:“小隽,终于醒了!”   桑谷隽向他作了一个要吐的表情:“别恶心!我告诉过你不要这样叫我!”随即恢复了那脸痴痴的神情。“嗯,我睡了多久了?”   “好久咯!”芈压说:“我们越过群群重山,现在在剑道上。看——那就是天山了!应该不远了。”   “剑道?”桑谷隽道:“那水族的事情……”   “解决了。”有莘不破道:“虽然留下了一些手尾。”   “手尾?”   “嗯。”有莘不破道:“后来弄得糊里糊涂的,只怕中下游还是免不了一场水灾,但应该不会很严重。唉,最麻烦的是,江离给抓住了。”   “什么!”桑谷隽一震,有莘不破道:“当时我们离得远了,都没看清楚,只知道那抓走江离的人是个控风的人,似乎是个少女。”   桑谷隽又是一震,叹了一口气道:“是她,真的是她。”   有莘不破道:“谁?把你打伤的人?”见他点点头,有莘不破骂道:“桑小子你也太窝囊了。打了败仗也就算了,怎么连对方的力气也没耗掉多少!从孺婴老大的转述看来,那人对付江离的时候简直还是个生力!嘿!还是个女人!”   桑谷隽这次出奇的没有还口,只是说:“她叫燕其羽。”   “燕其羽?”有莘不破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担心地说:“你小子不会迷上她了吧?”   桑谷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是吧!你不是一直牵挂着那个坐着芭蕉叶的美眉吗?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咦,等等,”有莘不破托了托下巴,“芭蕉叶……天!不会同一个人吧?”   桑谷隽点了点头,脸上居然有些红。   有莘不破见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作什么表情好,说道:“呵,嘿,呵……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会那么没用,原来是遇到……遇到克星了。嘻嘻,我收回刚才骂你的话。”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要紧,小隽啊,你这一仗败得大有道理,很好,很好。”   “好个屁!”桑谷隽骂道:“要不是我,江离就不会……”   “不要紧的。”芈压也上来凑趣,“只要我们把江离哥哥救出来,你再让嫂嫂给江离哥哥道个歉,双方揭过就没事了。”   桑谷隽的脸色更红了。岔开话题道:“燕……燕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呢?”   有莘不破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刚才芈压的玩笑说得太容易了,雠皇可是那么好对付的么!能否救出江离已经是未知之数,就算能救出来,中间定要经过难以想象的苦战。燕其羽是雠皇的使者!只怕桑谷隽这点痴心是极难梦圆的了。   桑谷隽又问道:“我昏迷的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来说!”芈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有些芈压不是很清楚的,有莘不破便补充两句。太阳开始西斜,风越来越大。约一顿饭时间,芈压才把这一路来的事情讲完。   桑谷隽听说燕其羽竟然是雠皇的使者,急得直挠头。连玄鸟降临、天魔出现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了。直到听说新交了一个朋友徂徕季守,这才向辕门内望了一眼。   有莘不破笑道:“孺婴老大好潇洒,这会子还拖着天狗兄下棋。等他们玩完了,我再替你们介绍。天狗这人蛮有意思的,多亏我们老在他面前唠叨你的丑事,他对你也是‘久仰’了。”   “哦。”桑谷隽答应着,但连芈压都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切!”有莘不破骂道:“你这小子真不是东西!重色轻友。”   芈压噘嘴道:“就是,就是!”   桑谷隽道:“不破,你们……是不是怪我?”   有莘不破见他认真,忙道:“别说胡话,我们开玩笑而已。这里这么多兄弟,绝对支持你排除万难,把那位芭蕉上的美眉追到手!就是江离也肯定是支持的!”   “谢谢。”   有莘不破笑道:“你别那么认真好不好,我不习惯。”   桑谷隽笑了笑,这才恢复了一点受伤前的神采,道:“我能不能分别求你们两个一件事情。”   芈压马上点了点头。有莘不破却笑道:“要我给你出谋划策、作个爱情军师吗?”   桑谷隽不理他的调侃,道:“芈压,我肚子饿。能给我弄点吃的么?”   “肚子饿?就这点小事?”见桑谷隽点了点头,芈压不禁有些失望,这事也太小了。   桑谷隽把芈压送来的东西三两下扫个干净,赞了几声。这时,从西面扑过来的风已经越来越大了,于公孺婴和徂徕季守的棋也到了紧要处。   有莘不破道:“你要求我什么事情?”   “嗯……我能感觉到是她……”   “她?”   “燕姑娘。”桑谷隽道:“我在茧里就感觉到她要来了。”   “原来如此!”有莘不破和芈压一齐叫了一声。有莘不破满脸夸张的讥讽,芈压也学着他的样子,骂道:“重色轻友!”   有莘不破笑道:“看来我们还得多谢我们的芭蕉叶姑娘,要不是他你都不知道还要在蚕茧里睡多久!”   桑谷隽今天的脾气出奇的好,话说的也有些底气不足:“呆会如果她来了……”   有莘不破笑道:“放心,我们会给你个机会和她单独见面的。”   “不。不是。”桑谷隽说:“我希望你不要出手。还有,帮我看着孺婴老大,如果他要射箭,可无论如何帮我拉住他!”   有莘不破怔了一怔,道:“那江离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见桑谷隽不言语,有莘不破道:“等江离救出来,你要怎么胡天胡帝我们都由得你。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出朋友!”   “我知道。”桑谷隽道:“可是……”   “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有莘不破道:“呆会你可以先上。最好你能把她留住!其他的,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桑谷隽叹了一口气,芈压看着觉得可怜,替他求道:“不破哥哥……”   有莘不破喝断了他:“芈压!”   芈压被他这一声断喝吓了一跳,随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不再说什么,跟着有莘不破回辕门内看于公孺婴和徂徕季守下棋。   桑谷隽独个儿站在辕门外,他身上只是几张蚕丝裹着,被大漠的风一吹,只觉得干燥难耐。他知道有莘不破的话是有道理的,现在应该把救出江离的事情放在首位。至于那个女孩,对她来说自己的恋慕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对她下手。在大镜湖的地门,他就算在失去意识之后也没想过要伤害她,只是用一根丝线把她牵绊住,何况现在!   “也许我真的很没出息。”桑谷隽喃喃说。燕其羽伤了她,但他对她的思念反而更加厉害,甚至只是远远感觉到她的存在便提前破茧而出。   远方一阵混沌,野马耶?尘埃耶?究竟是天上掉下一个龙卷风?还是地上倒卷的羊角气?大风接天蔽日,把天地的界限都扰乱了。   “来了,终于来了……”那龙卷风离此还有数十里,但外围的威势已经足以令人战栗!桑谷隽知道,如果让旋风的中心卷到车城附近,就算是万斤铜车也得被卷上天去!   “不破说得对。”桑谷隽告诉自己:“现在最要紧的,是朋友!”走出数里,手按地面,“青山隐隐”——数座沙丘耸起,挡在陶函车阵前面。桑谷隽背对着沙丘,等待着龙卷风渐渐逼近。   一片芭蕉叶滑过长空,停在桑谷隽上空,叶上的少女咦了一声,道:“是你!桑谷隽!”   “燕姑娘。你好,谢谢你还记得我。”   燕其羽哼了一声道:“你受了我风轮之伤,居然还没死!”   “嗯。谢谢你。”   燕其羽奇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关心我的伤势。”   燕其羽一听,不由莞尔:“你这人可真奇怪。嗯。那个江离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桑谷隽全身一震,讷讷说不出话来。燕其羽道:“不过他的话我不大相信。就算相信也没用,桑谷隽,你这种男人我不喜欢。”   桑谷隽只觉得脑袋轰隆隆作响,就像被江离的雷惩劈中!   燕其羽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蔑道:“没出息的男人!”   这句话把桑谷隽刺醒过来,勉强收拾好心情,仰头道:“燕姑娘。我的好朋友江离,是被你……被你带走的吗?”   “是。”   “他怎么样了?”   “还没死。”   桑谷隽哦了一声,不知是因为宽心,还是一声无意义的呓语。   躲在沙丘中的有莘不破听到两人这一轮对话,咬牙切齿。旁边芈压道:“不破哥哥,怎么了?”   有莘不破道:“这婆娘好可恶!要不是碍着桑谷隽,我马上冲出去把她砍了。”   只听桑谷隽道:“燕姑娘,你能不能放了我江离?我们作个朋友,好不好?”   燕其羽哈了一声,似乎听见了一个极其荒唐的提议,指着背后十里处的龙卷风道:“看见没?这可是近三年来这篇沙漠上最大的龙卷风。我把它赶到这里来,你这几个沙丘要是能挡得住它,我可以考虑考虑你的问题!”   “好!”桑谷隽隐隐间仿佛看到了一个可以化解双方对立立场的用力点,精神一震,脚下一沉,小腿陷入沙中:“燕姑娘,这里风大沙大,不但是你的地盘,也是我的地盘啊。”   燕其羽见两道纱线从桑谷隽脚下弧形衍射出去,绵延十余里,似乎要形成一个沙圈把龙卷风包围起来。“他要做什么?啊,是了,这纱线藏着他的力量!他要隆起一围沙丘把龙卷风困住!这旷漠之所以能形成大风,就在于阴阳二气不衡。若给他把这一带弄成一个小盆地,二气混沌,这里便成为一个死谷!”   燕其羽手一挥,几道风刃向桑谷隽袭去。桑谷隽抱头抵挡,叫道:“燕姑娘,你不是说只要我把这龙卷风……”   沙丘中有莘不破骂道:“桑谷隽这个混蛋!见到女人连祖宗姓什么都忘了!那女人根本什么都没答应过他!”   果然燕其羽冷笑道:“我有说过不对你出手么?受死吧!昊天风轮!”   有那巨大的龙卷风作背书,这风轮来得又快又狠,昊天旋风一瞬一千八百转,把桑谷隽全身绸衣撕成碎片,再把碎片撕成条条蚕丝。蚕丝在风中越来越多,但桑谷隽的脚却向像岩石一样镶在地面上。燕其羽怒道:“你就是一座山,我也要把你拔出来!”   风力继续增强,旋风的向心力把往西南游去的龙卷风反引了回来,两处旋风并作一处,威力更是惊人。桑谷隽果然被慢慢拔了起来,但他的双脚还是没有离开地面,风力没有把他扯出来,桑谷隽脚下泥沙岩石越隆越高,竟然似在借助风力形成一座沙丘——不!形成一座山岳!桑谷隽脚下的山峰越是高大,他就站得越稳!八万蚕丝随着龙卷风渐渐绞成一条条丝绳,扶摇而上,竟然向燕其羽缠来。   燕其羽大惊,想起在大镜湖被桑谷隽一束蚕丝缠住,竟然耽搁了老半天!最好损了一角芭蕉叶才得以脱身,忙借风力再把芭蕉叶升得更高。从有莘不破的角度仰面看去,燕其羽只剩下一个小点,完全看不清身形面目了。   燕其羽在高空道:“你要独个儿赢我么?没那么容易!这里可是沙漠!哼!昊天现劫,度尽一国众生!”   “燕姑娘,没用的。”桑谷隽化作一个沙像,被昊天旋风吹散,漫天风沙在空中四处奔流,作野马形,作猛兽形,作蝴蝶形。气轻沙重,燕其羽渐渐觉得负荷过度。桑谷隽的身形混迹于风沙之间,却显得游刃有余。   燕其羽心道:“我在高空他奈何不了我,他躲在沙中不肯出来,我也奈何不了他。看来真要拿住他也不容易。”这才服膺雠皇说过的话:“看来今天要完成我夸下的海口是很难了,且把主人交代的事情完成再说。”丢了已经被搅得乱七八糟的风轮,趁着风,羽毛一般掠过漫天沙尘,就要飞越沙丘向陶函车城冲来。   桑谷隽、有莘不破一齐叫道:“不好!”   桑谷隽一时脱身不得,有莘不破从沙中跳了出来,横刀而立。燕其羽笑道:“又来一个,看招!”九十九道风刃像有莘不破飞来。有莘不破张开气罩,把风刃挡在外围。燕其羽见了他这样严密的防御力,暗叫道:“好厉害。”   那边芈压也跳了出来,呼的吐出数十个火团。有莘不破大惊道:“芈压快停下!”   燕其羽哈哈大笑,吹一口气,把迎面而来的火团倒刮回去,落入陶函车阵之中!车阵马上一阵大乱。   “走水了!快救火!”   看着陶函商队的人蚂蚁一般乱窜,一些陶函勇士张弓向她射来,但离得太远,射到燕其羽附近早被罡风刮走!燕其羽笑道:“就这几只破竹子也来献丑?我是风之神!就是有穷饶乌来了,也伤不了我!”   蓦听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放肆!”   一声极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燕其羽眼前一花,左肩剧痛,从芭蕉叶上直掉下来。   桑谷隽哎哟一声,飞出蚕丝要救她。忽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裹住了燕其羽,化作一道血光,向西边掠去。   陶函车城乱成一团。于公孺婴看着被弄乱了的棋局,叹道:“可惜,可惜。”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九关 血剑疑踪   于公孺婴伤了燕其羽后,那片芭蕉叶随风西飞。龙爪秃鹰箭一般冲了过去,把芭蕉叶叼住。芭蕉叶在秃鹰口中慢慢枯萎,化作一片羽毛。于公孺婴收了,顺手放入箭筒。   桑谷隽看着沙漠上点点猩红——点点是心上人的血。   有莘不破一拍桑谷隽的肩头,道:“别担心,我看得真切,孺婴老大那一箭只伤了她的肩头。”   桑谷隽叹道:“我也有看到。但把她抓住的那影子……我实在担心。那家伙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我们居然都没有发现!”   芈压道:“桑哥哥别太担心了。我看那黑影九成是那个姐姐的伙伴。”   桑谷隽点了点头:“希望如此。”   桑谷隽用沙丘堆起一个盆地,把龙卷风渐渐消磨掉,徂徕季守见了他的神通,深感佩服,两人定交。   风沙止息之后,陶函商队重新启程,在徂徕季守的带领下来到他昔日的家园——天山山脉中的一个峡谷。   这个峡谷相对于有几百人的陶函商队来说偏小了些,食物也就罢了,商队自身的储粮还足以支撑,水源却明显不足。但桑谷隽已经醒来,方圆数百里内的地下水源尽在他指掌之中,用水便不成问题。   自从家庭被兄长徂徕伯寇毁灭之后,徂徕季守也再没回到这个伤心地。整整十年的时间无人踏足此地,房子破败得厉害。但草木鱼虫却依旧欣欣向荣。徂徕季守坐在峡谷口,不肯进去。有莘不破等安顿好商队之后出来,徂徕季守指着群峰中一片红光道:“看见没有,那团红云。”   徂徕季守所指的是一座奇异的山峰。别的山峰的山顶都笼罩在皑皑白雪中,唯独它顶着一片红云。有莘不破问道:“那就是血池所在吗?”   “不是。”徂徕季守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所说的血池在什么地方,但那地方却应该不是。这山峰奇怪得太过明显了,能来到这个地方的寻剑人望见它没有不上去察探个究竟的,我也曾跟着二哥上去过,却一无所获。山上除了那个奇怪的身影,没有别的东西。”   芈压道:“奇怪的身影?”   “嗯。”徂徕季守说,“据说,那是血剑宗留下的身影。所以人家都叫那个山峰作剑影峰。”   芈压奇道:“身影怎么能留下来?”   徂徕季守笑道:“很难说清楚,但如果看见你就知道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瞧瞧?”   有莘不破和芈压都跃跃欲试,于公孺婴道:“我也曾听说有一个所谓‘剑宗遗影’的存在,师韶还说他在那里听闻过剑鸣。他既如此说,那么那座山峰多半大有来头。”   有莘不破道:“看来大家都想去看看的。不过那座山峰夹在群峰之间,铜车只怕是过不去的了。我们是要轮流行动,还是留下一两位首领在此留守?”   雒灵突然指了指自己。有莘不破道:“你想留下?我怎么舍得。”   雒灵倚在一块岩石上,似乎懒洋洋的不大想动,但又指了指自己,似乎决意要留守。   徂徕季守道:“雒灵小姐若肯留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大哥在雒灵小姐手上吃过大亏,就算恢复了元气,也绝不敢前来冒犯的。”   有莘不破犹豫再三,这才答应。   众人在谷中休息了一夜。当晚有莘不破十分不舍,搂着雒灵要缠绵,却被她推开了。两人认识以后,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轻拍她肩膀,抚摸她头发,作了许多暗示性的小动作,雒灵却总不理睬他。有莘不破心中郁闷,一夜辗转。   第二天有莘不破黑着眼圈,和于公孺婴、桑谷隽、芈压到谷口会齐了徂徕季守。桑谷隽已经恢复了心情,指着他的黑眼圈大加嘲笑,芈压也在一旁落井下石。   苍长老送到谷口,雒灵竟没出来。有莘不破心中微微有些忧虑。于公孺婴道:“雒灵做事从来都有分寸,不要担心。”   有莘不破却哪里能把昨夜的事情说出来跟朋友们参详?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只好接受于公孺婴的说法宽慰自己。   桑谷隽招来幻蝶供众人乘坐,望那座奇怪的山峰飞去。在峡谷中望去,只能见到笼罩着剑影峰的一团红云。望着似乎不远,其实路途甚遥。幻蝶朝着那红云飞出数百里,才渐渐把那山峰看得真切。来到峰前,已近傍晚。   这座山峰十分高大,山颠的南北两面都被血一般的红云笼罩着,徂徕季守说从十几年前便已经如此。   桑谷隽本来要驱着幻蝶直上山顶,但于公孺婴道:“那红云只怕有些古怪。且不要去碰它!”众人这才在山脚停住,步行上山。山峰无路,却丝毫难不倒他们五人。   山间偶有野果野菜、青苔雪莲,都是平原罕见的珍物!芈压一见就手痒,随手采摘。后来摘得多了,他自己两只手拿不过来,有莘不破等只好帮他拿。五人越行越高,还没进入雪域,五个人十只手都没空了。眼见就要达到峰顶,徂徕季守道:“好了,好了,绕过这个弯就到了。”   芈压抢先跑了过去。这时夕阳只剩下一点点余晖,这个坡崖背东面西,空荡荡一无所有。   芈压叫道:“什么也没有啊。”   徂徕季守忽然大喝一声,引发雪崩,有莘不破大惊,张开气罩,把从山壁上落下的积雪弹下悬崖。   芈压叫道:“你干什么!谋杀啊!要不是不破哥哥,我们都得被雪埋了!”   徂徕季守笑道:“你再往山壁看看。”   芈压一转头,只见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又长又大,映在积雪落尽的山壁上。“什么也没有啊,咦,这影子……啊!”他突然大叫一声,手指指向山壁,手中的野生瓜果落了一地。   原来芈压发现山壁上那影子和自己的身形并不一致,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两个叠在一起的影子。再仔细看,又发现另外那个高达百尺的“影子”不是真的影子,而是凹进去的一个人形印记。那栩栩如生的形状,若说是天然的也太巧合了;但要说是有人人工雕刻出来,天下又哪有这样神通广大的匠人能完成这样的奇观!   有莘不破选了一个位置站好,把鬼王刀拄在地上。   桑谷隽叫道:“好!”原来有莘不破站在这个位置上,被夕阳一照,背影投射在山壁上刚好和山壁上那个人形凹印重合。   于公孺婴叹道:“现在我也相信当年血剑宗曾来到这个地方了。为什么相信,却说不出来。”   桑谷隽道:“或许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刚好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影投在这片山壁上,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在山壁上印刻了下来!”   有莘不破道:“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用什么神通,看这个背影留下的神采,当年他一定是站在这里出神,对着这群山,对着这夕阳,自然而然地就留下了这‘影子’。”   这剑影峰比西面的群山都高出一头。有莘不破举目向山下望去,茫茫群峰尽在脚下,遥想当年血剑宗参透剑道无上奥秘,穷究武学之颠峰,来到此地,四顾无人……他胸间突然生出一股豪气,陡地放声长啸,于公孺婴、桑谷隽也都有同感,应声附和,三个人的啸声远远传了出去,又在群山间回荡开来。   雒灵抚摸了一下手中的长剑。她本不使剑,确切地说,她从来不用任何兵器。倾国倾城的美女能用眼神杀人,雒灵杀人连眼神也不用。此刻她手中的这把剑曾在徂徕伯寇手中,屠杀逾十万。在那个不知何名的绿洲中,雒灵却又利用这把剑把十万怨灵全数超度。被雒灵植入“心种”后,这把剑就不再属于徂徕伯寇,也不再是天狼剑,它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天心剑”——有一次徂徕季守经过雒灵身边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有莘不破等人都说这个名字徂徕季守起得好,但徂徕季守却知道这不是他起的。   此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雒灵轻弹剑锋,竟然开口说话:“江离就在那个方向!我知道的。你会回来么?什么时候回来?”   “灵儿。”一个比幽灵更恍惚的身影出现在雒灵背后,“你果然已经过了‘闭口界’了。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开口说话呢?”   雒灵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阵激动。不必回头,她就知道是谁来了:“师父……”   “他当年一定来过这里的!一定!”有莘不破道:“虽然没什么理由,但我相信这影子一定是他留下来的!”   徂徕季守叹道:“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剑客、武者看到这影子,都像你一样,再也不会怀疑血剑宗曾到过这个地方!虽然大家都说不出是什么理由。”   桑谷隽望着山壁上的“影子”出神,道:“他到底是使了什么神通?难道他连影子也练得像他的剑一样锋锐了么?锋锐得连山壁也经受不起!”   于公孺婴道:“来这里之前,我只道这所谓的‘剑宗遗影’只是一个传说,但现在看来,这里只怕真的曾留下血剑宗的秘密。也许这个秘密和雠皇有关系也说不定!嗯,如果这样的话也许能从这座山峰找到一些关于雠皇的线索。”   芈压道:“血剑宗怎么会和雠皇有关系?”   于公孺婴道:“血剑宗是雠皇的徒弟,你不知道吗?”   “什么!”有莘不破和芈压一起惊叫起来。   “怎么可能!”有莘不破道:“那、那他和现在那个血祖……”   “是师兄弟。”桑谷隽睨了有莘不破一眼:“芈压年级比较小,那也罢了。你师父何等人物,这件事怎么会不知道!”   有莘不破一阵黯然,道:“血剑宗……在家里只要有人提起这个名号,我爷爷就会郁郁寡欢老半天,我哪里还敢问他!我也曾问过师父,师父却总说等我再长大些。可是……可是他怎么会是血宗的人!我听到的那个血剑宗虽然很难说是个仁慈的人,但……我无论如何难以将这个传说中的剑神和都雄虺那魔头、血晨那变态联系在一起。”   “血剑宗不算是血宗的嫡传!”于公孺婴道:“虽然是上代血祖的徒弟,但他的功力主要还是用在剑术上。他在遇见雠皇之前已经是第一流的高手!这人太过神秘,江湖上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来历。”瞄了有莘不破一眼,道:“或许你爷爷知道。因为据说他也是东方人。”   有莘不破走近山壁,抚摸着,抚摸着,突然道:“我有总奇怪的感觉,他好像还在这里。”   桑谷隽道:“谁?”   “血剑宗!”   芈压道:“那怎么可能!”   “嗯,那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遥远得像我们的祖神玄鸟凤凰。”有莘不破道:“无论如何,这座山有重新搜索一遍的必要!这座山,一定有别人未知的秘密!”   于公孺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   徂徕季守道:“在你们之前,已经不知有多少人搜索过这座山头了。几乎连一草一木都没有放过,可还是搜不出个所以然来。”   桑谷隽道:“我们不是别人!这一路来,我们做到了很多‘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徂徕季守笑道:“说的也是。”   芈压的肚子却突然叫了起来。有莘不破笑道:“小孩子的肚子就是不争气!”   芈压怒道:“你胡说什么!”呼的一团火喷了过去。有莘不破一闪跳开,闪入一个拐弯,远远道:“我们分头行事,无论有没有消息,两个时辰之后再在此汇合。”   桑谷隽道:“不破也恁性急了。天色已经黑了,等明天再搜索不是更好!”   于公孺婴道:“常人也大多会抱这种想法,他们都没有成功,或许我们逆其道而行、在夜里搜索更有收获也说不定。何况这里也不止是不破一个人性急。”   桑谷隽笑道:“莫非你也性急?难得难得,很少见你热心过。”   于公孺婴抚摸了一下在寒温中冬眠了的银环蛇,道:“心?我的心早已死了,不过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的血沸腾的话……”他轻弹落日弓的弦,道:“那可是和有穷齐名的奇男子啊!如果有可能,真想和他见上一面!”撮口而呼,龙爪秃鹰疾驰而下,抓住于公孺婴飞向高空。   桑谷隽道:“他们一个在空中找,一个在地面找,我到地底看看吧。”一边说话,一边沉了下去。   芈压问徂徕季守道:“天狗哥哥,我们搜哪里?”   徂徕季守笑道:“嗯,我御剑飞行的功夫还很蹩脚,又不会地行之术,还是老老实实到山坡的林间看看吧。”   芈压看着处处积雪,道:“我倒有个主意,我想把这这些积雪全烧融了!”   徂徕季守笑道:“好主意!这壮举可从来没人干过!祝你成功。”说着也隐没在一块积雪的岩石之后。   “可是我肚子饿啊。火气不够!”芈压坐倒在地上,过了好久才站起来,捡起被有莘不破等人丢在一旁的瓜果,把能吃的部分选出来,自言自语道:“我先做顿好的,储足火气,再一把火把这雪融个干净!”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这个晚上,连月光也没有。芈压不怕黑。他年级还小,不懂寂寞的苦处,也还不怕。望着山壁,道:“血剑宗爷爷,你好,我叫芈压。现在就只有你陪着我了。唉。”他没来由地一叹,仿佛这样叹息可以显示自己会思考了,成熟了。“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雪,只有石头。血剑宗爷爷,如果你一直呆在这里,会不会很寂寞?”   一边随口说话,取出从桑谷隽家里偷出来的一个会缩小的陶钵,放大成正常形态,又拿出随身带着的调料,堆石为灶、融雪作水,整治起野菜汤来。夜色如漆,数百里方圆只有灶中偷射出来的那点重黎之火的光芒。   材料虽然简单,但芈压却用了心思。他一开始只是想做一点东西充饥,一动起手来,想起有莘不破所转述的“至味之道在于要约、不在于繁缛”的道理,便变得专注起来,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一股清淡的味道慢慢飘开,芈压用力嗅了嗅,心中满意。可在这悬崖上,除了山壁上那“影子”,再没人能和芈压分享了。就在这时,山壁上那“影子”竟然慢慢缩小,变成正常人大小,跟着竟然游离了山壁,来到芈压身后,融入芈压的影子中。   山坡中的天狗剑,百里外雒灵身边的天心剑,陶函商队所有的长剑、短剑,都一齐震动起来。峡谷亮起了灯火,勇士们纷纷爬起来,抓紧自己的兵器。苍长老发出号令戒备,却找不到一丝端倪。   天狗抱紧自己的剑发怔,雒灵也抚摸着天心剑沉思。   “是他!难道他还没死!”   “他?师父你是指谁?”   回答雒灵的却只是一阵沉默。   芈压却完全不知道这一切,他关注的仍然是他的野菜汤,闻了一闻,知道火候够了,熄了重黎之火,心中赞道:“淡而不薄,好汤!”   只听身后一人道:“淡而不薄,好汤。”   芈压大喜,回过头来,一个男子孤独地站在黑暗中,一身白衣——那是搭配得多么寂寞的两种颜色啊。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关 血雾迷局   芈压看见背后那个白衣人,丝毫没意识到这个人来得如何突兀,只是着急地问道:“好汤?”   白衣人微笑道:“好汤。”   芈压让开身边最好的一个位置,道:“来来!尝尝!”   白衣人笑道:“我吃不得东西的。能闻道这好味道,已经很受用了。”   “吃不得东西,为什么啊?”芈压脸上现出同情来,“是肠胃有病吗?”   “不是。”白衣人说,“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吃。”   芈压“哦”了一声,这一路怪事见得多了,也不再问下去,道:“那你多闻闻。”   白衣人道:“现在已经逊色两分了。刚才最好的那一刻,我已经受用了。”   芈压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不生气反而高兴:“你真厉害!”   “厉害?”   “是啊!”芈压说,“就是不破哥哥也不能像你这样,只一闻就能道出我这汤的三味!”   “嗯。”白衣人仰头默看漫天的黑暗,道:“少年时我认识过一个朋友,也能做出直渗人心的味道了……一晃就很多年了。”   “对了!我叫芈压,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嗯,我有过很多个名字的……你叫我大头吧。”   “大头?”芈压说,“好像是个小名。”   “嗯。”白衣人说:“可我最喜欢这个名字。虽然叫过的只有我爸爸,我妈妈,我哥哥,还有阿衡。”   “阿衡是你的朋友吗?”   白衣人道:“少年时的朋友。我认识他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他煮的东西,也很好吃。”   “啊!真的?”芈压道:“以后要是见到他,能不能介绍我认识。”   白衣人点了点头,突然道:“有人过来了,是你朋友。”   “是啊。”   白衣人道:“我不想见其他人,不要告诉别人见到过我好吗?”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寂寞惯了。”   芈压见他仰天长嘘,道:“好,我答应你。”   白衣人笑了笑,道:“那我先走了。”   芈压急道:“那我以后怎么找你啊!”   白衣人笑道:“你做出好东西来,我闻到自然会出来和你相见。”身形一转,闪入芈压背后,消失在芈压的影子中。   芈压回头时,哪里有半个人影,喃喃道:“大头好厉害啊。身法好像比天狗还快。”   “芈压,你和谁说话来着?”   芈压回过头来,原来却是有莘不破。“没!我没和谁说话。”   “没有!那干嘛说得结结巴巴的。”   芈压不善说谎,干脆不提这事,端了陶钵给有莘不破道:“不破哥哥,试试我这汤。”   有莘不破道:“不知你搞什么鬼!”他对芈压却很信任,心想他就算有什么瞒着自己,存的也不会是坏心,多半是小孩子心里打的小九九,当下也就不再追问。尝了一口汤,道:“好。可惜我来迟了一点,要不然更好。”   芈压心道:“不破哥哥也是个会吃东西的。不过大头更厉害些,一闻就知道了。”   于公孺婴从半空俯视,一开始没发现什么异状,后来试图接触那片红云,飞得近了,隐隐闻到一股腥味,心道:“难道这是血凝成的不成!”他心中揣度这片红云很可能和雠皇有关系,但不敢贸贸然闯进去,沿着红云边缘飞驰,发现红云覆盖了好广大的一片范围,似乎不止一座山峰!   这个高度空气已经颇为稀薄,呼吸略感困难,但于公孺婴一转念,驱动龙爪秃鹰,向更高处飞去。再升高六千尺,龙爪秃鹰已到极限。于公孺婴向下望去,暗喜道:“果然如此!”   原来他从半空中俯瞰,立刻将底下整个布局看得清楚:那片红云一共笼罩了包括剑影峰在内的五座高峰!五座高峰首尾相连,围成一团。中间另有一座较低的山峰,看样子似乎是一座死火山,处于五大峰中间的山谷中。   于公孺婴心道:“常人被这五座大山和红云所迷惑,极难发现中间另有天地。嗯,这些年来未必完全没有人发现,但发现的只怕也都被雠皇扔进血池去了。”正要靠近,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喝道:“好大的胆子!敢夜闯血谷!”一股旋风卷了上来,一个英姿飒飒的短发少女坐在芭蕉叶上,挡在面前。黑夜中无法远眺,等到靠近,两人才一起吃了一惊:“是你!”   于公孺婴冷笑道:“你的伤好得倒快!”   燕其羽气势一馁,退了一退。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龙爪秃鹰通灵,缓缓后退。于公孺婴见燕其羽不敢追来,心道:“这女孩让我那一箭吓怕了。其实在这样的高空上,我也未必是她对手!”他退回留有“剑影”的坡崖,已近五更,天黑得厉害。其他伙伴却都已经聚集了。   有莘不破道:“老大,我们都没什么线索,你那边怎么样?”   芈压道:“管他有没有,孺婴哥哥,先尝尝我这汤。”   于公孺婴却先回答有莘不破的话:“找到血谷了。”   桑谷隽道:“血谷?”   “嗯。”于公孺婴道:“应该就是雠皇的老巢。我和燕其羽打了个照面。”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一先一后地“啊”了一声。有莘不破问道:“在哪里?”桑谷隽问道:“她怎么样了?”   于公孺婴这次却先回答桑谷隽:“她没事,好像没受过伤的样子。”   桑谷隽松了一口气。于公孺婴又道:“血谷就在这剑影峰后面。”说着讲了在高空所见的山势布局。   有莘不破道:“这好办!我们坐幻蝶越过去。”   “不好!”于公孺婴道:“空中有燕其羽守着,太过冒险。”   有莘不破道:“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   于公孺婴道:“那可是在天山!是她的地盘。一个风轮过来,无论龙爪还是幻蝶都经受不起。”   桑谷隽不想和燕其羽冲突,也附和于公孺婴的意思。   “那怎么办?”   于公孺婴道:“我们从地面找路进去!”   有莘不破道:“地面要是能找到路,这几十年来早被人发现了!”   “一定有路!”于公孺婴道,“而且还是血皇故意留下来的。只不过大多数人没找到而已。至于从来没人道破这个迷局,只怕是因为进去的人也没一个能出来!”   徂徕季守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才道:“于公兄说的没错。这样说来,当初我们一家没找到路,也许是好事。”   有莘不破道:“虽然有道理,但问题是我们得找到路!我可不想在这里转悠个十几二十年!”   “不用那么久。”于公孺婴道:“我已经连找路的法子都想好了。”   有莘不破笑道:“孺婴老大就是不同凡响。行!你说有办法准错不了。走吧,我们下山去。”   芈压道:“我这汤怎么办?孺婴哥哥不吃点?”   “不了。正事要紧。”于公孺婴道。   四人相继下山,芈压却有些流连,猛地放出一个火球,撞塌一角山壁,泥土积雪纷纷落下,把那土灶菜汤都埋了。自嘲道:“菜汤啊菜汤,我们正事要紧,qǐsǔü没时间享用你了。这抔雪土,算是给你立个‘汤冢’,嘿!天底下有坟墓的菜汤,你只怕是第一个!”   “芈压!你在干什么啊!”   “没什么。我来了!”   黑暗中没人发现山壁上那个“剑宗遗影”,已经不见了。   “雒灵,你要不要过去凑凑热闹。”   “我答应过照顾这个商队的。”   “嗯,山鬼快来了,你可以让她代你守护这里。”   “师父你也要过去吗?”   “我现在就过去。那剑鸣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去看看。灵儿,收好师父给你的‘小水之鉴’。还有这把天心剑,将来也许有用。”   剑影峰下。眼前已无去路。   于公孺婴正在找路,按有莘不破的说法,直闯进去就是,但于公孺婴却指了指那片血色迷雾道:“一定有古怪。”   有莘不破冷笑道:“有古怪又怎么样!我把气罩张开,就不信这片红雾能穿透过来毒死我。”   “好像有点道理。”桑谷隽不怀好意地说,“不如你先进去试试。”   “进去就进去!”有莘不破二话不说,张开护身气罩就走了进去。才踏上一步,便觉这片血雾就像一块专吸能量的棉花,把他全身精力源源不绝地吸走!   季丹雒明号称防守力天下第一。有莘不破这个气罩传自季丹雒明,一旦张开,端的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但此时有莘不破却用之而不得其法,他不知这片布满“血蛊”的血雾并非“入侵”,而是“吸纳”!因此这个气罩越强大他的真气就泻得越厉害!有莘不破走不到十步便觉得疲乏,知道不妥,连忙奔回。不跑还好,这一跑,真气泻得更快!往回跑了不到五步全身便几乎虚脱。桑谷隽一见不对,飞出蚕丝把他拉了出来。桑谷隽的蚕丝只是一进一出的瞬间,但真力仍然透过蚕丝迅速泻出,才把有莘不破拉出血雾,便觉右臂一阵酸麻,不禁叫道:“好厉害!”   有莘不破几乎站立不稳,道:“这什么鬼雾气!比狍鸮的胃液还厉害!”深吸一口气,这才真力渐复。心下大怒,抽出鬼王刀一个凌空斩劈了过去,那刀气也马上消失在红雾之中。   芈压道:“我用火试试!”一条火龙喷出,也和刀气一样,进入不到数尺便被那红雾“吃”得干干净净!   芈压叹道:“好可怕!要是把这血雾收集好了,把人罩在里面只怕连血祖那样的人也非被榨成干尸不可!”   于公孺婴道:“那倒未必!我们见识不广,不知如何破这血雾罢了。如果是季丹大侠到此,或有莘羖前辈复活,或许知道对付的法门。”   桑谷隽道:“这血雾这么厉害,还是用幻蝶飞越过去吧。”想起还是要和燕其羽作对,心下黯然。   于公孺婴道:“不好不好。燕其羽的风轮很难抵挡!她要是躲在暗处放风,我的箭就未必能奈何她。离开了地面你和不破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有莘不破道:“孺婴老大,我记得刚才在山峰上你说过能找到路的。”   “嗯,”于公孺婴道:“我心里确实有个想法可以试试。”   “那就快动手。”   “不过,”于公孺婴道:“我们就这样进去?”   “当然,难道还要等什么?”   “进去不见得很难,问题是……”于公孺婴叹道:“凭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能对付雠皇?”   几个人都是一怔,桑谷隽随即也叹了一口气,道:“没错。我们来得太匆忙了!本来,对付雠皇这样大事是不该草率的。光是雠皇布下的这片血雾我们就对付不了,见到他本人那还得了!”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道:“依你们说该怎样?”   桑谷隽道:“自然是要有一个好计划。”   “计划?”有莘不破冷笑道:“怎么计划?你知道雠皇有多少实力么?知道他有什么缺点么?知道什么东西能克制他么?不知道!我们完全不知道!呆在这里空想,一辈子也别想有什么计划可以想出来!”   桑谷隽也冷笑道:“依你说又当如何?”   “先想办法进去,打上一两架就把雠皇的底细摸清了。”   桑谷隽哈哈大笑,道:“打上一两架,你以为小孩子玩摔交啊!所谓‘高手决斗,生死一瞬’!他会给你机会第二次动手?那是雠皇!都雄虺的师父!一个不慎,我们就骨头渣都没剩下!”   芈压对徂徕季守说:“从他们两个人的话里我悟出了一个真理。”   徂徕季守微微一笑:“什么真理?”   芈压说:“如果你有一个对头,千万别和他说话,你说什么都是错的。”   于公孺婴大笑道:“芈压长大了。”   芈压白了他一眼:“什么话!我本来就长大了!”   徂徕季守道:“其实,刚才有莘兄和桑兄说的都有道理。”   芈压道:“我又悟出一个真理。”   这次问他的人是桑谷隽:“什么?”   芈压道:“天狗哥哥是我们的客人。”   有莘不破嘘他说:“这算什么狗屁不通的真理!”   芈压道:“你们俩刚才的那几句话在我听来也狗屁不通,但天狗哥哥却说你们俩都有道理,不是客人,会说出这么客气的话来么?”   徂徕季守哈哈大笑,道:“看来我如果想做你们的朋友,而不仅仅是客人的话,就应该对他们两人各打五十大板!”   芈压拍手道:“这就对了!”   于公孺婴突然道:“我说一个真理吧。”   众人一起聆听,于公孺婴道:“我肚子饿了。”转头对目瞪口呆的芈压说:“可惜了你刚才的菜汤。”   徂徕季守道:“我记得附近有条小河,里面可以抓到一些鱼。”   芈压道:“我可以再去采些野菜来。”   于公孺婴道:“我让龙爪帮你。”   桑谷隽道:“我留在这里给你堆个灶吧。”   有莘不破道:“我……”   几个人一起道:“挺尸去吧你!”   徂徕季守抓了五条小鱼,按桑谷隽的说法,“塞牙缝都不够。”但芈压则很喜欢,说可以拿来上味。他和龙爪秃鹰带回来许多野菜野果。   桑谷隽等他们回来,才挥了挥手,弄出一个土灶来。芈压不悦道:“桑哥哥太没诚意了!”指挥于公孺婴去打水,于公孺婴用《广寒曲》冻出一块冰拿了回来。芈压道:“孺婴哥哥不懂水!你这水只能用来洗脚。”   不多时一大陶锅的鲜鱼野菜汤就熟了。有莘不破尝了一口道:“猪食!”   芈压笑道:“没办法。堆灶的人和取水的人都没用心。”   有莘不破道:“你呢?”   芈压望着剑影峰,道:“我今天的心意在山上用玩了。”   有莘不破不再说话,三两下把一钵菜汤一条鱼都吃了个干净。吃完便躺下睡觉。其他人用完膳食,也各自就地休息。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有莘不破犹在打呼噜。   几个年轻人或许都不知道,当他们睡觉的时候,都雄虺就在远处看着他们。   “这几个人如何?”一条人影幽幽垂在都雄虺身后不远处。   都雄虺冷笑道:“不多陪陪你徒弟?”   “我听见剑鸣,过来看看,却什么也没找到。下了山就看见这几个孩子。你呢,有没有发现子莫首?”   “没有。”都雄虺扫了一眼远处的炊烟,冷笑道:“他们找不到路进血谷,在那里磨蹭着呢。”   “是吗?未必是磨蹭吧。我看他们是在等待时机。”   “时机?”   “别人不懂,你还不清楚么?你们血宗的这血蛊子夜最厉害,到了白天就差多了。现在这片雾气虽然把整个山谷裹了个严实,但到了明天中午,雾气稀释,只怕就会露出些缝隙来。那些缝隙便是通往血谷的血道。这几个孩子,等得应该就是那个。”   “他们真有你说的那么精明?”都雄虺冷笑道:“我只看见他们在胡说八道、消磨时间。”   “我却处处看出这些孩子的可爱来。灵儿喜欢的那个男孩,气罩用而不得其法,被血蛊消耗了大量的精力,他那些伙伴明明要争取时间让他恢复,却表现得不露半点痕迹。”   都雄虺笑道:“是么?我怎么觉得根本是小孩子在无端吵闹?”   “呵呵,你好像很不喜欢他们嘛。嗯,刚才我不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冲上去杀掉一两个?”   都雄虺冷笑道:“你明知我们之间有约定在,何必明知故问。”   “但你最喜欢干的不就是说话不算数么?”   都雄虺哼了一声不说话。   “莫非……这几个孩子已经达到了让你没有把握的境界了?”   “没有把握?”都雄虺冷笑道:“要不要现在就取消约定,让我去宰掉两个?”   “呵呵,那倒不必。不过这几个孩子进步可真快啊。他们分开来还是弱了些,抱团的话……也许对付你那个老头子也没问题。”   都雄虺冷笑。   “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个老头子为什么近来敢这么明目张胆?”   “为什么?”都雄虺沉吟了一会,脸色微变:“难道他已经……”   “应该已经能发动‘流毒’了!所以才不怕你找来!”   都雄虺皱眉道:“这可有点麻烦了。”   “所以你现在不能让他发现你来了。”   都雄虺嘿了一声,道:“我会怕他?”   “不是你怕他,是他怕你!他应该还没有完全复活,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只怕一见到你就马上发动‘流毒’大家同归于尽!”   “你的意思是……”   “还是和大镜湖那次一样。让孩儿们在前面冲,我们给他们收拾点手尾便是。你那老头子不会谨慎到一遇上他们就发动‘流毒’自杀。不过,嘿!以这几个孩子现在的本事,你那个老头子对付完之后,就算不死,只怕也没力气‘流毒天下’了。”   有莘不破打起了呼噜,连桑谷隽和芈压也睡着了。于公孺婴却还瞪着眼睛望着什么也没有的夜空。   “在想什么?”说话的是徂徕季守。   于公孺婴道:“我在想,我们到底凭什么去对付雠皇。”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一关 一入血谷·芈压失陷   有莘不破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上午。身边只有桑谷隽和芈压。   “他们俩呢?”   “找路去了。”回答的是芈压。   “还没找到啊。”   “早就找到了。”桑谷隽道:“哼!那个鹰眼混蛋,居然收藏了燕姑娘的一根羽毛也不告诉我!”   有莘不破道:“什么羽毛?”   芈压道:“是燕其羽姐姐的羽毛。还记得那片芭蕉叶吗?就是燕其羽坐着的那片芭蕉叶。”见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芈压道:“那天孺婴哥哥伤了那位姐姐,那片芭蕉叶掉了下来,变成一片羽毛。当时我们都没留意到,但龙爪秃鹰却把那片羽毛叼了下来,孺婴哥哥随手丢进了箭筒。”   桑谷隽嗤之以鼻:“什么顺手!我说他是别有居心。”   有莘不破笑道:“我知道那长得像漂亮小伙子的燕姑娘你很喜欢,可别以为别人也会像你一样见了一眼就会迷上她呀。”问芈压道:“那片羽毛怎么了?”   芈压道:“昨天你一直没醒所以不知道。原来到了中午,这血雾就会淡下来。孺婴哥哥说了声‘果然如此’,就取出那片羽毛来,注入灵力。”   有莘不破拍手道:“我懂了!这片血雾在夜里很浓密,但稀散之后就可能露出夜里没有的路来!不过这山谷范围太大,找起来还是很麻烦。那片羽毛注入灵力之后,很可能会飞回去寻找主人!有那片羽毛带路,我们找路就方便多了。后来如何?和孺婴老大的设想吻合么?”   芈压道:“后来果然和孺婴哥哥的设想一样!那羽毛真的飞了起来。桑哥哥用天蚕丝系着不让它飞得太远。昨天是他们俩去的,我和天狗哥哥留下来听你打呼噜。你问桑哥哥吧。”   有莘不破看桑谷隽时,只见他却不看自己,装作没听见。   有莘不破道:“他怎么了?”   “不知道。”芈压道:“好像和孺婴哥哥吵架了。”   “吵架?”有莘不破笑道:“就因为他们俩吵架,所以今天换了天狗和于公孺婴去找路,他陪你听我打呼噜?”   芈压笑道:“对!”   有莘不破笑眯眯对桑谷隽道:“桑大帅哥,那个鹰眼怎么得罪你了?”   桑谷隽哼了一声道:“没什么!”   有莘不破望向芈压,芈压抿着嘴不肯说。有莘不破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向于公孺婴要那片羽毛,他不肯给你!结果你就以为他……以为他也对那个风女郎有意思。”   芈压赞道:“不破哥哥真是天才少年!”   桑谷隽哼了一声,道:“别说得我那么不堪!我不过说那片羽毛让我保管,谁知道那家伙居然说什么我遇见……遇见燕姑娘马上就会误事!这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桑谷隽是什么人!连轻重缓急也不懂得分辨么?”   有莘不破哈哈大笑,道:“你没见到燕姑娘,是懂得分轻重缓急的;见了燕姑娘,只怕就头重脚轻了。”   桑谷隽怒道:“不破你要打架么?”   有莘不破一捋袖子:“谁怕你!我睡了这么长一个好觉,正愁力气没处使呢!”   两人剑拔弩张,突然一团火冲了过来,吓得两人分别跳开。   芈压叹道:“我们到底是要干什么来的?好像是要来救江离哥哥的吧?”   有莘不破一听到江离的名字,一股气登时松了。桑谷隽想起江离之所以被擒,自己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心中也馁了。   芈压叹道:“今天真奇怪啊。”   有莘不破道:“怎么?”   芈压道:“你们刚才的表现实在太孩子气了。而居然是由我来对你们‘晓之以大义’!我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才十六岁,而我已经六十岁了!”   “那不正好?”只听徂徕季守的声音道:“芈压,你不是一直很想长大么?”   有莘不破喜道:“你们回来了!找到路了么?”   “昨天就找到了,”说话的是于公孺婴,“但那条路不好走,我们多等了一天,想找找别的路径,不过看来也只有那里了。”   有莘不破知道他们再等一天多半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等自己恢复精力,道:“有路就行!只要能越过那见鬼的血雾,再难走也不怕!”   于公孺婴道:“从这里过去约十五里,在一块怪石后面,午时二刻会出现一条路径来。我放过一箭试过,可以通过。不过这条血道出现的时间只有一刻多一点,我们必须在一刻之内越过血雾区域,否则就得退回来!”   有莘不破道:“一刻,要越过去大概要走多长的路?”   徂徕季守道:“大概二十里。”   有莘不破笑道:“才二十里!以我们的速度,根本没问题!”   于公孺婴道:“没有人阻挡,那自然没什么问题。”   有莘不破道:“谁敢来拦我们!”   于公孺婴道:“雠皇是一代宗师,地位尊崇,神通广大,他手下有几个能人并不奇怪!”看了一眼桑谷隽,道:“别人不说,光是一个燕其羽,就不好对付。”   桑谷隽哼了一声,道:“行了!我知道自己的不是!总之如果遇上她,我……我跟别人动手,由你们对付便是!现在救江离要紧。嘿!我枉自多活了几年,这道理还要芈压来教。”   “他们来了么?”   “主人,他们来了。”   “找到血雾之隙了么?”   “找到了。”   “很好!这几个人的根骨都是极品!那个有莘不破的根骨尤其合我的口味!一并都拿下了。”   “我这就去安排。”   “等等!”   “主人还有何吩咐?”   “虽然占了地利,但你们几个还是没办法把他们一口气全部打倒的。饭要一口一口吃,人嘛,一个一个抓。懂了么?”   午时二刻,把血谷层层围裹的血雾现出一条缝隙,形成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小道。   “走!”   五条人影飞了进去,领头的是有莘不破,桑谷隽、芈压和徂徕季守居中,于公孺婴断后。十五里、十四里、十三里……   在这条血雾之隙的中点,有一片好大的血雾空白区域,宽约数十里,地形复杂,怪石棱橧。这片中间地带把通往血谷的道路分成前后两段,通往后段血雾缝隙只有一个狭小的入口,入口处挺立着一块巨石。徂徕季守看得大惊:“好一个战场!如果有狙击,应该就在这里了!”   果然嗤的一声,一道剑气从那巨石后面袭来,伴随着剑气的还有风刃,剑气和风刃混在一起,所过之处,连坚硬的地面也被撕出一条条伤痕。有莘不破张开气罩,消解掉大部分的攻势,但脚步却也慢了下来。   最后面的于公孺婴脚下不停,叫道:“没多少时间!不破!冲过去!”落日弓一响,“巨灵之柱”发出,击破了挡在路口的那块巨岩;落月弓再响,《广寒曲》轻奏,一道寒流从有莘不破、桑谷隽等身边划过,直刺巨石崩毁后露出的几条人影。   那道寒气接近那几条人影,突然一阵扭曲盘旋,从那群人左侧穿过,绕过他们背后,一个转折,从那群人的右侧倒飞回来,攻向和身冲来的有莘不破。   于公孺婴惊道:“对方有操纵寒气的高手在!”   有莘不破只觉冰寒扑面,就如同赤身裸体睡在冬夜里的黄河岸!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芈压叫道:“不破哥哥让开!”一捶肚子,吐出一条火龙。火龙遇到寒气,渐渐消解,而寒意也被火龙的热气驱散了。但有莘不破等的脚步都已停下,冲劲已失。   于公孺婴不得已也停下了脚步,暗中叹了一口气,心道:“对面几人功力不俗,要是进入拉锯战,一刻间哪里能解决!这下麻烦了!”   灰尘寒雾散尽,对方终于露出了面目。桑谷隽一望,几乎叫出声来:低空悬浮着的那片芭蕉叶上,坐的正是燕其羽。芭蕉叶下面,站着一个木偶一般精致而麻木的女孩子。女孩子左右分别立着两个“熟人”,赫然是天狼·徂徕伯寇和血宗的血晨!   徂徕季守深深地看了哥哥一眼,有莘不破则哼了一声道:“当初没把那个变态处理掉,果然碍手碍脚!”鬼王刀凝聚氤氲之气,就要发动大旋风斩!   血晨却抢先一步,指甲划破自己的大动脉,喷出一片血雾,向陶函众人罩来。   有莘不破沾上一点,真力陡泻,连忙推开,叫道:“小心,这血雾也能吸人精力!”话才出口,一股寒意从口腔直透进去,一瞬间竟把他冻僵了!   桑谷隽等大惊,冲上救援,一道剑气借风刃的推力破空而来,把要冲上来的桑谷隽和徂徕季守挡在有莘不破数步之外。   于公孺婴心中一凛:“他们的目标是有莘!”两弓合并,四箭齐发。他一次发四箭,威力稍减,其中两枝分别被徂徕伯寇的剑气、燕其羽的风刃挡开,血晨硬受了一箭,那一箭正中心脏,他却毫不在乎。只有那个木偶般的女孩子被死死钉在地上。   这四箭把对方四人的行动都阻了一阻,于公孺婴叫道:“情况不利!撤!”   桑谷隽使一招“望风卷土”,地皮倒卷,连同有莘不破一起倒拖。于公孺婴断后,一眼瞥见芈压不退反进,暗叫不好,芈压的五条火龙已把倒在地上的女孩卷了起来。   桑谷隽叫道:“快回来!”   芈压叫道:“至少抓一个回去!我……”突然一阵颤抖,一道寒气竟然逆着火龙传了过来,瞬间冻得芈压手脚麻木,无法动弹。燕其羽手一挥,一阵旋风把芈压扯了过去。   徂徕季守挺剑来救,血晨划破动脉,又是一片血雾把两拨人隔开了。   于公孺婴叫道:“先回去再做打算。”   桑谷隽一咬牙,拖了不断挣扎的有莘不破便退,徂徕季守跟着撤退。断后的于公孺婴杀心陡起:“至少干掉一个!”日月弓用上了“死灵诀”,箭筒里抽出燕其羽的羽毛,放弦之际,突然想起师韶的一句话:“她是被雠皇控制了的一个傀儡,挺可怜的一个女孩子。”师韶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一句话会救了一条性命。于公孺婴念头微转,仍射出了羽毛,随即撤退。   血雾阻隔了双方的视线。那片羽毛却像长了眼睛一样,一个斜飞,从血雾中的一个缝隙中穿了过去,无声无息地贴在燕其羽的头发上,如鸟归巢。这羽毛本是燕其羽身体的一部分,因此燕其羽竟然毫无知觉!   才出血道,有莘不破的行动力便恢复过来,他身子一挺,又向血道冲去。于公孺婴和桑谷隽双双拦住他道:“做什么!”   有莘不破怒道:“芈压还在里面啊!”   于公孺婴道:“在过半刻血道就要合上,来不及的。”   有莘不破喝道:“来得及!”   桑谷隽叫道:“不破你别吵!我已经有办法进去了。”   有莘不破稍微安静下来,道:“什么办法?”   桑谷隽道:“我用地行之术,从地底攻进去!”   于公孺婴道:“当初江离利用‘桃之夭夭’的根系便能阻截你,雠皇的手段更在江离之上!焉知他在地下没设下陷阱!”   桑谷隽道:“无论如何,我先试探一下!”说着身子就要下沉,于公孺婴拉住他道:“无论发现什么,要先上来跟我们说一声,不要一个人进谷去!”   “知道!”   有莘不破已经平静下来,不再吵着要进那已逐渐合拢的血雾缝隙,踩着地面,躁道:“芈压不知怎样!”   于公孺婴道:“江离若还没死,那芈压很可能也和他一样!我们还有机会把他们救出来!”又道:“不破,他们的目标好像是你。”   “我?”   “嗯。”于公孺婴道:“看他们今天的举措很可能如此!这样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两句话功夫,桑谷隽已经跳了上来,喜道:“地下可以通行!”   于公孺婴道:“没有机关么?”   “有!”桑谷隽道:“有类似血雾的地气存在,但没地面那么严密,有许多狭窄的路径可以通过!”   有莘不破道:“好!你能带我们一起么?”   桑谷隽道:“若在别的地方我可以带人,但这里只怕不行!下面的形势太复杂。”   于公孺婴道:“你一个人进去,不可能对付得了雠皇!”   桑谷隽道:“我不一定要正面对抗雠皇,只要探出江离和芈压的消息,救人的希望就会大很多!”见于公孺婴还不放心,道:“你不用太担心!他们今天那四个人,应该是血谷除雠皇之外的所有力量了!这几个人都不懂得地行之术,就算有什么危险,我缩入地底深处,他们没一个能奈何我。”于公孺婴这才同意。   有莘不破道:“对了!怎么雠皇没出现,都是一些小角色!难道他就这样看不起我们?”   “应该不是。”于公孺婴沉吟道:“不破,记得师韶的话么?雠皇现在多半还不能自由行动。嗯,是了!不破我知道他为什么他的目标是你了!”   有莘不破一怔:“为什么?”   于公孺婴道:“你的身形气魄,和都雄虺有点像吧。”   “去你的!”有莘不破道:“谁和那个魔头像!”   于公孺婴道:“我不是说你和他长得像,而是说……”他想了想,道:“而是说从某个角度讲,你们是同一个类型,骨架都比较雄壮。”   “雄壮不雄壮是一回事,别把我跟他扯在一起。”   于公孺婴道:“我是推测,雠皇可能相中了你的骨架!”   “什么?”   于公孺婴道:“听说血宗虽然可以随意更换血肉,但作为根基的那部分骨肉还是很重要的。根基好了,其他的增增补补便事半功倍!如果雠皇等了这么多年没有完全复活,那么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还没找到一具最佳的基础肉身!”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道:“说起来,老大你好像比我还结实些!他们为什么不找你?”   于公孺婴笑道:“可你比我年轻啊!至少年轻好几岁!”   “闲话少聊!”桑谷隽道:“如果雠皇真的行动不便,那我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了。”   有莘不破道:“你现在就去?”   桑谷隽想了想道:“不,等明天中午。”   “为什么?”   桑谷隽道:“地下地气的活动周期似乎和这片血雾很相象。我想明天中午缝隙会更大!那时去应该会比较顺利!”   徂徕季守道:“那好!明天你从地底去,我从血道去。”   桑谷隽道:“血道?要是能过去还用得着从地底去么?”   徂徕季守道:“你把对方高估了!今天我们受挫,主要是对方知道我们的底细,而我们却是仓促作战!而且我们的作战目的也有失误!在那样一个地方,由于要赶在血雾缝隙合拢之前冲过去,所以我们都显得太过匆忙,最后才演变成一团混战!”   桑谷隽点头道:“有道理。本来我们有五个人,他们才四个,而起平均实力也不见得在我们之上!只是那个地形太麻烦!血雾缝隙出现的时间又太短!要在一刻间击败敌人同时越过去也不大可能!你难道有什么好主意?”   徂徕季守道:“我不是真要闯过去,而是要声东击西!虽然你说对那片地气很有把握,但我看只怕没那么简单,也许还有些机关没有发动。但如果我们把他们的主力拖在血道,那地下的陷阱再怎么厉害,没人主持也要大打折扣!”   有莘不破道:“好!明天我们三个再去闯血道!不过可不仅仅是要拖延时间。明天我们就算闯不过去,至少要宰掉一两个!”   桑谷隽道:“三个对四个,有把握么?”   于公孺婴道:“是三个对三个!”   桑谷隽道:“怎么是三个?”   于公孺婴道:“你别把小芈压看扁了!向他施放寒气的那个女孩子现在多半也不好受!”   “我还没死么?”   芈压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木偶般的脸,马上骂了起来:“是你这臭女人!”那女孩突然身子摇了一摇,软倒在地。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二关 芈压的初恋   芈压醒来,发现身体内部的寒气已经被体内的三味真火驱散得干干净净。但另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力量锁住了自己的手脚、四肢和咽喉,无法动弹,也无法召唤精火。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好像在一个小山洞里,眼前一个木偶一般的女孩,正是冻住自己的那个家伙!芈压心头火起,骂了她一句,突然那女孩身子晃了晃,竟然软倒。芈压是个家教良好的贵族公子,自然而然要去扶起她,手伸出去才知道自己能动,但扶住那女孩子,却觉得十分吃力,看来身上被人作了什么手脚。   女孩子的身体忽冷忽热,芈压知道她多半是受了自己重黎之火的伤。原来这女孩子在冻住芈压的同时,也被火龙侵入经脉,连她的主人一时也没法替她化解。此时芈压手无缚鸡之力,但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扶着芈压站稳,说道:“为什么要扶我?”声音和她的脸一样平板麻木,就像在背书。   芈压放开了她,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谁理你!”这时候近距离看她,发现她只怕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身体瘦弱,实在还算不上是个“女人”。一张脸十分精美,但却精美得像一个脸谱,没有一点生机。不知怎地,芈压突然很可怜这个女孩子,声音不觉也温柔了两分:“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帮雠皇那坏蛋做事呢?”   “坏蛋?你说主人是坏蛋?坏蛋是什么?”   芈压一怔,道:“坏蛋就是……就是很坏的人!”   “很坏的人?我不懂。”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芈压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我懂了!我知道了!你是被那个雠皇抢来控制住的!是不是!哼!”和这女孩子说了两句话,仿佛觉得对方没那么坏了,觉得对方是受到了雠皇的欺骗或威胁,胸中一股豪情涌起,想要把她拯救出来:“你放心!不破哥哥他们很快就打进来了,到时我们会连你也救出去,脱离那个雠皇的魔掌!”   “不知你在说什么。”女孩子转身一步步走出去。芈压叫道:“你别走啊。”要去追她,走不上两步才发现左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不由一阵恶心:原来是缠住自己的是一条绳子形状的血肉!   “这‘肉灵缚’的另一端直接系在主人的身体上,你不可能跑得掉的,死心吧。”说着走出了洞口。   “唉,这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害自己失陷的女孩子,芈压突然不痛恨了,反而觉得她很可怜。“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压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没一会,那个女孩子捧了一盘食物进来,放在芈压面前:“吃东西了。”   “你真好,”芈压对这女孩子的印象又好了两分:“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女孩指着缠着芈压双脚的肉条说:“这是主人的一部分,你身上有什么感觉,主人都能知道。”   芈压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别说废话,快点吃。”   芈压吃力地拿起筷子,却又放下:“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快点吃。”   芈压抬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吃?”   女孩道:“因为主人吩咐我拿东西让你吃啊。”   芈压道:“难道你主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也不懂得变通。”   “我们当然要听主人的话。不然要听说的话?”   芈压道:“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主张的吗?”   “主张?”女孩一脸茫然,似乎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知道啊。主人又没有给我。”   芈压叫道:“主张怎么可以是别人给你的!别人给你的还是主张吗?”   “可我的一切都是主人给我的啊。”   “一切?”芈压冷笑道:“难道你还是他生出来的不成?”   “生?”女孩说,“不是啊,我们是主人造出来的。”   芈压惊道:“你说什么?”   女孩说:“燕姐姐说的,我们是主人造出来的。”   芈压听得目瞪口呆:“造……造人?”   “嗯,”女孩说,“燕姐姐说的,我们都是用血池里的血肉造出来的。主人一个风妖的精魂混合血池中的精华造了燕姐姐,所以燕姐姐有生命也有感情。而我的心只是一块‘雪魄冰心’,所以虽然有生命,却没有感情。”   芈压讷讷道:“没有感情?”   “是啊。”女孩说,“燕姐姐这样跟我说的。喂,你别老顾着说话,吃点东西啊。”见芈压神情颓废,道:“要不要我喂你。”   “啊?”芈压有点不好意思道:“不好吧。”   女孩却已经夹起食物:“张嘴。”芈压张开口含下了食物,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说:“不要,我自己吃。”从她手中接过筷子,碰到她手指的时候,只觉得她的皮肤一片冰凉。   “你的手好冷。”   女孩哦了一声,说:“是吗?”   “嗯。”芈压说,“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知道,我骨头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主人说那是什么重黎之火的火气入骨。”   芈压大吃一惊,道:“对了,那是被我伤了,你主人没帮你治疗吗?”   “主人帮我拔了箭,我在血池泡了一下,换过了伤口的血肉就好了,但那火气却还在。”   芈压有些歉然:“要是我现在功力还在就好了。要不这样吧,你跟你主人说,让他恢复我的功力,我帮你把火气吸出来。然后他再困住我好了。”   女孩怔了一下,说:“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吗?为什么要帮我?”   “你又不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女孩嗯了一声,道:“你别老说话,快点吃吧。”   芈压又扒了两口,说:“吃完了。”   女孩不再说话,收拾了东西就出去,芈压叫道:“你就这样走了啊。”   对方却不理会他。芈压忙又道:“你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我叫寒蝉。”   “我叫芈压……”寒蝉没停下脚步听芈压的回答,但还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寒蝉走出山洞,路上遇见燕其羽,只见她正拿着一枝羽箭发呆。寒蝉想起那天燕其羽回来的情景:就是这枝遇见牢牢钉在她肩头上,在血池整整泡了六个时辰才把伤口治愈。   “燕姐姐,肩膀还在疼吗?”   燕其羽听到寒蝉的话,回过神来:“没,没有。”收起羽箭,掉头就走。   “姐姐!”   “嗯?”燕其羽停下脚步。   “我们……我能变得和你一样吗?”   “和我一样?”   “嗯,有一次我看见你眼睛里滴下水来,我却没有那个。你会叹气,我也不会。”   “妹妹,那个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   “可是……”   “别胡思乱想了。”   “我知道了。”   燕其羽背着寒蝉信步而走,蓦一抬头,却是一个长满芳草的谷口,吃了一惊:“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她转身要走,只听谷中一个清脆声音道:“既然来了,为何过门不入?”   如果有莘不破听见这个声音,一定会跳起来,不顾一切冲进去!江离!江离竟然就在这里!   燕其羽听见江离的声音,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羽箭丢在地上,步入谷口。   这是这座大山中的一个小谷,燕其羽一路走来,脚下长满了草木荆棘,但她踏步过来,草木荆棘自然让路。来到谷中,只见中央长着好大一棵桃树!桃树下坐着一人,清如春水,秀如新竹,正是江离。   燕其羽环顾了一下这个生机勃勃的小谷,道:“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光秃秃的死地,你……”她看了一样江离被“肉灵缚”缚住的双脚:“你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力量!”   江离淡淡道:“我只是随手播下了一些种子罢了。”他看了燕其羽一眼:“今天怎么有空光临这个小谷?”   燕其羽道:“我一时失神,信步走到这里罢了。”   “是么?”江离道:“雠皇大人虽然能通过这‘肉灵缚’感应到我身体的状况,但并不能通过它来知晓我的想法。这座小谷现在是我的天下,你说什么都不必怕会传到雠皇大人那里。”   燕其羽冷笑道:“我对主人忠心耿耿,为什么要怕被他听见?”   “是吗?”江离看了她一眼,道:“你和于公孺婴交过手了,是吧?”   燕其羽一震,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头已经吻合了的伤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离道:“原来还不只一次。”   燕其羽咦了一声:“你……”   江离道:“你不要乱动。”左手轻轻敲桃树,桃树飞射出一枝桃枝,射向燕其羽的后脑。   燕其羽一闪避开:“干什么!”   江离道:“不要动,我现在没有跟你动手的理由!”跟着又敲了敲桃树,再次向燕其羽射来一枝桃枝。燕其羽估摸那桃枝的来势不足以伤害自己,便不避开。桃枝打下她的一根头发,化作一片羽毛。桃枝碰到羽毛,随即化作一段枯枝。   燕其羽一怔,看着那截枯枝,脸色一变。只听江离道:“这这片羽毛附有‘死灵诀’的气息,那可是有穷氏箭法中最可怕的招数。不过死灵诀只能攻击一次,这片羽毛已经没害处了。嗯,不知为什么,一向心如铁石的于公孺婴竟然会手下留情。”   燕其羽道:“他!他什么时候动的手!”   江离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嗯。他们已经来到血谷外了吗?”   燕其羽点了点头,道:“不过你别想他们能斗得赢主人!”   江离道:“你要真是这么想,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燕其羽转过身去,背对着江离:“我说过,我只是失神才走到这里!”   “那毒火雀池那次呢?”江离道:“你偷偷到毒火雀池去,好像不是雠皇大人的命令吧?”   燕其羽脑中竟然浮现逃跑的念头,背后那个年轻人太可怕了。竟然好像把自己看得通透!   “我猜,你到毒火雀池只怕是为了借助朱雀的力量来摆脱血池的控制吧?不过你只怕弄错了。”江离道:“就算是朱雀也不能帮到你啊。因为雠皇大人并非用邪灵植入你的体内,他能控制你,是因为他掌控了你的元婴!”   燕其羽身子不禁微微发抖,道:“那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说了这句话不禁后悔。   江离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你在这里不用太过紧张。我虽然一时没法摆脱雠皇大人的牵制,但在这个小谷中,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传出去的。”   燕其羽迟疑了很久,终于道:“难道我真的永远也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那倒不是。有两个方法。”江离道:“第一就是雠皇大人主动解放你,虽然这个不大可能。不过还有第二个办法,就是让他死在摧毁你的元婴之前。只要雠皇大人一死,你的元婴就会自然解放,回归你的身体。”   “不可能!”燕其羽蓦地转过身来,道,“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但是要我……要我背叛主人,我做不到。而且!他根本不会死!不可能有人能杀死他!你不知道!在此之前,有过多少高手、有过多少妖怪来到这里试图毁灭血池,可是……可是他们最后全都成了血池里的一滴血,一块肉!”   “是吗?”江离道:“但我的伙伴们和以前那些人、那些妖怪都不一样。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   燕其羽道:“他们的力量确实很厉害!可是,凭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毁灭血池。”   “确实,雠皇大人已经接近不死的境界了。”江离道:“我推测,如果顺利的话,不破他们最后也只能重创他。不过……”   燕其羽冷笑道:“不过怎样?”   江离道:“不过到了那时,我估计会有人介入。那才是我们最后的王牌!”   “介入?”燕其羽道:“谁?”   “都雄虺大人。”江离道:“就是雠皇大人的徒弟。”和有莘不破不同,江离虽然对都雄虺、雠皇都没有好感,但言语上还是显得十分礼貌。   “主人的徒弟?那济得什么事!”   “你可不要把都雄虺大人和你相提并论。”江离笑道:“你知道雠皇大人为什么要龟缩在天山吗?”   燕其羽心中一动,只听江离道:“虽然当年具体的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不过逼得雠皇大人尸骨无存的,就是他的好徒弟、当代的血祖都雄虺大人!我曾在大镜湖感应过都雄虺大人的气势,那种强横,是一种现在的雠皇大人也不能媲美的完美感!”   燕其羽怔怔道:“你说那人比主人还强?”   “绝对!要不然当年他如何能够轼师?”江离道:“除非雠皇大人能够完全复活,否则绝对无法胜过他现在的徒弟。更何况都雄虺大人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修炼,或许比当年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你知道吗?你偷去毒火雀池,虽然没能如愿,但却可能因此泄漏了雠皇大人的一些行踪!至于你们介入水族的‘无陆计划’,更是雠皇大人最大的失算。那时候都雄虺大人也在的。你是血池生长出来的人吧?我不信都雄虺大人看到你之后会无动于衷。只要他对你的来历有所怀疑,就一定会来天山。”江离望向血池的方向:“这些年雠皇大人只怕无时无刻不想着向他的弟子复仇,他不死,都雄虺大人如何能高枕无忧!”   燕其羽似乎有些心动,然而突然语气又变得倔强:“说来说去,你都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们很厉害,要让我相信你们会赢,哼!不就为了我倒戈帮你们么?可是……我不会信你们的!”说完捡起地上的羽毛,匆匆逃离这个不断诱惑着她的小谷。   江离默默地看着她离去,并没有叫住她。因为他知道要让燕其羽摆脱对雠皇根深蒂固的恐惧并不容易。   就在燕其羽消失在谷口的那一顺,江离精神一振!他竟然发现燕其羽的影子一阵扭曲!跟着竟然“分”出另外一个影子来!   燕其羽不知道自己的影子发生了什么变化,在谷口捡起于公孺婴的羽箭,一路跑回自己的居处。她的居处也是一个山洞,寒冷而干燥。洞中除了两张石床、一块水晶之外什么也没有。水晶中竟然镶嵌着一个长眠中的美少年!   燕其羽看着水晶内那个美得没有一点瑕疵的少年,眼泪竟然噗噗而下。   “姐姐……”寒蝉走了进来,“你又哭了。”   “妹妹……”燕其羽突然一把把她抱住,却不说话,只是哭。   “姐姐。为什么你眼睛会流下这些东西,而我不会?”   “因为我们都是失败的造物。”燕其羽抽泣道:“我们都是主人造出来的身体。可是主人并不满意。”   “川穹哥哥也是吗?”   “川穹和我们不同。我们还是胚胎的时候主人就已经放弃了把我们作为他复活的身体,而川穹,他是主人最满意的身体,所以主人抑制了他灵魂的成长。”燕其羽哭道:“我是最早被主人放弃的,所以我算是成长得最完整的一个人。妹妹,你从一个胚胎长到这么大还不到三个月,虽然主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你能够说话,但人类的情感,却不是能够植入的……”   寒蝉道:“川穹哥哥呢?”   “川穹……主人直到最近才放弃他,所以他连灵魂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壳。我们三个人里面,他或许是最可怜的。”   “那主人不会用他的身体来复活了吗?”   “应该不会。”燕其羽抚摸了一下水晶,水晶中那个少年睡得那么安详,“他的身体这样美丽,可主人却嫌他不够雄壮,主人已经找到更好的根骨了。”   寒蝉的眼光转动了一下,“是芈压吗?”   “不是。”燕其羽回答的时候并没有看寒蝉,如果她看见了寒蝉的眼睛,那她也许会大吃一惊:一向冷淡得如天山上万古峭石的寒蝉,此时的眼睛竟然流转着起伏的神采。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三关 宗派渊源   桑谷隽看着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望着血雾。   “看什么?”桑谷隽问。   “江离应该就在里面!”有莘不破说,“不知他怎么样了。”   朋友们正想念江离的时候,他正看着一个影子。那是一个独立的影子,不是任何物体挡住光线后形成的黑暗形状,而仅仅是一个影子!   江离仿佛想起了什么,道:“都雄虺大人?”   “哈哈……”笑声中影子具化,现出一个男人强壮的身形来。不过江离却没有感应到他的气势。   “您藏得真好。”江离道:“可你为什么要抑制自己的气息呢?难道你在害怕雠皇大人?”   都雄虺笑道:“我现在要是现身,岂不把那个老头子吓跑了?”走近前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江离:“啧啧!小王子别来无恙!”   江离脸色一沉,道:“都雄虺大人,您是长辈,不要乱说话!”   都雄虺道:“有莘不破的身份,想来你早就知道了!至于你自己的身世……”   江离截口道:“不管我有过什么身世,我就是江离!”   “是吗?”都雄虺道:“可是有时候记起一些事情以后,整个想法都会改变。难道你不想找回你童年的记忆?”   江离干脆闭上了眼睛。   都雄虺道:“你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江离睁开眼睛,奇怪的看着都雄虺。都雄虺笑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江离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   都雄虺笑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跟你说话?”   江离仿佛在回忆一些什么,道:“真奇怪,你好像和传说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血祖……不大一样。”   “哈哈……”都雄虺道:“传说!你可是祝宗人的高足啊,也许还是四大宗派这一辈传人中最高明的一个!难道你也会被那些人云亦云蒙蔽么?”   江离道:“可你一直都和我们……都和我们不是很和气啊。你还想过要杀有莘,这个你不会否认吧。”   “你错了!”都雄虺道:“我不是想过要杀有莘不破,而是一直都想杀了他,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我是大夏王朝的国师!成汤谋反,他的孙儿我自然不能放过!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的。”   江离沉默了半晌,道:“你说得对。”   都雄虺道:“有莘不破在大镜湖底大开杀戒,你应该有看到吧?”   江离一阵黯然。都雄虺道:“虽然说他那样子杀人是有理由的,我们可以说他是为了平原、为了族人、为了天下,不得已而放手大杀!虽然他连老弱病残也不放过,//奇书//网整//理但我们也可以帮他找个借口,说他是一时失控,说当时是别无选择。但是,他今天一时失控就灭掉了一个水族,如果明天他成为天下共主,嘿嘿!那时候再来一个失控或别无选择,又当如何?”   “他不会的。”   “不会?”都雄虺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江离沉默。都雄虺道:“他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得比我多!你自己捂着良心说,有莘不破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么?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么?”   见江离没有回答,都雄虺继续道:“你应该很清楚,处在上位的人,并不是有一点善心就足够了!他们的一个念头,都可能牵涉着天底下成千上万人的生死荣辱!一个合格的君主并不需要充沛的情感,相反,需要的是一种能够克制自己理性!他要清楚自己的责任,而且要有一种愿意为这责任牺牲的精神!”他顿了一顿,道:“有莘不破愿意为了王位而牺牲他的自由么?”   江离闭紧了自己的口。都雄虺也不再说话。   终于江离叹了一口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都雄虺道:“我想说什么,你明白的!”   “做不到!”江离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把履癸说成一个明君吧!无论传言怎么不实,夏桀做的事情都摆在那里!”   都雄虺道:“你竟然直呼他的名字!你知道他是你什么人么?”   “无论他是我什么人,他都不是一个好君王!”   “不错,当代夏王的政治能力比起成汤差远了。可是成汤老了。他的儿子一个死了,其他两个也身患重病,眼见活不长了。如果成汤得到了天下,他的长孙就会成为他唯一的继承人!你认为,莘不破会成为一个好君主?”   江离低下了头:“还不一定。”   “不一定?”都雄虺冷笑道:“我承认,这小子很有意思,假如他不是成汤的孙子,那他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和季丹雒明一样出色的侠客!”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江离神色的变化:“可是!他生错地方了!他不是一个平民!他一出世就注定了他要承担比山岳更重的责任!”   说到这里都雄虺又停了一停,他很懂得把握说话的节奏,他要保证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印刻在江离的脑海里:“可是,偏偏有莘不破却不想承担这种责任!一个人的性格如果被自己不喜欢的责任压制住,日子久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他是一个平民,就算他疯掉了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如果他是一个帝王呢?”   江离咬住嘴唇,听都雄虺继续道:“自轩辕氏至今千余年,历代英雄豪杰的事迹,想必你师父应该有跟你提过!那些昏暴的君主并不都是生来就残酷的,如果我们真的深入到他们的内心,可以发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心软一点的人甚至会觉得他们变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真的可以这样吗?”   “不行。”江离低声说。   “不错!我们评价一个君王并不需要深入他的内心,不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残暴!我们只需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可是,”江离抬起了头:“履……现在那个大夏王!他会比有莘不破好么?”   “他当然不是个好君王!”都雄虺道:“可是,他已经要开始老了!而有莘不破却还很年轻。”   都雄虺的意思,江离懂。夏王履癸的暴虐属于现在,而有莘不破却属于未来。   都雄虺道:“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选择维护固有的这个传统。第二个是推翻这个传统,建立一个全新的威权!”都雄虺的眼睛闪烁着逼人的光芒:“可是国家的革旧立新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说你也应该很清楚!然而如果血流成河之后发现新的政权同样残暴、甚至更加残暴,那我们还革它干什么!”都雄虺的声音由高昂转为平实:“近年夏王已经有所悔改了。如果到了夏都,你就会看见甸服确实有些气色。而且,已经确定的继承人也很有明君的气象!但所谓积重难返,大夏毕竟乱了许多年了。要真正实现中兴需要时间。”   江离喃喃道:“中兴……”   都雄虺道:“无论如何,中兴的代价,应该会比革命小得多,而成功的可能性则不相上下!何况,你身为太一宗的传人、申眉寿的徒孙,有责任扛起这样的重任!因为大夏之乱,太一宗要负很大的责任!”   江离心头大震:“什么!”   都雄虺对江离道:“对于四大宗派,世俗中人都奉你们太一宗为正宗,我们血宗近年虽然得势,但仍被一些世俗中人视为邪道。然则实情真有世俗人眼中那样简单么?”   江离道:“请宗主赐教。”   都雄虺道:“四大宗派的渊源,你师父都有跟你提到么?”   江离沉思半晌,道:“说过一点。但有些问题,他说要等我再长大些。”   都雄虺哼道:“那就是没说!”伸手一指,地下一从草摇了摇,散射出一些种子,都雄虺一把抓住,种子在他手中迅速发芽、生长。江离看得出神,都雄虺做的他都能做到,而且能比他做得更好。江离只是没想到都雄虺也能这样纯熟地施展太一宗的绝技。   都雄虺道:“上古学术,至轩辕氏而集其大成,然后又开始分流。我们四大宗派基本上都是在那之后开始定型。四大宗派当初并没有今天这般界限分明。因为渊源本出于一,所以各派高手才有旁通诸门的可能。四大宗派最根本的分歧,并不在于法力的高低。我们互相诘难,争的还是人的生死问题!为了这个问题四派分道扬镳,互相驳难,乃至于大起冲突!你们太一宗追求的乃是一种时间永恒,希望能达到一种无生无死、无来无去的境界!你师父跟你说过天外天么?”   江离点了点头。都雄虺道:“你知道天外天是什么吗?”   江离道:“是一个地方吧。”   都雄虺哈了一声,道:“地方!你自己想一想,按你们太一宗的理念,最高境界怎么可能是一个地方!”   江离一阵黯然,道:“请宗主指点。”   都雄虺道:“天外天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状态,是一种超脱时间之外的状态!”   这句话当真如醍醐灌顶!江离欣然道:“我懂了!我懂了!”   都雄虺冷笑道:“懂什么!你是中毒了!什么超脱时间之外!我们本在这个时空之中,如何能够超脱。完全是你们太一宗痴人说梦般的幻想。”   江离一怔,昂首道:“宗主!虽然我此刻还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我并不认为这个境界是虚妄的!”一说到这个问题,两人一时都忘了各自的谈话目的,竟然争辩起来。   都雄虺冷笑道:“是么?罢了……不谈这个,四大宗派对这些问题争了千百年也没弄清楚,我也没指望能说服你改投我宗。”   江离道:“无论如何,多谢宗主指点迷津。”突然心中好奇,道:“不知其它三宗又是如何?”   都雄虺笑道:“四宗之中,我们血宗所追求的最为实际!我们不相信那些玄玄怪怪的东西,我们相信,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因此我们所追求的,乃是便是与这个世界齐寿的永恒生命!”   江离便要驳难,但想想未必说得过对方,就算说赢了也没意义,终于忍住,道:“那心宗呢?”   都雄虺冷笑道:“心宗可就荒唐了!他们认为肉身难以永存,也不承认你太一宗那种超越时空限制的幻想,但他们却走上了另一条邪路,以为只要把心灵修炼到足够坚强,坚强到离开肉体也无所谓,那就可以升华为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嘿!其实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水中捞月罢了!”   江离道:“洞天派却又如何?”   都雄虺道:“你要听我说四大宗派的道理,只怕一天一夜也讲不完。言归正传,我跟你提起太一宗的理念,乃是要和你说说你祖师爷申眉寿的事情。”   江离点了点头。   都雄虺道:“四大宗派里面,太一宗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其它宗派都没有血脉上的传承,唯有太一宗从本朝开始,不但有学统的传承,还有血脉上的流衍。”   江离突然想起在鱼凫界北乌悬的话,那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但都雄虺终于把这层纸给捅破了:“每一代太一宗的传人,都具有纯正的王族血统!也正唯如此,才有可能召唤出大夏的守护神——神龙!”   江离早猜到了答案,但这时听说,还是不免心头剧震。   都雄虺继续道:“太一宗数百年前和夏王族结合,得到了强大的政治背景,把其它三宗都贬为旁门。但对太一宗而言,你们本身也陷入了两难困境。这个困境你了解么?”   江离想了想,道:“是王族的现实责任和师门的理想追求这对矛盾罢?”   “说得好!”都雄虺赞道:“我可越来越羡慕祝宗人了,竟然有这样的好徒弟!没错,你的话一语中的!你们太一宗得到了在这个现实世界的统治地位,但是你们的本质不是政治家,而是一群修真者。这几百年来太一宗虽然人才辈出,但几乎每一代都陷入政治漩涡中难以自拔,没一个能达到传说中的天外天境界!直到你祖师爷申眉寿抛开一切,据说才有机会实现你们太一宗所谓的功德圆满。然而他反求诸己的代价,是孔甲一代的政治大乱!嘿!我也不必讳言,我那个不怀好意的师父雠皇大人趁虚而入,为了让血宗取代太一宗的地位无所不用其极!结果,申眉寿大人给你师父留下了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而雠皇大人却给我血宗留下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声名!”   江离一阵黯然。都雄虺又道:“你师父终日奔波。一方面,他抛不下家族赋予他的责任;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完全断绝对天外天的向往。他最终想做到的,大概是内外两全,天人通达,可又那谈何容易!”   江离道:“那我丧失童年的记忆,难道……”   都雄虺道:“或许并非偶然。也许是你师父另有深意。事情也许和你师兄有关。”   江离心头一跳:“若木师兄?”   都雄虺道:“三十多年前子莫守在十方城戮杀十余完生灵,大干天和!连山子和归藏子——嗯,你听过这两个人么?”   江离道:“听说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两位占卜师,连山子还是大夏的太卜,只是听说都已经失踪多年了。”   “什么失踪!两人早就没命了!”都雄虺道:“当年连山子和归藏子两人联手,在十方城强看命运之轮!但这个命运有关国运,两人看过之后都都变成了僵尸。这件事情,当时我们四宗宗主都在场。还有你的师伯伊挚、师兄若木也在。若木当年比你现在还小些,他看了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轮,但他看了之后却选择逃避。多半他看到的未来太过可怕。唉,听说若木已经故去了。”   江离黯然道:“是的。”   都雄虺道:“你师兄天资高达!我这个外人都看出你师父对他寄望甚深。然而他出了这样的事情,唉,后来祝宗人在收你为徒后抹杀了你童年的记忆,也许与此有关。”   “宗主。”江离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都雄虺道:“我想你跟我回夏都去。重开九鼎宫!匡扶夏室,完成你师父未竟之业。”   江离摇头道:“不去。”   都雄虺道:“你还对有莘不破抱有幻想么?”   “也许他真的不能是一个好君主,可是,”江离道:“你要我站到他的对立面,我做不到。”   都雄虺道:“现在是一个乱世,是一个大时代!朋友间的情谊应该靠后,难道你想背弃太一宗数百年来的责任,还是像你师兄若木那样想逃避自己的命运?别忘了!你可是太一宗嫡系的传人!如果让感情蒙蔽了眼睛,那你不但是在逃避血缘上的使命,而且也休想达到你们太一宗太一无常的最高境界!”   “我还不是太一宗之主,”江离道:“这些大事,还有我师父在主持大局。”   “你这样说还是在逃避。何况,”都雄虺道:“你师父已经不在了,难道你没感应到?”   “什么!”江离心口一痛,一时间几乎连坐也坐不稳。   于公孺婴道:“奇怪。”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   于公孺婴道:“按理,都雄虺在大镜湖畔应该是见过燕其羽的。他应该可以从中看到一些端倪才是。何况连血晨也不知从哪里得知雠皇在天山,都雄虺不可能比他徒弟还迟钝才对。”   有莘不破道:“你的意思是说都雄虺会来?”   于公孺婴道:“不但会来,而且也早该出现才对。难道他在谋划什么阴谋不成?还是说……还是说像大镜湖那次一样,想让我们打头阵?”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四关 二入血谷·欲火焚身   都雄虺说了当初感到祝宗人出事的时间,江离回想,正是毒火雀池事件之后!想到那时候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哀伤,心知都雄虺没有说谎,心头大痛:“怪不得!大镜湖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连雒灵的师父都出现了,偏偏最热心的师父没有现身!为什么我没有早些想到!”又想:“季丹大侠离开我们匆匆东去也是那天。孺婴兄转述季丹大侠的话,说什么来着,嗯,‘东方有大变故!’难道说的也是师父的事情么?”   抬起头来,问道:“宗主,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令我师父他……”   都雄虺道:“他们做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们?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都雄虺道:“你师父,还有伊挚,他们……陶函南端大荒原的百年天劫你知道吧?”   江离点了点头,突然领悟到什么,失声道:“师父和师伯他们……他们想补天?”   都雄虺颔首道:“对,虽然很疯狂,但居然成功了!连我至今也不知这两人用了什么方法。”   江离道:“我师父……那伊挚师伯他莫非也……”   “伊挚倒是没死。”都雄虺道:“这件事说来也有些奇怪。”   江离脸色惨白,冷汗直下。都雄虺道:“你最好收敛心神,莫要坏了修行。你师父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谢谢。”江离道:“不过宗主,我想静一静。”   都雄虺道:“好。”摸出一个盒子来,“这个给你。”   “什么?”   “连山子的眼睛。这只眼睛看见了玄武背上显现出来的命运之轮。也许……他能告诉你一些你决定不了的事情。”   都雄虺离去之后,尽管有这么多草木,江离还是觉得小谷中空荡荡的。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么孤独!以前他也彷徨过,但内心深处总还有一个依靠,那就是一直告诉他怎么走的师父。然而,现在他完全孤独了。前面的那条岔道,他必须自己去选择!   江离一低头,看见了那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只能告诉他未来的眼睛。   都雄虺走出谷口不远,蓦地一个声音笑道:“佩服佩服!真是舌绽莲花,石头听见了都要点头!”   都雄虺哼了一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你管我怎么进来的。反正这片血雾虽然大有文章,但焉能拦得住你我?只是你化身为影,悄悄藏在那小姑娘的影子上进来,藏得虽好,终究有些着相。”   都雄虺笑道:“你刚才也在谷中么?居然连我也没发现!”   “我嘛,在谷口听着,顺便给你把风。啧啧,那娃儿给你说的一愣一愣的。最妙的,是你居然一句谎话也没说!”   都雄虺道:“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说服力的就是谎话!这个道理,我三十年前就懂了。”   “桑谷隽!”   “怎么了?”桑谷隽望着叫他的有莘不破。   “小心。”   “哈!放心吧!”说着身子一陷,沉入地底。   于公孺婴道:“我们也出发吧。不要恋战,只要能拖住他们的人便算成功!如果有把握不妨干掉一两个。但一定要在午时三刻之前退回来!”   有莘不破和徂徕季守一齐应道:“好!”   午时二刻,三人一起掠入血道!战场还是昨天的战场,敌人还是昨天的敌人——燕其羽、徂徕伯寇、血晨,让于公孺婴说中了,那个木偶般的女孩子果然没来。   于公孺婴盯着燕其羽,道:“你最好别动!”燕其羽也望着他,但于公孺婴却不能理解这个她那复杂眼神中的含义。   血晨道:“怎么少了一个?”   有莘不破笑道:“废话少说,动手吧!”抽出鬼王刀便斩!血晨一闪避开。   有莘不破大笑道:“怎么不放血雾了?你的脸怎么那么白啊!莫非是昨天失血过多?”他今天没抱着通过血道的打算,因此并不着急,从从容容地进攻,一招紧似一招,要逼得血晨露出破绽,一举击破他的元婴。   血晨守则得很谨慎,他顺利找到“贪吃果”后来到血池参见雠皇,在血池中炼就了三发血蛊,昨天他放了两发,只耗了有莘不破的一些力气,阻遏了他们反攻的势头。剩下那一发血蛊是他最后的本钱,哪肯贸贸然放出来?因此被有莘不破轻易地占了上风。有莘不破游刃有余,一时却还拿血晨不下,只是步步逼进,眼角斜光扫了一下徂徕兄弟,那兄弟俩却互相盯着对方,一动不动。   徂徕季守盯着徂徕伯寇手中的剑,道:“好剑!”   徂徕伯寇冷冷道:“自然是好剑!这是我的骨头!雠皇大人用我的骨头淬成的血剑!”   “原来你的骨头被卸下来了,那就怪不得了。”徂徕季守道:“我以前虽然恨你,但至少还有三分钦佩,因为你虽然残暴,却特立独行。没想到你也有做人走狗的一天!”   徂徕伯寇冷笑道:“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懂的。”他的笑容充满了冷酷:“而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死的秘密。今天,就要你把尸首留在这里!”   “是么?”徂徕季守淡淡道:“那谢谢了。”   兄弟俩突然一起动了。   风起!不是有莘不破的旋风斩,不是燕其羽的风轮,一刮而过,一吹即停,停下来,是天狼和天狗交换了位置的身影。   箭发!不是于公孺婴的箭,却几乎可以媲美它的速度,铮一声响,天狼落地,微微一笑,他的剑上舔了天狗的血,天狗却捂着伤口。   天狼的剑是断绝尘嚣欲望的剑,是绝望的剑,他认为那是通往见到极致的必由之路。而天狗的剑却充满了希望。以前,天狼一直想不通天狗手上这柄充满了对生的追求的剑,为何能够抵挡住自己十年之久!   天狼什么也不爱惜,除了胜利。天狗什么也不爱惜,包括胜利。   但此刻,血迷蒙了天狗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输了。   “死吧!”徂徕伯寇吼道。   天狗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因为他发现兄长刚才那一句话并不是空洞的威胁,而是一句预言。“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么?”尽管他向往死亡已经很久了,但此刻却有些不甘。   “看招!”是有莘不破的声音。他已经占尽上风,展开大旋风斩,把血晨割得体无完肤。天狗一个后纵,突然也跳进了旋风之中,避开了剑气。   徂徕伯寇怒道:“胆小鬼!”   徂徕季守在旋风中放声大笑。他血肉骨头被旋风中的阴阳气刃割得七零八落,可他的笑声却反而更加洪亮。   “走吧。”于公孺婴道。血雾已将合拢,他们声东击西的目的也已经达到。   有莘不破挥刀打乱了旋风中的阴阳平衡,那风登时变成乱风!手残脚断的天狗和血晨从乱风中逃了出来。天狗人在空中,手一挥天狗剑飞出,施展御剑飞行术沿着血道逃走了。   “别跑!”天狼也祭起飞剑,竟然不理燕其羽的呼唤,追了过去。   于公孺婴断后,就在后退的那一瞬,他注意到天上一个黑点越过血雾,从高空斜斜飞向血谷的中央。   “七香车……难道是她?”于公孺婴的眼睛笑了。   桑谷隽进入地底,游走在在地气的缝隙中,越游越深。   只要在地底,桑谷隽就有强大的自信。在这里,就算是面对都雄虺他也不怕。一切那么顺利,顺利得让他感到一点不安。他几乎把整个血谷地底的形势都摸了个清,还是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大概是他们以为那地气能阻止任何人从地底入侵吧。”桑谷隽心中得意,“可雠皇却还是百密一疏,他没想到我在地底就像鱼在水里那样自在!这座山谷地底的地形确实复杂,还有那地气也确实不好对付,可还是难不倒我!”   桑谷隽摸清了地底的形势,甚至想好了对付雠皇的办法,这才向地面游上来。   “咦,那是什么?”通过“透土之眼”,桑谷隽竟然发现了一些根系,“这里应该很深才对!要把根系伸到这里,非得百年以上的大树不可。这个山谷死气沉沉的,居然还有树木能保持这样旺盛的生命力?”桑谷隽游近了,一开始有点担心是雠皇设下的陷阱,但很快他就感到根系上隐隐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江离!”桑谷隽高兴得手足乱舞:“没错!是‘桃之夭夭’!”   顺着根系,桑谷隽游了上去。   江离看着都雄虺留下的那个小盒子,犹豫着。   “看,还是不看?”   他知道盒子中藏着关于未来的预言,面对这样的诱惑,有几个人能够忍耐得住?   “命运之轮么?”江离喃喃道:“如果能够改变,那又算什么命运之轮?如果无法改变,那这个命运之轮看了又有什么用?”   他想起了师兄,也想起了师父的话:“你本来有个师兄,唉,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也许不会再收弟子……”   然而真的那么简单么?如果师父不是还瞒着自己什么,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童年的回忆?“难道现在的我,其实是一个不完整的江离?”   江离终于伸出了手,就要打开盒子,突然桃之夭夭的根系传来一阵触感。一个人在他所在的地底,正不断靠近!   “桑谷隽!”江离几乎叫了出来。随即一阵害怕:“不!不能上来!”他知道这个小谷下面有一层和血池相通的肉泥在!   “不!不要上来!”可是如何通知桑谷隽呢?江离按住“桃之夭夭”,桃树根系一阵震动,直达地底深处。   “桑谷隽!不要上来,千万不要上来!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桑谷隽才触及“桃之夭夭”的根系,便感到上面传来一阵震动!   “江离在上面!他在回应我!”桑谷隽心中大喜:“他能够摆开桃之夭夭,那么功力应该恢复了!只要和他会合,两人联手,我不信还有谁能挡住我们!”   桑谷隽打消了迟疑,行动变得更加迅疾。越往上,触须也就越来越多,地上的江离对他的感应更加明显了!   “什么!”江离感到桑谷隽非但没有停下,反而上升得更快!突然他明白了:“完了!他会错意了。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束缚住江离双脚的“肉灵缚”微微一震,江离的心往下沉:“雠皇发现了!来不及了……”   桑谷隽心中此时却充满了喜悦!江离的气息越来越近了!草木的根系越多越复杂,桑谷隽就越放心。因为他知道他已经进入江离的地盘。   “江离,你也发现我了吧?哈——我来了!……这,这是什么感觉?”桑谷隽突然想起了燕其羽。这没来由的念头让他一阵迷茫,跟着一股热量从小腹下升起,直冲他的大脑,他突然感到一阵躁动,那股不安的热量不但让他丧失了冷静,而且鼓动着他体内的真气往外泻!   “不!”桑谷隽知道自己被暗算了,可是什么时候呢?一直没有什么不妥啊。而且那股热到底是什么?他的嘴唇干燥起来,喉结上下涌动,眼前又浮现出燕其羽的脸。“啊!”他想呻吟,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男性特征已经有了反应,从大脑到心脏都在气血沸腾中一片混乱!   “不!不!”桑家的护身蚕丝发动了,薄薄地把他裹住。   “看来他已经中招了。”江离心道,“无论如何把他扯上来再说。”心念一动,桃之夭夭的根系把桑谷隽拉了出来。但桑谷隽已经看不见江离了,他的双眼一片通红,拼命要动,但蚕丝却把他限制住了。   “桑兄,不要动!”但桑谷隽却已经完全听不见江离的话,江离也不知道桑谷隽是受了什么伤还是中了什么毒,只是直觉地感到应该想办法让桑谷隽冷静下来。他招来幽篁之叶,要把他覆盖住。   “没用的。”   江离抬头一看:“燕其羽!”   燕其羽一挥手,一阵风把覆盖在桑谷隽身上的幽篁之叶都刮走了。   江离怒道:“雠皇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燕其羽道:“只不过是引发了他体内的欲火罢了。”   “什么?”江离一惊,空中燕其羽笑道:“可惜你是个男的,要不然帮他解决一下,他就没事了。”说着刮一股风就要把桑谷隽卷起,却被谷中突然暴长的枝叶挡住。   江离道:“他到了我这里,你别想带走他……”突然身子摇了摇,脚下大痛,“肉灵缚”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的肋骨挤压他的心脏,压得他一瞬间连心跳也停止了。江离捂着心口伏倒在地,挡在桑谷隽身上的枝叶荆棘也就散开了。   燕其羽冷笑道:“你只是有限地控制着这个小谷,但主人却无限地支配着这整个山头!只要‘肉灵缚’一天和你的身体相连,你就别想逃脱主人的掌握!”刮起一股狂风,把桑谷隽卷了起来。   “等等……”江离忍着心痛,道:“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哪里?”燕其羽笑道:“那可就要看主人的意思了。”   江离道:“这可是你第二次伤害他了!”   燕其羽冷冷道:“那又怎么样?”   江离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不过,看在桑谷隽他倾慕你的份上,稍微回护他一点。”   燕其羽哼了一声,道:“对不起,我做不了主!”便要离开,突然瞥见山谷石壁上端不知什么时候长着一丛奇形怪状的草木。燕其羽心道:“什么东西?刚才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莫非是江离想拿来暗算我,却来不及发动的东西么?”她对江离十分忌惮,手一挥,把那团草木打落在地!芭蕉叶迎风而起,带了桑谷隽回去复命。   江离一眼瞥见那团草木,几乎叫了出来:“七香车!”然而他终于忍住了,脸上不动声色,一直等到燕其羽在空中的影子完全消失,这才道:“是你么?”   那团草木敛枝收叶,慢慢现出一架马车的模样。车上一个女子赤着双足,走了下来。   “果然是你。”江离道:“你若能早到片刻,那该多好。”   “妹妹,把这男人放在陆离洞,用玄冰封住洞口。”   寒蝉看着蚕丝裹着的桑谷隽,道:“陆离洞?不对他用肉灵缚吗?”   燕其羽道:“不必。这人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三天之内若没人……没人解救,他是否能活下来都成问题。”   寒蝉道:“要不要给他送饭吃?”   “不用。”燕其羽从桑谷隽身上撕下一片蚕丝,道:“主人说了,只要让谷外那几个人知道这小子失陷了,包管他们再也坐不住。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看着燕其羽腾空而去,寒蝉喃喃道:“明天之后,不知道芈压会怎么样……”   “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有莘不破说。   “嗯。”于公孺婴道:“我也是。”   “天狗被天狼追杀,也不知怎么样了。天狼说他知道怎么致天狗死命,你觉得是真的么?”   “应该是。”于公孺婴道,“要不然天狗不会逃。之前他也打不过他哥哥,可他却一直会坚持战到最后。”   “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却是桑谷隽。”有莘不破说,“这小子自从遇上了那个燕姑娘,运气就不是一般的差。”   “对了不破,刚才我们退出来的那一瞬,我好像看见七香车了。”   有莘不破一愣:“七香车?”   “嗯,从上空飞进血谷。那时候燕其羽被我盯住,所以整个天空可以说是毫不设防!”   “可是七香车不是留在天狗家那个峡谷里面吗?难道……”   “应该是雒灵到了。”于公孺婴微笑道:“这样的热闹场面,没有你这个小情人怎么行。”   有莘不破却叫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她可是个女孩子。也不和我们商量一声就进去,碰上雠皇可怎么办?再说她走了,商队那边……”   “放心吧。”于公孺婴道:“她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做事却比我们这些男人考虑得更加周到!”   有莘不破道:“你不知道的,她最近有些奇怪。”   “奇怪?”   “嗯,这……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咦!她怎么来了?”   于公孺婴顺着有莘不破的眼光望去,远远望见燕其羽悬浮在血雾上空。一阵风吹了过来,似乎飘来了什么东西。   有莘不破笑道:“看来她可真是怕你怕得厉害,离得这么远也不敢过来。不过她来干什么呢?”   那风吹近,风中夹带着一物,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一见之下,不由脸色大变!   天蚕丝!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五关 连山子的眼睛   雒灵走下七香车,一丛小草敬畏地避开了她,于是雒灵的赤足便踏在温软的地面上。江离就在她面前,但雒灵却先打量起这个小谷,满谷的花草似乎都被她看得有些害羞。跟着雒灵观摩着桃树,顺着桃树,最后才把眼光落在江离身上:“不破,他很想你。”   江离心中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注意到雒灵不是对他使用心语,而是开口跟他说话!“你的闭口界……”   雒灵幽幽道:“毒火雀池之后,我就已经六感无碍了。”   江离奇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开口?”   “大概是沉默惯了吧。”雒灵道:“几天前我和师父重聚,说了很多话,才坏了无言的习惯。”   “但是不破,”江离道:“不破他可一直期盼着和你说话啊。”   “是么?”雒灵道:“那他为什么不学心语?而要等我开口?”   江离楞住了,他可想不到雒灵在这件事情上竟然也会存着小女儿家那样的细腻心思。   “你为什么这样望着我?”   “我没想到你也会像普通女孩子那样,计较这种事情。”江离失笑道:“要知道,一直以来你在我和孺婴兄的心目中都是那样神秘莫测。”   “是么?”雒灵道:“可是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啊。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雒灵走近前来,看着束缚着江离双脚的那条蠕动着的肉,那条肉看起来又恶心,又恐怖,雒灵却突然俯身向它摸去。江离忙一把拦住:“别碰它!雠皇会知道的!”   雒灵道:“我看见他们几个在地面上打得乒乒乓乓的,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有莘不破他们的行动,雠皇好像很清楚,可他应该还不知道你已经潜了进来。”江离道:“而且我和他聊过,他似乎还不知道我们中间有你的存在。再说,这肉灵缚只怕你也解不开的。”   雒灵道:“那你怎么打算?坐在这里等他们攻入血池?”   “其实眼前的事情我反而不很担心。”江离道:“这一关,我觉得我们可以度过去的。”   雒灵偏了偏头,轻托香腮,道:“你现在身受困厄,如果连这个也不放在心上,那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江离看着雒灵,眼前这个女孩子和自己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一开始,由于门派的对立,他对她充满了敌意。从季连到毒火雀池的路上,两人相安无事,甚至曾联手抗敌。毒火雀池一事中,江离发现不但季丹雒明和有莘羖,连师兄若木都没有因雒灵是心宗传人而心存芥蒂!从那以后,江离对雒灵的戒心进一步消除,对四大宗派的关系也隐隐约约有了新的了解。而不久前都雄虺的那一番话更令江离茅塞顿开!   “在想什么?”雒灵问。   江离没有直接回答她,用桃花桃叶铺在身边的地上,道:“能坐下来陪我说说话么?”   雒灵却斜退两步,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手按膝头,背倚山壁,说:“快天黑了。不知道今晚有没有月亮。”   “不破!冷静!”   有莘不破抓紧天蚕丝的手绷起条条青筋。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们得冷静!否则就全完了!”   “我知道。”有莘不破忍得全身都疼,“我会等,等到明天中午的。明天……我一个人去闯血道。”   “一个人?”   “对!我闯血道,你让龙爪秃鹰带你从上面过去!燕其羽那么怕你,不敢拦你的。”   “那你呢?”   “我?明天再没有人可以拦住我。我不会再走弯路,我会用鬼王刀一路砍进去。”   这个晚上,月亮很幽。   江离取出都雄虺交给他的盒子,道:“你听过命运之轮么?”   “那晚师父才和我提起,”雒灵的声音听来遥远得像天上的弯月:“三十多年前,师父看过那个命运之轮。她是替我们看的。”   江离奇道:“你们?”   “我,还有我师姐。”   “那时候你应该还没出世吧。”   “那时候师父已经有心要离开这个世界了。”雒灵道:“但她对本门还有不能放手而去的责任。所以,她想通过命运之轮知道她她传人的一些事情。”   江离道:“结果呢?”   “命运之轮上,师父的两个徒弟会和天命所预示的鼎革紧紧纠缠在一起。师父只看到这些,然后就没有了。每个人看到的命运之轮都不尽相同,因为都只能看到一个侧影。”雒灵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你知道天命之轮也是你师父跟你提起的吗?难道他也来了?”   江离脸上一阵黯然,道:“不是。有个人不久前告诉我,我师父他……已经不在了。”   雒灵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哀矜:“怪不得你的心声这样肃穆。”   江离道:“如果师父还在,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告诉我命运之轮的事情。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他隐藏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这么说的话,那命运之轮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你想也想不到的人。”   雒灵想了想,却道:“都雄虺?”   江离一怔,叹道:“你真了不起!你怎么猜到的?”   雒灵道:“因为我知道不大可能是我师父,也不大可能是藐姑射,所以只能是都雄虺了。”   “藐姑射?洞天派?”   雒灵回忆着,回忆着,把自己在大镜湖听到的那心声传给江离听。   “啊!”江离听着那心声,跟着也迷离起来:“这心声……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魔吗?你在哪里见过他的?”   “在大镜湖。”雒灵道:“那是你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他来过,没停留多久又走了。嗯……你的心又有些难过,是为什么?”   江离道:“大镜湖的事情连天魔也引来了,四宗师里独独我师父没到。看来都雄虺并没有说谎。”   雒灵道:“这些话都是他对你说的?还有那个命运之轮?”   “对。”江离看了看手中的盒子,道:“你师父既然跟你讲过三十年前的事情,可曾提起连山子?”   “嗯。”雒灵道:“那是三十年前强看天命之轮中的一个。”   “还有一个就是归藏子?”   雒灵点了点头,说:“师父说两人都已经变成僵尸。连山子被血祖带回夏都,归藏子则被伊挚前辈带走。”   “原来如此。”江离道:“不破说过,他曾在他师父的房间里找到一具僵尸,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当初我还以为那或许只是幻象,看来……雒灵,不破有跟你提起过这件事情么?”   “没有。”雒灵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叹息,“他会对着我唱歌,和我……和我欢好,却很少陪我说话。”   江离却没有察觉到雒灵神色的变化,继续道:“不破说,在他看见的那个未来里,我们都不在他身边。”   雒灵身子一震:“都不在?”   “嗯。”江离道:“我不在不奇怪,但为什么连你也不在呢?”他托起盒子,道:“想不想看看?”   “是什么?”   “连山子的眼睛。”   雒灵接过盒子,打了开来,侧过身去,背对着江离。   “她在犹豫么?她会看么?”   江离心中的问题,没有答案。   都雄虺道:“你徒弟好像也来了。”   “嗯。”   都雄虺又道:“不去照拂她?”   “用不着。看住你比较要紧。上次你用血影控制了那孩子的手让他杀人。谁知道这次你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再说,灵儿也已经长大了,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雒灵回过头来,把盒子还给江离。   江离没有问她“看了么”,也没有问她“怎么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雒灵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月光。   “你说,明天会怎样?”雒灵终于还是开口了。   “明天?”   “嗯。明天。桑谷隽既然失陷,不破应该坐不住了。”   江离道:“他应该能忍到明天中午。这点耐性,不破还是有的。不过,明天就再没有人能在血道拦住他了。就算血雾合拢,他拼着全身精血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也会闯进来!”   “你比我还了解他。”雒灵道:“你知道么,你被燕其羽拿住之后,他可有多着急!”   江离笑道:“他要是被拿住,我也会着急的。”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在想……”雒灵迟疑着,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如果有一天被抓住的人是我,他是不是也会这么着急。”   江离一怔,道:“你为什么会想到这种问题?”   雒灵道:“我在想,在他的心里,到底是你重要一点,还是我重要一点……”   江离目瞪口呆地看着雒灵,许久,终于道:“你……你不是在吃我的醋吧?”   雒灵看着自己的赤足,道:“不行吗?”   江离失声道:“可我只是不破的朋友!”   “只是朋友?那我是什么?”雒灵道:“有很多话,他跟你说,却不跟我说。”   江离笑道:“这很正常啊。有些话本来就是……就是和朋友说比较合适。”   “有这样的事?”雒灵道:“可问题是,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有什么事情,也不跟我商量。”   江离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眼前这个女孩子。说她是个小女人,她在处理大事的时候又显得那么从容、那么明智。虽然她外表看起来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但无论是眼高过顶的于公孺婴,还是被雠皇看出“骨子里透着傲气”的江离都不敢怀疑她作为心宗下一代传人的实力。然而此刻江离推翻了以前自己对雒灵的看法,原来自己以前看到的,仅仅是这个女孩子的一个侧面而已!   雒灵问道:“你在想什么?”   江离笑道:“你想知道?”   “说说。”   江离道:“我知道了你和不破的来历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你们俩的相遇是心宗的阴谋’!后来,共处一段日子以后,我渐渐地改变了这种看法。不过我仍然认为,假如你顺利地成为不破的妻子,而不破又顺利地成为天下的共主,那心宗的影响力将因你而遍布天下。因为无论是你的风范还是你的智慧,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定会引来民众对你的仰慕,甚至崇拜。”   雒灵饶有兴趣地听着,却不插口。   “可是,我突然发现,也许我错了。”江离道:“假如真有那么一天,事情真的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的话,那么你大概不会坐在不破旁边,供天下人顶礼膜拜,而是躲在深宫里,插插花儿,逗逗雀儿。关于你的一切,天下人所能知道的,除了传说,还是传说。”   “或许会如你所说吧。不过,你刚才说‘我们所希望的那样’……”雒灵道:“你所说的希望,是怎样的?”   江离笑道:“我修我的天道,不破行他的王道,于公孺婴把大钺威镇四夷,桑谷隽和芈压保境安民,天下太平,万事如意。”   雒灵嗤地一声也微微笑了:“那我呢?”   江离道:“刚才说了,你在后宫里插花逗雀儿。”   “你想得可真是完美啊。”雒灵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还是搞错了一件事情。”   “哦?”   雒灵道:“你刚才说‘我们’,谁跟你‘我们’啊?不破?于公孺婴?桑谷隽?我?都不是。每个人想的都和你不同!”   江离怔住了,神色也黯然下来:“你说的没错,这的确只是‘我’的想法。”   “把大钺,威震四夷?”雒灵道:“或许于公孺婴小时候想过吧。可现在对他来说这些根本就不重要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的事情,也许就是如何把不破送回亳都去。其他的事情,他都只是在应付着。送回亳都之后会怎么样?我想,不破回到亳都的时候,就是于公孺婴这个男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是他和我们分别的时候。”   江离欣赏地望着雒灵,眼前这个女孩在说话的时候,神情是如此平静,可她所说的话却句句在旁听者心中掀起狂澜。   “至于桑谷隽……保境安民的未来对他而言还太遥远。现在盘结在他心里的,是仇恨!”雒灵道:“他现在还没有向夏都冲去,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实力还有待培锻。然而他无时无刻都在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报仇之后的事情呢?”雒灵的话仿佛在预告着某种别人不愿面对的命运:“假如他能够报仇,而且报仇之后还能活下来的话,那他也一定不是现在的桑谷隽了。因为这场报复太艰难了。做一件太艰难的事情,中间难免会发生一些事情。而有些事情,是会令人连人生理念也一并改变的。”   江离不得不承认,雒灵的话比他一厢情愿的幻想更加逼近真相。他对这个女孩的想法又有些变了:这真是刚才那个胡乱吃醋的女孩子么?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冷酷地来预告别人的人生?这些事情,连江离也不愿意去想它!   说完桑谷隽,雒灵停了下来,很久很久,才说:“不破的梦想,你只怕比我清楚吧。”   江离叹了一口气,道:“他想去流浪,如果我们这次打赢了血祖,我想他也许会沿着剑道继续西行,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你不希望他这样?”   “成汤没有其他合适的继承人,”江离道:“不破这么一走,东方迟早会大乱的。如果成汤成为九州共主,那么大乱的就是整个天下。”   雒灵道:“师父说的没错,你们太一宗的人,就是这么热心。”   江离道:“生灵涂炭岂是我辈所愿?如果有可能,你难道不会尽一分力么?”   “尽一分力就能改变么?我只是一个小女子而已。”雒灵淡淡道:“再说,生灵涂炭,又关我何事?”她不理会江离皱起的眉头,继续道:“我在想,假如这件事情结束以后我们都还没死,而不破又执意西行……你说我们会怎么样?”   江离道:“于公孺婴不会让商队继续往西的。”   “商队?你说这句话明显是在推卸,在逃避,把担子扔给于公孺婴。可是,这个商队还能改变不破的意向吗?”雒灵道:“如果说在季连道上,不破对商队还有一点新鲜感的话,那现在这三十六辆铜车在他眼中就已完全变成一种累赘!于公孺婴没法让他掉头的。能让他掉头的人,只有一个。”   江离道:“你?”   雒灵却道:“你。”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江离抱起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我不知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有莘不破显得很紧张我吧,但那并不代表我在他心里的地位比于公孺婴、芈压或或桑谷隽重要。他紧张,仅仅因为我处在危险中罢了。换作其他的伙伴也会这样的。”   雒灵淡淡道:“是吗?”她虽然问了,却并没有期待江离回答的意思。江离听了,也没有回答她。雒灵道:“这件事情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去?”   “我不知道。”江离道:“师伯数十年前就已经破门而出,师父又去了,如今我也许已经是太一宗唯一的传人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不但是我个人的事情,也关乎我这个流派,这个学统。然而我到现在连太一宗最根本的东西都还没搞得很清楚。”   雒灵叹道:“我大概知道你的意向了。不过如果你这样选择的话,也许就再没什么事情能改变不破的去向了,或许……或许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就是他和我们分别的时候了。”   对这句话,江离只是静静地听着,但马上就发现这句话不对劲:“我们?于公孺婴、桑谷隽和芈压都有东归的理由。你却不同。不破就算和我们所有人都分手了,你也应该会在他身边的,不是么?”   “跟着他?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知自己会如何选择。而且……”雒灵道:“他的想法也未必像你想的那样。也许他会选择一个人西行也未可知。”   江离不解道:“你为什么这样想?不破跟你说了什么了么?”   “没有,他什么也没和我说。”雒灵道:“但是,对他来讲解决事情最圆满的办法,是我替他怀上一个儿子,然后他就可以让于公孺婴把我带回亳都去承继成汤的血脉。而他则一个人流浪去……这样子,他也自由了,家族的责任也完成了。哈哈,”雒灵的脸像被一个不怎么美的梦蒙了起来:“那可有多圆满啊。”   江离听得倒吸一口冷气,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你在连山子的眼睛里看到的?”   “不是,”雒灵的双眼泄漏出了她内心的忧郁:“如果是外物告诉我的,那我也不会在乎。可告诉我这些的,却是我的心。”   “你想多了。”江离道:“你真的想得太多了!你把不破想成什么人了!你以为,他就把你当成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不是?”   “不是!”江离抗声道:“绝对不是!”   “那好,我就静静地等着,看看是你对,还是我对。”雒灵站了起来,望着天空道:“天亮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六关 三入血谷·燕子托孤   午时二刻。环绕着血谷的血雾又一次现出那道缝隙来。   有莘不破站在血谷之外,手按未出鞘的鬼王刀,大步踏了进去。血道的中点上,燕其羽和血晨正整装待敌,看见他只有一个人来,燕其羽警惕地往天上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黑点划过长空,她大惊之下,召来一股旋风托着芭蕉叶向那黑点冲去。   有莘不破一步步地踏过来,没有加快步伐,也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每一步踏出就像一脚踩在血晨的大动脉上,当有莘不破离他只有十步的时候,血晨左脚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这一步,让他丧失了刚刚鼓起的勇气。有莘不破没有使用法天象地,但在血晨眼中,他却向一个巨人一样压迫过来。有莘踏进一步,血晨就后退一步,有莘前进十尺,血晨就后退一丈。这天的血道没有战斗,血雾合拢的时候,有莘不破的后脚跟刚刚踏出血雾最里面的边缘。他立定,按刀,逼视着血晨,这个令人厌恶的敌人已经被他击溃了!血晨狂吼一声逃走了,有莘不破没有撕烂他的身体,没有毁灭他的元婴,却彻底摧垮了他的信心!   燕其羽急急忙忙向于公孺婴冲去,她冲得太快,太匆忙。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暴露在于公孺婴的视线之中。于公孺婴在空中远不如在地面灵活,可燕其羽却不敢冒险。有莘不破说得没错,燕其羽的确很怕眼前这个鹰一样的男人。但有莘不破却不知道,燕其羽对于公孺婴不仅仅是忌惮这么简单。   于公孺婴让她吃了两次大亏,又两次都手下留情。两次失败让高傲的燕其羽在于公孺婴的阴影中屈服地低下了头颅。这个男人的强大折辱了她,但又带给了她一种虚幻的希望——借助外力来抵抗雠皇、摆脱他的控制!这个微弱的希望她平日里连想都不敢多想,因为雠皇太强大了,强大到光是他做造出来的工具就所向披靡。然而作为雠皇最强大的工具——燕其羽在于公孺婴面前,尝到了彻底失败的滋味。   江离的话不足以说动燕其羽背叛雠皇,因为江离曾是她的手下败将,哪怕当初那场对决并不公平,但已让江离在燕其羽的记忆中留下了一点软弱的印象。   但于公孺婴却相反。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男人是那样强横,强横得她不敢面对他的双眼!   “为什么还不动手?”于公孺婴冷冷道。他手上没有弓,也没有箭。但这种近似托大的无所谓却让燕其羽感受到更可怕的压力。   “你……”燕其羽终于开口了:“你认为你们真的能对付得了雠皇大人?”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他这态度却比一个明确的答案更能震撼燕其羽的神经。   在那一瞬间,燕其羽心中似乎也像她的昊天之风一样,转了三千六百转。终于,她咬了咬牙,道:“罢了罢了!我就赌一把吧!就算从此灰飞烟灭,也胜于永世受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听了她这句话,于公孺婴脸上似乎现出一丝惊讶来:“你要背叛雠皇?”   “我早就背叛他了!”燕其羽道:“只是没有机会,不敢行动而已。”   于公孺婴冷冷道:“你就算背叛他又能怎样!你能敢和他正面对敌么?”   燕其羽惨然道:“我当然不敢,也不能!我的元婴控制在他手里,只要血池还在,只要他一念不熄,转念间就能令我万劫不复。”   于公孺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说这些话,对你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燕其羽道:“我可以帮你们做一件事情。”   于公孺婴心念一转,道:“你能帮我救出同伴?”   燕其羽道:“江离,还有那个叫芈压的少年我没办法。”   于公孺婴道:“那桑谷隽呢?”   燕其羽犹豫了一下,道:“可以。”   “你的要求呢?”于公孺婴道:“要我们帮你做什么?夺回元婴?”   燕其羽黯然道:“那只怕机会不大。反正我这次是豁出去了。我帮助你们,也只是在利用你们。就算只能和他同归于尽,也胜于做一辈子的傀儡!”说到这里,燕其羽心中却又想起那两个和她命运相类的弟妹来:“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就请你帮我照看一下我的弟弟和妹妹。”她顿了顿,道:“不过在这场劫难里,他们能不能活下来都很难说。”   于公孺婴点头道:“这个要求很合理,我尽力而为。你妹妹就是那个可以操纵寒气的小女孩么?你弟弟我却没见过。”   燕其羽点头道:“她叫寒蝉。我弟弟叫川穹。虽然你没见过他,可一见就能认出他来的。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最漂亮的男孩子。”   寒蝉抚摸着水晶,看着水晶中的川穹,喃喃道:“川穹……你也和我一样,不会流泪,不会害怕,什么情感都没有么?虽然姐姐说有了情感也不好受,可我现在却觉得没有也不好受。我才活了三个月,而你活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将来我们再长大些,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些东西。”突然,她感应到了雠皇的召唤:“啊!是主人在召唤我。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是要我去给芈压送吃的么?”   “他们来了。”雒灵道:“这次来得好快。”   “你要去帮忙么?”   “帮忙?不,我只是要去见雠皇。”   雒灵这句话让江离怔了一下,道:“见雠皇?”   “嗯。”雒灵道:“在不破他们攻入血池之前去见他。”   江离惊道:“太危险了!还是等齐不破他们,会合了之后再去!雠皇的力量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们中任何一个都还无法和他单独对抗!”   雒灵道:“谁说我要和他对抗了?”   “那你……”   “我不想站在不破背后,为了救你而战。”   这句话把江离听得呆了:“难道,难道你想故意去……”   “是啊。”雒灵微笑着,笑得好像一个要和心上人玩捉迷藏的小女孩,“我想看看不破会不会很紧张地跑来救我。”   江离大声道:“雒灵!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耍性子!雠皇可不是一个陪我们玩的主儿!一个不小心,连性命都难保!”   “我不是玩,也不是耍性子。”雒灵道:“有很多东西,总得到生死关头才能看得清楚,不是吗?”   于公孺婴对燕其羽道:“不破已经开始逼近血池了。我们快去救桑谷隽吧。”见燕其羽犹豫,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燕其羽道:“救桑谷隽只能我一个人去。”   “一个人?”于公孺婴眼中闪了两闪,也不多问,只是道:“好吧。不过你能否告诉我困住江离的地方?”   “江离?你想去救他?”   “嗯。既然一起去救桑谷隽不方便,那我想试着救出江离。如果加上他的力量,我们成功的把握就会大很多。你们没把他怎么样吧?”   燕其羽道:“他很好,但被主人用‘肉灵缚’限制在一个小谷里,芈压的情况也差不多。”   “芈压不急。”于公孺婴道:“你先带我去江离那里吧。”   燕其羽想了想,道:“还是分头行事吧。”说着脱下了上衣,于公孺婴一愣,别过脸去:“你干什么?”   突然听见一阵血肉分离的声响。回头来看,只见燕其羽裸露的背上长着一只翅膀,她正在把自己的翅膀撕下来。于公孺婴不禁道:“你干什么?”同样一句话,但一前一后的语气已经大不相同。   燕其羽道:“我用以飞行的芭蕉叶,其实是我背上的翅膀所化。其中一只在沙漠里被你夺走,化作一片羽毛。我为了飞行,才不得已才把另一只也撕下来,化作我现在坐着的这片芭蕉叶。前天你虽然把那片羽毛射了回来,但它离开我已经多日了,你又不用灵力培锻它,再加上被你用了什么‘死灵诀’,生命力几乎枯槁。所以我才把它重新安上去,灌注自己的血气。整整一天一夜功夫,方才恢复旧观。我昨天不和你动手,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说话声中,她已经把翅膀给撕了下来。整个背部一片血肉模糊。虽然燕其羽吭也不吭一下,但于公孺婴从她那惨白的脸色中看出她身受剧痛。忍不住问她:“既然你有一对翅膀,为什么还要把它化成芭蕉叶?直接用翅膀飞行不行么?”   燕其羽发不出声音地笑了两声,道:“真想不到,你也会来关心别人的事情,你也会来关心我的事情!”   这句话把于公孺婴说得一窒,他不知是不愿意面对燕其羽赤裸的上身,还是不愿意面对燕其羽所说的话,别过脸去。   燕其羽的身体有血宗的力量在,虽然没有血晨那样可怕的回复力,但她撕裂翅膀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进行,因此伤口迅速弥合,连鲜血也自动流回体内。   “虽然我知道你这样的男人根本就不会关心别人的事情,刚才问起只是一时好奇,不过你既然问起,我告诉你也无妨。”燕其羽的语气和眼神渐渐恢复倔强的本色:“我讨厌这对翅膀!不是因为它们让我看起来和别人不大一样,而是因为它们就像一个符号,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记住自己的来历,提醒着我要向血池中的那个男人效忠!就算用它们我可以飞得更快更自由,我也不愿意把它们显露出来!如果没有它们我就能够自由的话,我宁可天天身受断翅之痛!”   一直沉默的于公孺婴听了这些话,突然道:“救出桑谷隽之后,在我们成功之前,你不要到血池来。”   燕其羽听得一怔。于公孺婴又补充了一句:“救桑谷隽的时候,如果有可能尽量不要让雠皇知道是你做的。”   燕其羽道:“为什么?”   于公孺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如果我们能成功杀死雠皇,只要雠皇在死前不对你起杀心的话,你活下来并得到自由的可能性很大。”   燕其羽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神采。   于公孺婴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故意不去关注她,继续道:“好了,现在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江离吧。”   燕其羽把手中的翅膀一晃,化作一片羽毛:“跟着它,它会带你去。”   “好。”于公孺婴说着便要走。燕其羽突然道:“等等!”   “怎么了?”   燕其羽迟疑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道:“没什么。我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我只是想对你说:如果我死了,而我弟弟还活着,替我把这片羽毛交给他。希望这片羽毛能代替我守护他。”   “你妹妹呢?”   “寒蝉如果能活下来,她的功力足以自保。川穹却是一片空白。”   于公孺婴也没问川穹为什么“一片空白”,只是道:“好。”   燕其羽也不再说什么,手一挥,羽毛打一个转,引着于公孺婴向江离所在的小谷飞去。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燕其羽呆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掉转风头飞向陆离洞。   陆离洞被寒蝉用冰封住,但就算是数尺厚的玄冰也是经不起风刃的。燕其羽劈开玄冰,召来一股暖锋把洞中的寒气吹尽,一时间,原本潮湿阴冷的陆离洞,变得温暖而干燥。   江离劝燕其羽“稍微回护桑谷隽一点”的话并没有白劝,由于燕其羽让寒蝉把陆离洞变成一个冰寒之地,有助于桑谷隽抑制体内无处宣泄的欲火,这几个时辰里,桑谷隽的情况并未恶化。   但陆离洞变暖以后,桑谷隽体内的欲火又发作起来,他那被欲火烧得干燥的喉咙抽搐着,却发不出声音。   燕其羽手一挥,芭蕉叶化成千万片羽毛,把洞口挡住。陆离洞登时暗了下来。但燕其羽取出水后所赠的一块光之水晶,那幽幽的光芒马上又照得整个山洞春意融融。   她扶起桑谷隽,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打量着他。这个昏迷的男人其实长得蛮帅的。燕其羽抚摸了一下桑谷隽被蚕丝覆盖住的鼻子,鼻子很挺,颇有些男人气概;她又抚摸了一下他的眉毛,眉毛很秀,但眉尾略粗,因此清秀中又显出三分阳刚来。他的身材修长而不太过壮健,可以说一切都刚刚好,有莘不破和他相比强壮得有点过头,江离和他相比又漂亮得有点过火。   “唉,可惜,我……”   燕其羽轻轻脱下他的衣服,扔到一旁。衣服底下,桑谷隽全身的肌肤上都覆满了蚕丝——如果不是这层薄薄的蚕丝制止了他躁动,只怕此刻不但衣服早被他撕个稀巴烂,连皮肤、甚至血肉也得被他自己用指甲抠下来。   燕其羽跟着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她搂住了他,用自己冰凉的皮肤偎贴着桑谷隽滚烫的身体。她抚摸着他。天蚕丝遇见她阴凉的皮肤,层层脱落展开,在地上衍生成一个柔软舒服的丝床,两人的皮肤终于彻底地、无遮拦地贴在一起。   桑谷隽的意识还没有恢复,但天蚕丝脱落以后,他的欲火就像洪水面对刚刚开闸的大坝口,一发而不可收拾。燕其羽闭上了眼睛,任这个男人依照本能在自己身体上乱动。   她抚摸着他光滑的皮肤,柔软的头发,心想这的确是个很不错的男人。而在桑谷隽那里,他现在只知道怀里是一个女人。两人在陆离洞里翻滚着。桑谷隽体内的欲火发泄了一分,神智就清醒一分。当他呻吟着打了那个寒战之后,整个人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周围的情景。就算这是个梦,桑谷隽也觉得这个梦太淫乱了,淫乱得不可原谅——他怎么可以对一直仰慕着的女孩子做这种事情!   “你怎么了?”燕其羽说得很小声,听不出她的语气。   桑谷隽把她抱紧,闭着眼睛说:“我不该做这样的梦的。”   “为什么?听说你很喜欢我的,难道不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可,可我怎么能……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男人做这样的梦,很正常吧。”她伸手向下,抓住他的男性特征。桑谷隽啊的一声,躲了躲。   “干嘛?”燕其羽说:“不喜欢?”   “不,不是,可是,”桑谷隽说:“太……啊……”   燕其羽手指微动。和血宗有些关系的人,似乎对身体的各部位的触感都有天生的敏锐,桑谷隽很快便坠入小腹下传来的快感中不能自拔。第二次一泻千里之后,桑谷隽已经在兴奋和虚脱感的交替中,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刚刚告别处男的身份,涌起一股骄傲,但同时也还没完全抛开那点羞涩。“我们……是不是太快了?”   “快?”燕其羽说着手指又动了起来:“我还嫌太慢了。”   “别!燕姑娘,我……”   “才两次,就嫌弃了?”   “不!不是。就是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突然觉得这两句话来用在现在这个场景中有些猥亵,脸又烫了起来。“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啊,燕姑娘,燕姑娘……”于是又变成了呻吟。   桑谷隽喘息着,有些自豪。三次了,自己还不感到很累,甚至还很想!但比起刚才,他又冷静了许多。突然他想起了朋友们,想起了昏迷前的处境,大叫道:“不好!”赤条条地跳了起来。   “怎么了?”   “我……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   “正事?”   “现在……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你是说江离、有莘不破他们?”   “嗯。他们和雠皇打起来没有,还是……还是已经打完了?”说到这里他的声带不禁微微颤抖,生怕燕其羽说出令他难以接受的噩耗来。幸好,燕其羽的答案只是未知。   “我进来的时候,还没有,”燕其羽翻了个身,把背部修长的曲线完全暴露在桑谷隽眼皮地下,桑谷隽又开始想了。然而燕其羽接下来的话让他试图压下自己的念头:“现在只怕正打得火热吧。”   桑谷隽舔了舔燥热的嘴唇,道:“燕姑娘,我……我先去帮他们,然后再回来……”   “再回来干什么?”   燕其羽这句话其实没其他意思,桑谷隽却被挑逗得脑袋充血。   燕其羽冷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也只是给他们帮倒忙而已。”   “我……我不觉得有怎么样啊。”   “你试试运运真气。”   桑谷隽一运真气,小腹下那股火热又像蛇一样缠了上来。燕其羽脚一勾,把他勾倒,两个人又贴在了一起。   “我……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桑谷隽自责地说,“我……”   “你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朋友。可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   “嗯。”燕其羽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问道:“第几次了?我们。”   “啊!好像,好像六次了。”   “哦,那也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你不会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吧?”燕其羽道:“你中了我主人……嗯,中了雠皇的‘烈焰焚身’,我是在帮你驱火解毒。”   “什么?”   “要不,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不,我……唉,”桑谷隽道:“谢谢你,燕姑娘。”   “谢什么。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罢了。”燕其羽道。   桑谷隽坐了起来:“我得走了。”   “走?”   “嗯。不管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得去血池。我不能丢下他们。就算死,也得和他们死在一起!”   燕其羽眼中流露出一点欣赏的神色:“嗯。不过,再来一次。”   虽然这半日间已经连对方的身体也了如指掌,但桑谷隽还是丢不开那点青涩:“不,不用了……我,我是说下次再……再那样。我觉得已经没事了。”   “是吗?”燕其羽道:“可是你体内应该还有一点火毒。不弄干净,遇见雠皇你是会中招。”   “弄干净?”   “嗯。把毒火排干净以后,你的身体以后就会对这‘烈焰焚身’产生抵抗力,你就可以在这血谷下面自由行动,不怕被这‘烈焰欲火’再次侵入。”   桑谷隽眼睛一亮!燕其羽道:“想到什么了吗?”   “嗯。”桑谷隽说:“我原来有个计划的,就是利用地热,把血池蒸干了,甚至把雠皇烧成灰烬。我已经找到地热之源,也想好了牵引的办法。只是还把握不准血池的位置。”   燕其羽道:“听起来蛮不错的。血池的位置我可以跟你说。不过,现在还是先帮你榨干最后一点毒火再说吧。”   桑谷隽在陆离洞中连做七次新郎,费时甚久,这时外面早已闹得天翻地覆。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七关 雒灵的任性   于公孺婴跟着燕其羽的羽毛,一路来到江离所在的小谷。他看见小谷中遍布草木,便知江离的身体多半已经恢复,心里颇为宽慰。   江离却正看着一个盒子发呆,似乎没有发现于公孺婴的到来。   “江离!”于公孺婴着陆之后,唤了一声,江离才回过神来。   “孺婴兄!”   “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想以后的事情。”   于公孺婴奇道:“以后的事情?”   “孺婴兄,你……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未来?”江离这么突兀的一句话,让于公孺婴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未来?”   “嗯,就是对未来的预言。”江离指着盒中的东西,道:“这里面的东西据说能告诉你未来的一些事情,有没有兴趣看看?”   “没兴趣。”于公孺婴的话简单、直接而冷淡。   “哦,”江离道:“真羡慕你,对自己要走的路这么清楚。”   “先别说这些了。”于公孺婴道:“去血池,对付完雠皇再说。”   “我走不开。”江离向于公孺婴展示了束缚住自己双脚的那条肉。   于公孺婴看了一眼,拿出了箭。   “不行的。”江离道:“这‘肉灵缚’和我的心脏相连,你还没弄断它,只怕先把我弄死了。”   于公孺婴皱了皱眉头。事情这样棘手本在情理之中,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对了,”江离道:“你还是快点去血池吧。”   于公孺婴道:“血池?我一个人去也没把握。还是先想办法让你脱离这鬼东西。有你、我,再加上不破,胜算大很多。”   “这我也知道。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雒灵。”江离道:“她独个儿去闯血池了。我劝她不住。”   于公孺婴惊道:“怎么会这样!”   “嗯,她的想法很奇怪,我现在也不大能够理解。”江离看了看盒子:“或许和它有关。也或许我们从来就没有理解过她。”   于公孺婴对这些细腻曲折的心思没兴趣,他只是低头看了看江离的双脚,道:“你……”   “我没事!”江离道:“雠皇困住了我,能折磨我,也能限制我的力量。但隔这么远他要杀我还不容易。如果你们在那边把他逼得急了,说不定我在这边能够自己脱身。再说,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了我。去吧,血池就在那座死火山的凹口。”   “好。”于公孺婴就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羽毛向江离抛去:“若得便,交给一个叫川穹的男孩,是燕其羽的弟弟,据说长得十分漂亮。”说完便离去了。   江离接过风中飘来的羽毛,感触到羽毛上的气息,心知这片羽毛属于燕其羽。“燕其羽倒戈了?或许这是我们的一个胜负关键也未可知。”   不过这事他想了一下就抛开了。他最挂心的,还是雒灵的选择。“她的意向很奇怪哪。莫非……莫非她直觉地领悟到如何超越这个命运之轮了?”江离脑中灵光一闪:“这个命运之轮并不是无止境的预言。如果这个圈子所限定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么这个圈子之外呢?”江离不断地思索着,穷究自己的智慧极限:“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是无法完全掌控的,但如果在这个命运之轮完结之后,仍能把自我保存下来……或者让自我重新觉醒的话……那就算被这个命运之轮彻底卷入又有何妨?”   他望向远处那个死火山,“雒灵,你是否也想到了……”   有莘不破找路的功夫很差。他还在山坡追着血晨满山跑的时候,雒灵已经进入通往血池的甬道。   轰隆隆一阵巨石砸地的声音响起,甬道中跑出三个巨人,向雒灵扑来。这三个巨人都是从血池造出来的家伙。不过和造燕其羽、川穹、寒蝉的目的不同,雠皇一开始就没打算利用这些家伙的身体复活,只是把他们作为仆役和卫士。因此以灵性而论,这些家伙都和燕其羽等三人差得远了,但单单以战斗力而论却仍然不可小觑。   如果是有莘不破来到,要把这些皮肉坚如岩石且力大无穷的家伙放倒,只怕也要费不少力气。可惜,他们遇到的却是雒灵。   在雒灵眼中,这些巨人的心灵处处都是破绽,根本就不堪一击。她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这么走过去。三个巨人扑到她身边,突然发狂,倒转手中的石杵,砸得自己脑浆崩裂。   巨人倒下后,又跑出一个剑客。雒灵知道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剑客的怨灵,附在雠皇造出来的躯干上。剑客拔出了剑,向雒灵冲来,那一剑的速度,几乎已可和天狼天狗相媲美。然而就在剑锋离雒灵还有三尺三寸三分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冷酷的脸上流满了眼泪,跪了下来,号声大哭着忏悔。   雒灵还是不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剑客突然跳了起来,横剑自刎,头断了还死不了,他就掏出自己的肠子,剁碎了,再刺穿自己的心脏。   赤着双足的雒灵一步步走过去,走得不快,但一步也没停下。甬道里不断地跑出人兽妖魔来袭击她,又不断地自裁于她的脚下。雒灵的脚下已经流满了鲜血,她的身后已经堆满了尸体。雠皇的护卫一个一个向她冲来,就一个一个倒下去;一排一排向她冲来,就一排一排自杀。   甬道的尽头,站着一个木偶般的女孩子。女孩子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少女一路走来,一路伏满了男人和野兽的尸体,这些人与兽都因她而死,但这个赤足的姐姐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么漂亮,却又这么可怕……”木偶般的女孩子吓得连心脏也开始收缩,吓得连寒气也无法释放。就在这时,那个赤足的少女已经来到她的眼前。   雒灵摸了摸这女孩子的头发。她不认识她,也还不知道她有多大的本事。但雒灵却清晰地捕捉到这个女孩子的恐惧,只要有恐惧,心灵就会有破绽!于是雒灵知道这个女孩子已经逃脱不了她的宰割。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雒灵说。   “啊,害怕?”女孩木然说:“你说我在害怕?我,我懂得害怕了?”女孩子的眼神里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茫然。“我会害怕了?我,我不是没有情感的吗?”   雒灵道:“你是一个人,怎么会没有情感。”   “啊……我是一个人……”女孩子叫出声来。她仿佛就要陷入沉思,但这时一个声音从山腹中传了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蝉儿,带她进来!”   都雄虺道:“你徒弟疯了么?居然一个人进血池?难道是你给她的指示?”   “不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大胆。”   都雄虺道:“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进去?”   “不放心又怎么样?孩子长大了,多多少少有她们自己的想法,我又哪里管得住她们!唉,就像当年,我师父又何曾管得住我!”   都雄虺笑道:“我那老头子是个疯子。被我杀得尸骨无存之后就更加疯了。他可不见得会碍着面子不杀小辈!要是这女娃儿挂掉了,你可别怪我。”   “灵儿行事向来不用我操心。虽然这次无端涉险,但我还是相信她的直觉和智慧。”   都雄虺笑道:“你可真沉得住气!佩服,佩服!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就算死了一个小徒儿,你可还有一个大的。”   “哼!废话少说!现在江离的身边没其他人了,干你的正事去吧。”   雒灵往下一望,这座死火山的凹口里翻滚着红色的液体,不过那不是岩浆,而是血!这么大一个天然的“池子”,可需要多少人妖魔兽的鲜血才能注满啊!雒灵突然想起了师父的一句话来:“四宗之中,血宗是最没有人性的。”   “女娃儿,你来这里干什么?”   周围除了雒灵和寒蝉,没有第三个人。而声音,却从底下那个血池中传了上来。雠皇,他到底是何等模样?   “不破,你在干什么!”   正追赶着血晨的有莘不破一抬头,是于公孺婴!   “我找不到路!所以追着这个家伙,可这家伙太狡猾了!就是不往血池跑。你等等,我快抓住他了。”   于公孺婴道:“别理他了。跟我来!”   龙爪秃鹰俯冲,于公孺婴一把把有莘不破抓了起来,径向那个死火山的火山口飞去。   有莘不破道:“老大,你认得路吗?”   于公孺婴道:“江离说了,那血池就在那火山口里面。”   有莘不破大喜道:“江离!你见到他了?怎么不见他?他没事吧?”   “没什么事情。不过被困住了,嗯,好像叫什么‘肉灵缚’,一时脱不了身,如果我们能把雠皇解决掉,多半那‘肉灵缚’就会自动枯萎。”   有莘不破道:“那我们不如先去救了江离出来,再去对付雠皇。”   于公孺婴道:“我原来也这样想,单凭我们俩实在没什么把握对付雠皇,但现在出了点状况,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有莘不破道:“什么状况?”   “雒灵孤身去探血池了。”   “什么!”有莘不破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会这样!”   “我也没时间问清楚。大概当时发生了什么意外吧。”于公孺婴道:“事情到了这份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这么上吧!”   龙爪秃鹰身形并不很大,虽然雄健,但带着两人也颇为吃力。   地面上,血晨从一块岩石后面闪了出来,望着两人的去向,喃喃道:“他们怎么会知道血池的位置?”也化作一道影子,向血池的方向掠去。   雒灵站在血池的边缘。血池中,那个心声强大到令人感到恐怖。   血池中冒出一团人形的血肉,雒灵知道这只是雠皇的分身,他的元婴应该还深藏在血池内部。   “你是妙无方的徒孙?”雠皇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怨毒。雒灵没有开口,但雠皇已经听到了她的答案。   他又道:“妙无方已经灭度多年,是独苏儿那小丫头派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雒灵这句话连雠皇听了也大吃一惊。心宗一个功力尚未大成的弟子居然敢跑来见自己!雒灵又道:“我出师门以后,也遇见过几位已臻极境的前辈,当时都很害怕,几乎每次都不敢在对方动向不明的情况下去面对他们。我知道,这是我的怯懦。”   “嘿!”雠皇冷笑道:“原来你到我这里是炼心来了!可惜啊,女娃儿,你找错地方,也选错了时间!这里岂是让你自由来去的地方!如果你在别的时候来,我看妙无方的面皮,或者不把你怎么样……”   雒灵面对那阵阵逼来的死亡气息没有半点退缩,接口道:“现在你大难临头,不敢留下我这样一个变数,对不对?”   那人形血肉虽然只是雠皇的一个化身,但五官七情无不具备。听了雒灵这句话脸色一变,道:“女娃儿胡说八道!”血池登时翻涌起来。   雒灵神色依然平静,道:“我若不是刺到你的痛处,你何必生气?其实你应该也已知道的,有莘不破是玄鸟之后,又得高人教导,可不是寻常刀客!至于于公孺婴,见到他射伤燕其羽的那一箭,你难道还猜不透他的来历?”   雠皇冷笑道:“两个小娃儿,岂是老夫的手脚!”   “以常理而论,他们加起来或许也还不如你。可是……”雒灵道:“雠皇大人,你好像还没完成复活吧。就这样跟这几个小辈斗,输了可不好看。”   雠皇怒道:“女娃儿!你到底来这里作什么!”血池中迸发出一股血柱向雒灵冲去,雒灵却不闪不避,被雠皇制住以后竟然还微笑着。雠皇把血气侵入雒灵的体内,发现她没有反抗,心里更加奇怪:“女娃儿,为何不还手?以你现在的功力,至少可以一战才对。”   雒灵道:“我说过,我又不是来和你打架的。我……只是来看看。”   “看看?”   “嗯。看是你杀了他们,还是他们把血池毁了!”   雠皇道:“你认为你还有命能看到?”   “雠皇大人。”雒灵道:“我不敢和您作交易。不过我透露一个消息,你让我多或半天,好不好?”   “半天?”   “就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该看的我大概也都能看见了,死了也无所谓。”   雠皇冷然道:“我不认为有什么消息能打动我让我不杀你!”   “有的,比如都雄虺大人的行踪。”   人形血肉不禁一颤,只听雒灵道:“听说都雄虺大人已经来到天山来。不过他现在好像被我师父牵制住,一时脱不开身。”雒灵的语气很可怜,但话里却藏着很委婉的威胁。   当年,雠皇在事业与功力俱臻颠峰的时候,却被自己最不看好的徒弟都雄虺暗算,不但粉身碎骨,连元婴也受到重大创伤,只剩下最后一点婴灵残骸——若非如此,这几十年来都雄虺也不会以为雠皇已死。   雠皇重伤垂死之际,衰弱得连一个普通人的身体也无法入侵寄宿,甚至连动弹也很吃力。如果让他暴晒在日光下自生自灭,没半日就得绝灭。但他运气好,刚好遇到一个生命垂危的巫师。   那个巫师的神智已经完全昏迷,仅仅吊着一口气没死。雠皇勉强地进入这个几乎和他同等衰弱的身体之中,蚕食他仅剩的一点生命力。两天后,他艰难地借巫师的口,让巫师的家人去寻一些珍贵的药物服下。两个生命撑在一个肉身中,坚持了七天,巫师终于撒手归西,而雠皇的元婴则恢复了少许元气,侵入服侍巫师的一个蠢钝丫鬟的身上。就这样,雠皇一步步地换宿体,一步步地恢复行动力。经历了三年之久,他才有能力控制住一个强壮男子的肉身。但他不敢留在中原,因为那个时候都雄虺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他彻底烟消云散。他踏入大漠,远赴天山。来到天山后,见这里交通不便,音讯隔绝,雠皇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但他又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要复活,他需要大量健壮的人用以形成血池并改造自己的身体。天山太荒凉了,那些零散的游牧部落根本没法满足他的需求。直到有一天,他遇见几个来天山探险的年轻人!机缘巧合之下,他发现这些人竟然是共工的后裔!   对血宗来说,天下间所有人兽妖魔的血肉都可以作为血池的材料,而“材料”的力量越是强大,则血池所造出来的肉身的威力也就越强大!   虽然这些这些年轻人当时只是比普通人强壮勇武一点而已,但雠皇却知道如何让他们强大起来。他暗中激发了这些水族年轻人的隔代血继,让他们重获共工留在他们血脉中的力量!不过,当时雠皇在激发的时候有所保留,因为完全觉醒的共工神力可不是那个时候的他所能降服的。果然,那些年轻人不负所望,迅速成长起来——包括力量和野心。雠皇暗中高兴,他知道有一天整个水族都会成为他血池里的一块块血肉!   可是不久之后,中原就发生了子莫守屠杀十方城的事件。雠皇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徒弟——血剑宗子莫守竟然也孤身来到西域!半觉醒水族的那点力量,自然不是血剑宗的对手!剑道一役后,水族精英损失殆尽。   那一战里,雠皇就在暗中窥视着。慢慢的,一个全新的计划出炉了。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八关 合围·火山爆发   本来就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山血剑”传说在雠皇的暗中策划中变本加厉,无数剑客争先恐后抢入剑道,互相搏斗,互相厮杀。然而他们之中的强者并没有得到传说中的血剑,却一个个堕入雠皇的陷阱,成了血池里的一滴血、一团肉。血池形成之后,雠皇造出了第一个强大的身体,完成了第一次复活。   然而那次复活他并不满意,因为构成他第一个复活身体的血肉太过驳杂——有人,有妖,有兽。那个身体虽然强大,却有个修行局限在,无法达到真正的完美,雠皇知道凭这个身体根本无法和都雄虺抗衡。因此雠皇有了第二次复活。那一次复活本来相当成功,然而一曲清音扰乱他的复活进程,令他大吃一惊,重归于一滩血水。当时他以为是登扶竟来了,因为当年只有登扶竟才能以乐理达到足以媲美四大宗师的境界。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弹奏者不是登扶竟,而是登扶竟的入室弟子。雠皇虽想杀人灭口,可由于处在复活失败后的疲弱期,他竟然奈何不了那个晚辈。河/洛/中/文/社/区   不得已,雠皇只好筹备他的第三次复活。在所有造出来的身体当中,川穹是最完美的一个。然而川穹的体格却不符合雠皇的口味。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登扶竟的徒弟既然到过天山,那自己的行踪随时有可能泄漏出去。他必须在都雄虺找到自己之前完成最后的复活。正当他想利用川穹复活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燕其羽竟然趁着一次任务偷偷前往西南。在他的拷问之下,燕其羽讲出了在毒火雀池的见闻。这个上百岁的老怪物见识何等厉害,虽然只是听燕其羽转述,他仍能洞察出亲见的燕其羽也没有发现的一些问题来!他猜想到毒火雀池边上那几个年轻人很可能是三武者、四宗师的传人!于是有了“擒拿其中一个回来”的命令,有了沙漠中燕其羽的那次试探性进攻。   然而,直到现在雠皇听了雒灵的话才发现问题也许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都雄虺如果来了,那事情可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慢慢来了。   远处,芈压只觉身子一沉,地面裂开,便被“肉灵缚”拉了下去,眼前一黑,再见光明时人已在血池!   “芈压!”寒蝉心中一惊,却忍住没有叫出来。   “雒灵姐姐!你也被这怪物给……”芈压惊叫起来,雒灵却没有回答。   雠皇心念再动,真力通向缚住江离双脚的“肉灵缚”!这一次却没有扯动,小谷中传来“桃之夭夭”的抵抗。雠皇心念微动,就要控制江离的肋骨刺破他的内脏,突然血池中竟冒出阵阵花香。雠皇心中大惊:“这小子竟然通过肉灵缚要反制我!”   雠皇的力量仍占据上风,但就在他准备再次发动攻势的时候,头顶传来一声鹰鸣!   江离坐在小谷中,大汗淋漓而下。雠皇已经不能向上次那样制得他痛不欲生,但他的反攻也已经被对方化解。   “果然还是有实力差距啊。”江离心道:“雠皇突然不再进攻,大概是伙伴们已经攻到了吧。”看着脚下那条恶心的血肉,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摆脱这东西!”   “哈哈,肉灵缚,举手之劳而已。”   江离抬起头来,便看见都雄虺的笑容:“宗主!”   都雄虺笑道:“只要你开口,我现在就帮你弄掉这东西。”   “不急。”江离道:“宗主不去见见雠皇大人?”   都雄虺笑道:“我也不急。”他看了看江离脚下的盒子,道:“有决定了吗?”   江离沉吟道:“宗主有办法帮我回复记忆么?”   都雄虺点了点头,道:“随时可以。不过必须在你全无抵触的情况下才能够。你能信任我?”   江离道:“不是很信任。”   都雄虺哈哈大笑:“好,实话。”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很想把那段记忆找回来。”江离道:“因为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不完整。不过,宗主,能请教你几个问题么?”   都雄虺颔首道:“说。”   江离道:“四大宗派和我平辈的传人里面,还有个叫雒灵的女孩子,宗主知道么?”   都雄虺笑道:“那可是独苏儿的宝贝啊,我怎会不知。”   江离道:“宗主觉得她怎么样?”   都雄虺沉吟了一会,道:“后生可畏。”   江离笑道:“能得到您这样的评价可真不容易。”出了会儿神,道:“见到她以后,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另外两位同样精彩的同辈在!”   “两位?”都雄虺脑中一闪,突然明白了。   江离道:“宗主,我听不破转述过血晨雷旭等人的事情,心中大胆推测,那两个人只怕都还不是血宗真正的传人吧!”   都雄虺点头道:“当然,他俩的骨头能有几两重!哪配接我的班!”   江离道:“却不知道宗主的传人又在何处?在夏都镇守大本营,还是就在左近?江离很想见一见。”   都雄虺笑道:“哈,你见不着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江离一怔,都雄虺道:“各派之所以要找传人,只因本身生命有限,而欲道统不绝!但我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我在血宗便在,何必传人!”   江离心念一转,已经领会都雄虺的意思,会心一笑,又到:“那可就可惜了。嗯,至于另一位,不知宗主可曾知道一些消息?”   “另一位?”都雄虺目光闪烁:“你是说藐姑射的徒弟?”   “正是!”   “我不知道。也许还没出世也说不定。再说,”都雄虺道:“这事你不当问我。”   “那当问谁?”   都雄虺笑道:“那人听说你也见过的。”   “师韶?”   “不是。那小瞎子哪会知道!”   江离将可能和天魔传人有关系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摇了摇头:“还请宗主把谜题揭破吧。”   “季丹雒明!”   江离奇道:“季丹大侠?他和天魔有什么关系么?”   都雄虺笑道:“你见闻未广,不知道也不奇怪。其实藐姑射对自己传人,说不定连见都没见过。再说,他也不一定会关心。”   江离道:“师父不关心自己的徒弟?哪有这样的奇事!而且这又和季丹大侠有什么关系呢?”   都雄虺道:“按照他们洞天派的传统,藐姑射的徒弟应该是由季丹雒明来选择。”   江离听说天魔的传人竟然会由大侠季丹雒明来挑选,心中大奇,虚心问道:“请宗主指点。”   都雄虺道:“这事说来就长远了。简单来说,藐姑射这一脉的祖师爷,和季丹雒明这一脉的祖师爷,乃是一对情侣。”   江离听说天魔和季丹雒明还有这样的渊源,心中更是好奇,只听都雄虺继续道:“细节就不说它了。总之那两人不容于世,最后鸳梦难成,洞天派的始祖还被他的情侣所伤。心若死灰之际,他发下大诅咒,要两派传人代代情孽纠缠,非死不解,除非天崩地裂,否则诅咒不除。”   江离听得心中一寒:洞天派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传统”!   都雄虺道:“藐姑射的这位祖师爷受伤后便失踪了。世人都以为他已经辞世,季丹雒明的那位祖师便替他找了个传人。而这竟然成为他们这两脉此后数百年的传承方式。”   江离想象那两个绝代高手风采情事,心中感叹,忍不住道:“后来呢?那位前辈真的去世了吗?”   “没有。”都雄虺笑道:“据说两人终于相聚了,但相聚的那一天就是他们下黄泉的时候!发下诅咒的人,竟然成为这个诅咒的第一个应验者。哈哈哈哈……”突然想起本门那个数百年无人逃过的诅咒,心中一黯,笑声竟然为之一窒。   江离却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变化,他正沉浸在洞天派那个千年传说当中。突然一线灵光闪了进来:“我何必去寻找四宗其他两个传人!师兄不是也说过么,四大宗派的源流孽债,代代纠缠不休!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命运,那到头来一定会纠结在一起的!就像我遇见雒灵一样!不过是或迟或早的问题罢了。”想到这里,心念已决,道:“宗主,要恢复我童年的记忆,需要我如何配合么?”   日月弓一振,破空之声大作。但射过来的却不是羽箭,而是人!有莘不破!   雠皇大笑道:“好,来啊来啊!”他敞开血池要等有莘不破自投罗网,一股风倒卷而起,不是风轮,而是用氤氲刀罡引发的“大旋风斩”!有莘不破张开护身气罩,居于旋风中心,竟不落下。但那风却越来越厉害,向雠皇卷来。   雠皇开始不在意,等见到血池的血肉被旋风中那道白芒波及后便纷纷变成死肉腐水,这才真的吃了一惊:“精金之芒!玄鸟之后怎么会有这东西!”   芈压想要帮忙却没法动手。雒灵则闭紧了眼睛,仿佛人事不知。   雠皇大喝道:“小子,才这点功夫就拿出来现么!”一股血气飘了上来,侵入旋风之中。刀罡根本无法阻止那血气的侵入,只有那道若隐若现的精金之芒能把血气撕碎。但精金之芒用于防守,有莘不破的攻势登时一顿。   “厉害的招数还在后头呢!”雠皇大笑着,突然弦声一响,雠皇的笑声断了,人形血肉腐成一滩烂肉血水,跌入血池。   “死灵诀!”雠皇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个鹰眼男人!   “既然他能用‘死灵诀’!为什么燕儿还有命在……说起来,燕儿去哪里了?”但局势已不容他深思,一团人形血肉再次形成。但“嗖”一声响,雠皇的化身再次被于公孺婴的箭粉碎!   “不行!”雠皇心道:“没有一个身体,没法发动强势攻击!虽然危险,可也顾不得了!利用川穹的身体暂时复活,把这两个小子拿下,再把莘不破的骨架造成新人重新复活!”动念把困住川穹的水晶拉了过来,谁知道水晶竟然是空的!   “川穹!川穹!我的川穹哪里去了?难道是燕儿背叛了我?不对!做得这样无声无息,这,这老辣的手段,只能是四宗主之流的人物……难道是他!”雠皇想起了雒灵的话:“难道他真的来了!”   “老东西!”有莘不破吼道:“穷嚷嚷什么!给我死吧!”精金之芒撕破血气凝结成的防护墙,把整个血池划成两半,池中那个血影竟然也被破成两半!这一刀令雠皇的元婴受到相当的伤害,刀罡余威震动整个山口,泥土岩石纷纷落下,把整个血池搅得混了。   雠皇心中大怒,知道今天就算赢了,这数十年炼成的血池只怕也得毁了!   有莘不破见血池重新合拢,池中那个影子也重新合吻,骂道:“居然还是砍不死你!”   雠皇冷笑道:“就这点刀罡就想杀我!就算你把白虎叫出来也奈何不了我!这里是血池!只要还有一滴血在,老夫就不会死!哈哈……咦,这是怎么回事!这!”   火山凹口一阵摇晃后,整个空间越来越热,没多久就充满了迷蒙的雾气——红色的雾气,把那血池蒸发得越来越浅。   于公孺婴叫道:“不破,弄旋风!”   有莘不破刀罡挥出,一场杀伤力不大覆盖范围却很广的旋风刮遍整个火山凹口。旋风带着血水水汽不断旋转,于公孺婴用“引风诀”发箭,羽箭牵引旋风,带着水汽冲天而上,就像一条红色长龙把火山口的气态血液源源不绝地带走!   有莘不破大笑道:“老不死,你的血池快蒸干了!看你还怎么复活!”   “怎么会这样!”雠皇咆哮道:“这哪里来的地热!”   有莘不破笑道:“这原来不是一座火山么?有什么奇怪的!哈哈,我又看见你的影子了,我砍!”   都雄虺皱眉道:“怎么突然这么热。”   江离心中一动,道:“地下有人活动!啊,是桑谷隽!他也脱困了!他想干嘛,引发地震,还是来一场火山爆发?嗯,我怎么突然想睡觉……”   都雄虺笑道:“你不是要恢复记忆么?看现在这样子,他们几个小伙子应付得了,不用为他们的事情操心了。放松点。”   “哦,”江离道:“已经开始了么?好……好吧……”收了桃之夭夭,放弃了对睡意的抵抗,不久就沉沉睡去,匍匐在桃树底下,就像当初自埋于大荒原的雪土之中。   见江离睡了,都雄虺回头道:“怎么现在才来?”   “我捡到一个好东西,刚好用得着。”   一个人跌落在江离身边,光是那脸便漂亮得令人惊心。竟然是雠皇最满意的造物——川穹。   都雄虺道:“你哪里找来的?”   “一个山洞里。”   都雄虺道:“漂亮是挺漂亮的,却是个男的,又有什么用处?既不能拿来吃,也不能拿来干,难道拿来作摆设?”   “你这人真是粗俗到家了。别人见到这张脸,多半会马上觉得俗念全消。只有你能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都雄虺笑道:“吃饭‘睡觉’,人生大事,怎么会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好了,你到底拿他来干什么?”   “作个宿体啊。你哄了祝宗人这个徒弟这么久,不久是为了把他的灵魂切开吗?那总得找个容器来装吧。”   都雄虺道:“搞这么麻烦干什么!直接丢了不就得了。”   “哈哈,丢了,你以为是你们血宗的元婴么?可以像丢垃圾一样丢掉?”   “好了,我不跟你斗嘴。”都雄虺道:“总之按照约定,我已帮你拿到小水之鉴,你帮我做了这件事情以后咱们两无拖欠。以后再无关系。被你这个幽灵缠着,我没一晚睡得好觉。”   “好了,出去吧。”   “出去?”   “你站在这里,我怎么办事?”   都雄虺道:“你打算怎么做?”   “哈,你不是要把他带回夏都,拿他来重开九鼎宫、对付有莘不破么?这也不难。把他对他父亲的好记忆留下,坏的拿走;再把他对有莘不破等人的好感从记忆里剥离,就成了。”   都雄虺道:“干嘛不直接把他这段时间的经历给抹了?你应该可以做到的。”   “这你就外行了!如果把这么深刻的一段记忆整个儿拿走,会留下很大的一段空白。反而会促使他不顾一切地想把这段记忆找回来。”   都雄虺道:“那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找回来不成!”   “难说。总之你这件事情听我的没错。无论什么样的朋友相处久了,总会有一些龌龊矛盾发生的。我们可怜的小江离对有莘不破也并不都是好的记忆啊。他舍不得离开他的朋友,只因为有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把情感因素排除掉以后……哈哈,不过说真的,太一宗要是没有感情拖他们的后脚可是很可怕的!要让他统一了镇都四门,说不定到时连你也制他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哼!一个魂也不整个儿的小伙子,我会怕他!”都雄虺俯身向缠住江离的“肉灵缚”抹去。“肉灵缚”一给他的手碰到,马上枯萎、断落。解决了肉灵缚,都雄虺大手一挥,向谷口走去:“我出去给你护法,动手吧!”   远处雠皇从束缚江离的断口处感应到了都雄虺的力量,连元婴也颤抖起来:“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这时整个血池经历了地热、旋风的交逼,血液只剩下三分之一还不到!许多肉块竟然搁浅!而火山口的郁热竟然还在攀升!   于公孺婴心中一动,叫道:“不破,只怕这火山要爆发!我得避一避风头,你快抢下雒灵!”   雠皇笑道:“原来这女娃儿也是你们的人,想在老夫手下救人,休想!”   雒灵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仍能把握周遭的一切变故,听着有莘不破的心声越来越近,心中大慰。但有莘不破前进了一会就被雠皇遏住了。中间隔着一个绝代魔头,“他能过来么?他会不顾一切过来吗?咦?谁的心声?是他!不!不要过来多管闲事!”   一道剑光从甬道飞出,袭向雠皇血影的后面。雠皇化出来的血影正挡在有莘不破和雒灵之间,他正全力和有莘不破、于公孺婴两人周旋着,那道剑光出其不意,切断他束缚住雒灵的血气,剑光上踏着一人,一把抱住了雒灵,正是天狗·徂徕季守。   雠皇怒道:“小子!坏我大事!”   天狼·徂徕伯寇的声音从甬道里传了出来:“小狗~别逃!”   徂徕季守哈哈大笑,抱着雒灵借着有莘不破的风势,螺旋而上,飞出火山口。徂徕伯寇的剑光也尾随着他飞了出去。   整个死火山动得越来越厉害。于公孺婴道:“不破,龙爪抵挡不住火山爆发,我得先走一步!”   有莘不破叫道:“芈压怎么办?”   于公孺婴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烧不死的!”   血池的血量突然加速减少,但这次不是蒸发,而是向下流去。雠皇知道这是池底的地面裂开了,心中也是一阵惶恐:“看来这死火山真的会爆发!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未必抵挡得住!”   突然他想起了于公孺婴临走时的话来:“烧不死的祝融之后?罢了,就用他!”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十九关 火乱   看着潜入地底的桑谷隽嘴角那难以掩抑的兴奋,燕其羽想说什么,但终于忍住了。有些话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而且现在大战在即,好像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替桑谷隽解毒的时候,燕其羽用“以阴补阳”的法门不断地用自身的真力滋润桑谷隽的身体,否则桑谷隽在解毒之后也非脱力倒下不可。这时桑谷隽生龙活虎地走了,她却憔悴得连风也无法掌控。   燕其羽穿上衣服,摸出了那根射伤自己的箭,一咬牙,折成两半,丢在一边,桑谷隽留给她护身用的那段天蚕丝也不理会,扶着墙壁,走出陆离洞。回到日常居所,镶嵌着弟弟川穹的那块水晶却不见了。她看了看地上那个通往血池的洞,身子摇了摇,几乎跌倒。   “川穹,弟弟,你终于还是没能逃脱这厄运……”她勉强站起后,漫无目的地走出洞口。   燕其羽身心一片颓然,潜入地底的桑谷隽却充满活力。他找到血池地底的时候,有莘不破、于公孺婴和雠皇正斗得火热。他知道有莘不破的真气防御强胜铜石,也不担心地热伤了他,潜入地底,引来地热,跟着引发地震,眼见就要造成火山爆发!   “死老头!就算这火山烧不死你的元婴,也要毁掉你数十年的心血!”   血池中,雠皇也感到了危险,如何在烈火中保住元气?于公孺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会启发了雠皇,给芈压带来危险。   雠皇把血池残余的血肉化作腥毒,拦住了有莘不破,自己的核心力量化作一道血影,向芈压扑来。   芈压仍被肉灵缚限制着,动不了重黎之火,但一见那恐怖的血影扑了过来,自然而然把身边的寒蝉扯在自己背后。这个小举动却让寒蝉激动得身子也颤抖起来了。只是芈压却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雠皇的目标只是他!   芈压不知道这一点,寒蝉却看出来了。地下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涌动着,那股力量似乎连主人都在害怕,寒蝉凭直觉知道那股可怕的力量一旦爆发,马上会把自己这块小小的雪魄冰心融得一点水渍都不剩下。她本来该马上逃跑的,但却一直没有逃。难道是因为她简简单单的心里开始有了牵挂?   就在雠皇的血影沿着肉灵缚即将侵入芈压身体的那片刻,寒蝉把芈压推倒了。跟着挥出自己所有的寒气挡在芈压面前。   雠皇怒道:“小畜生尔敢!”   寒蝉终于知道为什么燕其羽这么害怕主人了。雠皇只是一动念,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落向那正在不但扩大的裂缝中。   “不!”芈压狂吼一声要扑过去,却跌倒了难以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相处还不到两天的女孩子面向自己向那冒着热气的地面跌落。   “寒……寒蝉!”寒蝉听见芈压的叫声,那一瞬间,时间之轮似乎放慢了下来,她能很清晰地看见芈压渐渐远去的脸,想起她活着的这三个月中的每一件事情。   “那位姐姐说的,我是个人,我有情感……我活过了……”寒蝉突然发现脸上有点湿,她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就想对这芈压大叫,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这个只活三个月却从没有笑过的女孩子连微笑一声都来不及。背部一阵热气袭了过来,她的身体反射性地释放出寒气——没命地释放!强烈的寒气聚集了水汽,瞬间把不断裂开的地缝冻住了,在这肮脏、郁热的火山凹口底部结出一条洁白、清凉但注定转瞬间要消失的冰带!   “啊!”芈压乱抓头发,眼睛完全被血丝塞满了。雠皇却不管这些,寒蝉的寒气给他争取了一点时间,他的元婴附上了芈压的身体。就在他躲进去的那一刻,火山爆发了!   于公孺婴逃离了火山口不远,这座巨大的山峰就已经整个儿摇晃起来,不由叹道:“桑谷隽这次可真是大手笔!江离应该有办法自保。经此一劫!血池干涸,江离和芈压身上的肉灵缚多半会自然枯萎。”   突然一眼瞥见地面上一个女人失神地走着,大吃一惊,哪里还有思考的空暇?与龙爪秃鹰通感,俯身低空疾掠,才把她抓住,身后已是一片天地惊变!龙爪秃鹰奋起神力,拼命飞逃,火焰一直追蹑在他们身后!也不知逃出多远,才来到他们能够忍受的地方,龙爪秃鹰飞脱了力,一头栽倒,跌入山石间。于公孺婴抱着燕其羽稳稳跳落。   燕其羽也被火山爆发的惊变吓醒了,望着面前那可怕的场面,久久不能言语。   蓦一抬头看见了于公孺婴:“你!是你救了我!为什么又是你!”   于公孺婴一愣,把燕其羽放了下来,说道:“我们不是在合作么?我救你有什么不妥?”   “没有。”燕其羽的脸冷了下来。   “不管如何,多谢你救了桑谷隽。”   “不必。”燕其羽冷淡得向北荒原上的冬风。   如果是有莘不破遇到这种情景,一定会直接地问“怎么了”;如果是桑谷隽,问都不问,先走近柔声安慰一通;如果是江离,多半会想办法委婉地探出对方的心事;于公孺婴却丝毫不去理会燕其羽的这神色变化,只是道:“有没有感觉身体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不觉得。”   “真的没有么?血池没了,雠皇应该不能遥控你的元婴了才对。”   燕其羽心头一震,果然觉得体内有些异样:“真的么?我……自由了?哈哈……我真的自由了!”可是,为什么燕其羽笑得不怎么开心呢?她偷眼看去,于公孺婴却仿佛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她的情感起伏。那座还在喷火的火山,“在他眼里也比我重要得多!”   “啊!你们在这里!”   燕其羽没理会那呼声,于公孺婴一抬头,看见了徂徕季守,天狗剑上还挤着另一个同样闷闷不乐的女孩——不是雒灵是谁。   徂徕季守低下飞剑,两人跳下来,于公孺婴道:“天狼呢?”   徂徕季守笑道:“雒灵小姐醒来以后,我老哥就不敢逼近了。”   于公孺婴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雒灵,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惊道:“那峡谷离这里只有数百里,也不知有没有受到波及!”看雒灵时,雒灵却自信地点了点头。   徂徕季守突然道:“咦,那座山……好像原来没那么高啊!哈哈,原来如此,好厉害,这样一来只怕就是火山灰要飘过去也不容易!”   于公孺婴望去,果然发现有座山和原来不大一样,看了雒灵一眼,心道:“原来她请了高人坐镇。不知道是谁,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几乎不在桑谷隽之下。”   雒灵并未受伤,样子却不怎么高兴,抱着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徂徕季守看看她,再看看同样在发呆的燕其羽,心道:“女人的心事真是难懂。”他摸了摸怀中那片雪魄冰心,心道:“她的心事,我也不懂。白天永远那么快乐,但到了晚上,到了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却总那么不开心。”徂徕季守走神了,回到了被那座高山保护着的峡谷中,“直到我从暗中跳出来,她却又很开心地笑了——可她是真的开心么?”   “……天狗!天狗!”   “啊!孺婴兄。”   只听于公孺婴道:“有莘的防御非同小可,这火山烧不死他。但只怕也还烧不死雠皇。我的龙爪秃鹰飞脱了力,徂徕兄帮我去看看如何?”   徂徕季守打起精神,笑道:“敢不从命!”   于公孺婴望着天狗御剑远去的背影,心道:“按理说大家应该都没什么事情,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可惜,于公孺婴的希望落空了。   “芈压!芈压!”有莘不破的声音回荡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方。   火山爆发之际,他张开气罩,耐过了火焰的最高温以后,便觉得越来越轻松。这次火山爆发属于人为,是桑谷隽的杰作,因此未免有些后劲不足,爆发力过去之后,很快就趋于平宁。可是芈压却不见了。   “别太担心。”桑谷隽浮了出来,道:“祝融之后遇到火就像水族掉进水里,越烧人越精神。要不然我哪里敢发动这场地动!”   有莘不破看见桑谷隽,有如多了一条臂膀,又是安心,又是高兴,打了他一拳:“你小子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被那老怪物给抓住了呢。”   桑谷隽脸一红,道:“不能说,不能说。”   “咦,你怎么这副表情?”   桑谷隽正思量着怎么遮掩过去,突然听有莘不破咦了一声,也马上感到不妥。本来整个山头已经渐渐冷却,但突然间温度又高了起来。   “怎么回事!”   桑谷隽头脑一转,道:“是芈压!是重黎之火!”   两人兴奋地朝着热量之源寻找,在一片浓烟后,芈压背向他们,挺拔地站在火焰中。   “芈压长大了!”有莘不破感叹地说。   “真的长大了。”桑谷隽也说。   眼前的芈压虽然站着不动,却给他们一种压倒山岳的气势,仿佛半刻之间长高了几分,甚至让人忍不住要以仰视的方式望着他。   有莘不破感叹道:“只怕他季连城主芈方也没他现在这股威势。”一言未毕就觉得不对劲。芈压就算经历这次劫难后有所成长,也不可能成长到这个程度!   桑谷隽也开始发现不妥,担忧地道:“他真是芈压?”   “哈哈哈哈……”“芈压”狂笑起来,转过身来,那是一双无比强横的眼睛。有莘不破突然想起了小镜湖畔面对都雄虺的那一刻!   “雠皇!”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祝融之后,这个身体比我想象中要好。”芈压——不,是雠皇借着芈压的身体说道:“特别是那无穷无尽的火焰之源,好像能把整个世界也烧成灰烬!”   有莘不破暴怒起来:“滚!老怪物,快从芈压的体内离开!”拔出鬼王刀,却不知如何是好!   雠皇喝道:“怪怪束手就擒吧!小子们。天火焚城!”   没有任何征兆,地火余烬突然窜向天空,化作一个覆盖十里的大火球,压了下来,让人连逃也没地方逃。   有莘不破鬼王刀朝天一指,却被桑谷隽拉下:“逃!是重黎之火!”轰的一声,整个山峰烧成一片火海,遇到重黎之火,连岩石也要烧成粉末。   “哈哈,六十年前见过这招的,不过只怕芈馗来到也没有这威力吧。哈哈,哈哈!小子,出来,被像乌龟一样躲在地下,我知道你们还没死的!”   “芈压!”空中一个声音呼唤道。雠皇抬头,看见了天狗,哼道:“小鬼,还徘徊在这里不肯回亡灵殿去么?”   徂徕季守一怔,道:“你不是芈压……你在胡说什么?”   雠皇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难道你不感到我有点亲切?”   “亲切?”天狗倏然变色:“你是雠皇!”然而正如雠皇所说,自己确实对他感到一点亲切。“这,这是怎么回事?”   雠皇笑道:“你小子运气好。我第一次复活所丢弃的遗骸,就埋在那个峡谷中。你死的时候倒下的那个地方刚好是我埋骨所在。你的尸体感应到我那遗骸的尸气,也变成了一副不坏的僵尸了。”   “僵尸?”徂徕季守怒道:“你胡说!我好好的……虽然感到身体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我的心……”   “心?”雠皇笑道:“那不过是一点执念罢了。小鬼,其实你已经死了很久了!活人的心灵都会成长变化的,你问问你自己,这十年来你的心灵变化过没有?”   “执念……”天狗喃喃道:“难道,我真的只是一股怨念?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因为不知自己已经死了的怨灵是不会有痛苦的自觉的。”   徂徕季守背上一寒:“你就是要我痛苦?”   “答对了。死吧!‘火之剑’,发!”   雠皇活了百年有余,精擅诸般神通,控火比芈压还老到!徂徕季守看那火芒的来势便如一道剑气,凌空跃起,天狗剑向火芒撞去。他原想用天狗剑撞破火芒在飞回来接住自己,哪知道剑火相撞的一瞬间,天狗剑竟然被烧融了!   徂徕季守大惊失色,无助地跌了下来。他的身下,却是一片火海——连天狗剑也能烧融的重黎之火!   天狗叹了一口气:“我就要完了么?为什么不甘心?是还有什么事情还没完成么?”就在他不甘心地闭起眼睛的时候,一座孤峰耸了起来,突破重黎之火,把他接住。山峰上站着两人,桑谷隽一脸忧色,有莘不破却是一脸怒气。   “小心!”徂徕季守道:“他那火很厉害。”   桑谷隽道:“知道。那是芈压的重黎之火。哼,虽然是借来的身体,可芈压只怕连他一成也赶不上!”   山峰土皮脱落,现出一头地狼的形状。   “巍峒?”雠皇笑道:“你想用这条小狗来挡我的路?”   巍峒听了这句话,竟然不敢还嘴,大声道:“桑谷隽,遇上这样的火我也挡不住多久,你最好另想办法。能请出蚕祖么?”   桑谷隽道:“只怕有点勉强。”   “试试啊。”雠皇仿佛一点也不着急:“最好把玄鸟也一并叫出来。不过凭你们两个小子,就算叫出来只怕也是半身不遂的小鸟小虫!”   说着划破手掌,一丝血丝流了出来。   有莘不破叫道:“老怪物!你要对芈压的身体做什么!”   雠皇道:“你们两个我还舍不得杀,你们毁了我的血池,没办法,我只能再造一个。”   有莘不破大声道:“你可别乱来啊!芈压那点血,那够你造什么血池!”   巍峒轰隆隆的声音道:“他是要造一个幻之血池,用九滴血就够了!在血池之幻中我也抵挡不住的。桑谷隽,我体内剩下的生命之源还你,你试试请蚕祖吧!”一阵空间扭曲之后,巍峒消失了,重新化作一座孤峰。   “小狗吓跑了,很好。小僵尸,你最好也滚远点,你那点臭肉,别弄脏了我的血池。”血从芈压的手掌底下,在脚下化作一片幻象般的猩红。猩红不但扩大,就像一个血池,可却没有比血池更加虚无飘渺。   有莘不破惊道:“那!那片血雾!”   笼罩在血谷外围、阻挡了他们足足三天的那片血雾如百川归海,不断地涌入雠皇造出来的那片猩红之中。有莘不破本来对那个什么幻之血池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看到血雾涌来,这才脸上变色。   “小子,”雠皇神态很悠然,仿佛吃定了他们:“这片血雾,是由大大小小的血蛊构成的。教你们个乖,你们的天蚕丝和精金之芒运用得当的话,是可以抵挡一阵的,可能抵挡多久呢?”   桑谷隽看着那不断逼近的红光,道:“不破,挡不住的,攻,还是逃?”   逃?有莘不破想都没想过,可是,攻呢?“那是芈压啊!”   他们犹豫的时候,血雾已经把整个土山给围住了。   “完了,逃不了了。”桑谷隽道:“只能拼命了。”   “拼命?”雠皇笑道:“你们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了。”肚子突然鼓起,用力一捶,喷出一团大火。   有莘不破怒道:“老怪物,你想把芈压的身体给榨干么?”   雠皇笑道:“一个过渡用的身体,有何可惜?烈烈重黎,九州火正,我今持咒,听我驱驰!必方,出来吧!”   空中的重黎烈焰化作一只独脚怪鹤,威武煊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桑谷隽喃喃道:“必方,这就是必方?”   有莘不破骂道:“又是这头怪鸟,怎么比在季连城时候见到的还大?”   桑谷隽道:“下面是血谷,空中有必方,怎么办?”   有莘不破怒道:“最可恨的是这老怪物占据着芈压的身体,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这样缚手缚脚!”   雠皇却哪里容他们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放声一笑,催动必方向有莘不破等扑来。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二十关 影斗·剑鸣   雠皇催动必方攻击有莘不破,必方腾飞而起,突然在半空中一个盘旋,反而向雠皇扑了过来。   芈压挣扎于一片黑暗中。   这里上不见天,下不着地,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觉得四处都空荡荡的,连身体也空荡荡的,仿佛在不断软化、不断消失。   “别睡着啊。小兄弟。”   是谁的声音?芈压仿佛看见一个影子,修长的身材,孤寂的白衣。   “大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白衣人没有回答。   “大头——回答我啊——大头!”   见到白衣人以后,芈压的神智渐渐清晰起来,季连城的童年,和有莘不破的初遇,离家出走,被桑鏖望所伤,水族,天山剑道,天狼的剑示……寒蝉!   “呜……大头,我真没用。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子汉,可却眼睁睁看着要保护我的女孩子……在我面前被人害死……呜……大头,我真没用。”   白衣人什么也没说,突然化作一道剑光。剑光突破了黑暗,让芈压看见了这个空间之外的情景,看见了必方!   “必方!必方!”   芈压呼喊着。但必方却没听见,祂正在雠皇的催动下向有莘不破等人袭去。   “不!不!必方!回来!我在这里!”必方嘶声竭力地呼唤着,也不管必方能否听见,也不管自己是什么样的处境!   “必方!必方!啊!你,你听见了,我知道你听见了!快!快回来帮我烧死那个怪老头!我要给寒蝉报仇!”   看见必方以后,芈压失落的情绪转变为高涨的怒火,燃烧得比重黎之焰还要厉害!   见到必方向雠皇反扑,有莘不破大声叫道:“好,好!神鸟!把这老怪物从芈压体内赶出来!”必方一倒戈,“怪鸟”马上变成“神鸟”。   雠皇临时占据了芈压的身体,刚刚把芈压的元神压制下去就匆匆和有莘不破等动起手来,在这个身体中的根基并不牢固。这时见必方扑来大吃一惊,一时也想不起芈压这个身体是不怕火烧的,内心因畏惧而退缩了一下,只这一下子,元婴在芈压身体的统治地位马上动摇,芈压体内的本尊元神趁机反扑,要把雠皇的元婴排除出去。   必方悬临在芈压身体的上方,照射出一老一小两个影子,互相撕扭挣扎着,但小影子却始终处于下风。   依然控制身体主导权的雠皇大笑道:“差点阴沟里翻船,可惜就凭你小子这点道行,如何能逃脱老夫的掌控?”   那边有莘不破道:“情况似乎还是对芈压不妙,怎么办?”   桑谷隽道:“要是雒灵在或许有办法,但现在只能靠芈压自己了。”   突然徂徕季守捂紧了耳朵,叫道:“好厉害!”   有莘不破一愣,道:“怎么了?”   徂徕季守道:“剑鸣!是剑鸣!”   有莘不破道:“剑鸣?我怎么没听到?”   桑谷隽也道:“有么?我也没听到啊——咦,你们看!”   芈压那个小影子里又变化出一个颀长的影子,和小影子一起排挤雠皇的血影。这个影子一加入战团,形势登时逆转。   芈压的脸上一时沉静肃穆,一时暴怒如狂,一时惊疑交加。血影已经处于下风,但另外两个影子无论如何进攻,却始终无法把它从芈压的体内驱赶出来。   有莘不破道:“那第三个影子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芈压家的祖神之类的!像芈家这种渊源深远的大家族有这种事情并不奇怪。这影子很明显是在帮芈压的忙。”桑谷隽道:“不过这样下去,只怕混战还没结束,芈压的身体倒先垮掉了!”   徂徕季守突然道:“我去试试。”   有莘不破道:“你知道怎么办吗?”   “那血影已经落在下风,其实是想逃跑的,只是现在却没有一个身体去承载它。那两个影子虽然占据上风,却一时没法把它消灭在身体内部。”徂徕季守道:“所以,我想了个笨法子。”   桑谷隽脸色一变:“难道,你想……你想用另外一个身体去把那血影接引出来?”   “对。”   “我去!”有莘不破道:“这里我的命最硬!”   “还是我去吧。”桑谷隽道:“山底下都是血蛊,你们俩过不去。”   徂徕季守道“我可以御剑飞行。”   桑谷隽道:“天狗,你连剑都没有!怎么御剑飞行?”   “剑吗?”天狗右手手沿如刀,把左手硬生生切了下来。   桑谷隽叫道:“你干什么?”   “你们得成全我。”天狗说:“那天我看到哥哥的剑上存在着毁灭我的力量,已经逃避过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如果今天我不能奋勇向前,那改天再遇见我哥哥,我只怕会连迎头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他用牙齿咬住断手手掌,硬生生把骨头抽了出来,把失去了手骨的那截软趴趴的断手丢在地上。   “我哥哥说,雠皇抽出他的骨头作剑。嘿,我也来学学。”突然把骨头往空中一抛,有莘不破和桑谷隽还没搞清楚他要做什么,徂徕季守已经跳上飞骨,如御剑飞翔一般向雠皇冲了过去。   看到天狗坚毅的神色,两人也不知是否该阻止他。就在这时,鲜血淋漓的徂徕季守撞上了芈压的身体。   天狗的这个身体本来就是雠皇的遗骸,雠皇在芈压的身体中被逼得急了,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领地,自然而然地就往那边撤,然而他一进入天狗的身体就后悔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地上那个来历突兀的影子消失了,必方下面,只剩下芈压的暴怒!   “你为什么要杀她?”芈压痛叫一声,仰头而吸,竟然把必方吞了下去。   有莘不破大叫道:“好!”   桑谷隽却道:“不好。”   “不好?”   桑谷隽道:“芈压好像很生气,生气得好像连把自己一起燃烧也在所不惜。我怕他的怒火不但会烧化雠皇,连他自己也……”   正如桑谷隽所担心的那样,空前猛烈的火焰把芈压托上了半空。他不再是一个吐火的男孩——他本身就是一团火!怒火!   雠皇本能得畏缩了一下。他的力量经过两次临时性的元婴转移又弱了三分。何况在这个身体里面,还有天狗在拖他的后腿!   雠皇心道:“不行!这个身体根本就经受不住重黎之火!”   桑谷隽心道:“芈压一喷火,连天狗也得灰飞烟灭!”   芈压却什么也没想,他已经完全暴走了。手上是火,头上是火,鼻孔里哼出来的是火,连两颗眼珠子里也晃荡着火!他的喉咙一紧,就像给人掐住,肚子却涨大了起来!   “不好!”雠皇和桑谷隽同时暗叫,同时行动。雠皇在瞬间决定逃离天狗的身体,而桑谷隽左右手一齐发动,飞出两道天蚕丝。左手天蚕丝化作一匹大布,拦在芈压和天狗之间;右手天蚕丝则向天狗卷去,要把他拖回来。这个程度的天蚕丝没能完全阻挡住重黎之火,只消解大半的力量,天狗的身体在烈火中化为焦炭,而雠皇则在天蚕丝的掩护下逃走了。他的力量消耗严重,眼前无论是有莘不破、桑谷隽还是芈压,他都已经没有力量再侵入他们的身体。更何况!芈压的身体中还隐藏着一个更可怕的影子!   桑谷隽右手的蚕丝化作一张网,把化为焦炭的天狗拖了回来。有莘不破看得呆了:“天狗……完了?”   桑谷隽叹道:“血肉都死了。如果不是我那天蚕丝挡了一下,连灰都不会剩下。”突然见天狗丢在地上的那半截断手动了一动,灵机一触,道:“也许还有救!”用天蚕丝结成一个带子,把骨灰连同断手一起装了进去。   “天狗真的还有救?啊,好热!”有莘不破转头一看,芈压还在胡乱喷火,蓦地向这个方向喷了一条火龙,仅仅是从土山旁边十几丈掠过,便烤得两人眉发全焦。   “妈的!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有莘不破叫道:“芈压!停下来!是我们啊!我是不破哥哥!”   芈压听到声音,向他这个方向看来。有莘不破看不到他的眼珠子,只看到他眼眶里烧着两团火焰!   桑谷隽惊道:“不破!他不认得我们了!这见鬼的重黎之火,我怕连你的精金之芒也未必能挡住!”   “那怎么办?”   “他要喷火了,逃吧!回头再想办法!”   桑谷隽张开天蚕丝,把有莘不破、天狗的那团焦炭连同断手一起卷了进去,透过土山潜入地下。   幻之血池原来已经将土山包围,若有雠皇控制发动,桑谷隽他们在劫难逃,幸好这时雠皇已走,幻之血池失去了中枢主宰,慢慢涣散。芈压一团火喷将出来,把土山冲塌了半截,把幻之血池蒸掉了半边。   然而,若任他继续燃烧下去,最后的结局只能像桑谷隽所说的那样,连他自己也一起坟灭。可这个时候,还有谁能阻止他呢?   桑谷隽带着有莘不破从远处的地面上冒了出来,远远望着乱喷火的芈压。看着那火势,两人心下暗惊。   “这小子发起狂来,比你还可怕!”有莘不破说。   桑谷隽哼了一声不接口。   有莘不破道:“喂,你好歹想个办法?这样下去不行!”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完全把芈压的身形吞没。桑谷隽道:“我没主意。要是江离和雒灵在,也许能商量点什么出来。”   “说起来,怎么一直没见江离出现!也不知道火山爆发有没有伤到他。”   “你放心吧!你离那么近都没事,江离还用得着你来担心?”   “那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见他的影子?”桑谷隽还没作声,有莘不破突然“咦!”了一声。原来裹着天狗断手和骨灰的天蚕绸缎一阵蠕动,没多久绸缎破裂,伸出一只手——右手!跟着徂徕季守完好无缺地从里面钻出来,左手还拿着一柄从未见过的骨剑!   有莘不破赞道:“他们还夸我防御力强呢!我看最厉害的还是你,被烧成这个样子也能复原。还是说……你被雠皇上了身?”   天狗笑道:“放心!我是货真价实的天狗。我这破身体,雠皇大人哪里会要!”   远处的于公孺婴抚着龙爪秃鹰的羽毛,也喃喃道:“桑谷隽、不破和芈压的气势此起彼伏,怎么就江离没有半点气息!血池干涸之后他应该马上就能脱困才对。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转身对雒灵道:“能感应到他们在哪里吗?”   雒灵犹豫了一下,手指一指。于公孺婴问道:“不破他们在那边?”   雒灵却摇了摇头。   于公孺婴道:“江离?”   雒灵这才点了点头。   雠皇的元婴在山野间乱窜。花了数十年的心血苦苦建成的血池一夜之间被那几个年轻人毁掉,连自己也被打回原形!   他现在的力量不要说都雄虺,连有莘不破也斗不过了!   “不能放弃!我不会输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卷土重来。当年的景况比现在糟糕十倍,还不是一样撑过来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身体。这个身体不能太强大,因为自己现在仅存的功力没法控制;但也不能太弱,否则不能走出天山大漠,逃离都雄虺的视野。   都雄虺!   一想到这个名字,雠皇就恨得牙痒痒,但又怕得浑身发抖。没错,就是因为这个人,他犯下了好几个错误!“算了,不想他了,先得找个人,得找个人!等完全复活之后再找他算帐!”   找谁呢?一个身影闯入了雠皇的视线,竟然是他的徒孙血晨。   “嘿!就找他!”   血晨显得很狼狈。火山爆发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也把他全身烧得破破烂烂的。   火势收敛之后,血晨从乱石堆里爬了出来,跟着就看见远处一团更加热烈的火焰在燃烧。   “重黎之火!”他马上意识到战斗还在继续。血晨深知本门功夫的底细,虽在外围也能推测出雠皇的景况。心想雠皇失去血池之后,情况只怕不妙。   “当初还以为找到了一个好靠山!没想到!”   他丝毫没有发现一个血影正慢慢从他的背后掩来,靠近他的右脚。   就在这时山坡上传来七声怪异的剑鸣,把血晨惊得跳了起来。   芈压已经完全失控,火势越来越大,连有莘不破的护身真气、桑谷隽的天蚕丝、徂徕季守的不死尸身都开始抵挡不住那热气,节节后退。   “妈的!这重黎之火太过份了!连石头也能点着!”   从有莘不破的破口大骂中桑谷隽听出来的不是愤怒而是忧虑,毕竟,如果只是考虑困境的话,只要打倒芈压就能切断重黎之火的热源。但要在这种形势下打倒芈压又不伤害他的性命,却是困难重重。他自己也有相同的忧虑:再这样下去,芈压的身体还能支持多久?他们想帮忙,却不知如何着手。到了后来,芈压已经完全陷没在火焰当中,连影子也见不着了。   就在这时,烈焰中响起了七声剑鸣。   “剑鸣!”徂徕季守指着火焰道:“这次你们听见没有。”   “当然,”桑谷隽道:“我们又不是聋子。”   有莘不破道:“不好,难道是天狼!”咬了咬牙,张开气罩就要往火里冲。   桑谷隽拉住了他:“你不要命了?”   有莘不破吼道:“去晚了,没命的就是芈压!”   “放心。”徂徕季守竖起耳朵聆听着剑鸣,道:“那不是我哥哥……我哥哥还发不出这样的剑鸣。”   有莘不破奇道:“不是天狼?这天山大漠还有谁的剑术造诣强过你们?”   “不知道。”徂徕季守怔怔道:“这种境界的剑鸣……我不但从来没听见过,甚至……甚至出离我想象之外!”   两句话功夫,火焰已经开始收敛。桑谷隽紧张地说:“芈压多半已经倒下!”   有莘不破惊道:“什么!”   徂徕季守手一扬,新的天狗剑飞出,御剑而去。桑谷隽招徕幻蝶,跟着飞向高空。火海的中央,仰面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幻蝶怕火,停在三十丈高空不敢再往下一尺。徂徕季守在火焰上方十丈出低空盘旋,但也不敢再下去。桑谷隽抛出一根蚕丝:“天狗!接住!”   徂徕季守接过天蚕丝,飞出把芈压卷了上来。三人迅速飞离火海,天狗让让芈压平躺在一块岩石上。桑谷隽取出黄泉之泥,有莘不破右手抵住少年的天灵输送真气。   “七道剑伤!”徂徕季守道:“让他一瞬间失血、昏倒!厉害!真厉害!”   “厉害个屁!”有莘不破骂道:“让我知道是谁趁火打劫,我非把他宰了不可!”   徂徕季守却道:“台侯你错了!这不是杀人的剑法!这是救人的剑法!”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救人的剑法?”   “不错!动手这人是好意。”桑谷隽道:“这伤口很奇怪!若再偏半分,芈压早就死了。”   徂徕季守仿佛在向谁诉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剑法割破血脉,令芈压瞬间昏厥。但这剑锋尾稍一拖,竟然有止血的妙用!这……他究竟用的是什么手段!了不起!了不起!”随即又喃喃说:“但更了不起的,是他的剑意!一直以来,我们只想到用剑法来杀人,他却用剑法来救人!”   有莘不破也觉得芈压体内真气疲弱,其他却无大碍:“这小子的命可真大。唉,以后再不能让他冒险了。要真的出事,我可真没法向芈方交代。”   桑谷隽和有莘不破正一内一外地替芈压疗伤,徂徕季守突然跳了起来,放声狂笑:“哈哈!哈哈!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桑谷隽怔怔看着他:“天狗,你疯了么?”   “疯?”天狗大笑道:“疯了也无所谓!哈哈!”   有莘不破道:“你到底找到什么了?”   “剑意!”   “剑意?”   “对!”天狗指着芈压的伤口,道:“剑意!”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对望一眼,一起摇头。   “你们不懂的,你们不懂的!”天狗大笑道:“不过,你们也不用懂。”走出两步,高声大叫道:“大哥!你出来啊!我从没像今天这样盼望你出来!”   有莘不破精神一振,道:“你有把握打败他了?”   “不是打败他。”天狗脸上的笑容充满自信:“是拯救他!”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二十一关 师徒   眼见血影就要攀上血晨的足跟,但刚好响起的剑鸣却吓了他一跳。   血晨一站起来,马上发现有异状,警惕地跳开几步,跟着便看见地面上雠皇的血影。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脸色变了变,警惕地道:“师公?”   雠皇的血影直立起来:“好徒孙啊,你干嘛这么敏感?”   “师公,血池没了,你……你的身体……”   “血池没了也不打紧!”雠皇道:“我们血宗只要元婴还在!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血晨没有把话挑明:“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很虚弱,虚弱得连我都没法子正面吞噬!”   雠皇是何等样人,岂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意?柔声道:“好徒孙啊,你难道忘记那天来见我,在血池边上发下的宏愿了吗?”   “这……自然记得。”   “是啊!过来。你马上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力量了。我会让你得到天下无敌的力量,让你不用再受到你师父的摆布。”   “过去?”血晨摇头说:“我想要力量,但……但却不想和师公你……结合。”   “傻孩子。”雠皇柔声道:“你以为我要占有你的身体吗?那怎么可能!我还需要你作为我的臂膀呢!孩子,过来。我只是暂时借住在你的身体里面。等到找到合适的宿体马上就会出来的。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血宗最大的秘密!”   “秘密?”   “对!”雠皇的声音充满了煽动力:“让你打败你师父的秘密!”   “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是啊。”雠皇道:“你不知道,我们血宗虽然天下无敌,可还是存在着一个死结,那就是师父总是斗不过徒弟!你是都雄虺的徒弟,你对他有天然的优势!”   “真有这样的事情?”血晨半信半疑,虽然他知道那个诅咒,却不知道如何利用那个诅咒。   “我怎么会骗你!我当初就是因为这样而中了都雄虺的招!”雠皇说:“来,过来。虽然是暂时的结合,但你和我共用一个身体以后,也能体验到许多只有达到颠峰境界才能体验到的妙境!你的功力会实现难以想象的飞跃!胜过你自己苦练十年!”   “那……你先把秘密告诉我。”血晨有些心动了。   “傻孩子啊。”雠皇道:“这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们一合体,你马上就能领悟到!”   血晨似乎被说动了,慢慢地走了过来。雠皇压抑住心中的兴奋,张开血影“欢迎”血晨。   突然血晨往后一跳,朝雠皇吐了口唾沫,戟指骂道:“你这个老不死!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么?”雠皇心中一沉,只听血晨继续骂道:“你以为我是真的服你吗?你以为我是真的背叛我师父吗?你错了!错得离谱!其实,我是因为听说师父在天山有你这么一个心腹大患才特地跑来的!我把有莘不破他们引来,就是为了借他们的手除掉你!哈哈,陶函商队那几个小子果然上当!中了我借刀杀人的计谋!现在只等把你宰了,我便大功告成,可以回夏都向师父禀告我西来的缘由了。”   血晨的第一句话话只是让雠皇感到一阵失望,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越听越是心寒!血晨为什么会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雠皇马上猜到了:都雄虺来了!只有都雄虺来了,这家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果然,一个声音冷笑道:“小子!你见机倒算挺快!耳目也灵便,嘿,居然知道老子来了!”   雠皇的血影仿佛瞬间被冻住了!都雄虺!在这种情况下和都雄虺狭路相逢,他甚至连逃跑都没有机会!如果说有莘不破等人的出现令雠皇感到难以忍受的阵痛,那都雄虺给他带来的就是绝望!   雠皇终于看到了他,他最蠢钝的弟子,他最不看好的徒儿!   “师父。”都雄虺对着血影,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叩拜,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入门对雠皇叩拜一样!把血晨看得呆了。“他们不是势不两立么?”   都雄虺的举措,只有雠皇能够理解。看见都雄虺之后他知道自己完了,这个徒弟现在已经达到的境界,就是自己全盛时期也有所不如!这个百岁老怪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在临死前打击他!“贪吃果!”雠皇想到了这个东西:“对,就是贪吃果。今天我虽然逃不掉,但怎么也得留下一个东西来,让你将来也不得好死!”想到这一点,他稍稍镇定下来。   “师父,想不到您还在人间。这些年,受了很多苦吧?”都雄虺站起身来。他好像不是假惺惺,语气中也没有讽刺的味道,而只是一种类似惆怅的感叹。只是这种感叹在这种情况下让血晨听来又刺耳,又怪异。   雠皇哼了一声不说话,而血晨也有点把握到都雄虺的心理了。“控制住局面的,还是师父!”相通了这一点,他扑了过去,伏在都雄虺的脚边,鼻子几乎要碰到都雄虺的臭鞋,充满感情地呼唤着:“师父!你终于来了!”   都雄虺看也不看他一眼,对雠皇道:“刚才我好像听到师兄的剑鸣了,师父你老人家见到他没有?”   雠皇冷冷道:“见到又怎么样?没见到又怎么样?”   “我想跟他切磋一下啊!”都雄虺叹道:“我们师兄弟两个,一个号称无坚不摧,一个号称不死之身。师父,你说我们两个遇上了会怎么样?”   雠皇冷冷道:“你会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   “是吗?”都雄虺依然微笑着,风度不改:“那我可真是期待!”手一伸,就把血影给捋住了,对血晨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知道本门最大的秘密么?抬起头来!”   血晨抬起头来,看见了都雄虺手里一团血色稠块,“元婴?”   “不错。”都雄虺笑道:“这是你祖师爷的元婴!我当初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趴在他脚跟前,他让我替他舔脚趾头我都乐意。可是现在……嘿!为师的告诉你!本门最大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就是……”   都雄虺顿了顿,道:“就是力量!”   “力量?”   “对,力量!只要你能比我更加强大,你就能把我踩在脚下!这就是本门的秘密。是不是啊,师父?”   雠皇不言语,血晨却不禁一阵失望。如果没有其他际遇,他很难想象自己能超越都雄虺!   见雠皇不回答自己的话,都雄虺乐滋滋地对对他的元婴道:“师父,你的元婴修为也还没达到‘坚不可破、无影无形’的上上境界嘛。”   雠皇竟不反抗,因为他知道现在反抗也没用了。“没想到过了几十年,我最终还是要死在你的手里!不过你也别笑得这么开心!既然我命中注定逃不出你的手心,那你也一样,总有一天会死在你徒弟的手里!”   “哈哈,徒弟?”都雄虺笑道:“我哪里去找这样的徒弟?这小子?他连门都没入!”   “当然不是这小子。你防他像防贼一样,他怎么能成功!我告诉你,将来注定要吃掉你的那个人,我保证现在你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出现的时候,你根本不会想到要防他!这就叫‘天夺其魄’,这就叫‘鬼蒙了你的眼睛’!”   “是吗?”都雄虺笑道:“天?本门既不敬畏天神,也不惧怕鬼怪!师父,这可是你教我的!看来反倒是师父你没学到本门的神髓啊。如今我已经寿与天齐,放眼天下,有什么鬼怪神魔敢近我身?师父,咱们礼也见过了,旧也叙过了,你安息吧。”竟然抓起元婴就往口里塞。   虽然明知必死,但临死前雠皇还是本能地挣扎,然而一切都是枉然!都雄虺想啃骨头一样咀嚼着,嚼了十几下,吞了下去。跟着他的咽喉、肚子开始发出令人发毛的声音!   血晨伏在他脚下听得全身发抖。   都雄虺笑道:“看见没有?这就是本门最大的秘密!外人只知道我们最神秘的是元婴,却不知道我们身体最厉害的部位是肠胃——修为到了你祖师爷这份上,就算把他打得粉身碎骨,只要留下一丁点的残渣他还是有可能复活。可要是进了我的胃……哈哈。可惜当年形势所限,我没能把他给吃了,否则他也挨不到今日。所以啊,你以后要想杀我的话,记得要把我整个儿吃掉,连渣也不要剩下。懂了没有?”   血晨浑身发颤:“徒儿不敢!”他突然想到了腰间别住的“贪吃果!”一直以来他都不明白雠皇为什么要让他去摘这颗贪吃果,偶尔想起也只是以为这颗果实是一个象征,这时听了都雄虺的话心中狂跳:“贪吃果!秘密一定就在这里!”   都雄虺把他师父雠皇吃下去以后,又对血晨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本门至密。嗜血之胃不但能把你祖师爷的元婴彻底地消灭,而且还能得到他的力量和部分智性记忆。不过功力到了我这个境界,吸收了他这个杂碎元婴只会令我的真力驳杂不纯!所以……”他突然胃部鼓起,把一团绿色的液体吐了出来,腥臭难当,“所以,不要也罢!”   血晨看着那团液体,念头狂转:“我该怎么样才能吃掉他?该怎么样才能吃掉他?贪吃果到底该怎么用?”   “嘻嘻,是不是在想怎么吃掉我啊?”   “没,没有。徒儿岂敢?”   “是吗?”都雄虺笑道:“就算你敢也没用。第一,你根本没法制伏我。第二,你的肠胃不行。”左手抓住血晨的后脑,右手就往他嘴里探。血晨竟然没有还手之力!   都雄虺把血晨的整条食道扯了出来,不停地摇头:“太嫩了,真的太嫩了!这么嫩,怎么吃我呢?还是我吃你吧。”   肉身生命力极有韧力的血晨还死不了,眼看着都雄虺把他的肠胃吃掉,脑中起了一个“呕吐”的念头,可他现在连肠胃都已经没有了,还怎么吐?   都雄虺笑道:“虽然你没什么出息,但留着你,我还是不大放心!”   血晨大感恐怖,可连求饶的话也没法说了,眼睁睁看着师父吃掉自己的手脚、脊椎、心脏……他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把徒弟整个儿消化掉以后,都雄虺肚子鼓起,又吐出了一团胃液,怡然道:“我现在连徒弟都没有了,将来找谁来背叛我?哈哈哈哈哈哈……”转身要走,脚下突然踩到一个东西,却是一个果实。都雄虺虽然不认得这“贪吃果”,却隐隐觉得这果实不是普通果实,“大概是这小子哪里弄到手的什么宝贝吧。”随手收起,也没放在心上。   “恶心,真是恶心。”   敢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敢说出这种话来的,都雄虺不用分别声音也知道是谁。   “你来干什么?”   “没什么,到处逛逛。可没想到会看见这么恶心的一幕!吃掉师父,在吃掉徒弟!这也罢了,还吃得那么难看!你们血宗啊,真是没有一点美感!”   “美感?”都雄虺冷笑道:“你找藐姑射谈去!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没什么事情别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不过有些手尾还没有完成,想来找你商量一下。”   “什么手尾?”   “江离……还有那个孩子。”   都雄虺冷冷道:“江离自然由我带走。至于另外一个,扔去喂狗吧!”   “喂狗?亏你舍得!我倒有个主意。”   “哦?”   “本来我也只是打算随便处理掉,可是把江离的魂儿切开放进去,竟发现灵体之间结合得天衣无缝。啧啧,杰作,真是杰作!”   都雄虺冷笑道:“那又怎么样?”   “那孩子虽然还睡着,但是……难道你没发现那个孩子的气质很像一个人吗?”   “人?谁?小江离?”   “不是。是我们的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活着的还是死掉的?”   “还活着。”   够格让独苏儿称“老朋友”又还活着的,这个世界数不出五个来!都雄虺把这几个人在脑中一一闪过:“你是说……藐姑射?”   “哈哈,聪明!”   都雄虺眼中光芒闪烁:“你想干什么?”   “你呢?你又想干什么?”   两个人突然一起大笑。都雄虺笑道:“你想给藐姑射送个徒弟去?”   “是啊。洞天派有没有传人和我们没关系,但季丹雒明却有点碍手碍脚的。”   都雄虺道:“洞天派有了传人,季丹雒明就得死?”   “不是很清楚,不过几百年来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子。”   “那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都雄虺道:“不过怎么让季丹雒明相中他?”   “这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我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罢了。我们能做的只是把那孩子送到季丹雒明的身边。其他的就看他们的缘分了。”   “那……”都雄虺道:“怎么送到季丹雒明的身边呢?”   “季丹好像到极北的雪原去了。”   “对。他可能想去降服鲲鹏。前些日子弄出好大的动静,不过也就我们能感应到。嗯,我可没空过去,你去?”   “我?别来,我最怕麻烦。再说我们俩谁去都不大好。还记得从小江离身上掉下来的那根羽毛么?”   都雄虺摸了出来:“它?”   “对。我估计得没错的话,它应该有飞翔的功用。你弄点力量进去,我再注入一点念力,就成了。”   “能准确地到达?”   “不一定能,只能估摸个大致方向。其他的,就看这孩子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一直失魂落魄的燕其羽突然站了起来,望向天际那个向东北飞去的黑点。   “怎么了?”   雒灵对周围形势的变化一直十分冷淡,根本就没去关注燕其羽的行止,问话的是于公孺婴。   “是我的羽毛!”燕其羽说:“为什么会往那边飞去!”   “能控制它飞回来吗?”   燕其羽摇了摇头:“不行。不知为什么做不到。”她的身体依然虚弱,拿出另一片羽毛来想要御风飞行追上去,却力不从心。   “别勉强了。我去看看吧。”   “你?”燕其羽看于公孺婴的眼神依然有些复杂。陆离洞事件之后她本来已经将于公孺婴的羽箭折断扔掉了,可是老天却又再次安排两人相遇,还让这个男人救了她。燕其羽黯然道:“你的那只鹰好像一时半会的没法飞吧!”   “不是去追那片羽毛,而是去看看羽毛飞出来的地方。”于公孺婴道:“江离多半就在那里。”   雒灵听见江离的名字,头抬了抬,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发出什么声音。于公孺婴也未注意到她这个微细的动作,疾步而去。   桑谷隽把芈压裹了起来,背在背上。天狗与有莘不破作别:“我先回峡谷去!我大哥既然知道雒灵小姐已经出了峡谷,或许会前去滋扰。”   桑谷隽道:“我也先回峡谷。芈压还需要静养。不过留下不破一个人的话要不要紧?”   “放心吧。”有莘不破道:“只要汇合了于公孺婴和江离,就是遇见血祖也不怕!何况天狗说了,雒灵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四个抱团,会怕谁来着!”他这句话倒不是夸口。和雠皇这一战让他领略到许多东西,功力与小镜湖畔又有不同!临了有莘不破又加了一句:“还有你那位燕姑娘,我会帮你带回来的。”桑谷隽这次竟然不脸红了,只是笑笑。   三人作别不久,有莘不破便遇上了于公孺婴。这两个男人都喜欢直截了当,三言两语交换了各自的信息。有莘不破听见雒灵平安心中大慰。但江离至今下落不明又令人担忧。   “走吧。”于公孺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江离应该就在那个方向。那片羽毛无缘无故向东北飞去,多半和江离有些关系。”   “那两个小子过来了。”   “哼。”都雄虺道:“要不要把他们宰了?”   “说什么话!有穷饶乌跟我可没什么过节,我干嘛要动他的传人?另外一个是本门的女婿,我爱护还来不及,怎么舍得伤他?”   “行了吧你!”都雄虺冷笑道:“既然你不想动手,那么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你不等江离醒来么?好像我记得你答应过他,让他醒来自己选择的。”   “选择?”都雄虺仰天狂笑:“等到了夏都,再让他选择吧。”   “呵呵,你这个人果然没什么口齿!不过你也别以为骗过了小江离就洋洋得意,说不定这孩子是故意让你骗的。”   有莘不破只见一道血影掠起,迅速地向东方闪去。   于公孺婴惊道:“血祖!”   有莘不破却惊道:“江离!”   “江离?”   “对!我知道的,就在血影之中!孺婴兄,其他事情你便宜行事!我去追!”   “回来!”但于公孺婴哪里叫得住他?“你不是血祖的对手!”   “放心吧,小伙子,我会照看他的。”   于公孺婴就要追上去,听见这个声音生生停住,周围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想了想,继续向那片羽毛起飞的方向走去,一直到他看见七香车。   “就是这里了。”于公孺婴心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雒灵站了起来,眼中秋波回转:“我说过,能让不破掉头向东的,只有你。果然如此。”   燕其羽仿佛听到了什么,第一次细看身边这个女孩子:“她刚才说话了吗?还是我听错了?”   两个女人的思绪交叉了这么一小会,随即又恢复心事重重的样子,各自想各自的事情。   这座位于天山山脉群峰之间的山坡,连大漠的风沙也吹不过来。周围没什么生气,也没什么声音,只有两个无语的女人,陪伴着这静悄悄的积雪与怪石。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二十二关 川穹彷徨 江离离去   这一天,川穹醒了过来。   他全身几乎完全赤裸,只有一片很宽很大又很柔软的羽毛把他裹住。这个地方很冷,羽毛并不能帮他抵御寒风,然而他居然活了下来,赤足走在雪地上,踏出一行脚印。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往哪里去。相对于他的脑力,他的记忆显得如此匮乏——就像九万里北海中的一座百步孤岛一样。   轰隆隆!无数妖兽向他奔来。川穹本能地害怕起来,却没有逃避,也不知道如何逃避。妖兽一头头从他身边冲过去,对这个微小的人类看也不看一眼。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跑得这么急……你们在害怕什么吗?难道前面有可怕的事情吗?”   没有一头妖兽回答他,它们只顾着拼命地逃跑。   川穹向它们逃来的方向感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动用这种超越六感之外的感应,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话思考一样。   “有很强大、很可怕的力量在啊。”川穹犹豫着:“我要往那个力量之源去,还是跟在这些妖兽后面逃跑?”他动脑想了一下没有答案,就由心来决定,于是他向那股可怕的力量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川穹看到了一片平地——从那遍布数十里的松针树干,可以知道这里原来是片原始森林。但此刻那片方圆百里的森林已经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中,匍匐着一头巨大的妖兽,也许这头妖兽曾经不可一世,但现在已经奄奄一息。   川穹有些胆怯,却仍一步步走了过去,终于看到那头妖兽头顶还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还没妖兽的头顶独角的一半高大,却给人一种山岳的压迫力,让人一见之下便不自觉地仰望。   川穹仰望着这个男人,那眼神,仿佛遇到一个熟人。   “什么家伙!”   一股气流把川穹卷了起来,卷上了妖兽的头部,跌在那个男人的脚下。   川穹跌得很狼狈,但他却不觉得尴尬,就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跌下来就爬起来,那一脸神情纯得像一个婴儿。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面对这样威武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川穹竟然没有感到害怕。他扶着妖兽的独角站稳,再次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好空旷的一块高原!虽然离得近了,那感觉却似乎更加遥远。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眼光接触以后,那男人的语声也柔和了下来。   “嗯……我,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   男人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会这样反问他,但又觉得对方这个问题十分自然。   “我叫季丹雒明!”这是一个威震四海的名字,这男人随意地说,川穹也就随意地听。“我来北海找鲲。”   “鲲?就是脚下这头东西么?”   “不是。这是我回来时遇见的一头妖兽,他想吃我,结果被我放倒了。小伙子,你到底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啊。一觉醒来,我已经在……在那里了!”川穹手指一指:“然后我就看见许多怪东西拼命逃跑,我想这边大概有什么危险在吧,于是就过来了。”   “明知道有危险在,为什么还跑过来?”   川穹摇了摇头。   “你说你一觉醒来就在这附近,那之前呢?”   “之前……”川穹回忆说:“在一个院子里,有我,有我妈妈,还有一个偶尔来送东西的阿姨。没有了。那里好冷,虽然没有这里冷,但夜里静得好可怕。”说道这里,他不禁缩了一缩。“在大部分时候,只有我和我妈妈。后来……嗯,我好像见到了一团雾,然后就睡着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季丹雒明看着他,眼中并不是怜悯,川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然而却觉得被这双眼睛看着很舒服。一阵风出来,他又缩了缩身子。   “冷?”   “嗯。”   “喝口龙血吧,可以暖暖身子的。”   “龙血?哪来的龙。”   季丹雒明顿了顿脚。   “我们脚下这头东西是龙?”   “嗯。一条妖龙。”季丹雒明挟着川穹跳下独角龙的龙头,手一挥,凌空在它巨大的脖子上划开一条小小的伤口,伤口处鲜血涌出。   “来。”   川穹摇了摇头:“我怕。”   季丹雒明凑过头去,对着伤口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龙血染红了他的全身,他却毫不在乎。“过来,喝两口就不冷了!”   川穹走了过去,却没有凑过去喝龙血,只是伸手抚摸了一下季丹雒明的头发:“都弄脏了。”   季丹雒明一怔,他没想到这个小伙子敢来摸他的头,而自己居然不生气。   “你这根头发好奇怪。和别的头发都不同。”   季丹雒明脸色变了一变:“你说什么!”   “这不是你的头发吧。”川穹说着又抚摸了一下那根“不一样的头发”,也没注意到季丹雒明的脸色变得很怪异,“能不能送给我?”   “你说什么!”还是这句话,但季丹雒明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严肃。   “怎么了?”川穹说,“这根头发,对你很重要吗?”   季丹雒明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对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仿佛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根头发和别的头发不一样?又为什么会要我送给你?”   “为什么?它就是和别的头发不一样啊。”   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呆住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川穹:“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一天?什么意思?”   “没有。”季丹雒明说:“这根头发,是我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嗯。”   “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我这根头发和别的头发有什么不同。你……是第一个。”他把头发拔了下来,却是两根:“给你。”   “这不是你朋友送给你的吗?”   “嗯。”季丹雒明道:“他送给我,就是为了让我送给人。”   “送给人?”   “是。送给一个我认为合适的人。”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人?”   “嗯。”   川穹没有问为什么,很多事情他都不懂,只是觉得自然就没有拒绝。“那为什么是两根呢?嗯,这根是你朋友的头发,这根是你的头发……”   季丹雒明说:“将来你遇见一个觉得合适的人,就把我的这根头发送给他。”   “我觉得合适的人?就像今天你觉得我合适一样?”   “是。”   如果是别人,一定会追问如何判断合适不合适,川穹却没问,只是把两根头发放到自己头上。这两根头发一【奇】粘到他的天灵,马上和他的头【书】发混在一起。但季丹雒明却能【网】清楚地知道这两根头发和其他头发的区别——就像川穹一眼就分辨出他“朋友”送给他的那根头发一样。   “在某一天,”川穹说:“是不是你的那个朋友也这样给你两根头发?”   “是。不过他只送给了我一根,隔了好多年,才送给我第二根头发。”   “第一根是你‘朋友的朋友’的头发?第二根则是你朋友的头发?”   “嗯。当时我们见面的时候,年纪都还很小,也许比你还小些。”   “那还有一根呢?除了你朋友的头发,不是应该还有一根你‘朋友的朋友’的头发吗?为什么我找不到它?”   “已经枯萎了。”季丹雒明说,“当我把头发里面蕴藏的功夫学完以后,那根头发就枯萎了。”   “蕴藏的功夫?啊,我明白了。”川穹手一指,龙颈伤口周围一阵扭曲,流出来的血流有一小股突然消失,却在川穹口边凭空出现,川穹微微张口,把那小股龙血吸了进去。如果像靖歆之流看到他这个“小动作”,一定惊叹不已,川穹却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原来这根头发里藏着这么多东西啊。”   “你学得真快。”季丹雒明说:“快得不可思议。”   “快吗?可我觉得我只接触了一点皮毛啊。”   季丹雒明失笑道:“当然只是一点皮毛。这根头发可是我朋友毕生智慧之所聚,普通人的话,就是花上十辈子,也未必能把其中的奥秘领悟得透彻。”   “嗯,”川穹想了想,“这么说来,你的那个朋友,也算是我的师父了。”   “不是算!他就是你师父!”季丹雒明说:“他叫藐姑射。关于他的事情,或许那根头发里会有记载。”说着仰望着天空失神。   “藐姑射……”川穹自言自语说:“那根头发里完全读不到这个名字。但我知道有的,只是藏得很深。可为什么连个名字都要隐藏得这么深呢?”   于公孺婴带着七香车回到了峡谷。桑谷隽迎了上去,只见车上坐着两个女孩子,却不见江离,也不见有莘不破。他偷偷向燕其羽笑了笑,燕其羽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们俩呢?”桑谷隽转向于公孺婴,追问着。   “江离好像被都雄虺捉住了。有莘追了上去!”   “什么!”桑谷隽大惊失色:“你就这么让他追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血祖是什么样的狠角色,怎么能让不破落单去追敌!”   于公孺婴冷冷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追上去啊!”   于公孺婴不说话。   桑谷隽看着他,突然说:“如果我不深知你的为人,我一定会误会你。”   “哦。”   虽然于公孺婴没有询问的意思,但桑谷隽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一定误会你不去帮有莘不破,是为了借刀杀人,为了夺回商队的权力。”桑谷隽一笑,说道:“不过你不可能这么做的。因为你心里一定装着更大的目标。”   “是么。”于公孺婴还是那么冷淡。   “喂喂,老大,”他也染上了有莘不破称呼上的恶习:“你能不能说话有点激情啊。我连连挑逗你说话,你也不回应一两声。”   “你要我回应什么?”   “回应你不一起去追江离的原因。”   “我也去追,谁来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乍听之下好像有道理。”桑谷隽说:“不过,四宗师那样的人物,行动起来速度一定非常小可,只要一个犹豫就连踪影都抓不着!在那种转瞬即过的关头,你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桑谷隽并不仅仅是一个纨绔子弟,在某些时候,他的心思之细并不下于江离。   于公孺婴一听笑了:“不能。”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于公孺婴沉吟了一下,道:“我当时确实犹豫了一下。”   “这就对了!”桑谷隽说:“如果是远远看到江离被拿住,无论是我还是有莘不破,除了追赶上去都没辙。可是你不同。你一箭射去,就算不能伤到人,至少有可能阻他一阻!”   于公孺婴道:“或许吧。”   桑谷隽盯着于公孺婴的眼睛,对方也没有回避他:“所以你一定有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让你犹豫的。这个念头应该是你平时也经常有想到的,只是那片刻间冒了出来,是不是?”   雒灵听到这个问题也朝这边看来。   于公孺婴却只是淡淡道:“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复杂?”桑谷隽冷冷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好吧。”于公孺婴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好了,我为了某个念头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了。”   “为什么会迟疑?”   于公孺婴又闭上了嘴,但桑谷隽的眼神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为了东归。”于公孺婴终于还是开口了。   “东归?”   “不破有不归之心,”这时候连天狗和燕其羽也望了过来,于公孺婴却似乎没有见到:“要让他掉头向东,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的好朋友出事了。”   桑谷隽的眼睛像地狼一般:“这不是你设的局吧?”   “当然不是。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于公孺婴道:“我只是没有阻挡事情的发展而已。”   桑谷隽凌厉的眼神缓了下来:“可是你为了这个目的,让不破和江离都同时陷入了危境!”   “不破不会死的。他的命硬得很,而且我知道有人不会让不破死。至于江离,”于公孺婴的话残酷得令人难以接受:“他的命运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既不认为是我让他陷入危境,也不认为他需要我去拯救。”   听到这里,雒灵轻轻跳下七香车,向松抱走去。她是不愿意再听,还是觉得不必再听?   “好,就算你有理!”目送雒灵离去,桑谷隽道:“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于公孺婴笑道:“怎么办?当然是追上去接应。”   “追?往哪里追?”   于公孺婴淡淡道:“我们虽然不知道血祖东去的路线,却知道他的目的地。这就够了。”   目的地!桑谷隽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王都!”提到这个地方,他连瞳孔都开始收缩!   “是。”于公孺婴道:“你去不去?”   “废话!我当然去!”桑谷隽激动得发抖,“这一路来的行旅都不过是历练罢了,夏王都,那里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他摸了摸突然有些发疼的心脏:“好,也是时候去了!”   天狗的嘴角难以察觉地裂了一下。于公孺婴刚才所说的话不到桑谷隽的一半多,但桑谷隽却别他牵着鼻子走。“蚕从小王子似乎被抓住了要害。他就算知道被算计了,大概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吧。”有莘不破和江离不在,雒灵无心管事,连桑谷隽都不反对,整个陶函商队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于公孺婴了,也不见得有人会试图去阻止他。“中原杰出之士的心思真是精微难测啊……”天狗暗中叹了口气。突然间他想起了哥哥,他的剑虽然狂暴,然而简单而直接。“看来,这大漠荒沙虽然寂寞,但也许更适合我……”   没有人留意徂徕季守的神色变化,大家都在注意燕其羽——因为这个少女突然跳下七香车,步步远去。   燕其羽背后,桑谷隽吃惊的声音高叫道:“燕姑娘,你去哪里!”   “不知道。”   “那,那……”桑谷隽想挽留,却不知如何开口。于公孺婴突然道:“燕姑娘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不如陪我们走一程如何?”   燕其羽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于公孺婴道:“我有个预感,我们这一路或许会遇上你的另一片羽毛。”   桑谷隽看看燕其羽,再看看于公孺婴,虽然他不知道于公孺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听来似乎对留下燕其羽大有作用,便帮腔说:“这男人的预感很准的,燕姑娘,就……留下来吧。”   燕其羽侧过身来,望着于公孺婴:“你是说,我跟着你们会遇到川穹?”   “我有这个预感,却没什么理由。”   川穹是谁?桑谷隽看看于公孺婴,再看看燕其羽,想问,在这个氛围中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怕不大方便。”燕其羽犹豫着说。   桑谷隽一听大喜:“不会不会!怎么会不方便!你可以……”他正想说你可以住在“我的无碍”,但一转念却觉得不妥。   “你可以和雒灵住一起。”于公孺婴道:“不破不在,雒灵一个女孩子,也需要人陪陪。”   桑谷隽忙和道:“对!对!”   见燕其羽没反对,于公孺婴又问天狗道:“徂徕兄,可有兴趣到中原一游?”   徂徕季守却笑道:“很多年前,我哥哥曾在我家地窖埋下十几坛好酒。”   “嗯。”   徂徕季守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想现在一定很香,很醇,拿来作送别之醉正合适。”   于公孺婴没说话,桑谷隽却忍不住道:“天狗你不和我们一起到中原看看?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我一个,死去的人的尸骨都埋在这里。我父母,我二哥,还有……嫂子……”徂徕季守道:“至于活着的,还有一个大哥。”   “可是他……”   “桑兄!”徂徕季守再次打断了他,笑道:“难道你不想尝尝我父亲亲手酿造、我兄长亲手埋藏的好酒么?” 第四卷 天山剑道 第二十三关 尾声   酒已喝过,人亦已作别。   天狗·徂徕季守倚剑而坐,左手半坛陈酒,右手一柄破剑。好酒经过多年而更醇,破剑虽经再造仍然是破剑!   “大哥。你来了。”   天狼·徂徕伯寇听到声音,突然不知从何处出现。“你知道我要来,还敢喝酒。”   天狗一举酒坛:“看,这坛酒是‘假的’。还记得这几个符号么?”酒坛底刻了个幼稚的骷髅形状:“我十二岁那年,偷偷摸进来,把它偷了出来。”天狗沉浸在记忆之中:“……谁知道被二哥发现了。不过二哥发现后却把我带到峡谷后那个小山洞里,正准备一起畅饮,就在那时候你闯了进来……”   说到这里,天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天狼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陈年旧事,说它作甚!”   天狗不理会兄长的打断,继续说:“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们三兄弟一起把酒喝光了。哈哈哈,然后我们又另外偷了一坛新酒灌进去,由我偷偷溜进地窖埋好。你和二哥……”   剑光一闪,如闪电划过,两条人影交错,天狗的左袖断了,但他的话却没断:“……就在外面把风。”   “你罗嗦完没有?”六个字,一百零八剑。天狗脸上多了三道疤痕。   “当年我们其实很幸福的,不是吗?”天狗拔地而起,在半空中翻转了三十六转,避开了天狼的乱风剑势。“当年我有父母,有兄长,还有年幼的侄子。而你的生活就更完满了……”   天狗的剑芒化作一圈银光,把天狼剑激起的风沙卸掉。“你不但有父母兄弟,还有个温柔的妻子,乖巧伶俐的……哇!”徂徕季守真气蓦地不继,喷出一口血来,但他的剑仍守得很严密。“……乖巧伶俐的儿子。你不知道,我当时可有多嫉妒你啊。”   说完这句话天狗的左手断了。   天狼停住了剑,冷冷道:“我教你剑法的时候怎么说来着?专心!”   “大哥,你还记得教我剑法的情景?”趁他说话,天狼又连攻三十六剑,伤了他的左腿。   天狗的话却没有因为伤势而中断,他继续说道:“从我几岁开始来着?忘了,每次教完我剑法,你就会进入天山深处去探寻血剑的踪迹。”   天狗的左眼瞎了,眼球挑在天狼的剑尖上。   “可是,每次你都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回来。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嫂子都会在峡谷口眺望……嘿!”天狼剑伤了他的咽喉,天狗开始发现呼吸有些困难,要说话却会牵痛声带,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那情景,从我不太懂事,一直持续到我开始懂事。二哥要保护家人不能离开峡谷。从十四岁那年,我开始去找你——为了嫂子。然而没有一次能把你找回来。唉……大哥,我要怎么样才能把你带回来啊。”   说完这句话,天狗的呼吸突然为之一窒,天狗剑掉在地上——连着他的右手。   天狼剑再次停住,因为徂徕伯寇知道自己已经赢了。“小狗,这次你死定了。以前我不知道你‘不死’的秘密,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其实只是一具僵尸!只要我找到你尸气的会聚点,你就完了!彻底地完了!再也不能爬起来给我碍手碍脚。”   徂徕季守睁着右眼,单脚站立着,叹息道:“大哥,我说了这么久,原来你没在听啊。”   “听!哈哈!”天狼狂笑道:“我的生命已经完全献给了剑道!你所说的那些废话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剑道?”天狗笑了,血从他咽喉裂开处不住流下:“真正的剑道,你连边都还摸到!”   “胡说!”   “大哥,我们兄弟俩斗了这么多年,我说过一次假话吗?”   “哼。”天狼举起剑:“我找到了你那个死穴了,你死吧。咦,这是什么!”   天狗没有动,但天狼却感到周围全变了。但到底什么东西变了,他却说不上来。   “发现了。”天狗笑了,笑得就像当初在山洞里,听见大哥说“一起喝吧”。   “这……这是什么剑法?不!这……这是剑法吗?”天狼的眼前晃过一幕幕亲切的画面:盗酒、共饮、传剑、寻兄、望夫……天狗费了那么多口舌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的话,忽然间全部从他自己的心里冒出来。   “剑法?”天狗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看到芈压的伤口以后,悟到的东西。”   天狼却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他只是狂吼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心里为什么会这样暖和?这些东西,我应该早就抛弃掉了!”   天狗淡淡道:“只是你以为自己已经抛弃掉了而已。”   “你给我住口!”天狼咆哮起来:“杀了你!只要杀了你,就什么都完结了!”   天狼剑在主人的疯狂中刺入了天狗尸气的会聚点,天狗的身体开始腐烂——迅速地腐烂。   “哈哈,我终于杀死你了,我终于杀死你了!我赢了,我赢了!”   “是么?那你为什么流泪?”天狼蓦地向天狗望去:弟弟的眼睛还没有腐烂,正看着他。可刚才那句话却不是天狗说的。   “流泪?”他一抹脸:“泪?为什么会有泪?这东西我应该早就没有了才对!”   “只是你以为已经没有了而已。”   天狼再次向天狗看去,弟弟的眼睛也开始腐烂了,但那眼眶还是在瞪着天狼。弟弟的喉咙早已化成灰烬,说话的当然不是他!徂徕伯寇一脚把天狗早已不成人形的尸身踢散,骨灰随着风到处飘扬。   “是你在说话,是不是?”   “不是。”   “是!”   “你说是,那就是吧。”   天狼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抱着头,大哭逃进峡谷深处——而那里正是他家人埋骨的所在。   天狗·徂徕季守的骨灰散尽以后,一块雪魄冰心掉落在地上。夕阳下,晶莹剔透的雪魄冰心映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时间回到十年前,一个少年向峡谷口奔跑过来,欢呼着:“嫂子……我把大哥带回来了!嫂子……”   “嫂子……” 第五卷 斯原 第一关 东归遥且阻   有莘不破飞足向东。他并非一味狂奔,一路上调节内息真气,几千里奔波下来,非但没有伤到元气,相反,他每每在真气耗尽之际,体悟出“绝处逢生”的境界。   他的速度仍然稍微逊于那血影,但差距也不大。由于他每天休息的时间要比都雄虺来得短,所以两人的距离其实是在慢慢接近。   有莘不破知道,只要再过三天,他就能抓住血影的尾稍。然而他遇到麻烦了。   踏出荒漠,渡过黄河,景物渐渐不再荒凉,山川渐渐与中原相近,慢慢地有了些人烟和部族。这一天,有莘不破见到了尸体——遍地的尸体。不是剑客,不是战士,而是平民。数百个男女老幼,狼藉躺满了一地。这些百姓的衣裳虽然敝旧,但仍然可以看出是衣冠之族。以中原为圆心来看,这里仍然僻处西北,华夏的血裔能延伸到这个地方实属不易,此时遭到覆灭,虽然数百人相对于中原的人口来说不过如黄河里的一钵水,但对于炎黄文化的西扩而言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如果在平时,有莘不破一定会停下来看个究竟。然而现在他却只是停了一停,终于一咬牙,疾冲向前,每一脚都落足在尸体间的缝隙中,不敢踩到亵渎了他们。   “于公孺婴他们跟来应该会处理吧。”有莘不破想。然而不久他就遇到了第二批尸体。   这里是一个村庄,规模不大,此刻已经成为灰烬。死去的人里面以老弱居多,其次是一些壮年,孩童较少,有些尸体手中还握着木棍,可以看出些抵抗的痕迹。有莘不破闭一闭眼,祷告一声,继续东行,但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方面因为天性,一方面因为年龄。然而祖父的以身作则,老师的淳淳教诲,还有近年来江离的潜移默化,其实远比他自己承认的还要来得深刻。所以他在大镜湖时才会那么义愤,在此刻才会良心不安。   这两次停留让有莘不破又和血影拉开了一小段距离,然而有莘不破还是能追踪得上。背后那轮红日渐渐下沉,在往日这个时候血影也差不多该停下来歇一歇了,然而这次竟然没有半分停顿的意思。   有莘不破只觉得体内的真气渐渐溷浊,然而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西山上落日只剩下半轮,东方的平原上隐隐传来杀伐之声。有莘不破有些担心,但他最怕看到的事情终于摆在了他面前!   “蛮族,果然是蛮族!”   数百蛮族身披兽皮,脚跨劣马,正冲击着千余华夏衣冠。   “哦哦……”一个蛮族用咬音不准的阳城话高喊着:“批发左衽,不杀!”   然而没有人响应他的话,他们宁肯用头去撞石杵,用脖子去迎接钝刀。一个婴儿的头颅飞向有莘不破,落在他脚下。有莘不破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冲进了人群,鬼王刀拔出开始饮血。   蛮族和华族交错混在一起,有莘不破也没法子用“大旋风斩”之类的绝招。只是发挥女房将军所教的战斗技巧,把一个个蛮族斩杀于马上。   “呼——”华族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发出什么号令,华族能战斗的男人开始向那里靠拢,有意和蛮族拉开距离,蛮族又都被有莘不破吸引了注意力,两边人马渐渐分离。有莘不破心中道:“这群人中有高人在,看出了局势的变化!这个命令大合我心。”发动氤氲紫气,一个小旋风斩,把三百多个蛮族卷了进去,刀罡撕裂了他们的血肉,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蛮族主力垮掉以后,剩下的人零星逃散。华族人群中有人呼喊道:“别放过一个!”有华族的几十个战士四面八方冲了出去堵截。有莘不破脚下不停,鬼王刀就如同一把飞来神兵一样四处穿梭,把余下的蛮族杀得一个不剩。   赢得了战斗,救下上千条性命,但有莘不破心里却一点高兴的劲都没有。这一战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血影早已连尾稍也看不到了。就算现在追上去,只怕要十五天才能弥补回这段差距,要到十八天以后才能蹑到血影的末梢,十八天?如果保持这段时间来的速度,早到夏都了!   夏都!想到这个地方他不禁微微发抖。他这半年来虽然远处西垂,却不是不知道中原的局势。以自己的身份,不要说到夏都,只怕才进入甸服(大夏王朝直接控制的区域称为甸服)便立刻身陷险境!   “大哥哥,大哥哥!”   一个童声把有莘不破唤醒,两个孩子正站在他身边望着他,其中一个男孩子正捧着一个陶壶,壶中晃荡着水声。“喝水!”两个孩子衣裳褴褛,眼神中却充满了兴奋与崇拜:“大哥哥,喝水。”   “谢谢。”有莘不破仰头灌下。一个孩子问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嗯,我叫有莘不破。”   “哦!”那男孩一路欢呼,跳着向族人跑去:“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救了我们的英雄叫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一怔,英雄?这样一个词从一个天真的孩子口中呼唤出来,竟然比老师的教诲更能触动他的心。   “大哥哥。”另外一个看来比较害羞的孩子还站在他身边:“你不高兴吗?”   “啊,不,不是。”有莘不破确实有些怅惘的,追血祖的事情看来得搁下了。他只得宽慰自己:“就算追上了又怎么样?我打得过他吗?我原来追上来也只是存着侥幸的念头而已。算了,等齐于公孺婴他们,大家再一起想想办法。都雄虺既然是生擒江离,想来暂时没有杀害他的意思!”他回过神来,问那孩子:“刚才你们问了我的名字,你呢?你叫什么?”   留在他身边的这个孩子并没有打扰他思考,只是在他旁边静静地站着,这时听见,才回答说:“我叫小琪。”   小琪看来才十岁左右,身体还没有长开,加上衣衫破烂,脸上全是血污,但说话行事显然没刚才那个男孩放得开,有莘不破问道:“你是个女孩子吧?”   小琪点点头。眼珠子一溜,怯怯说道:“我是女孩子,小达是男孩子。”   “小达?就是刚才问我名字的小弟弟?”   “对。他是申屠畔大人的儿子。”   “申屠畔?”   “嗯,是我们的首领。”   申屠畔是个精干的男子,一身千锤百炼的肌肉,一双看破世情的眼睛。他受了不轻的伤,躺在牛车上,看见有莘不破,挣扎着要下来行礼,却被有莘不破按住了。   “多谢英雄相救。”   “英雄什么的不要再叫了,听着怪别扭的。称我的姓名吧。”   申屠畔微微一笑:“有莘公子。”   有莘不破说道:“你们到底是哪一族的人?怎么会和这些蛮子结上仇恨的?”   申屠畔抬起头,道:“我们乃是轩辕之后!帝喾苗裔!至于这些蛮子,蛮人和我们本来就势不两立,特别是公刘大人回复我族衣冠以后,更惹来他们的嫉恨!”   “公刘大人?”   申屠畔道:“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先找个高地立下营寨再说,如何?”   有莘不破想了想,点头答应。旁边几个孩子见了高声欢呼,旁边几个长老也心下宽慰,他们见了有莘不破的神威,知道有莘不破肯留下来,这一千多人的性命看来是可以保住了。   申屠畔倚在牛车上,一道道命令发下去。有莘不破在旁听得暗暗点头:“这男人很不错,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是个人才!”   忙活到天色全黑,才立下营寨,放起篝火。一个老女人捧上一盆杂粮熟食,一个长老接过,传给申屠畔,申屠畔奉上给有莘不破:“乡族贫弊,只有这些粗糙东西,请有莘公子凑合着用吧。”   “哪里!”有莘不破接过,见身边小达小琪两个孩子忍不住吞口水,知道他们多半没吃饱,随手分了一半给他们。两个孩子望着申屠畔,得他点头,才接过吞咽,小达咬了两口,想起什么来,又分了一小半给小琪。   有莘不破说道:“你们的食物很紧张吧?长此下去不是办法。”   申屠畔微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再前行三百余里就可以望见邰城了。只要见了公刘大人,大伙儿就能松一口气了。”   “邰城?”有莘不破道:“邰城早就荒废掉了,而且离这里应该还有很远吧。”   “这个邰城,不是那个邰城。”申屠畔道:“还是待我从头说起吧。”他拿起一个装了清水的酒瓶,灌了一口,道:“我们本是天下八大方伯之一——邰国的子民。”   “邰!”有莘不破拍手道:“妙极!原来稷的后人还在啊!”   (作者按:姬周在这个故事中的国号,阿菩改了两次,一开始作“稷后”,后来改作“豳”,现在想想这两个名字都不合适,因此改作邰。)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关 蛮荒不可居   申屠畔听有莘不破道出自己家国的渊源,脸上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错!我们是稷王的民裔。稷王辅佐舜帝禹王,成就令德大业。但太康继位以后,竟然废农稷之官,不务生产,唉,搞得天下哀鸿遍野……”   有莘不破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听我祖父说,姬氏后人失官以后,流离西北,早已混杂于戎狄之间,与胡人为伍了。却没想到你们能在这蛮荒之地坚持下来,不废中原衣冠。”   几个长老听了有莘不破的话,各自叹息。申屠畔说道:“其实这两百年来,我们和这些野蛮人混在一起,早就……早就忘记了自己是炎黄血裔!披头散发,胡服胡行!唉……”   有莘不破环顾四周,说道:“不会啊。你看,连小达小琪都很有礼貌。”   “那是多亏了公刘大人!”申屠畔道:“公刘大人虽然出生在这蛮荒之地,但念念不忘断绝了两百年的华夏传统!他带头束起乱发,端正衣冠行止。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但听长辈们说,一开始大家都不理他,后来慢慢地就有人跟随他了。随着民族自豪感的恢复,渐渐地就形成一股力量,把大家团结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知道自己不是野蛮人了,尽管平日和他们混杂在一起,但我们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   有莘不破听着申屠畔诉说着那段日子:“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懂事了。公刘大人带领我们兴修水利,建筑村庄,播谷撒种,歌舞节庆,祭祀天地祖先,那是一段充满激情的日子,大家都为自己是轩辕的血脉而自豪。我们越来越团结,也越来越强大。一些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狄人,也开始接受我们的礼乐。当时有些长者排斥他们,但公刘大人说,中原与夷狄的区分并不是因为血统,而是由于礼乐文德!我们都信服他,所有人都信服他!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十分富裕,但我们每天都能昂起头来做人!周围的部族也艳羡我们的生活!一些小部族开始归依我们,但是一些强大的蛮族却对我们嫉恨起来,他们害怕我们会动摇他们的统治地位,于是联合起来要扼杀我们。”   申屠畔的语音开始紧促:“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蛮人不但冲进村来掠夺抢劫,而且还杀人烧屋!一开始还是一种示威性的行动,但慢慢地竟然变成他们的习惯。甚至有些蛮族竟然以抢掠我们为生!我们的财富被一次次地洗劫,我们的女人被一次次地侮辱,我的男人更是前仆后继地死在战场上。这种日子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停止过,而且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我们的一部分族人终于受不了了,我……他们……”申屠畔连声音也颤抖起来,闭上眼睛,似乎是害怕泄漏心中的秘密:“他们说:‘我们为什么要为那虚无飘渺的文化和传统而抛弃我们的生命与财富?我们受够了!我们要活下去!’于是……”   申屠畔停顿下来,仿佛说不下去,有莘不破接口道:“于是这些中国人就成了野蛮人了。”   “不错。”申屠畔的语声微微颤抖,“很多人都……都成了蛮人。只有部分人坚持了下来,直到今天。”   有莘不破肃然起敬,道:“你们就是其中一部。”   申屠畔低下头,似乎不好意思面对有莘不破的敬意。他还没说话,小达已经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们是最最优秀的轩辕苗裔,怎么可以忘记祖宗,自甘堕落呢!”   有莘不破笑道:“这句话是你爸爸教你的?”   “不,是庆节哥哥!”   “庆节哥哥?”   “对啊!庆节哥哥好厉害,和不破哥哥你一样厉害!那一次他来我们村里帮我们打退犬戎,一拳就把一座山给打塌了!”   “哦!”有莘不破眉毛轩动:“那可真厉害!”眼睛却望向申屠畔,示意询问那位叫做“庆节”的少年英雄。   申屠畔说道:“庆节大人是公刘大人的嫡子。”   “原来如此。”有莘不破道:“不过,既然你们有姬家佑护,怎么还会被这些蛮人逼迫呢?”   “公刘大人和庆节大人分身乏术啊。”申屠畔说道:“我们华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原来是阡陌交错,连成一大片的。但自从华夷起冲突之后,耕地日渐荒芜,便被切断成大大小小的村庄。如今只剩下邰城周围有一大片的土地比较完整,其他的无不朝不保夕。各个村庄离得又比较远,守望接应很成问题。我们这次举族迁徙,就是应公刘大人的号召赶往邰城。”   “号召?”有莘不破道:“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嗯。”申屠畔说:“听说蛮族要发动总攻了。”   有莘不破“啊”了一声道:“你们要去协助守城!”   “公刘大人送来的讯息没说要我们去守城,只让我们全族全都到邰城去。”申屠畔道:“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邰城是华族在西北的中流砥柱!大伙儿一听说蛮人要来侵犯,人人自告奋勇,不肯落于人后。唉,没想到我们还没出发,蛮人就到了。一部分勇士和不愿走的老人留下替大伙抵挡了片刻,想拖延时间,让我们有机会退到邰城,但……这次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后果可当真不堪设想。听说有个离得更远的部族在路上就遭到了袭击,全族覆没。”   一个长老惊道:“有这种事!是挚任氏吗?怎么没听说过!”   “应该没错。”有莘不破道:“我在西来的路上,有见过一批衣冠百姓的尸体,也许就是你们所说的挚任氏。看来姬家召集你们的信息泄漏了出去,引起蛮族的疯狂反攻……咦,不对!如果只是为了守城,应该是号召你们的青壮年勇士前往,怎么你们全族拔寨而起,这不大对劲。”   “可是公刘大人传来的陶器刻字是这样吩咐的呀,”一个长老说:“蛮族不懂文字,假冒不了的。”   申屠畔道:“我也猜想过,不过那陶刻确实是庆节大人的手笔,要我们全族前往的信息假不了。我虽然想不通,但……或许公刘大人另有深意。”   有莘不破想了想,也没弄出什么头绪来,心道:“管他深意不深意,到了邰城问姬家的人就知道了。”看看已经伏在自己脚边打盹的小达和小琪,说道:“夜深了,睡吧。”   陶函商队出发的时间比有莘不破慢了一整天,商队整体前进的速度当然也不能和有莘不破相比。大漠一片平坦,有桑谷隽在,剑道便是一条康庄大路;有燕其羽在,陶函的行程更是“一路顺风”——因此前进速度比平常快了半倍。申屠氏拖家带口、携弱扶伤,有莘不破加入行伍以后又一改当初逃命的姿态,因此走得很慢,每日行进不过数十里。他们还没到邰城,陶函商队已经见到了挚任氏的尸群了。   桑谷隽细细检查那些尸身,说道:“是被一些很落伍的武器所杀。不过杀人者的力气可真大!”   于公孺婴道:“应该是戎狄。嗯,这里仍然是极西,居然有中原衣冠存在,不简单啊。可惜,可惜。”   芈压躺了好些天,已经能够下车了,但步履仍然不稳。如果说雀池边上桑谷秀的死还只是让他第一次感到惶恐,那么寒蝉的死就是他有生以来最受震撼的剧痛,他至今还没从悲痛的心情中恢复过来。这少年望着千百具尸体,突然有了很多感触,或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理解死亡。   燕其羽没有下车。她一直生活在天山,没有什么华夏情结。至于生命——她杀过的人比这些尸体加起来还要多十倍!因此只是从窗口往外扫了一眼就不再理会。   雒灵最近懒懒的,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兴致,但仍赤足步下车来,无声地祷告了几句,天地因她这几句祷告而一阵肃穆,然而随机消散为虚无。   于公孺婴道:“不能太过耽搁,走吧。”   众人都上了车,桑谷隽的无碍殿后。车马过尽,桑谷隽手指一勾,五百步方圆的地面陷了下去,一批泥土倒翻,一座无碑的坟墓瞬间把逝去的人埋葬了。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关 野道逢麒麟   有莘不破决定要等齐于公孺婴、桑谷隽后再去救江离,便不再着急赶路,护着申屠氏一族迤逦而行。   在车上躺了两天,申屠畔伤势渐渐痊愈,这时已能自己骑马,他指着东边一座山说:“过了那里,就能望见邰城了。”   突然马蹄声响起,听声音似乎有一行人从山那边疾冲过来。申屠畔脸色微变,有莘不破说道:“不必担心,听声音最多十几骑,如果是敌人,我一刀就全解决了。我去看看,你留下,让你族人停驻警戒!”说着迎那马蹄声纵马而去,手按鬼王刀,凝视着山口。   灰尘荡起,十余骑风马飞奔而来,为首一个青年,英姿勃发,就如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   他望见有莘不破,一勒缰绳,身后十余骑也一齐停下。有莘不破心中赞道:“训练得不错!看他们的装束,不是戎狄。”手离开了鬼王刀,朗声道:“申屠氏大部在此!对面何方英雄?是路过,还是有所为而来。”   那青年纵马徘徊在有莘不破二十余步外,两人靠得近了,再次打量对方,心中均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青年一拱手,还没回话,有莘不破身后马蹄疾响,申屠畔大叫道:“庆节大人!是自己人!”   有莘不破心道:“原来他就是姬家的后人,公刘的儿子!”   那青年庆节也想道:“申屠氏什么时候冒出这等人物!”   申屠畔策马来到有莘不破和姬庆节中间,马上向姬庆节行礼:“庆节大人!申屠畔奉公刘大人意旨,率领全族前来!”   姬庆节点头说道:“听说消息泄漏了!有些部族已经遭到袭击,我应付完北边的事宜,正要前去接应。怎么样?你的族人都还好吧?”   申屠畔叹道:“我们的家园已经被狄人给毁了!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伏击,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出手相救,只怕这当口已经全军覆没了。”   “有莘公子?”姬庆节纵马向前几步:“就是这位英雄么?”   有莘不破笑道:“英雄就不敢当了,有莘不破正是!”   “你是有莘氏之后?”   有莘不破大声道:“不错!”想起这个姓氏,话声中自然而然带着一股自豪!   姬庆节盯着他,良久,突然喝道:“申屠畔!让开!”   申屠畔一怔:“大人……”   “让开!”   申屠畔不敢违拗,策马让开。   姬庆节取出一柄麒麟钺,冷冷道:“出手吧。”   有莘不破大奇道:“打架我不怕,不过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你了。”   姬庆节哼了一声,冷笑道:“有莘氏祭祀早断!你冒充谁不好,偏偏来冒充有莘之后!”   申屠畔心中大急,一时却不知该不该插口。   有莘不破却不以为忤,因为姬庆节说的确实也是实情。只是笑道:“你说我冒充?”   姬庆节哼了一声:“你假意救下申屠氏,是想趁机混入我邰城做内应,是不是!”   申屠畔一听脸色大变。有莘不破却仍笑吟吟不答话。姬庆节喝道:“是阿修罗侯派你来的,是不是!”   有莘不破笑道:“不是。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信。来吧!咱们打一架!让你看看我有莘氏好男儿,岂是那什么阿修罗侯能使唤得动的!”   申屠畔急得像掉进热汤中的蛤蟆,姬庆节的神威他是知道的!在他心里,有莘不破虽然勇猛,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胜过公刘大人的儿子!“如果这有莘不破真的是个奸细,杀了他也无所谓,但如果误杀了好人,那可就……”忙叫道:“庆节大人!这事得先查清楚!”   有莘不破却早掣出了鬼王刀,大笑道:“查什么!打一架就清楚了!你们姬家种田是天下第一,却不知打架在不在行!”   姬庆节手中麒麟钺一反,喝道:“下马受缚!如果你不是奸细,姬庆节亲自给你斟酒谢罪!”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驱使风马冲来,姬庆节眉毛一扬,举麒麟钺迎了上去,和鬼王刀一撞,座下两匹风马抵受不了座主胯下传来的大力,两声哀嘶,一齐软倒。   有莘不破和姬庆节流星般弹起,鬼王刀和麒麟钺连珠般碰撞,方圆百丈之内火花飞溅,气劲交冲!申屠畔和姬庆节带来的从人渐渐抵挡不住,一步步地后退。申屠畔心想庆节大人面对阿修罗侯也敢硬拼,有莘不破不知能支持多久。谁知道,一轮激斗下来,麒麟钺竟然被鬼王刀压在下风。   姬庆节的一个从人移近申屠畔身边问他:“这厮好厉害!你在哪里遇到的?知道他多少底细?”   申屠畔被问得不知道如何回答。苦笑着摇了摇头。   蓦地战场上响起一声惊雷,却是有莘不破的大笑:“好!好家伙!桑谷隽之后再没遇见这么好的对手了!”   姬庆节却不说话,纵身而起,凌空一个倒翻,麒麟钺斜劈,空气中响起一阵噼啪爆裂之声。申屠畔大惊:“爆流麒麟斩!使不得!”却哪里来得及?   有莘不破见到这招也是一怔,不敢硬碰,张开季丹雒明传下的气罩,竟然也抵挡不住!忙就地一滚避开,颇为狼狈!那“麒麟斩”被这气罩一阻一弹,也偏了方向,余锋所及把十里外一座山头劈坏了半边。   有莘不破受挫,不怒反喜,叫道:“你也受我一招!”   姬庆节见了有莘不破的气罩,已是一怔,突然脚下一浮,竟然被一股旋风卷了起来,周围气流如刀如剑,只一瞬间就割得自己遍体鳞伤。   有莘不破眼见姬庆节身处大旋风斩之间,只是一开始受了点小伤,随即张开一个和有莘不破一模一样的气罩,任凭大旋风斩内部如何阴阳交撞、龙虎相冲,却再难突破他的防御。   有莘不破一见,心道:“这家伙得到过季丹大侠的指点!”他已经打过了瘾,又知道再斗下去就是生死相拼的局面,当下不为已甚,鬼王刀回鞘,乱了大旋风斩的阴阳平衡,大旋风斩登时变成乱风。   姬庆节彗星般降下来,双脚着地,震得地面一片龟裂。他衣裳破烂,身染血迹,但看有莘不破的眼神反而友善了很多。   姬庆节的从人冲了上来,隐隐对有莘不破形成半包围的态势,姬庆节却举手止住了他们:“不得无礼,退下!”从人退下,申屠畔见双方有和解的意思,心中一宽。   姬庆节重新打量了一下有莘不破:“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头一昂,道:“有莘氏!有莘不破!”   姬庆节收起麒麟钺,拱手道:“多有得罪!”   有莘不破笑道:“你信了?”   “你懂得‘无明甲’,显然得到过季丹大侠的真传。”姬庆节微笑道:“季丹大侠眼光如烛,他的传人不可能是歹人。”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算他的传人啦。他就只是教了我两手功夫。‘无明甲’么?这名字可真不错。”   姬庆节奇道:“你的无明甲功夫练得这么深,难道不知道它的名字?”   “嘿!他教我学,名字却没问。我还以为这只是他的一项连名字也没有的基础功夫呢!”   姬庆节嘿了一声,道:“基础功夫?哼,把这‘基础功夫’练好了,天下就没多少对手了!”   “也是!”有莘不破道:“不过听若木大哥说,季丹大侠最厉害的是什么‘空流爆’,偏偏他走得太匆忙,我连缠着他教我的机会都没有。”   姬庆节听他说出“空流爆”的名字再无怀疑,走近前来笑道:“他也不肯教我。说这招只能是他的嫡系传人能学到。”   有莘不破道:“不过,你刚才那招也挺厉害的!说不定和空流爆有些关系。”   “是吗?‘麒麟斩’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后来我父亲和季丹大侠一起钻研,帮我完善。至于空流爆,我也只是从我父亲那里听过这名字。你见过么?”   “差一点就见到了。”有莘不破道:“我们在西南打九尾,季丹大侠眼见就要使这招,却被于公孺婴那鸟人抢先了。”   “于公孺婴!”   “这个名字你听过?”   姬庆节一阵向往,道:“几年前季丹大侠来我家,跟我提起过这个人,说是中原近二十年未见的少年高手!很可能是剑神的传人,可惜失踪了。怎么他已经复出了么?”   有莘不破哈了一声笑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来着!过段时间你应该就可以见到他!嗯,我还有另外几个好朋友,和于公孺婴都有得一比!到时候……咦,申屠大哥,你有什么事情么?”   有莘不破和姬庆节一说起季丹雒明,就像两个追星族刚好聊到共同的崇拜对象!话题一开,竟然聊得忘乎所以,就像多年的老友!申屠畔在一旁看着,一开始是高兴,后来就觉得不大对劲了。听有莘不破这么一问,礼貌地躬一下身,道:“申屠畔本来不敢打断两位交谈,不过……”他往停驻在远处的申屠氏一族一指,两个年轻人马上醒悟过来。   姬庆节笑道:“此时此地,的确不是聊天的时候!”走上来握住有莘不破的手说道:“有莘兄,咱们不打不相识,到了邰城一起煮酒共话如何?邰城现在虽穷,几坛好酒还是有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好!”   姬庆节转头对从人道:“帮申屠大哥整顿行伍,回城!”   从人还没答应,姬庆节的耳朵突然耸了耸,警惕起来。有莘不破也察觉到一些不妥,道:“西北边好像有人过来了!”   申屠畔道:“西边?挚任氏听说已经覆灭!我们一路来的部落也早已响应东迁,没一个村子有人!西北没我们的人了!”   姬庆节的一个从人伏下听地,听了一会叫道:“不好!来势很凶猛,这气势——只怕是大军!”   姬庆节当机立断,一摆手,对从人道:“你们带领申屠一族赶紧撤往邰城!”又转向有莘不破:“有莘兄,咱们断后如何?”   有莘不破笑道:“妙极!”   两人携手,正要举步,一抬头,看见天上徘徊着一头秃鹰。 第五卷 斯原 第四关 危城暂停车   有莘不破见到那头苍鹰,大喜道:“是他们!来得好快!”   姬庆节听说,道:“朋友?”   “是我的伙伴和属下。”有莘不破道:“他们来了就什么也不要紧了!现在就是有十万犬戎冲过来,我也有把握教他有来无回!”   申屠畔和姬庆节的从人听了这话无不暗中摇头,但眼见少主待有莘不破甚厚,口中都不好说什么。   姬庆节却道:“有莘兄的朋友,自然都是人中龙凤!”   有莘不破还没回答,林木后闪出一条影子来,却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邰国人众大惊,有的已经立马取出弓箭刀斧,却见那猛兽背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少年。   “芈压!”   那少年早看见有莘不破了,他座下神兽不待主人吩咐,飞一般跃了过来。邰国人众听有莘不破叫唤,猜想是认识的人。但看到狻猊狰狞的样子,心下无不警惕。   狻猊奔近前来,芈压叫道:“不破哥哥,呵,我们可赶上你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了。”芈压说:“肚子里的火气烧山不行,烧灶还可以。”   有莘不破哈哈一笑,道:“大伙儿呢?”   “我们远远看见你的大旋风斩,就赶过来了!他们也快到了。”芈压道:“不破哥哥,江离哥哥呢?追到没有。”   有莘不破暗叫一声惭愧,摇了摇头。   芈压却道:“没追到也好。我们一直都很担心,怕你追到了反而遭了那血祖的毒手。”   他“血祖”两个字出口,自姬庆节以下无不变色。都雄虺的恶名,就是远在西北的稷之民裔也都有听闻。   姬庆节心道:“莫非有莘兄和血魔有过节,听他们的话似乎还有个朋友落在血魔的手里。有莘兄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去追血祖!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以后,可得看看能否帮上他的忙。”   只听有莘不破道:“那事情且放下吧。芈压,来,我给你介绍个新认识的朋友——这是姬庆节!好功夫!好汉子!”他不说庆节是邰的王子,却给了这六个字的评价,姬庆节却听得心中大喜。有莘不破又道:“姬兄,这是我的伙伴芈压,别看他年纪比我们小些,嘿,发起火来连我也害怕。”   姬庆节敛手,和芈压行平辈之礼。芈压大喜,跳了下来施礼,说道:“不破哥哥说是好汉子,那就一定是好汉子!”他现在已经比刚出季连城的时候成熟多了,但桑谷隽于公孺婴等不自觉间还是把他当孩子。他每每为此不悦。姬庆节这样礼见,那是把他当成大人了,最合他的胃口。   但邰国人众却有些不悦,心想少主谦虚多礼也就算了,你有莘不破也太孟浪了,随便一个小孩也介绍来和少主平起平坐!   姬庆节和芈压聊了两句,他的属下听说芈压居然是季连城的少城主,这才心气稍平。跟着车行辚辚,远处出现一支队伍。芈压道:“庆节哥哥,那是我们的商队哦!威风吧?”   “商队?”   “是啊!”芈压得意洋洋道:“叫陶函商队。不破哥哥是我们商队的台首,我也是首领之一哦。”   姬庆节微笑道:“陶函商队我听说过,但那是在东南方的一支极有名气的商队,我们这里已经是西北,陶函商队居然从西北边来,呵呵,可真有些不可思议了。”   “是这样的,我们啊,是从季连城出发,然后进入蚕从,遇见了一个小白脸强盗叫做桑谷隽……”芈压正要讲述一路来的经历,桑谷隽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芈压!谁是小白脸!”   众人惊讶声中,地狼驮着一个英挺的青年,从地底浮了起来。芈压向他扮了个鬼脸:“难道你的脸不白么?商队里出了江离哥哥和雒灵姐姐,没人的脸比你更白了!”   “小鬼!找打!”   “来啊,谁怕谁!”   一个宏亮的声音道:“这里有朋友在,你们就不能正经点么?”一匹风马自远而近,马上一人,腰间盘绕大蛇,头顶徘徊秃鹰,眼睛一扫,连姬庆节也感觉到来自这个男人身上的压力,心道:“有莘不破的朋友,果然个个都不简单!”   不久商队的大队已经到达,有莘不破把几个伙伴和四长老等给姬庆节一一介绍。邰国人众听说桑谷隽是蚕从王子,又都吃了一惊。要知道蚕从和邰同列八大方伯之一,但邰早已没落多年,而蚕从却至今繁盛,因此桑谷隽的身份在这些人眼中自然尊贵无比。不由对这群人又看高了几分。待见了陶函的铜车队,虽然只有几百人,给人的压迫感却远胜千军万马,先前的不屑一扫而空。邰国所有人中,只有姬庆节的态度一直保持不卑不亢。   陶函商队中随行的两个女孩子,雒灵只打开松抱的窗口露了一下脸,燕其羽坐在芭蕉叶上,对姬庆节也是爱理不理的。姬庆节却一直以诚相待,好生礼貌。   于公孺婴道:“邰城就在附近么?”   姬庆节道:“不远,过了这座山头就看见了。”   于公孺婴道:“既然如此,还是快上路吧。这么多人马,若是错过了宿头,到了夜间只怕有些不便。”   有莘不破、姬庆节都称有理。   于公孺婴又道:“这些民众扶老带伤,车马又不足,要走到几时!不如让没有车马的全部上车吧!”   姬庆节称善。不多时人员便安排妥当,却还有一大堆杂物没法搁在地上。桑谷隽皱眉道:“这些东西也还要么?”   申屠畔道:“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但都是日用必备,要是丢了,只怕到了邰城安顿起来有些不便。”   于公孺婴道:“那就搬上车吧,手脚快些。”   旁边燕其羽哼了一声,手一挥,刮起一阵大风,把那大堆杂物都卷了起来向邰城的方向飞去。申屠畔等一直对燕其羽不放在眼中,这时一见之下才个个收起了小觑之心。   陶函商队的铜车走起来可就快多了,没半个时辰便绕过了那脉挡住视线的山岭。   “那就是邰城了。”大伙儿顺着姬庆节手指望去:一圈半高不矮的土城出现在视野之中。   这邰城是公刘一统西北华族之后才开始兴筑的一座城池,为纪念祖宗之德业,因此命名为邰城。(阿菩按:邰是周人始祖后稷的封地,邰的旧地在公刘、庆节时期已经荒废)其规模不仅不能和夏都、亳都相提并论,就是和无忧、季连等城池相比也是远远不如。有莘不破远远望去,只觉那圈土墙又矮又不结实。心道:“这样的城墙,真的能用来防守?我一刀就劈垮了!”然而这话他没有出口,中原诸侯传统深远,公刘在西北却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重新构建家国,能达到这样的规模已经是难能可贵之至了。对于能够自拔于戎狄之伍、在蛮族包围中维持多年不堕的姬家,他还是心怀敬意的。   城墙脚下,到处是青青禾苗,一个个的农家园圃连成一大片。有莘不破叹道:“这片土地这样生机盎然!如果江离在此见到,一定很高兴。”   姬庆节忍不住道:“江离这个名字我听你提到两三次了,是你的朋友么?”   “朋友,好朋友!”有莘不破道:“一个半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的人!”   姬庆节叹道:“听你这样称道,庆节可真的很想结识他。”   有莘不破咬了咬牙,道:“他现在被一个魔头给掳走了!不过,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回来的!”   桑谷隽和芈压一齐道:“不错。”雒灵在松抱中没什么动静,于公孺婴嘿了一声,转换了个话题道:“这城池筑得不好。首先选址就不对!”   姬庆节眼睛一亮,道:“哦?”   于公孺婴扬鞭指着说道:“这城池左右都有高山,为何当初不依山而建?那样不但省下许多材料,而且更加易守难攻。”   姬庆节微笑着说道:“刚才有莘兄赞这片土地一片生机,其实,这城池南面的农田稼穑,比北面广袤十倍!”   于公孺婴略一沉吟,点头道:“原来如此!”心道:“这城池和左右的高山就像三堵连成一线的屏风,把城池背后的庄稼遮挡了起来。嗯,是了,这城池保护的不是邰城本身,而是利用邰城这个屏障来保护城南的土地!这么看来邰城的东南边应该是没有强大的戎狄存在,或者有但已经被他们解决掉了。不过,怎么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啊。嗯,这样的格局是不能持久的……难道……还有让其他华族迁来邰城的命令也很奇怪。”他想了一会,心道:“如果邰城内全是有所准备的临时居所,那我的猜测九成就错不了!”   黄昏左右,陶函商队终于抵达邰城。姬庆节叫开城门,领头而行。城门内,果然到处都是帐篷、竹棚等临时居住的场所。设施虽然简陋,但作为临时起居之所,却足以把进城的陶函商队和申屠氏一族全数容纳。   姬庆节道:“西北幸存的九十七部,此刻已经全部到齐。只是有几部不幸遭到犬戎的毒手,他们空出来的地方,就且作为陶函商队的暂驻地吧。” 第五卷 斯原 第五关 良宵佳人语   陶函进驻邰城。这里一切从简,连内城的建筑也无足称道。国主公刘正在闭关中,城中大小事务均以庆节为首。晚间庆节设宴,却也只是些简单的粟食酒水。   桑谷隽和姬庆节一见如故,相交甚欢。有莘不破却有些闷闷不乐。   姬庆节心中纳闷,私下问桑谷隽道:“这晚宴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没有啊。”   姬庆节道:“那有莘兄怎么不高兴的样子?莫非嫌弃我们办得太过穷陋?”   桑谷隽笑了起来,在他耳边道:“你看看他身旁。”   “身旁?什么都没有啊。”   桑谷隽笑道:“就是什么都没有他才不高兴嘛。他和雒灵很多天没见面了,见了面却一直没有私下相处的机会。这会雒灵又托身体不舒服不出席,他会有精神才怪!”   姬庆节恍然大悟:“那怎么办?”   桑谷隽笑道:“你趁早把宴会结束掉,他保证马上溜回去,跑得比野马还快。”   “这……不大符合礼节吧,太怠慢了。”   “什么怠慢!我们这群人不太讲究这个的。宴会结束之后你另外再请我喝酒就是。”   姬庆节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加快进度,劝散席酒。有莘不破大喜,干酒作别,果然野马脱缰般溜回去了。   邰城的棚屋还不如陶函的铜车舒服,因此陶函众人仍然住在车中。和有莘不破汇合之后,于公孺婴另外给燕其羽安排了住处,此刻雒灵正独个儿躺在松抱中,翻滚着身子,似无聊赖。   有莘不破在车外,搓着手,似乎在想着怎么和雒灵见面。   雒灵在车内,聆听车外有莘不破那乱糟糟的心声,猜想着有莘不破会和自己说什么。   一阵夜风刮过,吹得有莘不破酒意起,他脑袋一热,什么也不想了,掀开了车门钻了进去。车中全是女人味道,有莘不破被这味道一冲,脑袋又迷糊了几分,盯着雒灵,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雒灵背着他,等着他开口。   “喂。”有莘不破推了推她,雒灵不应。   “这个……”有莘不破又推了推她,雒灵转过头来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一个不知道要说什么,一个等着对方说话。   有莘不破毛躁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拉住她手,跟着搂住她,要亲亲她。雒灵让他亲着,一开始只是没反应,后来发现有莘不破的身体开始燥热起来,知道他要求欢,心中一烦,甩开了他,把他推下车去。   车门合起,有莘不破跌坐在松抱外边,彻底楞住了。又一阵夜风吹来,把他彻底拂醒。他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全无目的地乱走着。蓦一抬头,原来又到了内城的翼覆小筑。小筑内灯火未熄,姬庆节正在里面招待着桑谷隽合芈压喝酒。   有莘不破怕进去了让桑谷隽猜出端倪取笑,恹恹离开,没走几步,背后有人从翼覆小筑中出来。有莘不破一回头,却是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心事的燕其羽。这对男女见面都是一怔,也没说什么,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开始一前一后,慢慢地就变成并肩而行。   “怎么不在里面喝酒?却出来喝西北风?”   “你呢?不在松抱中哄雒灵,却跑出来溜达!”   “唉,我……我是被踢出来的。”这句话如果遇到桑谷隽或者芈压,他是打死也不肯说的。然而在燕其羽面前却吐露了真言。   “一定是你太粗鲁了。”   “粗鲁?”   “你是不是一回去就搂着她,想干那事情?”   有莘不破脸上一热,讷讷说道:“我……好久没见她了。而且……”   “换了我一样把你踢下来!”燕其羽说了这句话突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发挥下去,转道:“我和她一句话也没说过,但看得出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你要小心些。”   “小心?”   “嗯。虽然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但越聪明的女孩子越容易想歪了。”   “想歪了?”有莘不破吓了一跳:“她可是心宗的传人耶!心灵修为比谁都了得!”   “心宗?心宗又怎么样!嗯,或者正因为她是心宗才更危险。”   “为什么?”   “心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跟了雠皇这么久,对血宗的事情还知道一些。血宗的高手修炼到一定程度,元婴的修行就会面临一个瓶颈,那时候身体各方面都会出现一些紊乱的现象,雠皇没有身体,但血池也因为他而出现了一些问题。”   “血池出现问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近年。正因为雠皇和血池都出现了问题,我才有空隙偷偷到西南去,才会在雀池那边见到你们。”燕其羽轻轻叹了口气,道:“最近半年,雠皇做了很多倒行逆施的事情,或者也和这个有关。嗯,你们要是早来一年,或者晚来半年,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血池的事,早晚都没关系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啊,不知道都雄虺会不会也有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趁他……”   “没用的。”燕其羽道:“我没见过他,但曾听雠皇大人揣度过他的进度,都雄虺大人应该早已度过那一关了。其实雠皇大人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度过那一关,只是他受到过重创,这才需要重新度劫……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你是说想趁血祖度劫的时候救江离是不可能的,是吧?”   燕其羽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谁跟你谈江离血祖的事情了?我是说雒灵!”   “雒灵?”有莘不破也停下了脚步。   燕其羽道:“心宗和血宗齐名,一理通,万理通!血宗有元婴上的问题,心宗高手修炼到一定阶段只怕也会有类似的问题!”   有莘不破恍然大悟:“你是说,雒灵现在……”   “我只是猜测而已。”燕其羽道:“更何况,就算她现在还没到那个阶段,你也应该对她用心点才是……她……她怀孕了你知道么?”   有莘不破的双眼瞪得像两个大铃铛:“怀……怀……怀……怀孕?”   见燕其羽点了点头,有莘不破一声怪叫,跳了起来,乱敲自己的脑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发现?我真是一头猪!”他乱叫一通,疯疯癫癫地就往松抱跑去,连和燕其羽道别也忘记了。   燕其羽对此自然不放在心上。她看着有莘不破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男人,你们为什么老是这样粗心……”她眼中看着的是有莘不破的背影,心中却想起另外一个男人。   于公孺婴没有和桑谷隽等一起喝酒,他让姬庆节派一个将领带着他满城溜达。邰城的覆盖面颇广,要不然也不能让西北华族全部暂时迁移进来。但城内设施却简陋之极,城墙也很低矮,根本不可能赖之以抵挡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如果公刘没有失算的话,那他应该是想御敌于城外。可邰的兵力也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啊。嗯,那多半就得靠公刘个人的神通了。还有城北的山脉走势似乎也有些古怪,莫非和什么阵形有关?公刘在这当口闭关,多半也和这件事有关。”   突然给他带路那个将领惊道:“不好。”   “怎么了?”   “有人要跳城墙!”   于公孺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之间城墙上一个单薄的身影摇曳在春末的夜寒中,那窈窕的身形十分眼熟。   邰国那将领道:“我马上派人……”   “不必。”于公孺婴道:“是我朋友,这事我来处理。”   突然那身影微微一晃,跌下城去。于公孺婴大吃一惊。龙爪秃鹰通灵,一把抓起他向那城墙冲去。于公孺婴才在城头落足,落在城外那窈窕的身影早消失在夜色当中。   有莘不破冲到松抱外面,要掀开车门,随即又停下。想要敲门,举起手来又放下。如此徘徊犹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脸贴着车门,轻轻叫唤着:“灵……灵儿,开门好不好。”   车内没有动静,有莘不破又道:“你都已经是我……我妻子了啊,别任性了好吗?哦,不对,任性的是我这个丈夫。我……我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说话啊。唉……我也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其实,我心里对你有一大堆话的,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有时候我觉得你明白的,但有时候又怕你未必明白。”   车内还是没有声音,有莘不破以为雒灵还在生气,以一辈子从没有过的轻声细语叫道:“灵儿,灵儿,灵儿,灵儿……”   “不破,你在干嘛!”   有莘不破听到于公孺婴雄壮的声音吓了一跳,满脸羞得通红,口吃吃说:“没……没什么。”   于公孺婴赶近前来,问道:“你和雒灵到底怎么了?”   “没,没什么?”   “没什么?”于公孺婴道:“那你们干嘛不呆一起!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有莘不破嘿然冷笑,换了一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说道:“谁知道她们这些女人的小心眼里在想什么!不说了,我们喝酒去。”   “喝酒?那雒灵怎么办?”   “管她!让她好好在车里睡上一觉,明天醒来就没事了。”   “车里?睡一觉?”于公孺婴冷冷道:“你打开车门看看。”   有莘不破一愣,随即想起:“于公孺婴这会子跑来问我和雒灵的事情干什么?他可不是喜欢管男女闲事的人!”心知不妥,跳起来掀开车门,松抱中空空如也,哪有雒灵的影子? 第五卷 斯原 第六关 寒夜虎狼虏   “不破发现我不见了,会怎么样呢?”雒灵没有见到有莘不破掀开车门后几乎发狂的样子,她漫步在黑夜中,心中感叹自己的本事太强:“他们总是说,我是不需要人担心的。江离这样说,于公孺婴也这样说。没人会担心我的。旁人不会,不破也不会!不破不见我,大概只是不解我的去向罢了,根本就不会担心我的安危!唉,我为什么要显露自己的本事?一开始就做个小女人多好!”   她想起了血池,好不容易制造了一个可以看看情人反应的险境,却被天狗给破坏了:“都是那个寄存在僵尸上的亡灵!早知道在大漠里就把他超度掉!”   她想到戎狄中去,可又担心戎狄的力量太弱。“那些野蛮人能有多大本事?唉,除了四宗师三武者,要找比我们几个强的人真是太难了!而几位宗师根本就没理由来难为我!祝宗人已逝;天魔和我素无瓜葛;都雄虺好像和师父师姐都很有交情的样子,也没为难我的理由;季丹雒明对我也不错;血剑宗和有穷饶乌失踪多年;还有两位,一个是我的师父,一个是不破的师父……唉……”   走着走着,雒灵突然发现风声有异!“有人夜袭!”   她聆听了一下心声,却摇了摇头:“这批人马大概能给邰城造成混乱,甚至冲进城去厮杀一阵,但却还奈何不了我。我要是故意被他们拿住也太明显了。别人不说,于公孺婴那男人第一个瞒不过去!再说被这批人马捉住,不破他们要来救我也不难,没有危难,看不出他的心意。”   想到这点,她往林木草石间一缩,让这支队伍过去。   “有动静!”覆翼小筑内,桑谷隽站起身来,右手张开按住地面,感受大地的震动:“人数不少,怕不有上万人!夜里能走得又这样隐秘,嘿,只怕是要夜袭!”   姬庆节倏地站起身来,传令戒备。   芈压跃跃欲试,桑谷隽道:“芈压,你守内城!”   “我不要!”   桑谷隽道:“这支人马虽然不少,我勾勾小指头就解决了,不会有激烈的大战的。你还是养好元气等着到夏都大战吧!”   芈压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心想还是夏都的大战更精彩些,加上自己的元气确实还没有恢复,便答应了。   桑谷隽对姬庆节道:“兄弟,我们一起去看看犬戎有什么本事敢来相犯!”   “好!”姬庆节道:“家父闭关,众位长老将军和阿修罗侯差得太多。小弟独立支撑,孤掌难鸣,幸亏有各位仁兄在此!现在就是阿修罗侯亲到,我也不怕他了!”   桑谷隽笑道:“姬兄弟太客气了!嗯,你说的那阿修罗侯就是犬戎的酋长么?真有那么厉害?”   “阿修罗侯是西北蛮族承认的共主。”姬庆节道:“这人实力和《奇》家父相捋。庆节遇上了也《书》只能勉强抵挡。他害怕家父危及《网》他在西北的统治,因此这几十年来对我们的打压可谓不遗余力!”   桑谷隽笑道:“实力越强越好!嘿,我就不信能比雠皇还厉害!”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并肩出门。走到中途,一个将领来报:“陶函台侯有莘公子出北门去了!我们拦不住!”   姬庆节一怔,桑谷隽骂道:“这个有莘不破,抢功劳也用不着这样子没风度!”   那将领道:“有莘公子出北门还在传下警戒令之前,似乎和敌人夜袭没什么关系。”   “哦?”   “听说是有莘公子的夫人失踪了。”   “夫人?”桑谷隽道:“说的是雒灵么?”   “好像是。”   说话间已到北城门,城楼上屹立着一个英伟男子,背负日月弓,正是于公孺婴。   两人上了城楼,桑谷隽劈头就问:“不破和雒灵怎么回事?”   “不知道。”于公孺婴道:“或许是两口子闹什么矛盾。”   “不破连火山爆发也不怕,没什么好担心的。雒灵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担心的倒是那些来犯的犬戎。”   于公孺婴奇道:“你没信心对付他们?”   桑谷隽笑道:“不是,我是怕那些犬戎遇上这对男女,还没到城下就给全部放倒了,那我们今晚岂不是很无聊?”   于公孺婴道:“别太轻敌,别忘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姬兄,这犬戎中可有高人么?”   姬庆节沉吟道:“戎狄的盟军,实力较强的有十大族长、八大祭师,但这些人都还留难不了有莘兄。八祭师之上有一位大祭师,只是从来没露过脸,不知深浅。十族长之上,更有一位共主,那才是真正棘手的人物。”   桑谷隽道:“就是那个什么阿修罗侯?”   “不错。”   “阿修罗侯……”于公孺婴道:“我好像听过,啊!‘北荒之魔,千里冰封!’”   姬庆节点头道:“没错。”   桑谷隽道:“什么千里冰封?”   于公孺婴道:“以后再跟你慢慢解释。总之这个家伙很厉害,不破若遇上了未必对付得了。他若是落了单陷入重围,只怕有些危险!桑谷隽,我们得去接应!”   “真有那么严重?”   姬庆节道:“于公兄说的正是我所担心的,大家一起去接应吧。”他指着远处的山脉道:“你看!那十二座山峰是我族数十年利用苍天之象、后土之势所布列的一座巨大迷阵!一旦发动,就是阿修罗侯也难以破解。如果战事不利,我们便退回来。”   “那倒不用。”于公孺婴道:“我猜这次夜袭多半是一次试探性的动作,规模未必很大,再说已被我们提前识破,估计犬戎难有什么作为。这个大阵就不必启动了。就算遇上阿修罗侯,我们几人联手也足以应付。”   桑谷隽环顾左右,问道:“对了,燕姑娘呢?”   “她来看了一下,回商队休息去了。你认为有必要请她出手帮忙么?”   桑谷隽笑道:“几个小胡贼,何必劳动美人芳驾!”   有莘不破依照于公孺婴的指示,沿着雒灵消失的方向一路找寻。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担心她,一路上心情乱糟糟的。走出一段路程后,便发现前方有异。他迎了上去,遇见了犬戎的先头部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竟然冲上前去问:“喂,你们有没有看见这么高的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很安静的样子。赤着双脚。”   蛮族将士似乎听不懂他说什么,或者根本没想理会他。一个骑士冲上来当头就是一刀。有莘不破一跳闪过,怒道:“我好好的问你们,干嘛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手!咦!这么多人!”   一个看来是蛮族将领的人咕噜咕噜说些什么,十几个骑士围了上来,向有莘不破砸砍。   “砰”一声响,蛮族骑士连人带马被有莘不破张开的“无明甲”震得七歪八倒,兵器更是被震飞得老远。那将领大呼一声,又有数百蛮族骑兵冲了过来。有莘不破冷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你们这模样是要去打邰城来着!嘿,小爷今晚心情不好,就先拿你们消消火气!”   雒灵站在远处,看着有莘不破冲进蛮族行伍里狂杀,却没有出去帮忙的意思。“有将近一万人,够他杀一阵子的了。不知里面有没有高手压阵。啊,出来了!”   戎狄的最高将领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知道今夜的偷袭是不成的了,那来历不明的华族青年又太厉害,当下传令收兵。这拨犬戎的军纪还算不错,听命收敛,但有一头野兽却从犬戎的队伍中冲了出来,疯了一般向有莘不破咬去!   那猛兽的身形比大象更庞大,行动却比老鼠还敏捷。有莘不破正愁普通戎狄不堪一击,见了这猛兽来了兴趣,叫道:“好!刚好给爷爷消气!”   鬼王刀变得硕大无朋,一刀砍在那怪兽的脖子上!只听当的一声有如金石相撞,鬼王刀竟然被弹开了,那怪兽的脖子却只蹭了一层皮!以有莘不破下盘之稳,竟然也被它这一冲之势震开!   犬戎已经被有莘不破杀了近千人,为首那将领布勒人众,缓缓收拢。大军之前一人一兽来往冲击。那怪兽不要命地向有莘不破不停地冲撞,有莘不破哪会闪避!大喝一声,展开“法天象地”,化作一个巨人,丢了鬼王刀,和那怪兽硬顶角力!   好一场人兽大战!   雒灵却看得暗暗皱眉:“这怪物又不是无懈可击,干嘛非得和它比拼蛮力?这怪物生得也好生奇怪:象身虎头,却非象非虎;龙鳞蛇尾,却非龙非蛇。最奇怪的是我明明没见过这种怪物,却觉得它似曾相识。可是这么奇怪的长相,按理说应该一见难忘才对啊!”她搜索了记忆中的各种奇异生物:“如虎如象,如龙如蛇……这种怪物从来没听说过,嗯,倒像是拼凑起来的一个怪物……拼凑……啊!”雒灵想起来了:“是它!原来是它!怪不得它这样疯狂!不破和它有杀主之仇啊!” 第五卷 斯原 第七关 外患何足道   雒灵凭着那怪物的气息,猜出它就是三宝岭紫蟗寨寨主札蠃的座下妖兽——紫蟗!当初有莘不破为了吞并紫蟗寨的财物“补贴家用”,同时替于公之斯报仇,率众灭了紫蟗寨。   那场夜战发生之时雒灵和有莘不破还没相遇,后来她在陶函商队呆得久了,偶尔也听人提起那场恶战,知道札蠃的那头紫蟗恶兽已经“死”在有莘不破的刀下。   “没想到它还没死啊。嗯,师父说过,紫蟗是从血宗逃出来的一头灵兽,想来是血池里生出来的怪物,大概那次不破没有摧毁它的元婴,所以留下了性命。却不知道它从哪里吞并的龙蛇虎象,练得比当初厉害多了!”   紫蟗此刻皮肉之坚硬几乎可以和狍鸮媲美,但毕竟根基短浅,没有狍鸮的千年修为。若江离在此,举手间便能以草木之气息侵入它的肺腑;若雒灵出手,一动念便能令它俯首称臣!有莘不破却和它硬砰硬,强对强,一时却斗了个旗鼓相当!   雒灵心道:“紫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么?这头灵兽虽然是个兽体,却有着通灵智慧!它见识过有莘不破的厉害,如果没有靠山的话,凭它现在这点本事,未必敢再跑出来撒野。再说,它既被不破摧毁了身躯,如果没有高人帮忙的话,这一两年间只怕也没法达到现在的程度。”   高人……高人……雒灵心中转了几转:“会是谁呢?”   犬戎的将领眼见有莘不破和紫蟗斗了个不分胜负,驱兵来援,突然空中一声鹰鸣,“巨灵之杵”射下,把紫蟗撞得连翻几个跟头。   有莘不破叫道:“孺婴老大你别插手,等我活捉它回去给芈压煮汤!”   于公孺婴道:“你老是这样不分轻重缓急!跟一头畜生斗什么狠!雒灵呢?”   有莘不破一怔,还没等回话,犬戎千军万马已经急冲过来。   有莘不破捡起鬼王刀,就要出手,数百丈方圆的地面突然下陷,泥土倒翻,把冲在最前面的千余人马给活埋了。那犬戎将军见形势不妙,下令撤退。   地底一声连远山都响应的笑声传了出来:“还想走么?青山隐隐~”   几座土山突兀耸起,拦住了兵马去路。“都给我下地狱去吧!裂!”一场地震震得无数犬戎颠簸落马,大地裂开几条缝隙,把千百人马吞没之后又再度合拢。   犬戎的退路被截断,狗急跳墙,又向邰城的方向冲来。一道强大的气劲破空而来,把犬戎队伍割裂成两半,劲风所经之处,上千人马被碾得粉身碎骨。   有莘不破赞道:“麒麟斩啊!好!”他正要冲过去,突然一股烟雾把整个战场给蒙住了!姬庆节叫道:“小心,这是拉婆门的狼烟,烟里有毒!”有莘不破张开“无明甲”,丝毫不惧,但那烟雾来得好快好浓,不多时就把整个战场给遮住了。桑谷隽在地下叫道:“不破,他们想逃!”   有莘不破看不清状况,对着前方就是一招“大旋风斩”。旋风连着狼烟拔地而起,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旋风斩内的刀罡剑气中。   旋风歇止,整个战场一片狼藉。姬庆节指着远处一处烟雾叹道:“还是给拉婆门逃了。”   于公孺婴降落下来,问道:“拉婆门?就是放烟雾的家伙?”   姬庆节道:“不错。他是阿修罗侯手底下最强的几个族长之一。不过看这烟雾来得这么快,多半还有四祭师之流的人物辅助他。”   桑谷隽从地底浮了出来,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姬庆节笑道:“有几位在此自然无惊无险,若是今夜只有我一个人,拉婆门,加上那头怪物和一个犬戎祭师,我可就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了。若给他们偷过这十二连峰大阵,直达邰城脚下,嘿!邰城那低矮的城墙可未必挡得住那怪物一冲!”   于公孺婴也道:“不错。这支队伍应该是打头阵来着。后面应该还有大援。”   有莘不破收了法天象地术,恢复了正常身形,道:“来一万杀一万,来十万杀十万,全来了就叫他犬戎灭族!”   “只怕没那么容易。”于公孺婴道:“而且对方受了这次挫折,只怕他们整个作战计划都要改变。”   紫蟗聪明得紧,吃了于公孺婴的亏以后,马上龟缩起来。烟雾泛起之后,它便带头冲了出去,拱开一条道路。犬戎的残兵败将跟在它后面逃命,但被“大旋风斩”波及,又损失了过半人马,最后逃出生天的竟然不满千人,而且几乎个个带伤,这一役虽非全军覆没,却也实在是损失惨痛。   那犬戎族长拉婆门带领残军,虽然逃过了被全歼的厄运,却没法摆脱雒灵的追踪。雒灵跟着这股人马,一路向西北而来,抵达了犬戎大军的本部大营。   “好森严的气象!”雒灵不敢造次,不再蹑着拉婆门,却从侧面溜了进去。她是何等身手!那些鹿角栏栅哪里拦得住她?飘过障碍物,向最高的那座营帐靠近。   雒灵展开心宗的隐形咒,这咒语不是真的把人的身体隐藏起来,而是通过影响人的大脑,让巡逻的士兵对她视而不见。靠近大帐,便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里面大声咆哮。雒灵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凛,知道那男人功力奇高,只怕还在水王水后之上,不亚于芈压的父亲、季连城城主芈方。心道:“我这隐形咒对这个男人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若是再靠近点窃听,只怕会被他识破。”   此时若被发现,少不了一场激战。“没把握胜过这男人啊。若被擒拿倒也如愿,只是怕这男人一时暴躁,不拿我作人质,却把我杀了,那可就冤枉了。”   她想了想,从来路退出大营,东边渐发白,旭日渐高,便在营外找了个地方晒太阳。   中午时节,一个华夏装束的女人从大营溜了出来。雒灵欺到她十步之内,用问心术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出来干什么?”   那女人本能地在心里表露出答案:“我是戎军联盟四祭师之一达拉,奉了……”女人倏地制止了自己的念头,回过头来,却什么也没看见,喃喃道:“奇怪,刚才好像有人问我什么,但却没听见什么声音,难道是幻觉?嗯,大概是刚才给大王暴跳如雷的样子吓着了。”摇了摇头,找了条小路曲折地绕往东南。   雒灵见她的去向,猜她多半是要往邰城去,心道:“这女人有些本事,警惕性也高,不过跟我们几个相比还差得远了。我虽然可以故意让她捉住,只是如何能让她知道我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呢?罢了,且跟着她,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达拉却非走向邰城,径自向东,走了半日,遇见一队行伍。她并不迎上前去,只发出一个信号,闪入一片山石间。不就一个肉乎乎的男人迎了上来。   达拉没好气道:“这么久!姚槐,你不要命了!”   那胖子姚槐笑嘻嘻赔话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不得已。华族耳目众多,我也很不容易啊。”   “华族?你自己不是华族么?”   “呵呵,我身上流的虽然是华族的血,可我的心早就卖给阿修罗侯大人了。”   达拉呸了一声道:“不多说了。你听好,这次有两件事情:第一,打听明白刚刚进城那批人的来历;第二,联系上我们的内应,让他尽量打听到那十二连峰大阵的出路。”   “内应?”   达拉取出一块龙骨,姚槐看了一眼,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是他!真没想到……”   “有什么没想到的。你们华族别的没有,反骨的狗最多!”   姚槐当面受她辱骂,面上笑容不变,从容说道:“是,是。”   见他这么无耻,达拉倒也拿他没办法。一手夺过龙骨,两手一搓,搓成粉碎:“快滚进邰城办事去吧!”   姚槐哈着腰恭送达拉回去后,回到行伍,下令重新启程。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凑上前来问道:“爸爸,什么事情?”   “没什么,我肚子痛,去拉了一泡屎。”   队伍行进,径向邰城而来,穿过十二连峰大阵,走近城门。守城关喝令停车,姚槐溜下车,朝上拱手:“是我姚胖子的巫舞团来着。”   城门上的将官笑道:“姚胖子,怎么才来,城里不知有多少男人等着你呢!熟归熟,规矩不能废。让巫妓们都下车,验明身份才可入城。” 第五卷 斯原 第八关 心病奈何之   有莘不破很郁闷。他本来想迅速结束掉邰城的事情,尽早赶到夏都去救江离,谁知道犬戎的事情还没解决,雒灵却又出事了,直到现在还没消息!   于公孺婴宽慰他说:“不必担心,也许雒灵另有打算。”   “你叫我不担心?昨日探子来报,犬戎的大军就在那十二连峰大阵外不远处。”   “你觉得凭犬戎能困住雒灵?”   “你不是说那个阿修罗侯很厉害么?”   “阿修罗侯确实很厉害。”于公孺婴道:“但要把雒灵留下却还未必能够。”   有莘不破想了想,说道:“若是平时我倒也不怎么担心,我们现在的修为,就算遇见四大宗师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但雒灵她毕竟是怀孕了啊。要是打着打着,动了胎气怎么办?”   于公孺婴笑道:“胎气?没那么早吧。她的肚子都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再说心宿就在左近,不会放着雒灵不理的。”   “心宿?”有莘不破喜道:“她老人家在附近?我怎么不知道!”因为雒灵的关系,有莘不破一直对独苏儿十分敬重。   于公孺婴道:“我也只是猜测。还记得你去追都雄虺,当时我听见一个声音,对你有回护的意思。那个时刻,那种地方,能让我察觉不到她藏身之处,又是那样大的口气,我猜应该就是心宿——她也有回护你的理由。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莽莽撞撞地追来?”   “你是说这一路上她一直跟着我?”有莘不破大奇道:“我居然不知道!”   “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心宗素来行踪诡异,在四宗之中向以神出鬼没见长。再说你那时一门心思追赶血祖,可未必有心思理会旁的。”于公孺婴言语之间对心宗可就没多少敬意了,然而也不像对血宗那样厌恶。   “若是这样我就放心多了。”有莘不破道:“你说会不会是雒灵的师父把她召去的?”   “有这个可能。”   桑谷隽比有莘不破更加郁闷。   陆离洞事件以后,他自以为和燕其羽的关系已更进一步,甚至已经亲密无间了。谁知道这一路走来,她却一直对自己若即若离的。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避嫌。进了邰城以后,桑谷隽几次在无人时悄悄去找燕其羽,每一次都被冷冰冰地挡了回来。此刻他心情极坏,已没有心思去理会有莘不破和雒灵之间的别扭了,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喝闷酒。   “桑兄,你怎么在这里?”   桑谷隽一回头,见到了姬庆节。   “没什么,喝酒。”   “喝酒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这个地方怎么了?”   “这……这里是东城啊。”姬庆节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东城是一个半隔离的区域,大概占据了邰城十分之一的地方。往来的商贾、外来的难民、三教九流等都聚集在这个地方。简言之,这里是比较正宗的邰人不很信任的人的聚居地。平时东城和其他区域连城一片,并无彼此。但一到战时,这个地方就显得有点暧昧。东城和其他区域之间还有一道城墙,这道城墙有象征性意义也有实质性作用——它表明公刘并没有把东城全部抛弃掉,但存着一定的戒心。   本来,陶函商队进城也应该驻扎在这个地方的,这也是邰城众长老的主张,但姬庆节和有莘不破、桑谷隽等人一见如故,力主陶函进驻主城,驻扎在内城旁边——这显示了宾主间的高度信任,也令城中民众对陶函的地位刮目相看。可以说,在这个非常时期,就姬家的信任程度而言,陶函和东城处在两个世界。   桑谷隽一时郁闷,想找个见不到熟人的地方,凭着直觉,来到东城。他并不知道东城是个什么概念,也没兴趣问,只是懒洋洋地道:“哦。”   姬庆节在他旁边坐下,也不说话,看着两面刚刚扬起的旗子发呆。那两面旗子,一面绘着石笋,一面绘着花苞。   一个人坐着再无聊也不觉得尴尬,两个人坐着不说话可就有点窘迫了。桑谷隽怕姬庆节问起他不想说的事情,先开口道:“看什么?”   “没,没什么。”   “没什么?嗯,你看着的那两面旗子是什么来着?画得好奇怪,好像,好像……那感觉一时说不上来。”   “那是巫舞团。”   “巫舞团?什么东西来着?”   姬庆节想了想,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是一个巫师商人建立的行走团伍,团里养了很多巫……巫女。”   “巫女?养巫女来干什么?给人治病?”   “差不多。”姬庆节说,“治男人的病。”   “男人的病?我知道女人是有些我们男人没有的病的,怎么男人也有么?”   姬庆节被他问得见底,终于放开了,笑到:“就是男人,嗯,特别是单身男人经常犯的病。比如你我,郁闷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可以到那里解脱发泄。”   “哦,”桑谷隽道:“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你去过没有?”   姬庆节的脸一下子有些发红。   “干嘛?”   “没……唉,我……去过。我十七岁开始,家父觉得我能独当一面以后,就时不时地闭关,有时候是真闭关,有时候是假闭关。”   桑谷隽奇道:“假闭关?”桑谷隽有些奇怪姬庆节怎么话题转得那么快。   “嗯,他其实是出城去了,为了稳定人心,就宣称闭关。”   “那这次……”   “这次是真的。”姬庆节继续他原来的话题:“他每次闭关,我便成为整个邰城、甚至是整个西北华族的领袖。唉,你想想,当时我才多大?虽然这几年也历练起来了,但压力仍然大得要命。如果在和平时期也就算了,可是偏偏遇上犬戎虎视眈眈的乱世。你想想,我一个决定,有时候就会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像这次挚任氏的覆灭,还有申屠氏的伤亡,我都要负很大的责任。”   桑谷隽道:“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这个世界的格局,本来就是各个国族之间的斗争与消长。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聪明豪杰之士,都在努力地为本族谋利益。你努力,别人可能比你更加努力;你高明,别人也不差。族与族之间斗争的成败,有时候不是个人的能力和愿望所能决定的。”   “我知道。可我总觉得很多事情我能做得更好。”   桑谷隽笑道:“你要是老这样想,迟早会出问题。”   “嗯,这个我也知道。”姬庆节说,“所以我常常想尽各种办法去排遣,但有时候那种揪心揪肺的感觉……你懂不懂?”   “知道。”和姬庆节不同,蚕从一直太平无事,桑谷隽有父叔在,还没尝试过接手国政的压力。不过最近他也很烦,虽然国家的事务和爱情是不同的,但所引发的“后遗症”,有时候也有相通之处。桑谷隽叹息了一声,道:“这种不是痛苦的痛苦,有时候不但自己无法排解,而且,而且……而且不足为外人道。”   “说得好。”姬庆节说:“就算是最亲近的父亲,最信任的朋友,也有些说不出口、或不愿意说的话。而我站在这个位置上,更是连痛苦郁闷都不能放在脸上,每天都要表现得很开心很自信,这样才能让我的臣民们安心。”   “我虽然也是蚕从的王子,可从没理过事,父亲也还没给我什么担子,在这方面倒还没有很深的体会。”桑谷隽叹道:“不过我终于明白不破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了。他所面对的压力,比我们都大得多。而他的性子,偏偏又比我们放纵十倍。”   “不破?”姬庆节奇道:“有莘兄有比我们更大的担子?”   桑谷隽笑到:“他没跟你提起过他的身世是吧?也是,他从来不愿提起。我知道也是从旁人言语的蛛丝马迹中了解到的。”   “身世?是指要复兴有莘氏么?”   “不是。”姬庆节道:“比这个还要麻烦十倍。”   姬庆节思虑良久,却无答案,摇了摇头道:“如果是什么秘密的话,你不说也无妨,我理解的。”   “也不算什么秘密了。”桑谷隽道:“既然连念念不忘要致不破于死地的都雄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瞒着别人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你又是我们的朋友。”他顿了顿,望向东方的天空:“有莘不破不是有莘氏子孙,确切来说,他是有莘氏的外孙。”   “外孙?”   “嗯。他是后契的嫡系,商王成汤的孙子,那个国族的指定继承人。”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如天际的轰雷闪电!虽然远在西垂,但姬庆节也明白有莘不破的个身份意味着什么!过了好久,他才消化掉这个事实。姬庆节把胸中长长的一口气呼了出来,却没有说什么。   “对了,”桑谷隽说:“你刚才为什么突然跟我聊起令尊闭关的事情来着?”   姬庆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只是想说,我去那里是有理由的。”   “那里?”   “嗯,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偶然听见有巫舞团这种地方,那段时间又实在是太难受了,就偷偷去那里了。”   桑谷隽道:“那个地方既然能帮我们减轻压力,去就去了,干嘛还要偷偷地去。”   姬庆节正不知如何回答,桑谷隽道:“挪,你看,申屠畔不也进去减轻压力了么?”   姬庆节一愣,果然看见申屠畔闪进了巫舞团的帐篷。桑谷隽选择这个地方喝酒的本意是为了避免被人打扰,因此这个地方相对来说颇为隐僻,姬庆节来巡视时见到他纯属偶然。因此此刻他们俩看见申屠畔进了巫舞团,申屠畔却没见到他们。   桑谷隽笑到:“你们邰人做事怎么都喜欢偷偷摸摸的,你看申屠畔那幅贼样!”   “不是的,这……”姬庆节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说起来,申屠大哥可是有家室的人,还去那种地方,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第五卷 斯原 第九关 落落娼家女   桑谷隽听了姬庆节的话,笑到:“有家室的人干嘛不能去那种地方。”   姬庆节苦笑道:“那里……可都是女人啊。”   “女人,巫女本来就是女人啊。啊!难道……”桑谷隽张大了嘴巴,姬庆节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桑谷隽哈了一声,揍了姬庆节一拳:“好你个小子,哈哈,看来人模人样的,居然去那种地方。哈哈,让你老爸知道,看不打断你的腿!”   姬庆节红着脸道:“我……我说过有原因的。”   桑谷隽笑道:“原来搞了那么多的铺垫,就是为了这句话啊。嗯,话说回来,你老爸知道这个巫舞团的存在么?”两个男人一旦连这种话题也聊起来,通常私底下都会变得亲热无比。桑谷隽这时和姬庆节说话,言语间也亲密了三分。   姬庆节道:“自然知道。”   “那他老人家就这样容许这个团伍的存在?不怕它教坏你们邰人的……哈哈,教坏你们邰人的良家少年?”   姬庆节红了一会脸,咳嗽两声,勉强正色道:“家父说,这种事情不能任它泛滥,但也不能堵死。何况这个巫舞团也还不算过分。里面的巫女也不是肆无忌惮地……做那个事情。”   “那是偷偷摸摸的了?”   “不是。其实……”姬庆节小声道:“其实女人帮男人解决,有时候不需要进行得很彻底的。”   “我懂了。”桑谷隽道:“就是……就是用一些手段,是不是?”   姬庆节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桑谷隽奇道:“你叹气干什么?”   “我……唉,这些巫女在普通人家眼里名声不好,但其实,其实她们也有她们的苦衷,特别是有些女孩子,心地并不坏。”   桑谷隽眨着眼看他:“你干嘛这么为他们辩护?难道……那里有你喜欢的……女孩子?”   姬庆节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天!”桑谷隽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居然能迷倒我们的邰王子!”   姬庆节叹道:“其实,她也不算很漂亮,甚至很一般啦。不过有她在身边,我总能很快地放松下来。而且,我相信她其实是那种……那种虽然处淤泥,而不染尘垢的人。”   桑谷隽道:“我……我不想打击你,可你认为有可能吗?在那种地方。”   “至少,”姬庆节道:“她的心是干净的。”   桑谷隽喝了一口酒,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姬庆节伸手接过他的酒瓶,喝了一口,传回给他。两个男人不说话,你一口我一口地闷喝。   桑谷隽突然道:“我突然想去……放松一下。”   姬庆节道:“哦。”   “要不要一起去?”   姬庆节摇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怎么可以进去?就算我不顾及我的身份,也要顾及我的责任。”   “那万一我遇上她,你……会不会介意?”   姬庆节出了一会神,道:“如果你遇见她,帮我问问她的意思。”   “意思?”   “嗯。”姬庆节道:“如果她也有一样的心意,那我……我就算冒着被父亲打死的危险,也敢跟父亲提这件事。但我不知道她的意思。”   “你干嘛不直接去问她?”   姬庆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站了起来,轻声道:“她叫莲蓬。”转身离去。   桑谷隽目送他的背影,喃喃道:“莲蓬,莲蓬,你可知道我们这些王公子弟,其实比你更没自由……”一仰脖子,把酒喝光了,借着酒气大摇大摆地向那两面旗子走了过去。走了几步,想了想,一矮身子,还是走向侧门,低着头窜了进去。   姚槐正在接见他今天最重要的客人,突然有人敲门。   “什么事?阿平?”   门开了半边,他儿子姚平侧身进来。姚槐的客人马上面向里壁,似乎连姚槐的儿子也不愿意见。   “爸爸,有个羊祜,居然点名要见莲蓬。”   “去!我不是说了吗,除了那个人再来,否则莲蓬谁也不见。”   “可奶妈说那个人开来有些来头,要不要你出去看看?”   “来头?”姚槐摇头道:“我这里有更要紧的事情,你让奶妈去稳住人,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   姚平出去后,姚槐的客人才转过身来,问道:“一个巫妓,干嘛守得这么严?是你手底下的红牌么?”   “红牌?”姚槐笑道:“什么红牌!粗女人一个。”   “那干嘛这么看重?难道你想让她做你媳妇。”   “胡说!”姚槐笑道:“这女人平平无奇,但不知为何,却把一个要人给迷住了。那要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底下的人没看破他的身份,随便拨了莲蓬去服侍。那人离开的时候被我无意中窥见他的真面目,吓得我半死!我还以为我这里的事发了,他来踩盘子呢!后来那要人竟然又来第二次,我不敢见他,让奶妈派了我手底下最聪明漂亮的舞妓去服侍他,谁知道他看不上,仍然点了莲蓬。我当时就留意了,一开始还以为莲蓬把我卖了,不过暗中察看端倪,却又不像。后来那人又来了两次,两次都要莲蓬服侍,我这才知道,嘿,那小子竟然是迷上了莲蓬!从那以后我就把这小妞收藏好,除了那人再来,否则谁也不让碰。”   那客人道:“究竟是什么要人让你这样看重?”   姚槐笑道:“这事不忙,咱们说正事要紧。”正要说回“正事”,突然脚下微震,惊道:“地震么?”但只震了两震却没下文。正放下心来,门口又响起敲门声。姚槐脸色一沉:“又干嘛?”   门外姚平道:“奶妈说了,这人来历奇怪,最好爸爸你去相一相。”   姚槐回头望了他的客人一眼,见他的客人也点了点头,才道:“稳住他,我就来。”   姚平才走,姚槐道:“那您先坐坐?”   “不,我也想去看看。有办法让我偷偷瞄上一眼么?”   “这个……”   “我怕是陶函的人。那你可不认得。”   姚槐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好吧。”   桑谷隽有些不自然地坐在这座小帐篷中。   他并没有露富,但迎接他的老女人一看到他那领天蚕丝袍马上摆上一张笑脸,把他请到最上等的帐篷中款待。桑谷隽不懂得这风月场所的情调,坐下就问:“是不是有个叫莲蓬的?”   那老女人一听这个名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知道有异,一边笑着应付,使唤了个上等巫妓帮住桑谷隽,自己借了个理由出来,让姚平去知会姚槐。得了姚槐的回应后,才回帐给桑谷隽陪笑:“莲蓬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   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个巫妓忙献殷勤。桑谷隽被弄得手足无措,他不是不沾女色的君子,却也不是好坏全收的杂货桶!被摆弄地烦了,鼻孔中哼了两声,哼一声,大地便震一下。那老女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心中吓了一大跳,暗示两个巫妓收敛收敛,随即又让姚平去请他父亲。   没片刻姚槐抱着肚子笑吟吟走进来赔罪。桑谷隽也不好发作,只是又点名要见莲蓬。   姚槐道:“是,是!”他看不出桑谷隽的深浅,托了个模棱两个的话:“莲蓬可是我们团里顶级的巫女,我们团里谁也指不动她,我这就去请她,还请公子海涵稍候。”   退了出去,闪进一个小隔间,隔间中似乎有人耳语,姚槐再度出来,脸上似乎有些变色,低声吩咐姚平:“赶快去叫莲蓬进去服侍!”随即又进了帐篷,脸上恭敬的神色比方才又多了十二分:“公子稍候,莲蓬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知道了。”桑谷隽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她来之前我想静一静。”   姚槐哪敢违拗,哈腰退了出去。   桑谷隽哪会把这小小的巫舞团放在眼里?虽然姚槐等人做了些小动作,他也懒得去猜测。躺在地毡上喝酒等候。   “顶级的巫妓么?不知美到什么程度。虽然姬庆节说很平凡,但他既然看得上眼,总差不到哪里去吧。当然,跟燕姑娘是没办法比的。”   正在出神,帐门被一双打手掀起,还没见到人,先看到一双大脚。桑谷隽皱了皱眉头,随即见到一个女人——身上打扮得虽然华丽,但那装束却似乎是临时套在她身上的,她本身并无足以陪衬这身衣服的娇俏,皮肤也有些粗糙,但五官倒还端正。   “大概是莲蓬的丫鬟吧。”桑谷隽想,有些不悦地问道:“莲蓬呢?怎么还不来?”   那女人一怔,道:“莲蓬?我就是莲蓬啊。” 第五卷 斯原 第十关 涩涩良家子   桑谷隽见到莲蓬的样子实在大吃一惊:就这女人,居然把姬庆节给迷住了!   说实在的,这女人也说不上丑陋,可是也实在太普通了些。姬庆节的身份何等尊贵!他本身又何等优秀!一个巫妓居然能让他不顾世俗的歧视爱上她,桑谷隽心想必有过人之处,谁知一见之下,却让桑谷隽大为失望:这副容貌,就算她是天下共主的女儿,桑谷隽也为姬庆节感到委屈。   “你不是要找我么?怎么却是这副模样?莫非找错了人?”   “你真的是莲蓬?你们团里有没有另外一个叫莲蓬的?”   那女人嘴角动了动,终于忍住没有发作:“没有。这团里只有我一个莲蓬,莲蓬又不是什么好名字,这么多人抢着要么?”   桑谷隽呃了两声,不知说什么好。莲蓬走近前来,除下袍子,随即又脱了外衣。   “别,别!”桑谷隽跳了起来。如果是别的妓女,逢场作戏一场倒无所谓。但这个女人要真是姬庆节的心上人,他怎么下得了手?   “你这人可真奇怪。”莲蓬说:“我穿着外衣,怎么作法?”   “作法?”   莲蓬从帐篷中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香炉,焚了香,室内登时一阵清馨。   莲蓬道:“你要我先帮你放松精神,还是放松肉体?”   桑谷隽从没经历过这些,讷讷道:“放松精神怎么样?放松肉体怎么样?”   莲蓬道:“放松精神的话,我会念安眠咒,让你好好睡上一觉。放松肉体的话,我会给你念狂欢咒,让你发泄一下。”   桑谷隽心道:“狂欢咒多半和那个事情有关。”便道:“安眠咒吧。”   “好。”莲蓬在香炉前坐下:“来,你坐在我对面,用你觉得最轻松的姿势坐着就行。”   桑谷隽心道:“不知会不会真的睡着。要是睡着了岂非任人鱼肉?嗯,还是防范一点好。”暗运神通,在帐篷内壁布下一层透明的天蚕丝,不但形成了一个守护网,而且把内外的声音也都隔绝了。   姚富贵听从父亲的指令,把莲蓬送进了帐篷,心中却不服气,找到姚槐问道:“你不是说除了那个小子以外,不让莲蓬接任何客人了吗?”   “混帐东西!”姚槐低声骂道:“‘小子’两个字是你叫的?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不准对那个年轻人无礼。”   姚富贵不敢顶嘴。姚槐又道:“现在帐篷里那个年轻人,来头比那人更大!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要是能多攀上一个贵人,总是不错的。”   姚富贵不由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贵人?”   姚富贵挥了挥手:“出去吧,这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   他儿子恹恹出去以后,一直面向里壁的那个神秘客人道:“你不是效忠阿修罗侯的么?怎么现在又去攀那个蚕从王子?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姓桑的正帮助邰人和阿修罗侯作对?”   姚槐笑道:“效忠?呵呵,阿修罗侯大王我自然是要效忠的,可这并不妨碍我效忠蚕从王子啊。你也不想想,蚕从是什么地位!天下八大方伯之一。光是这个身份,就和阿修罗侯大人不相上下——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和岌岌可危的姬家不同,桑家可是几百年来一直兴旺至今啊。听说中原就要大乱了,可中原无论怎么乱,也没蚕从的事情!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棵一定不会倒下的大树,那么就是蚕从!这样的大神,你就是让我每天供在床头拜我也愿意啊。”   那客人冷笑了一声道:“无耻!”   “无耻?哈哈。”姚槐压低了声音笑道:“你有资格说这句话么?我不过是个地位卑微的龟公,向谁投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家又没族谱,虽然出生在邰人的部落里,冠了华夏的姓氏,可谁知道我身上有没有蛮夷的血!说不定我祖父就是个犬戎呢。嘿,倒是你,身为邰国十大部族之一的族长,血统纯正的轩辕血裔,却在这危急关头背叛本族,到底谁更无耻呢?申屠畔族长?”   暗黑中的男人喘息着说不出话来:“不!不是,我不是!”   姚槐冷笑道:“不是?我最多是个奸商,是个小人,你申屠畔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不!”申屠畔不敢高声,却在极力抗拒着:“我不是的!至少,我不像你那样,我不是为了自己……”   “好了好了。”姚槐突然发现自己话说得太多了,而且都是些不见得对自己有利的话,当下回口道:“我知道族长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是坐在一条船上了。还是让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干好阿修罗侯大王交代下来的事情吧。”   莲蓬念起了咒语,桑谷隽不禁有些失望。莲蓬的确是在催动安眠的巫术没错,她的咒语正试图让桑谷隽的大脑放松下来,这巫术和雒灵的心法倒也略有相通之处,但高下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就算是雒灵也未必能在正面对敌的情况下撼动桑谷隽的心神,莲蓬这点咒语哪里会有什么作用?   桑谷隽又是一阵失望,他原来以为莲蓬是有什么独特的绝技能令姬庆节沉溺,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巫术也只有这种程度。   “你,还没感到要睡吗?”   桑谷隽苦笑着摇了摇头。莲蓬嘘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气馁:“唉,还是不行。”   “还是,你以前也失败过?”   “嗯。”莲蓬道:“对第一个客人就失败了。”   桑谷隽眼睛一亮:第一个客人,莫非是就是姬庆节?小心地问道:“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一个富家公子吧。”莲蓬说:“那天团里生意极好,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旧衫进来。当时没有别的人手,奶妈就临时让我装扮一下去应付他。”   桑谷隽道:“既然是富家公子,干嘛你们那个什么奶妈不好好招呼?”   “当时他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啊。”莲蓬道:“我也是后来才猜出来的。”   “猜出来?”   “是啊,”莲蓬说道:“我原来在团里也就洗洗补补,做饭打杂。但接待过那个男人之后,团主对我的眼色就有些不一样了。后来那个男人又来了一次之后,团主就对我好起来了。现在我住的穿的用的吃的,都是全团最好的。活也不用干,除了那个男人,也不用接待别的客人。我猜团主的心思,大概那男人其实是个偷偷跑来我们这里富家子弟吧。要不然团主不会这样费尽心思想巴结他。”   桑谷隽心道:“这女人出身卑贱,但心里倒很明白。”对莲蓬便多了两分好感。   “其实,”莲蓬道:“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吧?”   桑谷隽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莲蓬道:“我猜就是。嗯,只是你为什么会想到要点我?除了团里的人,没几个人会知道我的呀,我长得也不漂亮。”   桑谷隽道:“我听一个朋友提起过你。”   “朋友……是他吗?”   桑谷隽知道她说的是谁,却装糊涂:“你说谁?”   莲蓬道:“他啊。除了他大概没人会注意我了,虽然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说你接待的第一个客人?”   “嗯,”莲蓬说,“其实他也是我唯一的客人。你想想,这里个个女孩子都比我漂亮,没毛病的话,谁会来点我?”   桑谷隽试探着问道:“你觉得那个男人怎么样?”   “不好。”莲蓬回答得果断异常。   桑谷隽大为惊奇:“不好?你说姬……那个男人不好?”   “他姓姬么?你果然是认识他的。”   桑谷隽抵不过,只得承认。   莲蓬低头想了一下,道:“我不是说他真的不好,而是……而是太好了。其实我也知道他的心意的,可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你觉得你配不上他?”   “不是。”莲蓬说:“我是觉得,跟他在一起我终究不会快乐的。”   桑谷隽瞪着眼睛看着她:“不会快乐?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你不相信他的心意?”   “不是。”莲蓬说:“我们地位差得太远,生活的环境也差得太远。我只是山坡上放养着的山羊,脏一点累一点都无所谓。但要把我圈在一个又陌生、又华贵的栏栅里,我只怕会生病。再说,他的家人朋友大概也会看我不惯吧,只怕会弄来很多尴尬。”   桑谷隽对这个女人不由得又看高了三分,却仍忍不住道:“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自己开心就好了,何必管这么多呢?”   莲蓬呵呵笑了起来,指着桑谷隽说:“你还没成亲吧?”   桑谷隽一怔:“你怎么知道?”   莲蓬说:“你若成亲了,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桑谷隽不由得道:“为什么?”不知不觉中,他的思路已经开始被莲蓬牵着走了。   莲蓬不答,却道:“你有没有心上人?”   “嗯。”   “我猜啊,”莲蓬说:“你一定摸不透她的心思。如果是她先喜欢你还好些,如果是你追她,你要老是这副不可依靠的样子,小心她被人抢走。”   桑谷隽呆了一会,说:“是我先喜欢她的,后来,我们好像好上了,可她……她太奇怪了,最近对我忽冷忽热的。”不知什么时候,桑谷隽竟对眼前这个女人多了几分信任,连这种对亲密战友也说不出口的话也对她说出来了。   莲蓬道:“好起来?好到什么程度?”   “就是……”桑谷隽有些红脸:“那个了。”   莲蓬道:“你这么害臊,莫不是她主动?”   “呃……是吧。”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莲蓬说:“不过她大概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吧。如果她和你亲热之后并没有变得很温柔,那你可就得小心点了,说不定她根本没把那件事情当回事。”   桑谷隽惊道:“那怎么可以。”   莲蓬道:“你啊,都多大了,怎么想事情还孩子气没脱尽的样子。你这个样子,叫女孩子怎么放心把下辈子交给你。”   “那……我该怎么办?” 第五卷 斯原 第十一关 方寸三千转   莲蓬听桑谷隽问“该怎么办”,不由得一笑。她的嘴略嫌大了一点,但此刻桑谷隽非但不觉得不好看,反而觉得她这笑容令人产生某种信任感。   “这……莲蓬姐姐,到底该怎么办?”   “姐姐?我可不大敢当啊。”莲蓬说:“这种事情,外人是很难插手的。总之,你要表现得沉稳点。”   “沉稳?”桑谷隽说:“怎么样才能表现得沉稳?”   莲蓬道:“其实一个人实际是什么样子的,全都会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你要表现得沉稳,关键还是自己得真正地长大。”   桑谷隽道:“真正地长大……”   “希望那个女孩子还没有心上人吧。”莲蓬说,“那你的机会应该还很大。哎呀,香都焚光了。”   桑谷隽道:“焚光了就焚光了,再点一块不就好了?”   “哎,你不懂得,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香焚光了,就是接待结束了。再待下去,你就要多给钱。”   “给钱就给钱,又什么了不起的。”突然,桑谷隽想起自己没有带钱,脸上一阵尴尬。   莲蓬看着他,笑道:“没带钱?”   桑谷隽苦笑着点了点头:“我很少带着钱的。”   莲蓬笑道:“你看你,出门也不长个心眼,叫人家女孩子怎么信赖你?娼家最讲究钱了,任你门第多高,没有这东西,只怕马上变脸把你扫地出门。”   “要不,我把这袍子先压在这里。”   “那可多难看。”莲蓬从自己的衣袋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给。”   “那怎么行。”   “这些都是团主给我零花的,我平常也花不了那么多。”莲蓬说:“其实团主为什么看得起我,我也猜出了一二。说到底,他还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你拿着吧。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却省了你一顿难堪。”说着穿起外衣,披好袍子。   桑谷隽心里竟有一点不舍,道:“莲蓬姐姐……”   莲蓬笑道:“别叫我姐姐,我有多大啊,只怕比你还小些。”   “嗯。”桑谷隽说:“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么?”   “见我干什么?”   “不知道。”桑谷隽说:“跟你说说话,感觉很舒服。我终于知道小姬为什么喜欢你了。”   莲蓬眼光下垂,随即摇头说:“见到他跟他说,让他不要再来了。”转身出门,再无一点犹豫。   桑谷隽望着帐门,不知玄想了多久,这才起身,收了天蚕丝,迈步出门。门口那个老女人早已等候在那里。桑谷隽手一丢,看也不看一眼地把整包钱丢给她,也不理会赶来恭维的姚槐,自顾自离去了。   姚槐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骂道:“这些公子哥儿可真难伺候!可就奇怪,莲蓬那女人偏能搞定他们!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以后可得留心留心。”   回到居所,申屠畔已经不告而别。姚槐心中不悦,但想阿修罗侯所要的消息已经到手,这次的任务能交代过去了,便即释怀。   申屠畔借着夜色从巫舞团的侧门溜了出来,连转几个弯,直到回头看不见那几座帐篷了,才放慢脚步。   “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心里有一个声音问他。   “逃避?没有,我只是不想被人发现罢了。”   “是吗?但看起来却不是这样子。其实,是姚槐的那番话让你不安,是吧?”   “不!不是。”   “你看不起姚槐,可现在却和他做着一样的事情!”   “不!不是的!我和他不同!我是迫不得已,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族人——甚至,我是为了西北的华族!阿修罗侯答应我过的,华族的人只要投降、散发,他就不杀!”   “也许你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这些只不过是你的借口。说到底,你还是怕死。”   “不,不是。我并不怕死,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族人就这样灭绝!其实,如果不是我和犬戎私下达成协议,我们根本挨不到那个有莘不破的出现。而且那个有莘不破也完全是多管闲事,犬戎的袭击只是做个样子让姬家不怀疑我,那有莘不破就算不出现,犬戎也会另外找个理由撤退的。”   “看来,你一点也没有感激有莘不破的意思。”   “当然!我为什么要感激他!不但他,就连公刘大人!也根本不值得我们信任。没错,我们这些年似乎生活得越来越光明了,如果在不死人的情况下,我会选择这种文明的生活的。可是不行啊。胡人们嫉妒我们,他们容不得我们这些文明人的存在。”   “所以为了活下去,你宁可和犬戎私下达成协议,宁可选择从文明人降格成野蛮人!”   “不!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部族!为了这里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我不要我的族人再流血了,人已经死得太多了。公刘大人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一直浑浑噩噩和胡人生活在一起不是很好么?他偏偏要搞出那么多事情来,让我们觉醒,让我们懂得什么所谓的文明!还要用这文明去同化蛮夷!想想就知道!蛮夷的族长们能容得下他吗!”   “可是,如果公刘成功了呢?”   “成功?不可能成功的。阿修罗侯的力量那么强大……”   “可是,陶函商队的出现,也许会改变整个力量对比。”   “陶函?他们才有多少人!”   “人数么?这是玄道纵横的时代啊。决定力量对比的,并不是数量,而是高度!陶函商队那几个人的实力,你应该见识到了。他们那些人中,至少有三四个不在姬庆节之下,甚至足以和阿修罗侯争一日之雄长!陶函的出现,已经让胜利向华族这边倾斜了,你难道不这样认为么?”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其实,你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对么?”   “不!”   “不肯承认么?真是可笑啊。你为了避免败亡而做了叛徒,谁知道到头来胜利却将落在自己的母族这边,那你的背叛又算什么?你的所谓苦心又成了什么?笑话!对,变成一个滑稽的笑话!”   “不!不是的!阿修罗侯不可能失败的。”   “哦,是的。你必须帮助阿修罗侯成功,否则你的背叛就变得没有价值。可是……这还是你背叛的初衷么?”   申屠畔疯狂地、无目的地逃跑着,突然抓住绞痛的新房,跪倒在地面上。   “其实不管初衷是什么,你已经没有后路可以退了。你只能继续走下去。”   “……可我……我能怎么办?”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首先第一步,是把碍事的人剔除出去。对,就是陶函那批人。你并不承认有莘不破是申屠氏的恩人,所以对你来说,出卖他们就像出卖路人一样,根本不必遭到良心的谴责,不是么?”   “出卖……陶函商队?”   “对。出卖陶函商队。只要陶函商队消失了,那一切都会回归到原先的样子。让公刘和阿修罗侯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公平地决一胜负!然后,你再选择其中的胜利者。”   “回归原先的样子……”   “总之,打破整个局面的,就是那从天而降的陶函商队,只要他们消失,那么命运就会重新走上正轨。”   “可,可是怎么出卖他们呢?他们太强了,在他们面前,我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更别说对付他们!”   “不是要你直接去对付他们啊,你只要把他们卖了,卖给阿修罗侯。”   “可怎么卖呢?”   “提前通知阿修罗侯在十二连峰之外布下陷阱,再把他们引过去。”   “引过去……”   “对。设置陷阱的事情你可以完全不用理会,交给阿修罗侯这边。你只需要提供一个诱饵。”   “诱饵?什么诱饵?有什么诱饵能把陶函那群人引诱出去?”   “这个诱饵,必须是对陶函商队来说很重要的人,重要到有莘不破会不顾一切冲出去。但同时又必须是比较弱小的人,这样你才有可能把人抓住。”   “可是,陶函有这样的人么?”   突然间,申屠畔脑中闪过一个影像:那是一个看来很较弱的女孩子,在铜车中微微露出她清丽的脸庞——那个女人!申屠畔想起来了,她似乎就是有莘不破的女人!叫什么来着?雒灵!对。那个有莘不破介绍她的时候,那种语气,没错,就是他的女人。她看来很较弱,应该不难对付。可是,这样重要的女人应该会受到陶函商队严密保护才对,自己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到她呢?   想到这里,申屠畔心头剧震:“我……我在想些什么啊!难道我真的要亲手削弱母族的优势吗?不,不行!如果是犬戎占据绝对优势,我投降可以说是不得已,但现在华族已经有胜利的希望了,我不能这样做!我,我要悬崖勒马!”   “悬崖勒马?”心里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打击他:“你已经没有退路了,阿修罗侯一句话,就能让你身败名裂!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陶函卖给犬戎。那样子就算邰城最后沦陷了,申屠氏一族也能在蛮夷中活下去——一切仍然会像你当初想的那样!”   “不!不行!而且我也没能力做到!陶函的守卫一定很严密,不可能无声无息把对他们那么重要的一个女人掳出来的。”   申屠畔拼命地抵抗这,蓦地一抬头,他当场就呆住了。   一个女人伏在不远处。她的脚好像扭伤了,而且身子似乎很虚弱,看起来像是受到什么咒语的禁制。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就是铜车松抱中露出半边脸的那个女人!有莘不破的女人!   雒灵! 第五卷 斯原 第十二关 心乱只缘痴   这里是东城一个很偏僻的所在,四处静悄悄的,除了申屠畔和雒灵之外没有第三个人影。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申屠畔尝试着问雒灵:“你怎么会在这里?有莘……有莘公子他们呢?”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仍然没见到一个人。   雒灵抬头望着她,似乎没法说话,她的眼光似乎在向申屠畔求援。但申屠畔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诱惑着她:“不管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总之,现在是天赐良机!把她带到姚槐那里去!拿下她身上一件信物,然后算好时间,去告诉姬庆节自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蛛丝马迹!其他的事情,阿修罗侯自然会有打算!”   “不!不可以!走了这一步,我就万劫不复了。”   “不走这一步,你一样万劫不复!”   “可,可是……”   “成功就在眼前!那个本来万难得到的猎物就在你的眼前了!只要你一伸手,对,一伸手就能改变整个西北的格局!”   “可是……”   “退一步,你就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做叛徒都嫌滑稽——哪有人背叛胜利者而去投靠失败者的?可进一步,一切将回到正常的轨道,你将成为影响历史的人物!”   申屠畔的面目逐渐狰狞起来,一步步向雒灵走去。   城墙上,燕其羽望着北方发呆。   “怎么了?”问的人是于公孺婴。邰的一个将领告诉他又有一个女人站在城墙上,神情奇怪,他们不敢造次,又怕和上次一样。于公孺婴得到姬庆节的转告,前来探视。   “我的羽毛。”   “羽毛?”   “还记得我撕下来的羽毛么?”燕其羽抚摸着手中的手中一片白羽,于公孺婴知道这片羽毛是她的翅膀所化。“我是说,另一片。”   “我知道。”于公孺婴道:“在天山的时候,好像你说那片羽毛带着你弟弟飞向北方去了。可惜当时龙爪刚刚飞脱了力,你的元气也耗损得太过厉害,都没办法追上去。”   “嗯。我记得那片羽毛是我交给你的。后来你又交给川穹了?”   “没有。”于公孺婴道:“我交给了江离。因为当时我急着要去对付雠皇,你知道的,江离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而且,我临走时有种预感,觉得把羽毛放在江离比较合适。”   “嗯,你的预感应该没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羽毛后来的确到了川穹手里,在天山我们都感应到了,不是吗?”燕其羽说:“而且……你还记得你邀我同行时说的话么?”   “你是指……”   “预感,你的另一个预感。”燕其羽道:“你说你觉得和你们同行,我会和川穹重逢。我想,你的这个预感也会变成现实的。”   “哦,”于公孺婴目光闪烁:“你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   “嗯,在北方!我的羽毛正在靠近。”燕其羽抚摸了一下后背已经合吻了的伤口:“或许明天,或后天,或许大后天,我们就能见到川穹——至少能见到我的白羽。”   于公孺婴沉思着,正想说什么,突然狻猊跃了过来,它的背上,芈压大声叫嚷着:“孺婴哥哥,燕姐姐!出事了!出大事了!”   于公孺婴不为所动:“干嘛这么慌慌张张的,就算阿修罗侯杀到城底下也用不着这样。”   芈压叫道:“阿修罗侯算什么东西!他杀到城底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还有什么大事?”   “是雒灵姐姐出事了!”   “雒灵?她能出什么事情?”   芈压道:“具体情况不清楚,但申屠畔——就是不破哥哥道上救下来的那个部族的族长,在东城巡视的时候,远远看见两个行踪诡异的人把雒灵姐姐掳走了。”   于公孺婴冷笑道:“鬼话!”   “可是,他捡到了雒灵姐姐的衣角啊。”   “衣角?”   “嗯,他发现有异的时候赶了上去,只是隔得太远了追不上,但却在灌木上捡到了一片衣角。不破哥哥一看就脸色大变,应该是从雒灵姐姐衣服上裂下来的没错。”   于公孺婴沉吟不语,芈压叫道:“你快来覆翼小筑商量一下吧,不破哥哥都快急死了!”   于公孺婴看了燕其羽一眼,燕其羽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几个连雠皇大人都对付得了,天底下没什么你们做不到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再吱个声。”   “嗯,好。你也不要太着急,该重逢的,会重逢的。”说着下了城,不慌不忙随芈压而来。   覆翼小筑内,有莘不破暴跳如雷,桑谷隽在旁边皱眉,姬庆节面有惭色。   有莘不破一见于公孺婴,冲上来叫道:“快!老大,把龙爪放出去找人!”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道:“急什么!”   “急什么!你竟然说急什么!”有莘不破吼道:“雒灵被人抓走了啊!”   于公孺婴冷笑道:“抓走?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这……申屠大哥,你来说。”   “是。”申屠畔言简意赅:“我只远远看到三个背影,其中一个被人夹在腋下无法动弹,似乎遭受什么禁制。距离有点远,我追不上,只在地上捡到一块衣角。”   于公孺婴不厌其烦地追问每一个细节,申屠畔应对如流,没有半分破绽。   “雒灵一定是中了什么邪法。”有莘不破:“一定是这样的。”   “邪法?”于公孺婴冷笑道:“什么邪法?对付你也许能打你个措手不及,对付雒灵!哼!”   “那你说,如果她没出事,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于公孺婴道:“这我就说不准了。”   有莘不破怒道:“说不准!说不准!你也知道自己说不准,却在这里大言炎炎,说什么雒灵一定没事!你,你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是银环出了事!看你还能这么洒脱!”   于公孺婴脸色一沉:“你疯魔了么?在这里胡说八道!”   有莘不破吼道:“总而言之,你不帮忙就算了,我自己去找!”说着便冲了出去。   芈压叫道:“不破哥哥。”就要跟出去,却被于公孺婴喝住:“站住!”   芈压道:“可是……”   于公孺婴道:“你伤势还没全好,少给我到处乱跑。在商队离开邰城之前,不准你踏出城门半步!”   芈压张了张嘴想抗议,可看到于公孺婴的脸色却不敢说话。他见惯了这个男人冷着脸,却还没见过他黑着脸。心道:“孺婴哥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他现在的样子好可怕。比雠皇还可怕。”   桑谷隽见于公孺婴喝住了芈压,站起身来拍拍手道:“我去吧。”   于公孺婴点了点头道:“好好看着他,别让他乱来。我没赶上来之前他要是想往犬戎的大营闯,就用天蚕丝暗算,把他绑住!”   桑谷隽笑道:“暗算他么?那倒有趣得紧。”笑声犹在,人已消失。   姬庆节吩咐申屠畔:“你会同南宫将军,给我到东城好好搜索一遍,务必再留下奸细!”   申屠畔答应着去了。   于公孺婴想起一事来:“这位申屠先生在东城看到雒灵,也是奉了姬兄的命令?”   “不是。”姬庆节道:“他是为了些私人事情去的,这个……当时桑兄也看见了。嗯,我们再谈。”眼角有意无意看了芈压一眼。   “东城是个九流混杂的地方。”于公孺婴心道:“申屠畔做了什么芈压不宜听的事情么?莫非是嫖娼赌博之类?”便不再追问。   姬庆节又道:“邰城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真的好生过意不去。”   “这件事多半跟你、跟邰城都没什么关系。”于公孺婴道:“我不是宽慰你,而是觉得……这或许完全是我们几个本身的问题,就算是外敌,多半也是我们惹来的。”   “孺婴兄为什么这么说?”   “嗯,我现在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且勿轻举妄动,看看再说。”   “但雒灵姑娘……”   于公孺婴断然道:“她不会有事的!不破他是关心则乱,嘿,乱到昏头了!”   阿修罗侯盯着伏在地面上的雒灵:“她?”   “没错。”达拉禀道:“根据姚槐那边传来的消息,这女人就是陶函首领的老婆。”   “哦?”阿修罗侯用中原话道:“女人!抬起你的头来。” 第五卷 斯原 第十三关 燕羽似曾见   雒灵伏在地上,压根儿不理会阿修罗侯的话。   “你是个哑巴?”   ……   达拉上前道:“大王,要不要用点刑?”   阿修罗侯沉吟半晌,道:“请大祭师。”   达拉怔了一怔,应命去了。   大帐中静得出奇,雒灵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平凡”的状态,甚至阿修罗侯也没察觉到她的危险性。对于自己现在的修为,雒灵很有自信。然而她很快就动摇了。   一个可怕的心声正在靠近。那心声不是在释放一种威慑力,而是在搜索——就像雒灵一样搜索周围一切异样的心声。雒灵的心一沉:“是谁!好像是本门高手!这么深邃的功力!除了师父,本门还有这样的人?”她闭上了眼睛,连对外人心声的探察也断绝了。   “大祭师到!”   雒灵不敢看那个大祭师,微微睁开眼睛偷看阿修罗侯的反应,只见他竟然也站了起来施礼。   “大王何事见召?”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传进人的耳朵,而是直接侵入每个人的心田。   阿修罗侯道:“达拉,你来说。”   “是。”达拉当下把雒灵的来历和申屠畔所献的计策一一道出。   “原来为的是这事。紫奴来对我说,杀我儿子的人就在其中,这次正好一并了结!”那大祭师道:“只是那姬庆节天纵英才,在后辈中已经是极其难得的高手了,年轻一辈中居然还有人能与他抗礼,而且一下子冒出了三四个这么多,这事情可不寻常。”   达拉道:“我们检视过那叫有莘不破两次出手留下的痕迹,确实非同小可。拉婆门,你和他们直接交过手的,你来说。”   那大祭师听完拉婆门的讲述,道:“法天象地、地崩山摧、巨灵之羽……嘿!果然个个大有来头。这些年轻人突然聚集在这里干什么?按理说,夏商交恶,中原大乱,他们应该没余力来理会这西北战局才对。哼!不知道他们的师长来了没有。”   大祭师慢慢向雒灵走来,道:“这女孩,就是会法天象地那个男孩的女人?孩子,抬起头来。”   “她在对我用心控!”雒灵心下大骇,不敢抵抗,抬起头来,看到了蒙面的黑纱后面那双十一月冬风般的眼睛。   “孩子,来,告诉我除了那三个少年之外你们还有什么高手,告诉我他们都达到什么境界了……”说着伸手向雒灵的额头摸来。   这个举措在其他人只有一眨眼功夫,在雒灵却是漫长无比:“怎么办?现在就翻脸?我根本就不可能瞒过她!唉,动手吧。”雒灵就要出手,那大祭师突然停住,仰头上望。   “大祭师,”达拉道:“怎么了?”   “上面有人。”   “上面?”   那大祭师双眼光芒暴涨,喝道:“下来!”   大帐外砰的一声,有东西砸了下来,跟着是帐外一阵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达拉、拉婆门等犬戎高手一齐冲了出去,阿修罗侯和那大祭师也相继出帐。雒灵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谁。嗯,不管了,且顾好自己。”有了个缓冲,她心中已有办法。在大脑的浅层造出些或真或假的记忆,跟着把心灵深处给封锁住了。“这样子,如果她轻视我,或者能瞒过去。如果瞒不过,就趁她不备把她拉入我心灵的深渊。”   大帐外,四祭师、十几个犬戎将领、八百戎王亲卫队把帐前一人团团围住,刀剑犀利,杀气腾腾!大帐前,更有功力绝顶的阿修罗侯和犬戎的大祭师在!   而那个被重重围困的人,披着一身粗粗制成的毛皮,眼若秋水,肤如春雪,手中拿着一片白羽,漂亮得男女不辨,怯生生站在包围圈中,环顾四周,眼光落在那大祭师身上:“刚才是您叫我下来的么?”说的却是中原言语。   那大祭师道:“不错!”   “哦,你叫我下来有什么事情么?”   达拉喝道:“大胆!敢对大祭师无礼!”   “大祭师……那是什么?”   达拉正要呼喝,却被那大祭师的眼神阻止。大祭师眼神闪了两闪,要逼得这人下跪屈服,谁知道对方竟然静立不动,心中一惊:“这人才几岁!居然有这样的修为!”喝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   “我不知道。”那人抚摸了一下手中那根白雪般的羽毛,说:“是它带我来的。唉,我飞了好久,有点口渴,能给我杯水喝么?”   阿修罗侯皱了皱眉头,犬戎的一个族长拉婆门喝了一声,下令擒拿。十六个卫兵挺戈上前,突然那大祭师道:“等等。又有人来了。”   这次却是从邰城的方向飞来一个黑点,带着一股飓风,不多时便来到犬戎阵营的上空。拉婆门道:“弓箭手伺候。”   两句话功夫,那个黑点已经飞到众人头顶,却是一片芭蕉叶,叶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明眸短发,见到包围圈中之人,喜上眉梢:“川穹!弟弟,真的是你!”   “川穹……你在叫我吗?我是你弟弟?”   “啊,川穹,你会说话。我是你姐姐燕其羽。”   “川穹……”少年喃喃道:“原来我叫川穹,我还有个姐姐,叫燕其羽……是啊,她座下的那片芭蕉叶,和我这片也会变成芭蕉叶的羽毛不正是一对么?”   达拉上前低声向阿修罗侯和那大祭师禀道:“根据前方情报,上面这女的也是陶函的人。”   阿修罗侯颔首道:“既然如此,先拿下再说!”   十个卫士向川穹冲来,燕其羽喝道:“大胆!昊天旋风!起!”   巨大的风轮突然出现,八百卫士登时陷入,连大帐也被卷得随时要离地而起,整个阵营登时大乱,只余下几个族长和祭师能勉强立定,阿修罗侯和那大祭师却稳如泰山。   “她在保护我。”川穹见了,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暖意。   燕其羽见底下居然还有好几个人没被卷入风轮,倒也颇为意外,喝道:“倒还有点修为嘛!不过都给我死吧!昊天现劫,度尽一国……啊!”她的呼吸突然一促,似乎有什么东西侵入自己的心田,逼迫得自己无法使用风轮。   一股寒气伴随旋风而起,直抵芭蕉叶,凝结水汽泥沙,化作一道旱冰带,要把燕其羽拉下来。燕其羽大骇:“这人比寒蝉还要厉害十倍!”   寒气布满整个空间,少了阴阳之气的对流,旋风竟慢慢止歇。八百卫士纷纷在渐缓下来的旋风中着陆,四祭师一起作法,要助大祭师降服燕其羽。   燕其羽和心中的魔念全力抵抗,已经没法分出心思来对付别的,叹了一声,知道今日难以幸免。突然听背后一个声音道:“姐姐。”   她一回头,川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坐在自己背后,脸上一股淡淡的笑意:“我们走吧,别和这些人纠缠。”   天空中一阵扭曲,什么旋风,什么寒气,什么沙尘,什么蕉叶,连同那个少女一齐消失,只剩下万里无云的天空、一片狼藉的营地。   同时地上“砰”一声响,那少年却在消失前中了大祭师的摧魂咒,跌落下来,还没着陆就已经睡了过去。   阿修罗侯一愣,大怒道:“这什么妖法!”   那大祭师也愣在那里,喃喃道:“我十年不回中原,没想到各派变化这么大!居然连藐姑射的传人也出世了。”   达拉率人救治伤者,拉婆门下令整治营地。阿修罗侯转身入帐,那大祭师抓起昏睡中的川穹也跟了进去。   雒灵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那大祭师抚摸着川穹的额头,喃喃道:“奇怪,这少年脑子里的东西怎么这么少。嗯,他果然遇见过季丹雒明。”   阿修罗侯听到季丹雒明的名字,身子一震道:“季丹雒明?这少年和他什么关系?”虽然僻处西北,但这戎王居然也知道季丹雒明的名头!   大祭师道:“这少年是季丹雒明帮天魔选定的传人。”   阿修罗侯道:“季丹雒明也来了么?”   “没有。”大祭师道:“这孩子和他分开了。他是要来找什么人来着,也许就是刚才的那个少女。嘿,姐姐?这少年的脑袋里根本就没有那个少女的半分影子,只怕那少女是认错人了。大王,这少年和陶函那帮人没什么关系,拘囚几天,等邰城的事情一了就放了他吧,没必要无端端惹上藐姑射和季丹。”   阿修罗侯点头答应。那大祭师跟着又向雒灵的额头摸去,她因川穹和燕其羽的出现,连连运功,颇耗心神,注意力转移了大半,加上先入为主的影响,对雒灵存着轻视之心,匆匆一感应,便即撒手,皱眉道:“达拉所得到的情报不假。哼,没想到那几个小辈有那样的修为。若他们背靠十二连山大阵,只怕不好对付。”   阿修罗侯道:“大祭师亲自出手也制服不了那几个小子?”   “别的不说,刚才那个‘风之子’,居然能强抗我那么久。如果另外三个人都有这等本事,嘿!可有些麻烦。”那大祭师道:“不过这女孩子倒真的是个好人质。嗯,不如就用她把那几个人给引出来!”   阿修罗侯道:“伏击?”   “不,是布阵。”   “布阵?”阿修罗侯有些惊讶:“要用那阵法?那不是你要用来对付你师姐的么?”   “顾不得了。”   阿修罗侯道:“若用那阵法,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大祭师淡淡道:“不必!有四祭师相助,已足以发动阵法,再加上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三十三万怨灵,就是四宗传人齐至也休想逃出去。” 第五卷 斯原 第十四关 相对不相识   雒灵再度睁开眼睛,这是个阴冷的帐篷。帐篷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块巨大的冰块陪着自己。冰块中,困着那个叫川穹的少年。   “这就是藐姑射的传人?”雒灵微微牵动手脚,阿修罗侯对她还算“礼遇”,只用一根丝绸捆住她的手脚。   雒灵端详着川穹,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进入蚕从之前的那个晚上,她、有莘不破和江离一起坐在小村中看月光。那天晚上,江离敞开了他的心扉——从那以后,这两个门派对立的年轻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关系。   “为什么我见到你,会想到江离?”   川穹没有听见雒灵无声的言语,雒灵知道,他被那大祭师给催眠了。   “要不要唤醒他呢?”   有莘不破望见了犬戎的大营,就要闯进去,突然腰间一紧,被一束天蚕丝给扯住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桑谷隽,放开我!”   桑谷隽的天蚕丝却收束得更紧了。有莘不破怒道:“你要我动用精金之芒么?”   桑谷隽冷冷道:“你真认为凭你一个人能救出雒灵?你想过没有,雒灵的本事不在你之下,对方能把她从邰城掳走……”   有莘不破截口道:“不对!雒灵一定是被暗算的!”   “暗算又怎么样?”桑谷隽道:“如果对方能在邰城暗算雒灵,就不能在他们自己的地头暗算你?”   “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桑谷隽道:“如果你真的想救雒灵,就给我冷静下来。现在急着进去根本无济于事。”   “你放心,”有莘不破道:“这一路来,我就算是激怒攻心,也早已冷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那还这么无谋地往前冲!”   有莘不破道:“都已经来到这里了,难道就这么空手回去不成?我是想去偷袭一番,顺利的话就放一把火,把雒灵所在的位置探出来。不顺利的话,也好探测一下对方的实力,好过现在这样凭空猜想。”   “要真是这样我便放心了。”桑谷隽收了天蚕丝,道:“不过说到偷袭这事情,你可不适合干。这样吧,你上阵前挑战,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偷偷从地底溜进去窥测。”   有莘不破奇道:“你刚才死命拉住我,这会子却让我上去当面挑战?”   桑谷隽道:“我刚才拉住你,是怕你不顾一切冲上去和人家拼命。你一个人孤掌难鸣,若只是一味往前冲,只怕会把性命送在这里。但你若已经冷静下来了,那堂堂正正上千挑战也不打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一旦引出了对方真正的高手,一战就走!不要被对方缠住!”   阿修罗侯在大帐中享用女俘,突然帐外一阵震动,牙官来报:“有人在辕门外挑战!”   “多少人?”   “一个!”   阿修罗侯怒道:“滚!一个人跟我禀告什么!”抓住身下的女人继续大动。   不片刻牙将又来报:“前营八百狼牙将全部被那人杀了。”   “什么?”   牙将在帐外禀道:“那人夺了风马,反向辕门冲来,胡苏族长已亲自上前迎敌。大王是否前去看看?”   阿修罗侯跳了起来,喝道:“替我穿衣!”   才套上裤子,门外来报:“胡苏族长被来人一刀斩于马下,拉婆门族长说那人就是陶函商队的有莘不破!”   阿修罗侯的衣装才匆匆束好,大帐竟然一阵晃动,帐外来报:“四大族长一齐出手,仍然抵挡不住。那有莘不破弄起一阵怪风,把辕门都给刮坏了!四大祭师正全力控制那古怪旋风!”   阿修罗侯拿起玄冰狮头斧,冲了出去,一直冲到辕门,四大族长听到背后呼声,知道大王到了,奋力挡住有莘不破的劲气,跳出圈子。   那歪斜的辕门外,一匹风马踏步在尸体中间,一个男人稳坐在风马背上!手中一把大刀,刀上全是鲜血。   阿修罗侯喝道:“你就是有莘不破么?”   那男人傲然反问:“你就是阿修罗侯?”   “不错!”   那男人大刀向他一指:“你知道我有莘不破到了邰城,居然还敢来犯边,真是不知死活!”   阿修罗侯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大话!”   有莘不破喝道:“废话少说,我妻子呢?是不是你派人暗算她的?”   阿修罗侯放声大笑道:“原来是找老婆来着。”   有莘不破怒道:“姬庆节还说你是一代枭雄!原来全是放屁!你根本连狗熊都不如!”   阿修罗侯一听不由得暴怒:“你说什么!”   面对这跺跺脚西北震动的男人,有莘不破丝毫不惧:“你不敢和我放对,却用阴谋诡计暗算我的女人,这算是大丈夫的行止么?阿修罗侯,有胆的出来和我大战三百会合!你要是输给老子,就乖乖把我的雒灵送回来!”   阿修罗侯笑道:“既然你急着见你老婆,好,老子就拿你回帐,让你们夫妻相会!”他踏步而来,没走出两步,有莘不破便觉得方圆数十丈内全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气之中,座下的风马悲鸣一声软倒在地,有莘不破跳了起来,心中大惊:“这家伙果然不好对付!还没出手,光这寒气就能冻死人!”眼见敌人强大,他不惧怕,反而兴奋,张开无明甲,晃动鬼王刀,向阿修罗侯杀来。   桑谷隽潜入地底,有心弄一场地震,却怕暴露了目标,当下以寻找雒灵为第一要务。   他一路向犬戎大营的中心游去,突然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触动——那是一种不是声音也不是味道的奇异感觉,桑谷隽心头一阵:“我被人发现了。等等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了,有莘伯伯说过,那是心宗特有的搜索功夫‘神察’!只要进入他们的心灵感应领域哪怕是隐身术也无所遁形!”他当然马上就想到了雒灵:“一定是她!只要找到这神察的核心,就是雒灵的所在!”   犬戎的大营的突然喧哗惊动了雒灵,她竖起耳朵聆听,心道:“莫非是不破么?来得好快!不知道都有谁来了。”   她不敢运起神察,这门法术虽然能感知到一定范围内的所有异动,但如果遇到修为深湛之士,在发现对方的同时也会被对方察觉。雒灵知道二十丈外的那个大祭师已经长开了一个半径五百丈的圆形神察领域,自己一有异动马上会被她发现。   “嘿,直径千丈的圆形神察领域,说张开就张开,这份功力可真不是赖的。”她已经猜到那个大祭师的身份了:“‘那不是要用来对付你师姐的么?’嗯,阿修罗侯口中那个‘师姐’,大概就是师父吧。嘿!原来是师父的师妹、我的师叔。却不知为什么会来到这蛮荒之地。是因为在中原无法容身,还是因为不想面对那个伤心地?沼夷啊,你应该也有段不开心的过去吧。”   桑谷隽慢慢游近那神察领域的核心,正要浮上,突然想起天山上吃的那个大亏,警惕地停了下来,张开“透土之眼”张望,却被一层光华挡住了看不清楚。   桑谷隽心道:“如果雒灵现在的状态能够张开这神察领域,那以她心宗的异能,应当能通知我一些什么信息才对。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连地面也被人用不知什么法术遮住了看不清楚,多半是陷阱!这人能张开这么大的神察领域,功力不在雒灵之下!有危险!”   他感情上纠缠不清,处事却甚果断,考虑清楚,马上撤退。他来的时候通畅无阻,但刚动念要离开,眼前登时布满了幻象,桑谷隽心道:“果然有古怪。但这里仍然是地底深处。我要是在这里栽了给你,那也太窝囊了。”   召唤来“丘山无目无鼻无耳无心地鼠”带路,断绝了五感,屏息护住心灵,跟着地鼠向辕门方向撤退。   “沼夷在施展靡靡之诱?”雒灵心道:“对象在下方。嗯,那应该是桑谷隽到了。”   沼夷施展心术要把桑谷隽给迷出来,她全心对付桑谷隽,便再无余力维持那么大的神察领域。雒灵舒了一口气,心道:“看这形势,她和桑谷隽大概是僵持着吧。”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放松了一下精神:“隐藏得真累啊。”伸手抚摸了一下困住川穹的那块巨大的冰块:“师父说过,太一宗和洞天派之间的关系最为微妙,看来这川穹或者和江离有些关系。但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那厚实的冰块隔断了两人的触觉,却没法隔断雒灵心聆的刺探。雒灵的搜灵之术刚刚接触到川穹的心灵外围,还没来得及有所刺探,川穹竟然便醒了过来。   雒灵一怔,心道:“沼夷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功夫才对,没想到他的睡意居然这么浅,一碰就醒。”   川穹在冰块中没发睁开眼睛,然而雒灵却知道他已经醒了。冰块中一阵空间扭曲,就像湖面荡起一圈涟漪,兽皮中的少年便在冰块中消失了,跟着凭空出现在雒灵的面前。   两个人面对面,端详着对方。一会儿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会儿又觉得对方完全陌生。 第五卷 斯原 第十五关 同行不同道   川穹看着雒灵好一会,道:“我们……认识吗?”   雒灵摇了摇头。   “可我好像认识你的样子。嗯,感觉上对你又佩服,又……又有点怕,哦不是怕,该怎么说呢?”   雒灵心道:“大概是忌惮吧。”   “啊!”川穹道:“是忌惮。唉这个词好像有点深,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词来着?”   雒灵心道:“江离对我似乎也是这个感觉。如果都雄虺大人有传人,不知会怎么看我。”   川穹沿着帐篷绕了一圈,道:“这算是一座囚牢吗?”见雒灵点点头,川穹又道:“我应该可以出去。我带你出去怎么样?”   雒灵却又摇了摇头。   “你怕?嗯,不是的,”川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雒灵说话。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没有发现雒灵一直不说话有什么不妥。“难道你是不愿意离开这里?”   雒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睛向下望着地面,让川穹猜测不出她的态度。   “你不走的话,我可要出去了。那个女人,还有那个胡人似乎不好对付,他们两人联手我斗不过,不想再遇见他们了。你要是不走的话,有什么要我帮你的吗?”   雒灵心中希望看到有莘不破不顾一切来救她,但又害怕沼夷那个阵法太过厉害,有莘不破没救出自己,反而失陷在那个阵法之中。“她要拿来对付师父,想必那阵法十分厉害。但我又不想直接出手,该怎么办呢?”想了一想,有了主意,转过身去,后背侧对着川穹。河*洛*中*文*社*区   川穹道:“你要我拿什么东西么?”见雒灵点头,便伸出手去,他的手竟然穿过了雒灵的衣服和身体,就像伸入水中一样。收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剑——正是雒灵在大漠绿洲中藉以超度十万怨灵的天心剑。   川穹拿着天心剑,看了一会,道:“你要我拿这把剑去给某人?你的朋友?”见雒灵示意肯定了自己的说法,又道:“可是我怎么知道你的朋友是谁呢?”见雒灵望向南方,川穹道:“南方?哦,正好,姐姐不也正是从南方过来么?我最后那一个传送太过匆忙了,连自己也不知道把她送到哪里去了。羽毛偏偏又不见了……不过,往南方走的机会大概会大一点吧。”   桑谷隽逃脱了沼夷的迷象,冒出地面,已在辕门之外。有莘不破见他出来,却不见雒灵,叫道:“怎么样了?雒灵呢?”心神微分,阿修罗侯的寒气马上侵入,冻结了他的双臂,沿着血气直逼心脏。   桑谷隽天蚕丝飞出,一面注入真力帮有莘不破抗寒,一面要把他拖回来。阿修罗侯竟不追赶,但桑谷隽把有莘不破拖近一步,便觉得身边的寒气浓烈了三分,等到把有莘不破拖到身边,只觉脚下一片冰凉,连大地也被冻住了,土壤中的湿气化作无数冰珠把地面冻得硬若铜石,就是要施展遁地之术也不能了!桑谷隽一推有莘不破,只见他牙齿上下碰撞,全身发抖,手脚竟然没法动弹,只能强催真气布开无明甲护住全身。   桑谷隽挡在有莘不破面前,眼见阿修罗侯踏步而来,心道:“挡他一时片刻,等不破回过气就什么都不怕了。”突然眼前一晃,阿修罗侯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瞬间眼前出现万千个阿修罗侯,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桑谷隽心知是幻象,不由大骇:“不妙!那心宗的高手也跟来了。这两人联起手来,只怕……”   形势一边倒之际,空中一声鹰鸣,桑谷隽精神一阵,怯意全消。天上一道火柱飞下,落在阿修罗侯与桑谷隽之间,化作一片火海,桑谷隽脚下的地面开始软化,但那火焰蔓延到阿修罗侯十步之内,便被寒气扑灭。   于公孺婴的声音在空中喝道:“走!”   桑谷隽抓起有莘不破遁地而去。空中于公孺婴落日弓一震,又是一支“祝融之羽”,阿修罗侯哼了一声,举刀一挥,一股寒气不但把祝融之羽的火焰消于无形,更逆着箭路向于公孺婴逼来。   落月弓再震,附着着“冰心诀”和“牵机引”双重咒术的羽箭划一道弧形,引着寒气向阿修罗侯背后的大军飞去。阿修罗侯大惊,急忙用“收”字诀要把寒气收回来。于公孺婴也不恋战,趁着这个空档命龙爪退往邰城,竟连沼夷竟也找不到趁势反攻的余暇。   阿修罗侯收了寒气,眼见被对方杀到营前,死了千百将士,折了一员大将,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从容离去!他心中一阵怒气上涌,就要点兵前去报仇!但他毕竟是一方枭雄,那念头只闪了一闪便压了下去,回到大帐,对大祭师沼夷道:“这三个年轻人果然不好对付!你的心幻大阵有把握么?”   沼夷道:“只要能把他们诱到阵中,管叫他们十死无生!”   有莘不破所中的寒气比桑谷隽预料中要严重得多,退回邰城后他还在发抖。直到芈压用重黎炎息注入他的经脉帮他排出寒毒,这才安然。   芈压笑道:“不破哥哥,你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啊。”   “说来也奇怪。”有莘不破道:“我明明和他斗得不分上下,只是露出这么点破绽,怎么会就弄得这样难堪?”   桑谷隽道:“千里堤防,溃于一穴。高手相争,有时候一个不慎就生死立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况那阿修罗侯功力深厚,或许还在你之上!不管怎么样,这回是多亏了孺婴老大,要不然我们可未必能回来。”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有莘不破笑了笑,那笑容就像一个弟弟做了错事,涎着脸向哥哥求情:“老大,还生我气么?我给你赔不是好了。最多以后我都听你的,行了吧?”   “要真是这样最好!”于公孺婴道:“我倒不是气你。雒灵不见了你着急也情有可原,但是……”他转视桑谷隽:“你说好是要去拦住他,怎么反而跟他一起胡闹!”   桑谷隽笑道:“其实事情本来挺顺利的,只是没想到犬戎的营里居然有个心宗的大高手在!”   于公孺婴皱了皱眉,有莘不破惊道:“心宗?”   “不错。”桑谷隽道:“有莘伯伯对心宗好像知之甚深,因此我也听他讲过一些心宗的门道。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和雒灵相处,我敢说,那犬戎军营中藏着一个心宗的高手!那人功夫之老辣,只怕还在雒灵之上!”   有莘不破道:“不会是雒灵的师父吧?”   于公孺婴冷笑道:“如果是她,你们今天还想有命回来?”转头问姬庆节道:“姬兄,你好像曾说过,犬戎四祭师之上,还有一个大祭师。”   姬庆节道:“不错。那人来历十分神秘,但在犬戎族中军中均有极高的地位。听说连阿修罗侯对她也十分礼貌。”   有莘不破忙道:“可查到她的一些底细?”   姬庆节摇头道:“没有。只知道那大祭师似乎是个女的,终日蒙着脸。没人见她出过手,据说有什么大事阿修罗侯才会找她商量。”   桑谷隽道:“那没错了,就是她!阿修罗侯向我逼近的前一顺,我依稀瞥见一个蒙面人走出辕门,然后眼前便幻象丛生!嗯,这人精通心宗的门道,雒灵或者就是因为她才出事!”   有莘不破一听坐不住了:“这可怎么好。这人也许是雒灵门中的叛徒,她把雒灵掳去,也许是为了报仇。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道:“我却始终不这么认为。”   有莘不破来了精神:“孺婴老大你又是怎么看的?你的话历来是挺准的。”   于公孺婴冷笑道:“不怀疑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么?”   有莘不破吐了吐舌头笑道:“老大,我知道你心胸宽广,别那这事说项了好不?唉,你先说说你对雒灵的事情怎么看,我都快急死了。”   芈压也帮了句腔:“是啊,孺婴哥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有莘不破瞪了他一眼,芈压笑道:“干嘛?你对孺婴哥哥那么无礼,给我说一句小人就招架不住啦?”   姬庆节笑道:“你们还是别打诨了,听于公兄如何说。”他是这里的主人,如果说整个陶函已经结为一个团体,那姬庆节就是这个团体的朋友,由于相识还不久,友好中带着三分客气,因此陶函内部一点小小嫌瑕由他这句劝解来了结最是合适。   于公孺婴趁机下台,道:“其实我也有些猜不透雒灵的心思。要是江离在此,或许能揣测得透彻些。”提起江离,有莘不破心中又是一阵唏嘘。   桑谷隽道:“老大你也别谦逊了,你的见识绝不比江离那小子差。”   “不是见识的问题,”于公孺婴道:“江离也许能比我们更确切地理解雒灵,因为他们都是四大宗派的人。”   “四大宗派?”有莘不破道:“这事情怎么扯上四大宗派了?再说,四大宗派里鱼龙混杂,有太一正师和我师父这样的高人,也有都雄虺那样的大恶人。如果因为实力相抗和齐名那不奇怪,要是说他们的思想行动、处世之学,只怕就扯不到一块去吧?”   “都雄虺就仅仅是个恶人?”于公孺婴冷笑道:“对于都雄虺,你了解他多少?除了见识过他的强横,你和他面谈过么?你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么?”   有莘不破一怔,道:“没有,不过我们和他的徒弟是打过交道的,咳,那几个烂货,根本不能和江离雒灵相提并论!”   “你怎么就知道血晨就是血祖的嫡传?”于公孺婴道:“既然你也认为像血晨那样的人没法和江离雒灵相提并论,怎么就没想过,师父一辈齐名,为什么到了徒弟这一辈却相差这么多!”   “也许……”   桑谷隽接口道:“也许那血晨根本就不算是都雄虺的传人。”   芈压叫道:“桑哥哥的意思是:那血祖另有传人?” 第五卷 斯原 第十六关 同道不同心   于公孺婴仰面发怔,过了一会道:“血祖另外有没有传人我们不清楚。不过江离和雒灵确实都和我们几个有些不一样的,难道你们没有发现?”   有莘不破回想了一下,嗯了一声说:“没错。在大漠,雒灵超度那些怨灵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身上透着一股……一股我也说不出来的气息。那感觉,好像她这个人不属于这个世界。”   桑谷隽点了点头,道:“我偶尔也有这种感觉。”   “这大概就是他们超世的一面了。”于公孺婴道:“其实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他们所执着的那些理念,不过冷眼旁观,再加上前辈们的讲述,还是能瞧出一些端倪。以雒灵来说,不破,你觉不觉得自己有时候很难理解她?”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有近的,有远的,甚至漫溯到两人初次见面的那一霎那。那一霎那,两人也不知道谁先吸引谁,谁先对对方有好感。总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直到今天,有莘不破还是有点难以把握自己对雒灵的感觉,两人间的一些情感总是有些模糊,落不到实处。   于公孺婴道:“心宗有她们自身的终极理念,这理念非我们外人所能深知。对雒灵来说,这尘世间的一切,也许只是一场历练、一场经历,甚至是一场游戏。或者她需要度过这凡人生活中的种种,包括爱情和友情,最后才能以某种形式去勘破那最终的一关。”   有莘不破忍不住道:“老大!你……你的意思不会是说雒灵对我……其实是把我当作她勘破世情的工具吧?”   于公孺婴道:“我没这么说。不过,也有这个可能。”   有莘不破气呼呼大声道:“你是说,雒灵对我……对我其实一点真情都没有了?”   于公孺婴冷冷道:“我没这么说啊。”   “可你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我对心宗确实没什么好感。”于公孺婴淡淡道:“不过,说雒灵对你没有真情只怕就错了。相反,我觉得她很在乎你呢!何止是在乎,嘿,应该说,她对你沉溺得很深吧。”   有莘不破听了这句话才哼了一声,消了气。   于公孺婴道:“不过,对你太过在乎、太过沉溺,也许对她的修为也是某种妨碍也说不定。”   “妨碍?你说我妨碍了雒灵的修行?”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也说不清楚。”于公孺婴道:“但最近我总觉得,雒灵似乎陷入某种魔障之中。特别是天山之行以后,这个感觉更加明显了。”   “魔障?”有莘不破吓了一跳:“不是走火入魔吧?”   于公孺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再说,就算我猜得没错,这魔障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走火入魔。在心宗而言,也许只是一个心结而已。”   “心结么?”芈压道:“不破哥哥,不用怕!有什么心结,说出来,解开了,不就没事了吗?”   于公孺婴和桑谷隽听了不由得哑然失笑。姬庆节也含笑不语,他不禁想起了东城的那个女子:“如果我也有个心结的话,能解开的,大概就只有她吧。”   芈压见所有人都一副看小孩子的眼光看着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我说错了吗?我就不懂你们这些人!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总要搞得那么复杂!”   于公孺婴被芈压说的心头一动,颔首道:“芈压这句话倒是大有道理。”   “是啊。也许只是我们想得太多了!”有莘不破道:“雒灵最近比较烦躁,也许只是因为,因为……因为她怀孕了。”   桑谷隽惊疑交加,芈压张圆了嘴巴,连于公孺婴也楞住了。还是姬庆节最先反应过来,拱手笑道:“呵呵,有莘兄,恭喜!恭喜!”   于公孺婴眼中目光一闪,嘴角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川穹的逃走让阿修罗侯的怒火又盛了三分。但沼夷反而松了一口气,目前来说她并不想招惹季丹雒明,更不想面对那个随时会失控的藐姑射。反正有雒灵在,已经足以把有莘不破等人引诱进来了。她忙着布阵设局,也没再分心去细细拷问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孩。   而这个时候,川穹已经穿过了十二连峰大阵。这座连阿修罗侯也无法横越的大阵,在川穹面前却形同虚设。他就这么走进去,前脚迈进阵北,后脚就迈出了阵南。两三步功夫,就从大阵走到了邰城城墙脚下。   川穹揉了揉腿,用这“缩地法”走路比凭借燕其羽的白羽芭蕉叶还来得快,却太累人。   城墙上的将官看见城下突然出现的这个少年,惊疑交加,向他喝道:“什么人!”   川穹抬起头,突然消失在城墙底下。那将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川穹突然已站在他身边,轻声道:“我叫川穹,现在有点饿,想找些东西吃。”   他话还没说完,那将领早就吓得连退几步,周围的士兵挺戈相向。   “唉,怎么你们这些人都这个样子啊。”川穹不想和他们纠缠,向南望去,城中似乎有炊烟,一步跨出,在邰城兵将的包围圈中凭空消失了,一个士兵指着城内某处骇然道:“他……他在那里!”   那将领心中一凛:“快!通知少主!城中来了个妖人!”   川穹一路走来,想找户人家讨口水喝。突然闻到一股香味,食欲大动,便追着那香味走去,却来到一个由几十辆铜车连成的奇怪地方。他不知道这就是陶函商队,径自向辕门闯去。   今天守门的,是陶函商队第九车“松抱”的车长阿三。他看见川穹走来,挺身问道:“这位小姑娘,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陶函是邰城的客人,阿三以为川穹也是邰人,因此问起话来可客气多了。   “嗯,我闻到一股香味,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   “香味啊!”阿三笑道:“那是我们芈首领在大显身手哩!呵呵,他要是听见有人被他这香味引了过来,一定很高兴的!”   “这人倒也礼貌。”川穹心想,便说道:“我走得累了,能进来讨口水喝吗?”   “这……我得去问问。你等等。”阿三说着便飞奔而去,这车阵不大,他没一会就跑了来道:“芈首领有请!”   川穹随着阿三来到“一品居”车前,阿三在车外道:“芈首领,那位姑娘来了。”   “有请。”   阿三向川穹施了个礼便离去了。川穹推门进去,看见一个正在弄火的少年,道:“你就是芈首领吗?”   芈压点点头道:“是啊,姐姐你叫我芈压就行了。”   “哦,芈压,我不是姐姐啦。我应该是男孩子吧。”   “啊,男孩子?”芈压停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哥哥你长得可真漂亮!唉,好像有点眼熟的样子。”   “眼熟?”川穹道:“有什么人长得和我很像么?”   “不知道。”芈压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江离哥哥。不过你和他长得也不像。唉,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你更像的,可我一时想不起来。对了,这位哥哥,我听说你是闻到我的香气过来的。”   “嗯,其实,我是因为饿了。”   芈压拍拍胸膛道:“饿了最好!我刚好整治了一桌好的,一来给不破哥哥贺喜,二来给他们饯行。”   “贺喜?饯行?”   “嗯,不破哥哥快做爸爸了,不过他们很快要去打战。”   “哦,打战啊。”对于做爸爸和打战,川穹都没什么概念,只是无意义地重复了一下芈压的话。   芈压又道:“这位哥哥,你要是不嫌弃待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嗯,要是太饿了,我这里有点点心,还有茶,你先吃着垫垫肚子。唉,我这里烟多火大,你先到外面坐坐怎么样?待会我弄完了再介绍不破、孺婴哥哥和桑哥哥他们给你认识。”   川穹答应了,拿了芈压给的茶水点心出门,在门口寻块干净的地面坐下。茶点还没吃完一个男人跑了过来,大声叫道:“芈压你好了没有?我快饿死了!”   芈压叫道:“不破哥哥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有莘不破顿顿脚就要走开,突然见到川穹的侧面,惊喜着跳了过来叫道:“江离!你……”   川穹一抬头,两人打了个照面,有莘不破那句话说了一半就吞回去了,讷讷道:“对不起,认错人了。”   川穹心道:“好熟悉的人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可为什么会对他有某种奇怪的感觉?”   有莘不破道:“你是商队的人吗?以前没见过你的。”   “不是,”川穹说:“我饿了,来讨点水喝。”   “哦,原来是客人啊。”有莘不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让川穹想起昨天看到的日出。   “我叫有莘不破,你呢?”   “我叫川穹。”   “川穹?好熟的名字——啊!你是燕其羽的弟弟!”   川穹一怔:“你认识我姐姐?”   “是啊。你们在天山失散之后,她一直在找你呢。不过这两天不知去哪里了,唉,怎么就错过了呢!不过你放心,先在这里住下等她。”   “不破,你又在邀请什么客人了?”来的是于公孺婴。   有莘不破满脸欢容:“老大,我们又来新朋友了!你猜猜他是谁?”   “哦?”于公孺婴走近,一双鹰眼闪了两闪,拱手道:“在下于公孺婴,不知阁下和藐姑射前辈如何称呼。”   有莘不破听了藐姑射这个名字,心中一怔,随即笑道:“老大你猜错了!”他正要道破川穹的“身份”,却听川穹道:“听说,他是我师父。”   有莘不破楞住了,回头瞅着川穹,一时说不出话来。于公孺婴却听出川穹话里面的怪异处:“听说?”   “嗯,”川穹道:“是季丹告诉我的。他说,我的师父是个叫藐姑射的人。”   有莘不破惊道:“季丹?哪个季丹?”   “他叫季丹雒明,你们认识?” 第五卷 斯原 第十七关 方添座上客   有莘不破听川穹认识季丹雒明,惊喜更甚:“你……你也认识季丹大侠?”   “大侠?是什么东西?”有些东西,他莫名其妙地就知道了;有些东西却又莫名其妙地不知道,而川穹本身对此却不奇怪,也从没想过要去探究:“我醒来后不久,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季丹。他当时刚刚杀了一条妖龙……嗯,你们要听我讲这些么?”   有莘不破击掌道:“讲啊,干嘛不讲?”听一品居内芈压的声音传来:“好了好了,可以开饭了!”有莘不破道:“嗯,咱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吧。”   一席人坐定,桑谷隽听说是燕其羽的弟弟,马上也对他亲热起来。   川穹吃东西的时候不喜言语,有莘不破却忍不住问东问西,于公孺婴道:“不破,这么没礼貌。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这两年来有莘不破放荡惯了,但他毕竟出身富贵,从小家教谨严,被于公孺婴一责让,脸上一红。   座上诸人不是王侯之后,便是世家出身。川穹身着粗制兽皮,但坐在众人间既不显得蛮野,也未相形见绌。端碗举箸,无不合乎礼数,却又似纯出自然。于公孺婴冷眼旁观,心中疑心大起:“这川穹的做派不像燕其羽,倒是像足了江离!”   用完了餐膳,又摆上茶水叙话。有莘不破忍不住问起季丹雒明的事情。川穹便把醒来后在北荒的事情说了。   芈压听得津津有味,道:“洞天派居然是这样挑选传人的!唉,我怎么看不出你头上有一根不同的头发!”   桑谷隽笑道:“你要是看到了,岂不是成了季丹大侠的嫡传弟子。”   “我求之不得呢!”芈压道:“不过我找不到那根头发也就罢了,嘿嘿,不破哥哥你呢?能找出那根头发来么?”   有莘不破挠头道:“看不出。”   川穹道:“你们都认识季丹?”   “嗯。”有莘不破眉毛一扬,张开一层薄薄的无明甲。   川穹啊了一声道:“这是他教你的?”   有莘不破得意地点了点头。又道:“这城里还有一个也得了季丹大侠的指点,是这座城的少城主!待会我给你引见。”   川穹摇头道:“不了。我吃饱之后就去找我姐姐。”   桑谷隽道:“燕姑娘么?不要急。这两天她不知道去哪里了,听孺婴兄讲,她也感应到你在附近,多半找你去了。若找不到应该就会回来。”   “不是的。”川穹道:“其实我和姐姐遇见过了。”   “遇见过了,那……”   “我们在北边那座军营里遇见的。”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均是心头一震:“犬戎军营?”   川穹说:“我本来好好地飞着,突然被军营中一个女人不知用什么法术给叫住,我一时不察,掉了下来。他们包围了我,我向他们讨水喝他们也不理我,好像还要害我。接着姐姐就来了。她要救我,但也打不过那个大胡子和那女人。”   桑谷隽急道:“那你姐姐怎么样了?她……难道也落在阿修罗侯那厮手里了?”   “阿修罗侯?是那大胡子么?他可真凶。”川穹道:“姐姐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她见我危险回护我,她有了危险我自然也要保护她。我本来想带着姐姐一齐走的,但那女人好厉害,趁着我用功的时候,突然偷袭,我一阵睡意涌上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我临睡之前应该是把姐姐送走了吧。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送去了什么地方。所以才要去找她啊。”   桑谷隽舒了一口气,又道:“你说你把燕姑娘送走,用的是洞天派的神通么?”   “大概是吧。”   于公孺婴一直不说话,心里把川穹的言语反复咀嚼,没发现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听到这里问道:“照你这样说,你应该是落入犬戎手里,后来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川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后来仿佛有人要刺探我的内心,却反而把我惊醒了。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困在一片寒气里面,动也动不了,于是穿越出来,才看清他们是把我冻在一块大冰里。”   “刺探你的心?”于公孺婴追问道:“是谁要刺探你的心?”   “是和我关在一起的一个女孩子。”   有莘不破啊了一声跳了起来:“难道是雒灵?”   姬庆节在有莘不破桑谷隽面前表现得从容不迫,但作别他们之后却马上忙得焦头烂额。邰城的庶政、前方的军情都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决断,因此没时间去参加有莘不破的誓师宴。对于有莘不破决定出马前去对付犬戎,他其实并不赞成,然而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们,只好广布线眼,探取消息,希望尽量为接下来这场大战铺平道路。   这时接到前方传来的一份谍报,还没听完报告就大吃一惊,把政务军务都晾在一边,叫道:“快请陶函商队诸君!罢了!我亲自走一趟!”   “雒灵?”川穹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嗯,很温婉的一个女孩子,不过她没开口说过话,听了我的话,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她是你朋友么?”   有莘不破听川穹说“她都不说话的”,心想九成九是雒灵没错了,回答川穹道:“她……是我妻子。她没什么事情吧?有没有受伤?”   “看起来没什么事情。只是手脚被人用丝绸捆住了。”川穹说道:“我本来想带她一起走的,她却不愿意。”   “丝绸?丝绸怎么能捆住她?”有莘不破又开始急躁起来:“再说,她为什么不愿意?”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桑谷隽道:“或者雒灵被什么法术给禁制住了。如果川穹试图连她也带走,多半会触动什么禁忌,把阿修罗侯和那大祭师惹来。”   有莘不破点头道:“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于公孺婴正想问什么,辕门外姬庆节直闯了进来,阿三等不敢拦阻也拦不住。姬庆节进来就道:“坏事了,前方谍报,那犬戎打算拿……拿俘虏作牺牲祭祀!夫人也在其中。”   有莘不破道:“夫人?”   “唉,就是雒灵!”   “什么!”有莘不破怒发激冠,喝道:“他敢!”   姬庆节道:“我本来坚持要慎重,不过现在也没时间让我们慢慢想对策了。咱们准备一下,这就去救人。”   有莘不破道:“还准备什么!反正原本就打算吃完饭动身的,现在就走!”   于公孺婴身形一晃,挡住了去路:“等等!”   “等什么?”   “这是个陷阱,没发现么?”   “陷阱?”有莘不破叫道:“是陷阱我也得跳进去。”   于公孺婴道:“先问清楚,几句话功夫,误不了事!”转头问姬庆节:“他们要在哪里祭祀?”   “十二连峰大阵西北二十里的乱石岗。”   于公孺婴又问道:“是不是有人在那里做一些旗帜、土堆、骨架之类的东西。乱石岗间有没有迷雾之类的异象?”   “有。”姬庆节道:“其实我也猜到了这是一个什么阵法。多半是要引我们进去。甚至这消息也可能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不过……”   桑谷隽接着道:“不过,就像不破刚刚说的那样,对方拿雒灵作诱饵,我们就算知道是陷阱也只能跳进去了。”   于公孺婴沉吟道:“这一点我也知道。只是看对方布阵的地理位置,只怕不仅仅是陷阱这么简单。嗯,是了,我们冲进那阵势的时候,也就是他们进攻十二连峰大阵之时!”   姬庆节心头一紧,知道于公孺婴所言有理。   于公孺婴道:“究竟那阵法是主力,还是说对十二连峰大阵的攻击是主力,目前还说不清楚。但现在没时间让我们细细思虑了,只能兵分两路:不破、桑谷隽和我去救人;姬兄进驻十二连峰大阵;芈压坐守商队。”   芈压叫道:“不行!”   于公孺婴冷然道:“你伤势可还没痊愈,若不想坐守商队,守护邰城,我就让桑谷隽用天蚕丝把你包住让你睡觉养伤!”   芈压吐了吐舌头,满肚子不悦:“算了,我还是坐守商队吧。”   姬庆节有些不安,道:“雒灵是在我邰城出事的,现在要救她,我若不能出一份力气,实在不安。”   于公孺婴道:“十二连峰大阵关乎邰城的安危,我们的属下也驻扎在城内,有姬兄主持大阵,我们才能放心去救雒灵!再说,姬兄不相信我们三个的实力么?”   姬庆节这才答应:“好!三位一齐出手,一定马到成功!”   于公孺婴向川穹望来:“川穹小哥,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去看看阿修罗侯在搞什么鬼?”他虽然没见识过川穹的本事,但见他英秀内敛,又是藐姑射的嫡传,若得他帮忙,只怕抵得上一个江离。   川穹却摇头道:“我还是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就不去了。你们走后,我也要出城去找我姐姐。”   于公孺婴听了也不以为忤,有莘不破却跳脚道:“你们婆妈完了没有啊!”   于公孺婴点头道:“正好是酒足饭饱,出发吧,到了十二连峰之前,看到那什么阵法再说。”   川穹忽然道:“等等!”右手向左掌伸了进去,仿佛他的左掌是虚空的。跟着反手抽出一柄剑来。   芈压叫道:“是徂徕伯寇的天狼剑。哦,不,应该是雒灵姐姐的天心剑!”   川穹道:“我和那个女孩临别时,她让我带给她的朋友的。我想,应该就是你们了。” 第五卷 斯原 第十八关 又见北虏氤   燕其羽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但川穹却没有陪在自己身边。她想起空间扭曲那一刹那,背后的川穹好像突然晕倒跌了下去,马上明白过来:弟弟为了救自己而失陷了!   “感应到了!”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却能凭直觉感应到另一根白羽的存在!“弟弟,撑住啊!”   十二连峰大阵外,左手边二十里是沼夷布下的幻阵迷云,右手边的平原上是阿修罗侯布下的重兵,八千胡骑踏草嘶鸣,威势惊人。   “不能让他们冲过来!”姬庆节想。他知道,八千胡骑是阿修罗侯的王牌,每一个骑士都不是普通的骑士,在强悍之中更带有某种巫灵的气息。   “八千个巫武双修的骑士么!”连于公孺婴看到那气势也倒吸了一口气。这八千胡骑每一个他都不放在眼里,但联合起来的气势就非同小可了!   桑谷隽也是一片惊讶:“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些胡骑每一个的修为都不浅。要训练出这么多的巫武双修的士兵,只怕连夏都和亳都也未必能做到吧!”   于公孺婴道:“你看仔细!那些骑兵的眼神不对!”   “眼神?拜托!我可没有你那种眼力,这么远能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孺婴老大,你解开谜团吧,他们的眼神怎么了?”   于公孺婴道:“他们的眼神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嗯,这些人只怕是受到一些不正常的训练,也许他们的灵魂都不完整。”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于公孺婴道:“大概是有人用了些什么手段造成的吧。这八千人每个人可能都有缺陷,不过战斗力应该很可观吧。如果雒灵在就好了,也许她能把这八千人瞬间放倒。”   姬庆节一听大吃一惊,他在众人的言语中早猜出有莘不破的那个情人不是普通人,但听了于公孺婴这句话仍觉得难以置信,连桑谷隽也瞠目结舌:“瞬间放倒这八千人?别开玩笑了!咱们几个加起来也未必能做到!”   于公孺婴道:“我猜雒灵或许能做到,并不是因为她的实力比我们强的原因。”   姬庆节道:“是因为有莘夫人精通御心之术吧。”   于公孺婴点了点头,桑谷隽却皱眉道:“能不能别叫什么有莘夫人,我听着怪别扭的!好好一个女孩子,被人拐骗了也就罢了,还要……”突然想起雒灵失陷敌阵,这时可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偷眼看有莘不破,他却没有愠色,只是满脸的忧虑,心道:“不破向来开朗,能不开心这么久,也算难得。”   “也许……”有莘不破仿佛没有听见桑谷隽的话,接上姬庆节的话说:“也许对手就是因为知道雒灵是他们的克星,这才预先设计暗算她!哼!”他望着十二连峰大阵外的胡骑,踌躇道:“看这气势!姬兄一个人只怕对付不了。”   姬庆节笑道:“有莘兄过虑了!我摆开这十二连峰大阵,别说这八千人,就是八万人也闯不过来!”   于公孺婴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开口。有莘不破道:“真的?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你看他们驻足不动,分明是等着我们几个分兵才肯动手!”   姬庆节道:“有莘兄不必担心,小弟说不妨事便不妨事!”   有莘不破还要说什么,桑谷隽突然大叫一声,众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之间远空一片白羽,随风飞入迷云幻阵中。桑谷隽高声呼叫,但离得那么远哪里听得到?心里发急召唤来天蚕幻蝶,迎风而去。有莘不破叫道:“桑谷隽!”   桑谷隽头也不会,一甩手,丢下一个蚕茧,瞬间化作另一翩幻蝶——那是留给有莘不破乘坐的。   有莘不破知道没时间犹豫了,对姬庆节道:“保重!”也跳上了幻蝶背上飞向迷阵。   于公孺婴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声,对姬庆节道:“无论如何,至少拖到我们出阵!”   姬庆节道:“放心!”   燕其羽不是看不出那迷雾的古怪,也不是没望见于公孺婴等人。相反,正因为看见了他们,心想大援在后,反而勇气大增,径朝迷阵的中心飞进去。   没进迷雾之前以为进去之后会不辨东西南北,谁知道进了那片迷雾,眼前反而一片开朗。“弟弟,姐姐马上就来!”她风驰电掣地前进,但对那白羽的感应却反而越来越飘忽。“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飞一阵,竟然无法感应到白羽的所在。“怎么会这样!那片羽毛是我的翅膀所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啊,我怎么会感应不到?”   举头望天,风朗气清;低头看山,山川佳秀。可这么壮丽的天地,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生机。   燕其羽看到的是一片大好河山,但姬庆节却知道那个地方其实很荒凉。   “迷雾中的那片乱石岗,究竟是什么阵势呢?”看着几个新结交的朋友一一冲入迷雾中,姬庆节才露出忧虑的神色。申屠畔等八个族长、将军走上前来,听候调遣。   申屠畔道:“大人,我……我们……”   “我们一定能守住的!”姬庆节道:“只要阿修罗侯不出手,我们一定能守住!”   “如果阿修罗侯出手呢?”申屠畔这句话,众人都想知道却又都不敢问的,因为那答案太过可怕。   “如果父亲出关,我们也能守住!”   众人听了都是一阵振奋,但姬庆节随即道:“但父亲应该不会出关的。”   “为什么?城主到底……”   公刘在谱系上可与桑鏖望并列为天下八大方伯之一,但邰国早亡,他以流亡之中,一城数十村镇之地,不愿自尊自娱,只允许下属称他为城主。   姬庆节没有回答,只是说:“但父亲不出手,阿修罗侯一时间也不会出手!”   众人心头又是一震!只要有公刘的存在,无论他是否出手,阿修罗侯都会忌惮三分。   “所以,我们只要在阿修罗侯忍耐不住之前打击这八千胡骑,让他失去大获全胜的信心,就能让他犹豫不前,这场仗就多了三分把握!”   “打击?那我们岂不是要主动出击?”   姬庆节道:“主动出击不是上策!我的意思是放一小半人马进入内阵聚歼,把其余人马拦在阵外!”   申屠畔惊道:“但是若让其中一步进入内阵,有可能打乱这个大阵的中枢,也有可能让他们穿过这十二连峰大阵直达邰城城下!”   “如果我们能控制住进入内阵人马的数量,那么利用内阵的迷局应该能守住中枢。虽然仍有可能让其中一部穿过大阵,但就算如此,穿过去的人也不会太多,不会对我们造成致命伤害。这个险值得一冒。”   申屠畔道:“为什么不能把他们全部拦在阵外?”   姬庆节道:“这些巫骑兵明显附着着些邪灵,一齐冲击起来,虽然未必能马上攻破这个大阵,但形势陷入僵持的话,阿修罗侯可能会试探性地出手。一旦他出手了却没有见到父亲的反击,马上就会大举进攻!我们一定要在阿修罗侯下定决心进攻之前断其一臂,让他知道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望着那迷阵,道:“其实我们的运气已经很不错了。如果不是上天赐给我们这几个朋友,阿修罗侯有那来历神秘的大祭师相助,只怕就算望见父亲的云气也要强攻!”   一个将军道:“希望那几位公子能够早些救回有莘夫人,协同我们守阵。”   姬庆节喝道:“这是什么话!有莘兄他们替我们分去太半的压力,我们早受其恩惠了!保我邰城,护我华族,正是我等责任!男子汉焉能事事期望旁人代劳!”   众族长、将军一齐挺直腰杆,大声道:“正是如此!”   申屠畔听了姬庆节的话,也是一阵热血上涌,那句豪言壮语脱口而出。然而,话出口之后,内心随即一阵空虚。那种自己也不敢承认和面对的痛苦缠住他的心脏,令他瞬间几乎没法挺直腰杆。   姬庆节见他神色忽而有异,道:“申屠大哥,你没事吧?身体不适么?”   “没,我没事。”   突然一个将军道:“来!来了!”   八千胡骑终于动了。不动则已,一动便如万钧雷霆齐震,五百山岳倒塌!八千人分成八队,每一队都笼罩在一股阴森的妖异之气中。八支队伍,就如八支巨大的戈矛向十二连峰大阵插来。   见了这威势,连几个身经百战的族长和将军也不禁心中战栗。“真的守得住么?”每个人心中都有疑问。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抱着这种疑问上阵大大不利,但在这种情况下却无法自我排遣!看姬庆节时,他的眼神也有少许不安,这更加重了众人心中的阴郁。   忧心忡忡的姬庆节眼中神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来,微笑道:“我突然想起一个女孩子更我说过的一句话来。”   他的八个属下听到这句话无不愕然。   姬庆节道:“那些夜晚里我手头有一大堆事情,其中更有几件大事我总怀疑自己能否胜任。这种压力常常迫得我喘不过气来,便喝酒解愁。但一喝酒便把事情给耽搁了,于是更烦,烦了更想喝酒,更不想做事。那个女孩子听了我的话之后,说,你不妨试试在喝第一口酒之前先把那一大堆事里面有把握的一件做了。我照她的话做了,结果我一做上手就停不下来——正如喝了第一口酒便停不下来一样。最后我熬了个通宵,事情都做完了,才记起那壶酒来,拿起酒壶,却没喝酒的兴致了。”   众人听他突然插了这么一段,都有些不解,不知这些话和眼前的形势有什么联系,然而姬庆节的眼神中的畏惧已经消失了,只见他指着冲近阵前的胡骑道:“扯远了。大家开始做事吧。”   八人一齐大喝一声,分头行事。   姬庆节听八人喝声中已无畏惧,似乎受到他的感染也忘记了害怕,麒麟钺拄地,喃喃道:“莲蓬啊,你又帮了我一次。” 第五卷 斯原 第十九关 十年弹指过   燕其羽正自彷徨,突然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燕姑娘!”心头一宽,回头果然看见了桑谷隽。   桑谷隽驱使幻蝶飞近前来,道:“燕姑娘,你怎么能这么鲁莽就闯进来!”   燕其羽没有回答他这句貌似责备、实则关心的话,只是道:“其他人呢?就你一个进来?”   “我先一步过来了,这地方好古怪,多半有什么幻象,其他人却不见了。”   “嗯。本来我有感应到白羽的气息的,进来之后反而没法感应到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你有办法打破这幻象么?”   桑谷隽摇了摇头:“这该死的地方,我东西闯荡也找不到尽头,好不容易才遇见你!”   燕其羽一阵黯然:“那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在这无边无际的地方彷徨吧。川穹都不知怎么样了。”   两个人一个驱风,一个御蝶,从东海飞到西山,从南岭飞到北荒,竟然看不到半个人影!   燕其羽道:“不得了,我们一定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也许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幻境!”   “幻境?”   “是啊。”桑谷隽道:“你想,我们来这里都过了多少日子了,休息了行动,累了再休息,一路来不停地飞翔寻找,现在我都快忘记我们是要找什么东西了!”   “找什么东西?”燕其羽一阵茫然:“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日子会过得这么快!”   “幻象,一定是幻象!”桑谷隽说:“也许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也是一种幻象!”   燕其羽骇然道:“时间也是一种幻象?那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可应该有这个可能吧。”   “万一……”某个念头已经在燕其羽心里盘旋了一段时间了,她一直不敢出口,这时候终于说了出来:“万一我们一辈子就在这个地方出不去,该怎么办?”   桑谷隽叫道:“我们该不会这么倒霉吧!不行!得赶快想办法!”   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一个人一旦认为整个世界都是幻象,甚至生命本身都是幻象,那他还凭什么去摆脱这一切?   “难道……”燕其羽颤声道:“我们要一直到死才能摆脱这个地方么?”   桑谷隽惊道:“燕姑娘!千万别这么想!也许这样会堕入敌人的诡计!”   “那我们该怎么办?”燕其羽说:“每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除了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以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我们连自己一开始想做什么都快忘记了!”   “燕姑娘!不能放弃!”   “嗯……”燕其羽勉强振作,两人决定要弄出些事情来,不能就这样继续无作为。于是燕其羽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造成无数次海啸;桑谷隽引发了一场又一场的地动,崩塌了无数山峰!可这个世界除了给他们俩糟蹋得一片狼藉以外,那份孤寂还是不曾动摇。   有一天,燕其羽蓦然在桑谷隽鬓边看见两丝白发,大吃一惊:“桑谷隽!我们来了这里多久了?”   “多久?我不记得了。”桑谷隽道:“好久了吧。”   “你……你看看我!”   “你怎么了?没什么啊。和往常一样。”   “没什么?和往常一样?”燕其羽急道:“我的意思是,和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相比!”   “和刚刚进来的时候……那是变得很不一样了。毕竟我们已经来了这里好久了。”   “我……我头上有没有白头发?”   “白头发?没有啦,你……还早啦。”   “可是,可是你有白头发了啊!”   “是吗?”桑谷隽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喃喃道:“原来我们进来这么久了。”   这些年相处下来,燕其羽已经不在桑谷隽面前掩饰什么了,话里带着丧音:“进来这么久了,可我们什么都没做!难道,难道我们要这样呆到死不成!”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桑谷隽说:“其实就算在外面,我们又能怎么样?除了多一些人,日子还是那样过啊。就算能在人群里出类拔萃、建功立业,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燕其羽喃喃道:“那我们还生下来干什么?给造物当扯线的玩偶么?”她突然想起了雠皇:“对,我连‘生下来的人’都不算!我只是一个从血池造出来的东西!我以前总想逃脱雠皇大人的控制,就是因为不想做一个玩偶。为了得到所谓的自由,我甚至冒着被他杀掉的危险!可现在想来,我这样子活着和以前又有什么不一样?我是自由了,可以天南地北到处飞——可我还是觉得这活法不是我想要的!”   桑谷隽道:“那你想怎么样活着?”   燕其羽被他这句话问得怔住了:“我想怎么样?”是啊,就算离开这个明显是幻象的世界,回到那个现实中的世界,她又能怎么样?追求权力?树立威名?还是建立事业?或许那些男人会这样来打发一生吧。可自己呢?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燕姑娘……”桑谷隽仿佛想到了什么:“其实,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   “浪费?”   “嗯,这些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向你开口,因为总想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或者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再提,可现在……也许等不到我们找到我们要的东西,我们就已经老了。也许要到死我们才能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所以我……”   燕其羽知道桑谷隽想说什么。一直以来她都避免自己去考虑这个问题,可也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她不想桑谷隽说出口,因为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抉择,也不知自己会如何抉择——然而她却没法让桑谷隽不开口。   “燕姑娘……我,我们……我想,假如我们这辈子什么都没找到,既找不到那已经快被我们忘记的东西,也没法摆脱这个世界,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握好身边的一些……一些我们能够抓住的东西?”   燕其羽不说话。   桑谷隽期期艾艾说:“燕姑娘,你……我……”   燕其羽一闭眼,一股狂风卷起,把她垂直吹起,直向天心!   桑谷隽在下面叫道:“燕姑娘!你干什么?”   燕其羽咬牙道:“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些年来我们东西南北,山川海岳都闯过了,就只剩下一个地方没试过了,那就是天顶!出口一定是在那里的!一定!”她也不知道桑谷隽是否能够听见,只是催谷自己所有的力量,调动天地间的灵力不断地向上飞去。桑谷隽的幻蝶能达到的高度比她矮得多,可即使是最强烈的罡风也有极限在!燕其羽渐渐觉得呼吸不畅,周围似乎连风也没法搅动了,她还在努力着:“坚持!坚持!也许再进一步就成功突破了!”   然而到了最后,她再用功也没法前进,甚至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不是在往上升,而是在往下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失败了么?”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连撑开眼皮的力量都没有了:“就这么往下掉,是走向死亡,掉下地狱么?死了以后,是否就能离开这个世界?还是仍然是附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个幽魂?可就算真的能离开了这个世界,又怎么样?”她终于完全不省人事。   在黑暗中睡了不知多久,久得像没有尽头,睁开眼,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东西,耳朵先听见一声欢呼!桑谷隽!是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最终陪在自己身边的还是这个男人,这个自己宁肯追逐死亡的也不愿面对他表白的男人。   燕其羽看明白了周遭的一切:这分明是桑谷隽为她营造的一个温馨的地方——全部用天蚕丝织成,不像一个房子,更像一个窝,或者说一个巢,更确切一点说,这里是一个超级大蚕蛹。蚕蛹里面,只剩下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   “你终于醒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桑谷隽明显却老多了,眼角竟然有了皱纹,两鬓的白发多了几倍——是因为自己昏迷了很久,还是因为他太过担忧所致?   “你那天吓死我了!还好我接住了你!你太乱来了!”   “对不起。”   “没什么啦。”桑谷隽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别再干这么冲动的事情了。我……我宁可一辈子不出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燕其羽心中一阵感动,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的。”桑谷隽说,“就我们俩,虽然寂寞了些,不过,有一个人陪着,不就够了么?外面那个世界,虽然人多得像黄河里的泥沙,但大多数人连找到一个让自己不孤独的人都不能够!”   “桑……”燕其羽一阵哽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接受他吗?也没什么不好的。两个人一起老去,就算最后没活出点什么东西来,也胜于一个人一生孤独。   “燕姑娘……我……”桑谷隽鼓起勇气:“答应我,好吗?”   燕其羽还没有开口,可她那默许的眼神却让桑谷隽两眼放光!不知为什么,燕其羽很能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狂喜之情。她心中一阵安慰:毕竟,能遇见这么一个因自己一个眼神而如此狂喜的男人,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我还能苛求什么呢?”   她张了张口,桑谷隽很激动地等着她的答案,因为两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能定下关乎两人一生的大事。   “我……我答……”   突然,外面一声鹰鸣,燕其羽脸色一变,脑子还没想清楚,人已经奔了出去!晴空万里,只有远处的一个黑点!是他!一定是他!   她奔回天蚕蛹,想拉桑谷隽出来:“桑谷隽!他……”突然整个人呆住了:蚕蛹中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对面一道裂缝,破裂的丝绸被漏进来的风吹得啪啪作响!一种揪心的痛把燕其羽整个人笼罩住了!那道裂缝让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刚才出帐那片刻桑谷隽脸上的抽搐!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她想呼叫,可却叫不出来。何况,真的不是那样的吗?   燕其羽颓然坐倒!她伏倒在地,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关 爱怨若浮云   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雒灵无声地叹息了一声:“第一个。”   于公孺婴一进到这个地方就知道周围充满了幻象——姬庆节说过,这里是个乱石岗,而不是眼前所见的莽莽荒原。不过,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想起了什么。   是了,大荒原,陶函南部的那个大荒原!那是他少年时驰骋田猎的乐园,也是埋下一生遗恨的伤心地。   “是为了勾起我的回忆么?嘿!果然是心宗的手段啊!”   前后左右都没有见到人。先他一步进来的桑谷隽和有莘不破都没见到,但于公孺婴反而安心。因为他清楚,如果现在见到同伴的话,实在很难说见到的人是不是真的。   然而自己该怎么样出去呢?他取出一箭,朝天虚发,久久不见那箭落下,心道:“难道连时空都被扭曲了?不对,心宗没这本事。除了聚集四门精要的昆仑,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难道这整个世界都是心幻么?那可就麻烦了,无论做什么都是白搭!”   “在想什么?”   于公孺婴一回头,看见了江离。他怔了一下,随机意识到这个江离不是本人,而是存在于自己心里的那个江离。   “嘿!出现的人居然会是你。”   “或许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是最好的商量对象吧。”   于公孺婴承认。其实,和这个“江离”说话,与自言自语没什么区别。   “雒灵在就好了。”江离说:“我们对这阵法却完全没有着手处。”   “何必事事依赖别人?”于公孺婴淡淡道:“只要保持镇定,心田不乱,对方也奈何不了我。那大祭师要同时困住我们四个,只怕精神的损耗也很严重吧。”   “只怕也没那么简单。”江离说:“一般来说这种心幻都会制造许多妖魔鬼怪的幻象来打击人,让人恐惧、愤怒、绝望……可这里却没有。”   “只要守得灵台清明,就没什么可怕的。”   “灵台清明?”江离道:“就算你的修为高深,但你的感情呢?”   于公孺婴心中突然一痛。   江离道:“你还是有破绽的。大概接下来出现的,就是你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吧。”   于公孺婴突然怒吼道:“走!”   江离叹道:“我只是稍微提起往事,你就沉不住气了?”   于公孺婴冷笑道:“我叫你滚,是因为你现在所说的全是诱人入魔的话。”说着拿起了弓箭,对准了江离。   “死灵诀么?”江离道:“那确实能杀死我——无论我是真实的,还是幻象。可是你别忘了,我可是你心里的江离啊。你杀了我……”   于公孺婴截口道:“就会把心里的江离给杀了,是不是?”   “应该是这样的。”江离说,“至于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也说不清楚,但总归不是好事吧。”   于公孺婴冷冷道:“你在我心里死掉最好,很多事情办起来我反而能放开手脚。”   江离叹了一口气,道:“真的这样么?嗯,大概是真的吧。”他一转身,慢慢消失:“我和你的关系并不大,你要驱逐我不难,可是……”   江离的幻象消失了,那句话还没说完,但于公孺婴却知道这句话的后半截是什么意思。   “大概接下来出现的,就是你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吧。”于公孺婴喃喃自语,重复着“江离”的话,嘿了一声道:“江离!无论真幻,你总能这样直接命中要害!”因为就在“江离”消失的地方,一个人影浮现出来。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于公孺婴叹了一声,扭过头去。但过了不到一会,他又忍不住转回头来。   眼前的银环褪去下半身的蛇皮,化作无忧城时的模样。   银环看着他,眼睛充满了欣慰:“你终于……找回自己了。”   于公孺婴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   于公孺婴就要说“我不和你说话是因为你是假的!”然而终于忍了下来。   “在无忧城……”银环回忆着:“你无数次几乎就要振作起来,但终于没有。你在陶函之海内的突然觉醒,在别人看来似乎显得很突然,但我却知道你不是。那几年里,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法子刺激你,你也无数次想动用你的弓箭,但最后那道堤防,你终于没有闯过来。你始终不愿拉响你的复仇之弦……唉,我到底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   于公孺婴还是没有开口,他的眼神也渐渐平静下来。如果雒灵看到他这定力,一定会赞叹不已吧。   “但你最终还是出手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的兄弟,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守护。我很高兴,真的,比看到你为了杀我而动手更高兴。所以我才跳进陶函之海……”   “你可以消失了!”于公孺婴冷冷道:“没错,你的存在对我而言是个没法解开的死结。但再复杂的恩怨,也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完结掉的。”   银环一阵黯然:“你是说,时间……”   “还有死亡!”于公孺婴道:“你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不再牵挂你,无论是情意,还是怨恨。你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一个完结了的过去。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走吧,就像刚才那个‘江离’一样消失吧。”   “是这样的吗?”银环的眼神更加黯淡了,于公孺婴却无动于衷。   “是这样的吗?”说话的不是银环!听到那个声音,于公孺婴全身剧震!他告诉自己不能回头,但他的颈项还是出卖了他!于公斛宁就站在他的背后,怨怼地望着他:“这妖女在你心里真的已经完结掉了?那你为什么不举弓把她杀了!”   于公孺婴的心开始滴血,他的弟弟——尽管他明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象——却仍尖锐得让于公孺婴难以抗辩:“杀了她啊!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在这个地方杀了她,以后就能彻底地忘掉她!那你就真的解脱了。”   于公孺婴没有动手。   “还是说,”于公斛宁的话像一杯毒酒:“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忘记她?根本就还舍不得她?这妖女的肉体是死了,可她却仍然在你心里活着!”   于公孺婴的手开始发抖。于公斛宁却没有停下:“同时活在你心里的,还有爸爸,妈妈,还有我那个嫂子,以及你那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世界死掉的儿女!这些人都死在对面那妖女的手下,而你却让他们死后仍然不得不和这妖女做邻居!你……”   于公孺婴暴喝道:“不要说了!”   “呵呵,不要说?”于公斛宁大笑道:“你凭什么阻止我?就凭你比我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哼,就算在你心里,我也仅仅是这么个无理取闹的形象,对吧!我就是要打击你,怎么样!”于公斛宁的脸笑得有些僵硬:“其实你要阻止我,根本就不用动箭。对吧?你手里还捏着一张王牌呢,把它掀出来啊。把它掀出来,你就连杀掉我的理由都有了!”   “不!”   “不?为什么不?因为你知道,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杀我!没错,我害死了爸爸,可你也害死了妈妈!你凭什么来处置我?哥哥。”   “别再说了!”   于公斛宁笑了,笑得很凄凉:“我只不过是个幻象,是的,你心中的一个幻象。改天你看到我——我的真人的时候,你会怎么样对待我呢?你也不知道吧?如果有人揭破了那层皮,比如那个什么都知道的江离,把这件事情公诸于世,那些自诩正义的人逼着你执行家法,你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于公孺婴道:“爹爹是自己去世的。他临终前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   “明白?”于公斛宁冷笑道:“明白的只有你吧?你在找借口!嗯,你为什么找借口呢?是因为顾及兄弟之情?不,不对,你是因为顾念这个女人。”   “不是。这根本就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你一天不忘掉这个妖女,你就对妈妈有愧!那你就没资格来杀我!你不杀我,只是因为你不想忘记那个妖女!”   于公孺婴想否认,但大汗淋漓而下,却连开口的力量也没有了。   “哥哥……”于公斛宁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于公斛宁道:“很简单。举起你的箭,用死灵诀把眼前那个女人解决掉!那就什么都解决了。说不定连这个什么心幻都破掉了!”   于公孺婴颤抖这伸手,取弓,拔箭。如果桑谷隽见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大吃一惊:这个鹰眼男人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箭尖闪现点点寒光,寒光上是将发未发的恩情与怨恨。   银环看着箭尖,这一次没有闪躲,也没有求饶,反而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于公孺婴的身子渐渐安宁下来,手渐稳,弦已圆。眼见箭将飞出,于公孺婴却突然整个人松弛下来,那一箭还没射出就已经连弓一起跌落在地。于公孺婴没有看于公斛宁,也没有看银环,而是望向一个无人的虚空,黯然道:“犬戎祭师,你赢了……”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一关 锦袍迷离幻   “没想到第二个是这个鹰眼男人。”雒灵很小心地守护自己的想法,以防被沼夷窃取,“沼夷这个阵法很厉害啊,让每个人暴露心里脆弱的一环,再把念头往坏处牵引。嗯,不过于公孺婴好像也没有完全上当。下一个会是谁呢?桑谷隽,还是不破?”   桑谷隽手按地面,感受大地的每一次细微的震动。   “这个世界是假的!”他感受到的震动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和最近的一次几乎完全相同。“大地的每一次震动都是完全不同的,但这次……嗯,这震动是留在我记忆中的震动。嘿,这么说来,这个世界也是我心里的世界了。”   举目望去,芳草茵茵,鸟鸣声声,分明是小扶桑园的再现!   桑谷隽和自制力极强的于公孺婴不同,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狱里面,他明知那些土偶是假的,依然看得如痴如迷。   “也许心宗的人真是我的克星呢。”桑谷隽想,伸手摸了摸身体的某处——那里,藏着有莘羖给他的“虎魄”。“还不到用的时候吧。而且,我还不是很了解这个东西。”   突然,林木间人影一闪,桑谷隽一惊,他惊的不是那人影的速度或敌意,而是那人影给人的熟悉感觉。   “姐姐!”   他冲了过去,但树木后面却什么也没有。   “我分明感应到了的,是姐姐,而且不是二姐,是大姐!”   尽管明知道那可能只是一个幻象,见到了多半有害无益,但他还是想看看。找了不知多久,终于忍耐不住了,右手撑住地面,“万岳千山,听我号令,地动!”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地震,把方圆三千里全部夷为平地。地皮翻了过来,淹没了所有的花草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戈壁、黄沙黑黑土。桑谷隽放声大笑:“果然是个幻境!嘿,要是我在现实中也有这么厉害就好了。”   他登上大地的最高点,终于望见另一个高地上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   “大姐!”桑谷隽招来幻蝶,飞了过去,渐渐飞近,他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那人背对着他,但桑谷隽已经知道不是他大姐——哪怕只是一个幻象。   “原来如此!”他满脸的亲切盼望化作咬牙切齿的狰狞!那人之所以会给他“桑谷馨”的错觉,仅仅因为披着一件天蚕丝袍!袍子的质地不是普通的天蚕丝而是将桑家嫡系血脉抽丝剥茧后织就的幻灵天蚕丝袍!   “嘿!好,很好。这个幻境居然能让我提前看到仇人!犬戎祭师,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天蚕幻蝶飞近那高地,在披着袍子那人不远处停下。桑谷隽喝道:“妖女,回过头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那人背虽然披着又宽又大的天蚕丝,但仍看得出是个女子。她对着桑谷隽,很安宁地坐着。听到桑谷隽的呼喝,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   桑谷隽一见之下,几乎跌下幻蝶来!转过头来的,竟然是雒灵!   “嗯,有个问题啊。沼夷的策略,是各个击破。在对付其中一个先把另外几个人迷惑住。”雒灵心道:“可她为什么要一个个对付呢?万一在对付其中一人的时候其他人趁机逃出去,或者攻进她阵法的核心怎么办?是了,我太高估她了。她不是不想一起对付,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付于公孺婴的时候,她已经显得有些吃力了。奇怪,她有四个帮手,再加上三十三万怨灵,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吃紧才对,难道她和师父的差距竟然有那么大?啊,不对,不是她太差,而是我们太强了!看来这些日子来大家的进境都很快啊。这样看来的话,等她对付完桑谷隽,只怕就没剩下多少力气了。”   桑谷隽收摄心神,怒道:“妈的!这算什么!那个犬戎祭师,这挑拨离间的伎俩也太明显了吧。喂,那个,那个假的雒灵,快把你身上那袍子除下来,要不然我看得久了,只怕连真的雒灵也会讨厌。”   那雒灵和真实中的雒灵一样,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桑谷隽追了上去,眼前人影一闪,被一个男人挡住了。有莘不破!   桑谷隽怔了一下,怒道:“假货!滚开。”   有莘不破也怒道:“谁是假货!”   桑谷隽指着他背后的雒灵道:“就算你不是假货,背后那个也绝对是!你就给我走开。”见有莘不破一动不动,桑谷隽怒道:“就知道你是个假货!也罢,我就把你们两个奸夫淫妇都杀了,免得给真的不破和雒灵丢脸!”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桑谷隽,你真的要和我动手?”   桑谷隽哼了一声,手一晃,骨鞭在手,向有莘不破砸去,有莘不破挥刀挡开,两人都是一震,有莘不破倒飞出去,桑谷隽则跌下幻蝶。   “这么厉害,难道你是真的?”   有莘不破不悦道:“我当然是真的。”   “真的更好。”桑谷隽说:“你背后那个雒灵是假的。你让开,我替你清理障碍。”   有莘不破回头看了看雒灵:“不,她是真的。”   “你昏了头么?”桑谷隽高声道:“你没看见她披着什么!天蚕丝袍!用我大姐的生命织就的天蚕丝袍。”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那天蚕丝袍在我仇人手上,怎么会是雒灵披着?所以,那雒灵是假的!”   有莘不破摇了摇头:“那是她一个故人送给她的。”   “故人?”桑谷隽呆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狂笑起来:“我懂了,我懂了!他妈的,这个世界里他妈的全是幻象。林木是幻象,山石是幻象,你有莘不破,她雒灵全都是幻象!妈的,为什么会这么真实!”   有莘不破耸了耸肩:“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桑谷隽却是一副痛苦的神色:“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想起这件事情?没错,我早就听说过,夏桀那个天杀的宠妃,不也是心宗的妖孽么?哼,我一直不肯去想这件事情,就是不想因此对雒灵产生罅隙啊。为什么今天却让我看见雒灵披着天蚕丝袍这么让人恶心的事情!”   他用骨鞭指着有莘不破:“你走开!我知道你是假的,可是……你最好自己走开!”   有莘不破摇了摇头,一步也不退却,雒灵走近前来,躲在有莘不破的背后。   “好!”桑谷隽咬牙切齿道:“都给我去死吧!”   他在这个世界用起任何玄功都得心应手,但对面的有莘不破也一样。桑谷隽召来泰山当头压下,有莘不破就用法天象地化作巨人把山顶开;桑谷隽召来地火焚烧千里平原,有莘不破便引氤氲紫气化出数十个大旋风把火吹乱。   “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赢不了你。”桑谷隽的力量已经到达极限了,但对面的有莘不破也开始喘气。“有莘不破,我知道你是假的,可是,如果在现实的那个世界里,要是发生类似的事情,你会怎么做呢?”   有莘不破没有说话。   “嘿,大概也会像在这里一样吧。”桑谷隽的脸渐渐坚毅起来,就像在巫女峰被有莘不破等人逼入死角那天一样,“我们是好朋友,可是对我来说,亲人的仇不能不报。就算这里是一个幻境,就算你只是一个幻象!嘿,不破,来吧,如果你可以的话,把玄鸟叫出来,让我看看你们商王族守护祖神的威风!衣被天下,护我山……”他的语声突然一窒,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样!   “护我……”他努力着,却没法出手!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心,不准他继续下去!“雒灵……原来是你。哈,果然,我一个人,斗不过你们啊。要是江离在这里……唉,罢了,他大概也会帮你吧。”   桑谷隽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单膝跪地,左手撑住地面不肯屈服。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帮他呢?于公孺婴?师韶?季丹雒明?这些人都对他很好,但要让他们在有莘不破和自己之间作出选择,桑谷隽没把握。加入陶函行伍之后,桑谷隽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独。   “除了我的亲人,还有谁会站在我这一边?”突然,远空飞过一片芭蕉叶。“燕姑娘!”桑谷隽一阵狂喜,却叫不出口。燕其羽似乎看见了他,又似乎没看见他,总之风中的芭蕉叶没有停留,渐飞渐远,终于消失在白云间了。   桑谷隽的心脏一阵纠痛,闭上眼睛,终于倒下了。   “那女孩子居然是本门弟子!”沼夷暗暗觉得不妥,可已经没余力去查清楚了。陶函商队那个叫有莘不破的首领已经凭直觉闯向心幻大阵的边缘,如果不把他扯住,被他闯出一片天地来,之前的一切将前功尽弃!   “没办法了,先对付这个男的吧!”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二关 进退长逡巡   有莘不破背剑横刀,在无数屋宇间乱闯。   “他奶奶的!这里怎么有这么多房子。”   “不破,你怎么说脏话,才离家多久,就学得这样粗鲁了!”   有莘不破没有回头,光是听见那个声音就已经吓破了胆子!他第一个念头就想逃,但却被那个声音叫住了:“让我见到了你还想跑么?哼,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想顽皮到什么时候!”   有莘不破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垂头丧气走来:“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心宗高手布下的阵势,虽然厉害,却还难不倒我。跟我来,这就回家去吧。”   “不要。”   “不要?你离家玩了这么久,还不知足啊。你知道你爷爷,还有你两个叔父有多想你吗?”   “我……师父,你教过我的,做事不能半途而废。我帮助姬家,不出手都出手了。放着邰城无数同胞在那里,也不能说走就走。”   “嗯,这句话说得很好,有君王之度。”   听到君王两个字,有莘不破却有些不高兴,尽管是嘉奖:“再说,也该先把雒灵救出来。”   “雒灵?是独苏儿的徒儿?”   “是啊师父。”提到雒灵,有莘不破有些兴致了,“她是我的……嘿,我妻子。”   “妻子?谁给你主持的婚礼?没你祖父允许,你就敢私自成亲?真是乱来!你都多大了,行事还这么糊涂!”   有莘不破有些脸红:“仪式什么不重要啦。”   “你真这么喜欢她?”   “嗯。而且……她有身孕了。”   “什么?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那我回去帮你和你爷爷说说吧。不管怎么样,回去以后,礼节要补办一下的。”   有莘不破听到回去两个字,有有些怔了。   “那女娃儿既然有了王族血脉,这件事便马虎不得。如今天下大势越来越向我们倾斜了。你这些日子来虽然胡闹,但送走了九尾,夏人母族之祖脉涂山氏没有几百年是恢复不了元气了。蚕从因你而拱手,也算是默认了站在我们这一边。姬家有复兴的迹象,经此一事,也必臣服。朝鲜乃我国后院。八大方伯中只有昆吾还冥顽不灵!它悖逆天运,焉能存活?一旦覆灭,再扶植季连氏代昆吾为祝融正宗,则普天之下,除夏人甸服之外尽入我王之手矣。嗯,不破,你的婚礼好办的隆重些,着各方来贺,也让天下人看看民心所向,天道所归。”   “雒灵还在那大祭师手里呢。”   “这有何难。为师在此,还怕谁来!我们救了她便回去。”   “不!我不要。”有莘不破本能地抗拒着:“我不回去。”   “不回去?那你想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师父,你让爷爷把王位传给叔父吧。”   “这是什么话!你两个叔父病痛缠身,当年归藏子卜过一卦,说他们难有子嗣,且壮年早夭,只怕这预言不幸是要应验了。就算你爷爷把王位先传给他们,迟早也要落在你头上。”   “我……我还有事情做。”   “事情?什么事情?”   有莘不破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有一个好朋友——比我性命还重要的朋友啦。他被都雄虺那厮……”   “不许用这些江湖言语!都雄虺怎么说也是前辈,你对他再怎么厌恶也不能无礼!”   有莘不破吐了吐舌头:“被都雄虺……前辈掳走了。所以,我无论如何要去救他。”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江离!是太一正师大人的徒弟,说起来也是师父您的师侄啦。所以我和他不但有朋友之谊,而且还是师兄弟来着,不能不救!”想起江离的身份,有莘不破心里又多了两分指望。在他心里,伊尹无论对谁都有压倒性的实力,心想师父既然到了,那犬戎大祭师多半手到擒来,费不了什么事。倒是江离那边的事情困难得多,在救人之后说不定自己还能趁乱逃跑。然而他错了。   “江离么……是你师叔继若木之后收的徒弟吧。他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不担心?”有莘不破急了:“他可是被都雄虺那厮……都雄虺大人抓住了啊!那血祖凶横残暴,江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我说不用担心就不用担心。江离既是你师叔的传人,他就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都雄虺大人多半是把江离擒到夏王都去了呀!那里可是他的老巢。要不这样吧师父,你联系上师叔,大家一起先到夏都把人救出来,其他事情……救人以后再说好吗?”   “这数十年来,血宗在夏都虽然经营得不错,但太一宗在那里的根基更深!而且太一宗和夏王室有很深的关系,你师叔要救他的传人,道理上先站住了脚。镇都四门谁敢对他不敬?登扶竟也没理由阻止他。甚至夏桀也未必会来干预这件事情。单他一个都雄虺,未必能占祝宗人的上风!”   有莘不破听得几乎绝望了。其实这些事情他心里也隐隐猜测到了,然而一来不愿意推脱救援至友的义务,二来不亲眼看见江离无恙他也实在不放心。但这时却没法去反驳老师的推论。眼见师父就要出手摧毁这个什么心宗的大阵,他心中隐隐盼望着那个心宗高手能多抵挡一阵,可是哗啦啦一阵响动,那无数房宇已经被眼前人举手间摧枯拉朽地毁掉了。空中一个人掉了下来,正是那大祭师,狼狈地在地上挣扎着,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身边那人。   “果然,没什么人能赢得了师父。”有莘不破心里更是绝望:“难道我就要这样跟他回去?不!不!”   “不破,你叫什么不?”   原来有莘不破心里想着,口中竟然忍不住叫了出来。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师父,我绝不回去。我要学季丹大侠那样,做一个游侠,一个自由自在的游侠。”   “不可能。”   “为什么!我明明就不想坐上那见鬼的王座!”   “每个人都有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但并不是一切都能如愿。那些挣扎在贫困愚弱中的人,他们天天盼望着能坐上那个位置,金银满山,锦衣美食,可他们却得不到。不破,从得不到这一点来说,你的处境和他们是一样的:上天给了你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运势、这样的能力、这样的胸襟,你就必须负起相应的责任。你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没人可以改变。”   “我可以!”   “可以?哈,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   “我不坐上去,难道你逼着我坐上去?”   “我逼你?不用我逼你,上天会让你坐上去的。不破,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被姬家的事情缠住?”   有莘不破犹豫了一下:“我看见胡人在屠杀同胞,忍不住出手,谁知道一沾手就甩不开。”   “这就是了。你不忍,这就是仁人之心了。”   有莘不破摇头道:“不是,这哪里是什么仁人之心!是个华夏子弟都会这么干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重要的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你做了什么。我再问你,你觉得这事麻烦吗?”   “那当然!”有莘不破道:“要不是被这事情给拖了后脚,说不定我已经追上血祖了。虽然我打不过他,但只要能缠住他,说不定能等到于公孺婴他们赶上来合围。”   “嗯,你觉得麻烦,但还是为了这千余同胞的性命而忍耐了下来,是不是?那我再问你,如果有比这些人多十倍、一百倍的人水深火热之中,你愿不愿意为了拯救他们克制一下你自己的心性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莘不破道,“可是师父啊,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我也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伟大的不是你,是你座下的王位!那是一个动一动就千万人人头落地的位置。你爷爷已经老了,你若任性一走,商王族的军民向谁效忠去?到时候非天下大乱不可。”   有莘不破迟疑道:“那就学尧舜……”   “不可能!政治是一个比人心还复杂的东西,它不是基于理想,而是基于现实,不是某个人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当前无论是从百姓的政治习惯看,还是从各巨头的利益格局看,都不可能重现你所幻想的禅让制度。”   “反正!”有莘不破咬牙坚持着不肯放弃:“总有办法的。我还有时间。”   “不破啊,徒儿啊,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没办法,人总要向现实低头的。这也是一种成熟。我原本以为你在外面闯荡了这么久,也该长大了。怎么还是这样天真。”   “天真?天真有什么不好?长大了又有什么好处?我宁可永远天真下去。”   “你再这么不切实际地固执下去,早晚会撞的头破血流。”   “我不怕。”   “那你的朋友呢?”   “朋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个自了汉啊。你周围有很多人在保护着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他们是处于真诚,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考虑,他们都会保护你,甚至会为了你而自陷危险之中。这你也不管么?”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三关 孤城危如卵   “朋友……”一想起那些朋友,有莘不破心口一热:“不用担心,他们都很本事。而且,我也会保护他们的。”   “你怎么还这么幼稚啊。能威胁你的危险也绝不是普通人所面对的危险啊。不破,难道你要等到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等到你的朋友都因为你的任性而烟消云散,才肯长大么?”   有莘不破听到这两句话心头大震:“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朋友离散……”他突然想起了在师父密室里找到的那具僵尸:“难道,在那具僵尸的眼睛里看到的,就是我的结局?不!不!”   他挣扎着,却没法自己解开这个心结,身子一阵摇晃,就要跌倒。   “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姬庆节望着那片迷雾,喃喃自语。然而他已经没心思去担心他的朋友了。犬戎的冲击一浪猛似一浪。   背后,他的副手南宫冯道:“少主,如果真要让开一个缺口,现在也该动手了。不然只怕阿修罗侯忍不住要动手了。”   姬庆节点了点头,传下号令。   十二连峰一阵移动,阵法的变动给八千犬戎巫骑兵带来一阵迷惑,几个将领都抱着谨慎的态度,但一个变数发生了:那头非龙非【奇】象非虎的怪物、血池里逃出【书】来的灵兽、三宝岭大盗【网】札蠃的坐骑紫蟗不知从哪里闯了出来,攻入十二连峰变动时发生的破绽。三队犬戎巫骑兵紧随其后也冲了进来。   “三千人!”姬庆节皱起了眉头。虽然这个破绽是故意露出的,但放进来的敌人数量却显然有些超过他的预料。“南宫将军,你亲自主持。一定要把他们困死在阵里。”   “那这里……”   “这里有我在!”   南宫冯领命去了。那三队巫骑兵进入十二连峰大阵之后便被切割开来,但仍有一队紧紧跟在紫蟗后面。紫蟗凭借直觉没有向大阵的核心闯,却向南方冲来。姬庆节大吃一惊,但阵前有五千巫骑兵步步进逼,阵内还要料理正向内阵冲击的两队人马,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收拾紫蟗了。   “怎么办?邰城现在防务薄弱,如果被他们突破大阵逼近邰城,这一千人加上那怪物,可抵得上数万大军啊。”   然而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队巫骑兵在拉婆门的率领下,跟随紫蟗突破了连峰大阵的边界,进入了这个近乎不设防的地方。   “哈哈!好!就让我们先端了公刘的老巢!”拉婆门并不回头攻阵,却向邰城疯狂冲去。这一千巫骑兵个个头顶弥漫着黑气,一千人加在一起便凝成一片黑云!邰城缺少大将,城头的箭射将下来,都被那片黑云反弹开去,哪里能奈何得了他们!紫蟗一冲一拱,低矮的城墙马上坍塌了一处,城头的将领几乎刹那间陷入绝望!   拉婆门狂笑声中,率领人马在城中左右冲突,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姬庆节远远望着邰城冒起道道浓烟,心里直滴血,几次就要率众回援救,但终于忍住了,知道一旦放弃这十二连峰大阵,就算来得及救回邰城的根本,西北华族也再无能够阻挡阿修罗侯铁蹄的屏障!   “杀!”与其说他是发令,还不如说他在泄愤:“给我杀!阵里的两千人,一个也别留下!”   拉婆门渐渐逼近邰城的内城,在这些巫骑眼里,那内城也不过是大一点的屋子罢了,他们又以为公刘被牵制在前方的十二连峰大阵,因此全无顾忌。然而他们不知道,在内城之前,还停着陶函商队的铜车。   四大长老眼见事态紧急,赶忙聚集众人会议。以身份论,这里自然以芈压为首,但在众人眼中,芈压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哪里能够决断大事?不过礼貌上还是要通过他来发令的。   苍长老道:“得赶快布开车阵!”此刻陶函的车队虽然也粗粗围拢,但邰城中并无一块足够大的空地让车阵从容布开,因此只是扭扭曲曲地连在一起,处处都是破绽。   昊长老却道:“这地势,哪里布得开?”   芈压虽然聪明,但遇上这等大事,一时却没主意。突然一个人道:“用天火焚城,把前面这片民房烧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芈压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白衣人,他虽然和众人站得很近,但所有人都有一种看不清楚他面目的错觉。   只有芈压大喜道:“大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几个长老听了芈压的话,看来这人是友非敌,心中微微放心。   大头微微一笑,道:“得快,等那些人冲近来就来不及了。”   芈压快步跳上最前沿的车顶,看了一眼前面的民房道:“要是用天火焚城,那里面的平民怎么办?”   “你让天火焚城慢慢压下来,里面的平民见了一定会逃走的。”   芈压知道这样多半还是会伤害不少人,有些犹豫:“要不,等来犯的敌人靠近我用火龙火鸦解决就是了。”   “看那片黑气,来犯的人不是普通士兵,你又伤势未痊,只怕一时杀不干净,被他们闯进来,你的属下非伤亡惨重不可。”见芈压还在犹豫,大头道:“大丈夫临机决事,要果断,不要婆妈!”   芈压一咬牙,道:“好!”手一指,无数火龙火鸦火鹊向天空冲去,在那片民房上空聚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这个“天火焚城”尽管规模略嫌弱小,但在普通人眼里还是觉得很恐怖,躲在民房里的平民见了,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自相践踏,火还没压下来,先死伤了不少人。   那边拉婆门见了这异象也颇为惊疑:“邰城中还有高手!他要干什么?”率领骑兵左右冲突,一时却不敢向那巨大火球所在的方向冲去。   天火焚城终于压了下来,邰城各种建筑都颇为简陋,这片民房更是不堪一击,刹那间便被压塌烧平。芈压见还是有不少人来不及逃出来,心中不安。旁边苍长老催促道:“芈首领!”   芈压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苍长老传下命令,早就执戈待命的陶函勇士驱使山牛,拉动铜车,向北轧来。芈压驱赶火势向北烧去,渐渐前推有百步之遥,形成一道火墙。牛蹄车轮踏着灰烬,也辗坏了不少尸体。   “布阵!”   这声号令好生响亮!拉婆门粗通华语,听到火墙后传出这个声音,心知不妙,率众冲来,一时间却别火墙挡住。陶函商队趁着这段时间却已经把车城布开,车城一成,陶函勇士心头一安,士气百倍!   芈压渐感虚弱,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然而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商队的最高领导,不能退却,勉强立定,但那火墙,却渐渐熄灭了。   拉婆门率众冲来,紫蟗一马当先,却被狻猊扑上来咬住脖子,两头猛兽在阵地中央翻滚厮杀。紫蟗身体庞大,但狻猊却远为灵活——这一年来和芈压相处得久了,得到主人重黎之精的培锻,竟然还能喷火!   苍长老喝道:“放箭!”第一轮箭雨遇到那片黑气有如泥牛如海,全无效果。昊长老惊道:“有妖术!”   苍长老喝道:“用辟邪之箭!”   陶函箭手一齐取出画有符咒的羽箭,一齐拉弓,一齐震弦!苍长老在箭发的同时喝道:“辟邪!”陶函箭手精擅连珠箭法,陶函四老轮流念咒施法,箭雨一阵接一阵,竟似没有间隔一般!   巫骑兵已经冲到五十步外,但每冲近一步,便有数十人落马,冲到三十步外,人马竟然损失了接近两成!拉婆门大惊:“邰城还有这样的劲旅在!”这时已经离得近了,眼看着眼前那堡垒竟然是青铜筑城,防御森严,心下更是吃惊,不敢强攻,布勒着后退,待撤到百步开外,又损失了过百人!   四长老见敌骑退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们几个用以发动辟邪箭的法力也已消耗殆尽。   桑家的将领右进宝道:“不能停下,得逼过去进攻,不给他们造成压力,他们会再次来骚扰的。”   “进攻?怎么进攻?”阿三道:“就算我们的精锐全跨上风马也不过百来骑兵!寡不敌众,而且那些胡人有妖术,没有辟邪箭,我们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右进宝道:“看我用挪地之术!”   如果桑谷隽在,动一动手便山崩地裂,左招财右进宝没有这本事,但两人联手,令车城北面的地面稍稍下陷,南面地面则稍稍垄起,就像一层又一层的土浪,推着车城缓缓向前移动。   拉婆门本来正想试着从侧翼进击,突然见眼前那铜城竟然向自己逼来!不禁叫道:“见鬼!这些华族,古怪东西真多!青铜做的城堡居然也会动!”   双方这么一对峙,邰城的驻城将领得到了一点时间,整顿兵将,渐渐围拢在陶函车城两旁,随着车城的移动向拉婆门逼来。邰城驻城兵将拦不住巫骑兵的铁蹄,但人数也有近万,依托着这个铜城前进,足以给拉婆门造成不可战胜的压迫感。   “罢了。这么一闹也够了。回去吧。”却不笔直向北,在城中左右冲突,杀掠来不及逃到车城后方的平民。紫蟗一时制服不了狻猊,见车城逼来,也舍了对手,跟随大队大肆破坏。   芈压眼看着胡骑在自己眼皮底下杀戮平民,想喷火,却吐不出半点热气来。回头想向大头求援,却再找不到那神秘男人的踪影。   邰城将兵有一部忍不住,不顾命令冲了过去,却瞬间被那队巫骑兵冲散杀败。铜城移动缓慢,比不上巫骑兵的灵活,但仍把胡骑一步步逼出了城外。   在远方,姬庆节关门打狗的行动也已经接近尾声,然而他却一点也不高兴,直到看到远处一道孤直的狼烟冲天而起,才转忧为喜:“居然守住了!”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四关 一死重千钧   拉婆门临退之时,命令属下活捉了数百邰城的老弱平民,驱赶他们向十二连峰大阵冲来!   “怎么办?”南宫冯问道。   姬庆节知道,如果要把这队巫骑兵困死,就得先对那些平头百姓动手。他叹了一口气:“放他们回去。”   “可是,就算放他们回去,胡人也未必会放过这些百姓。”   “我知道。”姬庆节说,“明知是徒然,我也没办法向治下的子民动手!这大概就是我们和那些蛮族的区别吧。”   南宫冯也感到无奈,只得放拉婆门等穿过大阵。拉婆门退出十二连峰大阵之后,犬戎方面也收兵了。   这一仗下来,犬戎损失了近三千精锐,而邰城也遭受到严重的破坏,双方都觉得损失惨重。姬庆节正在烦恼,属下来报:“申屠族长出阵救人去了!”不由得大吃一惊:“救人?救什么人?”   “那队巫骑兵掳走的几百个人里面,有不少是申屠氏的人。听说有人看见申屠族长的儿子也在其中。”   姬庆节怒道:“糊涂!糊涂!这个时候出阵,哪能救人?枉自送死罢了。”   南宫冯道:“要不要派人接应?”   姬庆节苦笑道:“接应就有用吗?再说,我们还有余力去接应吗?”   姬庆节烦恼的时候,阿修罗侯那边也暴跳如雷。这八千骑兵可是牺牲了五万犬戎精锐、大祭师沼夷耗时三年才培养出来的。此外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更是不可胜计,没想到才开仗就损失了超过三成,而公刘居然到现在还未出手!   “这见鬼的十二连峰,真不好对付!”正迟疑在进退之间,属下报道:“营前抓到一个奸细,他自称是申屠氏族长申屠畔,求见大王。”   “申屠畔?把他宰了祭旗……且慢!”阿修罗侯转头问拉婆门:“你们冲进阵的时候,这家伙是不是其中一个主持将领?”   “是,属下远远望见他了。”   “好,你亲自把他请进来。”   申屠畔跟在拉婆门后面,双眉紧锁。“姬庆节那毛头小伙子,果然不能依靠!”然而自己该怎么办?真的能救回儿子和族人?   “你就是申屠畔!”   申屠畔惊醒过来,一抬头,见到了北极高峰般的阿修罗侯,一种强大的压迫力压得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跪伏,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起了一个身着粗衫的老人,“他们犬戎现在是强大没错,可我们轩辕子孙自有自己的高贵处,不可轻易妄自菲薄。”这念头只支持了他一会,随即想到自己早已背叛,哪里还有资格获得公刘的精神支持?双膝一软,终于跪倒。   阿修罗侯似乎笑了:“你这次来,可是来告诉我十二连峰大阵的破绽?”   申屠畔心中一颤,这当然不是他此来的目的,但要救回儿子和族人,哪有可能不出卖些重要的情报?   “怎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我只知道很少的一部分内容。”   “哦——”阿修罗侯似乎微感失望,随即道:“不要紧,说来听听。”   “大王,申屠畔万死,能否先见见犬子?”   阿修罗侯皱了皱眉头:“什么?”   “犬子……我儿子和许多族人让拉婆门大人擒拿过来了,我想……”   阿修罗侯的声音冷得像冰山窟窿里吹出来的风:“你敢跟我讲条件?”   “不……不敢!”   阿修罗侯神色稍缓:“你放心,你既然投靠我,申屠氏一族便算是我族新民。我不会为难他们的。待此事一了,便把他们编入我族行伍。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编入犬戎的行伍?申屠畔突然一阵茫然。当初在危急之际答应了犬戎方面的条件,但现在想起,自己的族人还能习惯从衣冠重归蛮夷吗?特别是在被公刘唤醒了虞夏正溯的强烈意识之后。   “怎么?”   “这……我……”   如果阿修罗侯擅加引诱,也许申屠畔很快就抵受不住。可惜他的耐性并不好,再加上方遭新败(在他看来),心情更是恶劣,浅演之民族,视武力高于一切,阿修罗侯暴躁之下,想到的不是诱惑,而是威胁:“把他的族人给我带来!”   申屠畔心中一震,眼见就要见到自己的族人了,但眼前这个酋长的声音里似乎饱含怒气,到底是福是祸,可真难以预料。   百余人被绑成一串,蹒跚走近帐前。申屠畔听见脚步声,脸上一热,倏忽站了起来,阿修罗侯见他不得自己命令自行起立,心下更怒。   申屠畔还没细看,一个稚声已经叫了起来:“爸爸,爸爸!真是你,你来救我们对吗?”   犬戎的卫士喝道:“别吵!”   这百余人里申屠氏的人占据了大多数。内中一个老人见识较广,见申屠畔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没有绑缚,以为是邰城方面派来的使者,大声道:“族长,您回去对公刘大人和庆节大人说!轩辕子孙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不要为了我们这些老弱受到牵制!”   “啊,爸爸,你是庆节哥哥派来的吗?哼!你放心,小达紧记你的教诲,丘爷爷不怕死,我也不怕死!”   阿修罗侯大声冷笑,申屠畔心中一阵绞痛。看看自己的儿子,之间他脸上全是伤痕,看来吃了不少苦。然而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却单纯地充满了信任和希望。申屠畔只看了这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不敢想象儿子知道真相之后整个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怎么样?想好没有?”阿修罗侯的话里充满了不耐烦。   刚才那个申屠氏老人大声道:“族长,千万不能为了我们答应任何屈辱的……”他还没说完,阿修罗侯怒气抖发,一个犬戎卫兵会意,一棒把老人的脑袋砸得稀巴烂。   俘虏们一阵骚乱,但在刀棒之下终于恢复了秩序。小达今天见到不少杀戮,但此时还是吓哭了,口中说道:“爸爸,小达不怕,小达不怕,我只是心里难过。”   申屠畔看着那个倒下的老人,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阿修罗侯冷冷道:“你可以慢慢想的,从现在开始到轮到你儿子,还有一点时间。”   申屠畔一惊,马上省起他这句话的含义,惨呼道:“不!”   拉婆门亲自走过去,举刀大声道:“跪下的,不杀!”他的华语说得不是很准,但人人都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最靠近他的一个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割断了喉咙。   拉婆门一步杀一人,每一步踏出都会顿一顿,每个人都杀得极有节奏,以让未死的人有投降的余绪。集体的恐惧让整个俘虏队列又是一阵骚乱。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跪下,马上会跪倒一大片。但他们看处于领袖地位的申屠畔没有跪,便都硬顶着。百余个面临死亡的人互相看到各自眼中的恐惧,又拼命地为其他人打气。小达大声叫道:“我不怕,我不怕,我不跪,我不跪。”可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和他绑在一起的一个小女孩一句话也不说,用手撑住他,不让他跌倒。   “哼,不错嘛,头儿骨头软,底下的人骨头却都硬的很。”   这句话仿佛直接刺中申屠畔的心脏,然而在儿子面前,他还是没办法跪下。   阿修罗侯道:“你今天既然不肯开口,当日何必向我投诚?你既已向我投诚,此刻何必死顶着不开口?别人有为公刘效忠的立场,你却早丢掉了,不是么?快点说吧,免得你族人枉死。”   一些俘虏听了这几句话,开始怀疑地看着申屠畔。小达也怔住了,叫道:“爸爸……”   爸爸……这声称呼是这样的软弱,申屠畔没敢看儿子,但听了这句叫唤也马上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在怀疑了。这个声音里的怀疑很微弱,但即使是这样,申屠畔也受不了。   “爸……爸爸……”   申屠畔陡地跳了起来,冲着小达暴喝道:“不许这样叫我!”   小达被父亲的突变惊傻了,如果不是身边有个女孩子咬牙撑住他,他非跌坐在地不可。   申屠畔红了眼睛,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个人的生死荣辱,族人的长远考虑,全部抛在一边。抽出藏在鞋底的一柄小刀向阿修罗侯扑来。   阿修罗侯也呆了呆,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挡,一股寒气把申屠畔瞬间冻毙。但申屠畔这一冲之势甚猛,竟然撞到了阿修罗侯身上,被阿修罗侯震开,碎成十几块,跌落在地上。   现场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步步杀人的拉婆门。小达大叫一声要扑过来,却被扯住。拉婆门举刀就要砍下他的脑袋,一直呆在小达旁边的女孩子挺身过来,却哪里能阻挡住这一刀的来势?两个弱小的身体一起断成两截。   一直温顺的俘虏们暴动了,当然,暴动的结果是一个个人头落地,只留下最后十个人——这十个人是留下来清理尸体的。   十个幸存者在大刀下把同胞的尸首件件捡起来,堆成一堆。他们知道,自己也仅仅是比同伴们晚走一步罢了,等这繁琐的捡尸工作一完成,便是自己下黄泉的时刻。这十个人都显得很害怕,但手里抓着族人的尸体,却没勇气向那群野蛮人跪下,因为死去的人正在看着他们呢!   就在他们准备受死的时候,尸体堆上突然出现一个美少年。美少年扫了一眼看清周围的情况,叹道:“唉,又弄错地方了。”   拉婆门大惊:“是那坐芭蕉叶飞的小子!”   阿修罗侯正要出手,美少年周围的空间一阵扭曲,他自己、尸体还有尸堆旁边那十个幸存的俘虏一起消失了。   阿修罗侯看着尸体消失后那空荡荡的地面,喃喃道:“他们轩辕子孙,还真是难以理解……”   他说的是川穹么?也许不是。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五关 深仇数十载   川穹的突然出现让姬庆节大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这美少年可能就是从邰城来十二连峰大阵路上,有莘不破提起过让他留意的“燕其羽的弟弟”。   “川穹?”他口中问道,眼睛却盯着那堆尸体——还有十个还活着的人。   “嗯。”川穹没有问姬庆节为什么知道他,只是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坐在芭蕉叶上的女子?短头发。”   “你是说燕其羽么?”   “嗯。这里好像很多人都认识我姐姐。”   “我是邰城的姬庆节。你姐姐是我的贵客。”姬庆节……好像听谁提起过。然而川穹留意的是这个姬庆节下面那句话:“她进那个迷阵去有一阵子了,有莘、桑谷隽和于公兄他们也都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我正担心呢。”   “啊!那片迷雾吗?”   “对。是犬戎祭师布下的阵势,里面一定机关重重。虽说他们几个都身怀绝技,但进去这么久也没消息,实在让人担心。”   川穹喃喃道:“我和有莘不破他们分手是为了要去找姐姐,谁知道到头来却是他们先遇上了。”不再说话,一转身,就要凌空迈过去。   姬庆节叫道:“等等。你能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么?”说着指着那堆尸山。   “我也不知道,我误闯那些胡人的大营,顺手把他们带出来的,那不是还有几个活着的吗?你问问他们吧。”说完便消失了,跟着出现在那片迷雾的边缘。   姬庆节虽然听有莘不破提起,但见到这神技还是怔了怔,喃喃道:“有莘兄的朋友,真是一个比一个奇特。”   川穹俯身望着眼前的迷雾,心中有点犹豫:“好像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啊。是胡人军营里那个女人布下的么?多半有些古怪。要不要现在就进去呢?还是再看清楚些?”这些日子和各种人打过交道以后,川穹也开始在行动之前用点心思了。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心幻大阵起了剧烈的变化。   有莘不破心情正自低落,背后的天心剑突然震动。他蓦地清醒了几分:“雒灵!是你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么?”   抬头再看眼前的师父,心中起疑:“师父的言论反应怎么和我预想中一模一样啊,一般来说,他的话总比我心里能想到的道理更高明些才对,而且每次总是把我往乐观和善意的方向上引,难道……”   他突然拔出鬼王刀,向师父砍去。   “不破!你疯了么?”   鬼王刀一个照面就被夺走了。有莘不破一呆:“真是师父啊,别人的话可没这么厉害。”然而背后的天心剑又鸣叫起来了。有莘不破再次警惕:“不对!刚离家的时候,我和师父的差距是很大没错。可这一年多来,我的功力突飞猛进,师父所达到的境界却早已进入稳定期,一停一进,不可能还是那么大的差距!”   想到这一点,有莘不破把天心剑拔了出来,天心剑一出鞘,眼前的景象登时出现扭曲——包括人和物!   “幻象!果然是幻象!”   有莘不破倒转天心剑,往地上一插,伊尹、沼夷、坍塌的宫殿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怪石棱橧的山坡。   沼夷心头大震:怎么回事!是谁破了我的大法?   眼前一晃,闪过一个黑影。   “谁!”   黑影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全身裹在黑袍中的女人。   沼夷不禁失声叫道:“师姐!”   “师妹,好久不见。”   “是你!原来是你坏了我的大事!”沼夷厉声叫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眼前的女人笑了:“来看你啊。你一走,我一个人在谷里可多寂寞。”   沼夷怒道:“少在这里假惺惺!当年若不是你引诱得他去做什么长生梦,我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啧啧,妹妹你可真冤枉我了。我何时对妹夫用过心术了?我不过一不留神,泄漏了不死果的传说而已。”   沼夷怒气更甚:“你没用心术?哈!你没用心术?可你的‘一不留神’的一句话却毁了我一生!我当时什么都不要了,连掌门的位置也不跟你争了,只想在无忧城做个小妇人,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她越说越激动:“那场变故之后,我就知道我完了!我一口气迷死了十几万男人,每天晚上看着那些男人的怨灵在我梦里飘来飘去,我竟然不觉得讨厌!紫奴来告诉我我儿子的消息,我居然也不怎么激动。见到了杀子的仇人,我居然也没有激烈的报仇冲动——我的心,就像变成了一滩死水。人活成这个样子,到底算什么啊!”   黑袍下的女人低笑道:“那不是很好吗?什么也不动心,这是很高的境界啊。”   “见鬼!”沼夷几乎怒吼起来:“如果本门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这个鬼样,那就是活见鬼了!独苏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嘿,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好吧。哼!是了,你被有莘羖甩了,于是疯了,才来拆散我们,是不是!”   对面的女人却没被她激怒:“是么?”   沼夷大笑道:“一定就是这样!就像那次变故后的我一样,看不得天下有情人得偿所愿。看见别人好,我心里就难受!你也是这样的!一定是!哈哈,真是好笑,师父千挑万选,最后竟然把掌门的位置传给了你这样一个疯女人!”   黑袍下的女人双眼突然冷了下来:“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沼夷大笑道:“你要干嘛?杀我?哈哈,来啊,来啊。活到现在,我实在很想看看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那你就去死吧!”   姬庆节远远望见那迷阵的雾气消散,跟着感觉到有莘不破等或强或弱的气势,知道这一仗是赢了,心中大慰。问起申屠氏幸存者在犬戎军营的见闻,不禁为申屠畔而唏嘘。   南宫冯道:“不能让申屠畔白死!我们反攻吧!”   “反攻?我们所依赖的是十二连峰大阵。出了这个阵势根本就没法和阿修罗侯抗衡。”   “城主呢?他老人家到底……”   姬庆节道:“爹爹的意向,其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无论如何,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不要想着去依靠他老人家的力量!”   眼见对方动手,沼夷却在一种奇特的心境中放弃了抵抗,闭上了双眼待死。突然心里一阵抗拒,倏的退开,叫道:“破!”   黑袍人突然消失了,却有几个年轻人呈弧形包围着自己,正是有莘不破、于公孺婴、燕其羽、桑谷隽,以及那个藐姑射的传人。   “心幻居然被反弹了回来!”沼夷心中一惊,除了有莘不破和川穹,其他几个人都有些颓靡。有莘不破似乎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大步向她走来:“雒灵呢?快还给我!”   沼夷感到拘囚雒灵的方向传来一阵只有心宗高人才能感觉得到的窃喜,心道:“这下真是阴沟里翻船,我竟然被独苏儿的徒弟给骗过了!这小妮子现在全不掩饰自己的心声,当我是死人了么?”   此时心幻大阵已破,犬戎四祭师也早被制伏。眼见有莘不破拿着天心剑逼迫过来,沼夷知道今日败局已定,取出一片白羽,冷笑道:“小子,和独苏儿的徒弟在一起,小心被她吃得骨头也没剩下!”在白羽上注入心念,随手抛出,向拘囚雒灵的地方飞去。   于公孺婴在破阵之后便一直面无表情,这时才道:“不破,跟着那片羽毛!”   有莘不破舍了沼夷,跟随而去。川穹道:“姐姐,我去把羽毛捡回来。”也追着有莘不破去了。   破阵之后桑谷隽发了好半天的呆,这时听川穹叫唤燕其羽,醒转过来问道:“燕姑娘,你没事吧?”   燕其羽不敢看他,也不敢不回答他。嗯了一声,道:“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今天……太累了。”   那边有莘不破跟着白羽,在羽毛跌落的地方举剑虚劈,斩破幻象,果然见雒灵被丝绸捆住手脚,坐在地上,心头狂喜,把刀剑都丢了,冲过去撕裂绸缎,把她抱了起来不停转圈。   尾随而至的川穹捡起白羽,看着雒灵搁在有莘不破肩头上的笑脸,一阵惘然:“她为什么笑得这样高兴?”   雒灵小口张了张,似乎就要说话,有莘不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止转圈,揽着雒灵,声音变得无比怜惜温柔:“哎哟,不好,忘了你怀孕了。灵儿啊,为什么你有身孕了却不告诉我?要不是燕姑娘,我还完全被瞒在鼓里呢。你不知道,这两天我可多担心你!孺婴老大一开始老说不用担心你,那是他不知道你怀孕了。这两天没吃什么苦吧?可别动了胎气。”   川穹对这些男女情事不甚了了,然而见雒灵眉花眼笑的俏脸突然黯淡了下来,也猜到有莘不破大概是说错了什么话了。至于有莘不破到底说错了什么,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得。“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吧。”拿起白羽,转身就走。   他背后那对男女,相拥着却看不到对方的脸,也猜不透对方的心。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六关 化作尘与埃   于公孺婴等精神不济,有莘不破救雒灵心切,川穹立场超然,沼夷因而得意逃脱。   她的体力并没有明显弱化,可心幻大阵被破的那一刻被雒灵透过天心剑反攻,心魔重生,虽然守住了最后一关没有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但这次失败对她信心打击之重却是远超自己意料之外。   “必须想办法杀了那个小妮子,不然我被这种失败的阴影压着,永远没法保持宁神净念的心境。”   “你连神宁念净都没法保持,心里又存着阴影,还妄想能胜过她?”   “谁!”   一道幽影闪过,一个美得令人情愿为之疯狂的女子,披着一领华丽得令人心碎的丝袍。   “独苏儿!不,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你若是在感应我之前先看我一眼就不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丽人笑道:“我们心宗总是这个坏习惯,不先用眼睛,先用心。”   “我们心宗……你也是沼夷的徒弟?”   “嗯,说起来,我似乎还应该叫你一声师叔。不过师叔啊,你这次也太窝囊了吧。我那个小师妹才多大年纪,你居然败在她手上。亏得师父当年还常在我面前盛赞你功法玄深呢。”   沼夷警惕之心不减:“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大夏王都享福么?”   “享福?”丽人道:“别人不懂也就罢了,师叔你还不知道吗?陪伴着一个手握大权的男人,真的是一种享福么?”   沼夷眼中一阵黯然:“你说的没错。有时候,那也是一种痛苦。”   “师叔你都有这种感觉,更何况是我。唉,夏王都,可远非无忧城可比。”   沼夷道:“可我还是感到你过得并不痛苦,是么?”   “那当然。”丽人笑了,那笑容美得连精通惑术的沼夷也感到一阵迷离:“毕竟他是那样好的一个男人,对我又是那样千依百顺。我这一生最庆幸的,就是遇见他。”   沼夷不禁呆了。当年……她不也这样么?   “师叔……”丽人道:“当年你一定也像我这样幸福过,后来为什么又……”   “别提了!”沼夷似乎有些激动:“都是命!”   “命么?”丽人喃喃道:“如果命运也给我们安排一个不好的下场,那我该怎么好?”   沼夷突然狂笑起来:“没办法的,没办法的。”   “但我们说不定也会幸福的,不是吗?”   “幸福?”沼夷狂笑道:“不可能!心宗的女人只有三种结局:被心爱的男人抛弃,被心爱的男人杀死,和心爱的男人一起死!独苏儿没逃过,我没逃过,你也不可能逃过!还有你那个小师妹,她也没法逃过!”   “没法逃过?完全没可能吗?”   “完全不可能!”沼夷的眼睛里闪烁着报复的快感,眼前的丽人和她没有什么仇怨,但她却看不得对方幸福快乐:“这就是宿命,千百年来谁也没法打破的宿命。”   丽人的眼睛仿佛一阵黯淡,但慢慢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沉醉的幸福光华。   沼夷忍不住道:“你不信我的话?”   “我相信。”丽人道:“可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以后遭遇到躲不开的不幸,我毕竟曾经快乐过了,不是吗?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了。不幸可以摧毁我们的将来,但是它没法改变我们幸福的过去,因为它已经过去了,已经是一个事实了……师叔,你说是么?”   “不!不是!”沼夷吼道:“你经历过那段苦难之后你就会知道,过去也是可以改变的!”   “改变的只是对过去的看法吧。”丽人道:“也许你现在回想起当年的幸福时光也会觉得痛苦,但那并不是过去改变了,而是现在的你改变了。师叔,用一种脱离的心态想想,其实,当年你也曾经很满意那段生活,不是吗?”   沼夷没有接口,仿佛几十年前的欢声笑语正一一在眼前晃过。没错,那个时候的自己的确很快乐——正因如此,反而令现在更加痛苦。   “师叔,想起来了,是不是?其实,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女人罢了。一生中有过一次曾经的幸福,不已经是一种庆幸了么?比起来,人世间多少人连这种短暂的欢愉也没有过。”   “可那也太短暂了,既然让我们拥有过,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失去?既然明知我们一定要失去,为什么当初我们不懂得拒绝?”   “我们不是不懂得拒绝,而是拒绝不了。师叔,你想想你和他的初遇……你其实明知没有好结果,但也无法拒绝,不是吗?”   沼夷彻底迷离起来,初遇?那是她一生中最脆弱的一刻,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想起那一刻的心情了?一年?十年?二十年?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睛湿润了,“哈哈,我……我那时候可真傻……”她的话似乎在呻吟,又似乎在叹息。眼帘垂下,两滴眼泪滚了下来,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   丽人舒了一口气,转身笑道:“师父,弟子这招‘伤心’用得如何?”   “唉,你师叔最终没法拒绝那一刻。”岩石后垂下一道身影,“虽说她被雒灵所伤,但若不是那次际遇那般刻骨铭心,又哪里会这么容易中招。”   “嗯。”   “往事已成时空中的埃尘,多说无益。为师没多少时间了。你快去把你师妹找来。不要让别人发现你,特别是别惊动公刘。”   “我知道。只是师叔的遗骸怎么办?”   “等藐姑射来了,请他一并把我们送往昆仑吧。说到底我们也是师姐妹,有她陪我走完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程,彼此都少几分寂寞。”   姬庆节见有莘不破等平安归来,甚是欣慰。   不管是于公孺婴还是桑谷隽,似乎都还没有完全摆脱心幻大阵的影响,只有有莘不破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一见到姬庆节就叫嚣起来:“反攻!反攻!庆节兄,大反攻!”   姬庆节看看于公孺婴,看看桑谷隽,再看看燕其羽和雒灵,道:“不如先歇歇吧。于公兄和桑兄似乎都疲倦得很。”   于公孺婴没说话,桑谷隽强打精神,道:“我不要紧。”   有莘不破道:“不能等了。那个什么犬戎祭师趁我去救雒灵逃了,但现在多半还没恢复过来。胡人少了她——还有那四个祭师,实力想必大挫,我们得趁胜追击!要等孺婴老大他们恢复过来,那大祭师多半又要摆弄什么阴谋。”   桑谷隽附和道:“有理。”   姬庆节依然持重:“但是阿修罗侯……”   有莘不破道:“孺婴老大看样子好像没什么精神,就让他在这里坐镇。你、我和桑谷隽,还有……”转头问燕其羽:“燕姑娘,你怎么样?”   从心幻大阵破灭之后,燕其羽便一直向陪伴在身边的川穹讲述姐弟俩诞生的经过和遇见陶函众人后发生的故事。这时候听有莘不破问起,还没说话,川穹先摇头:“你们的事情,我们不想插手。”   有莘不破一听呆住了,燕其羽也是一怔。   桑谷隽道:“这毕竟关系到西北华族……”   “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川穹道:“在天山,姐姐和你们联手,只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但现在,阿修罗侯对我们来说只是一路陌生人罢了。西北华族是你们的同胞,但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们不属于任何民族。我们仅仅是我们,两个凭空被人造出来的人而已。我甚至连自己为什么懂得思考都不知道,连自己那点可怜的记忆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有莘不破忍不住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或许是吧。”川穹道:“但还没有朋友到要帮你们杀人。是吧。”   奇?这下不但有莘不破,连桑谷隽也懵了。于公孺婴却道:“不破,他说的没错。当初我们邀燕姑娘同行,双方并没有互相承诺什么。至于天山上的事情,彼此恩怨两清,各没拖欠。”   书?“可是……”桑谷隽道:“大家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望向燕其羽,燕其羽却低着头没看他。   网?川穹道:“姐姐。我们还是回天山吧。这里人太多。我不大习惯。”   桑谷隽大是紧张,心里哪肯放他二人走?但挽留的话却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幸好听燕其羽小声道:“我……很累。想歇歇。”桑谷隽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莘不破听出燕其羽有不舍之意,忙趁热打铁:“不如先回车城歇歇吧。在那大祭师的幻阵里面,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燕其羽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川穹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我陪你进城吧。”   有莘不破对雒灵道:“灵儿,你也先回去歇歇吧。”   雒灵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川穹叹息一声,道:“既然这样,大家一起走吧。”   看着三人一起消失的地方,有莘不破吐了吐舌头,说道:“燕其羽这弟弟长得好,本事也了得,就是有些不近人情。莫非我们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得罪了他,惹他生气?”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七关 子夜离魂梦   燕其羽抱膝而坐,突然听见北边杀伐之声大作。虽然隔得老远,仍能想象到前方战况之激烈。   “弟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他们?”   “他们?”   燕其羽想了想,不提于公孺婴也不提桑谷隽,却道:“有莘不破他们。”   “我很喜欢他们啊。”川穹道:“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们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是雒灵和有莘不破。我一见到雒灵,就好像遇见一个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至于有莘不破……”川穹出了一会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把我们牵扯住了。”   燕其羽奇道:“但你怎么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因为我害怕啊。”   “害怕?”   “嗯。”川穹说,“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我好像感到:如果和他们走得太近,会被扯入一个没法掌控的未来。”   “为什么?”   川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姐姐,我们还是回天山去吧。”   “回天山?”燕其羽想起,这是川穹第二次提起回天山了。   “嗯。我虽然对天山没什么印象,但听你说起,应该是个空旷寂寞的地方吧。我想那或许更适合我们。”   “就这样走?”   “姐姐难道还有什么牵挂不成?”   燕其羽几次想开口,终于没说什么话,只是道:“我有点累了。想歇一歇。”   川穹这一天第三次叹息:“好吧。姐姐。”   他走出了铜车,这时已是深夜。日间被袭扰的邰城已渐渐安宁下来。陶函商队在苍长老的整顿下秩序井然。为了防止突袭的再次发生,经过宾主双方的协商,陶函商队把车城挡在城墙的缺口后边,成为邰城最前沿的防线。   川穹去一品居看望芈压,却见他正抱着狻猊呼呼大睡呢。心想雒灵多半也已经休息了,不好打扰,便独自一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城墙上,他用上玄空挪移术,来去无声无息,什么人也没惊动。偶尔有卫兵巡逻走过,因早被知会过川穹是“陶函商队的朋友”,又知道这群人特立独行,虽然友好,但怪癖特别多,所以也没来打扰他,反而因为他的存在而对这一带的安全更为放心。   十二连峰大阵的方向时不时传来震动。川穹估测那距离,发生冲突的地方应该还在十二连峰大阵以北。“有莘不破他们真的在反攻。现在是夜里,居然也不肯停下来。”   然而对这场战争川穹并没有过深地陷入,他的思绪重新回到燕其羽身上:“姐姐割舍不下的,应该是他们中的某个男人吧。嗯,应该不是有莘不破……是桑谷隽,还是于公孺婴?”   一阵异样的风吹过,川穹警惕起来。虽然在沉思之中,他的触觉依然敏锐:“有异状。是那群胡人么?他们居然还有余力来偷袭?”   更令川穹吃惊的,是他居然没发现对方的藏身之处!   “一定在这个方向的。”川穹五指虚张,一伸手,一个无形的空间把身前方圆五十丈的空间给罩住了。“无论你用什么隐身法,也休想瞒得过我。”   他的手指缓缓收拢,那个普通人看不见的空间也慢慢收缩,川穹依然什么也没看见,但他感到那个人存在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   那个空间收缩、收缩、再收缩,收缩到方圆十丈的时候,川穹感到手心碰到了什么东西。“找到了!”他心里一喜。有个念头趁着他这一喜的情绪波动诱使他轻敌,这念头只干扰了川穹一弹指功夫,但在这一瞬间,川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   “糟糕。”他急忙收掌,却只抓到一根蚕丝。“居然让那人跑了。是谁呢?这么神出鬼没的。难道是那犬戎的大祭师?嗯,有点像,对方就是扰乱了我的心神,才让我这个天罗地网出现了一点破绽。”他转身向城墙内部:“应该是进了陶函车城吧。好厉害,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惊动!我是要唤醒众人警惕,还是……”川穹考虑了一下,终于决定且不打草惊蛇。一阵空间扭曲之后,这个美少年便消失在夜幕当中。   雒灵睡不着。   有莘不破来救她,一开始让她很高兴。“不过,他究竟是紧张我,还是紧张他的孩子?”   男人们在前方和强敌拼命,这个快做妈妈的女子却躲在她的小天地中胡思乱想,直到被一声呼唤惊起。   “师父?不,不是。师叔?不,难道是……师姐?”   一缕幽魂飘了进来,显现出一个丽人的幻象。   “师姐,真的是你!”   “是我。”丽人微笑道:“小师妹,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师姐……你怎么会来这里?而且,你这是……”   “我用了‘离魂’。”丽人道:“我的真身现在还在夏都王宫里呢。没办法,师父召唤得急,我那边又脱不开身,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除了一直困扰住自己的感情问题,再难有什么事情能引起雒灵的心灵起伏。但师姐妹喜的这句话仍让她产生了些许艳羡:“夏都离此千万里,师姐你居然能魂游至此……您的魂游物外已经完全练成了么?”   妹喜微笑道:“哪有。要不是亏了这天蚕丝袍,我哪能跑这么远?只怕在半路上就魂飞魄散了。好了,闲话少说,师父见召,快和我去见她。”   “哦。”雒灵道:“师父突然召见我们,是有重要事情吗?”   妹喜脸色端凝起来:“只怕……师父前往昆仑的日子快到了。”   雒灵惊道:“什么?这……”   “这是喜事来着。”妹喜道:“虽然我们不知道灵魂渡过弱水之后,会去到什么样的境界。但师父既然已经决定弃世,想必已经窥破其中的奥妙了。我们该高兴才是。”   “嗯,”雒灵点头道:“但对还沉沦在这个世界的我们来说,面对的却是和恩师永别。”   “小师妹啊,这些以后再说吧。虽然有天蚕丝袍作为灵魂依托的凭借,但我也不能离开肉身太久。而且,师父好像和洞天派宗主藐姑射有个约会,我们得快点去和师父会合。”   “是。”雒灵就要起身,妹喜忽然道:“等等,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外面被一个小伙子挡了一阵子,好像是洞天派的传人。”   “嗯,叫川穹。”   “是朋友?”   “不是很熟。”雒灵犹豫了一会,道:“不过我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应,也许是因为彼此是四宗传人的缘故吧。”   “那最好还是连他一起瞒过。小师妹,我去引开她,你从另一个方向出来,我们在那个什么十二连峰大阵前边会合。”   雒灵想了想,道:“不,师姐,我们一块走吧。”说着闭上了眼睛。妹喜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讶异地发现雒灵已经灵魂出窍。   雒灵听妹喜心声有异,问道:“师姐,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也练成了魂游物外。”   两道幽魂飘出铜车松抱。守护在车外的阿三正在打盹。刚才铜车中的那一番对话,除了精擅心语的高手,肉耳凡胎是听不见的。幽魂绕开了方才川穹守着的那段城墙,从另一个地方飘出城外。然而她们才刚刚越过城墙,川穹的身影便出现在城墙边上。   “这就是心宗的功夫么?”川穹从藐姑射的那根头发中读到若干相关的知识,“虽然是无形无色无味的魂灵,但经过的时候还是会让空间产生一种微妙的波动。要不是这样,连我也发觉不到他们。”他抚摸了一下掌中的那根天蚕丝:“这东西真是个宝贝。竟然轻的像风,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颜色——甚至变成透明的。”   他把蚕丝收起,感应着两道幽魂在前方引起的空间失衡。   “再不追上去,就脱离我的感知范围了。要不要追呢?”川穹心里略一盘旋:“嗯,去看看吧。虽然不一定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用玄空挪移术追踪着妹喜和雒灵,但一路上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幽灵穿过十二连峰大阵的时候显得更加谨慎,特地绕了个弯,避开留守阵中的于公孺婴和桑谷隽。但川穹却没有这个顾虑。他一隐一现地直线追蹑着,在大阵中和桑谷隽擦身而过。   桑谷隽看着川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地方怔怔发呆。   “怎么了?桑公子?”旁边一个邰城的留守将领问道。   “没什么。”川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桑谷隽的疑心,反正燕其羽这个弟弟向来就神出鬼没。引起桑谷隽疑心的是川穹身上藏着一缕让桑谷隽心碎的气息:“天蚕丝!大姐的天蚕丝!这次应该不是幻觉!可为什么会出现在川穹身上呢?”   “我要离开一下。”桑谷隽交代道:“待会如果于公孺婴问起,你就说我去办点事。”   “是有敌情吗?”那位将领警惕起来。   “不是。”桑谷隽道:“只是我的一点私事。”在天蚕丝微弱的感应消失之前,桑谷隽沉入了地底。   这个子夜,竟然连山岳也不得安宁。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八关 生死两徘徊   川穹一路跟着妹喜和雒灵的魂魄,来到这月色下的荒山。这里离心幻大阵的原址不远,阵法虽然破了,但残留的怨灵仍把周围渲染得鬼气森森。川穹不敢走近,远远望着月色下显现出来的三条幽影,心道:“这三个影子,看来都是离开肉身的魂灵。”   他欺近一些,见那三个幽魂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但自己却一句话也没听见。   “是心语吧。”川穹从头顶那根头发中读到了一些信息。突然,这根头发有些发热起来,这种情况可从来没有过。“唉,怎么回事?难道我是病了么?”但他很快就知道不是。那根头发之所以发热,似乎是和什么事情产生了感应。川穹直觉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一阵熟悉的空间扭曲过后,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没有风托着他,没有云载着他,然而他就这样凭空站在空中。这人来得这样突兀,却又让人感到他和整个夜空和谐无比,仿佛他已经和整个天地融为一体——他的出现,便和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之类的天象一样自然。   “藐姑射!”川穹从来没见过藐姑射,可他知道这人就是藐姑射。他呆呆地盯着天空看,突然想起了季丹雒明——那个威猛的男人,提起藐姑射的时候总是一副很复杂的神情。   “独苏儿,”藐姑射的声音在半空中传来,那不像是人类的声音,甚至不像生灵的声音,而是像风声雨声一样的天籁:“可以走了么?”   “唉,你来得可真快。”这个声音和藐姑射却截然不同。川穹觉得自己不是听见这个声音,而是“想到”了这个声音。   藐姑射道:“我们约定的不就是此时此刻么?”   “嗯,没错。不过……你好不容易出来散心,就不去见见你徒弟?”   川穹暗中吃了一惊,空中藐姑射的声音也出现了些许情感起伏:“徒弟?”   “嗯,洞内洞与世隔绝,你在那里没感应到还说得过去。但如今近在咫尺,难道……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察觉到那小子的存在吧?”   “难道是在说我?”川穹才转过这个念头,眼前一花,藐姑射已站在自己面前。   “藐……藐姑射?”蓦地见到这素未谋面的“师父”,川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跟我来。”藐姑射说完这句话,一转身消失了。川穹犹豫了一会,终于也踏入了那片尚未消失的空间扭曲中。   “这就是洞天派。”雒灵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了江离。在天山血池附近的那个小谷中,她和江离有过一次深谈。江离当时那个模模糊糊、还没成型的想法,虽然没有说出来,但雒灵还是感应到了:“他大概是想集结四宗传人来改变一些事情吧。不过……有用么?”   “灵儿,别家的事情,莫想太多了。”   “是。”   “为了你师叔,我们可已经耽搁了不少功夫了。现在藐姑射被他徒弟的事情绊住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们得趁他回来之前把事情交代完。”   “师父……你今晚就得走么?”   “嗯。为师已经在这个世界徘徊了太久,也累了。这么多年过去,连少年时候的恩怨情仇也看得淡了。但你们两个,仍然让我放心不下。”   妹喜道:“师父,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师妹的。”   “嗯,你能这样想为师很高兴。但只怕将来未必能够如愿。喜儿,你应该知道灵儿那个情人的身份吧?”   “听过,”妹喜道:“是成汤的孙子吧。”   “不错。夏商之争势同水火,只怕到时候你们也会被卷进去。”   妹喜不说话,雒灵却道:“那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不管!”   妹喜忽然道:“师父,师叔曾说,我们心宗的女子到头来都没好收场,要么被心上人抛弃,要么被心上人杀死,要么就和心上人一起死——绝对逃不过这三种结局。真是这样么?”   这句话就像一个石头投进雒灵的心井,把平静的井水都搅乱了。   “是的。如果说男人便是我们的一切,那我们心宗的女人可以说个个都没好下场。”   妹喜忍不住道:“难道就完全没有办法避免吗?”   “有。有三种法子,第一个办法是避免遇上这样的男人。据说只要你不陷进去,就没事了。”   “据说?”   “嘿!没错,这仅仅是据说,因为从来没停过有哪一个师尊前辈未曾遇到令她心动的男人——这到底是我们这些女人的幸还是不幸?”   雒灵有些黯然,妹喜继续问道:“第二个法子呢?”   “第二个法子就是背叛师门,抛弃心宗的立场和对灵魂长存的追求,据说也能避免这个劫数。”   妹喜怔住了,雒灵道:“师父,第三个办法是什么?”   “第三个办法,就是重生。”   “重生?”   “嗯。如果他抛弃了你,你只要能重新振作,便是心灵的重生。如果他杀掉你,你只要能复活过来,便是命运的重生。”   妹喜道:“被他抛弃……那就算振作起来,这个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雒灵却道:“我们又不是血宗,死了便死了,哪里还有复活的希望?”   “喜儿,灵儿,这些事情,师父也帮不了你们。不过,你们要收好小水之鉴。它能帮你们对付有莘羖留下来的虎魄。”   妹喜忍不住道:“师父,虎魄有那么可怕么?”   “可以说,那是你们的克星。你们的修为还没有像为师这样,达到能彻底舍弃肉身的地步。除非是在昆仑那时空混乱、灵气充塞的地方,否则灵魂离开肉身久了都会烟消云散。所以一旦遇上虎魄,我只怕你们仓促之间难以应付。唉,有莘羖,你临死还要留一个难题给我,真是冤孽!喜儿我还放心些,我担心的反而是灵儿。”   “师父你放心吧,”妹喜道:“虎魄在桑谷隽手中,他要对付也应该会是我。不会犯到师妹身上去。”   “虽说如此,但……哦,了不起。”   妹喜一怔:“了不起?”   “嗯,这孩子真是了不起,居然藏得这么好。”   妹喜眉毛一跳,神察领域布开,便察觉到西南方的地底有人!   “谁!”   “是桑谷隽。”看着师姐追了过去,雒灵有些犹豫:“我要不要也过去看看呢?”她这句话问的不是师父,而是自己。   “灵儿,喜儿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   “可是,师姐毕竟是……”   “你听我的,不要管。你师姐在夏都这么多年,阴谋诡计、大风大浪都见得多了,一颗心早已炼得刚硬无比,我不怕她会发生意外,但你对有莘不破的情感却始终处在失控的边缘。唉,虽然为师明知道你此刻出了什么问题,却没法帮你。”   两句话功夫,妹喜已经掠回来了:“这小子好快,竟然让他给逃了。”   “桑谷隽的事情,你们以后自己解决吧。现在师父把最后两件东西交给你们。第一是师父的‘心维’,他日可以用以开启昆仑之路。第二是‘灵幻’,展开之际能让你们幻化出为师的假象,哪怕遇上都雄虺或伊挚也能瞒个一时半会。无论是‘心维’还是‘灵幻’都只能用一次。‘灵幻’或可用来保命,而以‘心维’开启昆仑之路则是掌门的象征——你们姐妹俩各选一项吧。”   妹喜迟疑了一下,道:“妹妹先选。”   雒灵道:“姐姐为长,当作掌门。”   妹喜道:“妹妹你真的选‘灵幻’?”   “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担得起掌门的重担?”   “既然如此,这‘心维’姐姐我就接下了。”在能勘破人心的师父面前,妹喜也不掩抑自己心中的满意:“师父,我们选好了。”   “哦,喜儿继承‘心维’、灵儿继承‘灵幻’么?唉,我原来以为会反过来的。”   妹喜目光闪动了一下:“师父是想让小师妹来继承师门大统?”   “不是,为师只是想起那个预言罢了。”   “预言?”   “嗯。现在既然你们已经选择,我也不怕影响你们的选择。当初连山子归藏子强看命运之轮时我也在场。我替你们姐妹俩问了。那命运之轮说,你们俩个,维护师门者为师门所累,维护情人者为情人所累。为师门所累者与情人鸳梦难圆,为情人所累者对师门忠贞不远。”   “忠贞不远?”妹喜道:“师父你是说……背叛师门么?”   “嗯,不过背叛就背叛,有什么要紧的?”   这句话说得两个徒弟都惊呆了。   “如果你们俩都能和心上人幸福圆满,那……那才是我最乐意看到的啊。至于心宗的存亡盛衰,乃至那代代相传的终极理念——要不要都无所谓。”   “师父……”雒灵的眼睛竟然有些湿了。   “傻孩子,你怎么可以哭!记得,从今夜开始,再不许真的掉眼泪了!不要让人知道师父已经走了,这样都雄虺一干人等会对本门存三分忌惮。也不要再让别人看到你们脆弱的一面。女人太过坚强不一定是件好事,但我们在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孤弱,我们所爱的男人偏偏又总是这样的抢手,我们只能把我们的脆弱藏起来,要不然,怎么在虎狼成群的男人堆里活下来啊!” 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九关 其情何所始   “这是哪里?”   “天上。”   “天上?”川穹听到这个答案吃了一惊,向下望时,果然自己身处高空之中。夜色里隐约看到地面上沙尘滚滚,却是有莘不破和姬庆节正与阿修罗侯斗得厉害!   川穹以前不是没有到过高空,但每次都是坐着姐姐的白羽所幻化的芭蕉叶,而不像此刻这样凌虚而立,脚下空荡荡一无所有。   “是怎么做到的?”川穹隐约感到藐姑射是营造了某类空间,然而一时还想不通其中的奥妙。   藐姑射对川穹的询问一点回答的兴致都没有,只是默默看着川穹的头发。   “他怎么样了?”   “他?”川穹随即想到藐姑射问的是谁了:“你是问季丹?”   “除了他,这个世界还有谁值得我问起?”   两人相对沉默着。藐姑射道:“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那……他是不是变了很多?”   “变?”川穹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见过他一次啊,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藐姑射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傻傻的,愣愣的,嗯,身上有点臭。”   “你们认识很久了?”   “不久。”藐姑射说:“就像在昨天一样。”   “昨天……”   “是啊,昨天……师父要杀我,我躲了起来。不管我躲到哪里,师父总能找到我。后来炼把师父给拦住了,两人吵了起来……”   这几句话里川穹有好几个地方听不懂,忍不住问道:“你师父为什么要杀你?炼又是谁?”   藐姑射停了停,道:“我师父为什么要杀我,我当时也不是很懂。炼……是给我头发的那个男人。”   川穹恍然大悟:“就是季丹的师父!”   “对。”藐姑射道:“说到哪里了?哦,师父和炼打了起来,弄得天翻地覆,师父竟然动用了宙空……”   “宙空!”川穹惊呼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惊呼,然而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头顶那根头发却不自主地跳了跳。   藐姑射道:“你能发动宙空了?”   川穹摇了摇头。藐姑射道:“我想也没那么快。”   “宙空是什么?”   “是个名字。这个名字其实是其他宗派的人给起的,后来我们自己听多了,也就跟着说。其实没多玄,就是造出一个空间通道,通向一个最黑暗的地方。”   “那和我们经常用以空间挪移的玄空挪移法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藐姑射道:“天地间的运作说到底是很简单的,只不过天底下那些自诩聪明的傻瓜被种种假象给迷惑住了,这才造出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名字来。宙空,其实原理和最基本的玄空挪移术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把那空间裂缝弄大一点、而通往的地方和别处有所不同罢了。”   川穹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最黑暗的地方是不是很可怕?”   “嗯。”藐姑射道:“那是一个至黑之地。没有人能到那个地方去,也没有人能参透其中的奥秘。”   “你也没去过么?”   “去了。”藐姑射道:“但只在边缘外的边缘呆了一阵就回来了。”   “为什么不进去?”   藐姑射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跟你讲了,你也是不懂的。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去到那里你就会发现,太一宗所追求的什么超越时间的永恒全都是痴人说梦!天地何曾有永恒过?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要毁灭它也是反手之间而已。”   川穹惊道:“毁灭这个世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宙空?”   “是啊,”藐姑射说:“我们把通向至黑之地的那道空间裂缝再弄大一点,嗯,大到超越我们控制能力之后,大到它不再需要我们追加力量也能自己伸张了。然后,来自至黑之地的强大吸引力就会慢慢吞噬这个世界的东西:风啊云啊雷啊火啊土啊光啊什么的。吞噬的东西越多,裂缝就越大、越不可控制——一直到最后把我们这个世界都吞灭掉。”   “那……那我们呢?”   “我们?”藐姑射很平静地说:“也一样会被吞灭掉啊。”   “那岂不是自杀?”   “可以这样说。四大宗派的‘终极灭世’,其实都是自杀。”   川穹忍不住道:“为什么大家要发明这种自我毁灭的东西?”   “太久远的事情了。当初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已经不大清楚了,大概,是追求永生过程中不小心发现的东西吧?”   “追求永生?”川穹一听大奇。   只听藐姑射道:“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天下玄术刚刚合流,四宗派还没分家的时候,人们不断地探究天地的秘密和生死的奥秘。其中一个目的,据说是为了追求永生。就在这个问题上,有四种不同的意见产生了。”   “所以就成了这四大宗派。”   “当时还没这个叫法。”藐姑射说:“总之那四拨人各执己见,吵吵闹闹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三家都说自己找到了永生的途径了,但其实都是在做梦!如果他们能领略到至黑之地那生生灭灭的至理,大概就不会再执着于各自那点坐井观天的妄想了。唉,现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说了你大概也不懂得。”   川穹真的没怎么听懂,然而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能理解些什么。   藐姑射继续道:“我们这一派的祖师前辈来往探究九天之外的奥秘,手段越来越高明,在某年某月某天,某人竟然在一不小心之下发现:可以利用通往至黑之地的通道把整个世界都毁灭。后来这个秘密流传出去以后,别人就根据这项玄术可能产生的后果,叫它作宙空。真是好笑啊,长生梦破灭了,自杀梦倒是圆了。太一宗的‘宇逆’,血宗的‘流毒’,心宗的‘无是非’,估计也都是这么来的。”   “那我们每一代洞天派的传人,是不是都有人能使用宙空?”   “大概是吧。”   “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很危险?”   “危险?”   “万一我们有一代传人想不开,发动了宙空,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就……”   “就完了。”藐姑射淡淡道:“但那又有什么打紧的?就算我们不发动宙空,过了个一万万年,或一万万万年,这个世界也会有灰飞烟灭的一天。”   “但这个世界毕竟能存活到万万年之后。”   “反正始终是要走向灭亡的,万万年和一天有很大的区别吗?”见川穹呆在那里,藐姑射道:“对我们来说也许有,但对浩淼的造化来讲,根本就没区别。我想,当年我那个师父在启动宙空的时候,虽然旁人目之为疯狂,然而这也只是旁人不理解他罢了——也许连炼也不理解他。”   “他当年启动了宙空?”其实这件事情刚才藐姑射提到过,不过那时候川穹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为什么现在……”   “因为被炼阻止了啊。”藐姑射道:“炼为了我,竟然对你祖师爷出手。唉。”   藐姑射说的平淡无奇,川穹心中却充满了担忧:“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   “后来?死了。”   “死了?谁死了?”   “都死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死掉了。”藐姑射说:“据说我们这一派都是这样子的啊。”   “我们……”川穹颤声道:“难道我将来也会这样?”   “嗯,如果你遇到一个让你没法控制自己的人的话。不过,你未必有这个机会。”   “为什么?”问了这句话,川穹突然害怕起来:“你要杀我?”   “是。”   “为什么?”   “因为归藏子的眼睛暗示过,你一出世,季丹就离死不远了。”藐姑射道:“我暂时还不想他死,所以只好杀掉你了。”   “你说我会害死季丹?”   “嗯,大概是吧。”   “不!”川穹道:“我不会的。季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害他?”   “也许就因为他对你好,所以你才会害了他。”藐姑射淡淡道:“我不会让当年的事情重演的。趁现在季丹不在,孩子,叫我一句师父吧。”   藐姑射的言行每每让川穹难以理解,但他仍叫了声“师父”。   “嗯,很好。”藐姑射道:“现在我跟你说说至黑之地的情形。那个至黑之地,外人不知道的,都叫它无底洞。一些人还以为那是个和幻兽差不多的东西。你现在的功力,是很难去到的。尽管是我,现在能到达的也仅仅是离它很远的边缘地带。其他人到了那里,嗯,哪怕是祝宗人、都雄虺和独苏儿也没法保住性命。但你的话,大概还能支持个若干时候。”   “师父,”川穹道:“你跟我讲这个干什么?”   “我要送你过去。”   “送我过去?”川穹有些胆怯:“那我还能回来么?”   藐姑射道:“要凭空回来,我估计你还做不到。但如果这个世界有个很强的媒介让你感应到,也许可以。”   “很强的媒介?”   藐姑射道:“就是一个能超越重重空间阻隔让你感应到他存在的人。不过,我估计你很难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个如此亲密的人。因为,就算是我和季丹之间也没有这样的感应啊。”   “我懂你的意思了。”川穹道:“就是说我如果去到那里就一定回不来了。是吧?”   “嗯。”藐姑射说着,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川穹的头发。   川穹一闪避开了,道:“师父,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在你动手之前。”   “说吧。”   川穹道:“我……”只开口说了一个字,他的整个人突然消失了。   藐姑射怔了一怔,随即莞尔:“这孩子看起来这样纯真无邪,原来也会骗人。”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关 其人何所在   川穹骗过了藐姑射,用玄空挪移大法趁机逃走。匆忙间他只求逃得越远越好,也不知道自己逃到了什么地方,身子一动,兽皮衣服却被什么东西勾住,定眼四顾,才看清原来是片森林。   “这是弃林。”川穹惊得呆了,听声音竟然是藐姑射!“几百年前有个女人在这里扔掉一个孩子,谁知道刚好遇见有人开荒伐林,孩子被人发现活了下来。后来这孩子竟然成了一个大族的始祖……唉,邰人迁走之后,这里的树木又长得这样繁盛了。”   如果姬庆节在此,马上会意识到藐姑射说的是他老祖宗的事情,但川穹却哪里有心思听藐姑射讲故事?趁着对方还没动手,一闪逃走了。这次却站在一个大土堆上,泥土中隐隐有红光渗出,那红光中隐含的煞气,竟让川穹打心里觉得害怕。   川穹喃喃道:“这莫非是个坟墓?看这泥土草木的样子,里面的人怕不死了几百上千年了吧,怎么还会有这么强烈的杀气。”他不敢踩踏这虽死犹雄者的坟头上,慌忙要爬下来,还没举步,只听藐姑射的声音道:“过了这么多年,这蚩尤冢还是杀气冲天的老样子啊。都死了近千年了,还不肯服气么?”   川穹心中一凛,用上玄空挪移大法一步跨出,却不是走下坟墓,而是走入一座大山之中。眼前一座人形石像,全身长满了青苔。那石像似乎是个女体,一副回首眺望的样子。石像的面部表情早已被岁月磨平,却仍然让川穹心中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哀怨。   “这个女人很可怜,是不是?虽然几百年来享用着国母的祭祀,不过那大概也没法抵消夫离子散的悲怨吧。”   藐姑射!他竟然还是跟来了!川穹一咬牙,再次远逃,这次却是一脚踏入水中,原来是条河流。他转头四望,没有见到任何身影,才舒了一口气,竟又听见一个声音道:“这蒲川的河水,还是这么清澈。当年简狄在这里沐浴,不小心吞下玄鸟刚生下的蛋,回去竟然怀孕——据说商人的始祖契就是这样来的。”   川穹几乎绝望了,然而他决定作最后一博!这次的玄空挪移他几乎耗尽了真力,然而一脚踏出,还是河水。“难道我已经连玄空挪移都用不了了吗?”   然而他很快知道不是。脚下的水比刚才多了几分清凉,两岸绿竹成荫,竹上斑斑点点,犹如泪痕。   “你在吗?”川穹尝试着问。   “在。”   听到这个声音,川穹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水中,幸好他所在的地方水位低浅,流水只没到他的胸口。   “这里很漂亮,唉,在这里离开这世界,不知算不算一种安慰。”川穹已经完全绝望,知道这里多半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后看到的景色了:“这个地方叫什么?”眼见无幸,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这是湘水。当年舜帝南巡,在这附近驾崩。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奔丧到此,伤心欲绝。据说这些竹子上的斑点,都是她们留下的泪痕。”   “那个舜帝一定是个好男人吧。”川穹道:“我死了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这样伤心难过。”   “大概不会吧。”藐姑射道:“因为大家都不会知道你的死讯,只是以为你失踪了而已。日子久了,应该就会渐渐把你给淡忘掉。何况……这个世界上有会怀念你的人吗?”   川穹能想到的只有燕其羽,然而姐姐此刻身处三千烦恼之中,未必顾得上自己吧。川穹心里一阵黯然,朝空处道:“师父,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都看不到你。”   藐姑射笑道:“你不该问我在什么地方,你应该问你自己在什么地方才对啊。”   川穹不解道:“我在什么地方?我不就在湘水边上么?啊——不对!”川穹脑袋一热,读到了头发上记载的某条某目,醒悟过来,喝道:“现!”   什么湘水,什么河岸,什么湘妃竹一霎那间全都消失了。川穹举目四望,才发现自己原来站在藐姑射的手掌之中。那浩荡北流的“湘水”,不过是师父的一道掌纹而已。   川穹叹道:“我自以为逃出了千万里,原来根本就没有跳出你的手心。”   藐姑射道:“等你见到了至黑之地,你就会知道万里之宽广和巴掌之狭小,其实也没多大的区别。”   他的手心突然变成一个黑洞,川穹无立足之处,登时跌了进去。跟着眼前一黑,通往华夏世界的通道关上了。   “我已经死了么?”周围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然而就在这面对死亡的片刻间,他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那是什么感应?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   那遥远的感应让他产生强烈的求生欲,本来已经消耗殆尽的灵力,突然汹涌地迸发出来。川穹只觉脑袋一沉,几乎虚脱,在临近昏迷之际,一个声音点醒了他的精神之灯。他慢慢醒转,神智渐渐清醒,跟着听到另一个声音。第二个声音却比第一个声音苍老多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显然都不是藐姑射!   “……冯夷得宗主感化,如今已经大彻大悟。从今日起重归镇都四门,虽然老朽,愿鞍前马后……”   川穹不知道那人在说些什么,但眼睛却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个好大的屋宇,屋宇中间耸立着一座祭台,一个人站在祭台上,一个人跪在祭台下,刚才说话的大概就是这两个人吧。   虽然祭台下那老者离得更近,但川穹却第一感觉地向祭台上那人望去:“好漂亮的一个少年啊,他是我的兄弟么?如果不是,为什么会给我这样奇特的感觉?”   那少年也同时向他望来,眼神中也带着诧异。   “……如今,四门独缺山鬼,不知宗主……”老者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突然发现氛围有异,蓦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川穹,大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九鼎宫!”   “九鼎宫?”川穹道:“这座屋子叫九鼎宫啊。”   老者神色狰狞,踏上一步就要动手,祭台上的少年却道:“且慢。”那老者的年纪比少年大得多,但对那少年的话却十分顺从,敛手退在一旁。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我叫川穹。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川穹……”少年喃喃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啊,我想起来了,你是燕其羽的弟弟!”   川穹点了点头,那老者叫道:“燕其羽——不就是当日伤了宗主的那女人么?宗主,这人是天山血池的余孽,待我把他拿下!”   那少年却没应声。川穹道:“你和我姐姐有仇?”   “有些过节,也不算什么大仇。”   “那你要对付我么?”川穹鼓了鼓真气,却觉得全身空荡荡的。   那少年却摇了摇头,对那老者道:“东郭门主,你且退下。”   那老者一愣,道:“宗主……”   那少年微笑道:“你怕他对我不利么?”   “这……”老者一笑,道:“这小子能有多少斤两!谅他在宗主手底下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不过这人能悄没声息地进入九鼎宫,只怕有些过人之能,宗主可得留心。”   那少年淡淡道:“知道了。”   老者不敢违拗停留,行了礼退出去了。   大门合上,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两个人,这种冰冷的氛围让川穹突然觉得有点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某处存在着相似的情景。   少年举足走下祭台,眨眼间便到了川穹面前。川穹心道:“来得好快,又走得这样从容。却不像是用了缩地法。”   两个俊秀不相上下的年轻人同时打量着对方。这时近在咫尺,川穹对眼前这少年的感应更加强烈了。   “原来是他!”川穹心道:“师父说这世界上不会存在这样的人,可偏偏存在!可我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强烈的感应呢?难道他是季丹的传人?也不像啊。”   川穹默然无语,对面那少年也在沉思。   “我感觉,你就像我的兄弟。”少年道:“你真的是燕其羽的弟弟?”   “嗯。”   “你的名字,我听于公孺婴提到过一次。他还交代过我,要我把一根羽毛交给你,可惜我没做到,真是对不起。”   “是这根么?”川穹取了出来——这根羽毛从心幻大阵中取回以后,燕其羽却仍坚持让川穹便带在身上。   “对。”那少年道:“命运真是神奇,它最终还是回到了你身边。”   川穹嗯了一声,道:“你认识于公孺婴?”   “以前的一个朋友。”   “以前?现在不是朋友了么?”   “我不知道。”少年说,“也许不久后我们会有一场冲突吧。你呢?你怎么认识于公孺婴的?”   川穹道:“我是感应着姐姐的羽毛去找寻她。谁知道姐姐没找到,先遇见了他们。”   “他们?”   “嗯,芈压、桑谷隽和于公孺婴他们。”   “在天山遇见的么?”   “不是,在邰城。”   “邰城?是邰墟,还是西北邰人遗族建立的那座土城?”   “邰墟是什么?”   “是邰人走后留下的城池遗址,现在已经变成一座废墟了。”   “嗯,那里应该不是废墟,邰城里的人很多。”   “你什么时候遇到他们的?现在还在那里吗?”   “前天。应该还在那里吧。”   “前天?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慢!”那少年喃喃道:“莫非是受到什么阻滞不成?”   “喂,”川穹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那少年没有说话,川穹又道:“见到桑谷隽他们,我总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却没你这么强烈。”   “我也一样。”少年道:“或许是上辈子结下的缘分吧。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我叫江离。”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一关 人事全非矣   “哦,你就是江离!”   “你认识我?”   “嗯,有一个人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对我大叫一声‘江离’!我一直以为自己和你很像……”川穹打量着江离:“原来不像啊,为什么他会认错呢?”   “是谁这么鲁莽?”   “他叫有莘不破。”   “原来是他。”江离淡淡道:“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他向来如此。”   川穹道:“嗯,你认识于公孺婴他们,应该也认识他吧。”   “当然认识……”江离的眼睛仿佛看透了逝去的岁月:“一个幼稚的男人。”   “幼稚?”   “嗯,整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有梦想不好吗?”   “问题是他的妄想会害死很多人。”   川穹道:“你刚才好像说过,你以前是于公孺婴的朋友,那应该也是有莘不破的朋友吧。”   “对。”江离道:“我认识有莘不破还在于公孺婴之前。嗯,可以说他是我踏入俗世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你怎么看起来对他很不满的样子。他作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没有。”江离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那……”   “但我不需要人对我好,正如这个世界不需要一个只懂得关心身边人的君王。”   “君王?”   “他有帝王之命。”江离道:“有家世、有运气、有胆量、有魄力!平心而论,他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鲁莽——他其实是懂得谋略的,如果他愿意坐下来思考的话。”   “他有这么好吗?”川穹微笑道:“我原来只是以为他很可爱而已。”   “可爱?一点都不可爱。在某些情况下,他是很残暴的。”   “每个人都有变得残暴的可能啊。”   “但是他不可以。”江离道:“天下间的好事都被他占尽了,可他偏偏又太过任性,自制力又差。若任他胡闹下去,只会弄得天下大乱。”   “真是这样吗?”川穹把和有莘不破的接触的情景在脑中一一闪过:“嗯,我和他也不熟,也许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吧。不过你说的那些东西,比如天下大乱什么的和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我想就算他真的如你所说,我也不会讨厌他吧。”   川穹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绕着祭台走了一圈,道:“你这屋子好闷。”   “没错,是很闷——留着几百年积下来的无奈,哪能不闷呢。”江离道:“几天前,我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这个地方。历代祖师前辈留在这祭台上的记忆在眼前一一闪过,让我理解到他们的许多苦楚。这个地方一方面要维系太一宗的道统,一方面要辅佐夏王室的政统,两个担子都重似千斤,却又自相矛盾——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川穹道:“撑不下去就别撑了。或者扔掉一个,不就轻松了。”   “扔掉一个?”江离喃喃道:“我身上流淌的是王族的血,心里挂怀的是太一的道——你叫我扔掉哪一个?”   “可你自己也说撑得很吃力,要是不扔掉一个的话,迟早两样都完蛋!”   “我知道。”江离叹了一声,说:“可是既然背负了这使命,就总得想法子撑下去。我可不像那个不负责任的有莘不破,就算对抗的是天命,我也要尽力一搏!哪怕最后不能成功,我也问心无愧。”   “江离,”川穹呼唤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许我应该敬重你吧,可是觉得你这样子太累了。”   “不管怎么样,我可不像那不负责任的有莘不破!若他肯上心一点,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那或许我会选择另外一条道路。”   “什么道路?”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卸掉其中一个担子,轻轻松松只理太一宗的事情。”江离道:“可惜他太让人失望了。长到这么大还在做那少年时就该做完的梦!”   川穹道:“你们真好,还有少年时的梦可以回忆,我却连少年的经历都没有。我的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好像我忘记了许多事情,或是说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江离,你有没有试过忘记一些事情的经历?”   “有。但那些尘封的记忆,我现在已经找回来了。不过,在找回那些记忆以后我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些什么似的。我现在有点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所以我醒来后的这几天常常很彷徨,不过有一个念头一直支持我走下去。”   “什么念头?”   “一个藏得很深的念头,就是它一直在告诉我:不要怕,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就算撞个头破血流,到最后也一定能不后悔。”江离微笑道:“或许我曾经做过一些连自己也忘记了的事情吧。我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念,相信冥冥中有些安排会帮助我闯过最后的难关。”   “最后的难关?”川穹想起了藐姑射的话,“那我的难关呢?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闯过去?”他提了提真气,发现灵力已经恢复了些许,道:“我好像可以走了。这就告辞吧。”   “走?”   “嗯,难道你要留下我不成?”   江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嗯,请说。”   “九鼎宫非外人所能擅入。”江离道:“嗯,你是洞天派的传人吧?”   “嗯。原来你早看出来了。”   “这九鼎宫里,对四大宗派的各种记载很多。”江离道:“四派虽然同源,但发展到今天却已经有了相当大的隔阂。你无缘无故闯进来,本来我是不应该轻易放你出去的。不过……我不想和你动手。”   川穹道:“我也不想和你动手。”   “但九鼎宫的事情,我却不想在我这一代泄漏出去——尽管我也不知道你在这片刻里探视到了多少东西。”   川穹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将九鼎宫的事情外传?”   “是。”江离道:“也不要跟人提起我接掌九鼎宫的事情。”   “嗯,好吧。虽然我也不太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一件事情。”   “嗯?”   江离道:“你和有莘不破是朋友吧。”   “算是吧。”   江离道:“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我和他起冲突,你会帮谁?”   川穹道:“有莘不破虽然也算是我朋友,跟他吃顿饭,帮他一些小忙可以,但还不到要帮他打架杀人的份上。至于你,我总感到和你很有……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也一样。”江离道:“或者这是洞天派和太一宗的渊源所系。”   川穹道:“所以,你和有莘不破要是起冲突,我不会插手的。”他直视江离的眼睛:“你要对付他?”   “嗯。”江离道:“我要利用他来保持东西双方和平的局面,为大夏恢复元气争取时间。所以在有莘不破来到夏都这段期间,你能不能先在这里住下?我看得出你的身体也还没有恢复,需要有个地方静养。”   川穹沉思片刻,终于道:“好吧。”   燕其羽其实没有睡着。她根本就睡不着。北方杀伐之声时起时歇,但川穹出去以后就再没回来过。   “他去哪里了呢?如果说是在外面守夜,为什么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燕其羽抚摸着手中的白羽:“另一片白羽的气息变得好遥远,弟弟,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川穹跟在江离后面,来到一个殿堂之中。   “这里是附属于九鼎宫的四维殿。”江离道:“四派中的高人如来九鼎宫作客,都会在这里歇息。”他指着其中两个大门道:“心宗的前辈和血宗的前辈都曾入住,就只有洞天派的高手没来过。你是第一位。”   川穹扫了一下四道紧闭的大门,道:“为什么有四个门呢?你们太一宗是九鼎宫的主人,难道也住在这个地方?”   江离道:“太一馆是虚设的,用以陪衬三派,表示太一宗对其他三宗的尊重,不敢独尊。不过,听说几十年前我师伯伊挚来夏都的时候曾住在这里。住进太一馆的,他是第一位。”   川穹道:“那他现在还住在里面吗?”   “当然没有。”   “那太一馆现在住着谁?”川穹道:“虽然大门紧闭着,但我可以感到里面有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在!”   江离望着那道用符咒紧紧封闭的大门,出了一会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确实是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他是我师父的一位朋友,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多年了。我也是昨天才刚刚知道这个人原来在这里。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吧。”   川穹也不追问,便向洞天馆走去,突然停步,屏息闭目,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江离问道:“怎么了?”   “有人打开了一个空间通道。通向一个好奇怪的地方。”川穹努力地感应着:“啊,那地方和至黑之地完全不同,那么缥缈,那么恍惚,又那么神奇。”   “空间通道?”江离问道:“是贵门中人么?”   “嗯,应该是他。”   “他?”   “我的师父……那个叫藐姑射的人。”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二关 驻景安可期   “在想什么。”姬庆节问道。   “哦,没什么。”   从傍晚开始,有莘不破和姬庆节开始轮番冲击犬戎的大营,虽然一时没把胡阵冲垮,却也令犬戎方面士气大馁。此刻,两人正处在发起下一轮大攻击的休整期间。   此时已近破晓,姬庆节看有莘不破突然神色间有些恍惚,怕他是在那心宗高手的阵法里面受了什么伤害,有些担心:“打那心宗奇阵很费力气吧?是不是元气没有恢复?”   “不是。”有莘不破道:“我没费多少力气,估计是因为那老女人的元气被于公孺婴他们耗得见底,所以我才赢得那么容易。”   “可我看你精神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有莘不破道:“在那个古怪阵法里面,我看到了一些自己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别想太多,那里面的一切应该都是幻象来着。”   “我原来也以为是。”有莘不破道:“但现在想想,只怕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幻象的话,不可能引起大家那么强烈的反应。只怕于公孺婴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所以才会那么委顿。”   “希望他们早点恢复精神。”   有莘不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看他们应该没什么事了。桑谷隽能打起精神坐镇十二连峰大阵,孺婴老大修为深厚,绝不会比桑小子差。我看他不肯出来,多半是发懒而已。”   姬庆节笑笑,不说什么。见有莘不破忽然又恍惚起来,劝道:“你到底在迷糊什么。现在这样无所谓,要是待会遇上阿修罗侯,一个不留神就大难临头!要不这样,你把事情说出来看看会不会好些。我也常常犯迷糊,后来找到个说话的朋友,把苦水倒出来,心里就好多了。”   有莘不破犹豫了一下,道:“我的来历,你知道吧?”   姬庆节点了点头:“桑谷隽跟我提过。”   有莘不破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桑谷隽有没有跟你提过?”   “没有。他只是跟我说起你是东方那位伟人的孙子。”   “我跟你结交的时候,没有提起我父系的姓氏,倒不是刻意对你隐瞒。而只是因为我不想提起。”有莘不破道:“其实,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姬庆节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随即缓和下来。   有莘不破道:“我逃出来的原因很复杂,我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想你我本是一路的人,应该可以理解。”   姬庆节笑道:“确实。”   有莘不破道:“我从家里一路逃出来,用我祖母本家的姓氏,变异了姓名,学着江湖人物的言行举止,尽干一些和我原来身份很不搭调的事情——因为我以为这样子可以让我忘掉过去。”   姬庆节道:“你在家里很不开心吗?为什么要忘掉?”   “也不是很不开心啦。唉,我小时候的生活,只怕和你差不多——嗯,可能比你舒服些。我想忘掉过去,倒不是因为那段生活不开心,而是想忘掉那个身份!”   “我明白了。”   有莘不破道:“然而并不是很成功啊。我尽量表现得粗鲁些,却常常露底——每次江离看破这一点眼睛里都在偷笑。我想远离那个身份,可现在想想,我一路来干的事情全都……”   “全都怎样?”   有莘不破叹了一声,道:“全都是对东方政权有利的。”   姬庆节沉吟道:“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嗯,本来是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我最终能摆脱这个身份的话,这些事情就算是我对父母之邦的回报。可是,可是……”有莘不破道:“可是那个老女人的阵法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结果: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牵引着我回去。这一点,我以前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可是……”有莘不破叹了一口气。   姬庆节道:“可是那个阵法让你看到了这些?”   “不完全是。”有莘不破道:“雒灵是心宗的传人,和她相处了这么久,我多多少少对她们心宗有些理解。那个阵法让我们看到的,应该不全是幻象,而是潜藏在我们心里的某些想法。然后她们在在里面再做点什么手脚——这样才能对我们造成最大的伤害。”   姬庆节道:“你在阵中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师父。”   姬庆节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伊挚前辈么?”   “嗯。”   “有时候,我也蛮羡慕你的。”姬庆节道:“当世英雄,能让家父服气的寥寥无几,但对伊挚前辈,他老人家却推崇备至。”   “他确实很了不起。”有莘不破道:“爷爷遇上他,是一种缘分。我们父子叔侄两代都拜在他门下,也是一种缘分。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更怕。”   “怕?”   “怕被他捉回去。我现在比刚离家的时候已经强很多了。但回想一下,我之所以能进步得这么快,说到底还是由于他帮我打的好根基。我面对雠皇都敢挥刀直进,但如果面对他……我想我没法对他动手,只能乖乖被他捉回去。”   姬庆节微笑道:“尊师重道,这是好事来着。”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可我不想回去啊。不过,在那阵法中我看到我师父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在骗自己。我隐隐约约感到:无论我怎么逃避,该来的始终会来。”   姬庆节一阵黯然:“你说的不错。”他仿佛不是在说有莘不破,而是在说他自己。   有莘不破道:“你好像已经接受现在这种生活了。”   “算是吧。”姬庆节道:“无论如何,习惯了就好。”   有莘不破皱眉道:“可你不觉得难受吗?”   “之前以为会,但进入这种生活状态之后就会发现没以前想的那么严重。至少不会过不下去。”   有莘不破摇头道:“我不懂。”   “简单来说,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在过日子。”姬庆节道:“每天把该做的事情做完,然后等着明天。”   有莘不破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神色:“那不是很没劲?你不觉得这样过日子很……很不痛快吗?”   “嗯,有点。”姬庆节道:“可是我想……等过了这一阵,或许会好些。”   “过了这一阵?”   “也许是因为现在有阿修罗侯压在前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才……”   “不对!阿修罗侯不是原因!绝对不是!”有莘不破道:“当初我们在西垂遇到水族的‘无陆计划’,那是一个不小心整个世界就会被颠覆的大难!可我那时并不觉得郁闷,相反,跟水族打的时候我们可痛快得紧!”   “那你的意思是……”   “我也说不太清楚。”有莘不破道:“可离家这段时间里,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冒险、寻宝、见高人、杀贼寇……”右手虚劈,大叫几声:“痛快啊。”   姬庆节想起桑谷隽酒后跟他说起的游历,心中一阵向往:“确实很痛快啊。”   “怎么样?”有莘不破按住了他的肩头:“等我们把阿修罗侯解决掉,嗯,再把江离救出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去流浪,怎么样?”   姬庆节骇然道:“流浪?”   “干嘛?”   “可是……可是我……”   “你怎么了?”   姬庆节叹道:“爹爹不会答应的。”   “那就瞒着他。”   姬庆节踌躇道:“我是这邰城的少主啊,怎么能说走就走?”   “桑谷隽还是蚕从的王子呢!”有莘不破道:“去他妈的!什么王子世子,那些座位上有我们坐着,天下是闹哄哄的,少了我们几个也照样闹哄哄。”   姬庆节道:“等这件事情做完再说吧。”   “阿修罗侯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江离呢?”姬庆节道:“救出江离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有莘不破的心沉了下来:“我知道。但以前我们一样经历过很多难关……”   “这次不同的。”   “不同?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难一点而已。”   “你们的事情,我也听过一些。”姬庆节道:“以前你们可以凭借自身的力量解决事情,不过这次……大夏立国数百年,根基深固,只怕不是你们几个能对付得了的。”   “也许……总会有办法的。”   奇~!“你不会天真到要靠运气吧?”见有莘不破不说话,姬庆节道:“其实,要救出江离,只有一个办法。”   书~!有莘不破眉毛扬了扬:“什么办法?”   网~!姬庆节道:“就是寻找能和大夏匹敌的力量。”   有莘不破一听,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姬庆节道:“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要想救出江离,你必须会亳都。”   “别说了。”   姬庆节却没有停下来:“大夏王都不但盘踞着血宗和镇都四门,还有无数精兵强将。此外像登扶竟那样的高人,谁知道有多少。你要从那里把一个人救出来,要么强攻,要么暗偷,要么……”   “要么怎样?”   “要么交易。”姬庆节道:“如果你能说服你祖父,或者可以用一些政略利益把江离换出来。”   有莘不破仰天狂笑:“交易?我凭什么去交易?”   姬庆节道:“江离是你的私交,本来私人事情是不能妨碍家国利益的,但江离有个特殊身份在——他是太一宗的传人。把他换过来,相当于换回一个太一宗,所以应该可以用这个说服国人。”   “我想你是搞错了一件事情。”有莘不破一字字道:“别忘了我现在的名字是——有莘不破!有莘——不破!”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三关 万骨枯一念   于公孺婴抱着银环蛇闭目养神。龙爪秃鹰歇在他身旁的大树上假眠。   邰国将领来报:“桑首领说要去办点私事,但至今未回。”   于公孺婴睁开眼睛,淡淡道:“知道了。”便又闭上了眼睛。   有莘不破掣出鬼王刀,指着犬戎的大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姬庆节见他不再提江离的事,也把注意力拉了回来:“你打算怎么对付阿修罗侯?”   “哈。”有莘不破道:“你才是主人啊,怎么问我?”   姬庆节微笑道:“你早就喧宾夺主了,不是么?按我的意思,只要守住十二连峰便是了。”   有莘不破不屑地笑道:“那也太没出息了。虽说有这个十二连峰大阵,但一味枯守的话,就算能守住一天,一月,一年……也终究守不到永远。”   “不用到永远。”姬庆节道:“守到爹爹出关就行了。”   “哦!”有莘不破来了点兴奋:“令尊有什么大计么?”   姬庆节道:“我爹爹在储备粮食。”   有莘不破奇道:“粮食?”   “嗯,我们搬家用的粮食。”   “搬家?搬什么家?”   姬庆节遥指东方道:“爹爹和我轮流到东方勘察过,那里有一块好大的平原,土质肥沃,物产丰庶……”   “等等,等等!”有莘不破打断了他:“你什么意思?你们要干什么?”   “刚才不是说了么?搬家。”   “搬家?我说你们是逃跑!”   “不是逃跑,是退让。”   “那有什么区别!”有莘不破几乎跳了起来:“这邰城你们不要了?”   姬庆节道:“是。”   有莘不破怒道:“那我们在这边搞了半天,算什么?”   姬庆节道:“我们要保护的不是这片土地,而是土地上的人。”   有莘不破怔了:“那这片土地,就这样白白让给胡人?”   姬庆节道:“胡人怕我们,不是因为我们强横,而是因为他们怕被我们同化。爹爹说了,守住德业比守住功业更重要。”他指着眼前广袤的土地:“当有一天这些胡人也变成中国子民的时候,这个地方自然就回来了。”   有莘不破道:“那可能要等几百年!而且中间会有很多的变数。”   “一千年也等得。”姬庆节道:“爹爹说了,有耐心的民族才能活得更久——只要我们能不忘记祖宗。”   “可我等不得。”有莘不破道:“我有更直接的办法。”   姬庆节默然。   “你爹爹……”有莘不破道:“请原谅我不敬——他老了!我们是年轻人,办事应该更有锐气一点。”   “那你说怎么办?”   有莘不破指着那大营道:“给胡人来个断根,就结了!”   姬庆节吃惊道:“断……断根?”   “对,全宰了。”   “可……可是……”   “你怕做不到?”   姬庆节愣了一下:“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啦,不过……爹爹说了,华夏和夷狄的区别并不是种族,而是……”   “行了行了!”有莘不破道:“我知道他会说什么。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见姬庆节还在迟疑,有莘不破道:“你快点决定。到底是听我的,还是要听你爹爹的。如果你不赞成我的做法,我也不勉强你。反正阿修罗侯现在损兵折将,短时间内未必能振作起来发起攻击,你们只是要守住这十二连峰大阵的话不会有多大问题。”   “你的意思是要走?”   “当然。”有莘不破道:“我们迟早要离开的。难道还能一直在这里陪你们不成?江离还等着我们去救他呢!我是恨不得这里的事情赶快了结!”   姬庆节犹豫不决,经不起有莘不破连连催促,终于道:“好!反正现在爹爹闭关,一切后果由我负责!不过我们真要做成这件事可得赶在他出关之前。”   有莘不破笑道:“放心,就在今天。半天就解决了。”   姬庆节骇然道:“半天?”   “嗯。”有莘不破道:“我们一夜来连番冲击,不停地骚扰,犬戎挡又挡不住,追又追不着,直到阿修罗侯布下这个千里冰界,才勉强能全面防护。不过全面防守只能减少他们的伤亡而已,仍然没法把我们拦在界外。但我们怕被他的主力缠住,这样子来来回回的骚扰,也没法对他们造成致命损失。”   “这一晚我们能大占上风,靠的就是灵活,一见到阿修罗侯一来就跑,然后换个地方攻击。”姬庆节道:“现在阿修罗侯大概很希望我们能跟他正面对决吧。”   “他当然这么希望,要维持方圆数十里的千里冰界,只怕他也大感吃力吧。不过,我本来以为他半个时辰下来就会疲惫不堪,谁知道到现在仍没有衰疲。真是奇怪,他怎么能维持这么久的。”   姬庆节道:“胡人有种法术,可以集结众人的斗气来支撑施术者的大阵形。”   有莘不破惊道:“有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这么说来,他们是靠几十万人来支撑这个阵形了?天,那我们耗尽他真力的打算岂不是全盘落空?”   “难道你原来就是打算用这个法子耗尽他的真力?我看你一直想法子激怒他,还以为你就是要把他引出来伏击他呢。”   “我是要把他引出来,但不是要伏击他,而是……”有莘不破道:“总之现在这个千里冰界没有他也能维持,那引他出来根本就没用。”   “难道你不是要对阿修罗侯动手,而是要对军营动手?”   “嗯,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我不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姬庆节道:“不过你的计划应该可以继续才对。”   “哦?你不是说……”   姬庆节道:“阿修罗侯可以借助大军的斗气,但他本人则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媒介。如果没有他,大军之中没有第二个人能凝聚起这样散漫而强大的斗气。”   “我懂了。”有莘不破大喜道:“也就是说,如果阿修罗侯不在大营之中,这个千里冰界就会散架?”   “残余力量应该可以继续维持一段时间。”姬庆节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干的,当然是一战定乾坤的大计!”有莘不破道:“十二连峰连绵百里……这个阵法当初你们是怎么弄出来的?”   “那是一块福地,聚拢着天地灵气。”姬庆节道:“当年还有几位前辈帮忙,才构建起来的。我懂得其中运转的奥秘,但当初究竟是如何造起来的,至今还没弄透。你这次的计划是要利用这个阵法么?”   “不错。”有莘不破道:“这个阵法本身没有杀伤力,但里面的生克变化,却能让我们的绝招威力倍增,是吧。”   “不完全是这样。”   “唉,我一时也没完全弄懂啦,不过我昨天试了一下,我那记小旋风斩从巽位进去,竟然不需要我追加力量便在十二连峰之间盘旋不息。如果是你的麒麟斩……”   “一样的道理。”姬庆节道:“那天我主持阵法没法亲自施为,要不然那二千巫骑兵,嘿嘿,几个来回就灭了。”   “如果由桑谷隽来主持阵法,你不就可以抽身动手了?”有莘不破道:“那批巫骑兵对玄术有很强的抵抗力,但你也说了,遇上你的麒麟斩也没辙。如果换作普通将士,而阿修罗侯又不在的话……”   姬庆节道:“那还不是石头砸豆腐!嗯,难道你要把犬戎大军全引进阵里去?那不可能。阿修罗侯就是因为忌惮这个大阵才迟迟不肯动手,他没那么笨会驱赶族人的血肉之躯来撞刀口。”   有莘不破笑道:“他不来,我们可以过去。”   “过去?”姬庆节道:“十二连峰大阵又没腿,怎么过去?”   有莘不破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桑谷隽说可以。”   姬庆节惊道:“什么!”   有莘不破笑道:“他说搬山本来是很麻烦的,但这十二连峰与众不同,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灵力,好像他能和十二连峰融为一体,凭借十二连峰吸取大地之力引为己用——其实我也听得不是很懂啦,但他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能办到!”   姬庆节脸色刷的白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有莘不破微笑道:“如果我把阿修罗侯引出来绊住,犬戎大军群龙无首,反应一定不够果断。这个时候如果十二连峰从天而降,或者突然从地底冒出来……哈哈,哈哈,只怕一场大乱就得死掉一半人。你再发出麒麟斩,在大阵中盘旋几下,那些族长啊、巫骑兵啊什么的,只怕也都在劫难逃了吧。”   姬庆节神色沉重起来:“如果这样……说不定犬戎真得灭族!”   有莘不破道:“如果阿修罗侯在,或者那个大祭师还有足够的力量,他们多半还另有办法来化解掉这场危机。不过……嘿嘿。那大祭师现在就算不死,短时间内也没法出来呼风唤雨了。何况我还有个于公孺婴没动呢!孺婴老大为人深沉果断,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一出手,定能力挽狂澜!”   姬庆节沉吟道:“真要这么做?”   有莘不破不悦道:“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这场大战下来,只怕要尸积成山,血流盈河……”   “尸是蛮族的尸,血是异族的血!打什么要紧!”有莘不破冷笑道:“你现在倒博爱起来了啊。却不知道阿修罗侯杀申屠大哥的时候,还有那队巫骑兵冲进邰城烧杀抢掠的时候,有没有你姬大人这么慈悲!”   姬庆节想起这些年来犬戎对华人的残酷,想起申屠一族的悲惨下场,眼睛也红了:“好!我们干吧!”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四关 九死生重疑   黎明前是一片难得的平静。   阿修罗侯远望十二连峰,眉头深锁。   “大王。”犬戎四大族长之一拉婆门禀道:“还是没找到大祭师。而且,连四祭师也不知所踪。”   “嗯”阿修罗侯道:“大概都完了吧。”   拉婆门惊道:“都……完了?怎么会,大祭师那样的神通……”   “那又如何!那个有莘不破来闯营,我们加在一起几十万人,哼,却让他自由来去!”   “那是这小子没胆,要是他敢正面和我们交锋……”   “说这些根本没用。”阿修罗侯道:“公刘到现在都没出手,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嗯,拉婆门,你说这些年我们是不是错了?”   “错了?”拉婆门这一惊吃得不小。目空一切的大王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修罗侯道:“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因为我们从来没遭受过挫折。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凭着武力征服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就算那个被轩辕族人称为人杰的公刘,在我们面前也一退再退。可今天看到那个有莘不破的气势,却让我想起,公刘其实未必是真软弱。”   拉婆门不敢搭腔,眼前这位大王空的语气空前的温和,温和得让熟知他的人感到害怕。   “你为什么不搭话?”   “这……大王的意思,我不太懂。”   “嗯,不懂……”阿修罗侯道:“那就算了吧。”他突然望向南方,道:“我们是浅演的民族,真正会用脑的人不多。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比这些轩辕族人来得更加直接、更加纯粹!来得更有力量!”   “那当然,我们万骑一冲,足以让大地也颤抖震栗!”   “可我们却拿不下一个有莘不破!”   拉婆门被说得羞耻心起:“大王,请准许我带一队巫骑兵出去向有莘不破挑战!”   阿修罗侯冷笑道:“他若是肯和你一战,会等到现在?”   看拉婆门涨红了脸,阿修罗侯道:“中原人的那些伎俩,你是想不通的。嗯,不得不承认,轩辕族人的确实人才济济。可惜啊,他们却不齐心。我听大祭师说,他们中原像季丹雒明那样的人还有好几个——这简直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像季丹雒明这样的人,有一个便足以横行天下,如果有好几个的话,联手起来我们这些边远民族还有活路么?”   拉婆门道:“听说他们中原人最喜欢自己打自己人。”   “没错。”阿修罗侯道:“当年我对此很不解,曾问过公刘,公刘说人民多了,历史久了,文化深了自然如此,因为族内的差别太大,不同的意见太多。我说那你们岂不是迟早要死在自己手里?他却又说炎黄族裔千年不倒,其中自有言语不能说出的道理在。”   拉婆门怔怔看着他,不很理解大王在说什么。   阿修罗侯似乎也没向他解释的意思,自顾自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能和公刘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他坐在火堆边跟我说,他的国族面临几近灭绝的浩劫,其实或者是个转机。说如果能接续旧传统,创建新气象,或者将来能更胜从前也说不定。嘿嘿!你猜公刘当年对我说什么来着?”   “什么?”   “他说华夏不以种族分,而以文德立。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干一番英雄事业。”   “大王和公刘联手……”拉婆门张大了嘴巴,那可是个令人惊讶的组合。如果真的那样的话,只怕方圆三千里的土地都要被这两个人踩在脚下吧。拉婆门想起了公刘初兴的时候华族的富裕,不禁有些向往:“那也不错啊……”   “你懂什么!”阿修罗侯冷笑道:“我当初若是答应,现在我们早就灭族了!”   “灭族?”拉婆门惊道:“大王是说这是公刘的一个阴谋?他实际上是想引诱我们,然后把我们都杀了?”他突然想起当年占领了公刘所兴建的那些祭台和宫室,族中有人很羡慕那些精美的东西,便想占为己有,却被阿修罗侯一把火烧光了,说那是拿来诱人堕落的邪恶事物。   “不是,”阿修罗侯道:“人会活下来,可是犬戎这个名字却会消失掉。”   “名字消失掉……”拉婆门大惑不解,“名字怎么会消失掉,就是消失掉了又有什么打紧?”   阿修罗侯脸上突然泛起一阵寂寞的神色:“你不懂的。就像我不停跟你们解释如何聚拢斗气维持千里冰界,你们就是弄不懂一样。”他抚摸了一下身边的玄冰狮头斧,喃喃道:“这大西北,唯一能和我说得上话的人,却在十二连峰的那一边。”   突然声声喧哗传来,打破了阿修罗侯片刻的平静。他双眉聚拢,眉间煞气大盛:“又来了!这是第九次!”   拉婆门道:“我这就点齐人马,去把他拦住!”   “不!”阿修罗侯冷冷道:“就让他冲进来。我要看看这男人能不能冲到我玄冰狮头斧跟前来!”   拉婆门忍住了不动,前方却不断来报:“那有莘不破已经突破冰界了!”“第一营地被挑了。”“狼头营巫骑兵被突然袭击,散乱不能聚成阵形,被那有莘不破弄了一场怪风盘旋上天,死伤惨重!”……“大王!那……”   最后一个小将跑到跟前,竟然没把话说完便已倒地身亡。   拉婆门叫道:“大王!”   阿修罗侯还是不动!   “吼——”不是胡将的呼喝,而是一声兽吼!第一声充满愤怒,第二声夹带痛苦,第三声竟如悲嚎!   阿修罗侯突然笑了。   有莘不破踏在紫蟗的尸体上,然而这头在血池诞生的怪物这次没能逃过有莘不破的眼睛,它的元婴被有莘不破盯住了。   “哼!”傲视千军的男人走上一步,对准紫蟗的元婴,一脚踏下。   那团血肉避无可避,贴着地面瑟瑟发抖。然而那一脚竟然没有踏实,一股寒气袭来,警惕的有莘不破马上跳开。失去肉身的紫蟗如获大赦,长出四条软趴趴的肉腿,在混乱中逃得无影无踪。   有莘不破却没有逃。他已经有些疲倦,然而和前八次不同,他居然面对着阿修罗侯而毫不退缩!   “很好,你终于还算是个男人。”   有莘不破冷笑道:“有没有你的称赞,我都是华夏的好男儿。”   “是么?”   玄冰狮头斧劈下,几个犬戎的族长和将领怪叫一声带领将士纷纷逃开。没来得及逃到五十丈外的三千犬戎将士,全被冻成冰雕!   有莘不破张开无明甲,手中举鬼王刀抵挡,挡一斧,身子沉一沉,再挡一斧,再沉一沉。地面已经没到他的膝盖,但他还是不退。   “很好。”阿修罗侯冷笑道:“再吃我一斧!”   刀斧第三次撞击,阿修罗侯感到对方道上凝聚的是一股至阳至刚气息。“奇怪,他以前的刀风都是阴阳冲和的……”一念未已,一股旋风倒卷而起,阿修罗侯心中一惊:“糟!”   有莘不破凝聚在鬼王刀上的全是至阳炽气,再利用阿修罗侯斧头上的至阴寒气,阴阳相撞、龙虎对冲,发动了一场极不精纯、威力却远胜自己独力激发的“旋风斩”!   威力空前的旋风斩向西北肆虐而去,一路冲得犬戎军营七零八落,凡卷入者无人得以幸免。   有莘不破和阿修罗侯同处旋风斩的中心,这旋风斩有莘不破已经难以完全控制,因此也跟着阿修罗侯承受那千刀剐万剑刺的苦楚!然而比起阿修罗侯惊怒交加,有莘不破却窃窃暗喜:“看来不等桑谷隽发动十二连峰大阵,这场大风,就能要了犬戎几万人的性命!”   阿修罗侯以寒气打破旋风斩内部阴阳平衡,两人落地,已在犬戎军营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山上。有莘不破攻入冰界,破巫骑,杀紫蟗,此时锐气已尽,阿修罗侯却气势未老,玄冰斧第四次劈下,竟把鬼王刀给震飞了。   “第五刀!”阿修罗侯冷笑道:“你完了,有莘不破!”这次他却凝而不发。天亮了,然而连太阳也没有给这个小山带来任何温暖!整座山峰都已经被冻成一个冰寒的地狱!这里已经成为被阿修罗侯彻底控制的领域,没有一丝热气能溜进来,没有任何生命能活着出去!   有莘不破的心也凉了,不是因为那随时可能夺取他性命的阴寒,而是因为迟迟不见桑谷隽发动攻势!   “怎么回事!大旋风一起,应该马上行动才对,怎么到现在十二连峰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十二连峰一动,阿修罗侯一定会不顾一切赶回去救援,不能全心进攻,那样有莘不破就有余裕选择逃走或拖住阿修罗侯的后腿不放。可是现在犬戎的军营一片平静。   “桑谷隽!姬庆节!你们搞什么鬼!”有莘不破的心第一次如此恐慌!即使当初面对更强大的都雄虺,他也没像今日这样害怕过!因为此刻令他置身死地的,不是阿修罗侯的强大,而是朋友的失信!   内心的恐惧令有莘不破连睫毛也颤抖起来。   阿修罗侯知道自己赢了。他的寒气已经瓦解了有莘不破的无明甲,开始侵袭他的身体——甚至意志!   “完了。”阿修罗侯没说,但却笑了。   “完了。”有莘不破没说,他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玄冰狮头斧便要压下,东南方向突然泛起一道光华。那是阳光么?阳光也没这般温暖。那是月光么?月光也没这般温和。阿修罗侯迟疑了一下,就这片刻间,一切都改变了。   那道光华所到之处,绿草吐籽,鲜花出蜜,散落在山野阡陌间的五谷果实瞬间成熟,连阿修罗侯的绝对寒冰境界也被这暖意所化。   正在死斗的两个男人一起抬头,同时见到头顶那尊如梦如幻的始祖幻兽。   麒麟。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五关 无语与君别   麒麟的出现打乱了整个战局。   有莘不破只呆了一下子,马上反应过来,躲入麒麟的祥光之中。阿修罗侯眼见功亏一篑,心下懊恼。他怕大营有失,当机立断,不再去顾麒麟和有莘不破,转身回营。   麒麟见阿修罗侯退去,一个回旋,向邰城方向飞去。有莘不破伏在麒麟背上,真力渐复。向下俯望,只见麒麟祥光所到之处,万物皆欣欣向荣。心道:“这和江离的‘璇机浑天诀’完全不同。也不属于四大宗派任何一系,大概是姬家的祖神妙法吧,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麒麟经过十二连峰大阵,也不停下,继续南飞,祥光撒下,邰人所种植的五谷作物纷纷结穗待收。   “原来如此,姬庆节说他父亲在储备粮食,原来是这样‘储备’的。”   麒麟飞得不快,但一口气飞了一天一夜,飞出三百里,脚下便是三百里的丰收。有莘不破借助麒麟的祥光,真力已经完全恢复。感到周围的空间一阵扭曲,知道麒麟要回去了,纵身跳下,空中揖拜,以示敬意。   空中的祥光消失以后,有莘不破举目南望,只见还有一二百里的土地未曾受惠。向北走出一段路程,俯身摸了一下田中的麦穗,也只成熟了九成。心道:“这次催熟来得仓卒了。”   一路北行,有莘不破竟是越走越慢。公刘既然已经出关,己方的实力明显已经胜过犬戎,因此邰城的安危是无虑的了。然而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心,总觉得这次回到邰城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路再长,也是经不起走的。   邰城的南城门,终于还是到了。城中到处是欢呼声,有莘不破不用问人,从人群中传出来的高声欢叫也听明白了:犬戎已经退军了。   “我还是没改变什么。”有莘不破心道:“邰人大概还是会按照公刘的意思东迁吧。”   他也不去翼覆小筑了,直接前往陶函车阵。还没进辕门,一个人匆匆跑了出来,不是于公孺婴,不是雒灵,也不是芈压,而是姬庆节。   姬庆节挽住他手,叫道:“没事吧。”   “没事。”   两人一边走,姬庆节一边道:“我回到十二连峰大阵,桑兄竟然不在!我当时就知道要坏事。看见旋风突起,赶紧请爹爹提前出关。”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回邰城这段路上,对这次的事情他早想了无数次,姬庆节所说和他所猜的相去不远,也不问别的,道:“桑谷隽回来了么?”   “回来了。但一直不开口,说等你回来再说。”   “他没受什么伤吧?”   “看样子应该没有。”   “那就好。”   两人走到车阵中心,于公孺婴、燕其羽和芈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有莘不破立定,桑谷隽才慢慢走过来,脸色很不好看。   有莘不破一直木无表情,见到桑谷隽突然冲了过去,揪住他就打:“你小子干什么去了!你知道我差点被你害死了吗?”   桑谷隽挨了他两拳,也不还手。有莘不破怒道:“干嘛不还手!”   桑谷隽道:“我累你遇险,虽然不是有心的,但也该挨你两拳让你消气的。”   有莘不破放开了他,心中反而更加沉重。他是希望桑谷隽打还他的,那样吵吵闹闹一阵子,便什么事都丢开了,却没想道桑谷隽会这么认真。   芈压在旁边道:“不破哥哥,桑哥哥一定不是有意的。”   “这个我知道。”有莘不破问桑谷隽道:“不过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如果不是大事你不会这么没交待的。”   桑谷隽不回答他,反而说道:“雒灵呢?我有话问她。”   有莘不破一呆,看于公孺婴,旁边芈压道:“雒灵姐姐在休息。”   有莘不破道:“她大概很累吧。有什么事情,我们几个搞定就行了。”   “不。”桑谷隽摇头道:“我有事问她。你请她过来一下。”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只是有几句话问她。”   芈压道:“我去叫雒灵姐姐。”   “芈压你站住。”桑谷隽看了有莘不破一眼:“不破,还是你去吧。”   有莘不破见他这个样子,心下越发慌了,不得已,只好去找雒灵。其实车城才多大的地方?桑谷隽说话时又没故意把声音放小,以雒灵的灵敏,早该听到了。   有莘不破惴惴不安地敲松抱的门,门开后,起身开门后的雒灵又躺下了。   “灵儿……”有莘不破想起这次战斗九死一生,回来后见到情人,却是这样的场景,心中满不是滋味。“桑谷隽说有点事情问你。出去一下好吗?”   雒灵转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你累了?”见雒灵点头,有莘不破再次走到车阵中心,道:“她好像精神很不好,要不……”   桑谷隽截口道:“她要是走不动,你抱她过来吧,我问几句话而已,不会让她费多少精神的。”   燕其羽见一向温柔斯文的桑谷隽突然变得这样执着,脸上尽是讶异的表情;姬庆节自觉和这些人的关系比较疏远,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如何介入,表情不免尴尬;芈压年纪小,遇上这些事情不知怎么处理,拉了一下于公孺婴的袖子,于公孺婴却不理睬,似乎不想理这件事情。   有莘不破正左右为难,松抱响起了开门声,雒灵赤足走了过来。车城中心有一堆灰烬,是昨夜放篝火烧剩的灰烬。雒灵就在灰烬旁边坐下,对谁也不看一眼。   桑谷隽看着她,良久才道:“我二姐,你是见过的。”   雒灵迟疑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桑谷隽道:“我大姐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见雒灵再次点头,桑谷隽道:“那我就不废话了,就一句话:如果我找那个女人报仇,你帮谁?”   雒灵看着没有半点火星的灰烬,不点头,也不摇头。   桑谷隽踏进一步,大声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有莘不破一步跨过来,拦在两人之间道:“你对女孩子说话,干嘛这么大声。”   桑谷隽看看有莘不破,再看看雒灵,冷笑着也不说话。   有莘不破道:“你今天吃错药了么?还是在那大祭师的阵形里受了心伤还没好?”   “心伤?”桑谷隽笑得有些无奈:“我的心早就伤了。自从我大姐被你们川外人害死以后。”   有莘不破忍不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以前你躲在蚕从,对川外人有偏见我也不怪你。但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就受不了啦?”桑谷隽冷冷道:“如果有一天我要杀雒灵,你帮谁?”   有莘不破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你……你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   “我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听明白?”桑谷隽冷冷道:“我遇见仇人了,害死我大姐的仇人。”   芈压急叫道:“在哪?是谁?”   桑谷隽冷冷道:“在哪已经不重要了。至于是谁,你们何不问雒灵?”   雒灵突然起身,谁也不理,径往松抱走去,开门进车。   有莘不破手足无措,忍不住望向于公孺婴,于公孺婴却低着眼皮,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有莘不破叫道:“老大,你就不能说两句话?”   于公孺婴淡淡道:“说了就有用么?”   芈压道:“孺婴哥哥,你就劝劝吧……你们,你们不要都这样好不好!”   于公孺婴看看芈压难受得要哭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对桑谷隽道:“杀害你姐姐那女人,是雒灵的……师姐?”   桑谷隽斩钉截铁道:“不错。”   有莘不破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于公孺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报仇!”桑谷隽道:“没什么打算,就是报仇!”   “如果雒灵……”   桑谷隽截断了他的话头:“谁拦我我就杀谁!或者……或者让那人把我杀了。”   芈压嗫嚅道:“会不会弄错了?”   桑谷隽冷笑,于公孺婴道:“应该不会。其实……这事情我们早该想到了。”   所有人都惊疑地望着他,于公孺婴道:“我曾听说,夏王都里最得宠的妃子,和心宗很有关系。”   有莘不破叫道:“那你又不早说!”   “早说又怎么样?”于公孺婴淡淡道:“这些事情,早在我们几个相遇之前就以经发生了。”   有莘不破手足无措,桑谷隽道:“行了,事实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破,我问你一句:我报仇,你是要帮我,还是要阻我?”   芈压道:“桑哥哥,你叫不破哥哥怎么答应你?”   “我也知道他为难。可事情到头,由不得我们回避。”桑谷隽道:“不破,这件事情,我也不盼你能帮手了。不过你最好置身事外,我可不希望对上那个女人之前和你拼个你死我活!”说着转身迈步,有莘不破叫道:“你去哪里?”   “东方。”桑谷隽停下了脚步,道:“和你们一起的日子虽短,但很开心。可惜啊,日子回不去,也没法子停下来。”他望了燕其羽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看着桑谷隽向无碍走去,有莘不破的心不住地往下沉。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伙伴:“江离……要是你在就好了。”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六关 知交半零散   雒灵取出小水之鉴,水镜里是另一个雒灵。   雒灵道:“我该怎么办?”她没有开口,用的是心语,然而镜子竟然能把这句话反弹回来。于是她又自己回答小水之鉴反弹回来的话。   “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桑谷隽要报仇不关你的事,但如果不破开口让你别管这件事,你真的就不管么?”   雒灵道:“一边是不破,一边是师姐……虽然我听出师姐的心声和小时候听到的很不一样,但她毕竟是我的亲人。师父,师姐,山鬼,刑鬼……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不破,我遇到他才多久。”   “可你自己也知道的,这个男人对你来说,不是认识多久的问题。”   “嗯。”雒灵道:“就算只认识他一天,我大概也会很迷惘吧。可问题是,我总抓不到他的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紧张我。你说,如果我和桑谷隽打起来,他会怎么样?”   “你最好不要玩火。你知道的,桑谷隽是他的好朋友。就算不破为了你而和好朋友反目成仇,只怕事情过后他也很难再开开心心地陪着你了。”   雒灵叹道:“我也知道的。可我多希望他能告诉我我对他有多么的重要,比他的朋友重要,比他的儿子重要,比所有一切都重要。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他为我抛弃这些东西啦,我只是想听他这么跟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听见他这样对我说……”   “可是他却一直没说。”   “嗯。”雒灵道:“男人的心都是这么难以捉摸的吗?我跟他之间一直太太平平的,没发生什么可以考验他对我如何的事情,唉,当初被燕其羽抓走的为什么不能是我?我自己弄出些事情来,想看看他的反应,可惜血池那次被那个叫天狗的僵尸破坏了。而最近这次……你说他到底是紧张我,还是紧张他儿子?”   “这种事情,很难说吧。”   “嗯。”雒灵道:“他那么强健,那么富有,那么尊贵,那么年轻……男人该有的他全有了。可他却不能让我感到安全。唉,其实那些都不重要,我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话而已。可他在我面前,却从来不谈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总是跟我谈他的朋友,谈外面的事情——那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宁可他……”   松抱的车门呀的一声,雒灵手一晃,把小水之鉴收了起来。   有莘不破走了进来,对着她半晌无话。   “我们……”有莘不破终于开口了,雒灵低着头,手心却抓紧了袖子。只听有莘不破说:“桑谷隽的事情,我们不要管了好不好。”   雒灵的眼神登时黯淡下来,有莘不破却没有察觉,继续道:“我知道让你不要帮你师姐,或许有点说不过去。但这一次从道义上来讲,怎么也是你师姐的错。对桑谷隽的姐姐抽丝剥茧,这么残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他话没说完,雒灵已经躺下,翻了个身背着他。   见她这个样子,有莘不破也说不下去了。从天山千里跟踪而来,江离没救出来,先陷入和犬戎的斗争中难以脱身。好容易有大获全胜的机会,偏偏又因为桑谷隽的事情而功亏一篑。他喜欢自由,也喜欢热闹,眼见江离还没找回来,连桑谷隽也带着手下走了,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好容易收拾心情,进来和雒灵好声好气地商量,谁知又碰了一鼻子的冷灰。   两个小情人一个望着对方越想越生气,一个背着对方越想越不安,雒灵正要回身,却听有莘不破叫嚷道:“好啦好啦!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娘们的小心眼是怎么想的!”一推车门跳出去了。   他心情烦躁,先想起江离,再想起桑谷隽,两人却都不在。不得已去找于公孺婴,鹰眼中竟也空无一人。绕着陶函车城走了一圈,燕其羽也不在,只有芈压搂着狻猊睡着了。   有莘不破走出辕门,陶函之外却是一片繁忙的景象:邰人已经接到公刘旨意,只等五谷熟透便要动迁,此刻正纷纷准备着搬家的事宜。   有莘不破埋头乱走,光线昏暗中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一个不慎,和一个人撞个正着,两人同时道:“对不起。”同时抬头,同时一怔:“是你!”   燕其羽坐在东段的城墙上,抚摸着手中白羽。   “在担心川穹?”   燕其羽没回头就知道是于公孺婴,心中一叹:“为什么又是他。”   于公孺婴在燕其羽身后立定,一双鹰眼仿佛能看破黑暗,直达东方。   “我感到我的白羽远在千里之外!”燕其羽道:“那晚离开之后,他就再没回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   于公孺婴道:“你不用担心。川穹是洞天派的传人,只怕天底下能害他的人没几个了。”   “没几个?”燕其羽道:“我听说,夏都就有好几个。”   “有好几个,却不见得会对他动手。”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莫非生我的气?”   “生气?”于公孺婴奇道:“他为什么生你的气?”   燕其羽登时语塞,改口道:“没什么。”   “我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东行吧。我有预感,跟着我们和川穹会再次遇上。”   “东行……”燕其羽道:“有莘不破的身份,我也是知道一些的。你们不转个方向么?比如北方。”   “我想的。”于公孺婴道:“可是不破只怕不肯。”   有莘不破抬起头来,原来自己撞到的却是姬庆节,听他说:“你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便反诘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没走动。”姬庆节道:“我一直站在这里。”   有莘不破道:“你若不是也在走神,见我走来,就不会叫我一叫么?”   姬庆节笑道:“说的是。”   有莘不破道:“现在犬戎已退,什么事搞得你心不在焉的?”   姬庆节一阵黯然,道:“别说我,你呢?”   “还不是为了朋友的事情。”有莘不破道:“我就是不明白,大家的心怎么老想不到一块去!”   “是啊。”姬庆节道:“听说心宗能看破别人的心事,甚至能左右别人的思维——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有莘不破奇道:“你要窥破谁、左右谁了?”   “没什么,胡说八道而已。”姬庆节脸上一热,岔开话题:“我们大概还有等个十天半月才能收割城外粮食,没意外的话,一个月后便举城东迁,你们呢?”   有莘不破道:“我们明天就走。”   “明天!这么快!”   “不快了。”有莘不破道:“我们虽然没能给犬戎来个断根,但这次也重创了他们,你爹爹又已经出关,短时间内阿修罗侯是不敢再来了。我们再逗留着不走,只是白消耗你们的粮食罢了。而且江离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本来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姬庆节甚是愧疚:“但明天的话,只怕实在还走不开。”   “你的心意我领了。”有莘不破拍住他的肩膀:“就是你走得开,我也不能带你去夏都冒险。”   姬庆节道:“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也没有。”   姬庆节大吃一惊:“一成也没有?那你还去?”   “我去,也只是去碰碰运气。”有莘不破笑道:“你知道,我这人运气一向很不错的。”   “可是……”   “我一定会成功的。”有莘不破笑道:“而且我一个单身汉,逃起来也容易。夏都高人不少,只怕胜过我的也有几个,但要想把我捉住,嘿嘿,只怕没那么容易。”   姬庆节惊讶道:“单身汉?你打算一个人去?那于公孺婴他们呢?”   “去夏都不是硬碰硬,人多了反而不好。”有莘不破道:“陶函的队伍必须有人带会去,而且雒灵怀着孩子,没有于公孺婴护送,我怎能放心?”   姬庆节踌躇道:“你能不能等等。”   “等什么?”   “等我把这边的事了了……”   有莘不破摇头道:“我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太久了。再等下去,江离不知道会被都雄虺折磨成什么样子。再说,你们迁到豳原,马上要着手重建家园,怎么能腾得出手来!”   “可是……”   有莘不破笑道:“别再说了!再说你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停下帮忙,难道就是为了图你的回报?再说,万里山河都走过来了,就不信一个小小夏便能困住我有莘不破!”   姬庆节听他说得豪迈,便不再说什么。   有莘不破道:“等我救回江离,再一起来豳原找你喝酒。”   “好,”姬庆节微笑道:“我也一直想见见你的这个朋友。他一定……”   突然远处百十人高呼欢叫,把姬庆节最后半句话盖住了。有莘不破道:“那是些人在干什么?”   姬庆节眼中一阵黯然:“办喜事。”   “喜事?”   “嗯。”   “一个巫妓找到了一个好归宿。这可能是邰城最后一次办喜事,所以左邻右舍不管识与不识都去恭贺一番。现在大概在闹洞房了吧。”   “哦。”有莘不破没怎么注意姬庆节的眼神,呆呆望着那些灯火,道:“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七关 英雄所谋见   于公孺婴问燕其羽:“桑谷隽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去送他?”   燕其羽摇了摇头。   于公孺婴道:“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应该很希望你去送他的。”   燕其羽道:“他也是到夏都去?”   “嗯。”于公孺婴道:“据说当初曾有高人在川口拦住了他,但这次,多半再难有什么人能挡他的驾了。”   燕其羽道:“那会不会很危险?”   于公孺婴微笑道:“你蛮关心他的嘛,桑小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看着于公孺婴的笑容,燕其羽竟然怔住了。   “怎么了?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了?”   “没……不是。”燕其羽道:“我好像从没见你笑过。”   “哦,是么。”于公孺婴道:“年纪大了,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就没年轻的时候笑得多了。”   “年纪大了?你今年几岁?”   “忘了。”   燕其羽瞄了一眼他那乱糟糟的胡子:“如果你把脸刮干净……”   于公孺婴截口道:“刮干净了,人家会不认得我的。”   燕其羽噗哧一声笑了,跟着又怔住了。   “怎么了?”   燕其羽道:“我好像也很久没笑过了。还是说我从来没笑过?”   “不会啊。”于公孺婴道:“在剑道那次,我就听你在天上笑得很大声。嘿,连有穷饶乌也不放在眼里。那时候的你,可狂妄得紧呐!”   燕其羽双眉一扬,手中羽毛飞出,在城墙外刮起一阵旋风。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道:“你好像找回一点当初的锐气了。”   燕其羽摇头道:“找不回来的,过去了的,永远找不回来的。”她手一扬,白羽飞回,旋风止息:“不过,我至少要抓住现在的自己。”她顿了一顿,道:“你刚才好像邀我一起东行?”   “嗯。”   “好,我答应了。”   于公孺婴道:“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同行,但能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决定吗?你是想去救江离,还是想去帮桑谷隽?”   “都不是。”燕其羽的眼神也变得锋锐起来:“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威震九州的大夏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于公孺婴静静地看着燕其羽,晚风虽劲,却拂不乱她的短发。   燕其羽忽然道:“你说川穹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于公孺婴道:“不破和桑谷隽在想什么,我总能猜到大半,但你弟弟川穹,还有江离,他们的心思,我却总拿捏不准。”   “宗主,在想什么?”   听见河伯·东郭冯夷的叫唤,江离回过神来,道:“哦,没什么。”   河伯不敢再问,只是禀道:“宫里的人传出话来,娘娘已经醒来了。这是娘娘让人交给宗主的书信。”手一呈,一道水莲花托着一截龙骨飞到江离面前。   江离接过龙骨,弹开一层香料,显出若干字迹来。   东郭冯夷道:“娘娘是有什么吩咐么?”   “不是。”江离道:“她是给我带来了一些西垂的消息。”   “西垂的消息?娘娘怎么会知道?”   “这点我们无须知道。”   东郭冯夷忙应道:“是。”   江离道:“如果娘娘所传达的信息确切,那么有莘不破他们也该出发了。”   “出发?回亳都么?”   江离面向西方,道:“应该不是。我想,他大概会来王都。”   东郭冯夷惊道:“他敢来?”   “他没什么不敢的。”江离叹道:“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吧。”   东郭冯夷不知道江离在感叹什么,却也不好问,只是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王都以逸待劳。”   “不行。”江离道:“我们必须在甸服边界截住他。”   “为什么?”   江离道:“有莘不破要来王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同意他这么做。五百里甸服藏龙卧虎,不知隐匿了多少倾向于东方的高手。有莘不破做事不严密,多半没法在五百里的行程中藏好自己的身份。”   “他暴露了身份又怎么样?”   江离道:“他一暴露身份,就会有人阻拦,会有人去通风报信。别人无所谓,如果是我那师伯抢在前头,或者季丹雒明闻讯赶来干涉,都会令事情徒增变数。”   “我知道宗主的意思了。”东郭冯夷道:“咱们就在甸服边界把他抓了。我这就去传令。”   “传什么令?”   东郭冯夷道:“到卿府请令。宗主,是要调动王师,还是直接从边境遣将?”   “调兵遣将干什么?”   “捉拿有莘不破啊。陶函商队人虽不多,但却是一支劲旅,怕要五千精兵才能压制住。寻常兵卒,一万人也未必能困死他们。各处隘口严防密守,估计要动用六万到八万人。”   江离淡淡道:“捉一个莽夫,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再说,他也不是动用军队便捉得住的。”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离喃喃道:“桑谷隽知道了仇人的踪迹,多半再难在陶函商队呆下去。燕其羽不会主动介入这件事情。雒灵……以她的性格多半也不会出面拦他,最多和他一起来。于公孺婴……于公孺婴……这个男人会怎么做呢?”他沉思半晌,又道:“嗯,以有莘不破的执拗,于公孺婴多半也拦不住他。如果明知拦不住,这个男人多半就不会拦他了。虽然他会有什么后着暂时难以猜测,但这些后着大概也会安排在有莘不破进入甸服之后。”江离一拍手掌,道:“只要我们能在甸服边境拿住有莘不破,大事可定。”   东郭冯夷道:“那要出动多少人?”   “人多没用。”   “甸服西境南北千里,各处隘口总要布置人把守。”   “不必。他只身一人,守也守不住。”   东郭冯夷惊道:“一个人?”   “嗯。”江离点头道:“他又不是不知道王都之行的危险,难道你认为他会让朋友属下跟着他来王都送死?以他的性格,一定会一个人来王都碰运气。我猜他的安排,就是让于公孺婴率领商队,护送雒灵回亳城,而他自己则孤身来闯王都。”   “如果是这样,我们如何拦截他?”   江离道:“从邰城往东,有两条路。第一是转而向北,经过北荒,兜个大圈进入朝鲜,再转而向商国地界。若他从这条路走,我们拦不住他。不过,有莘不破不会从这里回去,虽然多半会安排人带领陶函人众从这条路回国,但这批人我们不用理会。第二条是向东,渡过黄河进入甸服,只要我们在大路两旁安下线眼,多半就能发现他的行踪。”   “大路?”东郭冯夷讶然道:“他会走大路?”   江离道:“这家伙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想事情不会太过仔细。再说他又是个迷路王,这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在甸服之外,他一定不会走小路,而是沿着大路东进,等进了甸服他才会小心起来匿藏行踪。所以,在甸服之外找他反而比在甸服之内容易,这也是我决定在甸服边关拦住他的一个原因。”   东郭冯夷道:“他如果只是一个人,那可就好办了。”   “不好办。”江离道:“他若是拖家带口的,就得被迫和我们正面决战。但孤身一人,逃起来没有牵挂,反而容易得多。再说,这家伙宁折不屈,逼得急了,只怕同归于尽的事情也干得出来。有莘不破若是死了,商人定会倾国前来报仇——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宗主的意思,是要生擒?”   “这个擒字,说得太剑拔弩张了。这次,我们最好不要撕破脸。能不动手最好。”江离道:“如果我们赤裸裸地把他抓回来当人质,一来东人在面子上挂不住,二来成汤行事素以公家为先,很难预料他会否就此屈服于我们的威胁之下。我是希望有莘不破以方伯质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进王都来。只要商人觉得还有可能救回他们的储君,就会小心翼翼地保持对我朝的表面臣服。如果我们处理得好的话,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令东西双方处在一种微妙的和平中。”   “和平?”   “嗯,和平。”江离道:“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倾向于成汤。若非如此,他敢在昆吾边境磨刀擦盾么?现在决战于我朝不利。我希望用有莘不破的一条性命,来换取几年时光。多一天的缓冲,我们便能多恢复一分元气。若能拖到成汤老死,归附他的诸侯离心,那我们便有机会重新收拾天下。”   东郭冯夷道:“我没和有莘不破交过手,不过正如宗主所说,此人性格刚强,宁折不屈,既然如此,要生擒他已经不易,要在不动手的情况下把他带回王都,只怕难以办到吧。”   “确实很难。”江离道:“但他这次要来王都是有所为而来,也许这个理由能让他行事之时慎重三分。所以,假如我们布下的局面能有足够的威慑力令他丧失斗志,知道连逃跑也不可能,那还是有可能令他不战而降的。”   东郭冯夷道:“既然如此,待我会齐东君和云中君,三人一齐出手。”   江离微笑道:“只有你们三个,只怕还困不住他,更别说能震慑得他失去战意。”   河伯眉毛扬起:“宗主认为我们三个老家伙也困不住他?”   “你认为你们三个能否困住我?”   “这……”东郭冯夷道:“宗主天纵之才,岂是他人能比!”   江离淡淡道:“我和有莘不破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不过我相信他不会比我差到哪里去。”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离道:“拿我的令帖去长生殿,请都雄虺大人出手吧。”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八关 差略毫厘间   前方已经是岔口,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   苍长老执意向北,这次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顺着台侯的性子东行了。“假如台侯固执己见,我便……”他想了许多说辞和方法,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莘不破却没说出向东走的话来。苍长老暗暗高兴,以为有莘不破终于开窍了。不过有莘不破也没有说让商队向北而行——这又让苍长老暗暗担心。于是他找到了于公孺婴,希望他能说服有莘不破。   “放心吧。”于公孺婴道:“这件事我有分寸。”便塞住了苍长老的话头。   商队在歧路上停留了两天,有莘不破白天爬到高处东望发呆,天黑了就钻入松抱陪雒灵,跟谁也不说话。于公孺婴则和他相反,白天在鹰眼的车顶上睡觉,谁也不搭理,入夜之后便跑到有莘不破白天站过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苍长老跑去探口风,话还没说完就被于公孺婴堵住了:“你把商队的秩序弄好,其他事情用不着你担心。”   芈压上去问:“孺婴哥哥你这两天在这里干什么?”却被一句“小孩子家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给气走了。   这时春意已淡,这晚白月半圆。   燕其羽按下风头,落在于公孺婴身边,劈头就问道:“我们大概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你很急?”于公孺婴的语气很淡,看不出半点情感起伏变化。   “当然,川穹走了这么久还没消息,我能不担心么?”   “放心吧。我看不破也快忍不住了。”于公孺婴道:“大概也就这两天里,他就会下定决心的。”   “东行就东行啊,下什么决心!他不像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于公孺婴道:“如果只是东行,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犹豫,但要和雒灵分别,总有些儿女情长的。”   “分别?”燕其羽奇道:“难道他打算把雒灵留下?”   “不是把雒灵留下,而是想单独上路——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   “单独?他想一个人去闯夏王都?”   “是。”   燕其羽忍不住道:“大家一起去,力量不是大很多吗?”   于公孺婴道:“没用的,就算雒灵没有怀孕,就算桑谷隽没走,我们这几个人也没法正面撼动夏都五百年的根基。所以还是一个人去好,至少目标小一些――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那岂不是很危险?”   于公孺婴道:“如果不破进了夏都,估计连逃出来的机会都不大。”   “逃出来也不行?以他的本事,如果下定决心要逃的话,就算是血池也未必能困住他。”   于公孺婴淡淡道:“夏都不是血池。”   燕其羽怔了一下,道:“如果是这么危险的话,作为朋友,你也不劝他一声?”   “没用的。”于公孺婴道:“就算我绑住他,甚至把他的脚打断了也没用。只要他一天不死心,就是用手爬也要到夏都走一遭。”   燕其羽冷笑道:“冒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却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他不知道这一点么?”   “知道了他也会去碰碰运气。”于公孺婴叹道:“所以,我只能让他去了。希望经过这一次,他能长大些。”   “长大?他都快当爹了!”   “是快当爹了,可惜到现在还存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于公孺婴道:“其实江离未必需要他去救,可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就算要救,最妥当的办法其实是回亳都,一面探听好有关江离的消息,一方面广通声气——如果能由江离的师父出面解决问题自然最好!如果行不通,则由不破的师父、江离的师父邀请四方高人,如季丹大侠,甚至雒灵的师父等一起向血祖施压!如果是夏王不肯放人,则由不破的祖父用国力去做交涉!”   燕其羽道:“这样能成功么?”   “有七八分的机会。”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因为他大概觉得还没走到这一步。”于公孺婴冷笑道:“这是他最不想面对却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不过不到无可选择的最后关头,大概他还会继续这么妄想下去!”   “幼稚!”   “幼稚?”于公孺婴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们也好不了多少。我们说他幼稚,只不过我们是旁观者罢了。”   燕其羽楞住了,细细咀嚼这句话,一时竟然无语。   于公孺婴道:“他会有清醒的时候的,等他碰了一鼻子灰,疼了,流血了,懂得人生有很多东西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嘿!可能就会清醒过来。”   “如果是别的事情,也许有这个机会让他清醒。”燕其羽道:“可是这次……你认为他去了夏都还能活着出来?”   “不能。”   “那就算他到时清醒了有什么用!”   于公孺婴沉吟道:“如果我是夏都方面的决策人,我不会杀掉有莘不破。甚至会给予表面的礼遇。”   燕其羽奇道:“礼遇?夏商不是已经势成水火了吗?”   于公孺婴道:“国与国之间的事情,很多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偏偏能装作都不知道。夏人现在跟商人撕破脸皮没有好处,最好是利用有莘不破让商人暂时不敢启衅,并承认夏王共主的地位。”   燕其羽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算了,你别跟我谈这个,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总之,你是说夏人就算捉到有莘不破也不会杀他,是吧?”   “是。”于公孺婴道:“所以在这中间我们应该还有机会把他从夏都救出来。”   “一定要从夏都救出来?”燕其羽道:“就不能在他进入夏都之前截住他?”   于公孺婴冷冷道:“不让他去走一遭,不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不会死心的。哼!经过这次,希望他能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问题,定下心来做他该做的事情!”   “可是……”燕其羽道:“你认为你能把他救出来?”   “有可能。”于公孺婴道:“我刚才说过,夏人可能会给不破以表面的礼遇,在进入夏都之后、不破遭到彻底软禁之前,还有一点空隙可以钻的。不过,具体该怎么做,还有些环节需要推敲。”   燕其羽道:“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一切都考虑好了的样子。”   “只是想了个大概。只可惜我一个人孤掌难鸣。”于公孺婴道:“桑谷隽离开我们,比我预想中提前了。有些事情,我本来想请他帮忙的。现在,”他顿了顿:“我只能求你了。”   燕其羽默然半晌,道:“求我什么?”   “求你帮我把不破送出夏都。”   “送出夏都?”燕其羽笑道:“你认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会安排的。如果你肯答应的话。”   “你呢?你为什么不亲自送他?”   于公孺婴淡淡道:“你们走的时候,我正应付另一件事情,难以分身。”   燕其羽逼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莫非你想用自己的命,来换有莘不破的命?”   于公孺婴大笑道:“你别想歪了。换?哈哈,我的命在夏人眼里一文不值!再说,你认为我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只相处了一年的朋友去送死?”   “会!”   于公孺婴没想到燕其羽会回答得这样断然,狂笑一窒,随即又笑道:“好吧,就算我这么伟大,可是要杀我也不容易啊。嘿,我出师以来,可从没人能让我吃亏过。”   “但你也说了,那里是夏都。”   “虽然是夏都,可对不同的人危险性是不一样的。”于公孺婴道:“对有莘不破,他们会倾尽全力,但对我或者桑谷隽,他们可就没多大的兴趣了。所以我和桑谷隽就算身处夏都,活下来的机会仍然很大。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大靠山在。”   “大靠山?在夏都?”   “对。”于公孺婴道:“就是传我箭法的那个男人。现在就在夏都的某个地方。有他在,我不会吃亏的。”   有莘不破踌躇着走出松抱,眼前一花,竟然看见了姬庆节。   “怎么是你!”他一阵惊喜,随即冷却下来:“你不会是抛家出来的吧。回去回去!我说过,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不用进来掺和。”   姬庆节微微一笑,道:“我不是抛家出走,其实是我父亲让我来的。而且惭愧得很,我也实在不够朋友,因为还是决定在豳原等你们的好消息。”   有莘不破怔了一下道:“那你今天来……”   姬庆节道:“爹爹为你占了一卦,说你此行有惊无险。他的卦象向来万无一失,所以我也放心得很。”   有莘不破大喜道:“真的么?那太好了。我师父说起你们姬家的占卜来向来赞不绝口!有你给我带来这个好预言,我便能大大安心了。”   姬庆节微笑道:“还有第二件礼物。”   “哦?”   姬庆节双手捧着一个包,立在西边,面向东首的有莘不破道:“这是我爹爹献给你爷爷的,请你代为收下。”说着单膝跪地,交给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接过来,触手松软,似乎是泥土。打了开来,还真是泥土!泥土上面,撒着粟、黍、稻、麦、菽。看着这抔泥土和数十颗谷粒,有莘连心也为之一沉。他知道,自己没法再迟疑下去了。 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九关 远游安所止   姬庆节来访后的第二天,有莘不破就失踪了。陶函上下不免一场大乱。   看着芈压、四长老那一张张急切的脸,于公孺婴却镇定如恒。   “雒灵呢?”于公孺婴问。   “雒灵姐姐还在松抱睡觉,她……她只怕还不知道。”   “不知道!”于公孺婴冷笑道:“嘿,她倒沉得住气。”取出一片竹篾对苍长老道:“按照这个单子,把铜车和货物分成两拨。”再取出一片竹篾,对昊长老道:“把这上面的人叫齐,中午之前到那个小谷去,我有话要说。”跟着对旻长老和上长老道:“让其他人整装待命,随时出发。”   “出发?”   “对,北上。”   四长老都现出喜色,于公孺婴淡淡道:“去办事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   四长老离开之后,鹰眼的车顶上只剩下燕其羽和芈压。芈压嘟着嘴道:“孺婴哥哥,不破哥哥往北边去了吗?只怕不是吧。”   “嗯,他应该是往东边去了。”   芈压站了起来:“那我们还不赶快追上去!不破哥哥一个人去夏都,很危险的。”   “我们这里的人,全拥去夏都也没多大作用。”   “那……”   于公孺婴取出一块龙骨,道:“不破的意思,是要我们护送雒灵回亳都。”   “雒灵姐姐有身孕,是该护送她回去,可是不破哥哥那边我们就不管了吗?”   “当然要管。”于公孺婴道:“可是单单凭我们的力量,未必能把他从夏都救出来。就算出了夏都,只怕也出不了甸服。”   “那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搬救兵了。”   “好!”芈压叫道:“我去请爹爹来。”随即摇头:“不行,只怕来不及。”   于公孺婴道:“我们得兵分三路。第一路,护送雒灵回夏都。雒灵怀孕不久,还能自己照顾自己。这件事情四长老便做得。第二路,支援不破。一来拖延时间以待救援,二来是尽量把他从夏都抢出来。这一路人马由我亲自率领。第三路就是横过甸服去亳都求援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桑谷隽不在,燕姑娘又要到夏都寻川穹,我竟想不出有谁能越过重重险阻到亳都报信。”   芈压大怒道:“孺婴哥哥,你当我芈压是死人么?”   于公孺婴道:“要穿越甸服去亳都求援,一路上险阻重重,需要独当一面的魄力、智慧和冷静。你年纪太轻,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   芈压呼地跳下鹰眼,叫道:“于公孺婴,你别看不起我,下来和我单跳一场,你赢了我,我就服你。”   于公孺婴淡淡道:“你这么冲动,叫我怎么把求援的重任交给你。”   芈压怔了一下,心想自己这样确实不堪委以重任,当下收敛脾气,跳上车来道:“狻猊长途奔驰,一日千里,现在再没比我更合适的人了。孺婴哥哥,我一路去一定小心谨慎,不会出错的。”   于公孺婴再三不许,道:“你不认得道路,如何去得?”芈压不住地表决心,几乎把鹰眼的车顶都给踩破了,于公孺婴才道:“好吧。”张弓取箭,朝着东南天空斜斜射出。跟着取出另外一直较短的羽箭,对芈压道:“这是子母箭。我射出去的是母箭,横跨千里,当落在亳都左近。你一路向东南行去,多走荒野小道,莫走大路。如果迷失了方向,这枝子箭会给你提示。”   芈压见于公孺婴答应让自己去求援,心下大喜,把子箭收好了。于公孺婴道:“到了亳都,你直接去闯王宫。若有人拦你,就把必方召唤出来。你应该可以召唤必方了吧?”   “必方?如果遇到一个小卫兵也召唤必方吗?”   于公孺婴道:“召唤必方不是要帮你打架,是要表明身份。必方出现后,伊尹大人一定会亲自见你,这枝子箭,你要亲手交给他。”   “可我怎么知道那人是伊尹大人呢?”   “你知道的。”于公孺婴笑道:“不破不过偷了点皮毛,就用那篇什么《至味之论》把你哄得一愣一愣的。若是伊尹大人亲临,嘿嘿……”   芈压笑道:“我知道了,到时我煮道菜考考他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不致与否,只是淡淡道:“你吃点东西、准备一下就上路吧。”   “还吃什么东西!”芈压道:“我这就走。”跳上狻猊,飞跃而去。   见芈压远去,燕其羽道:“干嘛不让他用七香车?”   于公孺婴道:“若乘七香车,只怕进甸服没多远就会被发现。狻猊善走山道,芈压年纪虽小,人却聪明机警,只要能小心些,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是现在才让他去找救兵,来得及么?”   “或许来得及。”于公孺婴道:“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的。”   燕其羽疑惑道:“可就算亳都的援兵及时赶到,就能把夏都压制住?”   “应该还不能。但或许能把离开夏都的不破带出甸服。”   燕其羽默然半晌,忽然道:“如果现在我反悔不帮你了,你怎么办?”   于公孺婴淡然道:“无论你帮不帮我,我还是要往夏都走一遭。”   “没有我你也有把握?”   “没有。”   燕其羽咬着嘴唇道:“徒劳无功你也要去?”   “是。”   “我懂了。”燕其羽突然大声道:“你骂有莘不破幼稚,其实你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的。”于公孺婴还是那么平静:“不破还在妄想,而我却早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结局了。”   雒灵坐在七香车上,手抚天心剑。   “他还是走了。”雒灵很不高兴,“为什么不带上我?”   有莘不破走的时候,并没能瞒过雒灵,她一直躲在车里,希望心上人进来叫上她一起走。但有莘不破最终把她留下了。“让于公孺婴护送我回夏都?”雒灵看着有莘不破刻在贝壳上的字,心中一阵冷笑:“那个男人会听你的话才怪!”   江离在夏都,师姐在夏都,桑谷隽和不破一前一后,应该也都会去夏都……那个地方,可真热闹啊。“我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呢?”   “夏都的这淌混水,你最好别去。”   雒灵抬起头来,看见了于公孺婴。有时候她不禁想,这个男人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看破别人的内心呢?   “我知道,如果你要去,没人能拦得住你。”于公孺婴道:“可是无论如何,你总得替你怀里的孩子考虑。”   雒灵冷笑。于公孺婴却视若无睹:“不破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不过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对你们心宗没什么好感,你的死活本来不关我事,不过,假如我这次失败了,而你又能为不破生下一个儿子的话,那不破作为质子的价值就会大大降低。那时候,你就有第二次救他出来的机会。”   雒灵眉毛尾稍微微动了动,就像被轻风拂过。   于公孺婴道:“我至今不知令师倾向于哪方,你师姐长伴夏王枕边,你又笼住了不破的心。可是墙头草是不能永远做下去的,还是早点选择的好。”说完这句话,于公孺婴掉头就走。   雒灵突然开口道:“等等!”   于公孺婴微微一震,回头讶然道:“原来你早过了闭口界了。”   雒灵不接他的话,眼睛里仿佛蕴着一池秋水,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听你刚才所说的话,倒像你只是一个满脑子只有厉害关系的男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于公孺婴移开了眼光,雒灵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怕泄漏心底的秘密么?”   于公孺婴冷冷道:“我有没有秘密都不关你事。再说,我应该不是你所关心的男人吧。如果不是因为不破,我们之间没必要发生任何关联。”   “既然这样,你来找我干什么呢?”雒灵悠悠道:“商王族血脉能否延续,关我何事?”   “那不破的性命呢?”   “性命?我要他的性命干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意。”   于公孺婴道:“他的人若死了,你知道他的心意又有何用?”   谁知雒灵却道:“若彼此真心,是生是死又有什么所谓?”   于公孺婴默然良久,道:“你的心思,我不懂,也不想费精神去想。我只想问你,眼前的路你打算怎么走?向东,还是向北?”   “我不知道。”雒灵道:“总之你的事我不想管,我的事,你也少管。”   “不破的事呢?”   “他的事……”雒灵轻轻叹息一声道:“谁知道呢。”   夏王都,九鼎宫,四维殿。   镇都三门的掌门出发之后,九鼎宫更显冷寂。江离来四维殿访川穹,但见洞天阁大门紧闭,微一迟疑,转身回了主殿。   “他大概是想置身事外吧。那样最好。”   四下无人,江离跳上巨鼎,躺在鼎沿,头枕双臂,哼着小曲望着屋顶。这象征着神州权柄的神器,仿佛就是他家的一件寻常家具。如果大夏六卿看到这景象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江离却不觉有什么不该。   “陶函商队的旅途,也该结束了吧。”   尾声归路向东南   大河已在眼前。滔滔河水从北向南奔流而去。宽阔的河面中漂着一叶扁舟,一个渔翁在河水湍急处撒网,几次捞空,他却依然不肯放弃。   有莘不破立在岸边,高声叫道:“这位老丈,劳烦渡我过河。”那渔翁似乎有些耳背,有莘不破连叫了三次才听见,摇橹移舟,靠近岸边,笑道:“小哥好大的嗓门,可是要过河?”   “没错。”   渔翁笑道:“这河水可阔哩,水流又急,若不是遇到我,只怕小哥三年也过不去。”   有莘不破笑笑,道:“是是,有劳。”说着便跳上了船。   渔翁摇橹向东,河水湍急,没向东进得一尺,先被河水往南冲出一丈。   有莘不破站在船头,贪看着这片好山好水,眼见船到河心,他指着河边那座高山道:“好山!老丈,这山可有名头?”   “有!有!这是龙门山!”   有莘不破惊道:“龙门山?就是被大禹劈开的龙门山么?”   “没错!当年九州遭劫,洪水滔天,天降禹王理水,沟通天下水脉。这大河走到此处却被这座龙门山阻住,禹王奋起神威,化作巨熊,把这龙门山拱作两半,这大河才得以通畅!”   “这传说我也听过。”有莘不破笑道:“还听说每隔十年,便有无数鲤鱼逆流而来跳龙门,跳过了便成龙。”   渔翁哈哈大笑:“没错没错。不过鱼就是鱼,龙就是龙。那些逆流而来的鱼儿,都是心存侥幸。跳过了自然是一步登天,若是跳不过,不免在龙门山上晒成鱼干!老朽这把年纪了,成龙的鲤鱼还没见过一尾,倒是龙门山上的鱼干见得多了。”   有莘不破心中一动,道:“老丈,这里的水可急得很啊,你怎么选这里撒网?只怕难有收获吧。”   渔翁道:“不在急流险滩之上,哪里等得来大鱼!”   有莘不破哈哈大笑道:“不错!有理,有理!”眼见船走了这么久也没到对岸,有莘不破道:“似这样走法,要走到几时?风来,风来!”他此刻修为已臻化境,不必动刀,气随心转,氤氲紫气冲天而起,阴阳对冲,在小船西边的河面激成一阵小旋风,风力所及,把小舟向东岸荡来,不片刻便撞上了岸边礁石。有莘不破一跃上岸,那渔翁抱着木橹叫道:“你这小哥好没道理,我好心渡你过河,你竟然弄什么妖法起风,可把我的船给撞坏了!”   有莘不破笑道:“别装了,我才上船,你两句话就露底了。老头子你到底是谁,报上姓名来!若是无名之辈,小爷我还懒得动刀呢。”   渔翁哈哈大笑,笑声中大浪翻涌,整条大河好像活了一样,一股巨浪把他托起,居高临下指着有莘不破道:“小儿辈现在才发现么?可太晚了!”   有莘不破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河伯东郭冯夷!老头,怎么你还没死吗?”   东郭冯夷哼了一声,激起滔天巨浪,向岸边逼来。   有莘不破笑道:“你要在河心就动手,还占着几分地利。现在才和我破脸,哈哈,没你的好果子吃。不过小爷有事,不陪你玩儿了。”转身往东南跑去,没跑出几步,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再跑出几步,连眉毛也焦了,心中一惊:“这东郭冯夷不是一个人来的!”抬头一看,东南方向上竟然多了一个太阳!“东君!”   东郭冯夷笑道:“小子还算有点见识。”   有莘不破脚下听了一停,转向东北方向掠去,热气未散,湿气却瞬间大盛,空中一片乌云滚滚而来,片刻间把晴朗的天空遮住了一半。   有莘不破一见,便知多半是镇都四门中的另一位云中君到了。以一敌三,有莘不破自忖不敌,但身陷重围,反而激起他的斗志。手按鬼王刀,立定当场。环顾左右,见正东方那座山甚是突兀,心念一转,大声叫道:“山鬼也来了吗?现身吧!”   前后左右四个声音闻言一齐大笑,前方那声音竟然十分熟悉!听到这个声音,有莘不破手心竟然沁出冷汗:“难道是他!”   东面那“山”一阵扭曲,就像一口鼓满了气的布袋漏气了一般,慢慢平扁下来,摊在地上,原来是龙门山的影子。影子中走出一人,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看见这人,有莘不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都雄虺大人。”   都雄虺赞道:“小伙子不错,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连站也站不稳,现在居然还能在气势上和我抗上一抗,进步好快啊。”   有莘不破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勉强提声叫道:“能劳动都雄虺大人三番两次来为难我这个小辈,有莘不破的面子可真不小!”   都雄虺笑道:“小王孙啊,你也不用跟我耍嘴皮子了。今天就是独苏儿来到也没用了。只是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这次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来,说不定你还有逃跑的机会,现在,嘿嘿!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夏都去吧。看你舅公的份上,我绝不为难你。”   有莘不破奇道:“你和我舅公不是死敌么?”   “是啊,还是不死不休的死敌。”都雄虺叹道:“但你要知道,修为到了我这份上,要找一个死敌可有多难。”   有莘不破点头道:“那倒也是。”   都雄虺叹息说:“更何况,我和有莘羖是从少年时就互相看不顺眼!从小到老,几十年的恩怨,何其刻骨铭心!听到他故去,我可难过得好几天坐立不安。放眼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唉……”   有莘不破想起舅公——这个有莘氏故事中的绝代英雄,这个奶奶成天念叨的骨肉亲人,心中不由一阵黯然。   都雄虺道:“小王孙啊,跟我回去吧。你到处游历,也是想长点见识。夏都是天下第一城,你不想去看看么?放心,我保证你在夏都不会掉一根毫毛,就是大王要为难你,我也绝不答应。”   有莘不破心中一动:“要不要先顺着他,等到了夏都再设法联系上江离……”但看到南方幻日、北方乌云步步进逼,心中犟气发作,不愿低头,按紧鬼王刀大声道:“都雄虺大人,我自知打不过你,不过要我不战而降,有莘羖没这么窝囊的外孙!”   都雄虺眉头一皱,道:“小孩子家怎么这样不知进退!”   东郭冯夷眼见己方已经占尽优势,有莘不破居然还不投降,不耐烦道:“宗主!这小子既然不识好歹,我们……”   突然天际一声鹰鸣,打断了东郭冯夷的话。一头雄鹰凌空飞近,一个盘旋,冲破了乌云的围堵,飞临有莘不破头顶。东郭冯夷心中一惊:“宗主这次可失算了!”他心中的这个宗主,却不是眼前的都雄虺。   血祖都雄虺却连连冷笑,背负双手,半点也不着急。   有莘不破眼见龙爪秃鹰突然出现,不喜反惊:“于公孺婴没收到我留下的书信么?怎么还是跟来了!不知道来了几个人!”   天高云阔,河水汹涌,却不见于公孺婴的身影。东郭冯夷等正自疑惑,猛地见龙爪秃鹰爪子上抓着一物,却是陶函至宝“陶函之海”!秃鹰一声鸣叫,丢下陶函之海,放出一道光华,十八辆铜车、三十七匹风马冲了出来!铜车风马落地,立刻绕着有莘不破围成圆圈,把有莘不破团团护住。为首一人腰盘巨蛇,背负双弓,胯下马蹄铮铮,绕着刚刚布下的阵势走了一圈,鹰眼睥睨,竟似不把幻日、乌云、巨浪放在眼里。   风马经过有莘不破身边时,他冷冷地看着马上男子,怒道:“你来也就算了,带他们来干什么!”   于公孺婴也不理他,竟纵马向都雄虺走来,朗声道:“大夏东方方伯、商王座下偏将于公孺婴护送我国王孙前往夏都朝见天子,前面挡路的是何人!有何贵干!”   都雄虺一怔,随即笑道:“天子听说小王孙游历东归,恐怕地方上诸多怠慢,特令老夫前来迎接。”   于公孺婴点头道:“既如此,还请在前引路。”回头下令道:“整顿行伍,随天使东行。”马上向有莘不破施礼:“储君,请上车吧。”   有莘不破盯着他,双眼通红,仿佛要把他吃了。   车队中走出两个老者,竟是苍、昊两长老,一齐施礼道:“储君,请上车吧。”   有莘不破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哭音,指着于公孺婴道:“你……你好!”一拂衣袖,步入主车。   车行辚辚,径向东南。 第六卷 王都 第一关 旧识   大夏王都是九州枢纽,天下货物,一入城门就要涨三成价钱。   小无赖马蹄在蚕从拒绝有莘不破之后,带着哥哥马尾到处浪荡,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月前来到王都,还没站稳脚跟,兄弟俩便把西南道上积攒下来的钱财全花光了。   “哥,我看我们还是出城吧。这里不好混。”   “嗯。”马尾啃着最后一个麦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兄弟俩就要出城,谁知城门口的盘查突然比平时严厉十倍,眼见一些地痞流氓还没出城就被莫名其妙地扣了起来,在王都干过几次偷窃的马蹄心虚,拉了马尾就往回走。   “奇怪,莫非王都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不成。”   走不多远,蓦地听见一个人嘟哝了一句什么,声音有些耳熟,马蹄急忙转头看时,却瞥见两个背影匆匆离去。他喃喃道:“奇怪,这两个人背影好熟。”他来王都日浅,放眼过去全是陌生脸孔,遇到熟人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有,因此不免诧异。叮嘱马尾道:“你到烂口巷子等着,我有点事情办。”   马尾哦了一声,也不问什么,转身就走。马蹄蹑着那两个人远远跟着,跟了一会,前面两个人脚步加快,几个转弯,突然消失。   马蹄正自疑惑,突然拐角处有人出手扣他咽喉。马蹄没受过什么正规的武技训练,小招摇山的方士靖昕虽然收了他作徒弟,却一点功夫也不传他。倒是从季连火巫那里偷学到一些扎基的功夫,还有那块看得半懂不懂的秘笈,这一年练下来,倒也有了几分本事,临危一闪躲开,跟着脚向偷袭的人踢去。那人身形一避,跟着反扑,手法十分娴熟。两人近身扭打,一个照面同时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一齐叫道:“是你!”   原来这人真是马蹄的熟人——陶函商队松抱车的车长阿三。角落里闪出另外一个人,老得像一只熟虾,却是陶函商队在无忧城收留了的百岁老人、年纪大得连本名都忘记了的老不死。   马蹄轻声叫道:“你怎么在这里!”先松开了手。   阿三也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神色也缓和了很多。马蹄待在陶函的时间很短,虽然最后没有加入陶函商队,但在向有莘不破求情时阿三却帮过他大忙。阿三也喜欢马蹄做事的拼劲,一来二往,两人算是有几分香火之情。   “我一路做生意,没想到在夏都蚀了本,正要出城,没想到城门对外地人的盘查突然严了起来。”马蹄把自己的经历说得十分堂皇,又道:“你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听说东人不久就要造反,现在王都对和东方有关的人——特别是商国的人都特别小心呢。你们怎么在这个时候来王都。”   阿三看看老不死,一时决断不下是否该说实话。   马蹄察言观色,故意惊道:“城门突然查得那么严,不会就冲着你们俩吧?”   阿三道:“不会吧,我们这两个小人物,也值得夏都的人这样大动干戈?”   “你们两个?怎么你们不是和商队在一起的吗?难道……难道阿三哥你也脱离商队了?”   阿三怒道:“你胡说什么!我阿三生是商队的人,死是商队的鬼。”   马蹄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怔了一下,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是小弟我乱说话。这么说,商队也来王都了,藏得可真好,我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商队还没来,不过……”阿三脸上有些颓然:“不过可能也快了。”   听到这个消息,马蹄心头乱跳。陶函商队到了哪里,哪里就免不了一场混乱。虽然那个让自己又害怕又妒忌的有莘不破好像无论面对什么人都能占尽上风,但这里是大夏都城,藏龙卧虎,高手如云,他有莘不破再想独冠群雄,只怕没那么容易。听到陶函要来的消息,马蹄已经把出城的事情完全丢在脑后,满心想着怎么在这件事情上混水摸鱼。忙问阿三:“那你这次来,是探路来着?”   阿三哪里猜到他的心思,摇头说:“不是。唉,马蹄兄弟,你虽然是朋友,但终究不是商队的人,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说。”   马蹄忙道:“这个兄弟理解,理解。不过现在这形势,你们俩要在这王都落脚,只怕有些麻烦吧。”   阿三叹了一口气,点头说:“我们昨天刚来,在客店住了一晚,但后来才知道那个客店离卫所太近,想另外找个下脚处,谁知道城中各处突然严了起来,那些人听了我们的东方口音,都不大敢收留。我们看那些人疑心重重的样子,也不敢住他们的店,正想先出城避避风头,谁知道城门也查得严了。”他想了一想,说道:“马蹄兄弟,你来夏都做生意也有些日子了吧,在夏都应该有些门路,哥哥我现在是举目无亲,你无论如何得帮这个忙。”   马蹄心念一转,道:“阿三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情。不过我生意蚀了本,就是找到房子也没钱帮阿三哥你……”   阿三截口道:“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哥哥我好歹也是陶函的车长!一点积蓄是有的。就是王都第一流的客店,我也能住上个一年半载。”在有莘不破接掌陶函商队之前,阿三也没多少积蓄,但这一年走下来,陶函商队早已富得流油。有莘不破对属下十分厚待,阿三是松抱的车长,本身已经是商队的中层,加上他掌管的是台侯的座车,是有莘不破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因此隐隐又比其他车长不同。他现在的身家,就是到了富甲天下的亳都也能做个小富翁了。   马蹄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心里还是猜测着阿三多半来是给陶函公干,花的是陶函商队的公款,决心在摸到大鱼之前先捞点小钱,便道:“阿三哥,如果你钱财上没什么问题,那我建议你别住客店了,就赁一处房子住下,买好柴米油盐,把门一关,就是个把月不和人打交道也没问题。比起住店来省了不知多少罗嗦!而且也安全得多。”   阿三大喜道:“好主意!老叔,你觉得呢?”   老不死朝马蹄打量了两眼,嘟哝着道:“也只能这样了。不过马蹄小弟你可知道哪里能赁到安全清净的房子么?”   马蹄笑道:“我刚好知道有个好地方!东南坊间有个地带十分清静,没什么人走动。一年前那里有几间房子转手,那新屋主是刚进城的一对年轻夫妇,买下房子后改成一所带阁楼的院子。后来住了半年,觉得两个人霸了那么大的地方浪费,就要把其中两间腾出来租出去。不过这夫妇两个听说有些怪癖,要的房价又高,还有人说那里闹鬼,所以到现在也没租出去。”   老不死瞪眼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踩过点啊……哦,我的意思是,我曾想把那两间房租下来,不过后来因为对方要价太高又不肯松口,所以没租成。不过之前还是把在邻里那里打听了不少消息。”   阿三道:“多花点钱倒没问题,只要安全清静。”   马蹄拍胸口保证说:“那里绝对安全。一来地方僻静,二来周围的人都不喜欢管别人家的事情。那对夫妇很奇怪,据说住了这么久,丈夫房门也不出一步。有什么事情都是他老婆打理。而那个女人更奇怪了,见什么人都戴着面巾,我跟她见了两次面谈租房子的事情,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着!我猜测这对年轻夫妇也是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挑上这样的地方、有这样的行止。”   阿三一听却有点不放心了:“心里有鬼?你是说他们不是正经人家?”   老不死却道:“那样更好。心里有鬼,多半便不会来向我们问东问西。就算看出我们些蹊跷来,也不敢贸贸然跑去官府告发我们。”   马蹄忙道:“对!对!老叔这话对极了!”   当下三人把事情议定,马蹄在阿三那里支了钱,便跑去求租。他原来是和屋主通过气的,当初虽然决定不租,也没把话说死,这次愿意照屋主的价给钱,又答应入住之后决不问东问西,便当场敲定了。从头到尾,阿三连屋主的面都没见过,马蹄过手抽了四成租金。跟着又说要帮阿三老不死买些铺盖食物,支了一笔小钱走了。   老不死关上门,对阿三道:“你真相信这家伙?”   “马蹄兄弟应该信得过。这人做事实在。再说,我们现在也没其他办法。”   老不死道:“我看这样,我们一共租了两间房,他来的时候,我们在左屋一齐挤挤。他一走,我们就在右屋睡,万一这小子有什么歹心,缓急之间也有个应付的余暇。”   “有必要吗?”   “还是小心一点好。现在不比在商队的时候。要真遇到高手,我们可应付不来。”   阿三听到他提到商队,脸上一阵黯然。   老不死道:“我说,那天在小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被叫去的都是上没老下没小的自了汉。于公首领跟我们说这次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能有命去没命回来,所以大家一定要想清楚。”阿三哭丧着脸,道:“他还想了几个办法,一个个测试我们的胆子和决心。我当时一个害怕,脚退了半步,就被于公首领勒令出谷,我再怎么求他也不肯把我划到往东边来的队伍里!”说到这里,阿三连连咬牙:“我从小就被人看窝囊,这次……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窝囊!”   “所以你偷偷离开商队,到夏都来?”   “嗯。所有进小谷的人里面,只有我一个被刷了下来,我要真的随大队回亳都,我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可是就凭我们两个,能帮上什么忙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阿三道:“我只知道我无论如何得来。如果到时发生战斗,说不定我能赶上。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要和兄弟们死在一起。倒是你,明知道有危险还跟我来,那才是真正的义气!”   老不死笑道:“说实在的,当时我正在撒尿,看见你鬼鬼祟祟的还真吓了一跳,再听你说要来夏都我可更是大吃一惊。不过老头子我也不后悔,反正活了这么久了,就是把命送在这里,我也赚了。”   阿三静静看着他,有些感动:“老叔,你和刚来商队的时候不一样了。”   “是啊。商队的首领个个都是英雄,我们有幸能做他们的跟班,再怎么差,也不能让人看窝囊啊。”老不死一挺腰:“我当时头脑一热、决定要和你一起来夏都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年轻时候的勇气回来了。嘿嘿,就好像找回了一百年前的自己。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真过瘾啊!”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关 密室   马蹄别了阿三和老不死,揣着钱到烂口巷找哥哥马尾。路上买了一大堆吃的,交给马尾之后说:“你别到处乱跑,我办完事之后就来找你。”   他安置好了哥哥,便到市集购买日用诸物。然后向东南坊间走来。路上寻思着:“这两人不知道来夏都干什么,阿三人老实无用,老不死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都不是干探子的料。把这两人交给夏都官家,只怕也不是什么大功劳,最多捞点赏钱。”想想这些天来听到的传闻,又寻思着:“如果我把这两人卖了,跟有莘不破他们的梁子可就结定了。这有莘不破不知是什么身份,总之是东方的大人物。要是东方人造反成功,那陶函商队的势力只怕就更大了。还是不要得罪他们的好,先从阿三手上捞点钱花,该怎么处置,看看情况再说。”心念已定,换上一脸笑容,来敲阿三的门。   开门的是老不死,他和阿三商量过之后,觉得马蹄应该还可以信任,脸上也和容悦色得多了。马蹄取出酒肉说道:“这一顿,算是我请阿三哥和老叔的。”三人放开了吃,阿三坚持着不肯饮酒,怕误事。马蹄却没什么忌惮,一瓶酒全给他倒进肚子里去了,竟当场醉了。   阿三对老不死说:“我说马蹄兄弟是可以信任的,他要有个二心,敢在我们这里喝醉?”老不死也点头称是。这时天色已晚,两人也一起歇了。   这两间房子颇为简陋,屋内没什么家私,几乎就是两间空屋。三人席地而睡,幸好此时是春夏之交,夜间凉快,三人都是在外浪荡惯了的人,有个遮头的屋子便能睡得安稳。睡到半夜,耳朵贴着地面的阿三仿佛听见地底传来哀嚎,首先醒转,身边有人动了动,原来马蹄也醒了过来,说:“半夜三更的,谁在那里鬼叫!”   阿三道:“马蹄兄弟,你醒酒了?”   马蹄吹嘘道:“赫!我的酒量大着呢。就这点酒还醉不了。不过头有点痛。阿三哥你睡着,我出去看看附近哪家人半夜里在鬼叫!”   阿三道:“只怕不是左邻右舍。你听,现在没什么声音,要把耳朵贴在地上才听得到。”   “说起来,不仔细听还真没听出来。”马蹄俯身把耳朵贴在地面,才隐隐听到有些奇怪的人声。阿三摇醒老不死,这老人的耳力可比有些功夫在身的马蹄和阿三差得多了,贴紧地面也没听见什么。   “可我还是能听见啊。”   “我也能。”   老不死给他们俩说得心中发毛:“你们说,这房子不会是不干净吧?”   阿三胆子也不大,背脊发冷,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马蹄兄弟,你不是说过,这房子闹过鬼吗?”这鬼字从自己口里说出来,心里又怕了几分。   马蹄的酒已经醒了八九分了,他的胆子比其他两人大得多了,冷笑道:“别人怕鬼也就算了,你们可是陶函商队的人,也怕这东西?”   阿三道:“要是和首领们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妖魔望见于公首领老远就吓跑了,鬼怪见到江离首领都得低头做奴隶。可现在可只有我们三个。”   马蹄嘿了一声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是商队的健将,我是你们商队的朋友。什么鬼怪见到我们三个也要忌惮三分。哼,我看这鬼叫也没起多大的祸患,多半只是小鬼,我们对付得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看看。”   老不死慑懦道:“要不,我们别理他们就算了,反正他们也没来招惹我们。我连鬼叫都听不见。”阿三也说是。   马蹄仗着酒胆逞强:“那不行,这房子是我给阿三哥找的,这几个小鬼让你们睡不好觉,那不是存心落我面子吗?我这就去把他们抓出来!”说着就要开门出去,阿三壮着胆子说:“我和你一起去。”   马蹄道:“不用,阿三哥你回去睡去吧,人多了,我还怕给那几个魍魉逃了呢。”   阿三其实还是怕,也不勉强,道:“那好吧,不过你小心些。对了,这把刀你拿着。这是长老加持过的破邪刀,鬼也能杀得死。”   马蹄接过,挥手道:“行了,你先睡觉去吧。只要耳朵不贴地面应该就不会被鬼哭吵到。”说着带上门,寻那地底鬼哭的来源。马蹄此刻已经是有几分本事的了,虽然在有莘不破、江离等眼里依然不值一哂,但跟常人相比不但耳聪目明,而且手脚灵便。他一路寻着寻着,竟发现那地底鬼哭似乎是从房东的阁楼方向传来!当下翻过那不高不矮的围墙,进了院子再贴紧地面听,果然更明显了。他爬上窗户溜进阁楼,屋内静悄悄的全无人声,床上也没人睡觉,心想那声音多半不是鬼哭,而是那对年轻夫妇搞的鬼!   “是了!地下室!这房子一定有地下密室!”季连火巫精擅机关,马蹄居然也偷学到一点皮毛!再加上有那时而传来的声音做引导,不多时就找到了地道的入口。他小心拉开作为掩饰的橱柜,一步步走进地道,走下了几十步,一路却无机关。   进了地道之后,那“鬼叫”声更加明显了,一声“鬼叫”之前,必然有一声鞭打声响。马蹄此刻已经全无酒意了,细心察辨,听出是个痛叫的是个男人:“看来是房东私设刑罚,在折磨什么人!”   他好奇心起,继续摸进去,终于看到了灯光从一个拐角处折射过来,那男人的呻吟声、甚至呼吸声都已如在耳边,马蹄知道那地下密室应该就在前面了。他悄悄走过去,露半边脸偷看,只见室内共有两人:一个男人赤条条被绑在一个柱子上,身上横七竖八的全是鞭痕;持鞭鞭打他的人背着马蹄,看来应该是个女子!看那身形,很可能就是那总蒙着脸的女房东!   马蹄看那女子挥鞭的姿势和落鞭的力度,心道:“这女人就是会功夫本事也有限得很!”认定自己应付得来,马上大为放心:“看这阁楼的摆设,这女人有钱得很。她行事又这么藏头藏尾,多半有不可告人之事。现在被小爷我抓住了痛脚,还不敲你一笔大的!”吹了声口哨,现身走了出来。   那一男一女出其不意,看见他突然出现都惊呆了,女人回过头来,马蹄一见她的脸也惊呆了:他没想到一直包得密密实实的这个女房东是这么年轻漂亮!他财心未歇,色心又起:“看来我最近运道不错,这一趟说不定能财色双收!”眯着眼笑道:“房东太太,原来你这么年轻漂亮啊,早知道我就该叫你声姐姐。”   那女人看清楚是他之后竟不害怕,冷冷道:“原来是你,闯到我家来干什么?”   马蹄笑道:“没办法啊,姐姐你在这里私设刑罚,搞得我兄弟睡不着觉,我还以为闹鬼呢,进来一看,原来是姐姐在这里私设公堂。嘿嘿,要是传出去,不知官府会怎么处置。”   那女人冷笑道:“我在家里打我老公,官府管得着我?”   马蹄听得愣了:“老公?”向绑在柱子上的男人看去,这时离得近了,发现他十分年轻,容貌颇为英俊,若不是全身都是伤痕,和眼前这女人倒也算得上郎才女貌。   那男人看见马蹄,脸上恶狠狠的全是凶色。臂上肌肉坟起,看样子就要把绳子挣断。那女人却突然说:“等等。”转向马蹄道:“你刚才以为是闹鬼,现在知道了真相,打算怎么做?”   马蹄见那男人的样子多半不好惹,那“把柄”也变成子虚乌有,没法威胁人家,坏心眼打消了七八分,笑道:“原来是姐姐在打自家老公,那我自然不好多管闲事。嘿嘿,姐姐你放心,我出去后不会乱说话的。”   那女人嫣然笑道:“我也不怕你乱说话,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如就帮我个忙吧。”   “帮姐姐的忙?不知是什么忙?”   那女人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帮我打他!”   “啊!”马蹄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打他?”   “对,我打得没力气了,但他似乎还觉得不过瘾。你就当帮帮我的忙,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着把鞭子甩给了马蹄。   马蹄扬了扬鞭子,鞭上点点斑斑全是血迹:“姐姐的意思,是要我帮你打老公?这好像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   马蹄笑道:“你是他老婆,打是情,骂是爱,打完之后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我和他可什么都不是,只怕今天我奉姐姐的命打完了他,明天他一松绑,就要来找我算帐。”   那女人咯咯笑道:“你放心,你打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高兴?”   “是啊,他喜欢人打他,你打得他越痛他越过瘾。”   马蹄讶然笑道:“有这种事?”   “要不信,你打一鞭试试。”   马蹄第一次遇见这种奇事,心中蠢蠢欲动,走上两步,对那男人道:“这位大哥,我这可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乐意,可随时开口,我马上住手。”   那男人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马蹄笑道:“既然大哥没什么意见,那我就动手了。”手腕挥动,往这男人的胸膛上抽了一鞭,这一鞭只用了三分劲力,但力道已经比那女人大得多了。被绑住的年轻男子又没运气抵抗,着着实实地吃了这一鞭,皮肤上登时泛起一道血痕。   那男人大叫一声,声音里果然带着三分痛快。   马蹄大笑道:“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贱骨头啊。”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关 古井   马蹄一口气抽了七八十鞭,把那年轻男人的胸膛大腿打得血肉模糊。他的妻子又给他松绑,让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请马蹄鞭打。   马蹄大乐,换了手又抽了几十鞭,那男人趴在地上,一鞭一声痛叫:“我该死,我该死!打死我,打死我!我该死!”马蹄打得兴起,突然一个倒撩,鞭子从那男人的股间抽了上来,正中他最脆弱的春袋,那男人惨叫一声,竟痛晕了过去。他妻子这才有点慌了,把年轻男人翻过身来,只见胯间血肉模糊。马蹄道:“哎哟,打错地方了。”   “没什么,”女人道:“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位小兄弟,请你先回去吧。”   马蹄笑道:“你要我就这么走?”   “你还想怎样?”女人抬头,灯光下看见马蹄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胸部,她也是风尘堆里滚出来的人,马上醒悟,笑道:“你人不大,心眼却坏得到家。刚才打人,一鞭比一鞭狠,竟然半点也不手软。才把人打晕了,这会子还想把我也给吃了不成。”   马蹄嘻嘻笑道:“好姐姐,这可是他自愿的啊。你没见他被我打得多高兴吗?”瞄了一眼她丈夫的胯间,笑道:“只怕这里以后也不大能用了。好姐姐,我的可健康得很,而且雄壮得多。”   那女人竟然也不生气:“你该不会想在这里……”   马蹄笑道:“姐姐喜欢就好,我无所谓。”   那女人一脸的平静:“唉,小兄弟,其实我也无所谓。不过今天实在没心情。改天有机会再说吧。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马蹄笑道:“可姐姐你刚才说,要给我些好处的。”   那女人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赖,怔了一下道:“这样吧,我给你指点一条明路:我隔壁这个院子,另外住着一个绝色佳人。最近他丈夫不在家,这女人便天天坐在院子里的古井边发呆,十有八九是想男人了。你趁虚而入,用些手段,多半就能做成一段露水姻缘。”   马蹄笑道:“有多绝色啊,比得上姐姐吗?”   那女人笑道:“你见到了她,只怕马上就把我抛在脑后了。”   马蹄却摇了摇头:“听起来不错,不过树上的桃子再惹眼,也不如手上的饼热乎。姐姐你说是吗?”   那女人的脸登时就拉下来了:“小兄弟,你看看我们夫妻俩的行止就该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扯破脸的好!”说着不知从哪里取来一钵水,悬在她丈夫头上,几滴水滴下来,落在他丈夫脸上,那年轻男人受到冷水刺激,脸皮动了动,似乎有醒转的迹象。   “这饼热是热,可惜里面包的是块硬骨头!”马蹄心念转了一下,笑道:“姐姐这话说的生分了。既然姐姐今天没兴致,那我等改天姐姐有心情了再来陪姐姐解闷。嗯,要不要我帮姐姐把姐夫背上去?”   那女人淡淡道:“用不着。”   “既然这样,那我先告退了。您让姐夫好好休息啊。等养好了伤势,他要是乐意,我再来抽他。”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一件事情,回头问道:“还不知道姐姐的芳名呢。”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道:“我叫石雁。”   “石雁,好名字,我叫马蹄。”   马蹄回到阿三所住的屋子,见他和老不死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见他就问:“怎么去那么久?”   马蹄道:“哈哈,没事,是两个小妖怪,躲在我们房东的地下室里,被我打跑了,可惜没抓住。这几天应该会安静很多。”   老不死道:“要是再回来怎么办?”   “没关系。阿三哥的本事和我差不多,那两个小妖怪就是敢找上门他也能对付得了。不过我估计他们没这么大的胆子。”   阿三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就怕他们又来吵闹,扰了我的好梦。”   马蹄说:“阿三哥你弄个东西作枕头,只要耳朵不贴着地面便听不见了。”   阿三道:“那说的也是。”   马蹄别了阿三出来,天才蒙蒙亮。路上想道:“这阿三没什么才干。有莘不破那人虽然讨厌,但能耐很不小,应该不会派这样的人来干大事。陶函商队在夏都多半另有接应的人。”他本来想回去找哥哥马尾,但走着走着,突然想起石雁来:“那女人好骚。她丈夫又怪,可惜没勾搭上她。嗯,她说她的那个邻居不知道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绝色’。”   男人小肚子底下那团火不燎起来一年半载的也没事,若是燎了起来,那可半天也受不了。前走几步,回身几步,心道:“要不先去看看货色!”也不回烂口巷了,沿着来路来到石雁的小院,翻过围墙,潜入阁楼,只见石雁正给她丈夫清理伤口。她蓦一抬头,看见窗口上马蹄的人影,停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小声笑道:“不怕贼来访,就怕贼惦记。小兄弟,你可真会惦记你姐姐啊。不过我告诉你,你姐夫已经醒了。就算他身上带伤,像你这样的小混混,他一拳能打死十个。”   马蹄笑道:“哎哟,姐姐啊,才一会没见,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凶,我这趟回来,一来是问问姐夫的伤势,二来是想问清楚那口古井的位置。”   石雁笑道:“原来如此。也罢,算是我允诺给你的好处吧。你沿着阁楼道往右走,西边那小院子就是了。她家院子围墙比我这阁楼矮,你从楼上往下望,她家的后院全在你眼皮底下。不过现在早了些,那绝色佳人要是习惯不改的话,要黄昏才会出现。你先去转悠一圈,黄昏再来也不迟。去吧,别在这里扰你姐夫养伤了。”说着把房门窗门都关上了。   马蹄依言到西边的楼道上一望,下边那院子里果然有口古井。他色胆包天,竟然当场就跳了下去,那院子不大,茵茵绿绿长满了野草。通往前边的房门从里面锁上了,门窗也都关得严紧。马蹄虽有心作偷花贼,终究不是强盗,还不到破门而入那么猖狂。转了一圈看无机可乘,就要离开,突然一个声音道:“哪里来的小贼,大清早的敢来我院子里踩点。”一扇窗推了开来,露出一个女子的上半身。   马蹄心中一喜,抬头一望,不禁有些失望:“什么绝色美女,也就不过尔尔罢了,比起有莘不破的那个哑女人,还有那个姓桑的女人都颇有不如。”再看一眼,又多了两分不满:“看样子怕不有三十岁了,做我姐姐也嫌大。也没石雁那么娇悄风骚。”眼光下移,落在那女人的胸脯上:“这对瓜倒是熟透了。”眼光再次上移,发现这个女人无论眉目耳鼻、肢体皮肤、神情气质都成熟得恰到好处,惹得人欲念大动,心道:“绝色佳人说不上,可这女人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意思,看得人肚子下面起火!”   那女人给马蹄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怒道:“好大胆的小贼!你偷偷潜入我家后院也就算了,被我发现,还对我看了又看,真是胆大包天。这夏都可还有王法在的!”   马蹄可怜兮兮道:“哎呀,这位姐姐,你可冤枉我了。我不是偷偷潜入你家,我……我是不得已。”   那女人奇道:“不得已?”   马蹄道:“是啊,其实我是石雁的弟弟来着。”   “石雁是谁?”   马蹄心想你怎么连邻居的姓名也不知道,指着石雁的阁楼道:“就是这座阁楼的女主人。”   那女人道:“你是我邻居的弟弟,就能擅自跑到我后院来么?”   马蹄叹息道:“不是啊,我,其实我是得罪了我姐夫,被我姐夫给扔下来的。”   那女人道:“你干嘛得罪你姐夫?”   马蹄道:“因为他对我姐姐不好,常暗地里打她。我看不惯,就替我姐姐打还他,谁知道打他不过,就被扔下来了。姐姐,你能不能开一下门,让我出去。我怕翻墙出去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是个贼呢。”   那女人沉吟了一会,道:“你等等。”窗户合上,不就通往后院的木门就打开了。近距离一看,这女人的体态更诱人了。   “你干嘛这么直愣愣地盯着我看?”   “姐姐你好看嘛。我在夏都这么久,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人了。”   那女人一怔,抿嘴笑道:“你父母怎么就生了你这双贼眼睛,到处乱看;还有这条贼舌头,就会胡说八道!”   马蹄忙道:“哪有!我哪里胡说八道了?我要是胡说八道,姐姐你撕了我的嘴!”   那女人笑道:“我撕你的嘴干嘛?不过你确实是在胡说八道。夏都我也没常出去走动,但比我漂亮的女孩子,也见过好几个。”   马蹄似乎急了,忙道:“比姐姐你长得漂亮的有,但她们都没你好看。真的,姐姐你这种好看不是漂亮那种,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就是很好看就是了。”   那女人听得笑了起来,骂道:“少给我贫嘴了,门我是开了,趁早走吧。”   “哦。”马蹄一脚踏进门槛,肚子里便暗自鼓气。他功夫不到家,连鼓三次才勉强成功,肚子里咕的一声。那女人道:“干嘛?”   “我……我饿。我被我姐夫困在姐姐的后院一夜了。”   那女人随手扔给他一个小钱:“出去买东西吃吧。”   “姐姐你真好,你简直就是我的恩人。恩人姐姐,恩人姐姐。”   “行了吧你,恩人姐姐,难听死了。”   “那……姐姐能告诉我该怎么叫你吗?对了,我叫马蹄。”   “马蹄……哦,我……”那女人随口应道:“我叫阿茝。” 第六卷 王都 第四关 偷情   阿茝离开水族,来夏都有一段日子了。   血门中人验明都雄虺给她的信物后,安排她暂时住在现在居住的这个小院。都雄虺从西域回来以后,把她接入长生殿,专宠了三天三夜。   但阿茝却不喜欢长生殿那样的大屋宇,求都雄虺让她搬出来,刚好都雄虺正打算换换口味,便允了她。   搬回这座小院之后,都雄虺隔三差五的会过来一次,其他时间她就静静在这小院子里待着,生活很平静,也有些寂寞。最近都雄虺有好长时间没来了,阿茝也不知道他是出城去办事,只以为这男人找到了新欢。   她倒也不怎么痛苦,因为本来就没对这个男人寄有多大的希望。不管怎么样,都雄虺留给她留下的财物和这所房子,已经足够她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生了。她甘于这样的生活,只是偶尔会在小院子里的古井旁边,想想曾经遭际过的那几个男人。   这天早上,阿茝梳洗罢,突然发现一个小伙子在自家的后院踱圈,一开始以为是个小贼,开窗想把他赶走,两人说了几句话,阿茝发现这小伙子虽然长得没有桑谷隽那么帅气,但言语却很讨人喜欢。   和石雁不同,阿茝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很贫乏,因此一开始还真被马蹄哄得一愣一愣的。但她也不是傻子,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便知道这小伙子是在扮可怜。她想起都雄虺在床第间和她说起的一些风流故事,故事里那些勾引良家妇女的风流手段,有些倒也和眼前的事情暗合。阿茝马上醒悟过来:“他在勾引我!”   想到这点,她再一次很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小伙子:他的脸不算很俊,但眉毛很浓,鼻子嘴巴都很大,也算颇为男子气;他的体魄虽然没有都雄虺那么强横,可也健康得很,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力量;最要紧的,这小混混的嘴够甜。   马蹄见这全身上下都熟透了的女人含笑打量着自己,便知道有戏了,说话也大胆起来:“阿茝姐姐,外面卖的东西我实在吃不惯,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弄些吃的来?”   阿茝笑道:“你胆子倒挺大的,不过进来前可曾打听过这是谁家的寓所?”   马蹄笑道:“我见到阿茝姐姐,魂都没了,还管这宅子姓什名谁!”   阿茝笑道:“好,你有胆子最好。姐姐今天高兴,就给你整顿好的来。你先到客厅等着吧。”   马蹄道:“我不喜欢在大屋子里吃饭。姐姐,能到房里吃吗?”   阿茝骂道:“小子,你也恁的太急了。”骂完了又笑。   马蹄眉毛都花了:“我这叫直接。要不,姐姐,我就不吃东西也行。”   阿茝一听笑了:“干嘛不吃?还是吃点好。吃饱了才有力气。”   这天上午,马蹄在阿茝房里吃得酒足饭饱,干得神魂颠倒。直过了午时,他才被阿茝推了起来,吩咐他去市集买些东西回来。听完阿茝的交代,马蹄道:“怎么光买肉食谷粮,却不买酒?”   阿茝道:“外间的酒哪里比得上我这里的?你说你在外面混了这么久,可喝过刚才那样的好酒么?”   “确实不曾喝过。”马蹄道:“这酒是你酿的?”   阿茝道:“我自认酒酿得也很不错,不过我在这里安家的时间不长,还没心情去酿。你刚才喝的这酒是贡酒来着。”   马蹄大惊道:“贡酒,你怎么会有贡酒?”   阿茝笑道:“你说呢?”   马蹄想了想道:“莫非我那位……那位便宜姐夫还是个大官不成?”   “差不多。嗯,他的事情我以后再跟你说,快买东西去。要等市集散了,我们今晚得吃西北风。”   马蹄揣着阿茝给的钱,到市集买齐了阿茝交代的东西。正往回走,突然前方轰闹,有人清道,似乎有什么大人物进城来了。他性喜热闹,跟着人流挤过去看。和他一样心思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大道两旁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蹄力大人凶,一步步地挤过去,一边问人:“出了什么事情了?什么大人物进城来了?”   “听说是商国的储君来朝拜大王来了。”   “商国的储君?商国不是要造反吗?”   “嘘——这话怎么说得!”   马蹄拼命挤到最前面一层,但却被一列卫兵拦住了。不多时,便见八百骑兵蹬蹬而至,骑兵过后是三百战车,战车过后,八头洪荒巨兽背着一座十丈高台把地面踩得震响,台上一顶青石雕成的宝座,座上稳稳坐着一个男人。隔得远了,大多数人都瞧不清楚那男人的面目,只听周围有人道:“天!是国师亲自引路。这商国储君的架子可真不小!”   马蹄眼尖,只见台上那人神色萧索,仿佛完全不把脚下这千千万万人放在眼里。马蹄经过这一年游历,见识早比当初广了十倍。这时听见别人的呼喊,便知道这就是当今天子钦定的国师、威震天下的血祖都雄虺了!他把高台上那伟男子的样貌神情牢牢记在脑子里,心中热血沸腾:“妈的!总有一天老子也要这么风光!这辈子才不算白活!”   高台过后,无数骑士拥着一列铜车走来。一轮幻日和一片白云悬浮在车队顶上,幻日浮云下是大夏王师的三千风马骑兵,三千夏骑之内一列展开十八辆巨型铜车,三十六位东方骑士错落在十八辆铜车之间。十八辆铜车车顶,摆满了黄金白银,珊瑚珍珠,北海鲲翅,南溟水晶,上古灵兽,尸方奇鱼……更有九小一大十颗宝珠,漂浮在车队上空,放出万丈光芒,虽然在白天,太阳的光芒竟也掩盖不了这宝珠的神采!   这无数奇珍异宝,据说都是商国储君要进献给天子的。   马蹄看着车队的威势,车顶的珍宝,看得两眼发直,口干舌燥。突然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于公孺婴!   “怎么会是他?”   于公孺婴还是和留在马蹄心中的印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尽管万众瞩目,他却一副淡然的表情,仿佛他是走在树林中,而不是被包围在人群里,那成千上万仰视着他的人,在他眼中等如一根根的木头!   周围有消息灵通的人说,这腰盘巨蛇、肩停雄鹰的男人,乃是商国的一位将军。   “他是将军?那有莘不破是谁?江离又是什么身份?”想起以芈压季连少城主之尊,在商队中的位列依然排在其他首领之后,马蹄心下更是震撼:“难道那几个人的身份个个都比芈压少城主更加尊贵么?”   马蹄突然发现自己离他们好远好远,无论自己有多大的雄心壮志,在这些人面前永远都是那么卑微。“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的年纪,为什么他们就能这么风光!我却要靠坑蒙拐骗来过活,甚至还要吃女人的软饭!”这个问题他以前不是没想过,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直刺心房。   车马过尽,人群渐散,马蹄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乱走,蓦一抬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回到了阿茝的门前。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木门半开,阿茝向马蹄招手道:“快进来啊!”   马蹄进门之后,一个方士打扮的从暗处现身,喃喃道:“奇怪,这小子怎么进了这道门?难道……”   马蹄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踪,他依然沉浸在刚才见到的场面当中。直到阿茝关上门用力地摇晃他才醒了过来,叫道:“阿茝姐姐。”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那干嘛失魂落魄的?”   马蹄道:“刚才,我看见了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好威风!”   阿茝笑道:“你妒忌他?”   “嗯。不过我更妒忌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对,他也很威风。一直都很威风。有钱,有漂亮女人,有厉害的朋友,到了哪里大家都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他和我差不多大,为什么他就什么都有,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阿茝跟眼前这个年轻人好上,本来也是抱着玩玩的念头,这时听他说得忘情,也不禁自失起来:“其实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也许他也活得很痛苦也说不定。”   “很痛苦?那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不过和他比起来,你毕竟自由得多。虽然你没什么钱,可是想去哪就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权势大了,有很多事情便不能随心所欲了;朋友多了,有时候也是一种压力。”   马蹄见眼前这个女人突然变得比自己还认真,忍不住笑道:“阿茝姐姐,你好像很有感触的样子。”   阿茝微笑道:“因为你有感触,所以我就陪你一起感触。”   马蹄道:“其实,阿茝姐姐,我那个便宜姐夫应该是个大人物吧?你跟着他,应该也见过许多大人物。”   阿茝点了点头:“他确实是个大人物。”心中道:“我也确实见过许多了不起的人,却不都是因为跟着他。”后半句话却没说出来。   马蹄问道:“好姐姐,能让我知道姐夫是谁吗?”   “你姐夫?呵呵。”阿茝笑道:“你真想知道?”   “嗯。”   “告诉你无妨,不过我怕吓着你。”   马蹄大笑道:“吓着我?哈哈,这里就算是六卿、元帅的外宅,我也不怕!姐姐你要真能吓到我,嘿!我今晚给你端水洗脚,给你舔脚指头。”   “真的么?你可记住你这句话才好。”阿茝微微一笑,道:“他叫葫芦。”   “葫芦?没听夏都有这么一号大人物。”   “你当然没听说过。这是他的小名,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他的大名,却真是威震寰宇,雄霸天下。”   马蹄冷笑道:“什么大名啊?能让你吹得这么响!”   阿茝听他质疑,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血祖·都雄虺!” 第六卷 王都 第五关 斋戒   马蹄所妒忌的那个男人,此刻正喝着闷酒。   于公孺婴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很久,终于转身要走。有莘不破却突然叫住了他:“别走!于公将军,过来陪我喝酒!”   于公孺婴走回来立定,有莘不破把酒杯递过去,于公孺婴却摇头道:“我现在喝不得酒,怕坏事。”   有莘不破冷笑道:“坏事?坏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坏?你就是不喝酒又能干得了什么?这别馆前后左右,至少围了八千大夏精锐!嘿,暗处还不知埋伏了多少术师方士!把这方圆百丈搞得死气沉沉,只怕我连大旋风斩也弄不起来了。于公将军,你的修为比我厉害,可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冲出去么?”   “你在怪我?”   “怪你……”有莘不破的声音低了三分,随即怒吼道:“我当然怪你!我的话你不听,我不怪你。你要跟着来,我也不怪你。可你干嘛把这伙兄弟也带上?他们虽然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可在都雄虺面前,他们根本就像一群婴儿,一群等待宰割的婴儿!要是只有你,只有我,联手一冲,兴许还能逃出去。可有他们在,你叫我怎么逃?”   “你有想过逃?”   “当然!好汉不吃眼前亏!在夏都跟人硬碰硬,我还没那么傻!”   “既然你知道夏都是硬碰不得的,为什么还来?”   “我知道危险,所以我才一个人来!如果成功,我可以把江离救出去。如果失败,我就把命留在这里!是生是死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一个人……你的性命真是你一个人的么?好,我不问你家国父祖,我只问你,若是你死了,雒灵怎么办?”   “她、她、她……我对不起她。可我不能放着朋友不管,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于公孺婴淡淡道:“可是你还没做,我就已经知道你一定会失败。龙门山下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我是对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好啊,就算你对,你神机妙算,可是现在……你告诉我现在你到底打算干什么?除了把这一百多个兄弟拖来给我们垫背之外,你告诉我你还能干什么?”   于公孺婴并没有跟着他的思维走:“从龙门山到这里,我尽量拖延时间。两天前,我感应到那对子母箭被重黎之火所焚灭,这是我和芈压的约定——也就是说,芈压已经把我要他传达的信息送到伊尹大人手里了。”   有莘不破怒道:“你招惹我师父来干什么?”   “来救你。”   “我什么时候让你请他来救我了?”   “你没让,不过……”于公孺婴淡淡道:“请不请救兵是我的决定,你凭什么不让我行动?你有资格命令我?”   有莘不破呆在当场,于公孺婴继续道:“这次你离开之后,我召集商队长老会议,因为你不顾商队,私自出走,大家一致决定,不再奉你为商队台首。现在我才是陶函商队的台首,你没资格命令我了。”   有莘不破盯着他,突然觉得很好笑却笑不出来:“也就是说,你……你废掉我了?”   “是。不过对于你的另一个身份,我却没有权力干涉。也就是说,假如你以储君的身份来命令我,我也许会听你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也许?”   “也许。”于公孺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特别是乱命。何况你还只是储君。而我,其实也不是真将军。”   “可你这个假将军比真将军还要威风得多!”有莘不破冷笑道:“其实你一直很想我回家去坐那个位置,是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于公孺婴道:“不过我知道我父亲很想。我一直不是个好儿子,可在这件事情上,我想孝顺一回。”   提起于公之斯,有莘不破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感动:“你父亲……你父亲……我不知道他在天之灵看见你亲自把我送进夏都,把我逼入死境,是否会很欣慰!”   于公孺婴淡淡道:“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如果成功了,我想他会欣慰的。”   “成功?你到底想做什么?”有莘不破道:“今天夏朝的卿相来迎我去觐见共主,你推说我要斋戒沐浴。东郭冯夷要接我进九鼎宫居住,你又说这别馆是祖父住过的,说什么我要遵行祖父行迹以表孝思。话是说的冠冕堂皇,可谁都知道你在拖时间。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在等什么!就算我师父真的赶来了,你认为他一个人就能横行夏都不成?”   “当然不能。”于公孺婴道:“夏都的城墙、城门、地面、水道都施加过禁制!有都雄虺这样的人主持,这个夏都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阵势!比大镜湖和血池更森严的阵势!这里是大夏数百年根基所系,固若金汤,就是能入地飞天的桑谷隽和燕其羽,只怕也难以在这里来去自如。甚至伊尹大人亲自来了也难有用武之地。总之在城里我们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在城里不能轻举妄动!亏你也知道!现在我们就在城里,像一百多只被人扣在陶瓮中的鱼鳖,等着人家来杀呢。”有莘不破冷笑道:“难道你还希望夏人会放我们出去不成?”   “夏人自然不会主动放了我们。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对我们也还很优容,大概是因为有绝对把握能压制住我们吧。”于公孺婴沉吟道:“只是不知道夏人下一步会怎么做。”   “于公孺婴下一步会怎么做呢?”江离沉吟着,他当然不相信这个鹰眼男人当真会束手就缚。   都雄虺坐在客座上一语不发。这里是九鼎宫,江离接掌太一宗门户之后,在夏都的地位和他持平。对此都雄虺竟没有二话,因为这种局势本来就是他故意造就的,就算江离成为九鼎宫之主,他也有把握控制这个年轻人。   镇都三门中,东君和云中君仍然倾向于他,只不过表面上服从江离的指挥,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并未真正服膺,只有河伯这个重新归附者才是真正效忠于江离。   在捉拿有莘不破的行动上,都雄虺对江离的策划没有半点异议。实际上这个年轻人这段时间以来表现之佳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在龙门上围住有莘不破之时他便想:“能把对方的行动料得这样准确,果然只有昔日的战友才能做到。”   东君和云中君唯血祖马首是瞻,默然无语,河伯却肯耿直而言:“宗主,我看那于公孺婴推三阻四,多半另有图谋。还是趁早把有莘不破捉进九鼎宫囚禁起来,免得夜长梦多!”   江离道:“若要动粗,何必等到现在?你说于公孺婴另有图谋,可知他图谋的是什么吗?”   河伯道:“多半是要把有莘不破救出去。”   江离道:“如何救?”   “这……”   江离问都雄虺道:“大人有何看法?”   都雄虺笑道:“我也觉得暂时不用动武。只要展示压倒性的实力让这几个小子自知必败,想来他们多半会就范。不过那个鹰眼小子的想法我却有些猜不透。如果说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有莘不破带回亳去,那就该赶在我们之前动手!以他的能耐,还有他和有莘不破的关系,应该能做到这一点才对。”   “他确实能做到,不过,他想的应该更加深远。”江离道:“他不但要把有莘不破的人带回去,而且还要把他的心也带回去。”   “心?”都雄虺道:“你这么一说,可连我也听不懂了。”   江离道:“他要有莘不破向命运低头,不敢不回夏都去履行他作为储君的职责。”   “不敢?连国家都可以抛弃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江离道:“不破的任性迟早会让很多人受到伤害。可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或者说,他拒绝去想这件事情。于公孺婴这次亲自把他送来夏都有两个目的:第一自然是要把他送进城来之后再救出去。”   镇都三老连连冷笑:“痴心妄想!”都雄虺也嘿了一声,道:“第二呢?”   江离道:“第二就是让有莘不破体验一下命运的残酷!让他看到死亡的血腥!让他不想看见的事情提前发生。”   “不想看见的事情?”   “是啊。”江离道:“先师曾和我讲过尸积成山,血流成河的事情,但在亲眼见到之前,我实际上并不能真正体验杀戮原来是那么惨。我对世事热心起来,肇端是在无忧城。不破的情形其实和我很像。什么天下兴亡,现在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很模糊的概念罢了。可要是和他有关系的人在他面前死去,那种震撼就完全不同了。”   河伯惊道:“宗主的意思是……”   “现在进城的这支队伍,只有陶函商队总人数的一半不到。这些人在夏都对整个战局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死。”江离道:“这一百个人,是于公孺婴故意带来送死的——于公孺婴要让有莘不破亲身体验到下属为自己死亡的滋味。”   河伯听得毛骨悚然:“这些人不是他家商队的子弟兵么?”   “是。”   “那他……疯子!疯子!”   都雄虺却面露欣赏之色:“妙极!有穷饶乌的关门弟子,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第六卷 王都 第六关 棋局   于公孺婴扔下越喝越迷糊的有莘不破,走出两进门外,坐在滴水檐前,划了一个棋盘——这是徂徕季守教他的西方棋弈,当时那一局尚未下完,便被来犯的燕其羽扰乱了。   他细细回想当初的棋路,想把那盘残局复盘出来。   远在九鼎宫的江离沉默良久,道:“现在于公孺婴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有莘不破救回去。否则他之前的努力便会白白浪费,他带来的那些人也会白死!但他要一路把人带回亳城估计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猜他的计划,应该是他把有莘不破带出夏都,然后由埋伏在城外接应的人手把人接回去。”   河伯道:“我现在就到城外去搜查!”   “不急。”江离道:“就是搜也未必能搜到。现在甸服还是朝廷的势力范围,敢来夏都、又有可能把有莘不破带出甸服的,人数不能多,但一定是绝顶高人。这样的人就算来了藏在城外,你也未必能发现。”   都雄虺突然道:“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来的一定是伊挚!”   听到这个名字,镇都三老均是全身一震。   却听江离道:“不错。多半会是我那位师伯亲来。于公孺婴在龙门山东来的路上拖延了不短的时间,现在亳那边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不过,就算是伊挚师伯,在夏都也未必能来去自如!所以,把有莘不破送出城外的事情,于公孺婴应该会揽到自己身上。”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云中君突然冷笑道:“那他打算怎么办呢?飞天?还是遁地?”   “遁地术都没用。就算桑谷隽和有莘不破关系破裂是装出来的,他也别想用地行之术带有莘不破跨越有三千重禁制的王都城墙。”江离道:“但是,有莘不破身边还有另外两个要注意的人,一个是雒灵,她的动向我一直没搞明白。另一个是风之子燕其羽——这女人是天上的霸王!也不知她现在和有莘不破的关系如何,若她给于公孺婴说动,带了有莘不破飞上高空,或许有逃走的机会。”   云中君道:“什么风之子!有我和东君在,她休想得逞!”   江离点头道:“有你们俩在,燕其羽要逃出去的机会大概只有三成。”   都雄虺道:“别说三成,就是只有半分机会也不能留给他们。”   江离点头道:“这个自然。不过都大人放心,我已经劳烦登扶竟大人去走一趟了。”   有莘不破有点醉了。   迷蒙中他想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故人。突然耳边似乎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瑟动。   “师韶兄,是你来了么?”   滴水檐下,于公孺婴听到乐音后右手一颤,竟把棋局弄乱了。   天地间飘扬着无以名状的韵律,似乎正把别院中上百人都拥抱住,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温馨,轻轻一曲,竟让上百个单身汉仿佛用耳朵聆听到了家的感觉。连于公孺婴也忍不住想起三千里外的家园。   “我想起了天山。”燕其羽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于公孺婴身后,轻轻叹息着。这个令江离有所忌惮的风之子一直没有现身。进城前她一直藏在铜车之内,进城后则一直躲在房里不出来。   于公孺婴哼了一声,无箭拉弦,一股劲风射出,没射出十几丈便被天际一股力量消弭于无形。燕其羽道:“我来试试。”却被于公孺婴按住:“没用。这一曲暗含‘天罗咒’,这‘天罗’一成,就算我们撕破了脸横来,一时半会也冲不破的。再说,我们现在还不宜和他们蛮来。”   燕其羽道:“现在连天上的路也被他们封住了,你还打算怎么办?还是趁他们未动手,先发制人吧。”   于公孺婴盘算了一会,道:“不行,这‘天罗’多半是大夏乐正登扶竟亲自施为,那盲老头是足以媲美四大宗师的高人,他布下的阵势非同小可,只怕没等我们还没等我们破了‘天罗’,都雄虺就闻讯赶来了。在城内跟夏人动手,那是自寻死路!怎么的也得先逃出城去才行。嗯,你容我再想想。”   远在九鼎宫的江离似乎也听到了乐声,微笑道:“于公孺婴没有后路了。不过这个男人没那么容易认输。我不清楚他和雒灵可有什么协议,或者和伊挚师伯有何默契,不过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计划都会显露征兆。我猜他第一步应该是把有莘不破放倒。”   “放倒?”河伯奇道:“有莘不破实力不弱,有他联手,逃跑的机会应该大很多,为什么要放倒他?”   江离道:“有莘不破还太年轻,还不够忍得!他不会舍弃属下逃跑的,让属下为了自己去送死的事情他也还做不出来。所以于公孺婴要把他带出夏都去,第一个要对付的不是我们,而是会竭力反对的有莘不破!我估计于公孺婴会对有莘不破用毒。以不破现在的修为,天下万毒只怕都难以奏效了,但若加上有穷饶乌独有的禁制之术,多半能令有莘不破在一段时间内无法行动。”   顿了一顿,江离接着道:“制住有莘不破之后,于公孺婴多半会把他托付给某人,然后由他亲自来和我们周旋。虽然他未必知道我在这里,但就算我不在他的计算之内,他也应该知道这是一件要拼上性命的事情。”江离手掌一拍,道:“现在整件事情明朗了,关键只在于公孺婴行动的时间。他最好是别动,那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他若妄动,只要我们掌握了他行动的征兆,便先发制人把他杀了,把所有罪名栽在他身上,然后把不破堂而皇之地接入九鼎宫。只要不破一入九鼎宫,便是伊挚师伯能会合季丹雒明,甚至连藐姑射和独苏儿两位一齐请来也无济于事了!”   都雄虺笑道:“可你如何能预先知道那鹰眼小子要行动呢?”   江离淡淡一笑,道:“于公孺婴也是有破绽的。这个男人的心是块刀扎不进、水泼不入的铜胚,可惜……”他转头对河伯道:“让盯于公孺婴的人留神!什么时候他腰间的巨蛇不在了,就是他要动手的时候了!”   “巨蛇?”   “对。他来送死之前,一定会把那条巨蛇赶走的。”   感受着那若有若无的“天罗”,燕其羽问于公孺婴道:“你刚才说,用一曲乐音就把我们的上空全封死的,是一个盲老头?”   于公孺婴嗯了一声,道:“是。在大镜湖决战的时候,你可曾听见鼓声?”   “你是说把大镜湖底整个水晶宫都震塌的那鼓声?”   “对。”   “我怎么可能没听见!”燕其羽道:“我当时就很疑惑能发出那种声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你突然提起,莫非布下这‘天罗’的就是那人?”   于公孺婴道:“不是。大镜湖边那人是我们的朋友,叫师韶。布下这‘天罗’的是师韶的师父——大夏的乐正登扶竟。”   燕其羽沉吟道:“你刚才说,这个叫登扶竟的人修为能与四大宗师媲美?”   “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应该错不了。别说登扶竟,就是师韶现在也已经直追乃师。他曾悄悄去过天山,撞破雔皇的秘密——这事你知道吗?”   燕其羽惊道:“有这样的事?那雔皇大人怎么能容他活着离开?”   “当时雔皇不是不想杀他,而是奈何不了他!”   燕其羽沉默半晌,道:“像登扶竟这样的人,夏都还有几个?”   于公孺婴叹道:“几个?有一两个就已经很可怕了。不过大夏根源深远,就是王室或士卿里面再有一两个默默无闻的高手也不奇怪。”   燕其羽叹息了一声,道:“我在天山自尊自大,以为天下间除了雔皇大人再没我的对手了。直到遇上你们才知道天外有天的道理。那日藏在陶函之海中感应到都雄虺的气势,再加上今日亲见这连我也没把握破解的‘天罗’,更让我明白了这座繁华的都城为何可怕!”   “现在算好的了。”于公孺婴道:“若是三十年多前……”   “那时怎样?”   于公孺婴悠然神往:“那时候,夏都才算真正的群雄荟萃!有穷在这里,血剑宗在这里,江离的师父祝宗人还没离开,伊挚大人也还在夏都供职。再加上血祖都雄虺、乐正登扶竟、太卜连山子……嘿,若我早生一代,能与这些人同城而立,较一日之雄长,那才真是不枉此生!”   燕其羽闻言笑道:“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就算你看轻了你自己,也莫看轻了你的同辈!要我说,三十年后,我们的威名未必就输给了那群老头子!”说到这里豪气迸发,昂然道:“你们中原人总是婆婆妈妈!他们既然有必胜的把握,干嘛不直接冲进来,把我们押到那个什么九鼎宫,事情不就结了?”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太有自信了。”于公孺婴道:“大概夏人认为凭我们几个无论做什么小动作都没用了吧。嘿嘿!” 第六卷 王都 第七关 捉奸   九鼎宫的会议散了以后,东君私下问都雄虺道:“宗主,这小子说的头头是道,我只怕他是纸上谈兵!”   都雄虺笑道:“我倒挺看好他的。我们按照他的谋划,不是把成汤的孙子拿回来了吗?现在到了夏都,防范比龙门山下严密十倍,地下有祝宗人和太一宗历代高手植下的‘错结盘根’禁制,空中有登扶竟的‘天罗’。就是我和那鹰眼小子易地而处,最多也只能自己硬闯出去,要想再带上一个人走,那是绝无可能。”   东君又道:“但这件事情若是成功,只怕那小子的声望会因此大进。他和大王又有父子之亲,宗主你就不怕他日后独揽大权么?”   都雄虺笑道:“祝宗人还是大王的叔父呢!照样不是灰溜溜走了。哼!放心吧,要想独操权柄,江离这小子还不够火候。只要局势稍稳,到时候不用我们打头阵,娘娘那边就容他不下。”   东君点头道:“不错,不过这小子也不知有何德能,东郭冯夷那老儿竟然会对他死心塌地。这也就算了,连云中君最近也动摇起来,宗主,对下面的人,您还是用点心的好。”   都雄虺点头称是。东君离开以后,他又冷笑一声,心道:“看来大夏果然气数已尽,出了一个昏君也就罢了,下面的人心竟然也离散到这个地步!眼见大敌当前,却还个个在这里钩心斗角!江离这小伙子想力挽狂澜,真是痴人做梦!”又想:“夏朝将倾,但却绝不能便宜了成汤。若让成汤得了天下,伊尹执政,我可就抬不起头来了!最好想办法让夏商斗个两败俱伤,把天下搅和成一个群雄争霸的局面!那时我再从中挑选一个人主作傀儡,世事便依然能任我所为!”   他想有莘不破的事情有江离去操心,便暂时不去理会,径回长生殿。走到半路突然想起阿茝来:“这娘们的窝好久没去了,也不知她长胖了没有。”阿茝的姿色也只是中上,但都雄虺眼光独到,自能发现这女人身上许多与众不同的好处来。这时天色已黑,都雄虺撇了从人,脱了正服,独自一个人穿着便衣,穿过小半个夏都夜市,买了些肉食来到阿茝门前。不认识的人看到他这样子还以为是一个半夜归家的市井男子呢!   都雄虺拎着东西敲打柴门,好一会,阿茝的声音才从里面传来:“谁啊?”   都雄虺笑道:“老公回家了,还不快来迎接。”   院内突然没了声音,又过了好一会,门内一阵慌张的脚步声渐近,柴门打开,先见到一柄昏黄的灯笼,跟着才见到云鬓松散的阿茝。都雄虺笑道:“这么弄得这么狼狈。”   阿茝调整了一下面皮,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过来的!又这么晚了,早睡下了。”   都雄虺也不以为意,道:“我今天才回王都,办完了公事就到你这里来了。”抬手把东西交给她:“今晚我兴致好,弄几个小菜,把尸方辗转献上来的那瓶好酒端上来,我们一边赏月,一边玩耍。”边说边走,直入卧室。回头见阿茝也跟了来,笑道:“你谁糊涂了你!去厨房啊,跟来干什么?”   阿茝忙应了一声,转身出门,突然背后都雄虺道:“等等!”阿茝心头狂跳,脸色大变!却听都雄虺道:“不要把菜做得太王都味,就用你们水族的旧法整治。”阿茝如蒙大赦,应道:“知道了。”来到厨房,才拿起刀,手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大响动,才渐渐放下心来:“大概已经逃走了。好险!”   阿茝走后,都雄虺施施然坐下,见床上乱得太不象话,笑道:“这娘们想男人想得厉害了,刚才多半是在做春梦。”突然瞥见摆着残羹剩菜的桌面上竟然有两副碗筷!心头一动,来到床边,鼻子连嗅,心道:“这床上全是男人的味儿!这娘们偷人!”   他是血宗的绝代高手!六感通灵,那微温的床铺上弥散着的异常味道普通人留心一些也能察觉,何况是他!都雄虺心道:“被子还有些温,是了,刚才是被我撞破了奸情!这男人多半没走远!”   要是别人遇到这事情多半会羞愤交加,但都雄虺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对床第之事又向来看得如同吃饭睡觉般轻巧,因此阿茝虽然这段时间得宠,得悉她偷人都雄虺竟然也不动气。反而想到:“她经历过我的手段,别的男人居然还看得上眼?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暗运玄功,把“血宗玄影”延伸开去。   血宗的功夫,第一步是把身体炼得坚强无比,第二步是练得肉身变化万方。但练成元婴之后,由实返虚,精玄所在反而是那若有若无的影子!此刻那延伸开去的影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一弹指间便遍及整个院落。影子所到之处,不但能感应到任何微弱的生命气息,甚至能让都雄虺借助影子听到、看到、闻到、触到!   几不可见的血影延一伸到后院,都雄虺便发现了那个奸夫的行迹。他也不张扬,身子融化了一般“沉入”血影之中,跟着从后院的血影中浮现出来。他的突然出现让眼前这个年轻人大吃一惊,连站也站不稳,扑通一声跪在都雄虺面前。   都雄虺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既然有胆子偷食,就不该怕成这个样子。”   那年轻人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呆在地上怔怔看着他。都雄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马、马、马蹄。”   “马蹄?连姓氏也没有吧?原来是个贱人。(注:这里的贱人指的是马蹄的出身,不是人格评价。)”   马蹄不敢开口,都雄虺道:“跟我来。”马蹄哪敢不从?心中懊悔刚才怎么不快点逃走。   原来今天下午他听说阿茝竟然是血祖都雄虺的禁脔之后,一开始吓了个半死,但后来想想都雄虺刚刚进城,多半不会连夜来光顾他的外室。又听阿茝说都雄虺最近好像开始要冷落她了,终于色胆压倒了害怕,竟然决定留下。两人用完了晚膳,从傍晚开始一直缠绵到晚上,马蹄又是害怕又是兴奋,越害怕就越兴奋!到后来阿茝受到感染,也忘情起来。两人颠鸾倒凤,尽兴一场,才相拥而眠。没睡多久,突然有人敲门。马蹄是如鸟惊弓,先醒了过来。再听说是都雄虺,连脸都吓白了。胡乱抢了衣服鞋子翻出窗户。逃入后院后心中稍定,他知道都雄虺这个“便宜姐夫”是个绝顶高手,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只是一步步地向石雁的阁楼那边挪去。正要跳过围墙,突然眼前一花,白日里雄踞猛兽高台之上的那个男人已出现在自己面前。   马蹄见自己的行踪被发现,原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道这个传说中的大魔头竟没有将自己立毙于掌下。他曾见有莘羖等高人,之后经历过几次出生入死,也算历练出了一点胆量。跟着都雄虺回到卧室的一个心七上八下,脑子转得飞快,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念头:“如何才能保住性命!如何才能保住性命!”   都雄虺在卧室中坐下,打量了马蹄两眼,笑道:“身架子不错。阿茝倒是有点眼光。”   马蹄听得怔了,不知道这个大魔头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听都雄虺问道:“你跟阿茝来往了多久了?”   马蹄不敢扯谎,讷讷道:“昨天才认识。”   都雄虺又问:“怎么认识的?”   马蹄一咬牙,把如何偷入石雁家,如何得她指点的事情一一说了。阿三的事情他不敢说出来,怕对自己不利,只说是想入屋行窃。都雄虺竟然听得津津有味,道:“原来我隔壁住了这么对有趣的邻居,哪天我也扮扮小偷,去抽她丈夫几鞭。”   两人正说着话,阿茝听到声响跑了进来,一见到马蹄在房间里,登时吓得魂飞天外。都雄虺扫了她一眼,道:“酒菜准备好了么?”   阿茝苍白着脸,冷汗浃背,好片刻才勉强说出话来:“没……还没。”   都雄虺不悦道:“那跑过来干什么,做饭去。”   阿茝哆哆嗦嗦回厨房去了,都雄虺也不理她,继续问马蹄如何勾引阿茝。马蹄一开始哪敢说起?但转念一想:“这些高手好像个个都不太正常,罢了,我豁出去!赌上一把!”鼓气勇气,说起自己如何跳进院子,阿茝如何开窗,自己如何挑逗,阿茝如何应对——说的比事实还多了两分轻薄。   都雄虺饶有兴趣地听着,还不时地插上一两句:“唉,你这句话可就说得没水平了。应该这么说……”“呵呵,这娘们是自己动情了……”最后他总结道:“小子,你这次是蒙到了。要不是阿茝肚子里烧着一把柴火,你这点三脚猫功夫,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第六卷 王都 第八关 拜师   马蹄对都雄虺原本是怕得要命。但两人一席话说下来,讲的又全是荤话,马蹄惧心渐去,胆子越来越大,五句话里慢慢地便夹上一句嘲谑,一句吹捧,都雄虺哪里会将他这样的小角色放在心上?听他言语有趣,奉承得体,也便有点喜欢他了。   阿茝整治了消夜端上来,见两人竟谈的欢快异常,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由得暗暗称奇。马蹄帮忙收拾好桌子,请阿茝入座,又哈腰恭请都雄虺动筷。都雄虺道:“添一双筷子,你也吃。”   马蹄一边斟酒,一边道:“前辈在座,哪有我坐着的份儿!”   都雄虺嘻嘻笑道:“什么前辈,小崽子胡说八道。”   马蹄道:“您是风流场上的祖师爷,我才刚刚入门哩,以后要请前辈多多指导。”   都雄虺笑道:“指导了你,好来偷我的女人!”   阿茝的脸登时热了起来,心下又羞又怕。马蹄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崽子我就是想,也不够那本事啊。”   都雄虺指着阿茝笑道:“你这不是偷到了么?”   “哪有!阿茝姐姐只是把我当弟弟。她连人带心都在爷爷这里呢!”   都雄虺明知他胡扯,也不深究。马蹄在旁劝饮,他也是酒到杯干。以都雄虺的修为,若有意不醉,便是把天下间的酒都灌进肚子里也没事。但此刻是玩乐,图的是痛快,便没有催运玄功散发酒气。一瓶酒下肚,醉意已浓,指着阿茝笑道:“小崽子,你姐姐身上有六般好处,那是天下少有的‘六奇女’,你可都找出来了?”   马蹄得都雄虺赏他几大杯酒,借醉意壮胆气,冲口说道:“有六种那么多啊?我可才找到五种。”   都雄虺颔首道:“说来听听。”   马蹄道:“不大不小,胸前好瓜,温软香滑,触感甚佳。这是第一个好处。”   阿茝听得羞惭难当,都雄虺却哈哈大笑:“说得好,亏你还编成词儿了。再说。”   马蹄又道:“阿茝姐姐那对瓜儿虽好,但更妙的却在腋下,那是她的命门,只要我们嗅她那里一嗅,她就整个人软了。”   阿茝听的捂起了耳朵,都雄虺笑道:“你这淫荡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也怕人家说。”阿茝抓起酒瓶道:“酒没了,我添酒去。”也没等两个男人说话,慌忙逃了。她逃入酒窖后,都雄虺和马蹄笑得大声时还是能隐隐听见。每听见一次大笑,她心中便多一分羞耻,但身子却不禁滚烫起来。她倒好了酒,又等了好久,估计两人多半把荤话讲完了,才捧了酒瓶出来。   都雄虺骂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刚才小马蹄可说得精彩哩!可惜你错过了。”   阿茝道:“我是供你们爷们玩弄的女人,胯下作践得我不够,嘴上还要再作践一番。”   马蹄吐了吐舌头道:“糟糕,阿茝姐姐生气了。”   都雄虺笑道:“别理她。嗯,你刚才说了她五种好处,这第六种,现在可想出来了?”   马蹄面有难色:“这……实在想不出来。”   都雄虺洋洋得意道:“小崽子啊,你毕竟还太年轻,品女人的天赋是有的,可惜火候差了点。”   马蹄忙接口道:“爷爷能教教我么?”   都雄虺笑吟吟看着阿茝,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得阿茝掩面不敢回看他,才笑道:“附耳过来。”   马蹄忙凑了过去,阿茝心里好奇:“我那第六般好处却是什么?”偷眼看去,只见都雄虺嘴唇微动,说得眉飞色舞;马蹄耳朵竖直,满脸的心痒难搔。一席话说完,都雄虺放声大笑,马蹄伏倒在地,叫道:“服了,服了!我真是服了!师父!师父!你收我作徒弟吧!”   都雄虺自神通大成、权柄在手之后,怕的、恨他的人都不可胜数,他的徒弟和属下在他面前个个坐立难安,和他身份相当的人又个个端正自持,谁会和他说这些疯话!难得今晚遇到马蹄,这年轻人虽然脱不了粗俗的坯子,但言语还算得体,难得的是敢放肆胡说,他本来想玩弄一会猫捉老鼠后把他宰掉的,到后来竟有些不舍得了。但这时突然听见马蹄叫他师父,这实是他内心最忌讳的事情,脸上便冷了三分:“拜师?你要跟我学什么?”   马蹄磕着头,却没看到他的脸色,口中道:“跟师父您学房中秘术和风流手段啊!将来做个纵横花场的金枪人。”   都雄虺怔了一下,随即又大笑起来:“你要学这个啊,那有什么难的。”脚一抬,把马蹄的头给踩住了,心道:“我这一脚下去,这小子就是有十条命也完了。不过这小子这样有趣,现在杀他也太早了。”又想:“我当年能背叛那死鬼老头,乃是因为我学全了他的本事,且又更胜于他!哼,这小子根基浅薄,只要我不传他真功夫,难道还会被他一句师父就给叫死了不成。”这些想法在都雄虺脑中只是一闪而过,马蹄不知这一瞬间他已经在鬼门关口走了几个来回,听都雄虺道:“起来吧,小崽子。”便快手快脚地爬了起来,说道:“可惜我这个徒弟太穷,今天拜师这么大的日子,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孝敬你老人家。”   这句话触动了都雄虺童年的记忆,心中竟不禁涌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脱口道:“出身不好怕什么!年轻人只要敢拼,以后总有出头之日。”   方才都雄虺眼神闪烁全被阿茝看在眼里,眼见都雄虺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忙帮上一句:“他是穷徒弟,你可是有钱的师父,怎么不赏他点见面礼?”   “见面礼啊……”都雄虺随手一摸,摸出一个干果来,正是天山上在徒弟尸体旁边随手捡起的“贪吃果”。他位高权重,天下间的奇珍异宝在他眼里和瓦砾也没多大区别,这时酒意涌起,一时也想不起这贪吃果是个什么东西了,只是隐隐觉得颇有灵气,也算是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随手扔出去,道:“这个给你。”   马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想当今国师拿出手的一定是件宝贝,牢牢抓紧,跪下谢赐。见都雄虺打了个酒嗝,脸上似有倦色,忙爬起来服侍他上床。   阿茝道:“你先出去把,桌子上的东西,明天再收拾。”   马蹄点头退了出去,在厅堂里闷坐,拿起贪吃果来把玩,心道:“这不知道是个什么宝贝。”他原本颇有慧根,在季连火巫那里又学过一点门道,也能隐隐感到这枚干果里面藏着一股灵气,心想:“我这个便宜姐夫是个大人物,这东西多半非同小可。只是不知道怎么用,难道是拿来吃,吃完之后长生不老?算了,明天便宜姐夫醒了再问他。”   他靠着墙根想睡,偏偏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脑袋里只是想着:“我今晚一个不小心,竟然拜了血祖做师父!嘿嘿,他可也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不!他现在是国师了,应该是四大宗师之首!哼!有莘不破!江离!你们不是看不起我么?我现在也是名门弟子了!跟你们平起平坐了。等便宜姐夫醒了之后,我再拍拍他的马屁,让他传授我真功夫,总有一天,我要打得有莘不破和江离满地找牙,再抢他那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做老婆!”越想越得意,越想越精神。四更过后,马蹄心道:“不如先去早市买些东西回来做早点,我今后是龙是蛇,可全看能不能哄得我这便宜姐夫高兴了。”   他怕扰了都雄虺的梦,当下悄悄推门出去,再轻轻带上。一路上哼着小曲,越走越是轻快,突然一只手按住了他,冷笑道:“马蹄啊马蹄,你好大的胆子!”   马蹄回过头来,只见按住自己那人三缕长须,飘飘然有出世之姿,正是在陶函地界上骗自己作徒弟的靖歆。当初在毒火雀池边上若木重伤、桑谷秀惨死、桑鏖望和有莘羖反目成仇,这一切固是因为局中个人均有自己的死结,但九尾狐的奸猾、靖歆的助恶也是导致事件难以收拾的原因。   后来有莘羖和桑鏖望两败俱伤,局势渐渐明朗之际,靖歆却趁着群雄自顾不暇的空隙逃走,连马蹄马尾两兄弟也抛下了。马蹄回想起这个挂名师父的无耻,每次都恨得牙痒痒的。但真见到了靖歆却又害怕。此时此刻,他更暗下决心:“实力!我一定要拥有实力!没有实力,什么都是假的!这靖歆连我那便宜姐夫的半根指头也比不上,可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弄死我!”又想:“这里离阿茝的小院有段路程了,我抬高了声音便宜姐夫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会不会来救我也难说!”   马蹄年纪不大,但从小在江湖上爬滚,脸皮久经历练;平日里常骂靖歆无耻,可他自己的无耻却也不差——心里咒骂,面上却堆满了欢容:“师父!你怎么也来夏都了。这些日子来,可想死我了!” 第六卷 王都 第九关 兄弟   靖歆眯着眼盯着马蹄,笑道:“乖徒儿,这两天你的艳福可不浅啊。”   马蹄哈腰道:“哪来的艳福!弟子和师父失散,好容易从陶函商队逃了出来,这些天来历尽千辛万苦,只盼着能早日找到师父您老人家。这下可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徒儿见到师父了。唉,师父啊,见到你老人家,你可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说着眼皮挤了两挤,掉出两滴眼泪来。   靖歆笑道:“行了行了,你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么?不用跟我装孙子。放心,为师我徒弟收过几个,没一个像你这么聪明的。现在还舍不得对你怎么样。”   马蹄点了点头,脸上一派纯真:“这个自然,师父是最疼我不过的了。嗯,师父,夏都好像要发生大事了,你也是冲着这个来的?”   靖歆听他轻轻一转便点到了重点,心道:“在蚕从的时候这小子还什么也不懂,现在却已能看出这件大事的端倪来,嘿,加以时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淡淡一笑,道:“也是,也不是。”   马蹄心道:“这牛鼻子跟我装谱,说什么‘也是也不是’,其实以他的能耐地位,在边远地方还能叫得响,来到夏都却屁也不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插不下手去!”眼中却充满敬畏:“师父,您这句话高深莫测,我可听不懂。”   “你不必懂。”靖歆道:“我只问你,你和屋里那人是什么关系?”   “屋里?哪个屋里?”   靖歆冷笑道:“你刚才从哪个屋子出来啊?”   马蹄恍然大悟:“你是说我姐姐家啊!”   “姐姐?你这小子的底细我比谁都清楚!和你那白痴老大是一对天生天养的孤儿,哪来的姐姐!”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父。”马蹄道:“那当然不是我亲姐姐。其实是这样的……唉,说来丢脸,有一天我到姐姐邻居家行窃,被屋主发现,差点连腿也打断了,跌进姐姐的后院,姐姐见到我的样子可怜,便把我藏在屋里疗伤,后来见我老实,说话又投契,便认了我这个干弟弟。”   靖歆失笑道:“老实?你这小子老实?哈哈哈哈哈……罢了,听你的话倒也不像撒谎。嘿!小子,你可知道你这姐姐是什么人么?”   “什么人?我只知道她叫阿茝,做得一手好菜,酿得一手好酒,以前是个开饭馆的吧。”   “开饭馆?”靖歆笑道:“其实她什么来历也不打紧,可是你那个姐夫啊,呵呵!你可知道是谁?”   “姐夫?好像是个官吧。”马蹄道:“他威严得很,不过对我很好,让我一起吃饭,还送我东西。”   靖歆脸色微变,道:“你见过他了?”   马蹄若无其事地道:“他?你是说我姐夫吧?见过啊,今晚刚刚见的面。”心中却想:“看他截住我的情景,应该是埋伏在门外才对啊,怎么没见我那便宜姐夫进门?是了,要不就是我那便宜姐夫有些什么神通这牛鼻子看不见,要不就是便宜姐夫进门的时候牛鼻子刚好不在。”   马蹄真猜对了,靖歆所在的小招摇山是血宗旁枝,常有事没事地找机会奉承血宗宗门的人。阿茝的来历他不甚了了,但这女人是都雄虺的外室他碰巧知道。昨日瞥见马蹄,一路跟着,竟发现这挂名徒弟进了阿茝的门,这一惊非同小可。   但他地位虽然远不能和都雄虺相比,究竟也算一方豪雄,还不到为了监视一个小混混而一刻不歇地埋伏在一旁,只是想法子在位于路口的客店上要了一间靠街的客房。因此都雄虺进门的情景他恰巧没有留意到。   马蹄看他的反应,心想:“我那便宜姐夫的威名比这挂名师父大十倍!看这牛鼻子这副表情,对便宜姐夫可怕得紧呢。等我狐假虎威一番。”口中道:“师父,我那姐夫一见我就很喜欢我,说要收我做徒弟呢。可我想我毕竟是拜过师的,因此只磕了头,还没完全应承他。这下可好,师父你不如和我去见见姐夫,亲自把我的情况跟姐夫说说吧。”   靖歆脸色又变了一下:“你跟他提起我了?”   “嗯,还没。”   靖歆一听松了一口气,但眼珠子一转,冷笑道:“臭小子,你这可露马脚了,你那姐夫何等样人,会主动收你做徒弟!”   马蹄吐了一下舌头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父你。其实我是很想拜师,可是磕了十几个头,他才答应。”见靖歆冷笑,马蹄又道:“要是师父不信,这样吧,我们一起回去三面六耳说清楚。”说着就要往回路走,却被靖歆拦住。   靖歆压根儿不信都雄虺会收马蹄作徒弟,但他怕极了都雄虺,哪怕都雄虺在阿茝家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不愿去冒这个风险。   马蹄道:“师父,你不想见见我姐夫吗?”   “不了,我还是先见见你哥哥吧。”   马蹄心道:“看来他终究不敢去见便宜姐夫,可他见我哥哥干什么?”却不敢违拗他,道声“是”,便向烂口巷而来。   其时天色未明,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偏偏这两日又是回春寒,霜风砭骨,马尾为人蠢钝,争不过烂口巷的贫儿乞丐,被赶到最当风口的地方睡觉,整个人蜷成一团,不住地哆嗦——不过他也真有福气,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睡着!   马蹄道:“我叫醒他。”   靖歆道:“不必,天色还没大亮,让他再睡一会吧。”说着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闭目养神。   马蹄心中越发生疑:“他干嘛要来找我哥哥?”想了一会没头绪,又想起怎么逃脱靖歆的控制:“我不能在便宜姐夫面前表现得太过窝囊,他会对我怎么样还实在难说,无端端跑去求救,说不定他不但不肯援手,反而变脸要杀人。最好想个什么法子先摆脱了这牛鼻子,再躲进阿茝姐姐的院子里,谅这挂名师父不敢进去!只是我一个人要逃跑容易,身边跟着哥哥,可就没那么顺便了……啊!难道……”他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这牛鼻子也知道我难对付,因此才要我带他来找哥哥!他分明是把我哥当成一把大枷锁,让我无法自由行动。”   马蹄马尾感情深厚,在蚕从的时候环境那么恶劣,做弟弟的也尽量不让哥哥吃苦。那一切靖歆可都看在眼里。   想到这里,马蹄已有主张,脱下破袍子替马尾盖上,马尾早被冷风吹得有些僵了,陡然间有一领附带着体温的袍子包住自己,身形自然而然地舒展了一下,却反而打了个喷嚏。马蹄喃喃道:“这里这么冷,你怎么挑种地方睡觉!”掀起袍子钻了进去,抱住了满身肥肉的马尾,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哥哥僵硬的身体。马尾没醒,睡梦中却自然而然地把弟弟也抱住了。   靖歆冒似入定,其实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子卑鄙无耻,就是对他哥还不错!”他嘴角难以察觉地笑了一笑,却不知道马蹄也和他一般,笑得很得意。   马尾给弟弟抱住,做了一个多时辰的好梦才被太阳晒醒。他睁开眼睛看见马蹄,十分高兴,却不意外,坐起来捏捏肚子,从背包里摸出半个麦饼对马蹄说:“吃。”   马蹄道:“师父来了,今天我们得吃点好的。我们到王恩楼去吧。”回头对靖歆道:“师父,怎么样?”   靖歆却道:“那里品流太杂。我这两天不想太过张扬。”   马蹄道:“那我让我哥去买点吃的回来吧。”说着吩咐马尾去哪里,买什么东西,他一副很尽心的样子,故意说了很多东西,每样东西又要到不同的店铺去买,马尾哪里记得住?靖歆对生活十分讲究,也没怀疑其中有诈。马蹄道:“师父,我哥记性不好。我和他一起去一趟吧,您先坐会。”   靖歆冷冷道:“买份早点要两个人去干什么?你去,你哥留下。”   “这……”马蹄看看靖歆,再看看马尾,终于道:“好吧。”有些丧气地向市集走去。他不知道靖歆是不是蹑着他,不敢就逃,真到市集去买了许多东西,买完了东西已近辰时,他在人群里七弯八绕,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确定靖歆没有跟来,这才飞快地抄小路向阿茝家奔来。跑到她家门口,调匀呼吸,想好如何扯谎向都雄虺交代,这才拍门。   阿茝开门一看见他,一把扯了他进来道:“你怎么还来!”说着把门关了,带他进房。   马蹄没想到阿茝会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话,问道:“怎么了?是姐夫生气了吗?其实我去买早点了,瞧!只是……”   “行了行了。”阿茝打断他说:“你也不用拿这个来搪塞我。别说你姐夫,就是我也混蒙不过去。”   马蹄笑道:“那当然,我哪能蒙姐姐你啊。姐夫呢?起身了吧?”   “他早走了。”   马蹄听都雄虺走了,反而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一心希望能从这个绝代魔头身上学到本事,但一见到他却忍不住忐忑不安。因说道:“姐夫醒来不见我,没生气吧。”   阿茝道:“我比他早醒片刻,便下厨房去做早点。回来他已经起身,左右不见你,口里喃喃说:‘这小子跑得倒快。早知道昨晚就宰了,岂不干净。’”   马蹄大吃一惊:“宰、宰、宰谁?”   阿茝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你。” 第六卷 王都 第十关 水道   马蹄听阿茝说都雄虺一醒来就想杀自己,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阿茝:“姐夫——不,师父为什么要杀我?就因为我没在跟前伺候?”   “不是。”阿茝道:“其实,我昨晚就看出他要杀你了。”   马蹄骇然道:“昨晚?昨晚我们不是聊得很开心吗?”   “正因为昨晚他很开心,所以才暂时没杀你。”阿茝道:“你把他逗乐了,不过让他多容忍你一两天罢了。”   马蹄道:“他……他要杀我,是因为我们俩……”   “或许是,或许不是。”   马蹄道:“阿茝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探探口风,替我美言几句,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不行的。”阿茝摇头道:“他这人心如铁石。虽然我不知道你哪里招了他的忌,但他既然立志要杀你,而且出了口,就没有挽回的可能。别说你,就是对我……唉,假如有一天他下定决心要杀我,也不会有半分犹豫的。”   马蹄脑袋嗡嗡作响。他昨晚一厢情愿,企图因都雄虺而成为一个人物,甚至取得与有莘不破和江离分庭抗礼的身份地位。然而这个改变他命运的际遇来到的时候莫名其妙,溜走的时候迅疾非常。他突然发现那些雄心壮志遥远得像天际的缥缈白云!到头来,自己终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混混而已。   阿茝见他发呆的样子以为他吓到了,温言道:“别担心。我看他的样子,最近只怕有要紧事忙。你赶紧逃出夏都,逃得远远的。你身份卑微,他未必会为了你而大动干戈,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把你的事忘了。”   “逃得远远的……”马蹄知道这一来意味着他从此将默默无闻,除了活下去,什么也不能去追求了,因为一旦他出人头地,就有可能被雄霸天下的血祖知闻、追杀!   “怎么了?”   “姐姐……”马蹄突然间哭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流泪了:“我……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想窝囊地过一辈子。”   阿茝怔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叹息了一声道:“弟弟,没办法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了他。他要杀你,只怕天下间也没几个人能保得住你了。”   马蹄听了这句话,脑袋活络起来:“没几个人,那就是还有了?”   阿茝叹息道:“我听说,这世界上还有两三个和他齐名的人,另外还有两三个人他奈何不了。若是这些人出面,多半就能护住你了。可是能和他齐名的人,哪一个不是功盖寰宇,名满天下的?我们未必有机缘能结识他们,就算见到了他们,以你的身份,他们也未必会为你出头。”   马蹄这一年来千里游历,见识早非昔比,隐隐猜到阿茝所说那几个人,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四宗师”、“三武者”之类的绝顶人物。诚如阿茝所说,这些高人自己又哪有本事去结识?“为什么!为什么!有莘不破和江离为什么就能有那样的家世!要是我也有那样的际遇,我一定不会比他们差的!”他不愿服输,咬紧了牙,擦干了眼泪道:“阿茝姐姐,无论如何我要先活下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可是这夏都是他的势力范围,现在查得又严,我该怎么逃出去啊?”   阿茝道:“若只是要逃出去,我却有个办法。”   “啊,好姐姐,快帮帮我,现在就你能救我了。”   阿茝道:“我曾听他说起,这夏都固若金汤,无论是天上地下都有重重禁制。不过这些禁制也需要经常维护的,负责维护这些禁制的便是九鼎宫镇都四门。”   马蹄道:“我听过,不过听说现在只剩下三门。”   阿茝道:“不错。其实前一段时间里只有两门。镇都四门中的河伯是最近才回来的。”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想起了桑谷隽独力打败河伯的往事,马蹄也不敢打扰她,见阿茝出了会神,才听她继续道:“河伯离开夏都为时甚久,因此夏都水道里的禁制颇有破绽。河伯回来之后多方维护,但究竟还是有些破绽一时间还没全部补上。”阿茝是水族最年轻的执事,修为虽然还远不及河伯,但水行之术精湛,来到夏都之后也颇关注夏都的水脉。   马蹄聪明得紧,一点就透,喜道:“阿茝姐姐你知道那破绽,是不是?”   阿茝点头道:“嗯,是个小小的破绽,不过足够让一个人出城去了。跟我来。”竟带马蹄来到后院,道:“出路就是这口古井了。这个通道,连他也不知道。”阿茝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都雄虺了:“这条水路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本来是担心他喜怒无常,缓急间有个逃跑的可能。现在刚好给你先用。你会避水诀吗?”   马蹄摇了摇头。阿茝叹道:“我是糊涂了,你又不是水族,怎么会避水诀?嗯,龟息法会不会?”见马蹄又摇了摇头,阿茝重新把她带回房内对他说:“昨天你跟我欢快,持续的时间很长,体力很好,应该有练过什么功夫吧?”   马蹄这个时候也不好藏私了,把从季连火巫家里偷出来的那片龟甲拿了出来说:“这是我捡到的秘笈,我是照着上面自己练的,也不知道练得对不对。”   阿茝接过看了一下道:“这是极为阳刚猛烈的法门,和我所修炼的截然相反。不过这片龟甲所记载的内容并不是很深,和我所知颇有相通之处。嗯,他今天不会来了,我们还有大半天的时间。”说着便给马蹄讲解龟甲上所刻的练气法门。   马蹄心道:“看不出原来她也有这么大的本事!还好昨天没用强,要不一定死得很难看!”   阿茝见他分心,拿龟甲啪的一声敲了他一下:“没多少时间了,快收敛心神好好听着!”   马蹄忙应“是”。这片龟甲他的内容他曾钻狗洞在季连火巫那里偷听过一些,离开季连之后琢磨了整整一年了,又按自己的理解胡乱修炼,没想到大致上还让他撞对了,只不过有些地方似是而非。这时得阿茝指点,登时融会贯通,到了傍晚,阿茝询问他运气的情况后道:“行了,你现在可以用龟息法了。”跟着教他怎么闭气,如何龟眠。阿茝见他一点就明,教得也颇为畅快。待马蹄把龟息法粗粗学成,阿茝道:“你现在的这点修为,最多只能闭气半个时辰,不过也够了。”跟着又给他讲解地下水路,说明进入古井之后该如何游走,如何出去。   好容易说完,阿茝道:“成了,趁现在天黑,你快出城吧。你自己去吧,我就不送你下井了。”   马蹄道:“姐姐,我舍不得你。”这回他倒是真的不舍。   阿茝怔了一怔,叹道:“我也有些舍不得你。不过弟弟啊,你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是你一生一世的伴儿。我们欢好一场,也算缘分。别耽搁了,快去吧。万一他像昨晚一样,突然间心血来潮又来敲门,只怕你就跑不掉了。”   马蹄一听,想起都雄虺的强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拖拉下去,突然跪下给阿茝磕了三个响头道:“姐姐,这次我是真认你作姐姐了!”跟着爬起来溜进后院,爬入井中。   阿茝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姐姐……马蹄弟弟,我很高兴做你姐姐,可我并不希望永远只能做人的姐姐啊。至少有一个人……我希望他不只是把我当姐姐……”   马蹄并不知道阿茝的细腻心思,以龟息法潜入井中。一潜入水底,没游出多久眼前便一片漆黑。这一点却是阿茝倏忽了:她出身水族,在水中游荡就像常人在陆上走路,只要知晓了道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对。马蹄却没这本事了。   他潜入水道,没多久就迷了路,在水里乱闯,渐渐胸腹间越来越憋闷,知道自己的龟息功夫快到极限了,眼前前方有一点光亮,这时也顾不得是什么出口了,涌头就上,却又是一眼水井,心道:“我不会游回来了吧?”   突然井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本事,夏人围得这么严密,你居然还能潜进来。”   马蹄心道:“原来没走回头路。却不知道这口井位于哪里,是在城内,还是城外。等等!刚才这男人语音好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却听井外另一个男人接话道:“哼,地下盘根错节,布满了树根。若不是知道江离出身太一宗,而这夏都又是太一宗大本营,我几乎要以为是他搞的鬼!”   江离?马蹄听到这个名字,隐隐想起了什么,只听第一个男人道:“那你觉得是不是江离的杰作呢?”   第二个男人道:“不是。这些树很老了。没有一百年,只怕也有几十年了。多半是太一宗前辈留下的阵势。正因为年岁久了,缺少维护,有些根系长歪了,有些根系腐烂了,我才寻到一个小小的缝隙进来。”   第一个男人的声音第三次响起,还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话,马蹄蓦然想起来:“是他!这口音,没错!于公孺婴!那个眼睛比雄鹰还犀利的男人!” 第六卷 王都 第十一关 密访   马蹄听出于公孺婴的声音,心中大奇:“我怎么跑到陶函商队这里来了?”   只听井外那人对于公孺婴道:“你刚才不是说这个院子是夏人监视上的死角么?哼!”马蹄正想他在哼什么,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惊呼声还没喊出来,已经被一卷蚕丝封住了口,身子凌空,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拖出井去,跌在地面上。两个男人冷冷地盯着自己,一个正是于公孺婴,另一个却是巫女峰下和有莘不破单挑的那个“强盗”桑谷隽。   于公孺婴扫了马蹄一眼,道:“是你!怎么是你。”   桑谷隽道:“认识?”   于公孺婴道:“嗯。”手一挥,马蹄只觉脑袋剧痛,便晕了过去。于公孺婴继续道:“是个小混混,看来不是夏人安排的奸细。多半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里。”   桑谷隽道:“这么说这口井可就有些古怪了。”   于公孺婴沉吟了一会,道:“先不说他,先说说你吧。你刚才说夏人布置在地下的‘地网’有破绽?”   “不错。”   “那破绽有多大?”   桑谷隽道:“刚好够我一个人过来。”   “再带一个人呢?”   桑谷隽微一沉吟,道:“你要我把不破送走?他本身不会地行之术,我带着他,只怕通不过那缝隙。除非硬闯!”   于公孺婴叹道:“空中又被登扶竟的天罗封住……罢了,这件事情我另想办法吧。你这次来,是来见不破,还是来找燕姑娘。”   桑谷隽神色一阵黯然,道:“不破我就不见了。燕姑娘……”话没说完,便摇了摇头。   于公孺婴道:“你走的时候她没去送你,你没因此怪她吧?”   “怎么会。”桑谷隽道:“其实,我直到现在也很矛盾。我很想在办事之前先见见她,又怕见到她以后会失去勇气。算了,还是不和她见面了。如果我这次有命活着走出夏都,再去找她。”   于公孺婴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打算进王宫报仇?”   “是。”   “可是你孤身一人……”   桑谷隽截口道:“一个人才好办事,左招财右进宝都被我赶走了,因为我知道就算他们来了也未必能帮上忙!倒是你,我那天混在人群里,看见你们入城的情景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把陶函的弟兄们都带来了?这不是把他们往虎口里推么?”   “这事你别管。”于公孺婴道:“嗯,你要报仇的话,我或许能帮你制造一个时机。”   “时机?”   “对,时机。”于公孺婴道:“夏都高人如云,但有一个时刻,大部分人都会被另一个事件所吸引。那个时刻,也正是你仇人身边的防护最薄弱的时候。”   桑谷隽道:“什么事件?”   “这个你也不用问。总之不破斋戒已满的那天,就是夏都大乱之日。你好好准备着吧。”   桑谷隽惊道:“你是说……你们真想在夏都动手?”   “看现在的形势,是不得不动手了。”   桑谷隽脸色沉重,道“你有几成把握?对方可是有都雄虺压阵啊。”   于公孺婴道:“我说过,我们这边的事情你不用管,反正我一开始也没把你计算在内。倒是你那边。就算给你冲到妹喜面前,你就能报仇么?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女人修为如何,但她是雒灵的师姐,绝对不好对付。”   “我有办法的。”   于公孺婴沉吟半晌,道:“你的办法,是指有莘羖大人留下的‘虎魄’?”   桑谷隽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   于公孺婴道:“虎魄的威力我不了解,但有莘羖大人和我们诀别的时候,雒灵也是在场的。因此……或许虎魄的秘密妹喜知道一些也说不定。”   “知道了又怎么样?这些日子来我已经掌握了虎魄的奥秘,它确实是心宗门人的克星,只要我能接近那个女人,就一定能为大姐报仇!”   于公孺婴却道:“但你别忘了,这段时间里雒灵和妹喜都是见过独苏儿的。这个女人深谋远虑,若她知道了虎魄的事情,或许帮她徒弟琢磨出一个法子来。”   桑谷隽神色转为凝重,道:“这个倒不可不防。”   “你的事情,我帮不了多少。”于公孺婴道:“我只能遥遥祝祷,愿你成功。”说着掏出一个盒子来,道:“前途难卜,你我也不知是否有相见之日。这份礼物,给你留个纪念吧。”   桑谷隽笑道:“我们两个大男人,你送我礼物干嘛?”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道:“你我相处时日不长,但也算共过患难。我年纪较大,向来绷脸绷惯了,但你对燕姑娘的心意我也是知道的。若你这次能平安出城,这份礼物,算是我提前送你的贺礼吧。”   桑谷隽奇道:“贺礼?什么贺礼?”   于公孺婴微笑道:“弟弟成亲,哥哥再穷也得送点贺礼的。”   桑谷隽醒悟过来,知道于公孺婴关心自己的姻缘,心中一热。但想起燕其羽对自己若即若离,心头又是一冷。再想这次深入龙潭虎穴,谁知道还能否平安出去!便把盒子递回来道:“等我成亲那天,你再来送我吧。”   于公孺婴不接,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   “可是眼前的局势……”   于公孺婴不等他说完,便道:“莫说丧气的话坏了兆头!”   桑谷隽想了一想,道:“那我就收下了。”   于公孺婴道:“你进来也有段时间了,不宜耽太久,不如进去见见不破和燕姑娘就走吧。”   “不了。我这就走。”   于公孺婴道:“不破若知道你过门不入,只怕会不高兴。再说现在雒灵又不在……”   桑谷隽却仍是摇头,不再说什么,身子慢慢沉入地下。于公孺婴知道难以挽留,叹息一声,道:“既如此,多多保重。”   桑谷隽走后,小院中再无第三个人,于公孺婴把昏迷了的马蹄提起,拖进房内,关上门,把他弄醒。马蹄捧着剧痛的头正要发脾气,蓦地见到于公孺婴那刀锋般凌厉的眼神,登时馁了,小声道:“于公首领,你好。”   于公孺婴脸寒如冰,丝毫没有和桑谷隽说话时的友善,问道:“你来这里作什么?怎么来的?”   他什么威胁的话也没说,但马蹄却打了个寒战,勉强调匀呼吸,道:“我是走错了路。真的,于公首领,商队对我有恩,我不会干对不起商队的事情的。”   于公孺婴冷冷道:“是恩是仇,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只问你,这井下水道通向哪里?”   马蹄心中一动,道:“我姐姐后院的一口古井。”   “古井?你姐姐的后院又在何处?”   马蹄把阿茝那所小院的位置说了,于公孺婴听完他的描述,心道:“原来还是城内。”两眼精光暴涨,森然道:“无缘无故,你下井潜出这么远干什么?再说,你的来历我也知道一些,你在夏都哪来的姐姐!”   马蹄颤声道:“我……”他知道这个男人不好瞒,当下半真半假,道:“其实那不是我的真姐姐……那个女人,和我睡觉,后来被他丈夫发现,赶着要杀我。我一着急,就跳下来了。我懂得一点龟息功,原来打算在水里装死的,后来却发现原来这井底另有水道,游着游着,就到了另一口井了。跟着就听见你们说话。”   于公孺婴细心推敲,觉得这话大致可信,又问道:“你一路游来,可摸清了下面的道路?”见马蹄犹豫,于公孺婴眼神中煞气大盛:“想什么!照实回答!”   马蹄忙道:“是!是!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虽然在水底游,可是有些地方水过得去,我却过不去,真的很奇怪。”   于公孺婴不像阿茝那样知道许多内幕,只知道夏都的水道确实有多重禁制的,又想马蹄这小混混能有多少见识,造不出这段假话来,便信了他。心道:“看来这水道也不是出路。”还好他本来就没对这件事抱多少希望,所以此时的失望也甚微。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处置眼前这小混混。于公孺婴心如铁石,却不是好杀之人。如果有必要,让他杀人十万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如无必要,便是蝼蚁他也不愿无故踩死。马蹄见过了桑谷隽,虽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秘密,但放他出去总嫌不妥。然而要因此杀人灭口,于公孺婴觉得还没有这个必要。思虑数转,决定先把他留下:“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呆着。见到什么人都不许乱说话。如若不然,你该知道有什么后果!”   马蹄唯唯诺诺道:“是,是。”   于公孺婴把他软禁在一间小屋子之后便不再管他。马蹄在屋内枯坐,懊恼万分:“才以为摆脱了都雄虺那个便宜姐夫,又遇上了于公孺婴这个煞星!天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又想:“这些人不见得比我聪明,可我在他们面前却缚手缚脚,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还不就因为我实力太差!我要强大,我一定要强大!若是在他们面前全无反抗的余地,我在聪明也没用!”   想到这里,他收敛心神,练起从季连火巫家里偷出来的那片秘笈,但练了一会便停下了,心想:“阿茝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她的修为,应该也远远不如于公孺婴这些人吧。连她也说这片龟甲上记载的内容不是很深,那么这多半不是什么高深的玄功了!我就算把这龟甲上的内容全练通了,最多在小混混里混个出人头地,要想和于公孺婴、有莘不破他们那样威风,那是想也别想!要想做第一流的人物,还是得有个第一流的师父啊!”   他突然想起了都雄虺。给都雄虺磕头的那一瞬,似乎是他马蹄最接近“名门”的时候,然而这个机会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马蹄自己也知道,以后他再要接触到像都雄虺这样的高人,希望极其渺茫。“难道,我真的全无机会了吗?”   突然,他记起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拜师之后都雄虺随手送给他的那个干果! 第六卷 王都 第十二关 贪吃   马蹄取出贴身收藏的那个干果,心中忖道:“我那便宜姐夫是威震天下的人物,他会带在身边的东西一定是宝贝!听说世界上有一些灵丹妙药、仙桃神果,吃了之后能增长几十年的功力,会不会……”   随即自己摇头:“要是这么好的东西,便宜姐夫早就自己吃了……啊,不对!听说修为达到一定高度之后,这些什么增长功力的宝贝就没什么用了。但像我这样的初哥吃了却大有好处!”   他思前想后,觉得无论如何先吃了再说,最多这干果什么作用也没有。他从没想过这干果有毒,因为都雄虺要杀他的话,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用不着这么费事!   那干果的壳好硬,马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的外壳敲破,剥去外壳,里面竟有一层荧光裹着。马蹄大喜:“果然是个宝贝!”想也不想,就把那团光芒给吞了。没有味道,也没有嚼感,那东西溜进肚子以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仿佛吞了一口空气。   “啊!对了,要运功!”他做了下来,按照阿茝解释的法门运转体内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内息,但运了半天也不觉得有些什么效果,完全没有传说中那种“内息彭湃,充塞经脉”的感觉。马蹄大为失望:“难道真的只是一颗普通的果子?”才收了功,肚子就咕咕咕响了起来,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因为内急!   房内就有马桶,他才脱了裤子坐下,一股恶臭汹涌而出,马蹄捏着鼻子忍耐,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拉清了肚子。这时马蹄早已难以忍耐,拼命要逃出这间比鲍鱼之肆臭上十倍的房间,谁知道门却被锁了起来。他敲门呼喝,门外的看守人奉了命令却不允他出来。到后来马蹄实在忍不住了,就硬生生撞了出来,陶函商队的勇士行动迅疾,听到声响立刻围拢过来,马蹄撞破门跌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已经有七八枝箭瞄准了他。屋内的恶臭随着房门被撞破飘了出来,周围那几个身经百战的陶函武士一闻之下都忍不住狂呕狂吐——他们虽然呕吐着,却仍坚持着手不离箭、箭不离人地盯着马蹄!   一阵脚步声响起,苍长老快步跑了过来,低声喝道:“什么事情?”随即掩面道:“什么东西这么臭!”   一个陶函武士道:“台首让这人在屋里呆着,他却叫嚷着撞破门想逃跑。”   马蹄叫道:“我不是想逃跑,只是这屋子实在太臭了,你们也闻到了,我要是憋在里面,非给臭死不可。你们行行好,给我换个房间吧!”   说话间于公孺婴也到了,苍长老三言两语禀明经过,于公孺婴道:“先把这房间封住,莫让这恶臭传出去弄出些什么意外来。再查明这恶臭的源头!”   苍长老当即作法,扶起倒塌的门,再用符咒把缝隙紧紧塞住。这时候那几个负责看守的陶函武士已经吐得全身乏力,连站也站不稳了。   于公孺婴对马蹄道:“跟我来。”   马蹄不敢违拗,匆忙跟在他身后,来到一个大房间中,房内一男一女正在饮酒。男的威武,女的英俊。男人是马蹄认识的有莘不破,女人却是马蹄不认识的燕其羽。   于公孺婴坐了下来,喝问道:“你到底在房里搞什么鬼,弄出这么一阵恶臭!”   马蹄诺诺道:“我也不知道啊,只是一时内急,出了一下恭,谁知道会这么臭,多半是在夏都水土不服,吃坏了肠胃。”   于公孺婴眉头微皱,道:“刚才那恶臭,只怕没那么简单!”   有莘不破醉眼朦胧,不悦道:“我们喝酒喝得正好,你弄来这么个人来干什么?又是出恭,又是恶臭,让人大倒胃口。”   马蹄忙跪下来叫道:“台侯大人,我,我是马蹄啊!”   “马蹄……那是谁啊?嗯,还有,我已经不是什么台侯了。”有莘不破指着于公孺婴道:“我已经被他废了,现在的台侯大人啊,姓于公了!”   马蹄听了这话惊疑交加,看看有莘不破,再看看于公孺婴,不敢接口。   就在这时,苍长老匆匆走入,躬身行礼:“储君,台侯,燕姑娘。”   马蹄伏在地上大惊:“储君?有莘不破是商国的储君?那于公孺婴怎么还敢‘废’了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却听于公孺婴问道:“查得如何?”   苍长老道:“那恶臭的来源,是房内马桶中的秽物。”   有莘不破一听掩鼻挥手叫道:“走!走!一个两个在这里大谈什么马桶秽物!不恶心么?”   苍长老神情尴尬,于公孺婴道:“别理他,继续说,那秽物有什么古怪么?”   苍长老道:“那秽物奇臭无比,而且……”   “而且怎样?”   苍长老道:“而且有许多半腐烂的血肉在,一些血肉甚至还蠕蠕而动。如果这些东西真是谁出恭拉出来的,那怕这人是连肠子胃袋都拉出来了。”   马蹄听得大惊:“连肠子都拉出来了?难道那果子有毒不成?”一摸肚子,却不觉得疼痛,只是有些饿了。   有莘不破手上的酒杯突然脱手飞出,砸在苍长老头上,砸得苍长老头破血流,他犹自大骂道:“恶心话说够了没有?滚!”   苍长老不敢回嘴,连头上血也不敢擦。于公孺婴道:“没有别的发现的话,你就先下去吧。”   苍长老应道:“是,还有,在房里发现了这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躬身把那两片果壳放在于公孺婴身边,退了下去。   于公孺婴拿了起来,只看出是枚果子的外壳,却看不出是什么种类。   燕其羽拈杯喝酒,一直对眼前之事情置若罔闻,这时一瞥眼看见,眼皮竟跳了一跳,说道:“拿来我看看!”   于公孺婴一托,那两瓣果壳便轻轻飞了出去,稳稳落在燕其羽手中。燕其羽把两片壳合起,左看右看,竟看得怔了。   于公孺婴道:“燕姑娘知道是什么东西?”   燕其羽点头道:“这是贪吃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公孺婴道:“贪吃果?没听过,那是什么东西?”   燕其羽出言惊人:“是雠皇大人准备拿来对付都雄虺的东西。”   不但于公孺婴,连半醉的有莘不破也是闻言一震。马蹄伏在地上更是惊骇:“那什么雠皇大人是谁?听名字好像是个大人物。看来这什么贪吃果还真是个宝贝,要不然怎么会有人用来对付我那便宜姐夫?可为什么又会落入便宜姐夫的手中呢?”   于公孺婴也想不通这些问题:“对付都雄虺大人?凭着这枚果子能对付血祖?”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一定斥为虚妄。但燕其羽是雠皇手下第一爱将,雠皇又是血门的老祖、都雄虺的师父,因此这枚“贪吃果”多半大有道理!   燕其羽道:“我当时也不知道都雄虺大人有多么厉害,因此没问个清楚,只是事后从雠皇大人说过的只言片语中推测这枚贪吃果是对付血祖的关键!”   于公孺婴道:“你可知道怎么使用这枚贪吃果么?”于公孺婴其实还是不大相信这么一枚果子就能对付已经练成“无形无相、元婴不死”的都雄虺,但如果能利用这贪吃果牵制住都雄虺,那对当前的局势自然大大有利!   燕其羽摇头道:“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好像必须交到都雄虺大人的徒弟手中才有作用。”   马蹄听到“徒弟”两个字,又是一阵心头狂跳。只听燕其羽继续道:“不过这枚贪吃果应该落在血晨那家伙手上才对啊,怎么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已经把果子吃了,又把这壳乱丢?”   她说到这里,六道眼光同时向地上的马蹄射来。   马蹄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这发抖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不敢乱开口,心道:“怎么办?要不要把事情全说出来?”心念如电光一闪:“不行!若是我把见过都雄虺大人、从他那里得到贪吃果的事情道出,只怕他们会利用我做出种种事情。但我若说这贪吃果不是我吃的,那又没有由头去问他们关于这枚果子的妙用了。”想到这里计较已定,听于公孺婴喝道:“你这枚果子哪里来的?”便颤声道:“是……是……是靖歆不小心掉在地下,我捡起来的。”   “靖歆?”于公孺婴皱了皱眉头:“你又遇上他了?在哪里遇上?他在哪里掉的果子?具体都在什么时候?”   马蹄听他问得细致,不敢全说谎,答道:“昨天……哦,不,应该是今天天还没亮遇见他的。他掉果子、我捡到果子都是在今天早上。”说到这里他哭了起来:“其实我是被他追得走投无路,才钻入井中的,呜呜呜……我哥哥还落在他手里……呜呜,于公……于公台侯,储君大人,你们,你们能不能帮我把哥哥救出来啊。”说着放声大哭。   燕其羽皱眉道:“那什么靖歆是谁?”   于公孺婴道:“是血宗旁门的一个方士。这人出现在夏都也不奇怪,他和血晨有可能有些联系,有得到贪吃果的可能。”这么一说,那是信了马蹄的话了。   燕其羽问马蹄道:“你得到这枚贪吃果的时候,就只是一个壳?”   “贪吃果?就是这枚果子吧?”马蹄道:“我只是随手捡了起来,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奉了于公台侯的命令,呆在房里没事情做,无聊之下就把它敲破吃了。”   “什么?”燕其羽惊道:“你把它吃了?” 第六卷 王都 第十三关 饥饿   燕其羽听说马蹄把贪吃果吃了,不由吃了一惊。   有莘不破喷出一口酒气,笑道:“吃了就吃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真以为单凭这枚果子能对付都雄虺?哈!打死我也不信!”   马蹄试探着问道:“这位……燕姑娘,这贪吃果吃了以后,会怎么样?”   燕其羽沉吟道:“顾名思义,会变得很贪吃。”   听了这句话,不但马蹄,连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也一起懵了。他们虽然不信这枚果子能对付都雄虺,但总想至少该有些骇人听闻的功效吧,谁知道却是这个结果!   马蹄偷看燕其羽的神情,见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便又客客气气地问道:“贪吃?”   “嗯。”燕其羽道:“如果真是你吃了这枚贪吃果,那你很快就有苦头了。你会变得很饿,无论怎么吃也填不饱你的肚子。”   有莘不破笑道:“果然是‘贪吃果’!名字起得好。只不过这东西怎么用来对付都雄虺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燕其羽道:“当时雠皇大人没说,我也就没追问下去。因为那时候还不知道都雄虺是什么样的人,对他没什么兴趣。”   于公孺婴道:“按你这么说,这吃了贪吃果的人岂不是得了贪吃病?”   马蹄听燕其羽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都是大人物。看座上这个女人说话的口气竟然可以和这两个男人平起平坐,多半也不是普通人!自己一个小混混不值得他们花心思来瞒骗自己,可是心里仍有些担心,道:“燕姑娘,这病不会很严重吧?”   燕其羽随口道:“严重不严重,发作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有没有办法治好?”   “据说,等你吃下天下最难吃的东西,这病就好了。”   “天下最难吃的东西?”这句话不但马蹄,连于公孺婴也不理解。   燕其羽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当时雠皇大人说了这句话之后就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了。”她伸了一下懒腰,随手把那枚贪吃果的壳扔了,道:“我乏了。”便起身离开。   马蹄心道:“这女人好大的架子!在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面前说走就走,也不知道什么来头。嗯,她提到的那个什么雠皇莫非也是四大宗师之一?如果是这样,而这女人又是那雠皇的徒弟的话……多半如此。”   燕其羽走后,有莘不破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道:“桑谷隽刚才来过?”   于公孺婴听他道破,也不奇怪,缓缓点了一下头。   有莘不破道:“他既然能进得来,为何过门不入?”   “或许……是因为燕姑娘。”   “燕姑娘?”有莘不破冷笑道:“若是因为燕姑娘,他更应该进来才对。”   于公孺婴道:“他怕见面之后英雄气短。”   有莘不破怔了一下,想起了雒灵,黯然道:“说的也是。这么说来,他来夏都也是把命豁出去了。”说到这里,对于公孺婴道:“老大,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没其他作为,干脆帮他的忙,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如何?”   马蹄偷眼看于公孺婴,只见他脸上没有半点情感波动,垂下眼帘,竟不回答有莘不破的话,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再看有莘不破,见这个以往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男人胸口不断起伏,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壶向门口的于公孺婴砸去!于公孺婴手一带,门扉合拢,酒壶撞在门上碎作数十块,那扇门也被砸出了一个洞。   有莘不破咆哮道:“于公孺婴!你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手一伸就要喝酒,却抓了个空,原来酒壶酒杯都已经被他摔出去了。马蹄见机极快,飞步到另一张桌子上取酒器斟了酒,递在有莘不破手里。有莘不破酒到杯干,没多久便醉的不省人事。   马蹄忖度着刚才的见闻:“陶函商队的几个首领的关系好像有些不对劲。还有,怎么不见江离和那不会说话的女人?”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肚子很饿,这时有莘不破早已醉倒,他也不客气,把桌上的酒食拿起就吃。不吃东西也就罢了,才吃了第一口便发现饿得更厉害了!一顿饭功夫把台面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却是越吃越饿。马蹄蓦地想起燕其羽的话来:“贪吃果!是贪吃果发作了。”   他坐了下来,想控制自己不去想它,但饥饿的感觉阵阵袭来,一开始只是觉得肠胃空荡荡的,再后来便有如火烧,还没一刻钟,便饿得整个人抽筋起来。马蹄终于忍耐不住,跳起来把盘碗中的肉屑菜根舔食干净,还是不够,又从角落处把剩骨头捡起来吞下。东西入口之后能稍稍缓解饥饿的痛苦,但吃下之后马上变得更饿!马蹄越到后来越是绝望:“怎么会这样!”   他想起在季连的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蛮荒之处有一种毒鸟,它流下来的口涎都有剧毒!可荒漠过往的旅客在食水用尽、口渴难忍的情况下,见到眼前有毒鸟留下的口涎,明知道会被毒死也会扑上去喝光止渴。“我现在岂不是也变成了一个喝毒水止渴的人了?”   他越想越怕,越怕就越饿,到后来捂住肚子在地上不住地打滚抽搐,心中不断地咒骂都雄虺,用牙齿舔着地面,竟把地面咬出一口沙泥来吞下。但沙泥入口并不能止饿,他又爬到桌子旁边,把桌脚咬下一口。咬得几咬,牙齿啪啪啪掉了下来,却又长出两排新的。再咬得几咬,舌头被木屑棱角刺破了,一见血就烂,马蹄饿得迷糊了,一口把那烂掉的舌头连根咬断吞下,没多久又长出了一条新的来。他不知这舌、齿一换,自己整条食道便已经焕然一新,只知道那饥饿越来越厉害了。凡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没法让他缓解那股饥饿感,而这时整个房间里能吃的都已经被他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被他咬得七零八碎的桌椅台凳。突然,马蹄看见有莘不破!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饥饿感却驱使他不顾一切地向有莘不破走去。   “不行!会死的!”理智告诉他:“会被杀的!”然而他却控制不住自己,扑了上去,抱住有莘不破,往他肌肉饱满的上臂咬下。   以有莘不破此时的修为,就算没有张开无明甲,在睡梦当中也有真气护体,寻常刀剑也伤他不得,但马蹄这一咬竟然能咬破他的护身真气!有莘不破只觉得左臂上一阵剧痛,左手挥出,把马蹄远远震飞了出去,但上臂还是被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他整个人立即醒转,见自己的左膀鲜血淋漓,不由得惊怒交加:“你干什么?疯了么?”   马蹄被有莘不破震飞,撞在墙上。这一撞力道好大!墙壁差点被马蹄撞塌,而马蹄也被撞得连骨头也像要散架!但口中那一小片肉他还是嚼了几嚼,吞了下去。这肉只是薄薄的一片,但马蹄吃下去后便觉饥饿感大为缓解,没多久一股真气行开,全身也没那么疼了。   门外一阵脚步声,只隔了两道墙壁的于公孺婴听到声响赶来,拉开门,见到有莘不破的样子也吃了一惊:“怎么了?”   有莘不破道:“这小子疯了,他竟然咬我!”   马蹄感到两道箭一般的眼神逼得自己背脊发寒,缩在地上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饿,好饿!”   于公孺婴同时一怔,扫了一下屋内的情景,果然见能吃的都已经被吃光了。有莘不破想起燕其羽的话,也明白过来,同时心里一寒,道:“所以你就想连我也吃了?”   马蹄哭着告饶:“储君殿下,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崇敬你,我不会、也不敢冒犯你。可我太饿了。我刚才是饿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于公孺婴沉吟道:“怎么办?我总觉得这小子有些危险,要不要把他杀了。”   马蹄大吃一惊,还好有莘不破道:“我看他也真不是故意的。雠皇和都雄虺都是怪物!他们搞出来的东西都带着邪门!这小子吃了那什么贪吃果是撞上霉运了。不过罪不在他。”   于公孺婴道:“既然这样,那就把他关起来吧。”   被幽禁的马蹄缩在暗房中又饿又怕。不知道为什么,吃下有莘不破那片肉之后那饥饿感便缓解了很多。没多久一股真气四处游走,穿梭他全身经脉,把全身疼痛驱赶得无影无踪。马蹄的脑子转得飞快:“奇怪,我吃了那么多东西也不解饿,怎么吃了有莘不破那么小一片肉就能耐到现在?”   那股不知从何处来的真气越来越明显,马蹄心念一动,安坐下来,按照阿茝所传的法门运功,把那股真气在十二奇经中运转。不运还好,一运之下不由得惊喜交加:“我怎么会有这么深厚的真气?难道那贪吃果的效用到现在才显现不成?啊——不对!”他蓦地想起:“也许这股真气不是从那贪吃果那里来的,而是从有莘不破那里来的!”   他就像困在一座山谷之中,突然有一把盘古巨斧劈开山峰,眼前豁然开朗,让他看见外边广阔的天空:“我懂了!哈哈!原来这贪吃果真是一件宝贝啊!看来只要我吃了谁,我就能得到那个人的力量!被我吃的那人功力越高,我得到的力量就越大!”   马蹄突然想起了都雄虺:“便宜姐夫,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不!不止是你,什么四大宗师、三大武者,统统都要到我肚子里来常住!” 第六卷 王都 第十四关 替身   对于马蹄的事情,于公孺婴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把他软禁之后才忽然想起,有莘不破的近身防御在同辈中数一数二,虽说在醉中没有运起无明甲,但只要他护体真气不散,就算用昆吾的宝刀一时间也未必能伤他。   “这小子有古怪!”   于公孺婴静静来到拘禁马蹄的地方,一声不响地进了门,发现他正在打坐。于公孺婴气凝掌心,向马蹄的丹田慢慢按了下去,一股力道反弹过来,要把他的手掌震开。于公孺婴手上加劲,把那股反震之力压制住了,心道:“这点力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气息和不破好像。”   马蹄已经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的丹田被于公孺婴制住,又发觉他还在不断运功冲击自己的经脉,心中大骇:“他难道要杀我!”说话的声音中便带着求饶的腔调:“台侯!”   于公孺婴沉吟良久,似乎想通了什么,哼了一声,道:“跟我来。”   马蹄跟着他进了一间密室当中,心中七上八下。自己这点功夫,在于公孺婴面前和一个婴儿没什么区别!   于公孺婴关好门户后,对马蹄道:“把嘴张开。”马蹄不敢违抗,于公孺婴检查完他的牙齿舌头,突然从墙上抓下一把沙泥来:“吃下去。”   “台侯!”   “我不是侮辱你,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于公孺婴道:“你先吞下去再说。”   马蹄忍耐着吞下那把泥沙,他此刻的肠胃大异常人,吞下泥沙也不觉得难受。于公孺婴把他吃泥沙的情形都看在眼里,转身出门,没一会回来,竟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把铜刀!   马蹄惊道:“台侯,你不会是……”   “没错,吃吧。”   马蹄无奈,接了过来,试着咬下,却觉触口干脆,没两下子把铜刀嚼烂吞下,就像吃下一块干粮,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   于公孺婴见了他的吃状,又问了他的感受,这才坐下来,凝神思索半晌,道:“原来如此。嘿嘿。”   “台侯,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什么贪吃果弄得我这样的?”   于公孺婴反问道:“难道你心中没有答案吗?不破的那片肉,你吃的倒挺香!”   马蹄忙道:“我不是故意的!台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都无所谓。”于公孺婴道:“不过你既然这样说,想必你自己也发现了这能力了。”   马蹄心中已经对自己的能力有了点谱,却忍不住要向于公孺婴求证:“什么能力?”   于公孺婴道:“你现在大概是把谁吃了,就能拥有那人的功力了。嘿,这多半又是血宗的邪门玄术!”   马蹄心中狂喜:“便宜姐夫给的东西果然是个宝贝。”   他面上不动声色,但眼光中仍泄漏了一点得意。于公孺婴既然不再轻视他,马蹄的这点神情变化便瞒不过他的鹰眼。   于公孺婴说道:“你也别得意。这能力是福是祸还难说。本来,血宗的嗜血之胃要功力极深之后才有可能练成,但功力到了那个地步,精纯成为第一追求,反而不肯轻易用嗜血之胃来吸纳别人的功力了。你功力低微,虽然机缘巧合之下拥有了嗜血之胃,只要别人防着你,你只怕再难有机会对高手下口了。不破这片肉,说不定是你最后吃到的好东西也说不定。”马蹄想说什么,于公孺婴却没兴趣和他缠,挥手让他住嘴,说道:“你是什么货色我清楚,少给我撇清了。你是聪明人,我也没必要跟你兜圈子。我问你:你是想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还是想有机会出人头地?”   马蹄踌躇了一下,终于道:“如果可以,当然是想出人头地。”   “要出人头地,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多时候还要冒险。”   马蹄听他的口气,似乎有意提拔,赶忙道:“台侯,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就吩咐下来吧,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勇往直前!”   于公孺婴冷笑道:“刀山火海又什么了不起。这件事情危险得多。你能活下来的机会只有半成。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还不能给你知道。你自己考虑一下吧,如果你不想做,等我们离开这别馆之后,你就从那水井潜水逃走吧。”说着便要走,马蹄忙问道:“如果我答应呢?”   于公孺婴道:“我会传你真正上乘的玄功引你入门。如果事情过后你能活下来,将来或有一番成就。如果你死了,商国会以烈士之礼祭奠你。”   马蹄对什么烈士之礼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有机会成为当世第一流人物,那可是梦寐以求!“半成……半成……死就死吧!”他喃喃了一会,下定了决心:“台侯!我答应。”   “你可想清楚了,这件事情你一旦答应,就算以后想反悔,我也要押着你上阵!”   马蹄道:“我想清楚了,虽然活下来的机会只有半成,但我若不把握这个机会,以后单靠自己要出人头地只怕连半成机会也没有。”他还有个原因没说出来,他以己度人,根本不相信于公孺婴会放过自己——假如不答应的话。   “很好。”于公孺婴淡淡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说说上乘玄功的奥妙吧。”   说着两人端坐,于公孺婴道:“本来,你根基浅薄,又错过了修炼的最佳时机,这一生别说达到我这样的境界,就算是要达到你师父靖歆那样的境界也绝无可能!你也算际遇奇特,竟然无意中吃了贪吃果。这果实或许有助你脱胎换骨,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功力低微,要想再吞食高手血肉只怕机会难得,若给正道中人知道你这种以吃人练功的邪门玄术,只怕立刻会对你群起而攻!到时你就是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够。”   马蹄知道他所言不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于公孺婴继续道:“你方才能得到不破的一片血肉,那是你的机缘。不破是玄鸟之后,血统高贵,自幼练的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玄功,先天根基既足,后天锻炼得也够,他的血肉对血门来说那是第一等的宝贝。你得到了他的真气作引子,我再传你牵引、存储、培锻的法门,就有可能帮你易经洗髓。”说着传他法诀。   于公孺婴所传的功夫比阿茝所传高明十倍!马蹄依法运气,没多久就进入忘我的状态。连于公孺婴开门出去也不知道。   于公孺婴才出门,便见到了燕其羽,不由得有些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燕其羽道:“我只是碰巧经过,觉得奇怪就停了下来。这房子里怎么传来有莘的气息,虽然很淡。”   于公孺婴反手关上门,前边引路。燕其羽知道他有话要说也跟了来,两人一起来到后堂,于公孺婴这才道:“你听过嗜血之胃吗?”   燕其羽一惊:“嗜血之胃,我自然知道!”   于公孺婴道:“我只是从前辈高人那里听过一点传言,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猜测,估摸着这嗜血之胃和血池在原理上是一样的,不知道是不是。”   燕其羽道:“没错。血池能将人神妖兽分解、选择、吸收,嗜血之胃也是,但比血池方便得多。不过要练成嗜血之胃极难,还不如造一个小血池来得容易。而且血池还拥有嗜血之胃所没有的其它功能……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难道……贪吃果?”   “没错。”于公孺婴道:“如果我猜得不差的话,贪吃果的功效,应该就是造就一个嗜血之胃。血祖的元婴应该已经达到无形无影的境界,就算是白虎的精金之芒或必方的重黎之焰也未必能彻底杀死他。但若进了嗜血之胃,嘿嘿!我现在有点相信这是雠皇拿来对付他徒弟的工具了。”   “可是你别忘了,都雄虺大人不会乖乖呆在那里让人吃的。”   “嗜血之胃只是其中一个条件,应该会有其他的布局和配合吧。”于公孺婴道:“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对付都雄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燕其羽沉吟道:“那我刚才经过的时候感到的那气息,是那个吞下了有莘一块肉的小子发出来的?”   “嗯。”于公孺婴把和马蹄之间的对话简略说了,燕其羽冷笑道:“上乘玄功,哪是那么容易能入门的!我就不信这一时半会的你能教会他什么真功夫!”   于公孺婴淡淡道:“我只是教他如何把属于不破的那股真气提纯、外现而已。”   “外现?”燕其羽眼睛一亮:“难道你是想……让他做有莘不破的替身?”   “差不多。”   “原来如此。”燕其羽哈哈一笑,道,“你这不是骗人么。”   “也不完全是骗他。我教他的确实都是正宗的上乘功夫。再说,到时候他也确实有半分活命的机会。”于公孺婴道:“其实我是想一刀杀了他的。这小子欲望冲天,偏偏心术不正,迟早是个祸害。”   燕其羽冷笑道:“就算他是个祸害,你就能骗他了么?”   于公孺婴却淡淡道:“就算他不是和祸害,只要有必要,我也照样骗。”   燕其羽垂下眼帘,说道:“如果是我……你会骗我么?”   “会。”于公孺婴回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如果有必要的话。” 第六卷 王都 第十五关 逐蛇   于公孺婴气走了燕其羽的时候,马蹄刚好运功一周天,醒了过来便看见了有莘不破。惊道:“台侯……不,储君。”   “别那么叫。听着别扭。”   “那……有莘公子。”(阿菩按:“公子”变成泛称,当是汉朝以后的事情。战国之前“公子”一词和“王子”对应,专门用以称呼诸侯中公爵的子嗣。比如鲁国国君的儿子才可称为公子。此处阿菩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称谓,便用了一下后代泛称替代。见谅。)   有莘不破也不去理会这么多,单刀直入道:“你可知道于公孺婴要你做什么吗?”   “不知道。”   有莘不破冷笑道:“他是要你做我的替身去送死。”   马蹄大吃一惊:“不会吧。于公台侯说那事情虽然危险,但我还是有点逃生机会的。”   “你信?”   “这……有莘公子,你要救我!”   “你想我救你?”   “是。”   “嗯,那你就要听我的吩咐行事。我斋戒将满的前一天晚上……”   夏都的平头百姓都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少数人预料到明日或许会发生大变。   “今晚,”江离喃喃道:“各方面都会行动起来了吧。”   东郭冯夷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多春草的种子也已经种在有莘不破座车底下,绝对万无一失!”   “很好。”江离道:“希望他们不要妄动。我并不喜欢血腥。”   于公孺婴也不喜欢血腥,然而他也不抗拒。   三更,他提着一瓶毒酒,敲响有莘不破的门,里面却没反应,于是他干脆推门进去,屋内满是酒气。   “又喝醉了!”他点了灯,拿住“有莘不破”的颈项,翻转过来就要灌下去,蓦地看清那“有莘不破”的面目,不由大吃一惊:马蹄!正要站起,突然肩头一痛,被人扣住了。背后那人,才是真正的有莘不破。   “嘿,你不错,竟然骗过了我。”   “说到骗人的本事,我可远不如你。”   “哦?”   “你一个商队的大首领,跟一个小混混说起谎话来也一副诚恳的样子,若换作是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要被你给哄过去了。”   “你都听见了。”   “当然。本来,我只是突然想起这小子的牙齿居然能咬破我的真气防护,想来看看有什么古怪,谁知道你却先我一步。后来见燕姑娘也来了,我才闪在一旁。”   “所以你就反过来利用这小子来暗算我?”   “没错。”   “现在你制住我了,你想干什么?”   有莘不破沉吟道:“桑谷隽到底来干什么?”   “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有莘不破冷笑道:“你没请他帮忙么?”   “帮忙?”于公孺婴道:“他自家的事情都摆不平,还能帮我们什么忙!”   有莘不破道:“他要去报他大姐的仇,对吧?”   “应该是吧。”   “好。现在雒灵不在,正是帮他报仇的最好时机。”   于公孺婴动容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去帮桑小子。”   “你疯了么?”   有莘不破道:“我走之后,你马上召集人马,从那古井潜走。等夏都大乱,你就带着他们趁乱出城。”   于公孺婴冷笑道:“如果这小子所言不差,这口古井根本没法通往城外。”   “这我知道。但你们可以先在夏都找个隐蔽处藏起来。”   “藏?怎么藏!都雄虺的‘影触领域’张开来足以笼罩整个夏都。根本藏不住。”   “都雄虺到时根本没空来对付你们。因为我才是他真正的目标!”有莘不破道:“明天夏都会大乱。你用陶函之海装了弟兄们趁乱冲出去吧。他们的主要注意力在我,你应该有机会的。”   “陶函之海在龙门山之前那件事山早把灵力耗光了!更何况,就算出了夏都又怎么样?带着这么多人,根本没法逃出甸服!”   “一出夏都,就叫他们散了。能逃几个算几个。”   于公孺婴冷笑道:“你倒挺照顾他们的啊。”   有莘不破一听这话,怒气勃发:“你还好意思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把他们带来。”   “如果没有他们,夏人对我们的监视和戒心会比现在更严厉!我把他们带来,就是要夏人掉以轻心!”   有莘不破怒道:“你这是把他们往火海里推!”   于公孺婴沉默了一阵,才说道:“你可知道,如果东方君主之位空悬,会带来多少争夺和混乱么?”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有混乱就会有冲突,有战争,有成千上万的死亡!你把外面那些人看作兄弟,那商国的国人怎么算!我们这些东方盟国和亲族怎么算!你不忍心这一百个人因你而死,你可又忍心让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十万人百万人因为你的任性而死?”   “你别扯远了。”有莘不破道:“现在你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在邰城请姬庆节的父亲卜过一卦,他说我的孩子会是个男孩,福泽深厚。如果承他贵言,那东方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动乱的。”   “那怎么作得准!不破,你不要总被眼前的事情牵着鼻子走,要看得长远些。”   “我做不到。”有莘不破说完,用精金之芒锁住了于公孺婴的四肢百骸,道:“以你的功力,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冲破我的封锁。不过到时候你已经没法阻拦我了。这次你无论如何要照我的话做。”   说完再不理会于公孺婴,带着一直不出声的马蹄来到那小院古井旁边。   “就是这口井?”   “是。”   “很好。你醒来之后,让于公孺婴善待你,就说是我说的。”   马蹄奇道:“醒来?”突然后脑一痛,被有莘不破打晕了。   有莘不破喃喃道:“我一直这么胡闹,还不是活得很好?而且大家也活得很好。想那么多干什么!”纵身潜入井底。他怕触动水中的禁制或法术被人发现,因此并不张开无明甲,只是运龟息功潜水。心想马蹄在没有真气护体的情况下能潜进来,自己多半也能潜出去。他曾游过大海到属国朝鲜去,水性耐力比马蹄强过百倍。但这次没潜出多远,突然大感乏力,跟着脑袋便昏昏沉沉。有莘不破大惊,待要运气驱赶体内的邪毒,却已经来不及了,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有莘不破再次醒来,已是四更。一睁眼就看见了于公孺婴。   “你!”他登时明白过来,叫道:“你在井里下毒!”   “不止是在井里。这几天我一直在你的饮食里下药。井里的毒只是药引。”   “可是……你怎么会……”有莘不破醒悟过来:“马蹄!是那小子!”   于公孺婴冷冷道:“难道你认为那小子会对你忠实么?你走之后,他便跑来见我。看来在他心里,我比你更加可靠。”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于公孺婴道:“你也不用为他生气。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小混混而已。”   有莘不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四更。”于公孺婴道:“也该开始准备了。”   “准备什么?”   “准备去九鼎宫参加祭礼,然后入宫觐见大夏天子。”   有莘不破沉吟道:“好吧。我去,这样至少夏人暂时不会难为你们。”   “我们去,你不用去。”   有莘不破怒道:“你说什么!”暗运玄功,要把毒逼出来。   于公孺婴道:“这药虽然困不住你多久,不过没用的。”取弓搭箭,对准了有莘不破。道:“这是锁妖针,入体无形。你在毫无抵抗力的情况下被我射中,没有十二个时辰休想脱困。”   有莘不破慌道:“不要……”一句话没说完,三十六枝“锁妖针”钉入他三十六大穴,他只觉全身一麻,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全部失灵,身体竟然变得不像自己的。   “不破,别顽固了,好好睡一觉了。你醒来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于公孺婴自言自语着,其实他自己知道有莘不破已经听不到了。   镇住有莘不破之后,他一个人在屋里踱步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静静来到那口古井旁边,敲醒了银环蛇,把放在井口,说道:“我有事情,带着你不方便,你潜入井里睡几天吧。”   银环蛇半截身子竖了起来,和于公孺婴对视良久,又重新游了回来,盘在他腰间。于公孺婴皱起了眉头,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银环蛇不会说话,只是贴了贴于公孺婴的脸。   于公孺婴心头一痛,突然动粗,把银环蛇抛在地上,说道:“滚吧。我不要你了。”转身就走,突然腰间一紧,银环蛇已经缠住了他,扯也扯不下来。   于公孺婴又想起另外一个主意,到屋内取出一剂迷药,混在鸟肉中喂银环蛇吃。银环蛇不知就里,张口就吞,没多久就昏昏睡去。于公孺婴叹了口气,抱了它,仍然来到井边,低声说道:“你已经不是她了,何必陪我送死?”轻轻把它放入井中。转身要走,却发现腰间一重,原来银环蛇的大半截被于公孺婴放入井中,尾巴上有一小截却打了个死结,死死缠着于公孺婴,虽在昏迷中也不肯放开。   这次于公孺婴是真的呆了,抚摸这银环蛇尾上的鳞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卷 王都 第十六关 礼物   丑时将尽。门突然打开。   神不守舍的燕其羽一惊,看见了门口的于公孺婴。她怔了一下,道:“要准备出发了吗?”   “差不多。”于公孺婴突然迈进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看见于公孺婴的举措,燕其羽眉睫毛颤了一下,道:“你进来干什么?”   “有件事情和你商量。”   燕其羽回过头去,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什么事情?”   背后的于公孺婴没有回答,很久才道:“你的头发……好像长了很多。”   “是么?”   “感觉你没以前那么洒脱了。”   “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燕其羽道:“天一亮,有莘不破就要去那什么九鼎宫了,我们好像没多少时间了。”   “不急。”于公孺婴语气中充满了从容,“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了,如果说有变数,就只剩下一个了。”   “变数?哪个?”   “你。”   “我?”燕其羽摇了摇头,道:“我不懂。”   于公孺婴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求过了。让我帮你把有莘不破带回去是么?我已经答应了。”   “当时那个请求只是泛泛而言,现在我有个更加具体的请求。”   燕其羽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背向他,道:“说吧。”   于公孺婴道:“我求你不要改变心意——无论待会我对你做什么事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于公孺婴突然摸出一个小盒子来,手伸过燕其羽的肩头,停在她的面前,道:“送给你。”   燕其羽的头忽然低了下来,衣角微微颤抖:“这是什么东西?”   “礼物。”   “我……我是问你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   “你不要?”   燕其羽犹豫着,终于伸出手接过,打开盒子,却是一个镯子。镯子的质地呈黑纹,不知是什么宝石。   “这是迷谷。我在蚕从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闲来无事,雕成了一对。”   “一对……”燕其羽喃喃道:“你希望我戴上么?”   于公孺婴话头一转,道:“我刚才求你的事情,能答应我么?”   “你刚才求我什么了?”   “我求你:无论我待会对你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改变心意。”   “改变什么心意?”   “你答应过我,要帮我把不破带出夏都去的。”   “我从没想过要反悔啊。”   “即使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燕其羽握紧了那只镯子,终于道:“也不反悔。”   “谢谢……”于公孺婴突然退开两步,日月弓合并,取箭,拉弦,对准了燕其羽。   燕其羽大惊失色道:“你做什么?”   于公孺婴面若寒霜,但箭上的寒意却越来越浓。   燕其羽叫道:“于公孺婴!别跟我开玩笑了!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但那寒意渐渐转为杀气,又转为虚无。   “死灵诀!”燕其羽连声带也颤抖起来:“你真的要杀我?可……为什么?”   于公孺婴什么话也没说,然而一股死亡气息却充满了整个房间,燕其羽本能地感到恐惧,就像一个人吊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整个空间一片死寂半点风也没有,燕其羽想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法发出声音,她想动,却连手指头也没法动弹!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完全陷入死灵诀的笼罩之中,她的全部生命力仿佛忽然间被抽空。于公孺婴凝箭不发,但死灵诀的威力却已经在不断地侵袭燕其羽的生命。   燕其羽连心都碎了,可他还是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杀她!她想问他,却已经无法表达。手边那片白羽,已经开始枯萎,燕其羽知道自己也快了。   她望着于公孺婴,想说:“是不是我死了,就能救有莘不破?”不必开口,她的眼神已经把她的伤心表达无遗了。然而于公孺婴的眼睛依然如铁石般坚定,一点也不为所动。箭上的寒光正在不断地凝聚,终于在燕其羽无边的绝望与无声的哀嚎中突然绽放——但绽放出来的不是眼睛所能看见的光华,而是必须用心去体验的肃穆,用生命去感受的悲凉。   燕其羽泪水滚了几滚,失去了知觉。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连自己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只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那感觉很温暖,足以驱散方才困顿自己的死亡气息。燕其羽挣扎着,奋力把抱住自己的人推开,怒道:“你到底玩什么把戏!”自己却虚脱在地上,失控地抽搐着。   那个被她退开的人又凑近来搂住她,燕其羽要挣开,却听那人叫道:“姐姐……”   “姐姐?”她抬起了头,看见了那个梦幻般的美少年:“弟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川穹取出一片白羽道:“刚才它枯萎了,把我吓坏了,所以……”   燕其羽恍然大悟,眼睛闪了两闪,倏然站了起来,看见了门边的于公孺婴,冷然道:“你刚才那样对我,就是为了把我弟弟逼出来?”   “是。”   于公孺婴回答得很沉静,燕其羽的眼神越来越锋利,没说什么话,却大笑起来:“你……你……哈哈……哈!”   于公孺婴道:“有些事情,多说无益,不过……”   燕其羽冷笑道:“不过你希望我能信守承诺,是么?”   于公孺婴垂下眼帘,道:“我现在要准备着出发了。不破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要怎么办,你自己决断吧。”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燕其羽喝住:“等等!”   “怎么?”于公孺婴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燕其羽一字字道:“刚才……你是否真的放箭?”   “你……为什么不问你弟弟?”说完这句话,于公孺婴便不再开口,抛下她姐弟两人出门去了。   门板关上之后,像弦一样紧绷着的燕其羽突然跌倒,那锋锐的眼神又恍惚起来。她可以掌控大漠上万年不遇的飓风,却掌控不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意,甚至连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心意也无法掌控!   “姐姐……”   “别说话!让我静一静!”   “那刚才你要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呢?”川穹道:“我来的时候,他的箭……”   “那不重要!”燕其羽喃喃说道,仿佛自语:“其实我知道的,可知道又怎么样?”她摸了摸那迷谷制成的镯子,道:“就算他要杀我,我也没法拒绝他。”   川穹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也许这一切……包括对你的种种暗示,其实都是为了利用你!”   燕其羽沉默着,沉默着,突然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姐姐,你要干什么?”   “带有莘不破离开。”   “姐姐!”   “我答应过他的。”燕其羽挺直了身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燕其羽,都不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我答应过他要把有莘不破带出去,就一定会做到。其他事情……明天再说吧。”   望着逐渐平静的燕其羽,川穹黯然了,心中道:“他赢了。于公孺婴……这个男人什么都料到了!”   突然间燕其羽手一挥,一道风刃把她的头发截断了。   “姐!”   “还是短头发比较适合我,对吧?”燕其羽脸上还有泪痕,但她的眼神却坚定起来:“弟弟,这件事情过后,我们就回天山!你说得对,中原太挤了,不是我们呆的地方。”没等川穹回答,便挥手道:“走吧!”   “天山……啊,姐姐,等等。”   陶函商队的人开始忙碌着准备朝觐的事情,不知道是否有接到过什么吩咐,也没有人来注意她姐弟两人。川穹跟着燕其羽,走进了有莘不破的房间。   燕其羽道:“我现在要带他走,你是跟我一起,还是等我办完事情再来跟我会合?”   川穹道:“我原来是答应过一个人不来管他和有莘不破之间的事情的,不过……这种情况下,我当然得跟着姐姐了。”   燕其羽道:“那好,等他们出发以后,我就用风轮开路,割开天罗。”话声才落,门外有人高唱着什么,川穹侧耳听了一下,道:“好像他们已经出发了。”   “好,我们也走吧。”就要发动风轮,却被川穹止住:“等等。”   “怎么?”   川穹道:“外面只怕埋伏得有人。”   燕其羽冷笑道:“谁挡得住我昊天之风!”   “只有我们或许没人能拦住,但带着这个人,只怕就有些不便了。”川穹道:“我来夏都有段时间了,感应到过几个比非我们所能抵敌的气势。姐姐,若遇到这样的人要夺有莘不破……”   “几个?”燕其羽眼神一闪:“我只知道一个叫都雄虺,一个叫登扶竟。”   川穹道:“若我们遇到这两个人……”   “最多死在他们手里便是了。”   川穹听见一个死字,心中不悦,却没表现出来,只是道:“姐姐,你刚才说要和我回天山的……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手指东方,道:“我能破开重重禁制进入夏都纯属偶然,要再想无声无息地出城……试试罢。”手指指定处出现了一点暗影,那暗影慢慢扩大,终于变成一道空间裂缝。   川穹感应了一会,确定出口在城外,才舒了口气,欣慰道:“成了。” 第六卷 王都 第十七关 朝觐   妹喜躺在卧榻上,懒洋洋道:“什么时辰了?”   “娘娘,寅时二刻了。”   “寅时……山鬼,成汤的孙子,按理该在今天觐见我王,是么?”   “是的。先去九鼎宫接受祝祷,再往文命殿觐见我王。”   “大王呢?”   “现在好像在文明殿和胤相谈论着什么呢。或许和那个有莘不破的觐见有关。”   “他起来得倒早。有莘不破……这几天他和我提起过好几次呢。看来他对这个年轻人倒挺有兴趣的。不过也是,两人都是那样尚武好斗,见了面或许臭味相投也说不定。当然,成汤的孙子再怎么英武,也是比不上他的。对了,山鬼,这小伙子你是见过的,是么?”   “在天山的时候,我暗中帮保护过他的属下,远远望见过他,他却没见到我。”   “嗯,我在邰城却没能会他一面,实在可惜了。这小子长得怎么样?雒灵看上的小伙子,想必是很不错的,就不知道比大王如何?”   “是块好坯子,不过还需要雕琢。”   妹喜呵呵笑了起来:“山鬼,你可真会说话。你不愿直说,就拿这种话来搪塞。不过算了,你的性子我知道,对上面的人就算心里赞美,也不肯说出有谄媚之嫌的话来。不过不要紧,待会我那妹夫来了,我亲自相一相。”   “娘娘,今天只怕没那么太平,您能不能见到那个小王孙还难说呢。”   “哦?他们这阵子不是挺老实的么?哼,在甸服外不反抗,来到夏都再乱来,不是送死么?”   “虽说如此,但那几个年轻人都不像会轻易服软的人。”   “不服只怕也不行吧。”妹喜道:“太一宗那讨厌的小子,还有无瓠子(阿菩注:都雄虺的道号),应该都有安排才对。”   “上有天罗,下有地网,从别院到九鼎宫有东君、云中君和河伯跟着。都雄虺大人亲自在九鼎宫外迎接。”   “那不就得了!你认为这样子他们还能逃?我还听说雒灵的小情人可有人情味得紧,对属下十分爱惜。他这次带来的人都曾和他共过患难,难道他就忍心让这些人白白送死。再说,就算他狠得下这个心,只怕也没用。”   “娘娘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听云中君说,江离宗主认为那个自称将军的于公孺婴会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措。或者会瞒住小王孙自作主张也未可知。”   “哦?于公孺婴?这个人名字好熟。”   “他十二三岁那年来过夏都,一箭射死了东君的弟弟,被下令通缉。后来大王听说他只是个孩子,所为又是仗义之事,便亲自下令宽赦了。”   妹喜恍然道:“我记得了,他是有穷饶乌的关门弟子!”   “正是。”   “这个男人的事迹我也听说过,好像每一件都是无法无天之极!据说他还招了个妖女进门,结果把母亲妻子连同还没出世的孩子都害死了。嘿嘿,这样一个男人会做出什么可有点难说了。”   “江离宗主说了,他不妄动则已,若敢妄动则当场击杀,然后说他叛主起君,再以保护为名软禁商国储君。”   妹喜冷笑道:“其实一开始把那什么有莘不破圈禁起来就是了,太一宗那小子偏偏要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又要把人扣住,又想不激怒商人,哼!照我说,他是想事情弄得复杂一些,好显出他的功劳,再趁机夺权罢了。”   山鬼却不接妹喜的话,只是沉默。   妹喜道:“山鬼,听你这么一说,今天九鼎宫前或许会热闹异常也说不定,你去看看吧。要真的出事也助上一臂之力。这份功劳,咱们可别给太一宗的小子给独占了。”   “可听江离宗主说,娘娘您那个姓桑的仇人可能此刻也在夏都。江离宗主说了,如果那姓桑的小子能和别院内的老朋友取得联系,或者之前曾有什么默契,那么他很可能会趁机来刺杀娘娘。”   妹喜笑道:“你说那桑谷隽会来?嘿,他会来最好!我就等着他来!虎魄始终是本门一块心病,早日除了早日安心。你放心去吧。还有,临走前把本宫地底的禁制给解除了。”   “这是为何?”   妹喜笑道:“让那小子进来的时候方便一些啊。我怕他看见本宫防卫森严,竟然不敢进来了。”   桑谷隽低着头,远远望着围观的人群。   商国王孙觐见天子是多年来罕见的盛况!看热闹的不但有夏都的臣民,中间还夹杂着许多身份怪异的人。桑谷隽甚至望见了阿三和老不死!   然而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去照顾这两个小人物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报仇,还是帮有莘不破逃脱!   “我们这边的事情你不用管!”当时于公孺婴就明确拒绝了他,要他去干自己的事情。他摸了一下挂在腰间的镯子,桑谷隽认得这镯子以迷谷制成,那是一种能够引路的宝贝,他二姐也有一条同样质地的手链。桑谷隽曾想过于公孺婴送自己这份礼物也许另有深意,但一直没相出个所以然来。“或许他真的另有安排吧。我若贸贸然冲上去,也许反而坏了他的大事。”   他最后望了一眼高头大马上那位好朋友,心中默默祝祷,便向王宫的方向走去,不再回头。   “会不会还算漏了什么呢?”江离怔怔出神:“按理说应该不会,可是……”   河伯见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宗主,有何忧虑?”   “我担心今天的事情。”   “不必担心,一定万无一失!”河伯道:“以都雄虺大人的速度,一有异变,三眨眼间就能赶到别院!我就不信在这天罗地网之中,他们还有逃路!更何况,有莘不破已经上车出发了。估计再过一刻便可抵达宫外。而宗主交代留意的那条巨蛇,也一直盘在于公孺婴的腰间。”   “偷偷植在陶函主车下面的多春草,确实感应到了不破的气息。可是……”江离摇头道:“难道于公孺婴是真的没有发现吗?”   河伯深知多春草的底细,说道:“他们若敢擅自对多春草做手脚,一定会被宗主发现!现在多春草一切正常,要么就是他们的确没有发现,要么就是发现了也无可奈何。”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感到不安。”江离道:“我以前做事,从来不会这么没信心……”   “宗主过虑了。”   “不是过虑。”江离道:“而是我感到运气不在我们这边。我自信不输于公孺婴,可是,我的运气却没不破好。”   “运气?”   “对!”江离道:“你不明白的。当初和有莘不破同行,我无论做什么决断总有强大的自信。就算困难再怎么大,就算我们的条件再怎么不足,我也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到最后我们一定能成功的。可是现在这种信心却没有了。我感到什么东西都要算计得毫厘不差——可就算这样还是常常患得患失。”   河伯皱紧了眉头,道:“虽然有天运之说,可这东西缥缈虚无,宗主莫要太过放在心上。否则反而容易误入歧途。”   江离叹道:“你说得对。我若越在意,只怕就越……”   突然宫外来报:“看见铜车了!”   都雄虺笑眯眯地坐在宝座上。宝座下是高台,高台下是洪荒巨兽,巨兽脚边是九鼎宫的基石。   如果有莘羖复起于地下看到他这排场,一定会讥笑他浅薄不文,恰如寒酸者暴富。然而会来耻笑都雄虺的人已经抛弃这个世界了,而在整个夏都、整个神州,还有一大堆像马蹄那样仰望着血祖、羡慕他风光无限的草根小民。   于公孺婴走近的时候却没有仰望他,这个男人的脖子似乎从来不肯向上倾斜——除非他要弯弓把太阳射下来。   都雄虺坐在高台上,笑吟吟道:“于公将军,这几天在王都过得可好?”   于公孺婴竟不理他,大声道:“商国储君车驾到!夏国礼官何在!”   都雄虺大为不悦。虽说这些年来商人崛起,夏朝势力日渐没落。但至少还维持着名义上共主的地位。都雄虺取代祝宗人为大夏国师之后,一直以“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自居,今天屈尊亲自来九鼎宫外,与其说是迎接有莘不破,不如说是来压场!以防这几个年轻人造反!哪知于公孺婴竟然这样无礼!   东君隐在天上幻日之中,这时探出头来喝道:“小子无礼!敢对国师如此说话!”   这时河伯已经闻讯出来,怕于公孺婴以此发挥,节外生枝坏了江离的大事,忙做个和事老,道:“今天大事为重,这些小结暂且放下。于公将军,快请商国王孙入殿吧。天子可在文命宫那边等着呢。”   于公孺婴淡淡道:“王孙?什么王孙?”   众人听了这句话都觉不妙,河伯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冲了过去,掀开主车车门,陶函商队的勇士也不拦他。   自都雄虺以下,夏朝的人都注视着河伯,却见他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道:“你……你是谁!”   刹那间,幻日大耀,白云汹涌。   眼见陶函商队这一百多人,就如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小舟,但这一百多名男儿只是一齐向于公孺婴望来,竟没一人有半分惧色!   都雄虺眼中杀机暴涨,向于公孺婴直逼过来!一字字道:“有莘不破呢!躲哪儿去了?”   于公孺婴左手落日弓,右首落月弓,双弓合并,微微一笑,道:“你问我,还不如问它!” 第六卷 王都 第十八关 回头   江离忽然想起一事,忙向四维殿而来,也顾不上宾主间的礼节了,直闯洞天馆。但见馆内空空如也,哪有川穹的影子!   川穹的功力还不稳定,带着人没法准确地进行远程的玄空挪移。上次他要从阿修罗侯手上把姐姐就走,却把她送到了相反方向的一个荒野。这回他怕把己方三人都带回了夏都,因此不敢用玄空挪移术,三人坐上了燕羽蕉叶直上高空,向东方飞驰而去。   飞了小半个时辰,川穹道:“于公孺婴那边拖了好久啊,走出这么远了,夏都那边就算有追兵过来也赶不上来。”   突然身后一声巨响,一道强光冲天而起,直冲斗牛!姐弟俩同时回头,同时为那道光芒的威力所震惊。   燕其羽喃喃道:“弟弟……好像是在夏都方向,是吗?”   “姐姐!”川穹道:“别看了,把这有莘不破送回去,我们就回天山吧。”   燕其羽心中一动,道:“弟弟,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么?”   川穹道:“反正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隔那么远,我们就算……”   “什么该发生的?该发生什么?你给我说清楚!我昏过去那段时间里,于公孺婴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他没和我说什么。”   “那……不行,我回去看看,弟弟,你带有莘不破去亳都吧。我们天山见。”   川穹一把抓住了燕其羽,道:“姐姐!你别这样!你说过,做完这件事情我们就回天山……”   “就当我在放屁!”燕其羽甩开川穹的手,“听我的话,带有莘不破去亳都,我……我答应你绝不着陆,在空中看一眼就走。”   “看一眼……为了一具尸体冒这么大的风险,有意义么?”   燕其羽一直望着西方,听到这句话突然回头:“你说什么!”   “于公孺婴的计划,我不清楚。不过看他的种种安排,根本就是一副有去无回的姿态。”   “不会的……他说过,他师父有穷饶乌也在夏都,他们师徒俩联手,只求自保的话,没人……没人拦他们得住。”她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来不用川穹反驳,连自己也不相信这句话了:“于公孺婴……于公孺婴!你骗我!你由头到尾都在骗我!”   高空的罡风吹得姐弟两人衣领猎猎作响,川穹道:“姐姐,既然你已经想通了,就……”   谁知道燕其羽却道:“不!”   “姐姐!”   “弟弟,你带有莘不破往东去吧。无论如何,我要去看一看。如果他骗我……我一定不会轻饶他的,我要用昊天风轮把他碎尸万段!”   川穹略一沉吟,突然把他背后的有莘不破扔了下去。燕其羽大惊,招来一个旋风把有莘不破托起,放在自己座下蕉叶上,急中生怒,道:“你干什么?”   川穹道:“我答应过不介入这件事的,现在走到这步,完全是因为姐姐你!姐姐你若回头,我也陪你一起回头。他们的事情,我不管了!”   燕其羽黯然道:“弟弟……其实我们并不是真的姐弟,你没必要……”   川穹截口道:“姐姐你别说了!当我开口叫你姐姐的时候,就认定你是我的亲人了。现在这种情况底下,我没法不管你,就像你没法不管那个男人一样!”   “既然这样……好吧。”燕其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那轻轻的叹息声中充满了萧索。川穹正不知燕其羽会如何决定,突然听见一声肌肉破裂的声响,跟着眼前一片血红飞舞,却如数十片雪花在高空罡风中飞溅,洒落在云羽之间。   川穹惊呼声中,燕其羽凌空而起,背上新生了一对血淋淋的巨大翅膀,双翅张开,长达两丈!   燕其羽道:“我一言既出,响如风雷!答应了人就一定要做到!”把有莘不破平放在芭蕉叶上,对那片芭蕉叶道:“去吧!往东方飞去!我予你足以飞越三千里的风力!在这风停止之前,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许枯萎!”祷祝完毕,也不管川穹,径向西方冲去。   川穹望着渐渐东飞的芭蕉叶,喃喃道:“有莘不破,如果不是江离的话,我也许会站在你这一边的。不过如果我如于公孺婴一般待你,你会高兴吗?”叹息一声,掉转燕羽蕉叶,一个短程空间跳跃,追上了那对血翼。   两人并肩还没飞回多远,便见夏都方向一道红光披散开来,一眨眼化作漫天红霞,铺天盖地地向东涌来!   川穹惊道:“不好!姐姐,夏都的人追来了,我们得避一避。”   “避什么!天罡地炁,听我驱驰!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狂风挟带着两人往上冲去!要从高空中越过那片掩袭过来的红霞!高空上一对血翼,低空中万丈血晕,双方渐飞渐近,突然血晕中射出一道火光,那火光在途中越烧越猛、越烧越烈!最后竟变成一个直径数里的巨大火球向燕其羽姐弟撞来!   “昊天旋风,度尽一国终生!去死吧!”   幻日撞上风轮,外围被风力冲散,但那直径数丈的幻日之核仍然闯了进来,川穹一拉燕其羽避开了这一撞之威。燕其羽闪避之余犹自从血翼中射出数百片风羽,竟然有一小半冲进了那幻日之核,火焰中一人高声惨叫,随即火光暴涨,直压下来,威势远胜芈压的天火焚城!   燕其羽不愿意和幻日纠缠,一个盘旋避开,正要继续往西冲去,眼前不知何时已经弥漫着一片宽阔的云团,云团由白变黑,云中隐有雷声。燕其羽不不敢硬闯,一个俯冲,就要从云团和血晕之间那个空隙中穿过去。突然听一个声音冷然道:“萤火之光,也敢在日月底下显摆么?”她眼睛一瞥,不看也罢,一看之下心神震荡,若不是靠着急飞的惯势,几乎当场要从高空中跌落下来!   原来飞悬在那红晕之中的,竟然是于公孺婴的龙爪秃鹰!燕其羽痛叫一声,扭转风向朝龙爪秃鹰冲来。川穹惊叫道:“不可!”却哪里来得及?只能紧紧跟在她背后。   燕其羽在龙爪秃鹰之前数十丈处停住,再一细看,龙爪秃鹰已经不是龙爪秃鹰了!它变得面目狰狞,鹰头有如兽头!身体也比平常大了数十倍!双翅张开,足以覆盖百丈!然而燕其羽知道:这就是龙爪秃鹰!虽然是被异化了的龙爪秃鹰!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龙爪秃鹰背上,燕其羽没见过他的面,可她一眼就看出这人就是威震天下的都雄虺!   川穹停在燕其羽旁边,被眼前这男人散发出来的气势一逼,竟然忍不住全身发抖。但燕其羽却毫不不害怕——或者她已经忘记害怕——竟然向前冲近那血晕的边缘,大叫道:“于公孺婴呢?”   幻日已经降了下来,云团也已收敛,东君和云中君从空中落下,和一直没有动静的河伯一起站在都雄虺的背后。川穹勉强压住心底的害怕,心神稍定,再打量这几个人,只见他们身上个个带伤!连都雄虺也是头上缺了一大片头发,威风凛凛中难掩衣冠不整的狼狈!   川穹心中惊骇:“姐姐又爱又怕的那个于公孺婴好厉害!一个人抵敌这么多高手,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燕其羽却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细节,背上的血翼卷起一阵强似一阵的飓风,不断地冲击着那片血晕!又高声叫了一句:“于公孺婴呢?”   都雄虺冷冷道:“有莘不破呢?”   川穹应道:“他已经远在五百里外,你追不上了。”   “是吗?那你们就去死吧!”   江离无言地站在九鼎宫的主殿上,大门开了,一个女子走了进来,俯身行礼。   “山鬼?”江离不认得她,却猜出了她的身份。   “是,宗主。”   “你为什么会来?你应该破门而出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是。山鬼离开九鼎宫,已经整整一十七年。”   “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江离脸上淡淡的,没有责怪的意思,却像是心灰意懒。   “山鬼听娘娘说宗主有雄心壮志,”山鬼没有回答江离的问题,“为何今日一见,却有如古井槁木?”   “娘娘……是了,你投入了心宗,现在是给妹喜娘娘当差。你今天来,是给娘娘带来了什么旨意么?”   “娘娘命山鬼前来九鼎宫,必要时助以一臂之力。”   江离摇头道:“其实没这个必要。有都雄虺大人在,还怕人死得不够干净?你方才在宫外吧,现在外面怎么样了?刚才好大的声响。”   “都雄虺大人一见商国储君失踪也没有停留多久,对那于公孺婴下了杀手之后便直冲出去了。镇都四门其他三位也一起跟去了。”   “嗯,那陶函商队其他人呢?”   “外边一片混乱。镇都四门的小辈负责善后。不过,于公孺婴腰间那条巨蛇突然发狂,硬是把他拖着冲出重围,现在不知去向。”   江离道:“大夏没有高阶的将军在,都雄虺大人他们追敌去了,你干嘛不接手残局?”   山鬼没有马上回答,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才道:“山鬼不在人前露面,已经有一十七年了……”   江离听到这声叹息,心中燃起一丝好奇,这才提起精神,细看台阶下那女人,这才注意到这名闻天下的女子,白发底下,依然保持着十七八岁的少女容颜。   “山鬼……你就是山鬼。”   “是的,山鬼。王室旁枝,山鬼·斟寻薜荔。” 第六卷 王都 第十九关 风灾   “斟寻薜荔……”江离喃喃道:“好美的名字。”   “姓是家族的,名字,是他取的。”   “他?师父?”   “是。”   江离平静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惜:“你这一头白发……是这十七年中长成的吧?”   “不……是十七年前长成的。”   “十七年中”和“十七年前”,虽然只有一字之别,但江离却明了其中的巨大区别,更深刻地体验到了其中的辛酸。他已看出阶梯下这女子并非无情之人。   “为什么?你当年为什么要破门而出?”   “因为祝宗人大人放弃了。三十年前他封闭九鼎宫出走,我一直在这里守着,一直到十七年前他回来,我以为他回心转意了,谁知道,他来了,又走了。封闭好太一馆之后就走了,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山鬼眼中垂下两行泪水:“他可知道,我在都雄虺大人的压力底下,坚持得多辛苦?”   “所以你也放弃了?”   “其实对这九鼎宫、对这江山,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我坚持着,只是因为他。可是……”山鬼幽幽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于是你到了幽谷?”   “那里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   “这些年你在幽谷过得还平静么?”   山鬼倾着头,白发遮住了半边脸:“那里确实平静,也许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平静了。”   江离抬头望着屋顶,良久良久,才道:“也许我师父错了。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对你来说在压力下坚持比在安宁中失望更容易忍受。”   山鬼怔了一怔,颤声道:“你说什么?”   “师父并没有放弃,从来就没有。”江离道:“要不然,就不会有我师兄若木,也不会有我。”   “如果那样,那他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封闭九鼎宫?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四门之中,河伯他们服从他或是因为形势,或是因为使命,但我不是。我服从他只因为他是祝宗人。”   江离没有回答,他的思绪转入了另外一个方向:“看到你,我突然明白了师父为什么要想法抹去我对家族的记忆了。也许他根本就不希望我牵涉到这里面来。他希望我以一个纯粹的身份来继承太一宗的道统,至于家族的责任,他是要揽在自己一个人肩头上了。”   山鬼喃喃道:“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江离笑了,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笑得那样萧索:“太一宗五百年得助于大夏王族,大夏倾颓之际,太一宗总得有一个人来承担末世的命运吧。师父希望是由他来,却没想到……”   “倾颓……”山鬼惊道:“不!我们还没输!”   江离却摇头道:“输了,输了。本来还有一线机会的,现在只怕不行了。我到今天才肯承认,但师父也许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看透了吧。”   “宗主!”山鬼无意间竟然脱口而出,叫出口之后才怔住了。江离微笑道:“你肯叫我宗主了么?”   山鬼伏在地上,泣涕道:“为什么当年他……其实只要他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算是十七年、二十七年、三十七年……我都会守下去的。”   “也许正因为知道你会这样,师父他才一句话也不肯对你说吧。”江离道:“可是师父他错了。他不想你承担责任,却不知对你来说那并不是痛苦,而是幸福。他不想我承担责任,却不知这根本是我无法避开的宿命。”   山鬼倏然抬头道:“宗主!我们还没输!大夏还有九鼎,还有都雄虺大人,还有登扶竟大人,还有你!”   “都雄虺大人……你认为他会和我同心么?”   “这就是和藐姑射齐名的都雄虺!”   川穹一见到这个男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远远逃开,可是他现在却不能逃。燕其羽血翼张开,比方才整整大了一倍,昊天风轮从她身边刮起,夹带着她的血羽向都雄虺冲去。   “姐姐到底要干什么!我们根本斗不过他!”川穹想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功力到达他们这个境界,联手往往不是并肩出击那么简单了。若有巧妙的配合方式,两人联手所产生的威力将远大于两人之和。可以想象如果祝宗人和藐姑射联手,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就是毁天灭地也有可能!反之,若彼此无法齐心,或联手而不得其法,则有可能因为互相干扰而抵消彼此的优势。   若是伊挚、都雄虺、独苏儿这样的前辈高人,互相争竞了数十年,彼此间的长短了如指掌,无论联手还是对攻,都能在各种形势下迅速作出最恰当的对策。江离、川穹等人面对师尊辈虽然已有一战之力,但毕竟还太年轻,尽管各有各的绝招,却还无法在各种情形之下都做到应变神速!   这时燕其羽脸上一条条红色经脉暴起,整个脸庞变得诡异非常!   川穹一见大惊:“妖化!姐姐在妖化!”他知道姐姐是半妖之身,却不知道这样的妖化对她自己会不会产生永久性的伤害。昊天风轮随着燕其羽的妖化越刮越猛,突然分开,竟一化为三,对血晕隐隐成半合围的形势。地面上所有的树木都已经被凌空拔起,在狂风中被撕成粉碎。临近数十座村庄受到波及,军民畜生死伤无数,燕其羽却丝毫不为所动!她见惯了血池中的生生灭灭,天下生灵对她来说和沙石泥土也没多大区别!   镇都三老见到这罡风气势无不骇然,连都雄虺也微微动容。不片刻血晕竟然被狂风撕开一个缺口,血气散入风轮之中,把整个风轮染成了红色,整个天象更变得妖异莫测。   川穹见姐姐竟然占了上风,心中惊疑交加,冲入风轮之中,来到燕其羽身旁叫道:“姐姐!见好就收,我们趁机走吧。”   “不!”   “那就携飓风之威冲过去!让他们去追有莘不破,我们去夏都找你要见的那个男人!”   “不!不!不!”燕其羽红了眼睛,大声道:“我要这风就这么一路刮过去,席卷万物地刮过去!我要把这五百里的土地都翻过来、要把整个夏都翻过来!如果那个男人死了,我就用夏都的瓦砾给他盖个坟墓!”   “哈哈哈哈哈哈……”风声如雷,却压不住都雄虺的大笑!“好狂妄的小妞!你是于公孺婴的女人么?好,看你这份狂气的份上,老子送你去见他!”   燕其羽怒喝道:“谁送谁还不知道!”手一挥,竟把川穹抖了开去,身子滑入风轮之中,任风轮中的风刃切割自己的身体。鲜血飞溅中,风势更猛!整个天空也变了颜色,大地在的哀嚎中出现了千万股乱风,连百里外的山岳仿佛也因之而颤抖起来!云中君布开的云层被风吹散,化作阵阵暴雨倾盆而下!血祖的血晕已经被完全吹乱,龙爪秃鹰在凛冽的风雨中浮沉摇晃,风刃渐渐逼近,但血祖依然在鹰背上不动如山!   川穹感到风势已经渐渐失去控制,苦叫道:“姐姐!不要再……”声音却被风雨声淹没。   都雄虺背后的云中君也惊呼起来:“这女人疯了么?在没有天象助力的情况下发动风灾!逆天而行,她不要命了么?”   都雄虺冷笑道:“敢拦我的路,要不要命都难逃一死!”   江离望着东方,喃喃道:“好可怕的风之子。如果是在大漠,或者在东海,只怕没人拦得住她吧。”   “可惜她遇到的是都雄虺大人。”山鬼道:“这些天气象平稳,她在没有天地助力的情况下强自施为,只怕支持不了多久吧。”   江离道:“如果你在,刚好能克制住她,抵消她风力的增强,现在这情形,只怕甸服要尸横遍地了!唉——偏偏在前方的又是不惜民命的都雄虺大人!”   “宗主,我也去吧。”   江离道:“妹喜娘娘那边呢?桑谷隽志在必得,只怕不好对付。”   “娘娘说不用我插手,还让我撤了王宫地下的禁制,露出许多破绽来,又不让人通知大王,看来有十足的把握。”   “是吗?”江离道:“既然这样,你就去前方看看吧。想来东方的援军也该出现了吧。如果是伊挚师伯来了,却不又是一场浩劫?不破啊,你可真是一个灾星,去到哪里,哪里就天下大乱!”   有莘不破此刻正毫无知觉地躺在燕羽蕉叶上,虽在高空疾驰之中,依然睡得很安稳,直到被一片祥云拦下。   “不破哥哥!”燕羽蕉叶着陆之后,山林间挑出一头猛兽,一个少年跳了下来,摇晃着他。   “芈压,别乱动他。”林荫间步出一个男子,侧头倾听着走来,竟是个瞎子。   “师韶大哥,不破哥哥他……”   “他不要紧。”天际那片祥云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看样子是于公孺婴动的手。芈压,你带他东归,我再往西看看。”   师韶惊道:“往西?还往西?”   “我们来迟了。前方天象剧变,看来正有大战。那几个孩子为不破陷身险地,我焉能袖手不管。”话音才落,那片祥云便向西飞去。   师韶道:“我去助伊挚大人一臂之力,芈压你带着不破东归吧。”   芈压叫道:“我也去!”   师韶皱眉道:“你也去了,谁来照顾不破?”   芈压这才道:“好吧。”   师韶走后,林木间飘出一条人影,芈压见了惊道:“雒灵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雒灵走到有莘不破身边,抚摸着他的脸颊出神。芈压道:“雒灵姐姐,你来了太好了,你带不破哥哥回去吧,我去帮忙。”   雒灵微微一笑,身子一闪,飘向西方。   “雒灵姐姐!”芈压叫不住她,又不敢抛下有莘不破追上去,有些丧气地对着有莘不破道:“感觉我又被你们骗了。真的大仗,永远没有我的份!”   太阳已在东方,芈压却没发现有莘不破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动。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关 大餐   马蹄受了伤,但他不是夏人的重要目标,在一片混乱中竟然逃得了性命。逃离战场之后,才舒了一口气,便被一只手按住了。   马蹄大吃一惊!这个动作太熟悉了!回头一看,果然是靖歆!   他正要说什么,靖歆却低声喝道:“小畜生,待会再和你算帐!跟我来!”扯了他闪入一堵墙壁阴影中。马蹄见靖歆竟然不杀自己,心里奇怪,跟在他背后,看他做什么。   夏都此刻一片混乱,临近九鼎宫的民居受到波及,死伤难计,无数百姓惧祸逃离那个区域。又有不法豪强趁乱抢夺陶函商队散落的珠宝奇货,部分军纪败坏的士兵也趁机抢掠,真正的战场虽然只是在九鼎宫前的广场,但骚乱却迅速遍及半个都城!   马蹄惴惴不安地看着靖歆,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却见是一个死人。过了一会,死人的肚子动了动,突然破开,一只老鼠模样的东西钻了出来,满牙鲜血,竟像是刚刚吃完那死者的内脏!那小东西钻出来之后左看右看,眼见附近没有异状,这才又找到第二个死人,顶开那死人的嘴钻了进去。   马蹄看得毛骨悚然:“夏都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种吃人的怪物!”想到吃人两个字,肚子突然咕噜一声轻响。他忍不住向靖歆的后颈望去:靖歆保养得很好,后颈皮肤平滑,引得他食欲大动,却又不得不忍住:“不行!我打不过他!”   靖歆突然掐住了他的喉咙,马蹄大惊,以为被靖歆窥破了自己的想法,幸好靖歆只是凑到他耳边道:“看见地上那个胖子没有?”   马蹄眼睛一扫,惊得几乎叫出声来:被那怪物吃光了内脏的尸体旁边伏着一人,不是他哥哥马尾是谁?他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虽然为了富贵荣华可以忍心弑兄,但平时对哥哥好也不是假的。这时见了这情景,悲从中来,哽咽道:“我哥哥他……怎么死的?”   靖歆却以为他是在惺惺作态,冷笑道:“小声些,他没死。”   马蹄大喜道:“没死?”   靖歆道:“我在他身上设了机关,然后把他打昏了,要引紫蟗上钩。”马蹄听得心中大怒,脸上却不动声色:“紫蟗?”   靖歆继续道:“对,这怪物我志在必得。谁知道你这个废物哥哥躺在哪里老半天了,紫蟗就是不吃他。”   马蹄道:“是不是它看破了你的机关?”   “不是。”靖歆摇头道:“要是看破了我的机关,它哪里还会在这里吃人?一早逃得远远的了。它是走到这废物胖子身边,闻一闻,嗅一嗅,竟然走开了。”   马蹄诧异道:“这是为什么?这怪物吃人还挑瘦的吃不成?”   “那当然!紫蟗是血门灵兽,它不是饿了才吃人,而是捡人身上的精华血肉融为己有。它看不上你这废物哥哥,多半是这头肥猪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道:“我跟这小子说这么多干什么!”   马蹄却听得心头大动:“这么说这小怪物岂不是和我一样么?”这次马蹄却猜对了。这紫蟗是当年都雄虺功力未大成时悄悄炼成的怪物,目的是对付雠皇。和雠皇隐藏贪吃果的秘密目的相仿。后来形势有所变化,弑师的行动出乎预料的顺利,这还没完全长成的紫蟗便没有用上。都雄虺本人的嗜血之胃练成之后,这小东西更没有什么作用了。就在都雄虺要把紫蟗投入血池熔炼掉之前,这小东西日久通灵,竟然趁隙逃跑了,藏在无宝山之中与群妖为伍,直至被札蠃收服。   靖歆可没想到马蹄知道的远比他想象中多,拿了个对手套给他:“这手套上镶嵌着我小招摇山的镇山之宝万毒钉,被这手套拿住,就是一流高手一时半会也别想挣脱。你去装死,引得它来吃你,一把抓住,然后我就会来对付它。”   马蹄骇然道:“那不是很危险?”眼见靖歆双眼寒箭一般逼来,只怕不答应马上就会死在他的掌下!忙改口道:“为师父效命,那是万死不辞!”   他做戏做全套,戴好手套后装作受伤,摇摇晃晃地倒在紫蟗正在享用的那具尸体旁边。紫蟗闻到气息,还没吃完那具尸体就钻了出来,骨溜溜扫了马蹄一眼,小心翼翼走近一闻,心头大喜!马蹄的身体本来就是上品!吃了有莘不破一块肉之后更显得生机十足!   这头小怪物一跳跳上了马蹄胸前,用两只前爪拔开了马蹄的嘴。它的动作滑溜而迅疾,马蹄还来不及反应两唇已是一阵剧痛。就要动手,突然想起:“我干脆让这畜生钻进来算了!看是它吃了我还是我吃了它!”他天生的敢于冒险!竟然忍住不动手!   靖歆在一旁看见紫蟗上钩正自一喜,但见马蹄一动不动却又大奇:“他怎么还不动手?真的死了不成?”   紫蟗扒开马蹄的嘴正要钻进去,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别人或许不知道,它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是嗜血之胃的胃酸!怪叫一声逃开了,马蹄手一抓住了它,一个滑溜没抓牢,只抓住了它的尾巴!   靖歆惊喜交加跳了出来,张手来抓,马蹄心头一动,叫了一声哎哟,手一扬,紫蟗趁机窜了出去,撞在靖歆身上!以靖歆的修为,本来不容紫蟗近身,这时出其不意之下,竟被紫蟗钻入衣领之内,在衣服内乱窜。   靖歆吓得魂飞魄散,紫蟗牙齿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一面运气,以影魅护体,一面把全身衣裳撕了个干净!这时紫蟗已经窜到他背上,对准他的背心一口咬下,两爪狂抓,就要扒开他的皮肉掏出他的心脏!换作常人,这时已是万劫不复,但靖歆是血宗旁枝,肉身修为大异常人,在一刹那间竟把心脏转移,紫蟗一掏掏了个空,身子一紧,却已被靖歆反手拿住了。   靖歆这时已经顾不得要活捉他了,保命要紧,手上加劲,要把这小怪物当场捏死。紫蟗被靖歆的影魅术束缚住了,难以逃脱,拼着尸骨无存的危险,激发了小流毒。   流毒乃是血宗的终极灭世大法,只有达到血门最高境界、在状态极佳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施展。其基本原理是激发起一种自我毁灭的生命源异动——施法者以自己的肉身为鼎炉,激发起一种最原始的生命波动。这种生命波动一旦完成,周围任何形式的生命体在感应到之后都会产生相同的变异,并成为新的流毒之源。流毒并不是世俗所谓的毒药,不是光,不是热,而是生命间的一种微妙感应,因此无法用诸如无明甲之类的防御方法进行防御。可以说,流毒是无法抵御的。连藐姑射也不得不承认,假如都雄虺发动流毒,那即使他躲在洞内洞中,也不可能完全避免被那生命的异动之源感染。   紫蟗此刻发动的小流毒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流毒,虽则同样是以自己的肉身为鼎炉,但异动的不是最原始的生命之源,而仅仅是血肉的异动。寻常人碰到这团血肉那只有等着被融合,就是高明之士遇上了,如果被突破防御圈也十分危险。   靖歆感到手心一软,发现紫蟗化作一团粘糊糊的血肉就知道要糟!如果他和紫蟗保持一定的距离,犹能把这团毒化了的血肉隔离在外,这时却被紫蟗从背上的伤口直接侵入内脏。紫蟗化作一团蠕蠕而动的肉团,贴紧在靖歆的背心上,不断吸食他的生命力。靖歆哀嚎着,竭尽全力想把那团肉团给扯下来,但紫蟗刚好选中了他最难用力的身体部位,一时间竟拔不下来。他病急乱投医,冲着马蹄乱喊:“快!帮我!救我!”   马蹄幸灾乐祸,笑道:“我为什么要救你?”   靖歆惨叫道:“你不救我,等它吃了我,第二个就轮到你了。”   马蹄心想这倒不假,但这牛鼻子获救之后也未必肯放过自己:“最好是他们俩同归于尽。”当下道:“师父啊,我是有心帮你,可我不知道怎么救你啊。”   靖歆嚎叫道:“用你的手套把它拔出来!”   “手套?”   “对!快!”说完这句话他已经连站也站不稳了。   马蹄心道:“现在帮忙的话,估计这牛鼻子就算获救也没力气对付我了。”便走到靖歆背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了那团肉。靖歆给他的这副手套上嵌着万毒钉,那团肉团被钉子扎到一阵颤抖,内里发出一声非禽非兽的悲鸣。这紫蟗这时已经是垂死一搏,任凭马蹄怎么用力也扯不出来,而它伸入靖歆体内的触角却已经找到了他的心脏。靖歆吓得两脚发软,大叫道:“快!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马蹄扯得满头大汗,心道:“你这手套也对付不了它,我又有什么办法?”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张口像那团蠕动的肉团咬了下去。   靖歆只听到背后一声凄厉的嘶鸣,嘶鸣过后便是一阵令人发毛的咀嚼声响,跟着体内的痛苦稍减,碰到他心脏的触脚软了下来,这下子死里逃生,才松了一口气,突然肩头一麻,被马蹄拿住了。   “师父,”马蹄在靖歆背后笑道:“你说就算第一流的高手被我这手套拿住,一时也逃不开的,是吧?”   靖歆惊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呢?”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一关 血咒   马蹄吃了靖歆的血肉筋骨,得到了他的部分力量;吃了他的大脑,得到了他的部分智性记忆。他把靖歆和自己先前的力量融合起来,只觉全身真气充沛,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力量,自信心空前膨胀,似乎觉得超过有莘不破、把都雄虺等人踩在脚底下是转眼就能实现的事情了。   他大笑三声,感觉自己大有高人风范,手轻轻一挥,发出一股劲风,把哥哥马尾拂醒,马尾睁开眼睛,见到马蹄高兴得跳起来把他抱住。   马蹄不悦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子?”   “怎么了?”马尾可一点都没觉得不妥。   “我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是一代高手了,你是我哥哥,连带着也尊贵起来。以后行止要有风范!”   “风范?”马尾听不懂,伸手就往马蹄的衣服里摸。   “干嘛?”   “有饼没有,我饿了。”   马蹄差点气死:“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啊?”   马尾摇头。   马蹄怒道:“难道你没感应到我的气势吗?”   “气势?”   “就是我变得了不起了!”   “我一直觉得你很了不起啊。”马尾这句话纯出真心,但他在马蹄身上摸不到一点能吃的东西,脸上不禁有些失望。   看到哥哥的反应,马蹄备受打击,但仍忍不住再问他:“来!看看,你好好看看我,和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同。”   马尾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不同。”   马蹄大怒,随手一挥,打出一个大坑。马尾高兴得拍手叫道:“好了好了,弟弟,有了这一手,以后我们饿了的时候可以想那个阿猴一样去卖艺。”   马蹄气得差点断气。哥哥口中那个阿猴是季连城里一个耍猴的,他如今已经以当时高人自诩,却被哥哥比成一个卖艺为生的乞儿!   “算了,我不和你说了。”   马尾有些担心地说:“弟弟,你生气了吗?”   “生气?”马蹄憋了一肚子的火:“对着你我生什么气啊!”   马尾却没听出马蹄其实还是在生气,说道:“哦,那就好。”   马蹄不由得哭笑不得,摇头道:“算了,我……我给你找吃的去吧。”   马尾大喜道:“好啊好啊!弟弟,我就知道,你最了不起了!”   马蹄心道:“了不起这个词被哥哥说出来真是掉价。不过算了,至少这个世界上总算有一个人认同我……总有一天,我要全世界的人都像哥哥这样对我说:你是最了不起的。”   和马尾这么一搅和,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想起现在夏都处处充满危机,再想起自己身上的力量别说冠盖群雄,就是想和夏都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比肩也是远远不能。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馁:“其实我现在的力量只怕还不如靖歆,离有莘不破他们只怕差得更远,更别说便宜姐夫那一辈了。”   突然间天色大变,大风从东方吹来,马蹄一惊,跳上一座屋顶,望见东城外的风云变幻,隔得虽远,却仍让人产生大劫将至的恐惧感。马蹄心道:“这几天一直很晴朗,怎么突然起这么大的风?是了,一定是那些人打起来了!”想到这里,他先是兴奋,就要以新一代高手的身份去观战,但马上又沮丧起来,知道在那些举手间天地变色的大人物面前,自己这点力量依然不足一哂。   马蹄对自己实力的估计时而高过了火,时而低过了头。不过他的功力和此刻的燕其羽比起来,确实有云泥之别。   那中原地区一百年也难得见到一次的风灾连镇都三老也无不动容,但都雄虺却依然稳如泰山!   川穹在飓风外围看到都雄虺依然背负双手的态势,心下发毛:“姐姐只怕已经到达局限了,不,这种规模的风灾已经超越她身体的承受力了!如果这最后一击再没法动压制住对方,那我们可就危险了!”   东君在都雄虺身旁也道:“宗主!看样子这女人要做乾坤一击了!”   都雄虺狂笑道:“乾坤一击?放心,她出不了手!”双眼圆睁,龙爪秃鹰巨大的影子化作猩红色,倒卷而上,就像一张巨大的罗网一样向上张开、收拢!那影子若有质、若无形,遇见风刃竟然没有半点阻滞!川穹大惊,呼道:“姐姐!小心!”   都雄虺笑道:“小子,小心你自己吧!”   川穹自觉离那血影还远,本以为不会又危险,谁知道却突然感到一阵束缚,低头一看,惊骇之情难以自已:自己的影子居然也动了起来,向上延伸,反过来要控制肉身!他怪叫一声,展开玄空挪移就逃,但再怎么逃,又怎么甩得掉自己的影子?   燕其羽本来正四处躲避那血影之网的罗盖,见到川穹遇险,反而忘了自己的安危,心道:“雠皇大人说过,血影的力量源于本尊,只要把他打倒,弟弟就能获救!”当下不再躲避,拼着被血蛊近身侵袭,和身向都雄虺冲来。   东君动容道:“宗主,这小妞要以身为祭、与敌俱亡!”   都雄虺笑道:“小妞儿已经进了我血影之中,她的身体已经是我的了,试问如何以身为祭?如何与我俱亡?”   燕其羽越飞越近,算算这个距离刚好,喝道:“都雄虺!我们一起死吧!昊天之风,度尽万国众……”真气一窒,竟然没法发动一瞬十万八千转的终极风轮。勉强激发斗志!但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力量来!每前进一步,力量就消失一分,终于连双翼也扇不动了,在风中晃了一晃,掉了下来。   川穹发现只要离开都雄虺越远,影子对自己的束缚力就越小,他越飞越远,眼见影子就要恢复正常,突然见燕其羽失控跌落,她的下方就是龙爪秃鹰!吃惊之下,反而跳了回来,冲入了血影之中,抱住了风之子。   都雄虺大笑道:“玄空挪移。妙极妙极!独苏儿!果然让你料对了!”   川穹在半空道:“你说什么?”   都雄虺笑道:“小子!有莘不破是你带出夏都的吧?本来看你师父面子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但你既然跟我作对,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血影合拢,燕其羽在川穹怀中喘息道:“小心,那血影中布满血蛊,能吸食人的精血真气。”   都雄虺的血影并未立刻进攻,而是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地把川穹围了个实,这才逼过来。   眼见无路可逃,川穹心道:“这血影的阻隔力比夏都城墙的禁制还严密!”没把握马上用玄空挪移之术逃出去,先取守势,周围一阵空间异动,形成一个球形的真空地带,隔开了逼过来的血蛊。   都雄虺笑道:“你刚才趁我没功夫对付你远远逃开不就好了么?来到我百丈之内,就是玄空术也保不住你!”念了个唵字。川穹只觉自己体内某处一阵不安,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却听燕其羽惊道:“他……他控制了我们的生命之源!这是未老先衰诀!”   川穹大吃一惊,看姐姐时,只见她眉角皱纹暴起,片刻功夫头发便白了一大片!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看看变得皱巴巴的手背皮肤,知道自己也在迅速衰老!   都雄虺喝道:“洞天派的小子!你把有莘不破藏在哪里?快交出来,我饶你们二人不死!”   川穹傲气发作,叫道:“你休想!”要拼起最后的真力把姐姐送走,却感力不从心,再见周围的异动空间迅速收敛萎缩,心中惊道:“我老得这么快!精力都萎缩得没剩下几分了!不行!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额头上唯一没有变白的头发突然跳动,他只觉大脑一热,读到了若干信息,心道:“凌空借力之法么?我向谁借去啊?”他第一个想起了季丹雒明,却无法取得和他的感应。“罢了罢了!也顾不得后患了!”闭目咬牙,以师徒之亲、同宗之缘突破重重空间从洞内洞借来藐姑射的力量,一个悬空挪移,消失在血影的包围圈子中。   都雄虺大吃一惊,却见川穹已在血影深渊之外!   川穹跳出血影深渊,可也没跳出多远,自己真气枯竭,怀里的姐姐和自己一样虚弱,知道要逃也逃不远,只要都雄虺一发力,依然要落入他的手心,心中发苦:“没想到惊动了师父,还是逃不成。唉。我早预感到介入这件事情不会有好结果,最后还是被拖了进来!”   都雄虺见川穹逃出血影深渊之后没有马上远遁,知道他已是油尽灯枯,心中一宽:“妈的!这次差点阴沟里翻船!”就要把那姐弟俩拖回来,突然东君惊叫道:“宗主!你看!”   都雄虺依言望去,只见一片紫气从东而来,一开始还只是一小点,一弹指间如云如林,遮天掩地,连初升红日的光芒也掩盖住了。   云中君叫道:“是他!一定是他!”   本已绝望的川穹也看见了。他并不知道于公孺婴和亳都的约定,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然而身陷死地,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此时此刻,东方那片紫气已是有他逃出生天的唯一的变数!   “要么死!要么活!”一咬牙,激发最后一点力量,抱着姐姐跳入那片紫气之中。   九鼎宫内,冥想中的江离也睁开了眼睛,轻叹道:“终于来了。”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二关 鼓震   江离摆了个连山之局只是他所学未精,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伸手拂乱起局面,心道:“太卜连山子若还活着,或许可以看出些端倪来。”   这时山鬼也已赶往前方,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是自己枯坐,呆想。他的脸长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年幼得多,但心中所想的事情,却件件不是他这个年龄应当负担的深沉。此时此刻,师父和师兄都已经逝去,昔日的朋友都一个个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会来怜惜他的人竟是一个也找不到了。而他需要与之共事的,却是都雄虺这样的大枭雄、妹喜这样的蛇蝎女、夏桀这样的大暴君。   “唉——”江离叹了口气,知道把不破迎回来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就算真能捉回来,也已经不可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行事了。“情况真是糟糕!难道真的得来一次大战,弄个流血漂橹不成!”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的师伯——那个虽不是太一宗嫡传,却胜似太一宗嫡传的伊挚一定正在与血祖都雄虺对峙着。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我们赢了,又有什么意义?”江离了解都雄虺,知道他这个人为了把伊挚和不破留下不会在乎将五百里甸服变成一片废墟,但他却在乎!可是在伊挚和都雄虺之间,又有谁能插得下手去?   川穹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一片祥光包裹着。   “醒了?觉得怎么样?”川穹听到声音大喜:是燕其羽!风之子正抱着他。他中了未老先衰诀之后两次强行运功,此时竟比燕其羽还疲弱,因此燕其羽反过来把他抱住。   “姐姐……”   “你别说话。”燕其羽道:“这片祥光正逆转时光,让我们恢复被未老先衰诀侵蚀的青春和活力。”   川穹吃了一惊:“逆转时光?真有人能做到?”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施展这神功应该会受到层层限制吧。”燕其羽道:“我猜由于我们是被未老先衰诀侵袭,并不是自然衰老,所以这片祥光才能起到作用。”   两句话间川穹觉得力气已经恢复了许多,能自己站立了,燕其羽便放开了他。川穹站起来细看周围的形势,不由得又大吃一惊:那片由血蛊构成的血晕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涌来,但来势比刚才更加猛恶!就像万丈巨浪一般随时要扑过来把他们撕成粉碎!不过那片血晕来势虽然凶猛,却始终漫不过来,川穹注意到是一层淡淡的紫气隔在他们和血浪之间,任凭猩红的浪头如何猛攻狂扑也无济于事。   燕其羽道:“看见那片白云没有?这紫气就是从那里来的。”她的话音越来越沉着,两片血翼一抖,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川穹却没有留意姐姐的动作,这时他完全被天上那片白云吸引住了:白云上那人他看不见,但却能体验到他的力量!那是多么广博深邃的力量啊!和师父藐姑射完全不同,却又毫不逊色!   “云上面也是四大宗师中的一位么?”   “应该不是。于公孺婴说有莘不破的师父多半会亲自来,想必就是他吧。”血晕的主体涌到紫气面前之后,宇逆之芒便收了起来,燕其羽和川穹一样恢复了中未老先衰诀之前的状态。她的体力虽受到血蛊的严重侵袭,但她深知血蛊特性,在冲入血晕之前就做了相应的防备,虽然当时仍不能避免精力外泻,却也保住了真元。加上她又是半妖之身,身体的恢复能力比川穹强得多。川穹冲过来护住她之后,她便一直处于休息状态,这时虽感疲惫,却已能够行动,双翼一振,悬空飞起。   川穹惊道:“姐姐你干什么?”   燕其羽道:“现在他们被白云上那人吸引住,刚好让我有机会冲过去。”   “冲过去?”川穹道:“去哪里?”   “夏都。”   川穹大惊道:“你还去夏都干什么!你没听都雄虺的话么?他已经……”   燕其羽打断了他:“我说过,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找出来碎尸万段!”说完一个盘旋,冲出紫气,在血晕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川穹就要追过去,胸口却是一痛,真气提不上来,反而跌倒在地!   燕其羽所料不差,都雄虺和镇都三门对她的行止虽感诧异,却不没功夫去理会!这一刻,夏朝三大高手都盯着那片白云!河伯、东君和云中君明知敌寡我众,但慑于白云上那人的威名和神通,却仍忍不住手心沁出冷汗来。   只有都雄虺依然霸气逼人,冲着白云冷笑道:“伊挚!你怎么还跑来送死!莫非你还没接到你徒弟?”   河伯等人闻言都是一喜:如果他们师徒没有会合,那多半是对方在逃亡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   白云上那人却道:“无瓠子,劳你牵挂,我已命人把小徒送回亳都去了。这次来,是想把舍身救他脱险的朋友也带回去。”   都雄虺大笑道:“伊挚啊!伊挚!你若自来自去,只要不入夏都,我们也奈何不了你!但你若是来救人,今天少不得要把你一条老命也送在这里!”   白云上那人也笑道:“是么?我这条老命就在这里了,你们四个谁先来拿?”   都雄虺目视东君和云中君,两人见了血祖的眼色就知道他要自己上去耗对方的功力,心中不愿,却又不敢不从。   都雄虺见两人畏缩,怒道:“有我给你们做背书!怕什么!”   紫气中川穹稍稍理顺内息,突见血晕中射出一道火光,心道:“终于出手了!”   火光越飞越猛,越烧越烈,到了那片白云之前突然一个转折,转而上冲,形成一轮几乎可以和东天太阳媲美的幻日!就要如方才对付燕其羽姐弟一般当头压下!   白云上那人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爬到我头上去!”   川穹感应到那幻日被什么力量所阻,硬生生被扯了下来,滑在一旁。幻日才退了一退,一团乌云汹涌而至,向那片白云疾冲,却被一片清风一带,偏在一边。   川穹心道:“双方好像都没有出全力啊,这是怎么回事?”看了一眼血祖,恍然大悟:“白云上那高人真正的对手是都雄虺!都雄虺虽然没出手,可还是分散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河伯站在都雄虺身后,心道:“东君云中君这两个家伙!见到他就吓成这个样子!其实云日联手,大可出尽全力与他放手一搏!伊挚大人若不出全力没法降服他们二人,若出全力则势必对都雄虺大人露出破绽!可怜他二人在对方积威之下,竟然不敢强攻!”随即想起自己在心里也不敢对伊挚不敬,现在旁观者清,但要真的易地而处,只怕未必能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勇敢!   川穹休息了一会,真力渐生,却暂时无力去追姐姐,也帮不上忙。见幻日乌云围绕着白云的外围打转,时而尝试性地冲击一下,一遇阻力便忙不迭地退了开来,心想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头?眼见双方僵持不下,血祖脸上戾气越来越盛,那团血晕迅速膨胀,蔓延开去,趁着云上高人分身乏术,竟隐隐呈现包围之势。   川穹忍不住道:“喂!小心!那血雾包围过来啦!”   只听背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不怕,要压制伊挚大人,没那么容易。”   川穹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中年男子侧着头走近,双眼紧闭,竟似个瞎子一般。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我叫师韶。”   “师韶……”他仿佛听谁提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你是云上那个什么伊挚的伙伴吗?”   师韶笑道:“算是吧。”   两句话间,滚滚血浪已经围住了三个方向,紫气笼罩的范围越缩越小,甚至有些零星血蛊深入地面,又从地底冒出!   川穹大惊道:“趁着还没合围,我们冲出去吧。”   师韶嘿了一声,从背上取下一个背囊来,那背囊又干又瘪,但他竟然摸出一面牛皮大鼓来。川穹看得大奇,知道这师韶多半也是高手,便不紧张,看他如何应付眼前的局势。   师韶取捶在手,对川穹道:“待会我擂鼓之时,你要与我同心协力。”   川穹道:“我现在只怕帮不了你什么忙。”   师韶道:“我不是要你帮忙,而是要你不抵触。”   川穹一点就透:“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心里和你同仇敌忾,这样就不会伤到我,是吧?”   师韶微微一笑,道:“不错。你真聪明。嗯,你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但却感到有种熟悉的感觉。莫非是前生的缘分?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川穹。”   “川穹……好名字。”语毕,挥捶一震,大地动了起来,不断从地面冒出的血蛊逃命般钻了回去,紫气下的地面恢复了先前的清净。   这时血浪已经把白云紫气重重包围,天上幻日白云也加强了进攻的力度,突然间师韶一声大喝,大鼓再震,天上无端端响起一个霹雳来,与鼓声应和。地上鼓声阵阵,天上雷声轰轰,一直平和的紫气突然动了起来,在鼓声中化作飞鸟,冲向东方,突破了东面最薄弱的血晕。   河伯等眼见己方得势,正自欣喜,但听到那鼓声无不心头一震。东郭冯夷看不见紫气内的情形,叫道:“这鼓声!莫非是登扶竟大人来了么?可他怎么会跑到对面去了?”   都雄虺冷笑道:“不是登扶竟!是他的盲徒弟!”   河伯惊道:“师韶?这盲小子怎么能有这等修为!”   但听哒哒两声,却是师韶敲动鼓沿,作为缓冲,跟着第二通鼓擂起,流动的紫气盘旋起来,变成漩涡形状,把周围的血雾都卷了进去。都雄虺惊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了,那紫气漩涡反过来,变吸纳为排斥,荡漾开来,把十里之内的血蛊冲散得无影无踪。天地登时为之一阔。   河伯眼见己方刻苦经营的包围圈片刻间被瓦解,都雄虺脸色发青,但却将面对紫气的血晕化作半圆形,竟是被迫改攻势为守势,心下更是震惊。但听哒哒两声响,知道第三通鼓的攻势就要发动,待要帮忙,却不知如何着手。   紫气中川穹亲见师韶的神技,由衷叹服,心道:“他这第三通鼓一起,我们就要赢了吧。”   只听咚咚咚数声连震,紫气幻化,这次却化作长矛形状,千千万万枝紫色长矛对准了天上的幻日与乌云!   川穹心道:“天上那两个家伙完了,就算不死也得残废!”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鼓啊,好鼓!”   师韶鼓捶一偏,嘟的一声败响,第三通鼓竟擂不下去了!   燕其羽招来的昊天之风犹未散尽,川穹凝神望去:却是一个老得连路也走不稳的盲老头,柱着一支鹿角杖,在血浪狂风中走得颤巍巍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三关 陷阱   川穹见到在血浪中步步走近的那个盲老头,心道:“这人没有一百岁,怕也有九十岁了。看他走路的样子,似乎我一个指头就能把他推倒。”不过川穹自然知道这盲老头不可能这么简单!见到都雄虺的血蛊,人神妖魔无不退避三舍,方圆数十里几乎在片刻间变成死地。可这老头却若无其事地行走在血浪狂风之中!   见到这盲者的出现,自都雄虺以下无不大喜。师韶却叹了口气,丢了鼓捶,伏倒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别来安康。”   那盲人自然就是名扬天下的大夏乐正登扶竟!听到都雄虺的话淡淡道:“你临走之前,不是把东西都还给我了么?还叫什么师父!”   师韶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登扶竟嘿然不语,云端上传来空旷的声音:“登扶兄,你也要来留难我么?”   登扶竟道:“伊挚,你我一场相交,本希望善始善终,只可惜立场不同,令人抱憾。”   云端上那人道:“登扶兄,夏桀……”   登扶竟打断了他道:“不必多说,你的意思,三十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的坚持,想必你也清楚。”   云端上那人叹息一声,便不再言语。   师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登扶竟道:“师徒之谊早绝,何必行此大礼。”   师韶道:“音乐用以争战,本来就偏了正道,何况今日要用来和恩师作对!然而形势所限,却不得不为。”说着站起身来,拾起鼓捶,却凝神不动。   登扶竟笑道:“好,好,大王曾说你比我强哩,我虽然老了,可还有点不服气。今日就看看你周游天下后有何进境!”   天高地阔,紫气端凝,血浪翻涌,明明很喧嚣,川穹却觉得全世界都静悄悄的,仿佛在等待着聆听什么。   马蹄带了马尾东躲西藏,心道:“现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出城去!”   他近来见识日长,猜出大夏的形势多半不妙。本来把商国的王孙拘禁在夏都,形势或有转机,谁知道有莘不破转眼间被于公孺婴送出城外,以马蹄的见识,也知道有莘不破这一出城,那便如鱼入海,如鹰冲天——再想捉他回来是千难万难!   马蹄心道:“大夏的权柄被我那便宜姐夫操持着,他有杀我之心,我是说什么也不能为大夏效力的了。”想起自己冒死去做有莘不破的替身,只要投奔商国,想必有论功行赏的份!这时危机已过,当初的九死一生成了有惊无险,心中便开始得意洋洋地佩服自己的“远见”来。但得意了一会,又想道:“不过当初我没听有莘不破,却去听于公孺婴的,不知道有莘不破会不会恨上了我。唉,真是糟糕!有莘不破的地位明明就比于公孺婴高!我当初是怎么想的!”又有些自怨自艾起来。   “看来要投靠商国还得立一个大功、寻个契机才行。不然就是去了亳都也未必能出人头地。唉!于公孺婴怎么会那么冲动!他要是不死,回到东方一定是个大官!我这么听他的话,在他手下混个出身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可有些麻烦了。就算我去了亳都,就算我见到了有莘不破,万一他恼我不听他的话,把我的功劳轻轻抹了,我又奈得他何?我这次的风险不是白冒了吗?”   他心中塞满了事情,很想找个人商量,但看看身边的哥哥,马尾却正自顾自吃他的麦饼,哪有功夫来理会自己千盘万结的心思?正在不满,忽然眼前一亮:角落里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陶函商队的阿三是谁!   桑谷隽在夏都的地下游荡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王宫禁制的破绽,游了过去。   这故意露出的破绽山鬼做得很巧妙,桑谷隽竟似没看出来。不过自天山一战之后,他已经比过去冷静多了。虽然找到破绽钻了进去,却不马上浮出地面,而是睁开透土之眼细细观察地面上的一切。但找了许久,却一直没找到仇人。游走到一个偏僻的所在,蓦地见到一物,心头大震!几乎忍不住就要冲上去——原来他看见的竟是一条天蚕丝巾!   桑谷隽游近了细看,上面原来是一个偏僻的花园,山石错落,冷寂幽雅。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正在照顾花草,她头上缠着一条绸巾,桑谷隽一看就知道那是她大姐桑谷馨手织的。不过和妹喜那领天蚕丝袍不同,这条丝巾用的只是普通的天蚕丝。   看那女孩子的服饰只是一个低等的侍女,身材矮小,十六七岁左右,一脸的老实,干活干得专心致志,丝毫没有发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从她背后的地面上浮了出来。   桑谷隽拍了拍她的肩头,那侍女吓了一跳,回过看到桑谷隽更惊得就要大叫!桑谷隽忙把她的嘴捂住,说道:“我不是坏人。你别叫,我就放开你。”   那侍女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但定神看见了桑谷隽的脸,便慢慢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桑谷隽这才放手,却仍注视着她——只要她喉咙一紧张,就要马上再捂住她让她不能大叫。   幸好那侍女的反应却还算安宁,上上下下看着桑谷隽,道:“你是桑娘娘的兄弟?”   桑谷隽心头一酸,点头道:“没错。你怎么知道的?”   “你长得和桑娘娘很像啊。”那侍女说,“而且桑娘娘和我提到过你。”   桑谷隽道:“你和我姐姐……”   那侍女道:“我以前是服侍桑娘娘的。本来服侍桑娘娘的一共有五个人,后来桑娘娘去世,其他人都调到别处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庭院。”   “留在这里……”桑谷隽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周围:“姐姐她以前就住在这里?”   “是啊。”   桑谷隽睹物思人,心中不由得一酸,又问那侍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不过娘娘来了以后给我起了一个,叫忆儿。”   “忆儿……忆儿……”桑谷隽心头大痛,道:“你头上这条丝巾,是姐姐送给你的吗?”   “嗯。”忆儿道:“对了,公子您怎么来了?娘娘已经……已经去世很久了,你是来拿她的遗物回去的吗?”   “遗物……”桑谷隽道:“我姐姐还有东西留下?”   忆儿道:“有一些小东西,公子您跟我来。”说着在前带路,走入屋中。房子倒也精致,但整个院落常年只有一人居住,不免显得有些凄冷。   忆儿道:“这里很偏僻,娘娘在的时候就没什么人来,娘娘去世之后也没安排别的娘娘住进来,所以就更冷清了。”   屋内布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只几,一座石架,几上几根针线,架上几片龙骨。桑谷隽愤然道:“我姐姐生前,就住这种地方?”   “嗯。”   桑谷隽想起大姐出嫁的时候,蚕从依礼送来了滕臣与陪嫁的侍妾。但后来滕臣阻于种种“宫中规矩”,竟无法与桑谷馨互通消息。而听忆儿所言,似乎那些陪嫁而来的侍妾宫姬也没有和桑谷馨住在一起。桑谷隽原以为大姐在夏都只是心受罪而已,没想到日常生活也如此凄凉,一时间悲伤,一时气愤,咬牙切齿骂道:“履癸!你好!”   忆儿愣愣看着他道:“履癸是谁?”   桑谷隽哼了一声道:“忆儿,我现在有些事要去做。你今天哪里也不要去,好好呆在屋里知道吗?如果感到地震,马上钻入床底。”   忆儿吓了一跳道:“地震?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地震?”   桑谷隽道:“这你别管。总之听我的话。这件事情过后如果我还……”他本来想说“我还活着”,但一来不愿折了锐气,二来不愿对一个侍女透露太多东西,便转口道:“若我腾得出手来,会来接你出去。如果我没来,你就先在这里安顿吧。如果夏都不能住了,就想办法到西南去,拿你头上这条丝巾去孟涂王宫,把你遇到我的事情说了,就会有人安顿你的。”   忆儿道:“孟涂就是娘娘的老家吧?可为什么夏都不能住?我不明白。”   桑谷隽道:“总之你把我的话记住!以后就会明白的。”   忆儿点头道:“是。”   桑谷隽道:“好了,我先走了,你记住,一定要呆在屋里别乱跑!”转身要走,却听忆儿道:“公子,等等。”桑谷隽停了下来,只见忆儿在角落出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翻出一个箩筐,从中取出一双鞋子来,对桑谷隽道:“公子,这好像是娘娘给你做的。你看看。”   桑谷隽伸手接过,看得怔了。   忆儿道:“娘娘做这双鞋子的时候,总是一边念叨着‘小隽,小隽,不知道你的脚长大了多少了……’”   桑谷隽听得连手也颤抖起来,脱了脚上的鞋子换上,感觉甚紧,并不合脚。心中大痛,喃喃道:“姐姐离开的时候,我身体还没长足,她做的这双鞋子比我当时的脚大了些,不过现在……现在……”   鞋子穿在脚上,而亲人却已远逝。桑谷隽手一紧,拳头青筋暴起,突然痛叫一声,双手掩面,两行泪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他的人却就此不动了。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四关 反转   忆儿见桑谷隽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试着用手推了他一下,桑谷隽双手下垂,就像毫无知觉一般掉了下来,挂着两道泪痕的脸没有半点表情,如同死了一般。   忆儿颤声道:“公子……公子……你别吓我!”想要去摸一下看他有没有鼻息,却终于不敢,彷徨了好一会,终于转身想逃走。才一回身,才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好几个人,为首那人竟然是东宫的妹喜娘娘!忆儿吓得直打哆嗦,道:“娘娘……这……这人不知道怎么了。”   妹喜笑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怎么了?你不是已经把他给杀了吗?”   忆儿大惊道:“我把他给杀了?哪有?”   妹喜笑道:“你一路惹他伤心,害的他流泪,不是吗?”   “我惹他伤心?”忆儿道:“就算是我惹了他伤心,但……难道惹他伤心就会把他杀了?”   妹喜笑道:“你不知道么?他这人有种怪病,不能流泪,一流泪魂魄就散掉,整个人就变成了行尸走肉。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造成的呀。”   “不!不是,不是!”忆儿大声道:“不是的!我怎么会杀他?我怎么会害他?他……他是桑娘娘的弟弟啊。”   “这我当然知道。”妹喜笑道:“不过你最终还是听我的话,惹他流泪了,不是么?”   “没有!我没有。”忆儿突然全身发抖,软了下来:“我……我只是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桑娘娘说如果遇到她的亲人,就……”不知什么时候,她眼里也充满了泪水,一个眨眼,泪水流了下来,她就再也不动了。   妹喜笑得花枝乱颤,她身边一个老妇说道:“娘娘,你何必和她废话这么久。这么个小丫头,一巴掌就解决了!”   妹喜笑道:“刑鬼,这你就不懂了。强行杀人,这算什么本事!要让人自己乖乖地伤心流泪,才显得本门的手段!”便要向桑谷隽走去,那老妇却拦住道:“娘娘且慢,小小有诈。”   “有诈?”   那老妇刑鬼道:“有莘羖那男人平时看起来直爽豪阔,但遇到事情却是鬼点子大把。这姓桑的小子既然跟他扯上了关系,肚子里的鬼主意只怕也不会少。还是小心些好。”   妹喜迟疑了一下,道:“好。你过去把他的肉身毁掉吧。哼!鬼主意,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鬼。”   突然一个男人叹了口气道:“妈的!你身边这老女人才鬼!”   妹喜等一听脸色大变!这屋子里可只有一个男人!桑谷隽。   刑鬼惊叫道:“你没死!”   桑谷隽笑道:“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妹喜冷冷道:“你怎么看破的?”   桑谷隽笑道:“方才你藏的可真好,要是不露脸,我说不定还真找你不找。不过我知道就算我不找你,你也会来找我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心宗的那点鬼门道,这小妮子认出我之后,没说足两句话就引我伤心,自然是有古怪了。果然,我假装流泪中了你的‘伤心咒’,你们这群女鬼就全现形了。”   刑鬼怒道:“放肆!”   妹喜却笑道:“好吧,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孤身一人,我却是人多势众,形势仍然倒向我这边。”   桑谷隽冷笑道:“既然这样,你刚才听到我声音的时候,何必脚下退了半步?如果你真的不怕我,何必在跟我说话之前两眼游走,全在门窗上打转?是不是怕我封了你们的退路?”   妹喜似乎被他说中了心事,脸色一沉。   桑谷隽笑道:“今天看来,你实在远不如你师妹!虽然你是师姐,但心宗的道统想来是在雒灵那边吧。”   妹喜脸色大变,就要发作,桑谷隽又笑了,说道:“还心宗呢,没两句话就被我扰乱了心神!我倒要看看今天你拿什么来赢我!”   被他这么一说,妹喜心头一凛,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她虽然勉强镇定下来,但已是锐气尽失,心道:“我实在太托大了。竟然告诉大王我能独力应付!如果大王在这里,或者他派来几员重将,今天便有恃无恐。”   桑谷隽冷笑道:“在想援军么?迟了!我刚才在地下看得清楚,这附近没其他高人了。有实力从我手上救人的,就算收到信息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   妹喜心中一怯,又退了半步。   桑谷隽叹道:“其实你有必要怕吗?你的修为,再加上身边这四个老老少少的女人,不一定会输给我吧?不过可惜,你现在不但锐气尽丧,连信心也全没了。对你们心宗而言,信心一失就意味着必败无疑,我说得没错吧。嘿,你的脚又退了半步。可惜啊,刚才要是我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你就逃,我也许真拿你没办法,现在……”双手合拢,喝道:“现!”   门户窗口突然显出无数天蚕丝来,把整个屋子包了个实!原来说话期间,桑谷隽已经悄悄布下透明的天蚕丝。这时大势已定,他冷笑道:“现在就算履癸来了,一时三刻也别想进来搅局!”   妹喜四顾打量着围住这整间屋子的天蚕绸缎,心中惊悔交加。桑谷隽笑道:“你的心神怎么这么容易就乱成这个样子?莫非定静慧的功夫都让荣华富贵消磨掉了么?”手一伸,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团光华在他手心跳跃着,虽然只是拳头大的一团,却充满了杀机!   妹喜惊道:“虎魄!”   桑谷隽笑道:“你应该没见过虎魄才对,怎么会知道的?是雒灵告诉你的么?”   妹喜已经没心思理会他的试探了,一步步向门口退去——那里虽然被天蚕丝阻住,但比起面对虎魄这样的天敌法宝毕竟安全得多。   桑谷隽冷笑道:“没用的。你心宗既没有不破那样的精金之芒,又没有芈压那样的重黎之火,要想逃出我的天蚕丝,那是做梦!”   刑鬼叫道:“宗主,我拦住他,你快退!”   桑谷隽眉头一皱,道:“宗主?难道独苏儿已经死了不成?”   刑鬼一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妹喜虽和都雄虺等在同一阵营,但相互间并不齐心。她要拿独苏儿这面大旗来唬人,因此对师尊已赴昆仑的消息半点也不透露,平日里只让刑鬼等人呼她为娘娘。   桑谷隽道:“哼,不过现在这种局势,就是独苏儿来了也没用了。妖妇!你害了我姐姐,今天就给她偿命吧!”手一挥,那团光芒射了过来,刑鬼就要冲上去,妹喜心头一动,把她推开,竟然自己迎了上来,右手一晃,多了一面不知何种质地的镜子!   镜子映着那团光芒,射出了一团一模一样的光芒,两道光芒一撞同时粉碎。   桑谷隽惊道:“什么东西!”   妹喜笑道:“我有至宝在手,看你什么虎魄……咦!”   原来就在她得意洋洋之际,那两团粉碎了的光芒化作千万柔丝,披散下来。   妹喜手上的小水之镜有反射之功,虎魄的杀伤力再大,也会与镜子映出来的虎魄之影相撞相杀而灰飞烟灭。但这柔丝并没有任何杀伤力,只是千丝万缕地垂下粘在小水之镜的镜面上,片刻间便把整个镜子的镜面全盖住了。桑谷隽大喝一声,神兵“地牙”飞出,把小水之镜砸了个粉碎!   妹喜怒道:“你这虎魄是假的。”   桑谷隽笑道:“自然是假的。我早猜独苏儿那女魔头会给你们留下后着。你不显现出来,我的虎魄焉能轻易出手?刚才那个是我用天蚕丝混合从不破那里学来的精金之芒化成的。我的精金芒学不到家,只怕连不破的三成功夫也不到,不过用来唬人的话倒也够了。”   他侃侃而谈,在妹喜等人听来局势已经全在他掌控之中!因此桑谷隽越显得轻松,妹喜就越紧张!笑声中一个光点出现在桑谷隽双眉中心,那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后竟然幻化成一个威猛的武士形状!   刑鬼指着那光幻叫道:“有……有……有莘……”   “没错!这就是我有莘伯伯的化象!”桑谷隽冷笑道:“你刚才在背后诋毁他诋毁得那么卖力,现在见到他幻象便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有莘羖的幻象——虎魄并无需听从桑谷隽的指挥,一被释放出来便向有心宗烙印的人冲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妹喜!妹喜吓得魂飞天外,手一拉,把刑鬼向虎魄推去。   刑鬼方才奋不顾身地要挡在妹喜身前,这时面临有莘羖的杀机却吓得腿也动不得了。被妹喜一拽,身子便不听使唤地像虎魄撞去!她方才忠心护住出于情愿,但这时被宗主抛弃却忍不住心酸。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如果是二姑娘在……她一定是想办法保护我们,而不是……”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转过来,她的整个人已经化作点点尘埃。   虎魄没有实体,完全由最精纯的精金之芒构成!而主宰这团精金之芒的则是有莘羖留下的一点最纯粹的杀机!桑谷隽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虎魄追着屠戮心宗诸人,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而处于生死一瞬的妹喜心中则充满了恐惧。其实她的修为也已十分深湛,但在信心尽失、惧意充塞的情况下竟然除了把门人推出去拖延时间之外,再想不到其他的办法来!   四个心宗的长老一个个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宗主推出去送死,妹喜敏锐地感应到她们临死前的怨念,那怨念让她闪现出片刻的迷惘,但她马上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迷惘了,虎魄冲上来了!   “啊!”她惊叫着,本能地转身掩面,精金之芒斩在她背上,竟然没有把她斩成两半!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把背上的锦袍张开,躲了进去。   桑谷隽也怔了一下,随即悲怒交加,怒喝道:“天蚕丝袍!你!”眼见仇人竟然用姐姐精魂化成的天蚕丝袍躲过了厄运,一时间胸口如受杵撞。他想起整间屋子布满了妹喜的“伤心之咒”,强忍住了眼泪,却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五关 西顾   燕其羽掩近夏都。她受都雄虺之挫,已冷静了许多,不敢强攻城门,却找了个冷僻地段,从高空中飞了进去。   此时镇都四门均不在,大夏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东方的战事吸引了过去,竟无人发现她的潜入。燕其羽从云层之上俯瞰,但见夏都中人茫茫乱走,天大地大,城深人众,那人却哪里找去?   突然,她手上的那黑色纹理的手镯开始闪烁。   川穹很担心独自西去的姐姐,然而他已经无暇分心了。师韶的鼓又擂了起来,他必须收敛心神,做到与之同心方能不被鼓声所伤。   但很快川穹就发现一个问题:师韶的鼓声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威武了。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隐隐的,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由于听不清楚,他的耳朵便努力地搜索着,搜索着。   笃,笃,笃……   那是什么声响啊?简单,短促而有节奏,那奇怪的韵律溶进鼓声之中,如盐入水,水色似未曾变,但味道却已经大大不同了。不知为什么,川穹竟然忘记了身边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却被这简单的声响所吸引。蓦地耳膜大震,心脏因鼓声而大跳,全身血脉贲张,便如要破体而出一般。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血祖!”但随即知道不是。令自己痛苦难过的不是都雄虺,而是师韶的鼓震!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的鼓声会伤害我?”川穹一转念便明白了:自己被那奇异的声响所吸引,心灵竟然不知不觉被吸引到对方的立场上去了,想到这里他更加骇然,举目望去:果然是登扶竟!   登扶竟并未取出什么乐器,只是有些吃力地提起手中拐杖一下一下地顿击地面。每一下顿击都不见得有多么用力,甚至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然而就是这若有若无的撞击声,却把师韶惊天动地的攻势化解于无形。   川穹又发现:原本变化万千的紫气又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中又隐隐现出躁动不安来。“师韶的师父好厉害。看紫气的这情况,云上那人也被他那单调的敲响所吸引,师韶的鼓声不但无助,反而有害。”   乌云幻日却乘势进击,白云祥光既要抵御云日,又要防范血蛊,还要稳定紫气的躁动,登时显得左支右绌。   东郭冯夷道:“宗主!我们也动手吧。”   都雄虺笑道:“不急,不急。伊挚还没疲呢。现在动手,逼得他出真火,依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再等等。”   师韶叹了一声,丢掉鼓捶,取出一张五十弦的古瑟来,依着宫商角羽,调理着鼓震残留在天地间的杂乱余音。   马蹄望见阿三,冲了过去把他和老不死扯到暗处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晃悠!”   阿三似乎受到过很大的刺激,看见马蹄,忍不住哭道:“马蹄兄弟……兄弟们,兄弟们……”   马蹄心道:“原来九鼎宫前的惨状他看见了。”   只听阿三道:“我本来想冲过去和兄弟们死在一起,但看到那巨蛇拖了台侯闯出来便跟了上去,想做点有用的事情。呜呜……台侯一定是凶多吉少,要不然他怎么会被那条巨蛇拖着离开却一动也不动?”一边说一边抽泣。   马蹄心中骂他没用,口中却安慰道:“好了好了,凶多吉少,不正说明还有一线生机吗?你看到那巨蛇把台侯拖哪里去了?咱们快去救人!”心想如果能救出于公孺婴,那可是大功一件。   谁知道阿三却道:“不知道啊。”   马蹄忍不住怒道:“不知道?你不是说跟上去吗?”   阿三道:“我是跟上去了,但同时跟着的还有好多官兵。我和老兄也不敢冒头,混在人群里面,突然看见那群官兵纷纷中箭倒下……”   马蹄齐道:“中箭?难道是台侯醒了?”   “有可能。”马蹄道:“一箭就是一人,别人没这么准。”   马蹄却摇头道:“那肯定不是台侯。他要是出手,一箭就解决一大片。”   阿三道:“也许是伤后无力吧。虽然我见识短浅,不过也看出那的确是陶函的弓箭手法。”   马蹄道:“后来呢?那群官兵全被撩倒了?”   “没有,他们人太多了。不过被那阵箭雨阻了一阻,一时没人敢上去,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一声轻响,跟着便起了一层雾。”   “雾?”马蹄道:“好端端的怎么来了一层雾?是了,一定有什么人在弄什么神通。”   “是啊。”阿三道:“那是‘寒雾之曲’,我见台侯……哦,不,是老台侯施展过的。那层雾过后,眼前就突然什么都没有了,那蛇,还有台侯都不见了。”   马蹄心道:“照这样看来,于公孺婴应该还活着。嘿,如果给我找到他,那可就妙了!有莘不破是我救的,于公孺婴也是我救的。去到商国,我还不是大英雄!”心中得意,看了阿三一眼,心道:“如果可能,这人也要附带着救出去。他好像是有莘不破的心腹之人。将来就算没能救出于公孺婴,或者于公孺婴竟然伤重不治,有他在,也好让商人知道我曾经尽力过。”   他向阿三问明了寒雾骤起、巨蛇消失的地点,又对阿三道:“阿三哥,台侯我去找。你累了大半天了,先找个地方休息。”   阿三道:“不,我不休息。我也要去找。”   马蹄心道:“你在身边莫的拖累了我!这夏都现在乱糟糟的,那些官兵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没盯上你。”口中却道:“这事人多了不好办,容易被夏人盯上。我对夏都比你熟,行动起来方便。”   阿三这才点了点头。又道:“可我们到哪里休息去?”   马蹄心道:“可得找个什么地方让他们躲啊?”他第一个想起了阿茝的小院,但随即打消了这念头,心道:“她是都雄虺的女人,说不定都雄虺会派人去保护她,那他们去了岂非自投罗网?”跟着便想起了阿茝的那对神秘的邻居来,对阿三道:“阿三哥,你就去我们的房东那里躲躲。”   “房东?”   “是啊,我们是她的房客,兵荒马乱的,我们到她屋内去躲一下也说得过去。”马蹄心想那对房东夫妇心里有鬼,多半不敢声张告发,但又怕他们对阿三不利,又嘱咐道:“你记得要从偏门进去,他们问起,你就说是我说的,还说我马上也会过来。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记住了?”   “嗯,记住了。”   马蹄又道:“万一他们不在,那你们也别干躲在屋子里。她那房子有个地下室,就是上次我去捉鬼的地方。你们躲进去,就算有人把房子烧了多半也能躲过一劫。”   阿三道:“地下室?在什么地方啊?”   马蹄道:“不难找。”跟着和阿三简略说了,便道:“闲话少说,我们回头见。你把我哥哥也带上吧。一路小心啊!”   说着就要走,马尾道:“弟弟。等等。”摸出一个麦饼递给他道:“你今天都还没吃饭。”   马蹄顺手拿了,咬在口中,闪入巷闾之中。   师韶的瑟断了四十九根,宫商不整,角羽不齐。   川穹心道:“看情况糟糕得紧,徒弟果然斗不过师父。”   只听铮一声响古瑟最后一弦也断了。   都雄虺在龙爪秃鹰背上喝道:“动手!”河伯飞身而下,他受了血祖之许,携带着万千血蛊,化作一条血河,向紫气冲了过来。   川穹大惊,本能地就要闪避,随即想道:“我现在虽然有力气逃跑了,可他们冒险来救我,我可不能抛下他们!”拉起师韶道:“我们走。”   师韶叹道:“来不及了。”   川穹怔了一下,向后望去,只见东边层层密密,被血雾围得只剩下一条缝隙。而身前的血河不断进逼,眼见紫气被冲垮就在眼前了!   师韶道:“拼一拼吧。”仰头道:“伊相,我要发动太古先王之乐,你带着这小哥走吧。”   云端上嘿了一声,却不回答。   川穹道:“要走就一起走。”   蓦地身后方向一个人叫道:“说得好!”   川穹向后望去,只见血雾合拢前的瞬间,一条人影闪了进来,落在西边,挡在血河之前,川穹只觉紫气一阵涌动,一层气甲张了开来,混合了紫气的力量,化作一片紫色的光甲,竟然把来势汹汹的血河逼退了十余丈!   川穹一瞥那雄壮的身影,大喜:“无明甲!是季丹!啊!不,不是!”   却听云端上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孽障!你回来干什么!”   都雄虺攻势受阻,却反而哈哈大笑道:“妙极啊,妙极!伊挚!你自诩算无遗策,却算不准你的好徒儿!哈哈,哈哈。”他大笑声中,龙爪秃鹰的羽毛突然也异化成片片猩红,都雄虺暴喝一声,人鹰一体化作一个彗星般的血团,向紫气俯冲下来。   面对这等威势,连师韶也不禁脸上变色。但挡在最前方的有莘不破却巍然不动。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六关 泄密   面对血祖近乎疯狂进攻,有莘不破竟然丝毫不惧。   川穹心道:“他倒也勇敢得紧。不过勇气并不能抵消实力的差距!这样的来势,除非是季丹亲至……”一念未已,血潮已经撞上无明甲,有莘不破身子摇了摇,竟然挡住了!   川穹又惊又喜,随即发现了那无明甲颜色呈淡紫,恍然大悟:“他能与都雄虺正面抗衡,乃是因为利用了紫气的力量结成无明甲!”心中突然间悟到了借力、合力、化力的妙境。   川穹若有所悟的时候,都雄虺的攻势却如大河之浪,前浪未退,后浪又至!有莘不破挡一挡,退一步,再挡一挡,又退一步。   师韶心道:“伊挚被镇都三门牵制住,一时缓不出手来全力襄助。不破虽有紫气之助,终究挡不住都雄虺的绝顶功力。”此时他和登扶竟都没有动,因为自忖自己一旦加入战团师父也定会出手,根本不能改变当前的胜负倾斜。   他正苦恼,身边川穹忽然道:“你能把东边的血雾打开一条空隙么?”   师韶一怔,道:“空隙?”   川穹道:“对,空隙,让我感应得到外面的世界就行。”   师韶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危急之中也没有多问,取一口哨在口,一声极刺耳的哨声倏然作响,连都雄虺也觉得耳膜一阵刺痛!   登扶竟心道:“哨声刚极锐极,却少了几分蕴涵。他们还没陷入死境,韶儿怎么就这么急躁了?”   师韶这哨声不能持久,但这么一阵冲击,都雄虺功力微受影响,东面刚刚合拢的血雾现出一道极细小的裂痕来。   川穹伸手朝空一指,喝道:“遁!”紫气迅速往他指尖凝聚,随即倒冲出来,紫气所笼罩的范围马上产生扭曲。   白云上传来一声朗笑:“大搬运!妙极妙极!”   都雄虺却变色道:“不好!”   白云连同其笼罩下的紫气凭空消失,被搬运到了血浪包围圈之外!   师韶道:“再退!”   川穹道:“等等。”他第一次运用这神通,又是从血浪包围中硬闯出来,一时间真气不继,连忙吸纳紫气以通经脉。他喘息未定,便听得当当当数声钟声响起,声音博大恢弘,却有几分急促。   有莘不破和川穹但觉一阵沉闷,就像有一口无形巨鼎从天而降,把他们牢牢扣住一般。师韶道:“我们已经逃出绝地,再要困住我们,那是休想!”笙乐响起,便如地泉暴涌,把那当头压下的力量硬顶了回去。   川穹道:“用我这大搬运逃不远,而且太费劲!”   有莘不破道:“何必逃!我们跟他们拼过!难道就输给了他!”   川穹给他说得傲气激起,道:“不错!就跟他们拼过!”他本身真力依然未曾恢复,但既然悟到了如何借用伊挚的紫气神力,反而连以前用不出来的招数也能使用了!悬空而起,头发飘扬,双手虚抱成圆,有如神临人间,大声道:“都雄虺,你不敢硬接我姐姐度尽万国众生的大飓风,可敢来试试我的‘空穴来风’么!”   话声才落,强风斗起,却不是向都雄虺吹来,而是带着血晕向前冲去!原来紫气外边突然出现大大小小数十个虚空黑洞,以极强的吸力吞噬周围一切事物!   都雄虺又吃了一惊!伊挚的紫气一直采取内敛的守势,而且和川穹气脉相连,事先有所防备,因此不易被那虚空黑洞的吸力撼动!都雄虺的血气却取外放的攻势!他若和藐姑射对敌,绝不至如此托大,却从没把川穹这个小辈放在眼里,一个不慎便吃了大亏!血气沿着前冲的惯性,竟然是源源不断地向那数十个虚空黑洞冲去!虚空黑洞吞噬的东西越多,裂口就越大,吸力也越厉害!到最后数十个小洞竟然连接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裂缝!   等到都雄虺停住了前冲的余力,血蛊已经被虚空黑洞吞食了大半,而且剩下的一小半血云也不停地向那裂缝缓慢移去,他竟然控制不住!   师韶知道这无底洞是个极可怕的东西,一个不小心连自己也得赔进去,因此欣慰中带着隐忧,有莘不破却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叫道:“好!好!把这些家伙全吞了!”   都雄虺心中狂怒!如果是他和川穹单独对上,便能以“未老先衰诀”之类的神通,通过控制川穹的身体制服他,但有一个老辣的伊挚在旁策应,他对躲在紫气之中的川穹便无可奈何!此时此境,他只要远远逃开川穹依然奈何不了他,但他怎能咽下这口气?而且自己一退,血潮离散,那败局便难以挽回!   连血祖也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镇都三门更是吓得魂飞天外!眼见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虚空黑洞,心中均想:“这种规模的无底洞,只怕和藐姑射亲自也差不多了吧!”   河伯匆匆丢了血河;东君舍弃了幻日晕冕,只保住了日核;云中君连好容易凝聚起来的乌云也不要了!纷纷逃到都雄虺背后。   都雄虺大怒道:“一群蝼蚁!鼠辈!墙头草也比你们强些!祝宗人怎么就养了你们这群软骨头!”   三人臊得无地自容,却听一个女子声音怒道:“他们没出息,与我宗主何关!”   众人均是一怔,镇都三老则一起惊呼道:“山鬼!”   山鬼的声音竟然是从东面传来:“你们三个没出息的家伙!如果还是个男人,就给我滚出来!我镇都四门,需要血宗的人来庇护么?”   大地一阵震动,一座山峰在东面垄起,挡住了有莘不破等人的回路。   白云间人惊道:“不好。”   山鬼依然不见人影,但她的声音却响遏行云:“伊挚大人!我本不敢跟您为难,不过各为其主,不得不为!冒犯了!”话声顿了一顿,喝道:“难道我镇都四门真的只剩下虚名了么!哼!你们三个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但见都雄虺背后一道火光耀得人两眼刺痛,东君竟然冒着被无底洞吞噬的危险冲天而起!挂在西方。东方的山峰飞下一条瀑布,向南流去,一开始只是一道细水,但与河伯的力量一汇合马上便化成浩浩荡荡的宽阔江流。   有莘不破道:“他们在干什么?”   师韶道:“没时间说了,川穹!快用大搬运!逃!”   川穹正全力控制着无底洞,哪里缓得出手来?但见北边乌云弥漫,云中人叹道:“迟了。”   夏都方向射来一道强光,有莘不破、川穹都只觉一阵恍惚,回过神来,眼前景象已然大变。   马蹄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心道:“莫非又出了什么事情?又是狂风,又是地震的。这些家伙都不是人!一打起架来总是地动山摇的。”随即想道:“我迟早也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想到动动手指山河崩坏、万人授首的威风,竟然激动得微微发抖。得意了一小阵,心中又道:“唉,我又来了!那威风离我还远着呢!先做完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他追蹑着巨蛇的残踪,见一路都有官兵搜捕,他不敢靠近,眼见越走越向西北,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想了好久,蓦地想通了:“地上留下的这些踪迹阿三看见了,夏人也看见了!如果沿着这踪迹能找到人,于公孺婴老早被夏人拿住了!如果我是于公孺婴,那么……”他一拍脑袋,骂自己道:“笨!这些踪迹一定是故意留下的!既然这些血迹指向西北,那于公孺婴就一定不会在西北!可是他会逃到那里去呢?嗯,先往东南瞧瞧。”   想到东南,蓦地想起:“阿茝那口可以通往城外的古井不也是在东南么?于公孺婴这家伙比老子还鬼十倍!虽然我骗他那水道只能通往城内,可谁知道他看出了多少我没说的事情!如果说他看破了那水道的秘密而往那里逃走……嗯,大有可能!”   想到这里,赶忙折而向东南窜来。   马蹄才想起要回头的时候,阿三等三人已经到了他们在夏都的临时寓所,他们从偏门进去,门竟没从里面上闩。但阿三等三人都没什么警觉性,进了门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三人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屋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老不死道:“可能他们都走了。”   阿三道:“这么乱,他们能到哪里去?”   老不死道:“就是因为夏都乱,所以才要逃啊。”   阿三问马尾道:“马尾大哥,你看怎么办?”   马尾说道:“我今天走得好累,想找个地方歇一下,睡一觉。”   阿三想了想说道:“这样吧,马蹄兄弟说这里有个地下密室,我们就到里面躲躲吧。”   但马蹄这次可失算了!他上次潜入,一来有声音作为牵引,二来主人因为从未发生过意外少了警觉性,三来马蹄是个极伶俐的人——因此能找到那个地道口。但那事过后,房东为防意外,早把地道口改了地方!又加了重重掩饰,一个粗枝大叶的阿三,一个老迈昏庸的老不死,再加上一个连打哈欠的马尾,哪里找得着?   三人找了好一阵没找到,阿三道:“会不会是马蹄兄弟弄错了?要不我们先回头跟他汇合了再说。”   马尾听说要回去找马蹄,忙附和着点头,老不死也没意见。   三人才踏出门槛,两条人影从暗处闪出,却是一男一女。   那女人道:“怎样?我说躲起来能听到更多东西吧。”   那男人道:“现在如何?”   那女人道:“他们或许还有同党。我跟着去把他们的同党抓出来,你留在这里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地下室。”   那男人却道:“不!我去!你留下。”   “这……好吧。快点,别让他们溜了。”   男人闪身出门后,那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冷笑道:“乌悬啊乌悬!早知道我的提议你一定会反对的!”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七关 旧仇   出现在石雁房中的那对男女正是镇都四门小一辈的传人。   男的叫乌悬,是东君的弟子,在蚕从南界和江离交过手并被折服;女的叫杜若,是云中君的徒弟,也是在那一役中被于公孺婴杀败。   九鼎宫外那场大乱,大夏侍着有血祖压阵,因此并未派其他大将高手压阵。都雄虺向于公孺婴下了杀手之后连仔细看看的功夫都没有便率领镇都三门向东追去,他这一走,九鼎宫外立马大乱!乌悬和杜若威望不足,压不住场面,在混乱中竟然给银环蛇拖着于公孺婴闯了出去!   他们两人也顾不得收拾九鼎宫外的混乱局面了,匆匆追来,没走出多远便看见满地的官兵尸首,每一个都身中一箭——一箭毙命!   乌悬当时便惊道:“他还没死!”   杜若却道:“这些箭后劲不足,就算没死!也只剩下半口气了!追!”   他们俩终究与大夏普通的官兵不同,没追出多久就发现往西北面去的若干痕迹是有人故布迷阵,看破了这诡计之后,竟然凭着一些蛛丝马迹找到石雁这小院来。来到之后两人多方勘探,却没发现这间屋子有什么异常,正要离开往别处去,阿三等人就来了。   按照乌悬的意思,就要捉起来拷问。但杜若却示意他藏起来。阿三等人的功夫可比他二人差得远了!根本就没发现还有两人窥伺在旁,不知不觉中竟然泄漏了地下室的秘密。   此时屋内只剩下杜若一人,她踏了踏地面,喃喃道:“地下室……于公孺婴,你就在里面了么?”手一挥,一阵湿气弥漫了整间屋子,随即湿气化成水珠,跟着又化成了小水流。那女人细心盯着小水流的去向,琢磨良久,终于展颜笑道:“是这里了!”   她拍开了掩饰地道出入口的机关,但闻风声急响,一枝箭射了出来!她一闪避过,盯着出口,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紧张。但见倏倏几声,几支箭射了出来开路,跟着一个人跳了出来。   杜若不用看那人,只看到这用箭开路的举措便知道出来的不会是于公孺婴:“那男人行事向来出人意料,哪会用这样的寻常伎俩?”心中竟感到一阵失望。这才放眼看跳出来的那个男人:那人浑身是血,五官面目缠满了麻布,只露出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杜若冷冷道:“你是要假冒于公孺婴吗?算了,虽然你的眼睛很像他,可是我知道你不是。”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入口,又道:“于公孺婴还在里面吗?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男人不答,跨上一步,张开了弓瞄准了她。   “落月弓!”杜若冷冷道:“这弓是于公孺婴的,你不配用!”   那男人的手本来很稳,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一箭竟然射不出手!他却不知道这并不仅仅因为他心神荡漾,更因为一股湿气正悄悄地侵入他皮肤,腐化他的经脉和内脏!   马蹄在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阿三!一见面他就觉得不对劲,阿三把在石雁家的见闻说了,马蹄道:“奇怪,难道他们把地下室给堵住了?”心中却暗骂:“这阿三是个窝囊废!就算这些天石雁把密室的入口改了,也一定会留下些痕迹才对!你知道了大致的方向,怎么还找不到!咦!有人!”他的感官本来就灵敏,这些天来连得奇遇,触觉听觉更是加倍的敏锐。一发觉有人靠近脑子已经转了好几圈:“此时夏都应该都是夏人的天下了。来的就算不是大夏朝廷的高手,多半也是偏向夏人。这人的行踪被我发现,本事就算比我高也高不到哪里去。”   当下道:“好了好了。我们先别说这些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刚才可把我给吓死了,那么多的乱兵,要是撞在他们的刀下,就是不死也剥层皮。刚才我还遇到一个头领呢!带着十几个人左右搜捕,那眼睛像刀一样,好厉害。还好我避过了他的耳目……”   老不死听马蹄说他如何在一个小头领手下逃生的事情,登时看不起他:“这个马蹄吹得自己多厉害,遇到几个小兵就怕成这个样子。”   他一念未毕,一个声音喝道:“你们几个小喽啰,敢来夏都捣乱,到底是谁派来的奸细!”   众人大惊,便见一个满脸皱纹、背负长剑的男人迈了出来。   阿三握住了刀柄,马蹄则把阿三送给他的破邪刀拔了出来,拦在马尾面前,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喉咙有些发颤地喝道:“你是什么人!”   乌悬扫了一眼他手上的匕首,知道是一把作过法的兵刃,但这样子的低等兵器在他眼里自然是一文不值,冷冷道:“我乃大夏镇都四门东君门下!你们几个小喽啰行迹诡异,是商人的奸细么?乖乖给我招出来,免得受苦。”   马蹄心道:“这人是个草包!”不过他没和高手正面对决过,对自己的实力信心不足。   阿三和老不死听说是东君门下,吓得面面相觑。马蹄却逞强道:“东君门下又怎样!我……我……我们商人有断头的勇士,没有投降的懦夫!”说着便向乌悬冲来。   阿三惊道:“马蹄兄弟,不可!”哪里还来得及?只听乌悬冷笑道:“找死!”身子稍侧,马蹄便刺了个空,乌悬在他背上一推,马蹄登时整个人飞了出去。头撞在一堵墙上,竟然没墙而入,身子扭了几扭便不动了。   马尾吓得呆住了。阿三却几乎哭了出来:“你……你……你杀了他!”   乌悬冷笑道:“若不老实,他就是你们几个的下场。”   阿三心中害怕,但眼见马蹄英勇赴难,也鼓起勇气,向上一步要和乌悬拼命!   乌悬侧眼看他,冷笑道:“猫鼠之辈也敢捋虎须!”突见阿三眼神有异,还没反应过来,两臂一紧,已经被人抱住,跟着双肋一痛,环手抱住他那人十根手指像是装了毒针一般刺入自己的皮肤,片刻间便制得自己动弹不得!   他看不见背后那人,只是怒吼道:“是谁!敢暗算老子!”   却听阿三道:“马……马蹄兄弟……你没死!”   马蹄用靖歆给他的万毒钉制住了乌悬,有心把这糟老头吃了,却不好在阿三等人面前动口,便对阿三道:“你们快走,快走!”   马蹄道:“不要管我!快走!我快抱不住他了!”   阿三挺刀要上来杀乌悬,马蹄叫道:“不要过来!他的脚还能动!带上我哥哥,快走!”   见阿三不忍,马蹄又道:“你再不走,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连我哥哥的性命也误了!”阿三这才下定决心,泪流满面,道:“马蹄兄弟,你保重!”拉了马尾要走,马尾却不肯离开。马蹄趁着阿三和老不死没注意,给哥哥使了个眼色,马尾也不知道是看懂了还是误会了,也不再挣扎,跟着阿三走了。   乌悬被马蹄制住,全身疲软,脚虽然还能动,却哪有多少力气?马蹄见阿三等走远这才把乌悬拖入暗处,笑道:“这下好了,没人打扰老子用餐。”   “用餐?”乌悬怒道:“你小子到底搞什么鬼!”   马蹄笑道:“你说呢?说实在的。对你这糟老头子我实在没什么胃口,但看在你是镇都四门传人的份上,我也就将就些了。”伸口撕开乌悬颈项上的领子,赞道:“你的脸长得老,这脖子倒是光鲜得很。”   乌悬感到他的舌头在自己的脖子上舔了舔,又是恶心,又是害怕,那感觉让他突然想起都雄虺的徒弟血晨和雷旭来,若有所悟,大叫道:“你……你是血宗传人!”   马蹄笑道:“让你说对了!”   乌悬本来还企盼能够脱困,但一听是对方是血门中人,登时万念俱灰,但觉喉咙一痛,鲜血急剧外流,嘴巴张了张,勉强道:“师父……为我……报……”脸上的假皮噗噗而下,掉在地上,显出他年轻的面目来。   马蹄抬头看见他的本来面目,大喜道:“原来你这么年轻精壮!妙极!”   杜若手也没动,拦在地道口的蒙面男人却已经死了。她正要去撕下他蒙面的麻布,看看这男人什么样子,突然有人道:“别动!”   地道口又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女人,身材窈窕,容貌妖艳。   杜若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却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那男人,俯身抱住了他,说道:“其实,他很傻,对么?”   杜若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那女人道:“唉……真傻。他是,我……也是。”   杜若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个时候,在这个院落的隔壁,那个叫阿茝的寂寞女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她早听见外面闹轰轰的声响了,却没心思去理会。   “应该不会闹到我这里吧。”她想着。更何况,“就算闹到这里又怎么样呢?”   突然间,外面忽然一阵巨响,听那声音似乎有什么事情就发生在左近!阿茝忍不住把窗掀开一条缝隙,却惊得呆了:她的邻居——那个指点马蹄来勾引她的邻居的房子,竟然整个儿坍塌了!没有爆裂的痕迹,也没有受到什么撞击的样子,倒像是房子年代久了,柱子腐烂而自然坍塌。   如果阿茝此刻去翻看瓦砾,她就会发现瓦砾下埋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当然,阿茝没这个兴趣。她关好窗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并不知道从这天开始,这个世界有一男一女彻底消失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条蛇。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八关 子虚   江离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往下望,底下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没有狂风,没有乌云,连通往虚空无底洞的巨大裂缝也不见了。明日在天,白云朵朵,山高河阔,万物欣然——哪里像是在甸服?分明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境地!   有莘不破突然想起了九尾狐布下的幻境,心想莫非这也是一个幻境?   果然师韶在他身边叹息道:“没想到我居然有机会见识这子虚乌有的子虚幻境。唉……”   有莘不破道:“子虚幻境?是那个山鬼弄出来的么?”   师韶道:“不是。她一个人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这子虚幻境,只有太一宗的绝顶高手利用九鼎之神力方能布成。云日山河,就是这子虚幻境的四根庭柱!”   “太一宗绝顶高手?”有莘不破惊道:“难道江离的师父也来跟我们为难?”   师韶奇道:“祝宗人大人已经仙逝了,你不知道么?”   有莘不破大惊道:“什么?”   师韶道:“祝宗人大人与伊相相约补天,祝宗人大人力尽而逝,伊相元气大伤,直到最近方才复元。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大概是你们还在蚕从就发生的吧。”   有莘不破一阵惘然,又是一阵难过,他想起了江离,他那个孤独的朋友原来不只失去了他的师兄,连他的师父也离他而去了。突然想起一事来:“江离的师父和师兄都已逝世,那么当世除了师父,还到哪里找一个太一宗的绝顶高手去?”   师韶叹道:“多半是江离。”   有莘不破脸色一沉,道:“江离不会与我们为难的!”   师韶道:“从芈压那里知道你们在天山和邰城的事情后,伊相猜测说,都雄虺大人捉走江离多半是另有阴谋。”   “什么阴谋?”问的却是川穹,他竟然也关心起这件事情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师韶道:“祝宗人大人离开夏都之前封闭了九鼎宫,九鼎镇压天下的神威虽然未失,但九鼎之力无法借用,功用不免减半。”   有莘不破接口道:“所以都雄虺就把江离捉了去重开九鼎宫!”   师韶叹道:“我们原来也只想到这一层,但现在看来事情还没那么简单。都雄虺大人多半还用什么办法控制了江离,也许江离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傀儡了。”   川穹心中一阵犹豫,不知要遵守和江离的约定,还是要把他见过江离的事情说出来。   那边有莘不破却是大急,仰天叫道:“师父,我们这就杀往夏都去,救出江离和于公孺婴再回去。”   白云中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有莘不破又道:“我回去之后再也不任性了,我……我听爷爷和你的话,好好的干我该干的事情,好不?”   云间人嘿了一声,道:“你以为你还能见到于公孺婴?”   有莘不破心头大痛,他不是没见到都雄虺座下那异化了的龙爪秃鹰,然而心里总不肯相信这个还未经证明之事,但空中传来的那句话却已把这层纸无情地戳破了。   云间人叹了一口气安慰他说:“你懂得不再任性,那很好,于公孺婴若能听到你这句话,也能瞑目了。”   有莘不破听到瞑目两字,胸口如被撕开,怒道:“不!他那样厉害的人……”   师韶叹道:“于公兄确实是年青一辈中屈手可数的英才,可他再神通广大,在夏都之内也难有作为啊。别说他了,就算是伊相,现在不也束手无策了么?”   有莘不破一怔,道:“束手无策?”仰头道:“师父,真有那么严重么?”虽然感觉上四周甚是安宁,半点危机都没有,但有莘不破也知道没那么简单,只是很难相信连师父也会“束手无策”。   云间人道:“藐姑射若处此境,以他的绝大神通或能逃出去。独苏儿在此能做到不为所动。都雄虺与我们易地而处能自保不死直到幻境消散。我若单独一人,也能拖到云散日消、山坏河竭之时,现在却难了。”   川穹奇道:“加上我们几个反而不行么?”   师韶道:“伊相所言的拖,并非正面对抗,而是以他畅游无殆的神通躲避这太虚幻境的三灾六难,一直拖到云日山河气竭撤阵。你们几个的修为都还没有达到圆满无碍的境界,伊相反而要分心回护你们。你没发现到此之后覆盖着我们的紫光一直未散么?”   有莘不破道:“我们不行,那你呢?”   师韶沉吟了一会,道:“难说。”   有莘不破道:“师父,难道我们就没办法逃出去吗?”   云间人道:“若是祝宗人亲自主持,九鼎压阵,我带着你们没有半点机会。现在……嘿,都雄虺无法发挥此境的三灾六难,九鼎不在,单凭云日山河也支持不了多久。我们还有机会。”   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道:“师父,是不是找到这鬼幻境的边缘,劈破界限就能出去?”   师韶笑道:“这子虚幻境没有边界的。你怎么劈?咦——来了!”   有莘不破和川穹心中一凛,果见山水之间游走着一道血光!   川穹道:“其他人却都不在。镇都四门都哪里去了?”   师韶道:“我师父藏在那血光之中,至于镇都四门,他们本身就是这幻境的支柱,所以是不会出现的。”   那血光看着也不甚大,论威势远远比不上在幻境外都雄虺所凝聚的血潮。但在外边白云紫气敢与之正面对撼,这时一见血光游近,却马上带着有莘不破等人远远避开。   有莘不破道:“师父,我出去和他混战一场,你再趁机反攻。”   师韶道:“不行。在这里我们斗他们不过。”   川穹道:“想来这幻境不仅仅是为了困我们吧?应该还有别的神通。”   师韶道:“不错。这幻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发动者能够制订这个领域的规则。”   “规则?”川穹惊道:“那他不成了这里的造物之主了么?那我们还哪里还有活路!”   师韶道:“规则当然也不是能乱定的。基本上,这个子虚幻境是模仿外面那个真世界所造。规则也只能是外界所有的规则。”   有莘不破道:“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川穹脑中灵光一动,道:“平衡!”   “不错。”师韶道:“外界的规则基本上是维持平衡的,有日就有夜,有黑就有白,有往就有复,盛极而必衰。在这里却可以有夜无日,有黑无白,有往无复,盛而不衰。比如祝宗人大人在此,受困者是藐姑射大人的话,那祝宗人大人就会依着自己与对方的长短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则,比如令这个幻境的时间是倒流的。不过规则定下之后直到幻境撤除都不可再改。所以像伊相这样的高手在参透这个子虚幻境的规则之后,还是有抵抗的余地的。”   川穹听得悠然神往:“如此说来,这幻境可真神啊。”   师韶叹道:“太一宗借助九鼎四门,一宗压三宗五百余年,自然有他的道理。”   云间人却道:“放心!九鼎不在,主持子虚之人只是利用九鼎遥控。现在这个幻境只是尽量限制我们的力量罢了。”   那道血光已越游越近,听到这话笑道:“哈哈,伊挚!你在安慰小辈,还是在安慰你自己?你我间只要有一线之差,胜负立决!身处此境,你斗不过我的!若非如此,你何必逃?”   有莘不破叫道:“老魔头!你到底把江离怎么样了?”   血光中都雄虺笑道:“江离?哈哈,那小子现在得意得紧。他坐镇九鼎宫,擒拿你的计策是他定的,这子虚幻境也是他布下的。哈哈,好小子,好小子,大过我望!”   有莘不破怒道:“你少胡说八道!一定是你用了什么手段控制了他。”   都雄虺笑道:“就算是又如何?其实我很想看看你们俩个小子面对面斗起来是什么样子,可惜啊,你没机会了。”大喝道:“起!”   血光暴长!如山一般压了过来。紫气立即沦陷在血光之中,在血光压迫下越来越萎缩,就像海浪中的独木舟,随时都有可能覆没。   师韶取出竹笛,却吹不出半点声音来,叹息道:“师父动用了‘封乐’!唉,在外面他本来封不住我的。”   有莘不破道:“川穹,你自己逃吧,你应该可以出去的。”   川穹摇头道:“不行,我感应不到外面的气息,仿佛这个世界就是全部了。”   有莘不破见紫气越缩越小,叫道:“我试试用大旋风斩!”   “那没用!”云间人道:“不破,还是试试召唤玄鸟吧。”   师韶精神一振,有莘不破道:“玄鸟?我还不行。”   “我们身处死境,行不行都得试试。好徒儿,我以数十年生命交修之真力贯你之顶!不要犹豫了!动手吧!”   有莘不破感到一股清凉从百会上直透进来,全身真力充沛,但心中却一片迷惘。召唤?记得于公孺婴说过他曾召唤过祖神玄鸟的,可他却完全不记得。   师韶道:“怎么?”   有莘不破道:“我不知道怎么召唤。爷爷他没教过我。”   师韶道:“你是玄鸟之后,这种事情不用教的。”   “不用教?”   “嗯。你想想玄鸟的声音,想想对祖神的感觉。再把你的感觉、还有你的希望传达给祂。”   “玄鸟的声音?”有莘不破摇头道:“我没有听见过。”   “那怎么会?”师韶道:“对你来说,那应该是与生命一样深刻的印记,比母乳更加遥远的感觉啊。”   有莘不破听到这话心中若有所动,自己真的没听过玄鸟的声音吗?不,不是的。自己听过?可是在哪里听过呢?不是在泰山,不是在东海,不是在沙漠,不是在雀池,而是在……有莘不破闭紧了眼睛,手抚心房,他的神情那样迷离,又是那样沉醉。   川穹心头一震:一个连他也不知道的空间之门打开了。   师韶耳际一清:一种连登扶竟也封不住的声音回荡在云日山河之间。   有莘不破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见玄鸟,因为那就是他自己。 第六卷 王都 第二十九关 翼折   “玄鸟……”   江离眺望东方,他虽然没法透过重重墙壁看到前方战事,却仍能想象到凤凰的雄姿。   燕其羽也停住风,回头东顾。   水族一役之后她回到天山,雠皇曾告诉她:在大镜湖上空令她敬畏的,正是守护东方商人的始祖神兽——玄鸟!   “有莘不破……你终于还是醒了。”她只为那位对她不甚重要的友人犹豫了一下,便依着迷谷手镯的指示直冲了下去!下面是大夏王宫一个偏僻的所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根本就没人能够阻止她!风裹着她撞破了屋顶,闯了进去!   屋内一片凌乱,正在死命相搏的两个人见到她来,同时吃了一惊。   马蹄仿佛也能感应到玄鸟,然而他根本没考虑到这些事情,用完大餐之后便匆匆追上了阿三等三人。   “弟弟!”马尾第一个发现了他。   阿三也大感奇怪:“马蹄兄弟,你……”   “那人突然死掉了,我估计是重病发作。”马蹄轻轻一句话带了过去,说道:“别说那么多了,快跟我来!”   “去哪里?”   “别多问,跟我来就是了。”   “马蹄兄弟,怎么又向东南走去?”   “因为那里有出口!”马蹄一边跑一边回答着。   “出口?”   “嗯,也许于公孺……那个……台侯也在那里也说不定。”   “什么?”   “总之别问那么多,相信我就是。”   乌悬的出现让马蹄警惕了许多。他觉得石雁的秘密有可能已经被人察觉,因此到了东南坊间之后并不直接前往,而是兜了个圈子,要从远处窥望清楚再伺机行动。哪知一看之下,几个人都呆住了:刚才还好端端的一座房子,转眼间竟然变成了一堆瓦砾!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马蹄道:“一定发生过战斗之类的事情。”他眼力远胜其他三人,远远察看了一会断壁残垣的景况,说道:“多半是高手干的。或许他们已经找到台侯了。”   阿三惊道:“什么?”   “没办法了。”马蹄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想办法自保了。营救台侯的事情只能交给东方的大援。”   阿三心中一阵迷茫,他来这里本来就是要来赴难的,只因为想着或许能在营救于公孺婴的事情上出一分力,因此便没有冲入九鼎宫外负隅顽抗的行列之中。哪知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做成。   马蹄道:“现在我有两条路,一是偷出城外去,二是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后再……”   “不。”阿三摇头道:“我要到九鼎宫去。”   马蹄骇然道:“九鼎宫?你去那里干什么?”   阿三道:“去找我的兄弟。”   “你这是去送死!”   “我来夏都,本就是来送死的。”   听了这句话,马蹄大骂这人死蠢。   阿三对老不死道:“老兄,你……”   “我陪你去。”   “你没这个必要。那些都是我的兄弟……”   “你本来也没这个必要的。”老不死说:“台侯不是让你随大队东归的吗?”   “那是我的耻辱!”阿三道:“所有被选入那小谷的人里面,只有我一个东归……我不能回去,回去了我也没法做人!”   “那我还是陪你去吧。”老不死仿佛想起了一百年前的情景:“我当年也是像你们一样精壮的小伙子呢!我也有我的战友,现在他们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知为什么会留在这世界上。”   “那你……”   老不死道:“其实我很早已经就很想结束掉这半死不活的老命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个名目。让我上吊自杀?那多没出息啊,怎么说我一百年前也是个勇士呢!现在好了,可以做一件听起来很厉害的事情。”   看着他们两个,马蹄突然间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这不是蠢,而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那东西自己没有。   “马蹄兄弟,”阿三取出一颗明珠来,“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是有莘台侯送给我的,我已经用不上了,你拿着吧。这些日子你帮了很多忙,谢谢。”   马蹄拿着那明珠,低着头,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想让这两个人白白去送死了。难道是因为自己不知不觉中真把他们当成朋友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你们应该做的。”马蹄说。   “我们应该做的?什么事情?”   马蹄道:“在九鼎宫外,我看见弟兄们的尸首散乱得满地都是……”   一提起这个,阿三捶胸顿足道:“我……我也看见了!”   马蹄道:“夏人不会善待他们的,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去把他们的尸首抢救出来,好好安葬。”   阿三道:“怎么抢救出来呢?”   马蹄摇头道:“我不知道。而且我和哥哥还有另外一件紧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这件事情只能靠你们俩了。”   阿三道:“你有什么紧要事情啊?”   “我要想办法把我们见到的事情去通知有莘台侯啊。”马蹄道:“也许能对营救于公台侯起到什么作用。”   阿三马上道:“不错!这件事情的确很重要。”   马蹄道:“至于抢救兄弟们遗体的事情……”   老不死抢着道:“就交给我们吧。”   “可这件事情很危险啊。”   阿三毅然道:“最多再添上两句尸首就是了。”   看着他们两人离开的背影,马蹄喃喃道:“这两个人怎么也做不成大事吧。不过……我认他们作朋友。”他笑了笑,对马尾道:“哥哥,我今天好像做了一件好事啊,真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不知道。”马蹄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以为自己会是个坏人的。我拜了两个师父,一个是靖歆,一个是都雄虺,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坏,而且他们背后的门派好像也没什么好名声。”   “哦。”马尾应了一声,其实他听不懂。   “哥哥,你说我以后要不要试着做一个好人?”马尾还没回答,马蹄就自己否定了:“算了,看季连火巫给他的弟子立下的那么多条条框框,做个好人多半很麻烦。我还是……嘿!管他好人坏人,就凭着我高兴做人就是了。”   “嗯。”马尾又应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是听懂了没有。   大夏王宫的一个偏僻院落中。   桑谷隽本来已经占尽上风!   妹喜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大夏王又对她千依百顺,凡是有利于她增进修为的奇珍异宝不知道为她搜刮了多少!甚至连最纯净的天蚕丝也设计为她弄到手。又有都雄虺在旁明着帮忙吹捧,实则有心导她入歧途,谋害桑谷馨抽丝剥茧的主意其实就是他出的。妹喜自己觉得功力日进,以为自己得到天蚕丝袍等异宝之助后已能与四大宗师并驾齐驱!富贵无极的她竟然忘记了:心宗追求的本来就是舍弃所有羁绊灵魂的一切,以达到绝对的自由!到达终极境界的时候连身体——甚至这个世界都要舍弃掉,何况是身外之宝?当她自以为渐渐接近心宗大道的时候,其实却是在迷失自我。   不过此时此境,千辛万苦得来的天蚕丝袍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虎魄的精金之芒虽然号称无坚不摧,但要刺破凝聚着桑谷馨生命精华的天蚕丝袍终究不是易事。   桑谷隽站在旁边,心情复杂无比:既希望马上制妹喜死命,又有些不忍大姐的遗物受损。躲在天蚕丝袍光华之内的妹喜比他更难过!虽然暂时躲过了被虎魄兵解的危机,可谁知道这天蚕丝袍还能支持多久!她的心神一直因死亡的压迫而不能镇定下来,直到屋顶被风刃击破。   “燕姑娘!”由于躲在天蚕丝袍后面,妹喜一时间看不清楚周遭的变化,但却听见了桑谷隽的一声惊呼。   燕其羽匆忙地搜索着屋内的一切,叫道:“于公孺婴呢?”   桑谷隽一怔,道:“孺婴老大……他不在这里啊。”   “不在……”燕其羽把眼光落在那团五彩斑斓的光芒上。桑谷隽忙道:“那里面不是!里面是我的大仇人!燕姑娘,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燕其羽道:“不在?他怎么会不在!”她举起手腕道:“如果不是他在这里,这手镯为什么会带我到这里来?”   桑谷隽看见了那手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挂在腰间的另一个迷谷手镯,这个动作虽小,但燕其羽却注意到了!   突然间,两个人都明白过来了。   桑谷隽心中感激:“原来孺婴老大送我这礼物是这个意思。送我们这礼物可不仅仅是‘提前的贺礼’这么简单。如今兵荒马乱的,他是怕我和燕姑娘失散了不能相遇。”却听燕其羽喃喃道:“于公孺婴!你好!你好!”声音中竟充满了失望——不,是绝望!   桑谷隽听到这句话不由一阵迷惘,抬头看燕其羽时。只见她泪流满面,蓦地想起一事,惨叫道:“不!不!燕姑娘!不要哭!不要流泪!”   一切都来不及了,燕其羽眼睛一阖,从空中直掉了下来。   天地间的风,也渐渐小了。   妹喜放声大笑,天蚕丝袍的光芒一弹,从屋顶的破洞中溜了出去。   桑谷隽伸手接住了燕其羽的身体,反反复复只说着两句话:“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   胸口一痛,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守住灵台最后一点理智,收了虎魄,沉入地底。待出了大夏王宫的禁制范围,终于忍耐不住,晕死过去。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关 招魂   玄鸟初生时候的光芒盖过了子虚幻境中的一切色彩!牠的声音回荡在山水之间,连登扶竟也听得如痴如醉。   不过这种优势并没有持久,当玄鸟稳定下来之后,都雄虺的血光便迅速反扑!他的力量并不显得比在外面时更加强大,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招数,使出来都比在外界有效得多,就像整个环境在主动配合他一般。   师韶道:“还是不行啊,我们的力量被那个主持幻界的人限制住了!”   有莘不破也开始理解到这个子虚幻境的可怕,不敢和都雄虺硬碰,双翼一振,冲出了暂时屈居弱势的血光重围!   都雄虺在后面狂笑道:“伊挚!有莘不破!你们能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师韶回应道:“怕只怕云日山河连一时半刻也撑不住!”   斗到这般境地双方都已经十分明白:谁能撑下去,谁就能赢!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血光的游走速度本来已经快过了白云紫气,玄鸟出现之后形势有所改观:血光没能赶上玄鸟,而有莘不破也甩不掉都雄虺。   师韶道:“主持幻界的人竟然没有在沿途给我们设置些障碍,多半是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看来这个幻境并不完整,我们还有机会。”   川穹忽然道:“我能感应到外界的气息了。”   有莘不破喜道:“真的。”   “不过……”川穹道:“出口在九鼎宫,要出去吗?”   有莘不破一阵愕然,随即道:“算了!去哪里只怕比这里更糟!”   突然后面铮铮之声大作,一座山岳垄了起来,挡在前面。玄鸟急忙侧身,堪堪避过,又有彗星流火从天而降,拦在他们面前。   川穹道:“是云日山河动的手吗?”   师韶哼了一声道:“不是。这个幻境就是他们自己,他们四个是不能自己出手的。那是我师父的杰作。听见那乐音没有?那是《重黎颂》!”   有莘不破道:“前有流火,后有追兵,怎么办?”   师韶还没回答,从天而降的彗星流火突然左右分开,竟然让开了一个巨大的通道让玄鸟通过!更有一半空中转折,竟然向血光扑去!有莘不破大喜,随即大惊:“有人控火!是谁!”   川穹向下眺望,只见地面上有一个小影子起伏于山林之间,正摇控着流火向都雄虺攻去!   “是芈压!”有莘不破大叫道:“他怎么也被卷进来了!我明明叫他回去的!”   师韶叹道:“我们也让你不要回来?你何曾听过?”   玄鸟冲过流火地带之后一个俯冲,飞近了一些看清楚:地面上那人果然是芈压,被卷入这个幻境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控火竟然无比自如,此时正兴高采烈地指挥火焰向都雄虺攻去。   有莘不破大声叫道:“芈压!不要玩了!快逃!”   距离太远,芈压听不清楚,说道:“不破哥哥!这头大鸟就是你吗?呵呵,可比我家必方威武得多了!”有莘不破自然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血光中都雄虺冷笑道:“登扶竟!你未免老过头了!竟然被一个小屁孩玩弄于鼓掌之中。”   登扶竟嘿了一声,也不作答。乐音忽变,那流火的颜色忽然化作蓝紫,竟然都冒着冷气!   芈压正在得意,忽然发现周围冷飕飕的!那些变了颜色的火焰反过来向他冲来。他拼尽全力想命令那些蓝色火焰回头,却哪里有用!   有莘不破道:“那是什么东西?”   师韶道:“是冥火!要是给碰上了,芈压这条小命就完了!”   有莘不破怒道:“这小子就会给我惹麻烦!”眼见没法赶到冥火前面,轰地一声向身边一座山撞去,那座千丈高峰被有莘不破一头撞塌,泥沙土石纷纷落下,把芈压给埋了起来,隔开了冥火。   登扶竟乐音一转,冥火掉头化作弧形,拦在玄鸟前面。眼见有莘不破已经无路可逃,川穹手一指:冥火前方的空间忽然裂开,那道裂缝只有黄豆大小,但雄伟堪比高山的玄鸟竟然一头撞了进去!   有莘不破等只觉眼前一黑,道:“川穹,这里是什么地方?”   师韶笑道:“是他的洞内洞吧?”   “洞内洞?”有莘不破道:“你还有这招啊,怎么之前都不使出来。”   川穹道:“我刚才灵机一动,突然悟出来的。”   有莘不破道:“但这个洞内洞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川穹惘然道:“我也不知道。”   “什么?”有莘不破不由得有些生气:“开什么玩笑!师父,你知道吗?”   “我们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原来的地方?”   “嗯。这里是幻境中的幻境,空间内的空间,是川穹凭空借来的。入口在哪里,出口就在哪里。川穹的力量难以长久支撑,我们在这里避上一避,终究还是得出去的。”   有莘不破大为失望,但立刻又振作起来,发狠道:“好吧!没法突出重围我们就出去跟他们正面拼过!川穹,你能召唤无底洞吗?”   川穹叹道:“只怕不行。”忽然想起,如果藐姑射在此,他会怎么做?   有莘不破也想起一件事情来:“创造子虚幻境这样一个地方,不像太一宗的手笔。论起来应该是洞天派的本领才对啊。”   川穹道:“洞天派?我可做不到这么高明。你看我这个空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心道:“却不知师父的洞内洞是怎么样的。”   师韶道:“这个幻境,说到渊源本该是四宗共同努力的结果!”   有莘不破问道:“四宗?”   师韶道:“具体如何我不如伊相清楚。伊相,你可知道么?”   “大体情况如你所言。不过那件事情太久远了,史册失载,详情如何我也不知。”   师韶道:“这个子虚幻境虚实相参。是想象与神力的混合体。在这里时间可以倒流,可以停滞。空间可以无限延长,所以这个幻境没有边界。若能掌握到其中的规则,甚至可以凭借想象创造出超越自己的力量。因此芈压刚刚才能展现出在外面无法达到的能力。都雄虺大人也是如此。而相应的伊相的力量则被大大限制住了。不过按理说我和师父应该是对等的才对,为什么他用了‘封乐’,自己却能奏乐攻击我们。这不对劲!一定有什么破解之法!”   能回答他问题的自然不是有莘不破和川穹:“我琢磨着,他用的应该是异界演奏法吧。”   师韶道:“异界奏法?”   “嗯。他把自己的乐器留在子虚幻境之外,然后……”   师韶恍然大悟,接口道:“然后他遥控幻境外的乐器,再以无上乐理令音乐穿透虚实障碍传回子虚幻境!”   有莘不破骇然道:“这也行?”   “这个幻境现在和外界唯一有联系的就是九鼎宫,登扶竟用的多半是九鼎宫的乐器。”   师韶叹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   川穹若有所思,忽然道:“你在这里试试能不能奏乐。”   师韶一怔,随即喜道:“不错!这里是洞内洞!子虚幻境的章法约束不了你创造的空间!”   “这小子才活了多久!居然能开辟出自己的天地来!”   都雄虺对洞内洞的了解并不在伊挚之下,和登扶竟布开冥火与血光,把有莘不破等人消失的地方重重围住,要等着有莘不破等人出来自投罗网。   登扶竟突然咦了一声道:“奇怪?这是什么声音……啊,不好!他竟然想到在洞内洞奏乐!”   肃穆的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部分冥火突然不受登扶竟的约束,在高天上抟成一个大门的形状,大门打开,无数鬼魂冲了出来,撞向血光。   都雄虺大笑道:“老子不敬天地,不惧鬼神!纵横三界,万邪不侵!就算把地狱中的饿鬼全招来,也休想老子会退一步!”   登扶竟道:“这‘招魂’如此肃穆,召唤来的只怕不是饿鬼那么简单。”   都雄虺冷笑道:“就算把满天神魔请来,我也不怕!”   蓦地门内传来一声虎吼。都雄虺身躯一震,便见一个男人冲了出来,双眼烁电,白虎随身,都雄虺全身一震,作色道:“是你!”   一直静立不动的江离支持不住,坐了下来,心道:“隔空布界果然太勉强了。都雄虺大人和登扶竟大人怎么还没得手啊。”屈手数道:“一、二、三……嗯,除了不破、川穹、师伯、师韶和都雄虺、登扶竟六人之外,还有两人,一个是芈压,另一个是谁。这么飘忽,难定是她?”   登扶竟对血祖道:“都雄虺大人!那是幻象,不要心动!子虚幻境暗含心幻之玄奥,若心动便会令幻象成真!”   都雄虺怒道:“我自然知道!可是这家伙!妈的!登扶竟,你把他们先围住,等我把有莘羖宰了再来助你。”   登扶竟惊道:“不可!你若承认他是有莘羖,那他便真的成了有莘羖了!莫要无端端凭添一个大敌!”却哪里来得及?血光一冲,都雄虺已经站在了有莘羖的对面!   虎吼声中,蓝紫色的精金之芒越来越凌厉。   洞内洞中有莘不破见血祖上钩心中大乐,问师韶道:“这个幻象真的具有和我舅公同等的力量?”   师韶道:“都雄虺大人若认为有,那就有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那就妙了!有舅公在,血祖就是再横也别想占到上风!”   “真是这样么?”云气中的声音却充满了忧虑:“我只怕会弄巧成拙。”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一关 灵幻   和登扶竟所担心的完全不同,都雄虺并未暴怒,也没有立刻和有莘羖的幻象动手。他面对着紫色的白虎,竟是出奇的安静。   登扶竟看不到都雄虺的神情,然而他的耳朵却能听到许多明眼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在怀旧。”登扶竟心想。   都雄虺的眼神,确实充满了怀念,似乎想起了少年时的许多事情。面对着有莘羖的幻象,喃喃自语:“有莘啊,有莘。嘿,哈哈,哈哈……”   登扶竟默听都雄虺的呼吸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心道:“真是奇怪,都雄虺大人的狂暴哪里去了?这不像是他啊。难道他刚才是故意上韶儿的当?”   只听都雄虺对有莘羖的幻象道:“唉,师韶那小子毕竟太年轻,他只道我和你是数十年的仇家,却哪里清楚我们之间的往事?说来真是讽刺,只有面对着你,我才能成为真正都雄虺啊!”   登扶竟忽然间感到连呼吸也困难起来,跟着全身上下不受控制,连体内的真气也不听使唤,仿佛整个肉身忽然间都变得不是自己的!一个失足,竟然从半空中跌了下来,挂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   但听砰砰砰几声巨响,几个人跌落在地,却是有莘不破、川穹和师韶。玄鸟却已经不见了,天空上有一片白云勉强稳住,然而却也萎缩成直径不足一丈的一小团。   都雄虺默默对着有莘羖的幻影,良久,才道:“你不是真正的有莘羖,有莘羖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召唤!他就算死了,也是连死神也管不了的英魂!”   有莘羖的幻象一阵扭曲,随风散去。高天之上,都雄虺傲然下望,有如天神。   “赢了。”江离舒了一口气。心道:“都雄虺大人利用有莘羖的幻象激发起自己的颠峰战意。师伯的力量被我以九鼎限制住,刚才那下子他只怕元气消耗得不轻。不破的生命之源被都雄虺大人完全瓦解,玄鸟回到了远古。洞内洞既已关闭,师韶再要奏乐已无可能。我们赢了。”   子虚幻境已经接近极限,撑不了多久了。不过这一点江离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幻境内已经没有人能抵挡住血祖一击了。   然而江离竟然并不感到高兴:“死了这么多人,甸服中至少有上百里变成废墟,得来的却是一个比预想中更糟糕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把不破捉回来,也很难和平地和成汤交涉吧。”   他不禁有些丧气,心道:“把不破捉回来真的有用吗?我们……”越想越是丧气。九鼎突然一阵微微震动,江离大吃一惊:“有人在扰乱我的心神!能穿透子虚幻境,借着九鼎和我的联系影响我,这种能耐……难道真的是她!”   失去了紫气作为力量之源,川穹只觉得全身空荡荡、虚飘飘的。这时候别说施展悬空挪移之术,就是夏都一个寻常士兵也能打倒他!   师韶的状况好些,然而在无法奏乐的情况下,他和川穹的力量差距几乎可以忽略。“输了。”师韶叹道:“我们输了。”   他们的情况空前的糟糕,而头顶上的都雄虺却是空前的强大:那是一个集合二十岁青春与六十岁老辣的可怕敌人!而且这个敌人因为“有莘羖”的出现而处于一种颠峰的战斗状态之中。在这样一个敌人面前,连白云紫气都要引身退避。   “输?还没呢!”有莘不破不知哪里来的信心,挺刀挡在两人面前,大声道:“都雄虺!有种下来!”   都雄虺冷冷道:“有这个必要么?”   有莘不破脚下的地面突然抖动起来,山移位,水改流,把他们三人围了个实。有莘不破挥刀向冲过来的山石流水劈去,那些石头竟然懂得避开,绕了个圈又撞了过来。   师韶道:“不破,没用的。现在整个幻界所有东西都被都雄虺大人赋予了生命,我们斗不过他的。”   “赋予生命?”问的是川穹。   “对。”师韶道:“不但这山,这河,连我们耳边的风都成了都雄虺大人的奴仆了。”   一丝轻风吹过,吹到川穹耳边突然变得劲急,竟然把他的耳朵割出了一道血痕。“这不大可能吧,难道他能控制天地万物?要知道像我姐姐那样,也只能控制风而已啊。”   师韶叹道:“在别处他只能控制有生命的东西,可在这里……现在整个幻界都已经和他合而为一了。”   高空中都雄虺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这个幻界还能维持多久,也知道自己完全能够在那之前解决掉所有反抗他的人。他的血气已经渗入幻界的每一个领域,现在子虚幻境内的山川河岳形同他身体内的器官。看着有莘不破在那里做着无谓的反抗,都雄虺充满可怜地道:“小王孙啊,师韶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你就不能省省力气吗?”   有莘不破所在的地面突然合起,把他牢牢夹住。有莘不破正想挣扎,突然自己的影子倒盘上来裹住自己。身体任何部位只要被影子覆盖住,马上就变得不听使唤。他才明白过来,身体已经完全被都雄虺控制住了,脖子一僵,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抬头面向空中的都雄虺。他想闭上眼睛,却连眼球也不听话。   师韶叹道:“我以为成为他奴仆的只有这些风云泥石,谁知道连我们的身体也被他控制了。”   都雄虺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嘿,小王孙啊,看你的眼神好像还不服气。可是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是季丹雒明或者有穷饶乌也无法自救了啊。”他转眼望向空中的白云,紫气已缩成很小的一团,但也还未放弃。都雄虺叹道:“伊挚啊,你们两师徒可真是臭脾气,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认输么?”   云间的声音笑道:“九鼎限制了我的力量之后便难及其余。这时候只要再来一位和你对等的帮手我们就有可能反败为胜。我为什么要放弃?”   “对等的帮手?”都雄虺大笑道:“你想找谁来帮你?有穷,还是季丹?”   “她早就来了。”云间人嘿了一声,淡淡道:“你自以为控制了整个幻境,却还是被她瞒过了。”   都雄虺脸色一沉,因为这一瞬间中他发现对方并非虚张声势。   “嗯,看来你也发现不对劲了。可又能如何呢?利用这风云变幻的压力一时半会还杀不了我。你若要尽全力来对付我,那人就会趁机侵入你的心田。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把我徒儿杀了——若再迟些,我怕你想杀人也无能为力了。”   都雄虺哼了一声,他可不愿就此杀掉有莘不破。虽然杀掉有莘不破也能狠狠地打击成汤,但以当前的形势看,活着的有莘不破比一具尸体的价值要大得多。   他略一沉吟,已经定下了取舍,决定放弃杀伊挚,对登扶竟道:“乐正大人。拿了有莘不破,我们走吧。”   登扶竟道:“甚好。”   都雄虺一动念,有莘不破凌空飞起,向他飞去。他伸手一抓,却拿了个空!那个“有莘不破”竟然是一个幻影!而真正的有莘不破已经不知所踪!   都雄虺勃然大怒,他知道能做到这一步的,天下间只有一个人!他在空中咆哮道:“独苏儿!别忘了你大徒弟可是有望窃取天下权柄的。现在就倾向商人,太早了吧?”   一个笑声在每个人脑海中响起,冰冷冰冷的,如同回春寒中的细雨:“我自然知道。不过这孩子若现在就被你捉回去,我可就太被动了。唉,本门两个女婿之间的事情,还是他们自己解决吧。你就别插手了。”   都雄虺怒道:“没见墙头草做到你这份上的!我告诉你,就算有莘不破得了天下,你以为伊挚会让你心宗独霸么?”   “呵呵,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啊。我门下全是娇弱女子,说什么独霸啊?我只是想希望两个徒儿日子能过得舒坦些,也就安心了。什么天下啊争霸啊,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心宗可从来没想过。”   都雄虺怒火冲天,可又无可奈何。要他就此离去,哪里甘心?只要子虚幻境尚在,他也不怕伊挚和独苏儿联手!略一沉吟,对登扶竟道:“这臭女人乱我心神,让我感应不到她和有莘不破的所在,乐正大人,你不出手,还等什么?”   登扶竟鹿角杖一点,《大搜神曲》从九鼎宫传了过来,飘向子虚幻境的每一个角落。这搜神曲并无攻防之效,只是要把有莘不破给找出来。   “呵呵,是《大搜神》啊,好曲子,还是乐正大人和气,哪像无瓠子!对女人也这么凶巴巴的。”   师韶听《大搜神曲》突然乱了,心中大为佩服:“心宗宗主果然了得。不过她扰乱师父的曲子,只怕也会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   果然都雄虺冷笑道:“好啊,独苏儿,你这是和我干上了。”   “那便如何?”   都雄虺冷笑道:“你能乱我的心神,我也能兵解你的身体!我现在已经知道你藏在哪里了,哼哼!却看到头来是谁吃亏!”就要出手,突然间一声剑鸣划破长空,心幻与魔音一起止息,登扶竟屏住了呼吸,云间人收紧了紫气,连云日山河也被这声剑鸣震住了!   师韶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川穹却是一阵迷茫。   都雄虺握紧了拳头,眼神不住地闪烁,终于咬牙切齿道:“走!”   江离心中一阵恍惚:“怎么会这样,完全没感觉到那个人也在幻境中的,他什么时候进去的?”出神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不破啊,你这就叫天命所归么?唉,站在你的对立面,真是头疼啊。”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二关 三宗   百里战场,一片狼藉。   旋风已息,通向无底洞的裂缝也已弥合,但视野所及,遍地都是倒下的树木和成堆的瓦砾,谁知道这场对抗中甸服有多少无辜的人丧生!   “如果江离看到这个一定很难过吧。”   站在一个小丘上,有莘不破一阵怅惘,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忘记了刚才在子虚幻境中九死一生的境遇。一双手从后面轻轻搂住了他,一张脸贴在他背上。有莘不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很自然地让这双手搂着,心情安定了很多。   川穹对有莘不破道:“怎么样?你还去夏都吗?”   有莘不破脚伸了一伸,但这一步始终没有踏出去。   “算了。”他脸上没有痛苦,也不是苦笑,但却显得很低落,似乎失去了什么东西。“我不能再让更多人为了我的任性而痛苦,甚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说的这句话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谁说过同样的话么?   “哦。”川穹的眼神荡漾了一下,似乎起了一个涟漪:“那你打算……”   “回家。”   有莘不破知道自己如果一意向西,无论是师父还是师韶都不会放任他一个人行动的。“孺婴老大,你一定很高兴吧。因为你终于让我‘想通’了。”他笑了,笑出了一脸的眼泪:“连我爷爷和师父都没能阻止我离家出走,可你做到了。你可真了不起啊!”   “既然你要回家。”川穹说道:“那我们就再见吧。”   “再见?你要去哪里?”   “夏都,当然是夏都。”川穹道:“我姐姐还在那里。”他看到有莘不破关切自己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别这样,我不像你,他们捉住了我也没什么价值,所以我去了不一定是送死。”   “可是……”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事情吧。”川穹道:“我答应过一个人,这次的事情我本来不想管的,可到最后还是被卷进来了。唉——今天之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碰了。”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是如此脱俗,根本就不该沾染尘世间的争斗。所以当他听川穹说“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碰”时,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感到本应如此。   “如果找到你姐姐,”有莘不破道:“替我谢谢她。”   川穹抚摸了一下手中的燕羽,喃喃道:“这片羽毛虽然颜色变得有些黯淡,不过还没有凋零。姐姐暂时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有莘不破道:“她一定会平安的!”这句祝愿何其空洞,但他现在却只能这样空洞地祝愿了。他不敢说“我陪你去救她”,于公孺婴已经让他明白到东方有千千万万的人会因为他的安危而置生死于不顾,他无法再任性地踏出那一步。   “不破,”师韶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我们快走吧。都雄虺大人被三大高手同时现身惊退,但若起了什么变故惹得他卷土重来可就不妙了。”   有莘不破哦了一声,突然想起在子虚幻境内最后的情形,说道:“对了!血祖撤退之前我好像听见了一声剑鸣,那是怎么回事?”   师韶微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子莫首大人的眷顾。”   “子莫首?”有莘不破惊道:“血剑宗!”   川穹也是心头一震,这个名字他似乎听过。   虽在大战之后,但这个谜一般的名字依然有着令人激动的魅力,有莘不破道:“血剑宗也来了吗?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现在还在吗?”   师韶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在否认,而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抬头叫道:“师父。”   “那声剑鸣之后他的气息便消失了,想来莫首兄已经走了吧。至于他的事情,你回去问你爷爷吧。”   有莘不破对这个回答很不满:“你们每次都这样推脱!”   “这次我不是不愿告诉你,可是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再说,你爷爷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不破,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快东归吧。”   有莘不破听他这句话竟有让自己先上路的意思,忍不住道:“师父,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你的朋友为你干冒大险,我们岂能无情无义?你先回去,我留在这里接应。”   有莘不破道:“我也留下。”   “不行!刚才的险情难道你就忘了么?于公孺婴的苦心你难道还不能体会?再说你留下也只能误事,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只要不入夏都,谁能留难我?”   有莘不破知道师父说的有理,不敢再抗辩。   师韶道:“伊相,我……”   “你也回去。不破一个人上路我还不大放心。”   师韶微笑道:“你怕他心念一转又跑回来了?”   “不错!快走快走。让都雄虺发现真相只怕又起变故。”   “真相?”有莘不破道:“什么真相?”   师韶道:“独苏儿宗主其实没来,子莫首大人好像也离开了,如果都雄虺大人和师父现在杀回来,我们只怕难以抵挡。”   有莘不破奇道:“雒灵的师父没来?那不对啊!刚才明明是她救了我。”   师韶道:“关于这点,我也不甚了了。”   “不破,救你的不是独苏儿,而是独苏儿留下的灵幻。”   有莘不破道:“灵幻?是一件宝物吗?”   “不是。是一个假象,一个只能使用一次的假象。大概是独苏儿留给她徒弟用以救命应急的吧。唉,灵幻既然出现,独苏儿怕已经前往昆仑了吧。”   有莘不破只觉腰间一紧,那双手微微颤抖,他一把抓住,一回头,叫道:“灵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咦,你怎么哭了?”   雒灵在他肩头上擦干了泪水,却不说话。   师韶听到有莘不破的话不由得莞尔,就要说:“她一直都在,还搂着你,你怎么才发现?”然而感应到雒灵的情绪,便不好开口,心道:“她大概是想起她师父了。”   有莘不破仿佛也察觉到了,他不知道师父所说的“前往昆仑”意味着什么,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否则雒灵不会如此。伸手给她擦干泪水,柔声道:“不要想太多。你一路跑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们回亳都。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雒灵怔怔地听着,突然把头埋在他怀里,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轻轻抚摸着她,雒灵此时的体态已经看得出有身孕了,他更不敢耽搁下去,说道:“师父,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保重。”   白云上的声音充满了自信:“放心。”   有莘不破才要启程,突然惊叫道:“不好!芈压!芈压!”   师韶一怔,也随即道:“糟!我怎么也忘了!”   有莘不破道:“他会不会被留在那什么见鬼的子虚幻境里面了?”他在幻境中推倒了山峰埋住了芈压,那是保护之意。但之后险情迭起,竟然把他忘了。   雒灵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衣领,向一个小土包一指,有莘不破心领神会,举手凌空一劈,土包炸开,露出半截身体来。芈压抬起头,那样子仿佛刚刚被吵醒。看见有莘不破,迷迷糊糊道:“不破哥哥。雒灵姐姐。哎哟,我刚才做了个好长的梦,哎哟,头好痛……”   都雄虺怒气冲冲,直闯九鼎宫。祭台上,江离一脸的倦色,看见了他,淡淡道:“都雄虺大人,什么事情这么生气啊。”   都雄虺怒道:“什么事情?有莘不破跑了!甸服和夏都又搞成这个模样,你叫我怎么交代!”   江离道:“善后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民政方面自有六卿接手,不必我们烦恼。”   都雄虺冷笑道:“我是说怎么向大王交代!”   “能怎么交代?照实说啊!就说我们把事情搞砸了。”   都雄虺瞪着他,怒极而笑道:“要真照你这么禀报上去,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江离淡淡道:“要不然,你说该怎么办?”   都雄虺沉吟道:“这一次我们虽然败了,不过也不是失策所导致。敌众我寡,非战之罪。伊挚也就算了,那个子莫首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还有独苏儿,竟然帮着商人和我们作对!我这就进宫去问娘娘,她心宗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不必了!”宫门外传来一个妩媚中带着三分不满的声音,一个丽人走进门来,江离和都雄虺都微微一惊,随即一起行礼。   礼毕,都雄虺不冷不热道:“娘娘,令师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她这样做,分明是弃娘娘于不顾!”   妹喜冷笑道:“都雄虺大人!你是老糊涂了?你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家师。”   都雄虺一怔,顺口道:“不是令师?”   妹喜冷笑道:“不错!那是我师妹。都雄虺大人,亏你自夸天下无敌,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骗了,传了出去,莫的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   都雄虺呆了半晌,冲口叫道:“灵幻!灵幻!怪不得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神色转为凝重,道:“这么说独苏儿她已经……”   妹喜道:“家师已经前往昆仑。”   都雄虺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妹喜淡淡道:“这是最近的事情,这些天看你们都忙着有莘不破的事情,我也就没通知大家,谁知道却出了这篓子。”   都雄虺怒形于色,心道:“最近的事情?放屁!我看多半就是你以‘离魂术’前往西北期间发生的。若不是那样的大事!你千里迢迢跑跑去干什么!”   他和江离都知事有蹊跷,但一时没有证据,也不好反驳。   都雄虺道:“若是你提前跟我说起这事,你师妹有灵幻在手也瞒不住我!这事情有一半坏在你手里!大王那边由你去交代!”   妹喜点头道:“可以。”   都雄虺心中一宽,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说道:“独苏儿走了,可曾留下心维?是交给了你,还是交给了你师妹?”   妹喜微笑道:“在我处。”   都雄虺嘿了一声,道:“如此就恭喜了,宗主大人!”   江离知道的事情比都雄虺少得多,然而听两人的应答也猜到了八九分,随口道:“恭喜娘娘。”   妹喜道:“如今天下形势虽然不利,但四大宗派中我大夏已居其三,显然天命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江离心道:“虽居其三,但人心不齐,各怀鬼胎,这事情却难。咦,那是什么!”   都雄虺和妹喜也感应到了,江离叹道:“好像第四位宗主也来了啊。今天甸服可真是热闹。”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三关 离心   有莘不破离开之前,川穹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说江离的事情。几次想开口,却总不知道从何说起,终于不了了之。   “怎么了?”   空中传来的声音充满了暖意,紫气能令他身体舒坦,而这声音则能令他心境安宁。   “没什么。”川穹道:“我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朋友。我答应过他一些事情,却不知道该不该遵守诺言。”   “如果你答应过,那便应该遵守。”   “嗯。”川穹感到自己似乎放下了一个担子,但另一种不安却又袭了过来。“难道……”   “好像是你师父来了。”   川穹吓了一跳,抬头一望,天空中果然出现了扭曲。   “我想来他早该来了,你逃入我紫气中的那次玄空挪移,用的是凌空借力之法吧?他大概是感应到了,所以……你怎么了?”   “我……”川穹道:“其实我早该知道他会来的。”   “你在害怕?”   “嗯。”川穹道:“他要杀我。”   “杀你?为什么?”   川穹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好像说我如果活着,季丹就得死。”   “岂有此理!藐姑射怎么变得这样偏执。你过来,躲到我白云下面。”   在紫气的帮助下川穹已经恢复了些许体力,一闪躲入白云之中。他才躲了进去,高天上便出现了一个飘逸的身影,美得连春日也不敢与之争辉。   “伊挚,怎么是你?”   “藐姑射,别来无恙。”   “无恙?”藐姑射的声音如同天山上的积雪:“我就是那个样子,没什么有恙无恙的。你看见我的徒儿没有?”   “你徒儿?”   藐姑射道:“我刚刚睡醒,醒来后发现有人趁我沉睡借走了我的力量,想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我那徒儿了。嘿,他居然能够回来,倒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伊挚,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见到他没有?”   “你找他做什么?”   藐姑射道:“你这人傲气,宁死也不肯说谎的。你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看见了。我也不瞒你,我要杀他。”   “杀他?他是你徒儿,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藐姑射道:“不为什么。连山子说季丹会死在他出现之后。我想想这个预言虽然有多种解读,不过杀了他的话,或许会令事情有所改变。”   “就为了一个可能?”   藐姑射道:“就为了一个可能。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你太偏激了。”   “是吗?”藐姑射叹道:“我自己不觉得,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呢?你们这样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影响他?”   “不是我们影响了季丹,而是你的所作所为……”   “够了。”藐姑射的话说的很轻,但语气却那么坚定:“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我只问你,我徒儿在哪里?嗯,如果他在这附近我不可能感应不到他的,大概是你把他藏起来的,是吧?”   “藐姑射,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当年……”   “伊挚,你怎么变罗嗦了!”藐姑射道:“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把川穹交出来,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办不到。”   “哦。”藐姑射笑了,笑里透着伤心:“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啊,不过那时候说话的不是你。唉,往事多想无益,伊挚,我看得出你真元不旺,刚才是和谁打过一架吗?”   躲在白云中的川穹暗暗担忧,只听藐姑射道:“伊挚,我们当年交情总算不坏,今天你斗不过我的,还是不要理我师徒俩的事情了吧。”   “原来你还记得当年。那我问你,你认识的那个伊挚会因为形势恶劣就屈服么?”   藐姑射黯然道:“不会。”   “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多说了。”   藐姑射道:“既然如此,那好!你不交人,我自己来拿!他就躲在你那白云之中,没错吧。”他本来位于白云西方,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消失了,跟着出现在东方。   藐姑射手中多了一团云气,而白云紫气则出现了一个空洞,但很快就弥合了,藐姑射奇道:“伊挚,你这团云气有点怪异啊。”略一沉吟,说道:“这不是你的本尊,是吧?”   川穹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云间的声音却笑道:“没错,无瓠子没看破,倒让你看穿了。”   “那大概是因为你现在已经真力不济了。”藐姑射道:“你这元神出窍、紫气分身,好像不是太一宗范畴了吧?难道……伊挚,难道你一直想混一四宗不成?”   川穹听得心头剧震:“混一四宗,这怎么可能?”   只听云间的声音叹道:“我是有这个心,可还没能做到。”   “能做到你现在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藐姑射道:“不过,你现在还是没法胜过我的。你的分身能发挥你本尊的几成功力?”   “十成。”   “十成?那你的本尊在亳都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既然如此,何必分身?”   云间的声音叹道:“我王近日染疾,我若不在,人心不稳。”   “你有这样的大魄力,我十分钦佩。我虽然很想看你混一四宗的企图能达到哪种程度,可今天……伊挚,虽说你这紫气分身具有你本身的十成功力,但临战之际,比起本尊亲至只怕还是有些不便吧?”   云间人没有回答,似乎是默认了。川穹心道:“这就怪不得了,方才我们和都雄虺激战,他一直没有使用什么绝招,只是尽力做我们的力量之源。原来是这个原因。”   藐姑射道:“伊挚,靠着这个分身你斗不过我的。更何况你这分身现在损耗得这么严重。”   云间的声音很淡然:“那又如何?”   “伊挚啊,我若把你这分身送往至黑之地,只怕你的本尊就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了……”藐姑射沉默了一阵,终于叹道:“算了,我和你多说什么。你虽然通达,但到了某些节骨眼上,那份执着却并不比我差。”   “伊挚居然还没走。”都雄虺笑道:“而且还和藐姑射打了起来,妙极妙极,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热闹?”   江离道:“还是不要吧。”   都雄虺心念一转,点头道:“不错,藐姑射为人怪异,若我们去了,也许他们反而打不成了。”   云中君捏着落日弓,看着从瓦砾中挖出来的尸体,神情呆滞。   “这是杜若?”   听到这个声音,云中君回过神来,看见了东君。   “不知道。”云中君的声音藏着悲痛,“尸体被湿气侵袭,腐烂得太厉害了。”   “那这湿气……”   “是若儿的功夫,没错。”   “那这具男的尸体……”   “只有一双眼睛还完整。应该就是于公孺婴。”   “这样看来,他们两人是同归于尽。”东君捡起地上的落月弓,手一紧:就是这把弓射死了他弟弟。而如今,那个鹰眼年轻人已经倒毙在他脚边。   “你还在恨他?”云中君问。   东君摇头。   云中君奇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为什么突然……”   “他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恨的。”略一伸手,说道:“我要火化他,你徒儿……”   “一起吧。”云中君叹道:“和这个男人死在一起,不丢脸。”   看着幻日的火焰中,东君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有莘不破这一逃脱,无论是天下还是夏都,都有一场大变吧。”   “那又能怎么样?”云中君黯然道:“当年宗主出走,我不得已依附血门。但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根本都未曾为王室、为天下计,我的心早就冷了。”他睨了东君一眼,说道:“你呢?镇都四门里面,你可是和他走得最近的。”   东君拳头一紧,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脸皮来。   云中君惊道:“乌悬!”   “是!”东君痛心疾首道:“他是我弟弟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也未能保住。”   云中君道:“是谁下的手?”   “血宗传人。”   “血宗传人?雷旭已死,血晨听说也被他杀了。血门还有其他什么传人?”   东君道:“不知道。不过不会错的。乌悬……这孩子现在只怕连骨头也没剩下半点了。我为无瓠子做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我唯一的徒儿、我唯一的亲人却死在他门下手上!”   云中君对都雄虺心中不满,但却不愿说昧心话,想了想道:“按他们血门的传统,每一代师徒互相都不对付,这件事都雄虺大人只怕未必清楚。”   “虽然有那种传说,可他们门中之事,谁知道!”东君连眼睛也红了:“他若真的怕被他传人所杀,为何却接二连三地收徒弟?那家伙能吃乌悬,功力已经不俗,肯定经过无瓠子的精心培养。这件事他又瞒着我们,可见用心良苦!或许他已经找到了破解那诅咒的法子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笔帐总是得算到他血宗头上!”   云中君叹道:“就算你把帐算到血门头上又能如何?你难道还能去找他报仇不成。”   东君冷静了下来,话锋一转,说道:“你看我们这个新宗主如何?”   “新宗主?”云中君眼神闪了两闪:“你是说江离……江离大人?”   “不错。”   云中君沉吟半晌,道:“我看不透他。”   “我一开始很看不起他。可是现在想想,他完全不愧是祝宗人大人的传人!”东君道:“这次鏖战,无瓠子被洞天派那小子打了措手不及,何其狼狈!可山鬼出现之后,形势马上逆转。在子虚幻境里面,我们可差点就把他们逼入了死境!”   “你说的不错。”云中君道:“若不是心宗宗主出现,还有那声剑鸣……也许我们已经赢了。”   东君道:“他才多大年纪!可是凌空布界,便制得伊挚大人左支右绌,这份能耐,比起祝宗人大人只怕也不差多少了。”   云中君眉毛轩了轩,目视东君:“你难道想……”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四关 空流   白云紫气的外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空间裂缝,数量接近百个,但每一个都很小,而且也无法连接成一个巨大的裂口。不过川穹知道,一旦被这些裂缝连成一片,那他所藏身的白云紫气将处于那个大裂缝的中心,再也无法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川穹担忧地从白云中探出了头,望了望外面的情形——这种情况下他已经不怕被藐姑射看到了。谁知道才露了一下脸,便觉得身旁一阵异动,他赶紧缩了回来,方才那个位置的一小块云气已经被藐姑射攫在手中。   “师父占了上风。”川穹想。   那上百个空间裂缝正一张一缩的蠕动着。张是由于藐姑射的催动,缩是被伊挚以逆转时间之法压制了回去。不过深悉玄空之法的川穹却能隐隐感应到那些空间裂缝正缓慢地扩大。   “怎么办?”川穹曾想用大搬运法连同白云紫气一起带离这个困局,却被云间的声音阻止了。川穹知道,这位前辈是怕自己会落入师父的圈套之中。   “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拖下去?”   “伊挚好像落了下风啊。”妹喜道:“而且藐姑射也没传说中那么厉害。”   “哼!那是因为双方都在克制。”都雄虺道:“在四宗里面,藐姑射那个疯子是最危险的。他的玄空术,随时会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江离突然道:“也许不完全是这样的。也许……”   妹喜道:“也许什么?”   “也许,藐姑射是在等什么吧。”   “唉——”   耳边那个叹息声令川穹心惊,这个叹息附带着许多信息。川穹仿佛从中听出了云间人认输了。果然,一个微小得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用玄空挪移术,逃出去。”   “什么?你是说用大搬运么?”   “不,不是,带着白云紫气你没法逃的。”   川穹惊道:“你是说我自己走?”   “对。”   “不!不行。你留下来帮我,我怎么可以……”   “没有我在这里拖住你师父,你能逃出他掌心?”   川穹怔住了,想起了上次的经历,也叹了口气,但仍然坚持道:“我不走——我不会一个人走的。”   “放心吧,这片紫气只是我的分身,我的本尊不会有事的。”   “你骗人。”川穹道:“虽然我对你这神通不是很了解,但如果你的分身被送往至黑之地,那本尊也一定会受到相当的伤害,是吧?也许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也许……总之我不走。在子虚幻境里那么危险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我们还没陷入绝境,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其他的办法?现在这种情形,除非是他来了……咦,难道藐姑射一开始就……”   川穹奇道:“一开始就怎样?”   云间人还未回答,川穹便觉周围一阵剧烈的空间震动!那震动是这样剧烈、这样可怕,甚至连白云紫气也无法稳定下来。剧震过后,川穹惊讶地发现:那数十个空间裂缝正在弥合。   九鼎宫内,都雄虺脸色一沉,江离眉毛一扬,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道:“是他!”   川穹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白云紫气送了出来。脚一着地,便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大男子的身旁,川穹还没看清他的面目,便已经欢呼起来:“季丹!是你!”   那男人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发。   川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向高空中的藐姑射,见师父也在望着季丹,仿佛有些痴了。季丹雒明却好像没看见他,微笑着对川穹道:“没事吧?”   “没事。”   季丹雒明抬头道:“伊挚,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那个调皮的徒弟回去。”   “不破也来了夏都么?”   “刚回去了。季丹,你来夏都做什么?”   季丹雒明道:“九鼎宫好像开了,我本想来接有穷出去的。”   “你这件事只怕会有些阻滞。”   季丹雒明嘿了一声,不置与否,说道:“不破既然回去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是为了川穹这小子么?”   “可以这样说。”   “那你回去吧。这小子我来照料就是。”季丹雒明道:“什么时候你忙完了俗务,我们再喝一杯。”   “好!只不过,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紫气东归后,季丹雒明拉着川穹坐下来,问他别来之事。   川穹道:“等等,我要去接应我姐姐。”   “姐姐?”   “嗯,她在夏都里面,只怕会有危险。”   “别忙。”季丹雒明道:“人在夏都的话,急也急不来,等天黑了再说。”   川穹向来信服他,想了想,便在他身边坐下。   身边的季丹不说话,藐姑射在天上也不说话。川穹便讲述起别后之事。季丹雒明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藐姑射一直望着他,他却不知在想什么。   川穹讲述完,季丹雒明却又似对这些事情全不关心,只是点了点头。   川穹望了望高空中的藐姑射,道:“师父好像很冷。”   季丹雒明道:“你的功力去到哪个地步了?嗯,能承受伊挚的紫气发动无底洞了,那大概也够了。”   川穹道:“师父的头发,被风吹得干枯了。”   季丹雒明道:“看来我和有穷的约定又要推迟了。”   川穹道:“师父在发抖。好像病了的样子。”   季丹雒明道:“现在主持九鼎宫的是江离?你确定他不是被都雄虺控制吗?嗯,其实被都雄虺控制还好对付一些。如果不是的话,只怕我要进九鼎宫没那么容易。”   川穹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用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了,我不想听!”   季丹雒明闭上了嘴。   川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师父?”   季丹雒明不说话。   川穹道:“师父其实很可怜的。为什么你就不能……”   季丹雒明突然暴喝道:“够了!”   见一直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季丹暴怒,川穹吓得全身发抖。   季丹雒明脸皮抽搐着,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们的事情,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懂!”他举起了右手,眉毛突然粗了起来,整张脸都变了形,右掌上凝聚起一个暗黑的能量团,暗黑之中有几股闪电般的东西互相冲撞着——这个能量团,便如一个异度空间一般。   川穹心道:“这是什么东西。”他隐隐感到季丹掌心的那个东西和玄空术大有关系,却参不透其中的玄机。   当季丹雒明把这个内里不断爆裂的空间放到川穹眼前的时候,川穹仿佛感到这个空间仿佛是半个宇宙的力量压缩而成。   季丹雒明道:“拿着。”   川穹不敢拿。   “拿着,你应该承受得起的。”   川穹尝试着把右掌变成虚空,包住这个狭小的空间。季丹雒明一放手,他只觉一阵恶心直透咽喉,体内被某种压力压得几乎连心脏都要吐出来。他翻滚在地,挣扎着,翻滚着,季丹雒明却不管他,任他挣扎。这痛苦一直延续到太阳西下,他才停住了喘息,抬头道:“这是什么东西。”夕阳下看清了季丹雒明,大惊道:“你……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憔悴?”   “放心。休息半年就好。”季丹雒明道:“如果你师父再要杀你,我又不在,你可以用这个保命。”   “我不要。”   “不要,为什么?”   川穹道:“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季丹雒明摇头道:“是,也不是。”   川穹道:“你要去找那个叫有穷的人决斗么?”   “嗯。不过你放心,我会等真力恢复了再去。”   “那个人很厉害,是吗?”   季丹雒明脸上浮现一丝骄傲:“当然!天底下最好的对手。”   “能不能不打?”   “当然不行。”季丹雒明道:“这一战已经拖了太久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本来连一刻也不愿意等的。”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抬起了头,川穹心头大震,看他和藐姑射四目相交,藐姑射脸上的孤傲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脸像凝固的石雕,眼睛却如荡漾的秋水。   但季丹雒明看着藐姑射,却像在看一个死人。他说话了,但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半年后,或者九个月后,我要和有穷决战,到时你别来搅和。”   “在哪里?”   季丹雒明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   “我来替你们安排吧。”   季丹雒明不开口。   藐姑射道:“那可能是你的坟墓,你连坟墓也不肯给我?”   季丹雒明的鼻息粗重起来,良久,才道:“好吧。”   藐姑射道:“暂时把川穹交给我,我有些话和他说。”   “不行。”   “你不相信我?”   季丹雒明道:“你能相信你自己么?”   藐姑射沉默中,川穹道:“我相信。”   季丹雒明道:“不行!”   但他却动摇不了川穹的坚持。   “好吧。”季丹雒明仿佛没有力量在支持下去,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走得不快,却走得绝决。   夜风中,川穹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想知道?”   “我……算了。”   天上一个人,地上一个人,一齐望着季丹雒明消失的方向。如果这时候有人远远望去,一定分不清楚谁是川穹,谁是藐姑射。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五关 奇胎   眼见洞天派的事情无插手处,大夏三宗主便不再理会,商量好如何应对夏王盘问,各自归歇。   都雄虺察知日间和他对阵的乃是伊挚的分身而不是他本人,知道白白丧失了许多致胜良机,心中懊恼,回长生殿发了一通脾气,又向东南坊间而来。   他敲开了门,便一头闯了进去。阿茝在他身后道:“最近你怎么都这么晚了才来……”都雄虺猛地回头,吓得她不敢说下去。   两人到了房中,阿茝不敢给他酒喝,煮了些苔菜服侍他喝下,(阿菩按,苔菜就是后世的茶,茶在夏商之际如何称呼待考,此处从《晏子春秋》,称苔菜。哪位读者知道的指点一二。)都雄虺这才心情转宁。鼻子动了动,说道:“怎么有点异味,你又招惹男人了?是不是叫你姐姐的那小子又来了?”   阿茝愠道:“你这说到哪里去了!什么又招惹男人了!唉,这一天里你不在,夏都乱糟糟的,隔壁那栋小楼竟无缘无故塌了,吓得我三魂无主,七魄无依……”   都雄虺截口道:“行了行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罗嗦!直截了当,这味道怎么回事?嗯,好像是药味。”   阿茝道:“是我从井里捞起一个人来,那人昏迷不醒,我一时好心,就给她上点药,保住她性命。”   都雄虺道:“男人女人?”   阿茝道:“女人。”   都雄虺挥手扇鼻道:“你救人怎么救到房里来了!这院子虽小,又不是没有客房!”   阿茝道:“谁说我把她放这屋子了?”   “那这里哪里来的味道?咦?”他往阿茝身上一嗅,皱眉道:“原来在你身上!快去快去,洗个澡再过来!”   阿茝不敢违拗,先取出些点心说道:“你先吃点东西,喝点苔汁。”都雄虺点头应了,阿茝这才出去。   阿茝出去后,都雄虺果然依她吩咐吃了些点心,喝了点苔汁,此刻的都雄虺,感觉上便如一个忙完公务回家休息的都城小吏一般,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吃喝毕,阿茝却还没洗浴完,嘟哝了一声:“女人动作就是慢!”四下无聊,便朝客房走来,要看看阿茝救了个什么人。一推门,好大一股血腥味,床上趴着一个女子,裸露的背上两片宽大的翅膀,翅膀半羽半肉,大部分已经腐烂。都雄虺眉头微皱,走过去抓住那女子的头发一提,看清了她的面目:竟然是日间胆敢发动昊天飓风阻拦自己的那个女子!   “啊,你怎么进来了!”阿茝穿着件宽松的便服,挽着头发走了进来。   都雄虺瞄了她一眼,说道:“你知道你救了什么人吗?”   “不知道。”阿茝说:“你干嘛用这种语气,莫非这女孩子曾冒犯过你不成?”   都雄虺冷笑道:“不错,若不是她阻我去路,我……”但这事在他却有几分丢脸,便不说下去。   阿茝奇道:“难道她是被你伤了?”   “不是。”   阿茝点头道:“那就是了,若是你下的杀手,就是神仙也逃不掉性命。”   都雄虺微微一笑,心里有了三分得意。阿茝又道:“这么说来,这女孩子我倒是救对了。”   都雄虺一愣,随即不悦道:“你说什么!”   阿茝笑道:“天下间敢跟你作对的女子啊,我听你说只有一个,还是个积年的老妖怪。这女娃子这么点年纪就敢捋你虎须,别说女子,就是男人也没几个有她这种胆量。实在是我们女人中的豪杰!”   都雄虺一听笑道:“她再豪杰也比不上你。”   阿茝道:“我哪算什么豪杰?”   都雄虺笑道:“她最多只是捋捋我的虎须,你却经常把我骑在胯下,这不是比她还厉害?”   阿茝的脸一下子红了,喃喃道:“还不是你,喜欢那种下流姿势!”   都雄虺涎着脸道:“要不你喜欢什么姿势?我们试试。”   阿茝半羞半怒,一把推开了他,说道:“少给我老不正经的。”看了床上那少女一眼,问道:“她惹过你,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   都雄虺道:“好像叫什么燕其羽,是我那老头子做出来的一个人。”   “燕其羽……好名字。老头子?你是说雠皇大人?啧啧,你们师徒可真厉害,人也做得出来。”   都雄虺笑道:“那有什么难。只要有你帮忙,造他十个八个人出来也没问题。”   阿茝骂道:“你少给我不正经了。”指着燕其羽道:“这女孩子我看着顺眼,决定要认她做妹妹了。你帮我救醒她吧。”   都雄虺不悦道:“救醒她?我救她干嘛?救醒她来继续跟我作对?”   阿茝道:“只要你愿意,这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随时就手到擒来!就是要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都雄虺道:“那说的也是。”   阿茝又道:“你平常总自夸有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本事,现在让你救个女孩子就推推托托的,莫的让你以为你是在吹牛!”   都雄虺笑道:“你不用激我,我若没心救她,你用什么心计也没用。”   阿茝似乎被他看破,脸上有点尴尬,都雄虺十分喜欢她这模样,伸过手就要来调戏她。阿茝推了他一把说:“我知道你厉害,什么都被你看破,但你就不能偶尔假装上我的当么?”   都雄虺笑道:“怎么上当法?”   “那个啊,你自己想去!”推他到床边道:“先把她的血给止了吧。我上什么药都阻不住这对翅膀继续腐烂,弄得屋里臭臭的。”   都雄虺道:“嫌她臭,扔出去就是了。”   “不行!我说过了要救她,就得做到。我还要认她做妹妹呢。”   都雄虺笑道:“只怕你这个妹妹没那么好管教。”一伸手,把燕其羽两片翅膀撕了下来,阿茝吓得大叫,都雄虺笑道:“叫什么叫!”随手一抚,燕其羽背上那两道伤口便愈合了。   阿茝松了口气道:“你这人,治病疗伤也这么粗鲁!”   都雄虺道:“这不叫粗鲁,这叫直接。”手指往燕其羽天灵上一点,要激发她的生命之源。经他这一指,就是寿元已尽的垂死老人也能多活个三五年,哪知道燕其羽却半点动静也没有。   都雄虺愣了一下,扒开她的眼皮一看,心道:“糟糕,这下子在阿茝面前可丢脸丢大了。”   阿茝辨颜察色,追问道:“怎么?她的伤很重?”   都雄虺哼了一声道:“什么伤很重,她根本就已经死了!”   阿茝惊道:“那怎么会!她的呼吸脉搏可还好好的,就是有点紊乱而已。”   都雄虺道:“你不知道,这小妞是中了心宗的‘伤心诀’,早已魂飞魄散了。嗯,下手的多半就是妹喜那婆娘。”   “我不管是谁下手的啦,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想替她报仇。总之她这伤你是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都雄虺大感脸上无光,说道:“都告诉你她不是伤了,是死了!”   “死了怎么还会有呼吸脉搏的?”   都雄虺给她问得一愣,顺口道:“是啊,死了怎么还会有呼吸脉搏?肉体灵魂,两者不可或缺。魂离肉身久则必散,肉身失魂久则必僵。这小妞怎么还能撑到现在?”手按她背心,感应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茝有点兴奋道:“怎么?”   都雄虺道:“这小妞怀孕了。是她肚子里的小种保住了她肉身不灭。”   “怀孕?啊,她有孩子了!那是不是有救了?”   都雄虺皱眉道:“没救没救。这小种生命力好旺,所以连带着母体也保住了。不过等到分娩之日,孩子一出世,这小妞的小命也就完了。”   阿茝一听不禁有些难过:“这么说她只有几个月的性命了?”   “几个月?哪止!这小妞是个半妖之身,给她播种的好像也不是普通人,那小崽只怕要个三五年才能出世吧。”   阿茝道:“孩子一生下来就没娘,多可怜啊。还有三五年时间,你就完全没办法救她?”   都雄虺道:“她就是给人砍成一团肉泥,粉身碎骨,只要灵魂一息尚存,我也能把她的身体拼好。可这魂飞魄散可就不是我所能主宰的领域了。嗯,若她离散的魂魄未灭,藏在某处,那……或许心宗的高手能够修复。不过那也渺茫得紧。”   “心宗的高手?”阿茝道:“就是你跟我提起过的独苏儿吧?”   都雄虺道:“如果是独苏儿,或许能够办到。不过她已经死了。”   阿茝惊道:“死了?怎么死的?你不是说这女人连你都奈何不了吗?还有什么人能杀她?”   都雄虺道:“不是谁杀了她,而是她自己死的。其实按照她们心宗的看法,那也不算死。她们心宗的宗师练成魂游物外之后,依照宗门传统,便会前往昆仑,把肉身寄存在灵台方寸山。脱窍的灵魂则强渡弱水,去探询人类未知的奥秘。但千百年来,渡过弱水的灵魂个个有去无回,你说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阿茝悠然神往,说道:“也许,弱水那边另有一个世界。她们不是不能回来,而是不想回来了。”   都雄虺骂道:“真是胡说八道!这样虚无飘渺的事情你也信她!活在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要去追寻那种连是否存在都有疑问的东西!”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六关 人父   阿茝听都雄虺说燕其羽难救,心中黯然。突然感到燕其羽的气息略有起伏,心中一动,正要问都雄虺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却发现都雄虺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不错,血祖仍然站在他面前,但阿茝却半点也感应不到他的存在。“他在收敛气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都雄虺见她疑惑,说道:“有人感应到了这小妞的气息,现在正找来哩!”说着望向一面空荡荡的墙壁。阿茝心道:“这墙壁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会有人用穿墙术穿过来不成?”一念未已,那面墙壁竟然扭曲起来,出现一个空洞,跟着一个美少年从墙壁里走了出来。   阿茝毕竟曾是水族的执事长老,心里又有准备,因此虽然好奇,却不吃惊。那美少年陡见都雄虺却大吃一惊。身子缩了一缩,就要躲回去,但一眼瞥见床上的燕其羽,却又僵住了身子。   都雄虺笑道:“小伙子,好大的胆子,连我家也敢闯!”   那美少年自然就是川穹,他鼓起勇气,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家。”   都雄虺道:“若是知道呢?”   川穹迟疑了一下,说:“就是知道,也要来的。都雄虺大人,我斗胆,请你放我姐姐一马。”   都雄虺冷笑道:“你凭什么!”   川穹道:“不凭什么。只是斗胆请求。”   都雄虺哼了一声道:“你连自己也陷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资格来求我?”   川穹道:“我知道硬要从你手上救人很难,但你要留住我也未必十拿九稳。”   “是么?”   川穹道:“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要奋力一拼,逃出这间屋子也是可以的。”   都雄虺冷笑道:“逃出这间屋子,也逃不出夏都!”   川穹没有反驳,只是道:“我师父现在就在上面。”   都雄虺脸色一沉,知道川穹说的不假,却仍冷冷道:“你这算是威胁我么?哼!就算藐姑射亲至,也胜不过我。”   川穹道:“但都雄虺大人你也未必能胜过家师,是吧?”眼见都雄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怕他撕破了脸发作,语气转为温和,说道:“都雄虺大人,协助有莘不破出城一事,非我本愿。我们姐弟二人无心卷入夏商之间的争斗,只是当时形势所迫,不得已而已。具体如何,我也不多说了,冒犯之处,还请你见谅。”   都雄虺感应到藐姑射确实就在上空,他也不愿在这种情形下再和藐姑射大战一场,见川穹至少在语气上服软,便见好就收,冷冷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川穹道:“我们坏了你的事,但你也伤了我们,这笔帐也很难说清楚,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偏帮不破或者江离。你若能高台贵手,便请放我姐姐一马,我带着她马上回天山去。”他没有说否则如何如何,但眼睛里却透着坚定:否则的话,我们就再打一场吧。   都雄虺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远处一个没有声响的呼唤隔空传来,他聆听着,暗暗皱眉。   阿茝道:“好像有人在叫你。”   都雄虺不悦道:“妹喜这婆娘,又出什么事情了!”对阿茝道:“看好门户,我去去就回。”瞥了一眼川穹,冷冷道:“老子现在没空理你们,若是识相就赶紧滚回天山去!”转身化作一道血影出门去了。   看见他出去,川穹和阿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川穹看到阿茝的样子,奇道:“你不是他的人吗?怎么好像也很怕他的样子。”   阿茝微微一笑,说道:“谁不怕他呢?”指着床上的燕其羽,道:“她是你姐姐?”   “嗯,我要带她走,你不会拦我吧?”   “不会。不过……你等等。”双手结印,默念咒语。川穹心道:“这咒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在牵动地下泉水的运作,不过威力不大,没什么用处。”没过多久,他便感应到地下稍有异动,心道:“原来有人躲在地底深处,她这是在给那人发信号。”一念未已,一个男人跳了出来,冲阿茝道:“怎么样?他怎么说?”蓦的见到川穹,两人一起叫道:“是你!”   阿茝见两人认识,心想他们都和燕其羽有密切的关系,心中也不奇怪。   桑谷隽道:“你怎么在这里的?”   川穹道:“你又怎么……算了,说来话长,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走吧。”走到床边,推不醒燕其羽,心中担忧,忙问道:“我姐姐受了什么伤?”   桑谷隽神色黯然,目视阿茝作询问之意。他方才躲在地底极深处,听不见上面的对话。阿茝道:“他刚才这一走,没那么快回来的。我把情况说说吧。嗯,桑谷隽,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川穹。看这样子,你是在帮我姐姐吧?我先谢谢你了。”   “不用。是否帮上忙还很难说呢。”阿茝指着桑谷隽道:“他和你姐姐也不知道在哪里惹上了什么大敌,一个伤了,一个晕了,被地下河冲到我小院中的古井里。我弄醒了他,却帮不了燕姑娘。”   川穹见燕其羽情况还算稳定,本来也不是很担心,但听到这话却隐隐不安。只听阿茝继续道:“他告诉我说燕姑娘中了什么‘伤心诀’,一脸的绝望,我虽然不知道伤心诀是什么,但想来也是一种很厉害的法术吧。只是看他那个样子,当时也不好细问。”   “伤心诀?”川穹头上那根头发动了动,突然大惊失色道:“伤心诀!那姐姐她……”   阿茝道:“你也知道么?唉,我们正手足无措,他——那个我们都怕的那男人——就回来了。我当时念头一转,决定行险,要桑谷隽躲入地下,由我出面求他,或许能让他出手相救。”   阿茝说的虽然简略,但川穹何等聪明,念头一转已猜到了前因后果,点头道:“都雄虺大人若能为你救人,那他对你可真不错。”   阿茝淡淡一笑,桑谷隽却已经抢道:“他到底怎么说?燕姑娘背上那对不断发脓的翅膀是他治好的吧?那伤心诀呢?他有没有办法?”   “你别急啊。等我一一说来。”跟着把都雄虺疗伤、论伤的事情详细说了。她知道这事关系重,因此不厌其烦,说得十分详细。川穹越听越脸色越沉重,桑谷隽听到燕其羽居然怀孕了马上呆在当场,仿佛连魂也丢了。   “姐姐怀孕了……”川穹喃喃道:“是谁的?难道……”他想起了于公孺婴,还没出口,便听桑谷隽黯然道:“是我。”   川穹惊道:“你!怎么会是你?”   “是在天山时候的事情。”桑谷隽道:“那时候你好像还没觉醒。我们……唉……”   川穹心道:“这件事姐姐没跟我提过,是因为不好出口,还是她从来没放在心上?可是看姐姐拼命的样子,他喜欢的分明是于公孺婴啊。”问桑谷隽道:“今天我和姐姐分手之后,她便回夏都来找……找你们。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桑谷隽道:“你今天和你姐姐见过?那怎么不拉住她!放她一个人回来!”   川穹听他有责怪的意思,但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他是关心所至,也不怪他,平下心来,三言两语把城外的事情说了,只是把燕其羽回来的目的转成“来找失陷在夏都的朋友”。若是平时,桑谷隽一定听得津津有味,非要对那些细节刨根问底不可,但此刻却没心情,等川穹说完,便把燕其羽如何中“伤心诀”的情形说了。他自己不明白燕其羽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川穹却马上意识到了。心道:“于公孺婴太过份了!姐姐和眼前这个男人却都可怜得紧。却不知道他们在天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姐姐怀上了他的孩子!”   见两人都不说话,阿茝打破沉默,说道:“好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你们也该走了。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虽然燕姑娘的情况很不乐观,不过总算还有希望。”   川穹把燕其羽抱了起来道:“我先把姐姐送回天山安置好,再想办法找到心宗的传人。”   桑谷隽道:“天山?你要送你姐姐去天山?不行!”   “不行?”   “对!天山何其荒凉,燕姑娘怀着身孕,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我要带他回家。”   “回家?我姐姐为什么要跟你回家?”   桑谷隽愣了一下,道:“为什么不跟我回家,再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爸爸。”   川穹冷笑道:“孩子的爸爸!你们害得我姐姐还不够么?”   阿茝见两人起了争执,正要劝阻,空中突然传来一个空旷的声音:“川穹,上来!”   桑谷隽怔了一下,川穹道:“我师父叫我,我去去就来,你别乱动!”以玄空挪移术来到了高空,进入藐姑射营造的无形空间。   “师父。”   藐姑射没有看他,望着白月,淡淡道:“都雄虺都离开了,你还在里面折腾什么?”   川穹道:“我姐姐她……”   藐姑射没等他说下去,截口道:“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想知道。都雄虺不在,这里没人拦得住你。现在我要去九鼎宫看看,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   “九鼎宫?师父你去九鼎宫干什么?”   藐姑射不答,转身就要离开,川穹忙道:“师父!等等!”   “还有什么事情?”   川穹迟疑着,问道:“师父,上次你要杀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藐姑射不答。   川穹又道:“下次呢?下次见面,你会不会还要杀我?”   藐姑射随手抓住了一飘夜风,叹息一声,消失了。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七关 一统   川穹回到房中,却只见到阿茝一人。他一转念便明白过来,问阿茝道:“他带我姐姐走了?”   “嗯。”   川穹怒道:“夏都禁制重重,四门紧闭,他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怎么出去!”   阿茝道:“不用担心,有一条水道可以出去的。入口就在小院的那个古井。”   川穹一听,忙要追去,却又停了停,问阿茝道:“你呢?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阿茝微微一笑,说:“又有什么怎么办?我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就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呗。”   “都雄虺大人来了问起,你打算怎么应付?”   “就说燕姑娘被你带走了。其实,这是他默许了的。”   川穹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帮过我姐姐,我不能不提醒你:夏都不久后有可能会有大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   “那是我的事。”阿茝截口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你们眼中,我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笑女子。但在我看来,你们的处境也未必比我如意多少。”   川穹当场愣住了,收起了对眼前这女人的轻视之心,想说什么,却始终无言,好久,才说了一句:“保重!”便追桑谷隽而去。   阿茝躺了下来。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突然间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水族、陶函商队、桑谷隽、都雄虺、马蹄……这些人,在她一生里都只是过客,但她的一生,对这个世界又何尝不是?傍晚的时候,她拒绝了马蹄;刚才又拒绝了桑谷隽和川穹——这三个男人都想给她某种承诺,给她某种庇护,可她没让他们开口。   “现在……我不需要了。”这个灭族的女人有些倔强地想。她还是那样的温婉,就像那眼古井的水一般;但她又被洗落得这般骄傲,就像那眼古井的栏石一样——都雄虺已经变得有些依赖她,高贵如桑谷隽,狡猾如马蹄,骄傲如川穹,这些男人都受过她的恩惠,而她并无求于他们。   除了这个小院,阿茝已经一无所有。可她自己知道,心中深藏着的那一点骄傲,足以支持她活下去。   都雄虺并不知道阿茝的这些事情,他也没兴趣知道。那个女人对他来说既不重要也不必要,只是最近有些喜欢她罢了。相对的,这座都城里对他来讲最重要的女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妹喜。她是他平衡玄界与人界、威权与政权的一个支点。从妹喜进宫以来,两人就在没有任何协议的情况下很默契地配合着,各取所需地攫取着权力,影响着、甚至曾支配过天下九州。   不过现在都雄虺已经开始有些烦她了,因此一进九鼎宫,便没好气地问她道:“又有什么急事!叫得这么急!”   妹喜哼了一声,道:“大王发脾气了。”   都雄虺一怔,看了看祭台上的江离,他正抱着双腿,下巴支在两个膝盖之间,仿佛一个少年在考虑一个青春期的问题,对妹喜和都雄虺的对话没有一点反应。祭台下列站着东君、云中君、河伯和山鬼,也都默默无语。   都雄虺道:“怎么会这样?你就没转圜几句?”   “没用,这次什么法子都没用。他是真的发脾气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看妹喜显得有些烦躁的样子,都雄虺心中暗叹,知道妹喜因为那个男人卷入世俗得太深了,已经失去了心宗所应具备的超然。“如果独苏儿只有这个徒弟的话……”他想起了妹喜的师妹,那个竟能用灵幻骗过他的女孩:“如果独苏儿是把心维交给了她的话……嘿,算了,想它作什么!”   妹喜道:“大王很急,把宫里的东西都砸烂了。都雄虺大人,你是大夏国师,在这件事情上又有负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得好好想个办法替大王分忧啊。”   “替大王分忧?”都雄虺冷笑道:“有江离大人在那里呢!他的主意向来是最多的,我们请他来出主意!”   “他?”妹喜冷笑道:“乳臭未干的一个小子,能有什么主意?”   河伯东郭冯夷听得脸色大变!他不是不知道都雄虺和妹喜心里其实都看不起江离,可以前这种轻蔑他们都只是放在心里,哪像今天,妹喜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江离已经抱膝而坐,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   妹喜斜了他一眼,冷冷道:“这次的事情,不都是在这小子的计算下进行么?结果还不是搞得一团糟。都雄虺大人,大夏的事情到底还得倚仗你!”   都雄虺听到这句话心中微感得意。对于当前的局势他早有主意,尽管近年来世事变化如风起云涌,但他的想法一直也没有改变过!在他心里,其实已经承认大夏复兴已不可为。他可从没想过要负起中兴大夏这种在他看来极为可笑的担子,他心里最理想的结局,是利用大夏的垂死一击重创商人,让天下大乱,变成一个没有共主的局面,那对他都雄虺来讲才是最有利的!   他睨了一眼妹喜,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已经被那个男人塞满了。她也不是想振兴大夏,更没有那样的眼光和魄力。“她只是想她的男人开心罢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开心。   至于江离……都雄虺抬头望了一眼,这个仰望的姿势令他十分不悦,艺成之后,从来都只有别人仰望他,什么时候仰望过别人了?而更令他发火的是,江离也正俯视着他和妹喜,这臭小子的眼睛里,竟然透着一种悲悯!   “干什么!他以为他是祝宗人么!就是祝宗人也没资格这么俯视我!”都雄虺心头大怒,指着江离喝道:“你给我下来!”   “哦?”江离淡淡道:“都雄虺大人,我坐上这个位置,好像是你推上来的。我师父逝世了,是你以国师和血门前辈宗主的双重身份承认我太一宗宗主地位的啊!现在怎么又让我下来?”   都雄虺冷笑道:“在别人面前,你高高在上可以。但娘娘在此,我在此,你怎么还敢坐在上面让我们抬头和你说话!”   江离淡淡道:“太一宗是大夏道统所在。娘娘在后宫地位再尊,压不到九鼎宫头上!至于都雄虺大人你,在长生殿我敬你是国师,在九鼎宫你则应该敬我是太一嫡传——我在九鼎宫高坐祭台,并没有不合礼数的地方。别说都雄虺大人,就是大王来了,也没权力要我走下去!”   都雄虺听得眉角倒竖,妹喜火上添油,笑道:“我早说这个小伙子不听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的了?现在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都雄虺怒极反笑道:“他不听话!哈哈,我能捧他下去,就能把他踢下来!他是什么东西,真以为自己是四宗领袖了么?”   东郭冯夷忍不住出列道:“都雄虺大人!我九鼎宫上代宗主为补天大业力竭而崩,来不及交接九鼎宫事务。您主持仪礼推江离宗主登台,九鼎宫上下感激不尽,但说到底这这是一个仪式,并不是您真有废立太一宗宗主的权力!太一宗是四宗之首,说江离宗主是四宗领袖,那也没什么不对!”   都雄虺眼中杀机陡起,双眉倒竖,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东郭冯夷刚才那一番话只是一时激愤,被都雄虺眼神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中有千般抗拒的言语,但在他积威之下竟不敢再发一言。   山鬼却走上一步,语气平静地说道:“我觉得河伯刚才的话并没有错。”   都雄虺一怔,看了妹喜一眼,妹喜也大感奇怪,不知对师门一直忠心耿耿的山鬼为什么突然倒到江离那边去了!   都雄虺心道:“这两个老奴是想造反了!”他觉得如果亲自和他们吵闹大失身份,目视东君要他出头。谁知道一向听话的东君这次竟然犹豫起来,都雄虺大怒,虽然还没说话,但眼光中的威胁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东君心中害怕,指着东郭冯夷就要破口大骂,开口前偷偷看了江离一眼,却见江离的两个瞳孔仿佛笼罩在一团云雾之中,似乎完全不把这祭台下的争吵放在心上!东君心头剧震:“这眼神!只有当年的祝宗人大人才有这样空灵的眼神!”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句平常绝不敢说的话竟然脱口而出:“我觉得山鬼说的对,河伯刚才的话没错!”说完之后反而一阵轻松,再面对都雄虺的眼光,竟然不再害怕,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支撑他挺直了背脊。   这次不但都雄虺和妹喜,连山鬼、河伯,甚至祭台上的江离都感到吃惊。   云中君看着东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只犹豫了那么一弹指间,便跨上一步,站在东君身边。   突然间,都雄虺的怒气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江离的强烈戒心!他突然想起天山上独苏儿在切割江离灵魂之前对他说过的话来:“太一宗要是没有感情拖他们的后脚可是很可怕的!要让他统一了镇都四门,说不定到时连你也制他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当时都雄虺回答说:“一个魂也不整个儿的小伙子,我会怕他!”然而现在连他自己也怀疑起当初那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面对着能够在百里外遥控子虚幻境的江离,就算是身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都雄虺也没有把握。更何况江离的脚下还有方才归心的镇都四门,而他的背后,则是那威震神州的龙纹九鼎!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八关 议战   在都雄虺由发怒到平静这段时间里,妹喜一直静静地看着。从气势上她仿佛置身事外,任由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对抗去。   然而都雄虺和江离的对抗并没有继续升温,很快两个人便似乎有默契似的冷静下来,都雄虺冷冷地对妹喜道:“娘娘,你可有什么办法为大王分忧么?”一下子把话题转到夏商对抗上去了。   听了这句话妹喜皱了皱眉头,山鬼的眼角却笑了。都雄虺的这一退让那是承认无法压制拥有四门九鼎之助的江离。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无论是东君还是云中君都将被绑在江离的车驾上,既为江离护航,也以江离为靠山,再也难以脱离了。   妹喜没有回答都雄虺的话,转而问江离道:“江离宗主,这里是九鼎宫,你是地主,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江离淡淡道:“我资历浅,年纪轻,就算有什么主意,也轮不到我来决定。”   妹喜道:“先说说看吗。你资历浅决断不了大事,自然有资历深的都雄虺大人来拍板决定。”   江离道:“既然如此,何不先听听都雄虺大人的主张?”   都雄虺冷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离道:“都雄虺大人,现在大夏的兵力,可还能挡住成汤的精锐?大夏的威望,还能调动八方诸侯?大夏的钱粮,还能支撑多久的战争?”   都雄虺哼了一声道:“这些,让六卿去考虑!大不了我们一起上战场便是了。”   江离道:“若都雄虺大人上前线,那伊挚师伯多半也会下战场。我们为了擒拿有莘不破,已经把甸服东部百里之地变成废墟!夏商决战关系重大,只怕到最后诸位宗师和前辈高手都会被卷进来!这一战打下来,规模只怕空前浩大,若逼得哪位宗师一怒之下启动终极灭世,那岂非同归于尽的局面?再说,就算几位宗师都克制得很好,可到最后也定是尸山血海的局面!我们身处高位,于心何忍!”   都雄虺道:“若有人想启动终极灭世,那是谁也没办法。至于那些蚁民,死多死少又有什么所谓?他们会生得紧,今天死掉一千,明天能多生一万出来。这一点你倒不用担心。”   江离听了这两句话只觉气血上涌,身子一晃,几乎要从祭台上跌下来。转头看妹喜时,只见她脸上淡淡的也不以为意。愤然道:“好!好!”   妹喜道:“好什么?”   江离怒道:“没什么!”   妹喜咯咯笑道:“没想到我们的江离宗主也会生气啊。既然你说没什么,那是同意了都雄虺大人的意见了?”   江离心中一凛,告诫自己在这种关头不能气急,稳住了声音,说道:“都雄虺大人的话虽然……虽然也有些道理,可那样我们毕竟胜算不大。”   都雄虺道:“那要怎么样胜算才大?”   江离道:“商人得蚕从、邰人归心,又有朝鲜作他们的后方,眼下的声势比我们为大。但我大夏五百年基业,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如今我们兵力不如他们,财力不如他们,士气或也有所不及,但玄宗的力量却或许能压倒他们。如果我们能瓦解他们玄门的力量,重创拥护商人的玄门高手,成汤没有胜算之下,必然不敢轻易启衅。那时大夏便有机会休养生息,重振旗鼓!”   都雄虺沉吟道:“我们的玄门力量比他们强么?未必吧。桑鏖望和公刘这些墙头草且不去说他,他们多半只是观望,不会直接出手。可是季丹雒明一直和伊挚走得太近……”   江离道:“季丹还有一战未了,只要我们能安排这一战与夏商玄战同时进行,那他就没空来和我们为难了。”   都雄虺道:“就算洞天派置身事外,成汤年纪已老,商人也还有伊挚和子莫首在,有莘不破、桑谷隽这几个年轻人也有一战之力……我算来算去,并无绝对的胜算。”   江离道:“莫忘了我们还有九鼎。如果可以不考虑玄战对人间的影响,那……我有把握把血剑宗、伊挚师伯全部困死。”   妹喜大吃一惊,都雄虺也颇为惊愕。   只听江离道:“都雄虺大人,你应该知道,我有可能做到的。”   都雄虺沉吟道:“理论上似乎可能……不过得在那个地方!”   妹喜道:“昆仑?”   “不错。”江离道:“开启昆仑之路,一战定胜负。谁能活下来夺得九鼎,谁就是新的共主!在那边我们就算斗个天翻地覆,也不会影响到人间界。到时候不管哪一方胜出,至少能保证留下来的神州不是一个糜烂的大地。”   妹喜道:“可是你真有把握把伊挚和血剑宗困死?莫忘了他们可是和都雄虺大人齐名的高人啊!你现在敢说你能胜过都雄虺大人?”   江离还没回答,都雄虺道:“他或许能够的。”   妹喜讶然,只听都雄虺道:“昆仑的时间相对独立,他若在那里施展大宇逆,未必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运行。不过……嘿,那也危险得很。”   妹喜又道:“如果对方不愿在那里应战,那又如何?”   江离道:“成汤会去的。”说完这句话他叹了一口气。   果然都雄虺也笑道:“不错,以成汤的性格,他一定也会答应的。”   江离道:“我们以九鼎镇昆仑,如果胜了,那么大夏的国祚当能继续延续。”如果输了呢?那就九鼎易主。这句话江离没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无论如何,在昆仑决战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曾目睹有莘羖和桑鏖望大战之后那狼藉的地表,他不敢想象,如果四大宗师一起投入其中的夏商玄战发生在神州的精华地带,那会造成什么样的惨剧!   都雄虺没有说什么,仿佛默认了江离的提议,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有谁知道?   妹喜道:“最后一个问题是,要开启昆仑,似乎只有我们三个还不能够。”   要开启前往昆仑的道路,只有四宗中达到绝顶境界的高手联手才能做到,可现在祝宗人已逝,独苏儿灭度,天下间有这个能力的,只剩下伊挚、都雄虺和藐姑射!   都雄虺问江离道:“如果真要开启昆仑,你是去告知伊挚,还是要自己出手?”   江离道:“我有九鼎相助,可以发动,不必假手他人。”   都雄虺道:“独苏儿的心维留在娘娘这里,心宗这一脉也没问题。”突然想到:“独苏儿这女人可真了不起!难道她灭度前已经料到今日形势了么?”   妹喜道:“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欠缺最关键的一位啊。”   “第四位宗主么?”江离道:“好像来了。”   九鼎宫的门开了。   虽然藐姑射要进来,那道门也拦不住,但江离还是在感应到气息之后大开中门。五百年了,洞天派的宗主还是第一次踏足九鼎宫!   宫门合上,镇都四门都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天下四宗宗主会聚九鼎宫,这是五百年间从没有过的事情!   但四个当事人却显得很平静,藐姑射浮在半空中,扫了一眼都雄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不肯再看对方第二眼!   藐姑射望向江离,说道:“你就是祝宗人的徒弟?”   江离站立起来,说道:“不错。忝为地主,有失远迎,还请宗主恕罪。”   藐姑射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九鼎宫,是来接一个人。”   江离道:“箭神有穷饶乌?”   藐姑射点了点头,江离道:“是季丹大侠的意思么?”   “算是吧。”   江离道:“却不知季丹大侠想在哪里决战?”   藐姑射道:“这不干你事。”   江离道:“有穷前辈当年自托于先师,这件事情,和我太一宗还是有些关系的。”   藐姑射颔首道:“那说的也是。实话说吧,我还没想好地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把洞内洞借给他们也可以。”   江离道:“若在洞内洞,只怕形势会偏向季丹大侠。”   藐姑射凝视着他,说道:“听这话,倒像你有什么主意。”   江离道:“昆仑如何?”   “昆仑?”藐姑射怔了一下,环视四周,笑道:“小伙子,你想开启昆仑,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江离道:“商人叛逆朝廷,我朝待要征伐,只恐涂炭天下生灵,所以……”   藐姑射道:“所以你想把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玄战放在昆仑?”   江离道:“不错。”   “哈哈,哈哈……”藐姑射仰天笑道:“那个地方,确实是个绝佳的战场啊。”   江离道:“却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藐姑射道:“小伙子,那个地方,你去过没有?”   江离道:“没有。”   藐姑射道:“也是。今时今日,这个世界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去过那里了。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江离道:“可是我觉得自己对那个地方很熟悉。”   “哦?”藐姑射道:“嗯,说的也是。你身处九鼎之间,想来是可以常常感应到混沌之界的。好吧,你的提议十分有趣,这个游戏,我们一起来玩。”   江离认真地道:“这不是游戏!”   藐姑射笑道:“不是游戏么?呵呵,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他收敛了笑容,说道:“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你背后那九个巨鼎会否易革呢!不过相比之下,还是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决战更有意思些。”说完就消失了。   消失之前,都雄虺终于第二次看了藐姑射一眼。   “这个疯子!”都雄虺道:“你们知道这疯子想做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都雄虺道:“等所有高手进入昆仑之后,就召来无底洞,把整个昆仑吞了!——这个疯子一定是这样想的!”   “也许会吧。”江离心道:“如果季丹死在有穷箭下的话。”想到所有人一起毁灭,江离竟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感。他心中对此感到很害怕——可是在这一刻,那模模糊糊的“宇逆”却空前地清晰起来。 第六卷 王都 第三十九关 异志   都雄虺与妹喜离开以后,山鬼见江离闷闷不乐,说道:“宗主,镇都四门今日一统,正是可喜可贺,为何宗主却好像并不开心?”   江离叹道:“大夏的前景,眼见是越来越黯淡了,你叫我怎么开心?”   山鬼道:“我大夏有三宗压阵,而宗主你更已经统一了镇都四门,挟九鼎之神威,自当无往不利!何必太过忧心?”   江离摇头道:“三宗压阵?如果三宗真能同心协力,那或许世事还有可为。可是,你认为都雄虺大人和妹喜娘娘会和我同心么?”   离开九鼎宫之后,都雄虺便邀妹喜到长生殿一行。这长生殿妹喜也不是没来过,但以前每次到此,不是陪大夏王来寻欢作乐,便是偷偷跑来问都雄虺拿一些奇技淫巧之术。这次妹喜却没心情,连呈上来的酒水也没喝一口。   都雄虺笑道:“娘娘何必如此?”   妹喜冷笑道:“我以为那小子会有什么好计策,原来却是这么个馊主意!划奇点之界给季丹雒明和有穷饶乌决战,我守是非之界,你守长生之界,他在混沌之界等着伊挚血剑宗!这也叫策略?”   都雄虺微笑道:“娘娘不必生气,其实小江离这样安排,也有他的道理。”   “哦?什么道理?”   都雄虺道:“我对昆仑的情形,或许知道得比娘娘多些。所谓的昆仑,不在东方大洋外,不在西方流沙旁,不在南海北海边,而在大地之中央,是界于人、神、鬼之间的一个所在。昆仑外围,有三千座大山围住,有三千条大河盘绕。过了这三千大山大河,有一块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来无往、无生无死、无虚无实的地方。这个地方,在上古之时,被我四宗前辈辟为混沌之界、奇点之界、长生之界、是非之界,这昆仑四界,其实还只是位于昆仑的下层。”   妹喜道:“这些我也听说过,在四界之上,弱水盘桓着昆仑主峰,我们心宗前辈数百年来无不以渡过弱水、探询昆仑主峰奥秘为最终归宿。可惜强渡弱水的前辈高人,却从来没见一位回来过。”   都雄虺听她说到这里,知她已对本宗理念有怀疑之意,微微笑道:“其实渡过弱水,攀上昆仑,会过王母死神又回来的,也不是一个也没有。”   妹喜惊道:“有人回来过?”   都雄虺道:“那人却不是心宗的高手,是个男的,叫后羿,你应该听说过。”   “后羿?传说中他是去过,可那只是传说。”   都雄虺道:“不错,那只是传说,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不过他曾去过,这事却应该是真的,只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难以知晓了。”   见妹喜沉吟不语,都雄虺道:“其实后羿之事,与我们关系不大。不过昆仑四界的结构,却不知道娘娘是否清楚?”   妹喜道:“听说是三界为基,混沌独上的局面。”   都雄虺微笑道:“不错。这是五百年前奠定的格局。我看小江离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九鼎移到混沌界中去,布开子虚幻境作为最后的战场。但要进入混沌之界,则必须从长生、奇点、是非三界通过。奇点之界到时会被藐姑射锁死,因此,东方的玄术高手要进入混沌界,必然由你我所主领域而入。”   妹喜道:“那我们岂不是要给江离那小子打前锋?”   都雄虺笑道:“没错,他应该是这个意思。”   妹喜皱眉道:“如此一来,我们力量反而分散,何不聚集于混沌界,以逸待劳?”   都雄虺笑道:“聚集混沌界?哈哈,就是小江离要我去,我也绝不答应!”   妹喜问道:“为什么?”   都雄虺道:“在混沌界布下子虚幻境之后,他在里面便如鱼得水,可以任意施为,我们身处其中反而格格不入。而且看他那样子,我敢说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着。”   妹喜眼中光芒一闪:“你是说……”   都雄虺道:“如果他的力量足以压制住夺鼎者便罢,如果不能,他多半便会施展终极毁灭之法,把整个混沌界还原成一团太古清气。到时我们若身处其中,估计也难逃此厄。”   “那他自己……”   都雄虺冷笑道:“自然也完了。以伊挚、子莫首等人为假想敌,没这份决心是不行的。”   妹喜道:“都雄虺大人,按你的意思,我们是要帮小江离好好守住长生、是非两界了?”   都雄虺道:“不,我另有主意。”   “哦?”   都雄虺道:“商人不应战便罢,若是应战,一定以伊挚为首。成汤没了伊挚在旁,如断一臂,那就是我们反攻的大好机会!”   “你是说,在地面上我们也同时发动战争?”   都雄虺道:“不错!商人高手尽上昆仑,若由我亲自作前锋,还有谁能挡住我!”   妹喜想了一下,说道:“此计甚妙。最好让江离那小子在昆仑和伊挚等人同归于尽,那时候地面上的形势,就任我等所为了。都雄虺大人,可需要我上前线帮忙么?”   都雄虺笑道:“哪里敢劳动娘娘尊架?你只要好好在宫里陪着大王,等我捷讯就好。我会在阵前以十万将士作祭,发动小流毒,让血蛊毒浪就这么卷过去,一直推到亳城去!”   妹喜笑道:“那可壮观得紧哩。”突然想起一事来,说道:“都雄虺大人,你知道虎魄么?”   “虎魄?那是什么?”虎魄是有莘羖临终前自创的神通,都雄虺见闻虽广,却也不知。   妹喜反复思量,其实她若躲在深宫之中,除非夏都城破,否则桑谷隽也难奈她何。上次桑谷隽能够欺近她身旁,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放他进来的。但虎魄终究是她的一块心病,若给桑谷隽想出如何破解天蚕丝袍防御的法子,只怕下次狭路相逢,自己非死在虎魄之下不可!思来想去,当世有可能破解虎魄奥秘的,或许只有都雄虺了,当下放下面子,把桑谷隽的事情说了,向他请教破解之法。   都雄虺早知燕其羽是妹喜下的手,但他对燕其羽并不重视,因此也没放在心上,这时听妹喜说起经过,不由得心中暗赞有莘羖天纵奇才,竟然能创出这样一件凶器来。   妹喜说完,都雄虺道:“这桑谷隽有虎魄在手,娘娘要亲自对付他却难。再说现在蚕从还是墙头草,我们若逼得他们全面倒向商人那边,正式出兵,却也不好。不过那桑谷隽对娘娘如此怀恨,我估计这次无论蚕从是否出兵,他都要趁乱来报仇的。”   妹喜道:“到时九鼎去了昆仑,都雄虺大人又上了前线,只怕夏都防御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若来犯,只怕也不易解决。若夏都出了什么乱子,我的性命事小,扰了前方的军心事大。”   都雄虺微笑道:“娘娘不必担心,我虽然一时想不出对付虎魄的法子,但对付桑谷隽的法子却已经有了。”   妹喜大喜道:“是么?快说说看!”   都雄虺道:“我们自己抽不出人手来对付他,那就另外给桑谷隽这小子树立一个强敌,让他们去斗个你死我活去!”   “如何给他树立强敌?”   都雄虺道:“我当初要对付有莘不破,若是亲自出手,一来有以大压小之嫌,二来又有独苏儿等在旁制肘,一时难行。于是想了个办法,扶植江离来对付这小子,果然大有成效。对付桑谷隽,办法也是一样。”   妹喜眼光一闪,道:“你是说,我师妹?”   都雄虺大笑道:“娘娘高明!”   妹喜沉吟道:“只是我师妹对那有莘不破沉溺得很深,而那桑谷隽又和有莘不破交情非浅,这事只怕不易。”   都雄虺笑道:“这事再难,能难过让江离全心全意来帮我们对付不破?嘿!你师妹的修为已经颇为深湛,不过她有两大弱点:第一,她的心劫未过,在这段期间,就是做出什么犯呆发蠢的糊涂事来也不奇怪;第二,我看出她对师门感情深厚,做不到娘娘你这么洒脱。我们大可从这两方面入手。”说着便帮妹喜剖析筹谋,听得妹喜笑逐颜开道:“都雄虺大人,你果然不愧是我大夏国师!有你在,我王江山一定坚如磐石!”   在亳都,夏人的战书已到。   虽然成汤会答允也在夏人的意料之中,但连都雄虺也没料到,伊挚竟不打算亲上昆仑。   “我对夏人的动态并不放心。不破,这次由你领衔上昆仑夺鼎!夏人必然倚仗九鼎布阵,但我也有应对之法。白虎是你祖母之族祖,与你又有夙缘,到时再把公刘进贡的黑土带上,我将全身功力藏你元府之中,加上你祖父的祝祷,令你有可能在昆仑发动空前绝后的大召唤。以祖神玄鸟为正,以麒麟、白虎为副,以必方、貔貅等为从,何愁大事不成!你是天命所归,就算镇都四门一统又如何?就算在昆仑布下子虚幻境又如何!放心前去,此行必胜!”   有莘不破坐在门槛外,也不理会周围服侍的人,捧着头若有所思。昆仑的胜败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的朋友——那个据说已经站在他对立面的朋友。   “不!我不信。”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正烦恼间,门后传来一声婴啼,稳婆大声报喜:“生了,生了!大喜!是个男孩!”   “哦,是个男孩。”有莘不破晃了晃脑袋,过了好一会,似乎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刹那间把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像傻子一样大笑两声,不理侍从的阻拦,撞破门闯了进去。   尾声坟墓   又打仗了。   商人终于向昆吾进军了。本来,作为方伯之首,商国国君有代大夏征伐有罪诸侯的特权。但这次和上次征服葛国不同,昆吾是和商并列的方伯之一,而且商人也没有打出替共主征伐罪国的旗号。对大夏来说,这意味着成汤终于公开反叛了。   昆吾是夏商之间的缓冲,对大夏来说也是最后一个屏障。如果昆吾被商人打败,那整个甸服就直接暴露在东方人的斧钺下了。   在夏都,连下层的将官也感到了来自前线的压力。王师不断地抽往东南,但战报却并不乐观。一些不必要的守备和军力被相继裁撤,王都广场只剩下一个十人队看守巡逻。时逢乱世,也没多少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何况广场上还挂着上百具尸体——那些都是东方的叛逆者,大夏王下命曝尸以警国人:叛逆大夏王者,就是这个下场!   看守广场的卫兵很不爽,因为这份差使没什么油水,而且这日子过得也实在太闷了。每天敢经过这广场的人几乎不到十个——看到挂在那里的尸体,能绕路的都绕路了。   不过也有例外: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青年汉子每天总会推着一车的花草从北城门的方向走来,到傍晚再推车经过广场向北城门的方向走去——那大概是入城卖花的花农吧。卫兵们也没怎么去注意他,见他们规规矩矩地朝来暮返,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那两个人也会在广场边上上歇歇脚,一停下来,那青年汉子就会给那老头子捶腿,看那样子,大概是一对父子。不过他们也不敢靠近那些挂起来的尸体,而是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歇上一会就赶紧离开。   直到有一天傍晚,那个十夫长被一阵酒香吸引,原来那个老头正拿着一个葫芦在喝酒呢。   “妈的!这么远还闻得到,这酒真他妈的香。”他嘟哝了一会,对那老头叫道:“老头!过来!卖花的!没错,就是你。”   那老头不敢过来,那青年汉子小心翼翼地跑过来问道:“官爷叫唤我爹,有什么事吗?”   那十夫长道:“你老子喝的是什么酒?这么香?”   那青年汉子道:“这酒不是买的,是我今天卖花的时候,一位官爷赐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只是这酒贼香,葫芦盖一拔开,隔三条街都能闻到。那官爷说那是贡酒来着。”   那十夫长听得馋了,说道:“你去跟你老子说,老子想买他的酒尝尝,去问问要多少钱。”   那青年汉子忙道:“钱?这哪里敢!本来我们这样的小民喝这贡酒就喝得有点心惊胆战的,怕没这份福气承受。若官爷您不嫌脏,我就去把酒拿来,这钱是不敢收了。”说着便过去把酒拿来。   那十夫长喝了两口,果然好香!把手下的卫兵都吸引过来了。他也不好独占,便分给了其他人几口。众人一边喝,一边夸奖那对父子。   几句话说下来,双方便算有点交情了。第二日那对父子也不往角落里停了,就在卫兵那里歇脚,同时还带来了两壶酒和一些下酒菜来。这酒虽然没昨天那壶香,但有酒有菜,吃得更是高兴。从此以后,那对父子每天经过,都会给那群卫兵带点酒肉,还没十天便熟络起来。   这天那十夫长道:“总是吃你们的酒肉,可实在不好意思。”   那青年汉子道:“这点东西,打什么紧!托各位官爷的福,这些天我们这花卖得好,自然有些闲钱。”   那十夫长道:“说起来,你们这花确实也恁的好卖。每天见你们一车的花送过去,回来就只剩下一两丛了。莫非最近那些官爷大人们特别喜欢这玩意儿?”   那青年汉子道:“也是也不是。不是我夸口,最主要的,还是我父子两人种花有秘法,花好,光顾的人自然就多。”   “秘法?”那十夫长有了兴趣:“什么秘法?”   那老头瞪了他儿子一眼,那青年汉子知道自己失了口,赶紧低下了头。   那十夫长愠道:“老叔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是当兵的,又不是卖花的,也就是随口问问。难得还怕我们得了你们的秘法,转行去抢你们的饭碗不成!”   他身边的卫兵也跟着起哄。那青年汉子逼不过,才道:“大人来抢饭碗,这说哪里去了?大人哪里会看得上这贱活儿?实在是……我们这里面有难言之隐。”   那十夫长道:“什么难言之隐?”   那青年汉子为难道:“大人真要我们说,我们也不敢不说。不过得先求大人一件事情。”   那十夫长道:“什么事情?”   那青年汉子道:“这件事情,说来只怕有些不合情理,所以得请大人包含包含,若觉我们父子二人做得不对,大人责骂几句,我们父子二人再不敢做了。”   那十夫长听他说得神秘,更来了兴趣:“放心吧,我也算吃了你们半个多月的酒食,就有什么事情,我也帮你们担待着些。”   那青年汉子道:“其实我们这花生得好,主要秘诀就在花肥上。”   那十夫长道:“花肥?你们用什么花肥?”   那青年道:“人。”   那十夫长吓了一跳,拍大腿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敢杀人养花!”   那对父子吓得趴在地上,求情道:“不敢不敢,我们父子就是吃了豹子的胆也不敢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只是这阵子都城外死的人多了,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我们父子一时好心,就把那无主的尸体埋了,后来意外地发现:那些坟墓上开出来的花竟然格外的鲜艳。一开始我们只是采摘了进城来卖,后来见卖得好,便干脆在坟墓上种花。再到后来干脆去寻些无主的野尸埋了,再在坟墓上种花。”   那十夫长道:“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替人收拾尸骨免得暴露荒野,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好事。”   那青年汉子道:“大人不会抓我们吧?”   那十夫长笑道:“现在什么时世!就是我们把你们抓了,大理卿那儿也没空来理会你们这点事情!”   那青年汉子舒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啊,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了都长了。”   那十夫长道:“为什么?”   那青年汉子道:“尸体不够用啊。”   那十夫长道:“不够用?我可是听说外面饿殍遍地的,这么快都给你们用完了?”   那青年汉子道:“不是不是。这尸体虽然多,可合适的却没几具。”   那十夫长道:“这尸体还有合适不合适的?”   那青年汉子道:“这到底是什么理儿,我们父子俩也参不透,不过按照我们这些日子来的试验,确实只有一些尸体能让花开的鲜艳。”他扫了挂在广场上的上百具尸体道:“大人你这里,倒有好多尸体是适合的。”   那十夫长喝道:“大胆!这里挂的尸体个个都是叛贼!就是少一具上头也要怪罪!你倒敢来打这主意。”   那对父子吓得又跪了下来。一个卫兵见了道:“大人你也别这样生气。照我说,这里这么多尸体,就是送他们一两具,谅别人也看不出来。现在这光景,上面的人应付东边的战事都来不及呢,谁来管这些小事!”   那十夫长沉吟道:“他们可是要出城门的,就算我们真送给他们,他们能走出城门?”   那青年汉子见他意思有些松动,忙道:“这些天我们和城门的官爷们关系打得很好,出入都有孝敬。他们从来不来仔细检查的,如果把尸体藏在这花泥之中,想来可以顺利出城。”   那十夫长还在沉吟,那老头招儿子近前说了几句话,一个卫兵叫道:“你们嘀咕什么啊!”   那青年汉子忙道:“我爹爹说,若是没有合适的花肥,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所以,如果大人肯通融的话,以后这花卖出去的银钱,我们愿意和大人对半分。”   那十夫长冷笑道:“几株花能有多少利钱。”   那青年汉子说了一个数字,那十夫长大惊道:“这么好赚?呵!怪不得你父子俩这么大胆!”   旁边的卫兵听到,心想若这生意做成了也少不了分自己一份,便都怂恿他们的长官答应。在这广场守备本来没可能有什么油水,可谁知道有人竟然会想来买尸体去做花肥,这不是从天上掉下钱来了么?   那十夫长起初说什么也不答应,直到那青年汉子把分成变成七三,这才答应。   从此这对父子每天出城,都会从广场带走一具“合适的尸体”。一开始那十夫长只答应给三两具,但后来收钱收得顺了,就给了第四具、第五具……直到给了数十具,广场尸体的数目已经很明显和原来大不相同了,但时局混乱,也没人来注意这事,注意到了也没人来理。   直到有一天,广场的卫兵忽然发现那对花农父子没再来了,而且从那天开始夏都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不过,王都城外的某个荒僻的角落,却多了一个大土堆。土堆旁边种满了梅树,每逢冬天便遍树长满了梅花,花香阵阵,随着西北风向东南飘去。 第七卷 昆仑 第一关 客人桑谷隽   桑谷隽来到了亳都,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还要繁荣。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情来领略这一切。作为一个父亲,桑鏖望也想报仇。但作为一个王,他最终放弃了发兵的打算,因为他必须对蚕从的百姓负责。而对于父亲的决定,桑谷隽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算了,反正要报仇也不一定要发兵。”   不过,在报仇之前,桑谷隽还要做一件事情,于是他来到亳都。很容易的,他打听到了王宫的所在。成汤是一个创业的君主,王宫并不显得奢侈。不过这个时候的亳都已经处于神州文化的顶峰,商都的国民无论在衣着上还是在精神样貌上都展现出和远邦僻野截然不同的气象。风尘仆仆的桑谷隽,像一个乡巴佬一样站在王宫前,抬头用阳城口音跟阶梯上的卫兵说话:“我想见有莘不破。”   轮值的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是你们的王孙。”桑谷隽重复了一下。   “你要见我们王孙?”一个将领装束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桑谷隽,他阶级不算低,颇有眼光,看得出桑谷隽并不是普通人。“阁下不是商国人吧?要见我国王孙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将领很有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桑谷隽还是感到很不舒服。不过这些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叫桑谷隽,是他的……他以前的朋友。”   那将领道:“哦,是这样的吗。那好,我给您通报一下,请您稍等。”   那将领进去通报的时候,有一个卫兵领了他在一个小房间里稍待,并奉上一杯水。卫兵出去之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桑谷隽感到一阵惘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如果由蚕从国行文告知,商国大概会用很高的规格来接待他吧。但他却不想变成这个样子。这次东来,他希望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有莘不破帮一个忙。然而他现在却有点怀疑起这个决定来。   过了好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装束齐整的有莘不破跑了进来,见到他一把抱住,大声叫道:“桑谷隽!真的是你!”右拳捶他的右肩捶地砰砰响。有莘不破的样子没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的脚步声却明显比上次见面稳重得太多了。   “还好。”桑谷隽笑了笑,但却笑得不久。   有莘不破扯住了他往外走,说道:“来,我带你去见我爷爷。”   “不破。”   “嗯?怎么了?”   “没,没什么。”桑谷隽一时想不到比较适合的开口方式。他很担心燕其羽,不过离开孟涂之前,燕其羽的情况还算稳定,似乎还不到危急的关头。都雄虺曾经说过,燕其羽会怀孕三五年,在生产之前不会有危险。血祖是当代宗师,他的断语不是孟涂的良医所能动摇的。就连桑谷隽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先去拜见不破的祖父吧,毕竟这是应有之义。”   于是桑谷隽在有莘不破的引见下拜见了成汤和伊挚,两人对他都很看重。虽然正值夏商对决的关键时刻,但两个老人言语间并没有涉及国事的内容,有莘不破的爷爷只是问了桑谷隽家里的一些情况,伊挚则跟他谈论了一些召唤秘法。   晚间主人设宴,到场的都是东方的青年才俊。几个大嘴巴的人夸耀了一番桑谷隽的威名,几个自视甚高的人旁敲侧击地考较了一下桑谷隽的学问,又有几个人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圆场,整个宴会笑声起伏,热闹非凡。有莘不破一直笑得很明显,桑谷隽也一直保持笑容。这一晚直喝到夜阑人静才散。   偏殿上只剩下有莘不破、桑谷隽和几个服侍的宫女了,有莘不破举酒大笑道:“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几个月了,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桑谷隽回应地笑了笑。他知道,打从一见到自己,有莘不破就很努力,他也很努力。但当宴会一散,眼前再没有不相干的人,耳边再没有不相干的话,偏殿竟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很恼人,两个人都很努力想着要说什么话来打破这沉默,可越想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谷隽抬头望向天井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于公孺婴。“如果于公孺婴在这里……”他本来以为来亳都之后会有机会找到一些和于公孺婴有关的消息的,因为据传夏都那边并没有拿住这个鹰眼男人——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可是来到亳都之后,桑谷隽才发现商人对箭神传人的行踪和他一样没有头绪。刚才那么多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轶事,偏偏没有一句涉及到那个在年轻一辈中最传奇的男人!   “他们不提于公孺婴,大概是在不破跟前有什么顾忌吧。”想到顾忌这个词,桑谷隽胸中大为郁闷,因为他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什么时候,我和不破在彼此面前说话还要想一想的?”他向有莘不破望去,见他正不断地举杯喝酒。这个时候,酒成了一种道具,用来掩饰尴尬的道具。   “为什么会这样呢?”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的本心并不想要和和他生分。刚才两人一见面,有莘不破冲上来拥抱他的动作依然和以前一样,可就是太一样了,反而让人感到那是他在进来之前在脑海里演习过的。之后他带桑谷隽去见成汤和伊挚,再大设宴席,请来一大群年轻人,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把场面搞得很热闹,而他自己也一直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们俩已经生分了。   桑谷隽突然想起了在巫女峰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那么年轻,那么冲动。他们是敌对的,可又猩猩相惜。打架打得酣畅淋漓,对骂也是不遗余力。现在离那时还不到两年,可感觉当时的事情是那么遥远。   桑谷隽又想起了他们离开鱼凫,乘竹筏逆江西行的那段旅途。那段路途里他和有莘不破天天打架,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有芈压在旁边搅和,有于公孺婴在旁边观战。江离和雒灵似乎完全没兴趣理他们,可感觉上他们俩也和其他人完全融为一体,不管是打架的、帮手的、劝架的还是呆在旁边不理会的,个个都是一副图画里切不开的一部分。那段时光里,他们就像还没有成熟的葡萄一样,有点青涩,却没有半分忧虑。   可是,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芈压不在身边,于公孺婴失踪了,江离的动向变得扑簌迷离,而雒灵……想到了雒灵,桑谷隽记起了来亳都的正事,于是打破了沉默,迟疑道:“不破,雒灵……怎么没见到她。是不是不方便?”   “哦,她!哎呀,你看看我,都糊涂成什么了!我这就去叫她出来。”有莘不破丢了酒瓶,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就要去叫雒灵。   桑谷隽道:“这种事,你也不用自己去吧。”   有莘不破停住了步伐,随即转头笑道:“你看我,糊涂地!”叫来一个侍女:“请娘娘出来相见。”   那侍女领命进去之后,桑谷隽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了。雒灵的身子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没什么,顺利得很,刚坐完月子。每天我在外殿忙完,晚上就陪她到花园散步。她很疼孩子,不过没什么奶水,有些沉郁——不过大体上还是过得挺开心。我想她大概是后悔当初进了心宗,要是她是血门中人,那奶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在说笑,也陪着笑了两声。他怕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沉默,忙又添了一个话题:“她的闭口界过了没有?常常说话吗?”   有莘不破摇头道:“没有,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真不知道那该死的闭口界什么时候才过……”   突然,殿内传来侍女慌张的惊呼:“不好了!娘娘不见了!”   有莘不破微微一惊,随即勉强笑道:“下人大惊小怪,雒灵大概是到花园散步去了。我去看看。”   有莘不破离去以后,虽然有几个侍女在旁殷勤地服侍待命,但桑谷隽还是觉得偏殿中好像没人。   过了好久,有莘不破才跑了回来,这时他脸上连最后一丝从容都已经不见了。   桑谷隽问道:“怎么了?还没找到?”   “嗯。”有莘不破道:“她留了字,说要去办点事情,办完就回来。这……她怎么……”   “办点事情……”对于这个变动,桑谷隽很奇怪自己竟然不感到吃惊。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经设想过种种结果,可无论雒灵答应救助燕其羽、拒绝救助燕其羽,还是说对事情无能为力,桑谷隽都觉得不像是雒灵的风格。可是现在,雒灵却不见了。   “永远都出人意料,这才是她的风格吧。”桑谷隽心里叹息了一声。本来他应该很着急的,但很奇怪,他竟然没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安慰起急得顿脚的有莘不破道:“你也别太担心。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平安无事,对吧?”   “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不行,我这就去找师父。等找到了她,我们再喝酒。”   “不了。”桑谷隽道:“我……还有点事情。”   “这怎么行。你万里而来,我……”   “好了,我们一场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气这些。”桑谷隽道:“其实这次我来……也没什么事情。嗯,临别前说句或许和公事有关的吧。昆仑的玄战,我爹爹应该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不过我会去。如果祖神庇佑的话,希望我的大仇就在那里了结!”   桑谷隽终于还是走了。在目送他离去的那一瞬间,有莘不破突然感到胃部紧抽,痛苦得几乎想要呕吐。于公孺婴行踪未明,连师父都说他或许尚在人间,但有莘不破却清楚,无论于公孺婴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朋友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而今天,当桑谷隽转身离去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再次泛起这种感觉!   有莘不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完全无能为力。他可以一刀劈开一座大山,却无法让和好朋友的关系恢复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关 雒灵摘下一根头发(上)   “娘娘,孩子饱了。”   雒灵把儿子抱回来,小东西正朝她笑。哄了一会,孩子就睡着了。于是雒灵也在孩子身边躺下,闭目养神。   回到亳都之后,日子过得很平静。值得一说的事情几乎一件也没有。东西双方的战事本来很紧张,但因为夏人提出上昆仑玄战,地面上的战争反而停了下来。   今天她听说桑谷隽来了,然而也没有什么表示。陶函商队几个成年首领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这种微妙一直维持到水族事件爆发之前。在水族事件之后,当真相逐步披露,当每个人逐步成熟,那种超然于利益、恩仇、门派、理念的微妙情感便开始被命运撕得四分五裂。   “那个男人,大概不会想要见我吧。”雒灵并不知道燕其羽的事情,对于桑谷隽的来访,不破自然显得很兴奋,她却认为和自己关系不大,于是便装作不知道,不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睡梦中的雒灵,破天荒的作了一个梦。   梦是心灵的另一种展现,心宗的高手,修为到了雒灵这样的境界,是不会轻易做梦的。如果发梦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她的修为到达某种临界点,这可未必是好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第二种可能则是有外人作祟。   尽管是在梦中,雒灵仍能保持冷静。沉吟片刻之后,她就知道是有高手托梦给她。能穿越亳都王宫禁制引发她梦境的,如今只有一个人了。   “师姐,是你么?”   “妹妹,你可真厉害啊,这么快就猜到了。”声音很缥缈,雒灵知道这是受到王宫禁制影响的缘故。她知道妹喜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有要紧事说,便默运玄功,把妹喜的梦中幻象接引过来。   “妹妹,听说你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辛苦了。”天蚕丝袍下,妹喜依然那么年轻迷人。   “嗯。”听妹喜提起儿子,雒灵脸上泛起一阵微笑。   “妹妹,我想看看小侄儿,成么?”   雒灵道:“还是不要吧,他还太小,现在就让他入梦会伤害他的。”   妹喜笑道:“好妹妹,你可真疼他啊!”   雒灵微微一笑,手指虚划,勾勒出儿子的幻象来:“姐姐你瞧。”   妹喜赞道:“啊,真可爱。早知道,我也生一个。”   雒灵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替姐夫生下一个呢?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会觉得没有遗憾。”   妹喜讶然道:“妹妹你说什么?”   雒灵重复道:“我说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觉得没有遗憾。”   妹喜失笑道:“妹妹,你这句话可真让我不敢认你。要不是我发现自己没法完全掌控这个梦境,从而知道你已经得到这个梦境的主控权,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我那个雒灵师妹了。”   “哦?我变了好多么?”雒灵问了之后,又自己回答道:“嗯,大概是吧。”她回想起出谷之后的一切,幽幽道:“在谷中,我只知道修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行,整个人生来得没有缘故,也完全看不到归宿。直到我遇到他……”   “遇到妹夫?”   “嗯。我遇到他的时候感觉很奇怪。一开始只是好奇,觉得这个男人的心声和别人的心声不大一样。后来我看见江离和他闹矛盾,甚至想对他不利,那一瞬间我竟然心向着他——甚至想冒险帮他。这让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师姐,你当初遇到姐夫也是这样子吗?”   “不是。不过内心的经历也有雷同之处。”   雒灵道:“我看不透他,更看不透自己对他的心。因此有一段时间里我想:干脆就把他作为我炼心的工具吧。于是我便任由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再回头,却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变得那么重要,重要得让我颠倒了当初的目的,宁可陷身走火入魔的危机之中也要探究他对我的心意。师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心魔?”   妹喜叹道:“我不知道。如果这是心魔,那我也有。而且说不定比你还严重。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师父?”   雒灵摇头道:“没有。师父或许会有答案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开不了口。”   妹喜道:“那今天为什么又开得了口了?”   雒灵手抵右腮,眼神凝聚处显现出她孩子的幻象。   妹喜道:“因为这个孩子?”   “大概是吧。”雒灵道:“这小东西出生之前,我一直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能否生下来我也不关心。可他一出世,一听到那声啼哭,我的心就全都改变了。在他出生之前,为了试探他父亲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掉他。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父亲谁对我更重要一些了。”   妹喜道:“那师门的理念呢?宗门的归宿,你已经完全抛弃了么?”   “我不知道。”雒灵惘然道:“姐姐,我是不是已经陷入魔障之中了?可我自己却没什么不快的感觉。这段时间我感到很平静,只是挂心着这小东西的一举一动……”   妹喜凝神看着雒灵,过了好久才叹道:“妹妹,你现在的样子很幸福。不过也实在不像本门的高手了。”   雒灵道:“本门的高手,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唉,我也说不清楚。”   雒灵道:“也许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规定本门传人应该如何吧。最近我想,也许我们的先辈们都把事情搞错了。也许我们的心并没有那么玄妙,也不需要那么玄妙。只是把该体验的都体验到了,又能维持住一种……一种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状态,便足够了。”   妹喜道:“那灵魂的独立、弱水的横渡,也能靠你这种想法来完成吗?”   雒灵道:“现实若是完满,何必追求弱水彼岸的未知?能够感到这一刻的满足,何必以灵魂的独立来追求无碍的永生?更何况,以这种平和的心境,或许更能体验到与造化同一、无待于外物的妙境呢。”   妹喜沉默良久,说道:“妹妹,或许该由你来掌管本门才对。你比姐姐强多了。”   雒灵道:“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说不定早已误入歧途,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妹喜叹道:“不,我是说真的。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现在的形势。眼见玄门大战一触即发,我心宗能否度过这一劫都难说。”   雒灵道:“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不要理会便是。只要我们不上昆仑,玄门会战,与我心宗何关?”   妹喜道:“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雒灵道:“是姐夫逼姐姐帮忙吗?”   “不是。”妹喜道:“不是他逼我,而是我想帮他分忧。”   雒灵沉吟道:“姐夫和不破势不两立,姐姐,这件事我可没法帮你的忙。我只能答应你,只要你不亲自动手伤害不破,我绝不出手干涉这事。姐姐,你最好也别陷入得太深。”   妹喜道:“妹妹,我怎么会要你站在妹夫的对立面来帮我?妹夫和你姐夫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去解决。本门现今最大的危机,并不是他们的对立,而是另有强敌。”   雒灵道:“另有强敌?除了鼎革大变,还有什么能动摇本门的根基?”   妹喜一字字道:“桑——谷——隽!”   “他?”雒灵摇头道:“桑谷隽近来功力大进,可凭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想动摇本门千百年的道统?不大可能。”   妹喜叹道:“妹妹,桑谷隽固然根基浅薄,可他背后却是那个害师父伤了一辈子心的有莘羖!而有莘羖和师父之间的孽缘,则牵涉到本门千年相传的那个大诅咒!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雒灵听到诅咒两字默然不语,妹喜又道:“我已经和桑谷隽交过一次手了,情况很不理想。我伤了他一个朋友,可小水之鉴也被他设计毁掉了。现在如果再面对他,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雒灵道:“可惜当初师父传我们小水之鉴的时候,让我们在小水之鉴上分别烙上了心印,否则我倒可把另外一面小水之鉴转交给师姐。”   当初独苏儿让两个徒儿分别在小水之鉴上烙上心印,令两面小水之鉴各有归属,旁人无法使用,那是为了避免两个传人为了争夺宝物而同室操戈,但如今在雒灵愿意移交宝镜的情况下,这反而成了障碍。   妹喜叹道:“妹妹,姐姐这些年在夏都锦衣美食,功力进境不大。当时在邰城见你轻易施展离魂术,我就知道自己的功力已经远不如你。夏都一战我已经信心全失,现在你就算能把小水之鉴借给我,我也没把握能胜过桑谷隽。但无论如何,我也要上昆仑去。不是为了帮你姐夫打赢玄战,而是为了守住我师门众位师尊先辈的遗体。”   雒灵动容道:“师尊先辈的遗体?”   妹喜道:“本门高手在练成魂游物外之后,便会前往昆仑,灵魂脱窍而出,强渡弱水。遗骸则寄存在昆仑是非之界的方寸山中。不过,除非昆仑之门大开,否则能来往昆仑的只有洞天派的高手传人。所以师父才会拜托藐姑射带她前往昆仑。”   雒灵道:“这我知道。可师姐你刚才说守住师尊和历代前辈的遗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去守住?”   妹喜道:“桑谷隽对我恨之入骨,我若躲在大夏深宫之中他无可奈何。但现在他却有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就是上昆仑,进入是非之界。一旦他上了方寸山,那我就非出现不可。有莘羖那男人深知本门秘事,他既然能帮桑谷隽造出一个虎魄,自然也能把这些秘密告诉他!”   雒灵道:“姐姐的意思是桑谷隽会以师尊的遗体为要挟?”   妹喜道:“不管他会不会这么做,我都一定要上昆仑守护方寸山。哪怕桑谷隽会毁掉师尊遗体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冒险。师尊她们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孤傲高洁!她们弃世之后,我这个掌门再没出息,也绝不能让臭男人糟蹋她们的遗体!” 第七卷 昆仑 第三关 雒灵摘下一根头发(下)   雒灵听了妹喜的话,来回踱步,徘徊良久,才说道:“姐姐,方寸山我没去过,不过那里既然是本门根基所在,应该对我们很有利才对。”   妹喜道:“想来如此,不过我也没去过。而且有莘羖那男人是知道昆仑的,他留给桑谷隽的虎魄之中是否另外藏有对付本门的秘密也未可知。所以我实在没什么把握。”   雒灵道:“那师姐你的意思是……”   妹喜道:“妹妹,你这次能否帮帮姐姐的忙?虽然这次是为了维护师门重地,但姐姐也不愿意搬出掌门的架子来压你。只是这次事关重大,你的本事又远胜姐姐,不得已,姐姐只能求你了。”   雒灵忙道:“姐姐快别这样说。”   妹喜道:“若这次来寻仇的人是妹夫,那姐姐我也不好开口了。可桑谷隽毕竟和妹妹没什么关系,他桑家也表明不会直接介入夏商争端,你帮姐姐对付他,无关大局。”   雒灵道:“桑谷隽毕竟是不破的好朋友。我知道,不破心里很重视他的。这次他前来报仇,只怕非决生死不肯罢休。若我死在他手上那就万事休提,若桑谷隽死在我手上,只怕我和不破再难相处。”   妹喜一听也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也知妹妹为难,可是……”着急了好久,突然道:“妹妹,我有个主意,或者能让你出手对付桑谷隽而妹夫也不会怪你。”   “哦?”雒灵问道:“姐姐有何妙策?”   妹喜道:“我们姐妹俩宗派相近,师从一脉,灵体相似。若在自愿的情况下,彼此的身体对对方的灵魂都不会有什么抵触……”   雒灵道:“姐姐的意思是说……交换身体么?”   妹喜道:“不错。本门之要义在于乃以心术制人,妹妹你换上姐姐的身体,对实力的影响不大。那样子就算你杀了桑谷隽,妹夫也只会把罪名怪到我头上。”   雒灵踌躇道:“这样……真的妥当么?”   妹喜道:“这已经是姐姐这笨脑袋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妹妹你可有其他更好的、能够两全其美的主意?还是说你压根儿不想管这件事情?”   “姐姐,你快别这么说,我……”答应两字,雒灵始终不肯轻易启齿。“姐姐,你让我静一静,再想想。”   这个梦境早已在雒灵的主控之下,此时她虽不说话,但随着思绪的起伏,梦境一会呈现出千重大山,一会幻化出万丈巨浪,时而春花飘香,时而夏日迫人,时而秋风扫叶,时而冬雪漫天——片刻间转化了几十次景象,妹喜也知道这个师妹心中的念头已经转了几十转了。   终于,明空一朗,雒灵顿足抬头,说道:“姐姐,这件事情,妹妹实在不能轻易答应。虽然桑谷隽的目的是报仇,但他的举动明显是对不破有利的。如果我去阻止他,虽然说是为了师门,可仍然是间接与商人作对。姐姐,师父说过,我们能在这次鼎革中置身事外最好。如若不能,则公归公,私归私,各助其心上人便是。我可以为了师门不帮不破的忙,但我无论如何不能拖他的后腿。河·洛·中·文·社·区”   妹喜脸上一片平静,心中却不免有些失望,正要说话,却听雒灵话锋一转,说道:“所以,姐姐要让我出手对付桑谷隽,除非姐姐也作出相应的牺牲,让我对不破和他的家国都有所交代。”   妹喜一怔,道:“交换的条件?”   雒灵道:“本来,妹妹我不该跟姐姐讲条件,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不这样做,对我的丈夫和儿子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妹喜沉吟道:“你要什么条件?”   雒灵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妹喜道:“妹妹?”   雒灵道:“姐姐,伊挚大人和太一宗宗主祝宗人补天的事情,你知道吧?”   妹喜道:“知道一些。”   雒灵道:“那他们的约定姐姐可知道?”   妹喜奇道:“约定?什么约定?”   雒灵道:“那个约定,我们回来之后伊挚大人和不破讲过,他们不视我为外人,也不避我。原来这次补天既是两位前辈的一个心愿,也是他们的一次赌赛。”   妹喜心中一震,知道这两大宗师这次赌赛几乎都赔上了性命,那个赌约多半非同小可!表面上则仍保持平静,问道:“请妹妹为姐姐叙说。”   雒灵道:“当初赌赛的因由,据说与江离有关,这非我们关心的重点,不去理它。后来伊挚大人和祝宗人大人各下赌注,以能先一步补天成功者为胜。”   妹喜道:“赌注是什么?”   雒灵道:“伊挚大人要祝宗人大人下的赌注是:一旦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他需助伊挚大人夺取天下。祝宗人大人要伊挚大人下的赌注是:若商人得天下,则需继续奉太一宗为正道,贬斥群邪。”   妹喜动容道:“伊挚只是商国之尹,他有资格下这赌注么?”   雒灵道:“且不说伊挚大人在商国的影响,其实不破的祖父本身亦甚崇敬太一宗,只是伊挚大人心中另有一全新的理念,影响所及,不破的祖父才对四宗均抱保留的态度。不过若伊挚大人也同意而太一宗愿意接受改朝的事实,那么要奉太一宗为正道也并非难事。”   妹喜沉吟道:“后来结果如何了?我们虽知道两人一死一伤,却不知道胜负如何。”   雒灵叹道:“没有胜负。或者说,两个人都输了。”   妹喜道:“这从何说起?”   雒灵道:“补天一事之难,出乎他们两位意料之外。一开始他们分头行事,后来事情做到关键处才发现不妥,两人联手也未能力挽狂澜。补天之事,终告失败。至于后果,伊挚大人当时却不肯详言,说是三千年后的事情,此时多说无益。只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刻在玄武之甲上,留待后人。”   妹喜道:“那么赌注怎么办?”   雒灵道:“两人既然都失败了,那两个赌注便都难以兑现了。”她仰头出神良久,说道:“姐姐,其实两个赌注是很有问题的。若祝宗人大人胜了,他要商人奉他太一宗为正宗,那他岂能在鼎革这一事情上无所贡献?若伊挚大人胜了,他要太一宗背叛家族帮助商人,则鼎定天下后商人岂能不给太一宗一个名分?所以我想,这两个约定或者表明祝宗人大人已知大夏之势已不可为,开始为宗门预谋出路。同时伊挚大人或者也考虑到他心中理念其实未必能完全超越太一宗的范畴,所以才有重新接受或部分接受太一宗的打算。这个赌注看似针锋相对,其实他们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妹喜点头道:“可惜他们却都失败了。”   “是啊。”雒灵道:“知道这件事情后,我偶尔念及,心想或许上天并不希望天下正统继续沿着太一宗的路子走,也许……也许鼎革之后,道统格局也是一个全新的景象。”   妹喜听到这话愣住了,看雒灵时,只见这个小师妹并没有看着自己,她正在想什么呢?那复杂的眼神竟然妹喜想到了独苏儿!那个为情所累,为情所苦却仍不忘师门、不忘道统的独苏儿!那个看似脆弱,肩膀却比任何男人更能担当的独苏儿!   “难道师妹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这个念头在妹喜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拒绝再想起它。   “师妹,”妹喜道:“天下是否鼎革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吧。”   雒灵点头道:“是,姐姐。其实我提起这件事并非无因,因为我想模仿他们,和师姐你定一个约。”   妹喜道:“什么约?”   雒灵道:“上次大禹定天下、启王家天下之际,无数宗师高手陷身其间,修为绝高却被大变洪流吞没者不计其数。妹妹我修为难望那些前辈高人之项背,岂敢斗胆以为自己能身处鼎革漩涡之中必能自保?所以我这次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全身远害的。但师门之事,妹妹我不敢不管。不管则以,既然打算插手,那便是把性命也拿来赌上一把了。桑谷隽不来则以,若敢来犯,哪怕是杀了他我也绝不退让。所以,我自己的赌注就是,在桑谷隽对姐姐还有威胁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帮姐姐守住是非之界,一直守护到桑谷隽死……或者我死。”   妹喜心中暗喜,点头道:“那妹妹要姐姐下什么赌注?”   雒灵道:“妹妹斗胆,要心宗宗主之位。”   妹喜惊道:“你说什么?”   雒灵道:“此次事件,姐姐助姐夫是情理中事,但妹妹所为显然却妨碍了不破。所以妹妹才斗胆如此。不过妹妹也不是为了自己来夺姐姐的宗主之位,只是想请姐姐许诺:若天下仍然为大夏之天下,则姐姐仍作宗主;若天下归商,则妹妹为心宗正传。”   妹喜犹豫了好久,说道:“若在这次事件中,我们姐妹出了意外当如何?”   雒灵道:“宗主之位,夏胜则归姐姐之传人,商胜则归妹妹之传人。”   妹喜微微一笑道:“姐姐我还没找到传人,妹妹你已经有了不成?”   雒灵道:“姐姐,你听过洞天派‘传宗之发’的传统么?”   妹喜道:“我听一个人说过。”   雒灵道:“将记忆与知识存储在一根头发中,这分明是我心宗的拿手本事,只是旁及血门之学而已。”   妹喜道:“藐姑射修为绝高,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旁通诸门也不奇怪。”   雒灵道:“既然他们能用,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梦醒之后我会留下一发,以待不测。”   妹喜却没心思去收徒弟、传道统,心中道:“事若成,宗主仍然是我;大夏若败,我与大王同生死,这宗主之位对我何用?”当下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雒灵道:“且学前辈,击掌为盟!”   梦中三声掌声过后,一声啼哭惊醒了雒灵,她抱起儿子,哄得他安宁。她亲着孩子的脸,闭目良久,才摘下自己的一根头发来,捻成毫毛大小,植入儿子的头皮之中。 第七卷 昆仑 第四关 马蹄,努力!   八大方伯之一的昆吾已经丢失了接近一半的领地。   东线的领土并入商国,南线的领土则归季连之主所有。不过此时此刻,完全沦为战场的昆吾国却正处于难得的和平之中。这短暂的和平不是由于夏商双方达成了妥协,而是因为夏商双方都在准备着更大的战争——昆仑玄战!   夏商高手将上昆仑决战的消息传遍天下,但真正知道昆仑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却不多。而夏商双方将由什么人出战则更显得扑簌迷离。不过季连的高级将领已经接到通知,他们的国主芈方将不会上昆仑,而是作为东方联军在东南战线上的压场人物,镇守东南!季连的巫师术士,将由季连的高手季连火巫率领前往昆仑参战。   不过这一切,似乎和马蹄没有什么关系。   逃出夏都以后,马蹄带着哥哥回到了季连城。他虽然不是在这里出生,但在这里生活得最久,这个地方也算是他的故乡。他曾受雇于一个季连的商人,到了蚕从国之后杀其主而夺其财。之后害怕事情被人发现,一直不敢回去。但以他现在的本事,要摆平这点小事早已不再话下。回到季连以后,刚好碰上季连城因战争关系而募新军,他马上去报了名。以他现在的本事和“从小生长在季连”的经历,轻而易举地成为季连新军的一名小卒。一年多来的游历让他成长了许多,他没以前那么浮躁了,本事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从容。虽然他认识商国储君,认识季连少主,但在军中一点也没透露,也没摆出半点高手的架子来,克尽一个小卒的本份。   过了不久,随着战事的扩大,季连越来越深入地卷进夏商大战之中。季连与昆吾本来都是祝融氏之后,但数百年的繁衍,关系早已淡漠。成汤的意思很明显:一旦东方得势,季连将取代昆吾成为祝融氏之嫡系、南方的新方伯。   有莘不破到达夏都之前,东南战线本已处于冷战热战交替的紧张状态。有莘不破一出夏都,东方马上发动攻势。这几个月来大战凡七,小战数十,马蹄积功累进,先升为十夫长,在夏商停战前又升为百夫长。这样一个小小的将领和有莘不破、于公孺婴等人的地位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甚至也难以匹配马蹄现在的真正实力,但马蹄并不着急。他知道有一天他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并让这些人大吃一惊:眼前这个马蹄,真的就是以前认识的那个马蹄吗?   想到这里,马蹄就笑了。   “真不知道要停战到什么时候啊。”马蹄的战友,一个叫阿勉的百夫长感叹说。   马蹄道:“你很希望打仗吗?我记得你很讨厌打仗的。”阿勉讨厌战争,但每次冲锋都跑在最前面,这是马蹄喜欢这个同袍的原因之一。   阿勉道:“我不是希望打仗,而是希望快点打完。你也知道,我们这次停下来不是因为双方要和解,而是因为要先进行那什么昆仑玄战。嗯,马蹄,昆仑玄战是什么,你知道吗?”   马蹄遥望夏都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其实他是能猜到一些端倪的。吃了靖歆之后,马蹄不但得到了那个方士的部分力量,也得到了他的部分智性记忆。不过靖歆对于昆仑的概念也很模糊,只知道那里可能有不死果,而且住着天神——但这些在靖歆那里都只是传说而已。反倒是从乌悬那里马蹄知道了一些更可靠的信息,不过涉及到的内容相对来说则狭窄得多。   “那个昆仑,好像其实不在这个世界上。”马蹄说。   阿勉奇道:“不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马蹄道:“我听一个读过书的人说,昆仑在大地中央,可是你说,大地的中央哪里有个叫昆仑的地方?”   阿勉道:“那说的也是。不过你说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实在难以理解。”   马蹄道:“大概是需要由一些很厉害的人来打开一条从这里前往昆仑的通路,然后才能让这个世界的人过去吧。不过似乎不是所有人都能过去的。”   阿勉道:“是啊,据说能去的只有火巫大人那样的高手。据说这次商国也派了很多人去了。”   马蹄道:“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明白干嘛要到昆仑去。打仗就打仗吗,跑那么远干嘛!”   马蹄心想自己多半没机会上昆仑参加这次令人向往的玄战,说这句话只是发发牢骚,心中以为这是个讨论不下去的话题,谁知道阿勉竟然道:“我想去昆仑进行玄战,应该有一定的道理吧。”   马蹄奇道:“有什么道理?”   阿勉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也在外面游历过一阵子,亲眼看见有个高人硬生生把一座山给推倒了。”   马蹄点了点头。跟陶函商队有了接触之后,类似的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阿勉道:“我想啊,那样的高人,这世上一定不止一个。要是几个、或是几十个这样的人打起来,那可就不得了啦!马蹄,你大概也听过四大宗师、三大武者吧?”   马蹄道:“当然听过。”   阿勉道:“听说这些都是震震脚就天崩地裂的人。还听说这些人有的帮助商国,有的帮助夏人——天啊,那一定会打起来的。我们俩打架,无论输赢,最多赔上一条性命。这些人要是打架,一个不小心,那不是把全世界都赔进去了?所以我想,那个建议上昆仑去打的人一定很有仁慈之心,他大概是不想这场玄战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大的伤害吧。”   马蹄听得呆了,直直地看着阿勉,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阿勉道:“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马蹄道:“你怎么懂得这样一番道理?”   “我也不知道。”阿勉道:“只是看死人看得多了,有时候不用打仗的时候,便看看天,看看日月,看看星星,想些事情。”   马蹄叹道:“我去过孟涂,去过夏都,说真的,达官贵人、高手宗匠见过不少,但能说出这番道理的人,却也没几个了。可惜你没出生在好家庭,也没个厉害的人物作师父,要不然也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阿勉笑道:“是吗?我倒不这么看,也许很多人有这种想法的,只是他们没说出来而已。马蹄,你说玄战之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是……”望着夜空,马蹄道:“我只是忽然很想到那个所谓的昆仑去看看。我自从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就总是觉得那里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   “是吗?”阿勉道:“不过那个地方应该不是我们想去就能去的吧。再说,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去到那里也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我却一定要去的。”马蹄道:“我总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治好我的病。”   “病?”阿勉关切地问:“你生了什么病?”   “饿病。”马蹄道:“我的肚子,每天都因为吃不饱而受尽折磨。”   阿勉笑道:“原来是这个啊。你都是百夫长了,伙食应该够才对啊。我们两队的军粮是一起的,我记得亚旅大人没克扣我们的军粮啊。”   马蹄叹道:“那点东西,你们吃是够了,却根本没法解决我的问题。”   阿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大吃!那你就努力点吧。等做到了千夫长,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马蹄摇头道:“不够不够。”   阿勉讶然道:“还是不够?不会吧!你可知道千夫长的俸禄有多少?”   马蹄道:“我都说了,我的肚子饿是一种病来的,不是吃多少粮食就能填饱的。”   阿勉道:“那你看过大夫没有?”   马蹄道:“大夫?没用的。我记得有一个人对我说,只有吃下天下间最难吃的东西,才能彻底根除这饿病。”   阿勉道:“天下最难吃的东西?那是什么啊?”   马蹄叹道:“不知道。她没说,大概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不过我想,那东西也许在昆仑。”   阿勉道:“但我们没法上昆仑啊。就算你有机会上去,在那里进行玄战的情况下,只怕也很难找到那最难吃的东西吧。”   马蹄道:“也许吧。不过我有预感,我总有一天能找到的。”   阿勉道:“希望如此。不过在那之前你怎么办?”   马蹄道:“先找东西顶着啊,比如说……”   阿勉道:“比如说什么?”   马蹄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跟你说,你可别吓着。”   阿勉笑道:“放心,我没那么胆小啦。”   “嗯。”马蹄道:“一般来说,越有灵性和力量的东西,越能治我的饿病。我曾吃过小一片好东西,足足有三天不觉得饿。”   阿勉喃喃道:“有灵性的东西啊……比如狗?”   马蹄道:“狗?狗那里比得上人!”   “人?”阿勉大吃一惊。随即以为马蹄在说笑。   马蹄道:“是啊,人。在这几个月的战场中,我吃了不少人。一开始是饥不择食,偷偷地在战后挖尸体吃。后来发现那些腐烂的尸体根本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于是就找那些强壮的人,在他们临死之前把他们身体中最精华的部位吃了。慢慢的我知道了,我的胃渴望的不是他们的血肉,而是他们的生命。再后来我发现,一个人越勇敢的人,越聪明,胸襟越广阔,他们的生命越有味道。也就越能止我的饿!虽然是我在吃着他们,但到后来却是被吃的人在改变我!我慢慢地讨厌那些卑怯、愚蠢、目光短浅的家伙,这样的人现在就算我肚子饿得像火烧,我也绝不吃他!不但如此,我还把以前吃过的那些人卑怯、愚蠢的部分吐了出来,拉了出来,排了出来!总之,我感到我其实不是为了吃东西,而是为了……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说,我想追求是一个完美的生命。”   阿勉道:“完美的生命?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马蹄道:“只是隐隐约约想去追求罢了。阿勉,你现在知道我吃人,还怕不怕我?”   阿勉以为马蹄刚才说的只是寓言,因此摇头道:“不怕。”   马蹄道:“将来如果你战死了,在临死之前,能不能让我吃?”   阿勉笑道:“我在季连城可是出了名的胆小和笨拙啊。你现在不是很讨厌卑怯、愚蠢的人吗?”   “不是的,那是别人不理解你而已。”马蹄道:“现在看见过你冲锋的人都应该知道,在和平时期处处忍让的阿勉有多么的勇敢!而且我觉得你虽然地位很低,却有一颗仁者的心。我不希望你的胸襟随着你的死亡而死亡。所以……请你让我吃吧。” 第七卷 昆仑 第五关 史外事   要出发了,但雒灵还没有找到。   “你的心很乱。”师韶按住弦,“在担心雒灵吗?”   “嗯。”在夏都,还会叫他不破、称他妻子为雒灵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个乐师了。不破很珍惜这两个称呼,特地恳师韶莫要改口。“难道你和灵儿一样,也能听见别人的心声?”   师韶道:“乐,本质是一种交流,而且是双向的。你的心乱,我的弦也会感应到的。”   有莘不破道:“祖父和师父让我别太担心,但我怎能不担心!在这节骨眼上,丢下家,丢下孩子,一声不吭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师韶道:“王上和尹相让你不要担心是有道理的。雒灵现在的修为直迫乃师,甸服一战之中,甚至连都雄虺大人也被她骗过。由此可知天下间能够伤害到她的人已经不多了。”   有莘不破道:“不多,那就是还有几个。”   师韶道:“就算有一二人有这个本事又有这个动机,此刻怕也为着昆仑之事而无暇旁顾了吧。”   有莘不破道:“其实我最怕的,就是会在昆仑见到她!”   这次连师韶也沉默了,因为他也考虑过这个可能。   有莘不破道:“心宗的事情,连师父也不是很清楚。其实……我偶尔总感到这个门派不像太一宗那么光明。”   师韶道:“心宗原也不是邪道,不过数百年来被边缘化,因此门人的行事有时候不免偏激。其实不但是心宗,洞天派和血门也有类似的问题。”   有莘不破皱眉道:“洞天派也就罢了,血门那种邪门外道,除了实力上确实凶横之外,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和其他三宗相提并论的。”   师韶微微一笑,道:“你这么说就太过了。不错,雠皇大人为了夺取道术正统的地位确实做得很过,都雄虺大人又以恶替恶,流毒更甚!不过三百年前,四大宗派中成就最大的却是血宗。甚至可以说,那个年代的血宗是四大宗派存亡断续的关键。当其盛时,太一、洞天、心宗都赖血宗宗主而得以延续。”   有莘不破奇道:“有这等事?”   师韶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这些事情尹相应该知道的。”   有莘不破道:“大概是因为我以前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师父才没对我说。唉,要是没有遇到江离和雒灵,我对四大宗派的事情根本就提不起劲来。我以前只喜欢听血剑宗、季丹大侠他们的故事。那时候还以为四大宗派的宗师大多都是躲在神山古庙里静静修行的人呢。嗯,你刚才说的那个血宗宗主姓什名谁?这么厉害!”   师韶道:“他没有姓。”   有莘不破奇道:“没有姓?”   师韶道:“那位血宗宗师,生于大夏仲康年间。是斟寻国的一个奴隶之子。或是不知姓,或是没有姓,一开始,大家都叫他阿靡。”仲康是大夏第三个王,不过在大夏第二个王太康年间,大夏政局混乱,东方有穷氏首领后羿趁机夺取政权,夏人被迫迁徙,可以说夏王仲康已无共主之实。   有莘不破道:“是真英雄不问出身。”他说这句话,却是想起了同样出身贫贱的伊挚。   师韶道:“夏王仲康之时,太一宗作乱,荼毒天下……”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太一宗作乱?你是不是说错了?”   师韶道:“宗门本身无善恶,为善为恶,都在于所传之人。”   有莘不破听了这句话沉默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师韶道:“那时太一宗的宗主废天时、乱甲乙,四大宗派均受其害。后来祸乱虽然平息,但四大宗派都已经受到极大的损伤,偏偏那时候又遭逢后羿、寒浞之乱,那几十年间,各派非但没有机会休养生息,反而要随时卷入问鼎天下的乱流之中。那位大宗师就生长在这个时候,当第三代夏王仲康驾崩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   太康、仲康年间,射正后羿凭借武力夺取了政权,夏人退居一隅,依附同宗的斟寻氏,仅能保有九鼎,有家而无国,有道统而无天下。再后来,后羿被他的大臣寒浞所轼杀,寒浞杀了后羿之后,还将他煮成一鼎肉汤,命后羿的儿子吃下去,后羿的儿子不忍,也死在寒浞刀下。这些夏朝往事,有莘不破倒也知道。   师韶道:“寒浞杀了后羿之后,仍然袭有穷的国号,娶了后羿的妻子,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叫浇,一个叫豷。浇长大之后,统领大军灭了斟寻国,杀死了第四代大夏王相。阿靡早年曾追随后羿,后来见寒浞执政,不恤百姓,残暴不堪,于是揭竿而起,引领夏、斟寻遗民反抗寒浞的统治,经过多年斗争,终于推翻了寒浞,立第四代夏王的遗腹子少康为第五代大夏王,大夏由此中兴。”   有莘不破怔怔听着,听到这里,突然一拍大腿道:“你说的这些事情,不是斟寻一宗做的么?”   师韶微笑道:“斟寻一宗就是阿靡。斟寻是他的母国,不是他的姓;一宗是各派弟子的敬称,也不是他的本名。”   有莘不破道:“原来如此。我也曾听过他的事迹,可从来不知道他原来是血宗的宗师。”   师韶道:“到了夏王少康平定天下的时候,四宗传人已经损折殆尽。斟寻一宗重建九鼎宫,整理太一宗遗法;踏遍天下寻到洞天派传宗之发;晚年钻研离魂之道,甚至有传说他曾渡过弱水找回心宗遗法——虽然最后这个传说并不可靠,但他的努力惠及四门,则是大家都承认的。据说昆仑四界如今的形态,也是在他手里鼎定的。”   有莘不破听得出神,过了好久才道:“后来呢?这位斟寻一宗怎么样了?他们血门在不被杀的情况下是能长生不死的,难道他也被他徒弟杀了不成?”   师韶道:“究竟他是得道弃世,还是被他徒弟所弑,外界众说纷纭,他的门人则三缄其口。斟寻一宗学问广博,家师曾道他或许是轩辕皇帝以后最接近混一四宗的人。不过传承了他血门衣钵的人,你却是见过的。”   “我见过?”有莘不破心念一转,惊道:“不会是天山那个老妖怪吧?”   师韶道:“不错。斟寻一宗活动的时间极长,至迟在第十代大夏王不降的时候还有人见过他。算来雠皇大人辈分甚高,不过四宗并非同门,因此雠皇大人出山之后只是与你的师祖申眉寿大人、雒灵的师祖妙无方前辈等平辈论交。唉,雠皇大人和斟寻一宗性格大异。斟寻一宗那样的地位,却没有掌控道统正宗之心,天下大定之后便归隐山林。而雠皇大人则欲心极炽,为了颠覆太一宗在夏都的百年根基,竟然不惮于惑乱夏主,搞得政局大乱。此后一直躲在荒僻之地的心宗也不甘寂寞了,本来,夏桀英勇神武,有祖上之风。可自从十年前妹喜娘娘入宫,一切就都变了。”   说到这里师韶停了下来,有莘不破知道他为什么停下,只是道:“你放心,灵儿待我不同的。”   师韶道:“我遇到你在雒灵之后,因此也说不上你在遇到雒灵之后是否有很大的改变。但……但我总觉得你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   有莘不破道:“遇到她之后,我确实改变了许多——但却不是因为她一个人。江离、于公孺婴、桑谷隽……这些朋友对我的影响都很大。雒灵只是其中之一。其实,雒灵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话,她永远都是站在我背后,在某些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而且也常常不知她在想什么。感觉上,灵儿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个女孩子,一个很平凡、很简单的女孩子,简单得你一看到她的眼睛就能知道她的心。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她的心又变得那么扑簌迷离。在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到自己完全无法了解她。特别是和那些宗门理念有关系的事情,我根本就没法介入。朋友中在这种时候能和她交流的,或许只有江离。在某些时候,当他们两个用眼神交流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   师韶叹了一口气,沉默着。他与有莘不破的友情虽然可贵,但和江离、于公孺婴等人相比,毕竟隔了一层。对此他无法介入,也无意介入。   有莘不破道:“灵儿的安全,其实我可以不担心。正如你所说,如果她是那个心宗的传人雒灵,那大概没什么人能害得了她吧——就算是面对血祖,她也未必就束手无策。可是我还是怕,怕此刻离家的不是心宗的传人雒灵,而是那个平凡而简单的灵儿。江离祸福难测,于公孺婴弃我而去,桑谷隽又……又和我生分了,灵儿啊,你可千万别出事,要不然,我该怎么办?”   师韶道:“不破,莫要想太多了。昆仑之战魔障重重,你若心里有个结,只怕会被夏人有机可乘。”   “夏人……”有莘不破道:“昆仑上的夏人,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就算是面对都雄虺我也不怕。除非……除非是他。如果他不是被人控制又站在我的对立面,那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 第七卷 昆仑 第六关 梦中梦(上)   出发之前,江离作了一个梦,梦见了若木。江离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却不愿意醒。九鼎宫这个地方,孤寂得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好容易见到亲人,哪怕只是一个幻象,江离也不愿意失去它。   “师兄……”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跑了过去,想抱住若木,却一把抱住了若木的腿。然后他才发现若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高大。江离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脸,才明白过来:不是若木变得高大了,而是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孩了。   “师兄,我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若木笑了笑,却不说话,把小江离抱起来,亲一亲,便放下他向外走去。   “师兄!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师父也走了,我……”   他不断地追赶着,但若木的身影却越来越远,终于一阵恍惚,江离醒了过来。   梦醒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九鼎宫。   脚下是一座孤峰,峰下是滔滔洪水。身边坐着一个老人。   江离问道:“老人家,这里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羽山。”   羽山?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还有脚下这洪水是怎么回事?羽山现在应该没有发洪水才对啊。还是说下面的人对天灾知情不报?   “老人家,这个地方的洪水泛滥了多久了?”   “多久?忘了。也许几十年了吧。唉,一直都没治好。”   “几十年?”江离心中一惊,隐隐感到自己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果然,那老人说道:“如今尧帝在位,主圣臣贤,为什么上天还要生民遭这样的罪啊!”   江离心道:“尧帝……难道我回到了尧舜时代?”   沿着洪水,他走入一座土城之中,祭台上坐着五个老者。中间那老者头戴黄冕,身着淄衣,远望如云之覆渥,往就如日之照临,对其他四个老者说道:“如今洪水滔天,浩浩荡荡,怀山襄陵。百姓不胜其扰。四岳,吾欲求能治水之贤人,汝等举之。”   “四岳?”江离心道:“那说话这位就是尧帝了。”   只听四岳中的一位说道:“颛顼五代孙中,有名曰鲧者甚贤,可以任职。”   江离听到“鲧”心中一跳,心道:“那是我的祖先啊!我大概还是在做梦,只是这梦只怕有些来历。”   尧帝道:“鲧为人违背教命,毁败善族,不可。”   “如今还未能找到一位能比鲧更合适的人选,不如就让鲧试试吧。”   尧帝沉默良久,颔首道:“好吧,且听你们的,让他试试。”   江离心道:“我的这位祖宗,是什么样子呢?”心念未已,突然间霹雳大作,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一个女人跳了出来,怀中抱着一团东西,那裂缝随即弥合。   江离心道:“这女人就是鲧么?她怀中所抱,就是从九天之外偷来的息壤?”   鲧以息壤筑堤建坝,东边水来筑东边,西边水来堵西边。用息壤筑的堤坝,每天夜里都会自己长高。但息壤长高一尺,那水就升高一丈。她劳碌了整整九年,堤坝越筑越高,但水患却越来越严重。   终于,在她任上的最后一个年头,尧帝把帝位禅让给了舜。舜帝行狩四方,见鲧治水无方,命人将鲧押上羽山,以九天之雷殛杀了她。   当鲧就死的那一刹那,江离心头狂跳,一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害怕?”却是若木的声音。   江离没有回头,只是回答道:“鲧……她就这么死了?”   “嗯。”   “那她的儿子——我们的始祖禹呢?”   鲧死了之后,尸体却没有僵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腹部裂了开来,一个婴儿爬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江离看不清这个婴儿的脸。他问师兄:“他从母亲尸体中爬出来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若木叹道:“我也不知道……”   禹长大之后,做了司空。舜帝听从了四岳的举荐,命他治水。禹伤先人功不成而受诛,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改湮法为导法,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导九河入海,大功告成。舜帝年老,将帝位禅让给禹,大禹登天子位,为九州共主,国号夏,姓姒氏。   江离叹道:“我们王朝,就是从这里开始。”   若木道:“但我们这个神州却并非从这里开始。自轩辕黄帝以来以至于尧舜,国号虽异,却有明德一以贯之。所以这个神州,已有千年。”   江离回头目视若木,若木却正目视远方。江离心道:“这气息是师兄没错,甚至这话也是师兄的口吻。但眼前这人却绝不是师兄。到底是谁把师兄请出来引我作梦?”   大禹即位十年,东巡至会稽而崩。他指定的继承人益辅佐大禹时日尚短,大禹之子启遂杀益,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江离道:“这就是家天下的肇始。”   若木道:“不错。”   夏启不遵禅让体制而成共主,东部强族有扈氏不服。启挟新兴国家的强大军事力量东征,在甘(古地名)大胜东部强族有扈氏,征服了东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以尸山血河奠定了大夏作为天下共主的基础。   江离目不忍睹,说道:“这就是开国之战!”   若木道:“不错。”   江离道:“那太一宗呢?太一宗在哪里?”   若木道:“在那里。”   江离顺着若木的手指望去,见到了俘虏行列中一个娇弱的身影,那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   若木道:“她叫奈月,是这个年代太一宗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江离道:“那其他人呢?”   若木道:“死了,全死了。我们刚才见到的是地面的战争,在昆仑,太一宗受到围攻,只剩下奈月一个人逃了出来。”   奈月见到了启,眼前这个男人杀死了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师父,杀死了她的情人!   “在昆仑,太一宗个个慷慨就死,你为什么逃?”启问。   “为了把太一宗的道统传下去。”奈月想报仇,却已经没有力量了。“我的生死已不足道,但太一宗的道统不能就此而绝。”   “你不想报仇吗?”启抽出他的刀来:“就是这把刀,把他的头颅砍下来的。”   奈月颤抖着,她已经没法站稳身子,匍匐在地面上,说道:“启王啊!你把我带到你面前,就是想要展现你的威武么?”   启道:“不是。我是想看看你复仇的愿望有多深。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化解这段仇恨。”   “那不可能。也没必要。”奈月道:“这是国战!为了部族,也为了禅让的理念不被摧毁而进行的国战!我们输了,可我们不后悔,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启道:“如果你没有什么可怨恨的,那我希望你——不,是希望太一宗能传续下来,辅助我朝。”   奈月道:“那也不可能。”   启道:“不可能?为什么?是因为你的怨恨?”   奈月道:“不!”   启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可能?”   奈月道:“太一宗有自己的道统在,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太一宗的道统中加入一条‘辅助夏王’或‘辅助大夏’,因为那样的话,太一宗就不再是太一宗了。政统是政统,道统是道统。太一宗的人可以对你下拜,因为我们毕竟生活在您的治下。但太一宗的道不对任何人屈膝,因为太一宗崇尚的是无限的自由——我们连时间的束缚都想摆脱,哪里还能因为一个政权而绑住自己的手脚?”   启道:“如果你不答应,你就得死。你死了,太一宗也就绝传了。”   奈月道:“不是我不想答应,而是我无法答应。太一宗最后一颗种子虽然在我身上,但我的意志并不能代表太一正道的意志。”   启道:“如果我有办法解决你所说的两难问题呢?”   奈月道:“如何解决?”   启道:“我要你替我生下一个孩子,然后你再把太一宗的道术传给他。这样他不但能得到太一的道术,而且还能得到我的血脉,得到神龙的庇佑,得到召唤龙族的资格。等他长大以后,我会命令他把太一宗宗主的位子传给他的子侄,这样百年之后,太一宗和我族便会结合得紧密无间,再难分离。而我也不必担心你的传人会来找我和我的子孙报仇。”   奈月伏在地上浑身发抖:“不!”   “不?”启道:“为什么不?难得把道术传给亲人,也触犯了你们太一宗的哪条禁令?”   奈月呻吟道:“没有。”   启道:“既然没有,就这么决定吧。在我们的儿子学成之前,我会软禁你,不让你接触任何人。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让太一宗的道统断绝的话。”   奈月颤抖得很厉害,江离颤抖得和奈月一样厉害。   时间的迷雾飘过,江离发现自己跪在奈月的面前。奈月抱着他,说道:“我要死了。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爱你。但你也是他的儿子,所以我恨你。我想诅咒你,可是已经没必要了。”   江离颤声道:“为什么?”   奈月道:“因为他已经代我诅咒了!他的那个决定,已经是诅咒了!从今天起,你,还有你的嫡系传人身上流淌的都是大夏王族的血。你们必须对你们的家族负责。但是,我们太一宗本来是不需要对谁负责的。如果不能抛开国家责任的牵绊,你如何能达到天外天?但反过来说,如果你想背叛家族,又如何逃避得了良心的谴责?你将会非常痛苦:因为你既离不开身上流的血,也抛不下心中所存的道。”   江离又是伤心,又是迷惘,把头埋在奈月怀里说道:“那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奈月的眼中满是怜悯和哀伤,终于道:“孩子,听我说,你……”   然而她的声音却越来越低,身子也越来越模糊。江离吃惊地想抱紧她却抱了个空。   终于,眼前的一切化作一片混沌。 第七卷 昆仑 第七关 梦中梦(中)   “师兄。”江离道:“她最后那句话,你听见了吗?”   若木摇了摇头。   江离叹道:“也是,我没有听见,你怎么会听见呢。嗯,师兄,接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若木还没有说话,江离蓦地听见一声兽吼!吼叫的是北方始祖神兽玄武,当江离看到祂的时候,祂周围的空间正产生着扭曲,跟着便消失了。几个人围着玄武消失的位置,或站着,或坐着,或飘着,或连是否存在都看不清楚。地上还躺着三个人:两个僵尸一般的老人,一个晕过去的少年。江离猜想,那两个老人多半就是归藏子和连山子,而那少年或许就是师兄若木。   天上飘浮着的那个人美得让人心碎。他望着月亮,叹息一声便消失了。与此同时,地上那个缥缈的人影也突然不见了。   还站着的三个人,正是江离所认识的两位前辈——伊挚和血祖都雄虺,以及他的师父太一正师祝宗人。   伊挚道:“若木的情绪很不稳定,你最好小心些。四宗小一辈的传人中,他是最有希望第一个登堂入室的。太一宗的责任,也许就要落在他的肩上。我先走了,保重。”便带着归藏子消失在夜幕之中。   都雄虺问祝宗人道:“你回夏都么?”   “不回去。”   “既然这样,连山子我带走了。”   当这个荒寂的废墟中只剩下祝宗人和若木,祝宗人周围那团雾突然消失了。江离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师父的真面目,竟然是在这个来历神秘的梦中之梦。   藐姑射!师父居然长着和藐姑射一模一样的脸!那难道只是巧合吗?   祝宗人低下身子,把若木抱了起来,叹道:“也许,我一开始就该让你记起你的父亲是谁!”   祝宗人带着若木,找到了有莘羖。他另有要事要处理,便留下刚刚受伤的徒弟去照顾那个刚刚伤愈的朋友。祝宗人知道,两个受伤的人呆在一起,有时候反而能相互激发活下去的勇气。   若木闻到一股香味,醒了过来。   有莘羖正在烤雉鸡。香嫩滑美、气飘十里的雉鸡周围,安下了十八道暗桩。   “做恶梦?”有莘羖问。   “嗯。又梦见那天在十方城的事情。可在归藏子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你在干嘛?”   有莘羖告诉他,自己要抓住九尾送往毒火雀池。   经过一番思虑,若木心里说道:“我帮你吧。”   这句话他没有出口,但当有莘羖走的时候,若木也跟着走了。祝宗人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也许又做错了一件事。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离问身后的若木道:“师兄,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跟有莘羖走?”   若木道:“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个转机吧。”   “或许?”   “嗯,因为对于当时为什么那样选择,其实我也已经忘记了。”   江离在一阵恍惚过后,便见到了一团迷雾。   “你叫什么名字?”   江离觉得自己有点站立不稳,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他抬头,有些迷糊地望着眼前问话的这人,那人的整个身体似乎笼罩着一团光、一层雾,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江离还是觉得这人很亲切,哪怕只是第一次见到,就能感觉到对方很喜欢自己。   那人轻轻把江离抱了起来,两人离他很近了,但还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样。   “好漂亮的孩子。以后,你就叫做江离吧。”   师父!江离几乎叫出声来。然而他没有,他睡着了。   在梦里,江离听见师父在自己身边喃喃自语:“孩子,忘了吧,忘了吧。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只要记得你是太一宗的弟子就好。家国的事情,由师父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太一宗的追求,就由你来完成。”   江离心中一阵温暖,睁开眼睛叫道:“不,师父,我和你一起……”但祝宗人却已经不见了。   远处,祝宗人带着小江离在云海青山间驰骋着。   “你本来有个师兄,唉,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也许不会再收弟子。他被人间的事情拌住了,忘记了当初的追求。江离,你这个师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万不能学他。要知道,纷繁的人间俗务,是永远理不完的。人世间的情感,也是永远纠缠不清的。我们必须把这一切看破,才能进入到那个无穷境界,那个天外的境界。”   这些话,小江离没有听懂,只是点了点头。师徒两个传道授业,慢慢的,小江离长大了。   “江离,这是你作为徒弟的最后一关,过了这一关,你就正式成为我的传人,我将会把去天外天的路径告诉你。”   天外天……   江离那时候以为,天外天是师父的家乡,以为那里是一个地方。不过现在他已经知道,天外天并非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归宿。   “我们师门中的每一代掌门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虚无飘渺境界。江离,你将来也要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来。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美无暇的境界。当你能够造出这样一个境界,你就满师了。如果你的师兄当初没有走,或许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那我对本门的责任也便算完成了——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吧。”   天外天……虚无缥缈的境界……实际上江离当时完全没有听懂。他也没从祝宗人的话里听出什么不妥,只是听师父的话,把自己埋在泥土中。   祝宗人在土包旁边徘徊了三天便离开了,在大荒原中探究那大荒原天劫的奥秘。   时间慢慢流淌,季节慢慢转化,埋藏江离的那个土包被雪覆盖住了。在一个大雪天里,一个迷路的少年打量着这个雪堆。   “好像不是第一次看见它了。”少年挠了挠头,喃喃自语,跟着便离开了,没多久又绕了回来。   “糟糕!这已经是第四次见到它了!难道我真的迷路了?丢脸!”   少年的口粮已经耗尽,只剩下半瓶烈酒。他的腿已经开始发软。天空中,一头秃鹰正在他头上盘旋。少年以为这头秃鹰正等待他倒下,好来啄食他的尸体。于是他便倒了下来,准备装死把秃鹰引诱下来充饥,结果却发现了江离。   “我要不要救他呢?”   少年犹豫了三次,终于把江离背了起来,并一起倒在大荒原的边缘。两人倒下后不久,龙爪秃鹰带着陶函商队来了。   眼前的幻象并没有显现出江离在无忧城的经历,而是让时间在这片无人的雪地上继续流淌,一直流淌到天劫结束。祝宗人如期而至,没有找到他的爱徒,却遇到了一样前来寻找徒弟的伊挚。   “咦。”伊挚奇道:“有人召唤神龙。是你徒弟?”   “应该是吧。”   凭着那感应,两人来到了那片旷野。那时候江离正躺在黄沙草丛上,一本正经地想着对他来说很重要的问题。江离不知道一个方士埋伏在暗处正想要暗算他。而那方士也不知道刚刚睡醒的季丹雒明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更不知道天空中有两朵白云正慢慢飘近。   不久,有莘不破出现了。祝宗人在两人的对话中推知出了一些端倪,决定把江离带走。他已经知道了有莘不破的身份,不想徒儿被卷入夏商鼎革的漩涡之中。不过,伊挚的看法却和他相左,两人起了争执。   “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伊挚提议。   “我不赌博。”   “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   面对伊挚,祝宗人没把握,而伊挚对他也一样。终于,祝宗人妥协了,相约补天。   看着两人击掌为盟,江离道:“师父补天,就是为了我?”   身后若木道:“应该是,或许也不完全是。也许是因为我。”   “因为师兄?”   若木道:“如果当初我肯负担起我应负起的责任,或许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不,这不是师兄的错。”江离道:“师父和师伯的这约定很奇怪啊。如果他真的输了,难道他还真的要背叛大夏吗?”   若木道:“不。师父不会背叛大夏的。因为如果师父赢了,得成汤奉为太一正道的人,将不会是师父,而是你。”   “我?”   若不道:“不错,你。如果师父输了,而天下大势又倾向于成汤,那助商灭夏的也将是你。若不是出于这种考虑,师父怎么会让你和有莘不破走?”   江离黯然道:“师父让我助商灭夏?但大夏是我们的……”   “你还不明白吗?”若木道:“血脉的责任,师父希望自己一个人担起。至于太一宗的新运,他希望由你来承继。”   江离道:“如果是这样,那师父是打定主意要为大夏死节了。”   若木道:“应该是。属于夏王族的太一宗,总该有一个人来殿军的。”   “可是,师父却失算了。他没有想到在这场赌赛中自己面对的不是赢,也不是输,而是死。”江离道:“所以,太一宗对大夏的责任还没完。你说得对,属于夏王族的太一宗,总该有个人来殿军的——为了这个朝代,也为了这数百年的冤孽。”   若木叹道:“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这样选择。”   江离眼神蓦地一闪:“你最后这声叹息,是以我师兄的身份发出的,还是以你自己的身份发出的?”   若木的脸显出一丝不自觉的妩媚来,妩媚得不像一个男子:“你发现了?”   江离道:“我早发现了,只是这个梦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打断。这大概也全在你预料之中,是吧,雒灵?” 第七卷 昆仑 第八关 梦中梦(下)   过去消失了,但周围的一切展现的也不是现在,而是虚空。   江离和雒灵一起站在这片虚空之中,对立着。   江离道:“穿越九鼎宫的禁制引我入梦,没想到,你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幻化出我师兄的气息的?”   “无需幻化。”雒灵取出一截连理枝来,“这是你师兄留在七香车上的精魂,我带来了。”   江离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怪不得了。”   雒灵道:“实际上,除了最后那声叹息,我的意志并未介入你的梦境。在这个梦境中我们所看到的东西,虽然有一些是你我的猜测,但更多的都是你我本不知道的内容——而这些并不是我凭空创造的。”   “我知道。”江离道:“关于我祖先还有奈月的镜像,其实是藏在这九鼎宫最深层的记忆。加上你我的记忆和推断,再加上师兄的残留在这截连理枝上的记忆和情感……整个梦境中,只是先师与师伯打的那个赌,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   雒灵道:“那个赌赛,我在亳都的时候听伊挚大人提起过。”   江离道:“原来如此。可是你今天引我做这个梦的动机又是什么呢?难道你想劝我放弃对家族的责任、放弃血脉赋予我的使命,而去帮助不破么?”   雒灵叹道:“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引发这个梦,其实是想延续我们上一次的深谈。”   “上一次的深谈……”   那是在天山。当时江离还被上代血祖雠皇所困,都雄虺又给江离送来了连山子的眼睛,要告诉江离他未来的命运。都雄虺离开之后,雒灵来了,两个人谈了很多,有关于过去,有关于未来,有关于命运——以及如何改变这命运。   雒灵道:“想来你还记得。”   江离道:“我当然记得。”   雒灵叹息道:“你记得,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在亳都,不破一直以为你是被都雄虺大人控制住了,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像。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离沉默着。   雒灵道:“不方便说么?”   江离道:“其实,都雄虺大人只是让我记起了一些被尘封了的记忆。”   “被尘封了的记忆?”雒灵道:“关于你的血统?”   江离道:“嗯。那段记忆并不是很复杂,不过已足以让我改变了许多。”   雒灵沉默了。   江离道:“你不相信我?”   雒灵道:“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都雄虺大人。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伸出手来,要触碰江离的额头,江离却避开了。雒灵道:“你不相信我?”   江离道:“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害怕。”   雒灵道:“害怕?”   江离道:“我大致可以猜到你要干什么,不过我现在并不想改变。”   雒灵道:“为何不想改变?”   江离道:“怎么说呢?嗯,如果你的努力会让我对整个局势和整个人生产生颠覆性的改变——你不觉得这样对我而言是一件又严重又可怕的事情吗?”   雒灵道:“再怎么改变,你还是你。”   江离道:“改变到那种程度的我还真的是现在的我吗?”   雒灵道:“那也许只是恢复到以前的你罢了。”   “以前的我?连我都不知道以前的那个我是不是我。”江离摇头道:“至少此时此刻,我只想保有现在。”   雒灵叹了一声,道:“人的心真是复杂啊。”   江离道:“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听说你生下了一个儿子。”   “嗯。”雒灵脸上显出一丝温柔来:“活了这么多年,那大概是我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江离道:“虽然只是梦境,但你的念力能够突破九鼎宫的限制,已经出乎我意料之外。你别告诉我你的真身现在在亳都!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对你可就甘拜下风了。”   雒灵道:“我人不在亳都,我的真身现下就在大夏王宫之中。”   江离大惊道:“你来了王都?还进了王宫?现在玄战在即,我正准备前往昆仑,你在这时候来夏都干什么?你就不怕不破担心你?”   雒灵道:“他不知道我来了这里,我只是告诉他我出来办点事情。”   江离道:“你可真是任性啊。那你儿子呢?”   “我儿子……”雒灵微笑道:“他现在是商国血脉的嫡长,他的亲人和国人会好好照顾他的,这一点倒不用担心。”   江离沉吟道:“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你在这节骨眼上抛家出走?”   雒灵道:“是我师门的事情。”   “师门?”江离问道:“难道是作为心宗宗主的妹喜娘娘给你下了什么命令么?”   雒灵道:“算是吧。”   江离奇道:“你向来是很有主见的人,却不知道对师门宗主的命令会服从到什么程度?”   雒灵道:“她毕竟是我师姐,又是宗主,只要是不危害不破的生命和事业,什么命令我都会听从的。”   江离道:“那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上昆仑。”雒灵停了停,道:“替她对付桑谷隽。”   江离眼神一闪:“你答应了?”   “嗯。”   江离道:“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相当于是帮我们守住是非之界。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雒灵道:“我知道。不过情况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所定的约定只是到解除桑谷隽对她的威胁为止。只要桑谷隽一死,或许我马上会掉过头来帮不破。”   江离道:“杀桑谷隽?如果你杀了桑谷隽,不破会有什么想法,你应该清楚。”   “我知道。”雒灵道:“但这事不用你来担心,师姐已经帮我想好办法了。”   “是吗?”江离微微一笑,道:“世事真是奇妙啊,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掉过头来帮我们对付商人。”   雒灵纠正他:“不是对付商人,而是对付桑谷隽。”   江离道:“那有区别么?至少在桑谷隽被打倒之前,你会成为不破他们前进的障碍,是吧?”他抬头虚望,道:“本来,我对在玄战中取胜只有七成胜算,但现在已经是十成!”   雒灵道:“哦?”   江离道:“我一直怕血剑宗和师伯在我阵势布成之前就闯到了混沌之界,但现在看来已经不大可能了。在长生之界,根本没人能赢得了都雄虺大人。就算血剑宗和师伯联手,在那里也讨不了好去!奇点之界会被藐姑射封锁,季丹和有穷都没功夫来理会这鼎革之争。因此我最担心的反倒是是非之界。不过如果有你坐镇的话,也许到头来我在混沌之界会白忙一场。”   雒灵道:“白忙一场?”   江离微笑道:“如果没有一个人来到混沌之界,那我在那里不就是白忙一场么?”   “你太看得起我了。”雒灵道:“其实,我对这次上昆仑有很不好的预感。我总感到,如果去了,我一定会出事。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这件事情的,谁知道到头来还是被扯了进来。唉——”   江离道:“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雒灵摇头道:“来不及了。我……其实这次我帮师姐,是有条件的。”   “条件?”   雒灵道:“条件就是心宗宗主的位置——在天下归商的情况下。”   江离大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为宗主之位冒险么?这不像你的作风。”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雒灵道:“当姐姐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在这场大难中难以独善其身了。既然难逃此劫,那干脆就为我所关怀的人留下一份礼物。”   “你所关怀的人?你是说不破?”   “不是他。”雒灵微笑道:“是他儿子。我已经留下传宗之发给他,如果我不幸死在昆仑,而你又阻止不了天下易鼎,那我的儿子就会成为下一代的心宗宗主——这就是我和师姐约定的内容。”   江离听得怔了。他博闻敏思,一转念便明白了雒灵的意思。   雒灵又道:“你呢?你可曾为你和你的宗门作过最坏的打算?”   江离叹道:“没有。或者应该说,如果情况变得那么坏,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是恍惚了一阵,随即坚定地道:“但世事还有可为。昆仑玄战我方胜利的机会很大。如果这一战我们胜了,成汤单靠人间的军力财力未必能够统一神州。只要我大夏国人能够振作,我们还有复兴的机会。当初后羿、寒浞之乱,形势比今天更加严峻,可我们还是挺过来了。”   雒灵道:“你确实还有机会。我也不会放弃的,说不定我也能争取到最理想的结局呢。毕竟那里是昆仑,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身形一转,整个人变得恍惚起来,江离知道她要离开了,心中竟然微微感到不舍。谁知雒灵也叹道:“今天一别,你我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不知为何,我总感到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有一些话,也只有和你才能说得下去。”   江离道:“我也是。”   雒灵道:“临别之前,你有什么忠告要给我么?”   江离沉默半晌,道:“没有。”   雒灵道:“我却有。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你的灵魂好像有些不对劲,虽然你不让我帮你诊断,但就算你让我诊断了,现在的我也未必就能帮得上忙。这件事情我会留心的,就算我们没机会再见面,我也会想办法给你留个信息。”   雒灵说完这句话,江离就醒了过来。他环顾四周,九鼎宫依然沉寂,沉寂得就像一个坟墓。 第七卷 昆仑 第九关 星辰亦如幻   川穹回到了天山——他的肉身诞生在这里,但灵魂觉醒之后却从来没有来过。   离开夏都之后,他曾一度追到孟涂,要把燕其羽接回来。但在孟涂他看到蚕从的侍女对燕其羽的细心伺候,终于明白这种琐碎细心的照料不是他能做到的,于是他改变了初衷,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句话:“桑谷隽,好好待我姐姐。如果你能救活她,就由她来决定她的去向;如果她死了,我会来带走她的尸体。”   川穹找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已经颓败了的血谷,依洞而居,饥食野菜,渴饮冰雪。直到这天,他感应到三山五岳、九河四海同时出现异动!昆仑的通道终于开启了!   远在天山的川穹不禁发出了赞叹:遍布神州各地的二十一道大门同时打开——这种规模的时空裂缝到底是如何造就的!   和马蹄一样,川穹感到了二十一个通道所通向的地方,有一个“属于我”的所在。和其他三宗不同,洞天派的传人具有自由来往昆仑的能力,而不一定需要通过那二十一个通道。在昆仑通道出现之前,川穹不知道那个地方,但他既然感应到那个地方,便有能力前往。   “难道那里就是师父居住的地方?”虽然对藐姑射还抱怀这一定的畏惧,但川穹终于没有抵挡住奇点之界的诱惑,跨越重重空间阻隔,来到了昆仑。   在二十一门大开之后,他并不是第一个到达者。夏商双方术士军团的先锋已经到达了昆仑的基层:那里汇聚着三千重大山和三千条大河,把大多数人挡在了昆仑四界的外围。   川穹在半空中扫了一眼脚下那些对他抱以疑虑的术士,便不再理会,跨过钱来山、松果山、太华山、小华山、龙首山、鹿台山、鸟危山、符禺山、石脆山、莱山、英山、竹山、浮山、时山、南山、涂山、钤山、翠山,渡过符水、禺水、灌水、竹水、盼水、逐水、丹水、汉水、蔷水、莱水、浴水、泾水、苕水、墨水、夹水、刚水、滥水,直至崦嵫山下,弱水之旁。   这道弱水其实只是支流,主体在混沌界之上,支流则经由奇点之界、是非之界、长生之界,盘绕昆仑。   川穹凝视那弱水,河中流淌的却不是这个世界的水,不知何物。川穹不敢去碰,有这么一道小小的弱水拦在前面,他竟然无法用玄空挪移术跨越过去,只好沿着弱水沿岸,踏入奇点之界。   空荡荡的奇点之界内,没有昆仑基界的万水千山,没有混沌之界的四季同天,没有是非之界的真幻相流,没有长生之界的万物欣然——这个地方竟是一片虚空。川穹经王都一役,对高深玄法所悟甚多,在天山数月潜修,功力和在王都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这时以瞬息千里之术玄空挪移,走出万里之遥也没触摸到奇点之界的另一个边缘。   他遨游了不知多久,突然悟出了什么,心念一动,悟出了奇点之界的玄理,跳身出来,却把自己遨游了十万里的巨大空间收在掌心。他悟出了天地至小的道理,正在高兴,又看见了之前没有看见的一副壮丽景观:成千上万颗星辰连在一起,串成了一个人的形象,整个人形星系似乎是静止的,每颗星星又都无时无刻旋转着。但由于离得太近,反而难以把看清全貌。   川穹看得出神,渐渐后退,以便把这个星系看得更加清楚。不知退了多远,他才看清那星系的旷远绝尘的神态,越看越沉迷,甚至觉得自己能体验到祂的眼神。   “师父!”川穹忽然惊叫起来,这个星系,竟然像极了藐姑射——不!川穹觉得,那就是藐姑射!   “这个星系,按你所来的地方的时间算,诞生于十年之前。”   一个声音从川穹的心里冒出来,不过川穹却知道这个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心声。   “你是谁?”川穹问。   “我不是谁,只是留在这里的一个念头。可以说,我是那个留下这个念头的人的一念,当然,也可以说我就是她。”   川穹道:“那她又是谁?”   心中那声音道:“这重要么?”   川穹道:“那么,这个星系又是怎么回事?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昆仑奇点之界内一个本不存在的地方。你们洞天派的人,管这叫洞内洞。这是一个属于藐姑射的地方。”   “属于师父的地方……”川穹由衷地感叹着,他的洞内洞始终没法长期维持,而师父的这个空间显然却已经恒久地存在了。“那么,这个星系……”   “祂就是你师父。作为一个真人,祂参悟了与天地同理、与万物同体的至理。但作为一个世人,他仍然被人生的恩怨情仇困扰着。十年前,你师父请我用神裂把他的道枢与人枢分离,道枢体天验地,与天地同始终。你眼前所看到的,就是他悟道时留下来的影像。”   川穹道:“那人枢呢?”   “人枢……人枢还在这个世界浮沉啊。”说话的却不是心中的那个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已站在川穹身边。   川穹听到这个声音,回过神来,冲口叫道:“师父!”   藐姑射道:“十年前,我错了。我自以为神裂之后不会再受到作为人的困扰,可是神裂之后,作为天地一部分的祂解脱了,而作为人的我却也没有就此消散。我的情依然在,我的痛苦依然在。不但是我自己的痛苦,连我师父的痛苦、我祖师的痛苦……甚至上溯到那个始祖的痛苦,都由我继承下来。那持续了千百年的痛苦,以命运乖迁、情虐纠缠的世俗形式压在我身上,煎我熬我,烹我烤我。没有歇止,也看不到尽头。”   川穹道:“那祂呢?”   藐姑射道:“祂?祂已不是人了。大而言之,祂是万千星辰,小而言之,祂是一堆尘埃。”手一挥,那个星系化作亿万光点。“有时候我真不知道,祂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一种虚幻的想象!”   川穹道:“师父,现在的你,是不是不完整的?”   “不完整?哈!怎么会不完整?祂不是我的一部分,而是我的一个片刻——十年前的某刻我所体悟到的一切。所以祂是完整的——祂是那片刻的我。而我也是完整的——我是那片刻以后的祂。不同处仅仅在于,我是个人,而祂已经不是了。”   川穹道:“师父,我不懂。”   藐姑射道:“不懂便不懂,懂了也化解不了你的痛苦,既然如此,懂了又有何用?”   川穹道:“师父,我不痛苦。”   藐姑射道:“不痛苦是现在,必定痛苦是将来。只要那个诅咒不消失,你总有一天会承继我的命运。我不愿你承继我的命运,我的这个人生总有一天会走完,但如果你继承了我的命运,那这一切将没完没了!所以我才把你送到至黑之地去。可惜你还是回来了。那件事我还没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川穹道:“因为我感应到了这个世界的某个人。”   藐姑射道:“是哪一宗的传人?”   川穹道:“太一宗的传人。”   藐姑射道:“太一宗,又是太一宗。四大宗派纠缠不已,光是把你送去至黑之地,果然还是没法斩断这一切。”   川穹心中一凛,道:“师父,你……”   藐姑射道:“跟我来。”   川穹跟着藐姑射,跳出了四界之外。藐姑射道:“近而观之,四界似乎浩大无边,但我宗跳出上下左右观念的束缚而观之,四界不过是弱水临近基界的一个小岛。川穹,你知道这四界的来历么?”   川穹沉吟道:“是我们祖师创造出来的吧?”   藐姑射道:“不完全对。当轩辕黄帝之时,四宗道始分而宗派未离,乃以太一之法令弱水之流为之中断,以洞天之法在断裂处开辟出一个空间,以长生之法实之以万物,以精魂之法赋之以神灵。四界本为一体,后世才渐渐分野。至奈月时,才鼎定了如今混沌居上、其他三界在下的局面。”   川穹遥望混沌界之上那片无边无际的水光,说道:“师父,弱水究竟有多大?”   藐姑射道:“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尽头,也许只有数十丈。千百年来,大多数来到昆仑的人未见过弱水本体,只看到弱水支流,便以为那不过如尘世间一大河,他们却不懂得,弱水之大不可知,弱水之质不可测,那是鬼神世界延伸到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缘,还是人类的我们是不能碰触的。”   川穹道:“您也没过去吗?”   藐姑射道:“我过不去,也从没这个想法。所有有形体的东西都没法过去,而弱水那边的世界我们又没法感应到,所以无法跨越。心宗的高手以灵魂脱窍之法强渡,但究竟能不能过去,却是难说。”   说话间,昆仑基界轰隆隆如万雷齐响,同时有两道强光越过三千山河,射入奇点之界内。   川穹道:“师父,他们在干什么?那两道强光又是什么?”   藐姑射出了一会神,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莫去理他,至于那两道强光,你应该猜得到才对。”   川穹沉吟片刻,道:“是季丹,还有……还有他要决战的对手!”   “嗯。”藐姑射道:“我们走吧,别妨碍他们了。我要以虚空隔绝之法切断奇点之界和昆仑基界的通道。”   川穹道:“师父,我能不能留在奇点之界观战……我不会妨碍他们的。”   藐姑射道:“他们不需要人观战,因为这一战只属于他们自己。” 第七卷 昆仑 第十关 战场   川穹仰望着藐姑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将来吗?   “师父,你来昆仑,只是为了关闭奇点之界?”   “师父,现在奇点之界关闭了,你还会留在昆仑吗?”   “师父……”   轰隆一声,打断了川穹的问题。川穹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身处昆仑的基界。但这时昆仑的基界已经和他进入奇点之界前完全不同!   百万旌旗从崦嵫山一直蔓延到太华山,越山跨河,每一面旌旗上面都盘绕着一个兽形精魂,或为妖兽,或为灵兽,或为魔兽,或为鬼兽。   川穹跟着藐姑射越过群山俯观,但见东面空桑之山上,停放着一面直径八百丈的巨鼓,巨鼓上站着一人,竟是川穹认识的师韶!空桑之山后面,战帜如云满千山,每一面战帜上面都盘旋着一个禽形精魄,或为风禽,或为雷禽,或为火禽,或为寒禽。   西阵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藐姑射,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是要干涉我朝讨逆之玄战么?”   藐姑射妙目漫扫,川穹应道:“阁下何人?”   那声音道:“你小子什么东西,连老夫都不认识,也敢来和老夫答话!”   空桑山上师韶道:“己濮阳,少在那里倚老卖老!川穹,这老儿是昆吾方伯,夏之玄军,由他领衔。”   川穹道:“师韶,你们这是要打架么?”   师韶道:“不错。你与令师可有参战之意?”   川穹看了藐姑射一眼,道:“你们打你们的,我们随便走走,不会妨碍你们的。”   西阵中那人哼了一声,师韶也道:“那很好。”   川穹奇道:“很好?你不希望我们帮你么?”   师韶道:“洞天派宗主出手,非天下之福。”   藐姑射嘿了一声,转身消失了。川穹对师韶道:“保重。”也跟着消失了。   他师徒俩才离开,便听整个昆仑基界都震荡起来。师韶笑道:“性子可真急啊。”握拳虚擂,便听一声巨响,震塌了青丘之山,一片灵光升起,化作三千九尾狐形状,随即散去。   己濮阳怒道:“盲小子,你敢坏大夏母族之坟墓!看我把你的夔皮鼓烧了!”便见小华山中飞出一头赤翼青喙鸟,符禺山中又飞出一头翠羽赤喙鸟,两鸟飞向空桑之山,相撞而亡,临死前爆发出一场空前大火。东阵主阵之人发动地脉,山移地动,把空桑之山移到杜父山、曹夕山、峄皋山三座大山之后。杜父之山首当其冲,被烧成一块六千尺的焦炭,那火蔓延开来,又把曹夕之山烧成一座通红的岩丘,烧到峄皋之山时,山谷间飞出一头青鸟,脖子伸长,把余火全吞进肚子里去了。   己濮阳怒道:“季连来的叛徒,敢助成汤为孽!”   放出青鸟的人还没回答,东阵中另一人道:“己濮阳,你才是助夏为虐!天下间最助履癸为恶的,朝中是妹喜,畿外就是你!”   己濮阳喝道:“女房!你不过是成汤身边一条狗!怎敢直呼我主尊名!有种的别躲着,出来与我交战!”   女房笑道:“我的任务是送世孙前往四界,若要斗狠,且等大事已定,我们再决一胜负。只是我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   己濮阳道:“伊挚呢!他怎么不来!”   女房笑道:“四界中之布局,非我份内事情,你若有本事,不妨把四界之门都堵上。便在基界与我等决一胜负!”   己濮阳笑道:“你们若要进四界去送死,我为何阻拦。”一阵山摇地动,次山、浮山、独山、积石山、长留山、翼望山一齐移位,阴水、区水、辱水、端水、薄水瞬间改流,让出一条出路,直通四界与基界交会处。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谢了。”一只铜头、风足、雷翼的幻蝶冲进了那百里过道。蝶背上踏着一个青年,披头散发,全身素衣,面色苍白。   女房惊叫道:“小心!那是陷阱!”   但见群山耸动,合拢过来要把来人困住。那青年喝道:“千山万岳,敢不听我驱驰!”幻蝶过处,高山点头,丘陵伏身,纷纷回避让他过去。   东阵中一个声音叫道:“桑谷隽,等我一等!”   女房道:“世孙,待我用电行法送你一程。风云起!雷霆动!”   一道闪电劈下,落在东阵群山之中,跟着电光闪动,趁着群山回避幻蝶的一刻越过山河阻隔,追了上去。幻蝶过后,闪电消失,山河回归原位,遮住了昆仑基界群真的视线。   川穹道:“师父,在我进入奇点之界的前后,感觉好像也有人进入了四界。当初我感到天下共有二十一个通道通往昆仑,但基界只有十八道,//奇书//网整//理则另有三道分别通往混沌、长生、是非三界,是吧?”   “嗯。”   川穹道:“这么说,这三界中现在也都有人了。”   “不。”藐姑射仰头沉思,道:“长生界中没人,我刚刚才感应到的。这可真是奇怪。”   “长生界?”川穹心头一凛:“血祖都雄虺!”   藐姑射道:“本来我以为伊挚和都雄虺都会来的。可是……都雄虺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真的放心让太一宗那个小子主持大局?”   川穹道:“反正我们也不管这事,他们来不来都没什么所谓。”   谁知藐姑射却道:“我是希望他们都来的。那样才能干净。”   川穹道:“干净?”   藐姑射道:“是啊,干净。嗯,伊挚虽然没来,但他的紫气分身肯定也到了,那他留在凡间界的不过是一具凡胎而已,把他的紫气分身留住也一样。只是都雄虺却……”   川穹道:“留住紫气分身?师父,你到底要干什么?”   藐姑射淡淡道:“等四宗传人都进昆仑四界之后,我想把昆仑整个儿送到至黑之地去。”   川穹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藐姑射叹道:“我答应过自己的,再不在凡间打开那种规模的无底洞通道,不过现在难得有机会四宗传人聚在一起,我就在昆仑把这一切了结掉。”   “了结?”   藐姑射平静地说道:“是啊,了结。三百年前本门传人死尽死绝,斟寻一宗居然还能找到本门的传宗之发把洞天派的道统延续下去。我把你送到至黑之地,本以为你死定了,可你还是因为太一宗的传人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所以,要断绝这一切,想来只是把你和我一起杀死还不够。一定要把四大宗派一起埋葬,才能斩断这延续了千年的痛苦和孽缘。”   藐姑射说话的时候,川穹一直望着他。   “师父怎么能怎么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不!不单是说说而已!”川穹仿佛看到藐姑射打开终极无底洞时那种古井无纹的平静:“他会这么做的!他会的!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想法,可他会的!”   藐姑射望了川穹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川穹道:“想你刚才的话。”   藐姑射道:“想到什么了吗?”   川穹没回答。   藐姑射道:“你要帮我,还是要阻止我?”   川穹道:“帮你?那就是自杀。”   藐姑射道:“那又有什么不好的?趁着你还没被那千年之痛折磨之前,一并了结掉吧。”   川穹道:“就算要受那千年传承的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藐姑射道:“你,就是我!”   川穹道:“我不是你!这个生命是我自己的,虽然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但……我想自己来作决定!”   “是么?”藐姑射道:“就算承受我的痛苦也不后悔?”   川穹道:“未来能否改变,尚未可知。”   藐姑射黯然道:“我的却已经知道了。”   川穹道:“也未必!”   藐姑射道:“当年……”   川穹斩钉截铁道:“我不想知道当年!我要的是现在,是未来!我们连整个宇宙都有可能握在手中……”他手一伸,掌心出现一片虚空,仿佛握住了整个宇宙:“难道连自己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吗?”   藐姑射望着他,秋水中荡漾着欣赏的微笑:“好吧,那你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川穹道:“你不杀我了吗?”   藐姑射道:“还不到时候。”   川穹道:“还不到时候?”   藐姑射道:“我说过,都雄虺没来。虽然不知道他在凡间干什么,不过他若不来,这件事情始终不够干净。所以我要等他。”   川穹道:“他若一直不来呢?”   藐姑射道:“会来的。他在夏商之争上陷入得那么深,鼎革这个命运之轮,他一定躲不开的。嗯,你干什么?”   川穹道:“我要下去。”   “下去?”藐姑射道:“下去干什么?”   川穹道:“下去找血祖。”   藐姑射悠然道:“你自己一个人去,不怕他把你吃了?”   川穹道:“他未必会吃我,但若他因为什么原因上昆仑来,你却一定会打开至黑之地的通道,那我们就死定了。——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   藐姑射道:“所以你要去见他?你认为,他若要上来,你能阻止得了他?”   川穹道:“我不用阻止他,我只要把事情告诉他,我相信,他会选择的。”   藐姑射微微笑了一笑,说道:“这似乎是个好办法。”   川穹道:“我现在就走了……你,不阻止我?”   藐姑射淡淡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说不定正因为你下去了,才会把血宗的传人带回来呢。事情的结果,往往总是和初衷背道而驰……这一点,我从一千年前就已经看透了……” 第七卷 昆仑 第十一关 城空   最后一个参加玄战的方士上了昆仑以后,人间的大战也开始了。一切来得来得那么突然,没有半点预兆。甫一接锋,胜负立决!东方联军在昆吾地面上溃败如山倒,一场旷古大火挡住了夏军的攻势,使联军主力得以朝东南撤退,但他们又能逃得了多久呢?   芈压以季连世子的身份坐镇季连城,一直愤恨不能上前线的他终于不再愤恨了,因为形势告诉他:季连这个南方大本营很快就要变成前线了!   从北方败退下来的军队一部部地往城里涌,一开始是一些隶属季连的败军游勇,逃离行伍之后跑回家来了。然后就是大队大队的联军:朝鲜部、陶函部、尸方部、鬼方部、淮夷、莱夷……跟着是商国的主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芈压急得跳脚,但先来的将领都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商人本部到了之后,暂统军权的商国大臣女鸩道:“我们快退!”   芈压怒道:“退!还往哪里退!这里是季连!”   女鸩道:“往东退,往大荒原退。”   芈压道:“季连的城池在这里,季连的坟墓在这里,季连的百姓在这里!”   女鸩道:“先顾活人,鬼神的问题靠后!城池和坟墓管不上了!百姓也走!”   芈压怒道:“几十万人,怎么走!”   女鸩道:“跟不上大队,就让他们各自逃命。”   芈压怒道:“我不逃!背城一战,未必就输。”   女鸩沉默了。他没有其他的表情,有的只是踌躇,似乎在考虑一件不知该如何说的事情。   “话说回来……”芈压道:“我季连的军队呢?”   女鸩道:“季连的部队殿后,再过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这是……这是令尊的意思。”   芈压道:“那好,等我父亲回来再作决定。”   女鸩道:“不用了。我在半路上已经和尹相联系上了,联军的行动权由我统筹,便宜行事。”   芈压怒道:“这里是季连!要退你们退,我季连的将兵绝不会弃祖宗基业于不顾!”   女鸩道:“季连的军队暂由我直接指挥——这是芈方大人的意思。”   芈压惊道:“你说什么?”   女鸩道:“这个授权,季连各部的将军都曾与闻。”   芈压先是愤怒,以为女鸩趁机夺权,随即听到他话中有话,心内感到一阵恐慌,犹豫了好久,那句不敢问的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我父亲呢?他……他殿后,明天就回来,对不对?”   女鸩叹息了一声,道:“如果不是芈方大人,我们连撤退的时间都没有。”   芈压叫道:“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我父亲明天就会……”   女鸩打断了他:“不会回来了!芈方大人不会回来了。他已经化作五百里重黎之火,为我们断后……芈少主,你挺住!”   芈压晕倒在女鸩的臂弯里,醒过来时,季连的副帅已经赶到。什么话也不用说,芈压已经知道那个噩耗不是假的,可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不!”他咆哮着,就要冲出去,却被一只手按住。屋子中突然现身的白衣人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而女鸩的惊讶比其他人更甚三分。   芈压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挣不脱那只手的压制。   那突然现身的白衣人道:“你们先出去,按你们商量好的计划行事吧。他先交给我。”   季连的副帅等就要问个究竟,女鸩却鞠了个躬,制止了其他人的盘问,领着众将出去了。   “大头,我爹爹他……这怎么会……”   大头道:“你爹爹离城之前,吩咐过你什么?”   芈压道:“爹爹说,此去不管前方胜负生……生死如何,我都要以季连继承人的身份,把祖宗基业守住,护国卫民。”   大头道:“芈压,你今年几岁了?”   芈压道:“十八。”   大头道:“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如果陶函商队其他朋友遇到你这种情况,他们会如何?”   芈压身子一震,想起了江离,想起了于公孺婴,想起了桑谷隽,想起了有莘不破!如果和自己易地而处,他们会怎么样?   大头道:“战乱之时,我们连悲伤的从容也没有。如果你真的长大了,就该去把你父亲还没做完的事业继续下去,而不是躲在这里啼哭。”   芈压摇头道:“我……我做不到。”   大头道:“这句话,你对你父亲说去。”   芈压全身剧震,眼眶泪水狂涌,泪水流干,继之以火——血一般的火!当火把这间屋子烧光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芈压,而是一个腰杆挺直了的季连国主!   “女鸩将军,背季连坚城也打不赢么?”   女鸩道:“如果能打赢,我们也不用一路溃退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拖,拖到昆仑玄战结束!拖到王孙回来,只要我王或尹相能恢复神通,或者有一位宗师出面制衡……”说到这里他看了芈压身后的白衣人一眼。   白衣人却道:“我也不行。”   女鸩道:“如果这样,我们只能按尹相的策略行事了。得快,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联军早在芈压情绪稳定之前就已经开始行动,而季连的民众则在芈压国命下达之后乱成一团:联军的主力退入大荒原,而百姓则由部分军队分批引领往西边和南边撤退。   “逃吧,逃吧……”知道前线战况之后,芈压祝祷着。他的心在滴血,不仅因为父亲的死,更因为自己没法保护季连的子民。   在不可战胜的强敌面前,在千里溃逃之后,东方联军居然还没有涣散,这不但因为他们对成汤威望的信仰,也因为芈方舍弃生命释放出来的那场大火!他们为了各种利益和立场而站在伐夏的大旗底下,但那场大火却震撼了他们,打动了他们心灵中超乎利益之外的那一部分。   短短的时间内,繁华一时的季连城就几乎空了,还留下的,只有抱着必死决心的小部分人。一些固执的老人宁愿死在祖宗坟墓旁也不愿背井离乡地加入逃难的行列。   “我不走。”芈压在联军离开之前说。   “那么,末将也不走!”季连的将军们单膝跪倒。   “我们也不走!”这些将领的亲兵也跟着跪倒。   旁边一些百姓看到也跟着伏倒在地。一个自缚于家门前大树的老人见到这一幕,哭着让人给他松绑,爬到芈压脚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终于,季连城空了。   来自北方的追逐来得比预想中晚得多,擅长观天听地的一位尸方军师说,夏军往西边去了。在那里有季连一支小部队故意布下的迷阵,或许正是那支部队把夏军主力引过去的吧。真实的情况如何,东方联军已经没有能力去打探了。他们甚至无法放出幻兽去察看敌情,因为任何靠近夏军的生命体都会成为对方的养料。但不管如何,这是个好消息,至少让季连的人得以从容撤退。   芈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站在城头,对大头道:“我……我们还会回来么?”   “会吧。”大头道:“都雄虺不会连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吞噬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城墙还在,屋瓦也还在。”   芈压道:“如果我留下呢?”   大头道:“那季连会多一场大火,或者……或者世上会多一具行尸。”   芈压沉默着,许久,才道:“大头,我有个问题,一直以来,我都没问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头道:“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吗?”   芈压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份!女鸩大人认得你,是吗?他虽然对谁也不肯说,但大家都能猜到,你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一阵清风吹过,大头沉默着,突然道:“芈压,也许,我们是时候分别了。”   芈压大惊道:“分别?为什么?难道……难道是因为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是。”大头道:“仅仅因为分别的时候到了。”   芈压道:“可是……”   大头截口道:“不要多说废话了。我们见面之前,也没有人来给你解释为什么我们会见面。”   芈压只感到眼前一阵迷惘,这个白衣男人,就像雾一样扑簌迷离。芈压当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离开。芈压只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也许世界上根本没人能够阻止他。   “那么……”芈压道:“你要到哪里去?”   大头道:“不知道。”   “那么……”芈压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大头道:“不知道。”   芈压道:“那么……”   大头道:“芈压,别忘了你现在你已经是一国之主,更别忘了你已经长大。难道到现在你还要像一个没断奶的小孩一样离不开我么?”   芈压咬紧了牙。   大头道:“像一个男人一样,跟我道别吧。”   “我……”芈压犹豫着,却终于什么也没说,终于道:“保重。”   “嗯,保重。”说完这句话,大头就不见了,不是消失在芈压的影子之中,而是消失在蔼蔼暮色里。 第七卷 昆仑 第十二关 惑军   夏人突然发动的攻击让东方的军士吓了一跳,许多中下层兵将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便接到命令向东南撤退。   “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季连新军的百夫长阿勉脸上忧虑重重。上级那里没再透露进一步的内容,阿勉便想和马蹄商量看看,却发现对方正望着北方瑟瑟发抖。   阿勉道:“你怎么了?”   马蹄道:“害……害怕。”   阿勉大感奇怪:“害怕?你害怕什么?”   马蹄道:“怕死。”   阿勉道:“怎么会,你一直很勇敢啊。冲锋的时候,你跑得比我还快,我也跟不上你;收兵的时候,你又永远走在最后面。”   马蹄道:“那是因为当时我知道我决不会死!但这次……这次我们死定了。”他望着北方:“我也不是很明白,他怎么能做到那样的……可是,我们死定了!”   “你是说敌人的大军么?”阿勉道:“还没接锋,胜负还难说!”   “交锋?”马蹄忧形于色:“等到交锋,可就什么都完了。”   阿勉道:“为什么?”   马蹄道:“我没法跟你解释,但……总之我们根本就打不赢!不行,我要走了。”   “走?”阿勉道:“你要去哪里?”   马蹄道:“回季连找到我哥哥,然后有多远逃多远。”   阿勉怔了一下,随即一巴掌刮了过去,大怒道:“马蹄!”   马蹄被阿勉刮得一怔,说道:“你为什么打我?”   阿勉大声道:“你说呢?”   马蹄沉默了一会,道:“阿勉,我做不到啊,我知道留在这里一定会死的。”   阿勉道:“那又怎么样?我们是季连的勇士!只能作阵前尸,不能作窝囊人!你这样子算什么!”   马蹄冷笑道:“你倒英勇!可惜这腔调都是上边的人拿来愚化我们这些小卒的!那些本领高强的人,商人的大将也好,季连的国主也好,我以前认识的那些高手也好,他们会亲临战阵只因为他们功力高超,就像我一样,明知道没有危险才会上阵!这就叫艺高人胆大——不!其实他们不是胆大,而是仅仅因为艺高。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不会死!”   阿勉也冷笑道:“你真是这样想?那我以前可真是看错你了。”   马蹄默然半晌,说道:“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你就……”   阿勉挥手道:“不单是我,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很多人?”马蹄知道阿勉没有说谎,他吃过的人里头确实有不少人有这样的想法,但他马蹄却不是,那些人的勇气也还没有融进马蹄的骨髓之中。他偶尔敢于冒险,但那仅仅因为是被利益冲昏了头脑,或者走投无路放手一搏。在没有切身利益或者有其他出路的时候,他还是会像芸芸众生那样,选择逃跑。   阿勉道:“马蹄,我们总有逃不了的时候。那时怎么办?”   马蹄道:“到那时再说。”   阿勉道:“那如果迟早要面对呢?”   听了这句话马蹄整张脸都僵硬了:迟早要面对的人!他想起了那个他平时想都不敢多想的绝代魔头!他知道,那个人此刻就在北方,就在前线!   阿勉道:“如果你真要逃跑,我也不会拦你。不过……算了,你自己想吧。”   马蹄最终没有独自逃跑,而是和大军一起撤退。他以为这样的行军速度一定没法逃掉,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却把夏军给拦住了。   “那火是一位大高手放的。”马蹄心道:“那人放这把火,只怕是拼上了性命了吧。”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又错了。肉食者当中也不是没有舍生取义的人在。   逃离前线之后,东方联军在逃跑的同时作了种种布置,最重要的两种是设置陷阱和布置惑军。陷阱是为了拖延夏军行军的速度,而惑军的任务则是尽量吸引夏军的主力——简言之,惑军就是以死来为联军主力争取时间。   惑军的人数不多,但都是季连最勇敢的战士,阿勉和马蹄也名列其中——两人的勇敢在军中可是有名的。看到这样的安排,马蹄也唯有苦笑。不过他想这些陷阱和惑军都应该没法瞒过那个可怕的“便宜姐夫”吧。   “也好,这样我活下来的机会反而会更大。”   惑军在离开大队三天之后进驻昆吾西南的一座小城卢城,和马蹄预料的一样,惑军一路上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并没能把夏军的主力吸引过来,不过还是有部分队伍向这个方向进发——那是昆吾国的部队!   昆吾兵甲之利号称八大方伯中第一。这些年虽然国力军力都大不如前,但那浩浩荡荡的十万人马,就是季连的全部兵力在此也没有胜算。卢城中的数百季连勇士只远远望到那因军队行过而扬起的灰尘,便知道除了投降,他们已经没有第二条生路了。   “怎么办?”五个百夫长聚集起来,商量对策。   阿勉道:“为国死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其中一个百夫长一起道:“不错!”另外两个却面有难色。   阿勉问马蹄道:“马蹄,你怎么说?”   马蹄道:“我一个人顶得过一万人!杀两个怎么会有赚头,至少要杀他一两万。”   阿勉笑道:“呵呵!你杀得越多越好。有本事的,你把十万人全杀了。”   眼见昆吾兵马的前锋明日就要兵临城下,几个首领商议之后,索性把城中积粮存酒全都取出,让全军大吃一顿。   “这大概就是他们最后的一顿晚饭了吧。”马蹄想。他认为自己应该可以活下来,毕竟都雄虺没来,就算昆吾有什么厉害人物,自己也应该有逃跑的余裕。   “阿勉,”一个百夫长忽然道:“我们为国战死,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这城中的百姓可没必要陪我《奇》们一起死啊。不如趁昆吾《书》的兵马未到,开城门放他《网》们出去吧。逃得了多远就看他们造化了。”   阿勉当即赞成了,马蹄也没什么意见。他喝了个半醉,便回去睡觉了。睡到快天亮的时候,突然脖子剧痛,头竟然被人硬生生砍了下来。他睁开眼睛,便听见一个人说:“好凶的家伙,头断了还睁眼。”说话的人竟然是他的战友——会议时面有难色的两个百夫长之一!   “我被人背叛了!”马蹄心道,但他还想看看,因此并没作出进一步的举动!   第二日,昆吾军队的前锋抵达城下,第三日,十万大军都进驻了卢城。马蹄的人头被乘在一个盘子上,和另一个人头一起,被那两个背叛的百夫长送到昆吾主将的面前。   “被人装在盘子里,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呢。”马蹄心想。   另一个盘子里装的也是他的战友,但不是阿勉,而是那天为阿勉的提议叫好的百夫长。   “阿勉呢?他大概是被活捉了吧。”马蹄心道。   他猜得没错,阿勉确实被活捉了。前天晚上,其中一个决意背叛的百夫长混在出城逃难的人群中去向昆吾的将领献降,另一个则带着得力手下,分别暗算了三个看来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将领。   “唉,真是冤枉。”马蹄心道:“其实我并不反对投降啊。”   阿勉被推进来了,被好几个人按拿着,他仍在不断挣扎。老实说,马蹄并不认为阿勉的身手有多么了得,但这个伙伴冲锋时候往往能展现出压倒敌人的气势。   “这气势到底是什么呢?”马蹄心想,“难道只是勇气?”   昆吾的主将劝阿勉投降,被阿勉以一口拒绝了。昆吾人又让那两个叛将劝降,那两个叛将却被阿勉一口唾沫吐得掩面后退。   “我不能让阿勉死在他们手上。”马蹄心道:“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这样白白死去。何况是他自己答应过让我吃的。”他留意了昆吾的主将很久,发现那人的武功虽然很高,但自己还对付得了。   “昆吾是八大方伯之一,这个主将却似乎还比不上于公孺婴,嗯,多半最厉害的人都上昆仑去了。不过,这些将领凑在一起,我要对付起来还是有点麻烦。”   在犹豫的时候,阿勉的痛骂越来越响,越来越狠。马蹄心里一声叹息,知道阿勉已经保不住了。果然,在昆吾统帅默许下,季连的叛将羞怒难当地斩下了阿勉的头颅。阿勉的头滚在地上,眼睛却还依然圆睁!昆吾的统帅愤怒地命人把尸体拖下去斩成肉酱。   当天晚上,马蹄的头颅被送进那昆吾主将的房间,因为这个将军有一个癖好:在打了胜仗之后枕着敌将的透露睡觉,据说这样能够让他第二日威风倍增!他以马蹄的头作枕,以另外一个头颅靠脚。睡到半夜突然觉得脖子黏黏的,好像有人在舔他的后颈。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慢慢地又睡过去了,还真作了一个梦。梦中一个美人搂着他,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   这位昆吾的统帅就在绮梦中死掉了。他的精华进了马蹄的肚子,他的糟粕则被抛弃。化身为他的马蹄把昆吾的将领一个个叫进来,然后一个个地吃掉。到了四更天,十万大军中除了马蹄,已经没有第二个高手了。   而这时候,马蹄正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要是一口气吃掉十万人,会不会太饱?” 第七卷 昆仑 第十三关 夕影   借助嗜血之胃的功效,马蹄在昆吾战争期间已经完成了元婴,身体的功能由形化虚。在卢城的那个房间中,他又完成了第二次力量飞跃。之后他忽然在某种冲动的驱使下,把已经吃掉的部分能量释放出来,造出了一个人。   一开始只是冲动而已,但真的把人造出来以后,他的眼光又变得挑剔起来,就像一个雕塑者修改他的作品一样,对着那被他造出来的人修修补补。过了很久,他才对自己的作品稍微满意。   那个“人”从外形上是昆吾的副统帅,不过他没有灵魂,而仅仅是马蹄意志的一部分。行动虽然利索,但眼神终究有些呆滞。看到这里,马蹄又不满意了。这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仅仅是自己的一个分身而已。可以从自己的身体里分出去,又可以很方便地收回来。于是他又造出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全都是被他吃掉的将领。   通过这些将领,化身为昆吾统帅的马蹄传下令去,把十万大军一千人一千人地分割开来,然后分批前往一个指定的所在。懂得造人以后的马蹄,对付这些普通军士已经不需要再用口去吃,而是用身体去融合!任何一个人碰到他都会被他的身体扯进去。他花了半个时辰融合了第一个千人队,用了一刻钟融合了第二个千人队,然后融合的速度就越来越快,吃掉一万人以后,他重新下令,让大军以五千人为单位分割开来。   第二日的傍晚,马蹄躺在空荡荡的卢城里面,望着昏黄的天空发呆。卢城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一只蝴蝶飞过他的头顶,跟着突然消失。   这一天将要结束,而马蹄的新生命才刚刚开始。他饱饱地睡了一觉,直到月上城头才醒了过来。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情……对了!阿勉!”   他满城地寻找阿勉的尸体,但只找到了一堆肉酱。马蹄把腐烂的死肉激活,拼凑起来,才发现这具尸体并不完整,于是他满城地寻找着阿勉尸体的残存分子。这个时候,天地间所有生命在马蹄的眼里都显得那样清晰。他凭着感应找到和阿勉相似的生命气息——哪怕是刚刚死亡的生命气息。花了一天的时间,他竟然把阿勉大部分的血肉都找了回来。马蹄吃掉了这些血肉,再吐出来,已经是一个被他激活了的肉身。   “真是亏本啊!说好你要让我吃的,结果却变成这样!”他埋怨着,拍着阿勉的肩膀说。   然而阿勉虽然站着,呼吸着,却不懂得回答。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让他复活了。”   马蹄知道,眼前的阿勉和前天他造出来的人不一样——那些人只是他的分身,马蹄随时可以收回来;但眼前这个阿勉却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复活的独立人。   马蹄撑开阿勉的眼皮,眼皮底下的眼珠,没有半点神采。于是他终于想通了。   “对不起。”马蹄喃喃说,“虽然我能让你的肉身复活,但你的灵魂……我的好朋友,请恕我无能为力。”他结束了阿勉的生命,把他埋葬在卢城郊外。   “我的能力是不完整的。”在坟头,马蹄仰望着天空,幻想着那个昆仑。“在那里,是不是有一个答案呢?”   当马蹄正想着该如何前往昆仑的时候,东方出现了异状。   “都雄虺!”   都雄虺在卢城发生意外之后的第三天停止了南行的步伐。昆吾大军虽然号称偏师,但也有整整十万人的兵力!这样一支强大的兵力和都雄虺自然会保持着频密的通信往来。可是在这天昆吾方面的信息突然断绝了,放出去责问原因的飞行幻兽也没有回来。   “难道那不是惑军?而是真正的主力?”都雄虺想。于是他派出了更多的妖兽、幻兽、魔兽,甚至由他自己亲手造出的僵尸。但无论是妖兽、幻兽、魔兽都没有回来,都雄虺开始觉得可疑了:就算是东方联军的主力,也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才对!这个世界能让所有靠近的生命无法逃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都雄虺!想到这一点,都雄虺的瞳孔突然收缩了!   “难道……”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最后到达卢城附近的僵尸也被吞噬了。由于这僵尸是都雄虺自己造出来的,所以他能感应到僵尸被吞噬的状况!   “怎么会这样!”都雄虺有些失控地咆哮起来!因为他知道那个不祥的预感已经变成了一个事实:在卢城附近,有一个血宗传人存在着!而且这个血宗传人已经达到了几乎可以威胁他的境界了!   “不可能的!血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徒弟早已死尽死绝!不可能的!”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不管怎么想不通,都雄虺都要前往卢城去看个究竟!这个时候,什么夏商之争,什么昆仑胜负都被都雄虺抛在一边了!   马蹄在阿勉的坟墓边吞噬了那几具僵尸之后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他知道了!”   想到那个便宜姐夫,他还是害怕。他实力越强,眼光越高,就越知道自己和都雄虺的差距!他甚至已有信心上昆仑去会会其他的宗师高手,可他不敢面对都雄虺。   那个人知道他所通晓的一切,也知道他的一切弱点。现在遇上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逃吧。”往西就是蚕从。马蹄见过桑鏖望的神通,那个时候他对那种惊天动地的威力只有顶礼膜拜的份!不过现在马蹄回想起来,桑鏖望当时的阵仗似乎不无破绽。“我遇上桑鏖望当然还不行,不过如果是他……”   把祸水西引,大概也不行吧。往北就是昆吾,昆吾再往北就是甸服。这条路大概也走不通。这时候他想到了南边。   “东方联军里面应该也没人能够打赢他,不过……”不过当初撤退的时候,联军统帅所下达的命令里面表达了某种信心。马蹄自然也听说了,东方的商国可能有两三个很强大的人在,而那两三个人的存在,就是商人对付都雄虺的希望。   “虽然具体如何不知道,不过还是追上联军吧。”   他绕了个圈子,来到了季连。但不管他如何逃窜,总能感到背后有大片大片的生命在消失,仿佛有什么怪兽正在追逐他,那怪兽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马蹄能在一夜之间吞噬十万大军,靠的其实是诡计。那些昆吾军队在被他吞噬之前几乎都没想过要抵抗。而背后席卷而来的都雄虺靠的却是真正的实力!   “为什么总甩不掉呢?”   背后的追赶者越来越近了,直到对方已在五十里外,马蹄才暗叫一声苦!原来他在卢城吞噬十万大军,本身已是一个强大的能量场。他当时还不懂得如何把这力量藏于无形,而都雄虺又是本门高手,自然能轻易地捕捉到他的所在。   “完了!这种距离,大概已经逃不掉了吧。”   他在茫然中走近季连城,这里是他生活得最久的地方,“没想到会成为我的坟墓!”   整座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偶尔有鸡犬奔逐而出,向东南方逃去,这些小生灵似乎也都感应到了来自西北的危险。   马蹄草草绕城一圈,终于回到了面向北方的城门。“阿勉说我迟早有没法逃避的一天,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又将黄昏。   马蹄踏上城头,看见了一个白衣人。那个白衣人似乎是突然出现,又像是亘古以来便与季连城同在。   “你好。”马蹄走近前去,试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白衣人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凝望着北方。   “这个地方很危险,”马蹄说,“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夕照落在白衣人沉默的脸上,马蹄吃过十万大军,可此刻竟然看不出白衣人有多大年纪!马蹄望了一下地面,这个人竟然没有影子!   “他不是人。”马蹄心道,“可也不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感应到北方那片血潮,什么妖魔鬼怪都吓跑了!”   远处响起了震天的哀嚎,那是万千生灵被同时吞噬才会发出的声响!   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白衣人深湛的眼神中没有一点动摇。马蹄越来越好奇了,他感到面前这个人空荡荡的,内里似乎一点生命力都没有,可面对着都雄虺震古烁今的威势,竟然丝毫不惧!   “难道他也是四大宗师中的一位吗?”马蹄想,“如果那样,那会是谁?太一正师?天魔?还是心宿?”   就在马蹄喃喃自语的时候,白衣人侧头望了一下夕阳,刚好看见马蹄。   两个人第一次对视,在对方的眼睛里,马蹄看到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东西,却完全看不透对方!   白衣人终于开口了,第一句话居然就是:“你是血门传人?”   马蹄有点奇怪自己居然不感到惊讶,只是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白衣人指着北方,道:“数十年不见,无瓠子居然已经达到这种境界,了不起啊!”   马蹄道:“什么境界?”   白衣人道:“他大概已经不死不灭了吧。不会死亡,也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那岂不是天下无敌?”   “差不多吧。”   “那么……”马蹄犹豫着,道:“已经完全没有人能抵抗他了?”   “应该是吧。”   “你也不能?”   白衣人微微一笑。   马蹄不懂得他这一笑是什么意思,然而他也没问。   城头上,两个人并立着,夕照把马蹄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覆盖在白衣人身上。   “我真佩服你。”   “哦?”   马蹄道:“面对着他,你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白衣人道:“我也曾经有害怕的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马蹄道:“那现在呢?”   白衣人道:“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影子,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马蹄沉默着,过了好一会,道:“我不想死。”   白衣人没有说话。   马蹄道:“我不想死!我知道遇到他一定会被杀的!结果我没有逃掉,可是我不想死!”   白衣人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马蹄道:“我不知道,只是直觉地感到,你或许能给我一个答案。”   “答案?你是要我帮你?”   马蹄点了点头。   白衣人再次凝视着他,许久,许久,才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马蹄道:“我不知道。”   白衣人道:“有些事情,你至少要先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别人才能帮你。”   马蹄道:“我现在还没想到。”   白衣人道:“那就等你想到了再开口。”   马蹄道:“可我怕我没那个时间了。”   白衣人沉默着。   过了好久,马蹄道:“我……我的力量不足。”   白衣人道:“嗯。”   马蹄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白衣人再一次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你想借助我的力量对付都雄虺?”   马蹄犹豫着,点了点头。   白衣人没有再说什么,然而在落日最后一丝余晖中,他化成了一个影子,融入马蹄的影子之中。 第七卷 昆仑 第十四关 心门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都没来过昆仑,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能分辨出长生之界、是非之界和奇点之界的区别。   两人乘坐着幻蝶,飞过外斜月山,逼近是非之界的入口。   桑谷隽指着前面那座大山道:“是非之界就在山那边了!”他眼里冒着冰一样的火,“我能感应到,用姐姐死前精魄织成的天蚕丝袍,就在那边!”   有莘不破安抚了一下背上鸣叫着的天心剑,道:“不错,应该就到了。”   桑谷隽道:“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奇点之界被封锁,但要前往混沌之界,应该还有一条路的。”   有莘不破道:“师父说了,如果都雄虺坐镇长生之界,那我一定过不去的。就算侥幸过去了,也会只剩下半条命。”   桑谷隽道:“只是因为这样?”   有莘不破道:“那你说还有什么?”   桑谷隽道:“其实你跟着我来,是怕雒灵也在是非之界,怕我伤了她,是吧?”   有莘不破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是你伤了她,还是她伤了你,我都不想的。”   桑谷隽道:“姐姐的仇我无论如何是要报的,我也希望雒灵能在这件事情上置身事外,否则……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了。”   有莘不破道:“如果灵儿真的那样选择,我会拦住她。”   桑谷隽道:“你拦得住她?”   有莘不破道:“我有师父的紫气分身和祖父的祝祷,相当于他们两位的功力我兼而有之。所以,就算在是非之界心宗传人能发挥超常的水准,我也一定能拦住的。”   桑谷隽道:“紫气分身和令祖的祝祷么?我也猜到了,商国让你独自前来,自然会有所准备。可是这两种力量好像不是要给你这样用的吧?你在是非之界把力量都耗尽了,到了混沌之界怎么办?”   有莘不破道:“那不重要。”   桑谷隽蓦地停下,目视有莘不破:“不重要?”   有莘不破道:“对我来说,那并不重要。”   桑谷隽道:“那什么重要?”   有莘不破道:“我曾经渴望自由自在地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我已经不敢奢望了。我现在只希望还活着的朋友能够继续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桑谷隽提高了声音,道:“朋友?那不是你朋友的人该怎么办?”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些人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如果连亲人、妻子、朋友都顾不上,哪里还有功夫去顾他们!”   桑谷隽道:“如果是这样,那你来昆仑到底是来干什么?”   “因为对我最重要的人都在这里。”有莘不破道:“你,雒灵……还有江离。”   “不破……”突然之间,桑谷隽觉得自己和有莘不破的关系回到了过去某种时候,虽然不再是那种青春无忌的情怀,可却是那一切情怀的沉淀。   “你能不能帮我?”有莘不破说。   “帮你?”   “一起,把雒灵和江离带回去。”   桑谷隽一阵悠往,带回去么?是带回到凡间,还是带回到过去?可是他们还能回去么?   “怎么样?”   桑谷隽叹息一声,有莘不破说的自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不破……”   “恩?”   桑谷隽道:“等我报了仇,如果还没死的话,再说吧。”   幻蝶迎风展翅,越过了最后一座山头,来到了是非之界的入口。   “都雄虺大人没来。”江离凝望着下界,叹道:“如果不破他们取道长生之界,大概半分力气不花就可以直接到我们这里了吧。”   “相应的,伊挚大人也没有来。”山鬼道,“还有,行踪缥缈的血剑宗也没有出现。而且对方暂时还没看破长生界的虚实,竟然不敢从那里通过!现在情况对我们很有利,说不定我们在昆仑和在下界能同时取得胜利!”   江离道:“如果下界失败了呢?”   “这……”   “在下界轻启战端,对我们并无好处。因为我们的军力财力都不如商人。万一我们这里还没输,但夏都已经沦陷了,那我们该怎么办?”江离伸手弹开了一片春风中的冬雪,道:“本来我是希望是非之界能尽量耗损对方真力的,但现在反而希望他们能快点来!”   “师姐,你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   “后悔?”   “是啊,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这里简直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所在!无论什么样的心法,在这里施展都能事半功倍。其实你就算不与我换体,打败桑谷隽的机会也很大。”   “我不会后悔的。不过我也没想到妹夫会选择是非之界。”   “那么姐姐打算怎么做呢?”   “当然是阻止他。为了你姐夫的大业——想来妹妹可以理解。”   “我理解……不过,姐姐,我也只是答应帮你对付桑谷隽,并不是帮姐夫。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如果等我解决了桑谷隽而姐姐还没有压制住不破,那么对不起了,妹妹会反过来帮助自己的丈夫的,希望姐姐也能理解。”   翻过最后一座山头,前方却什么也没有: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路,也没有障碍。   桑谷隽道:“是非之界是心宗根基所在,要找到入口,需由‘心’参悟。”   有莘不破道:“心?我不懂得。我连自己的心都不懂得,别人的心就更别说了。至于女人的心——想想都会头疼。”   桑谷隽道:“照你这么说,该怎么办?”   有莘不破道:“女人的心我们不懂,我们是男人,懂得刀剑就行了。”抽出鬼王刀虚斩,却什么也没发生。   桑谷隽道:“好像不行。”   有莘不破背上的天心剑突然鸣叫起来了。   “妹妹,妹夫背上那把什么剑?”   “天心剑。”   “天心剑?怎么这么像本门的宝物?”   “确实是我的东西,我匆忙随姐姐前往夏都,除了小水之鉴,什么都来不及带出来。再说,天心剑这次我也用不着。”   “真是这样的么?”   “要不然,姐姐的意思又是……”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有莘不破抽出天心剑,横剑一划,眼前的虚无裂开一道裂缝,恍若泪痕。有莘不破收剑回鞘,那泪痕干涸后,展现出两个大门,门上两个女子——不知是画还是影子!左边那女子侧着头,仿佛在琢磨着情人的心思;右边那人笑靥如花,令人无酒自醉。   “雒灵!”有莘不破忍不住叫了一声。他几乎就要冲过去。而同时桑谷隽也望着右边那门上的丽影捏紧了拳头。   “他们要进来了。姐姐,我们就此别过。”   “恩,只要他们分开,无论他们如何选择,我们总有办法把他们导向我们希望他们来的地方。可万一他们决定一起进来呢?”   “那就等进来之后再分开他们。这里是是非之界,主动权在我们。”   有莘不破道:“你怎么说?”   桑谷隽道:“当然是右门!”   有莘不破道:“可别忘了这里是是非之界!是耶非耶?真耶幻耶?或者……”   桑谷隽截口道:“你是要说也许虚的就是实的,真的就是假的!有妹喜的门后面,也许却是雒灵?”   有莘不破道:“对。”   桑谷隽道:“但也有可能这两道门反映的都是实际的情况!或者无论我们怎么样选择都不会改变什么,别忘了,前面的路并不是掌握在我们手上。”   有莘不破道:“所以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进右边的门?”   桑谷隽道:“不错!”   有莘不破道:“那好吧,我和你一块去。”   桑谷隽有些讶异,有莘不破道:“这一去如果遇到灵儿最好,如果遇到的是妹喜,那我就帮你把她宰了!”有莘不破握紧了鬼王刀:“如果妹喜死在我刀下……”   桑谷隽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声道:“我也不会有遗憾的!”朋友的手,再一次握在了一起。   “唉……”雒灵轻轻叹息一声,这一瞬间她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不让任何人窥测自己的意图。   她看见了有莘不破和桑谷隽两人紧握的手,也知道这对朋友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   “我怎么能杀桑谷隽呢?杀了他,我和不破还如何能相处?就算是用师姐的身体,就算是用师姐的双手……”   “可是,如果不帮师姐除去这个障碍,我又如何腾出手来帮不破?难道要我背弃诺言么?还是说当初就不该答应?”   “师父,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江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没有人会回答她。独苏儿的遗体虽然就在雒灵身边,但雒灵却知道恩师的灵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至于江离,雒灵知道他现在的烦恼一点也不比她少。   “江离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困惑的呢?是不是因为这样才那样选择的?”这个念头一触,雒灵仿佛悟出了什么,她的魂灵深入自己的记忆当中,切入到天山的那次深谈中,把那个情景在心里重现出来,再游进那个情景中的江离的内心。她想着,想着,蓦地全身一震,是非界的心门被桑谷隽撞开。   “唉……偏偏是这个时候。”雒灵心念一动,一层薄雾拦在有莘不破与桑谷隽之间,把两人分开了。 第七卷 昆仑 第十五关 鬼门   那片隔开有莘不破和桑谷隽的迷雾才出现,有莘不破马上运气护身,冲了过去要和桑谷隽会合,他却不知此刻桑谷隽也和他一样冲了过来,两个人存着一样的心思,却偏偏因此而错过了。   有莘不破拔出了鬼王刀,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墓。坟墓上写的都是自己认识的名字:札蠃、狍鸮、水王、水后……   无数幽灵在坟墓上游荡着,看见有莘不破,纷纷飞了过来,诱惑他、威吓他、捉弄他、羞辱他。但有莘不破一拔出手中之刀,他们便吓得远远逃开。   有莘不破怒道:“什么破玩意儿!装神弄鬼的!”他知道这次的对手一定不是雒灵,雒灵不会使用这么低劣的手段。他一路斩杀过去,遇妖杀妖,遇鬼杀鬼,坟墓一个个裂开,那些死掉的人一个个跳出来,但就连札蠃也挡不住有莘不破的一刀。狍鸮冲了过来,却被有莘不破挥出精金之芒从九窍中刺了进去,摧毁了它的五脏六腑,化作一滩烂泥。   跟着是水王、水后,然而在他们发动冥水进行攻击之前,有莘不破已经砍下了他们的头颅。   有莘不破冷笑着,经历过沼夷的心幻大阵之后他已经知道,只要他心里有充足的自信,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要自己支持得足够久,那个布开心幻的人就会因消耗不起灵力而不得不撤销整个幻境。只要他足够坚强,胜利始终会回到他这一方面!   他一步步走过去,一刀刀杀过去,敌人也好,亲人也好,高手也好,杂碎也好,都挡不住他一刀!   到了最后,坟墓只剩下五座,五座看不清墓碑的土坟。五座坟墓静静地躺在远处,和其它的坟墓仿佛不是处在同一个世界之中。有莘不破大踏步走了过去,还没走到坟头,凌空一刀先把第一座坟墓的墓碑劈翻了。一条巨蛇拦在第一座坟墓前面,见到有莘不破不怀好意地走近,突然暴起袭击。   有莘不破举刀便斩,眼见巨蛇就要被斩成两段,坟墓中突然射出一支羽箭,竟然硬生生把鬼王刀给撞开了。有莘不破只觉得手臂剧震,退开两步,警惕地看着那座坟墓。墓碑上的迷雾渐渐散开,现出几个字来:“于公孺婴之墓,杜若立。”   坟墓裂开,一个魁梧的男人顶开泥土,站了起来。   有莘不破大怒,叫道:“鬼东西!于公孺婴又还没死,你居然敢弄出这见鬼的幻象!”   于公孺婴道:“不破,不要大喊大叫的,那没用。”   有莘不破一怔,随即怒道:“你这见鬼的幻象,少在那里学于公孺婴!别想我会相信你和他的真人有什么关系!”   于公孺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这并不是普通的幻象,这五个坟墓和其它的坟墓不同,这里和我们在西北经历过的那个心幻大阵也不一样。可以说你在这个地方所见到的一切,并不都是假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不成?”   于公孺婴道:“半真半假。心宗是和鬼道最近的一个宗派,在四大宗派里面,她们和那个世界的联系也最深。特别是这五座坟墓,里面会走出来的人和你刚才见到的那些完全不同!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个地方应该是一个边缘地带,那个心宗高手正用某种办法把属于那个世界的人召唤过来对付你。”   有莘不破不由得怔住了,眼前的于公孺婴已经不是“像”了,他甚至感到这就是他本人,但一转念间,神情又刚毅起来,喝道:“你少给我胡说八道!如果你是真的于公孺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来帮我?”   于公孺婴道:“只要你不怀疑我,我会帮你走出这个鬼域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不怀疑你?要是我真的相信你就是于公孺婴,只怕就一辈子出不去了!滚!滚开!”   于公孺婴伸手拦住道:“不要再往前了!如果让你看见墓碑上的名字,会把里面的人召出来的!”   有莘不破冷笑着不答话,举刀横斩,于公孺婴脚一点,凌空避开。有莘不破刀风一转,把第二座坟墓的墓碑劈成两半,墓碑上的迷雾散开,上半截写着“炼之”,下半截写着“墓,藐姑射立”。   有莘不破看到“藐姑射”三个字心头一震,于公孺婴道:“看见了吧。如果这些完全是你心里的幻象,这墓碑上的名字你应该很熟悉才对。可是这个炼我估计你并不认得。”   有莘不破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认得!”   于公孺婴道:“值得藐姑射为之立坟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以你的性情,这样的人你要是听说过,以前不可能没跟我们说起。”   有莘不破闭上了嘴。虽然他还是竭力地否认,但心里已经渐渐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真的于公孺婴了。   于公孺婴正要说话,那个坟墓突然炸了开来,一个极高大的人坐在泥土纷飞之中。有莘不破扫了一眼,几乎冲口就要叫出来:“季丹大侠!”   尘埃落定,有莘不破才发现那个人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季丹雒明,但不知为什么,一晃眼之间就会给人以那种错觉。   于公孺婴道:“这个叫‘炼’的前辈,只怕和季丹大侠有些渊源吧。”   那个男人睁开眼睛,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扰我长梦的,就是你们两个小子?”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有莘不破还是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了过来,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于公孺婴道:“我是有穷饶乌的关门弟子,这位是伊挚前辈的高徒。前辈的大名是炼吗?和季丹雒明季丹大侠如何称呼?”   “炼……那的确是我的名字。”那男人喃喃道:“至于你说的那几个人,有点陌生啊。有穷?是后羿的后代么?”   于公孺婴道:“那藐姑射前辈和前辈如何称呼?”   炼道:“他啊……那小娃儿已经成了你们的前辈了,那你们是比我小得多的孩子了。”   于公孺婴和有莘不破脸色都是一变,于公孺婴道:“前辈可是四大宗派的前辈?可认识申眉寿大人、和妙无方大人么?”   “自然认识。”炼淡淡道:“小娃儿,我不是四宗传人,你们不用猜了。嗯,我和洞天派有些关系。藐姑射的功夫,可以说是我代他师父传的。”   于公孺婴和有莘不破的呼吸同时一窒,有莘不破道:“那么,你是季丹大侠的师父了?”   “季丹?藐姑射帮我找到的那个人?”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   炼道:“那大概是吧。”他站了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情形,说道:“这里是是非之界吧?”   有莘不破心中越来越惊骇,眼前这两个人完全不像幻象,也不像被人操纵的傀儡。难道他们都是真人?   炼道:“你们怎么不回答?还是说你们也不知道?”   于公孺婴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明白。”   炼道:“那也不奇怪,你们小小年纪,不知道也正常。看来这里应该是心门与鬼门的边缘,这里的一切——包括我都是半真半假。”   于公孺婴道:“那如何走出这个地方呢?”   “走出这个地方?”炼看了他一眼,道:“小子,你应该和我是一样的吧?你还想走出去?这个地方一消失,我们便回到那个沉寂世界去了。”   于公孺婴道:“不是我要出去,是我的朋友要出去。”   炼扫了一眼有莘不破,笑道:“原来如此。嗯,大概是让我们都消失,他就能出去了吧。”   于公孺婴眉头一皱,道:“让我们都消失?这是什么意思?”   炼笑道:“就是把我们送回去,简单地说,就是在这里把我们都杀了。”   有莘不破道:“就这么简单?”   炼道:“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有莘不破道:“为什么?”   炼道:“我长眠的时候不喜欢被人吵醒,但既然醒来,也不喜欢随随便便被人杀了。要知道,死亡那一刻的滋味并不好受。”   有莘不破道:“不管怎么样,我只能请前辈你再难受一次了。”   炼打量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要杀我?”   有莘不破道:“如果没有别的办法,说不得,只好冒犯了。”   炼笑道:“好。我最喜欢有勇气的年轻人。嗯,你的气脉练得很不错,是谁教你的?”   有莘不破道:“季丹大侠。”   “季丹?”炼道:“就是我那徒弟,是吧?但你看起来不像他的嫡传。小子,你的来历杂得很啊,有太一宗的气息,又和玄鸟有些关系。”   有莘不破心中一沉,对方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深浅来历,只怕这一仗没那么容易打!   炼道:“小伙子,你身上还藏着两股很奇怪的力量,我有点兴趣了。一起拿出来吧,说不定那两股力量能把我送回去。”   有莘不破道:“对不起,那两种力量要等我到了混沌之界才能使用。”   炼有些失望,道:“是吗?那样的话,可就没趣得紧了。小伙子,你的修为在这个年龄算是很了不起的了,不过还是打不过我啊。”   有莘不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凌空跳起,举刀劈出,一道凌厉的刀罡破空而至,斩到炼的面前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反弹过来。   有莘不破惊道:“无明甲!”眼见刀罡袭近,急忙间也张开无明甲,但反弹过来的精金之芒却比原先凌厉了三分,有莘不破的无明甲竟然无法消解全部力量,全身一震,竟然被冲出二十步远。   炼叹了一口气,道:“精金之芒,小子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啊。不过你这个样子还是赢不了我的!”   突然劲风大作,一支箭刺破无明甲直指眉心,炼微微动容,右手伸出把箭夹住,赞道:“好箭法!射箭的小子,你要帮他吗?”   于公孺婴道:“不错!”   炼道:“难道你不知道他如果要出去,必须连你也杀么?”   于公孺婴道:“那也不过是回归于长眠,没什么大不了的。”   炼点了点头,道:“那说的也是。” 第七卷 昆仑 第十六关 第三座坟墓   有莘不破越来越不解了。眼前这两个人,难道真的不是幻象,而是鬼魂么?可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意味着与于公孺婴已经死去?有莘不破心中一阵痛苦,一阵狂躁!痛苦是因为他很难接受于公孺婴死去的事实,狂躁则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局面。   一股清凉从背后的天心剑上传来,流入有莘不破的心房,让他渐渐冷静下来。有莘不破仿佛感到雒灵在背后搂着自己,让自己定神,左手往后一搂,却摸了个空。   炼瞥了一眼有莘不破背后的剑,饶感兴趣地道:“小子,那把剑是心宗的兵器吧?”   有莘不破道:“是又如何?”   炼道:“此地是心幻与鬼幻的交界,你这把剑,或许是帮你离开的关键。”   有莘不破奇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炼道:“我看得出你和我颇有渊源,因此提醒你一下。其实我也不是很执着于留在这个地方。不过要我站在这里让你们杀,却也还办不到。嗯,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有莘不破道:“你的意思我懂,想出去还是得靠自己的实力!”   炼点了点头,道:“不错!”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气凝刀锋。龙虎相撞,发动以精金之芒旋转而成的大旋风斩!旋风过处,地裂十丈,万物崩摧炼见到这旋风斩的威势,赞道:“不错不错,不过还伤不了我,除非你把白虎叫出来还有可能。”   旋风斩撕裂了炼身周那层色无形的无明甲,但那男人身上随即闪现出第二层红色的光芒,披散开来,却是一层赤色的气衣,把旋风斩挡住。   于公孺婴弯弓射箭,羽箭穿入旋风斩之中,牵引精金之芒扶摇而上,在空中聚集成一点。将足以组成龙卷风的万千精金之芒压缩成一点,威力可想而知!炼一见之下又惊又喜,竟然不闪不避,无明甲光华暴涨,赤、橙、黄、绿、青、蓝、紫层累而上,化作一个坚不可摧的七色防护圈。   有莘不破看出,在七色防护圈之外,还有一层无色的气环!他和于公孺婴都聚精会神等着这一次对决,这一箭已经是两人联手所能达到的破坏力顶峰,如果这样也无法突破对方的防御,那眼前这个男人就不是他们所能战胜的了。   空中的精金之芒聚成一点,化作羽箭上的寒光,当头落下,突破最外层的无形无色气甲,再刺入七色防护圈之中,层层突破,每突破一层,箭尖上的寒光便减弱一分,在半弹指间连破七层防御,只听炼一声大喝,整个地皮都翻转过来,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立足不稳,一起被埋在泥土当中。   当他们俩从泥土中跳出,地上的七色光芒已经消失。羽箭却握在炼的手中。   于公孺婴脸色一沉,炼道:“了不起!八层的无明甲也挡不住!了不起啊。”   有莘不破心道:“季丹大侠号称防守能力天下第一!他的师父果然厉害!只是不知和季丹大侠比起来如何。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掌握了无明甲的真谛,谁知道学到的只是最外的一层皮毛而已!”   于公孺婴却道:“前辈刚才只张开了八层?那第九层呢?”   炼笑了笑道:“你知道有第九层?”   于公孺婴道:“我师父告诉我,季丹大侠可以张开九层,不知你比令徒如何。”   炼赞道:“第九层?好徒弟!嗯,你师父怎么知道他可以张开第九层的?”   于公孺婴道:“我师父曾逼得令徒全力守御,所以知道。”   炼讶然道:“后羿的子孙传人,在我那一代里没出现这么了得的人物啊。你师父叫什么?我很想见见。”   于公孺婴道:“有穷饶乌。不过前辈要见他,只怕不行。”   炼点头道:“不错,这个地方不是外人能进来的。”说着长叹一声,深以为撼。   有莘不破心道:“看起来他并不是一意与我们为难。”心中一动,忍不住忖道:“其它三个坟墓,不知埋葬的是哪些英雄豪杰!”   炼突然问于公孺婴道:“你师父死了没有?”   于公孺婴望了一眼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炼道:“还没死么?那真可惜啊。我本来还在想,这三座坟墓里有没有他。”   有莘不破道:“有没有,你看看墓碑不就知道了?”   于公孺婴道:“那墓碑只有你才能看清楚。不过你最好还是别看。”   有莘不破道:“看了就会把里面的人惹出来?”   于公孺婴道:“应该是。”   有莘不破道:“但是不把坟墓里的人杀光,我还是没法离开这里,对吧?”见于公孺婴沉默着,有莘不破道:“既然早晚都要应付的,不如就掀开来看个究竟吧!”说着劈出一道精金之芒,刺向第三座坟墓。   炼站在一旁,似乎没有阻止有莘不破的意思。但当墓碑上的迷雾散尽,他看见了墓碑上的名字后,脸色却有些变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尘埃中,隐隐看得出是个女人。   于公孺婴眼光如电,离得虽远,竟也能看见墓碑上的几个字:“生母奈月之墓,不孝子曦和立。”   笼罩在第三座坟墓上的迷雾散尽以后,女人站了起来,身上竟然发出甲胄之声。有莘不破等这才注意到她虽然留着一头长发,却是身着甲胄!清秀绝伦的脸上,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疤。这道刀疤并没有让她显得狰狞,而是衬托出了她的英武!雒灵和她相比,温婉有余,英气不足;燕其羽和她相比则野性太过,没有那种内蕴的文雅。   这个女人脸上的刀疤写着太多的故事。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只见了一眼便猜到:这一定是个在剧变中从军的贵族女子!如果身处太平,她或许会躲在家中享受男人的疼爱,玩玩花鸟鱼虫、龙骨龟甲。但硝烟还是烧到了她的家园,于是她丢开了女儿家的一切,放弃了柔顺,选择了刚强。   有莘不破看出炼知道这女人的来历,问道:“她是谁?”   炼叹息道:“她是最后一个太一宗,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情形下与她相遇!”   有莘不破道:“最后一个太一宗?那是什么意思?”   炼还没有回答,奈月已经走出了墓坑,问道:“叫我出来的,是谁?”短短一句话,却让人听出了许多东西:那本是黄莺般的声音,经过血与火的洗练之后却变得短促而有力。   有莘不破横刀道:“我!”   奈月淡淡道:“不是你。”环扫一周,道:“原来是是非之界!心宗传人怎的变得如此没有分寸!”   她又看了有莘不破一眼,道:“你是谁?咦,玄鸟之后,竟有如此福泽!”跨出一步,突然来到有莘不破身边,伸出指头,点了一下有莘不破的额头,有莘不破呆了一呆,这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无法抵抗,还是不想抵抗!   周围的景象忽然大变,化作有莘不破出生时候的天下,历史潮流滚滚而动,在刹那间经历了二十余年。奈月放开了手指,叹道:“世事难料。大夏数百年天下,就要鼎革了么?”   有莘不破道:“那前辈你帮哪一方?”   奈月看着他,微笑道:“小伙子,你知道我的来历么?”   有莘不破摇了摇头,道:“只听炼前辈刚才说你是太一宗的。”   奈月淡淡一笑,道:“太一宗……太一宗在我手里已经被污染了。我是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更可悲的是,我的传人因我的选择而陷入无法两全的痛苦之中。现在无论我帮哪一方,也许都是错的。你们的争斗,我没有介入的立场。”   有莘不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只想走出这个鬼地方!前辈,你能突破这个界限吗?”   奈月道:“摆开这阵势的那人功力未臻化境,所以这个领域不够纯粹。现在的我一半是生前留在昆仑的记忆,一半则出于你和你对手的想象。我的觉醒只是局限于这个领域之中,因此无法出去。”   于公孺婴插言道:“如果这个领域更加纯粹,那会怎么样?”   奈月道:“如果是足够纯粹的鬼门,那么也许能颠覆生死往来,令死者得到真正的重生,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那人混一四宗。如果是足够纯粹的心门,那一切只靠想象与记忆就够了,无需打扰故去的英灵。现在这个地方人不人,鬼不鬼,真不真,假不假,显然只是一个诡计而已。施展诡计的人心术不正,又扰前人之灵,是要折福折寿的。”   于公孺婴道:“如何对付诡计?”   奈月道:“小伙子,你们请教的事情似乎太多了。”   于公孺婴道:“小子斗胆,再请教一个问题:如今前辈身处这个不人不鬼的领域,却不知要如何自处?”   奈月淡淡道:“等啊,等到这个地方消失,我们自然就能回归于宁静了。”   于公孺婴道:“这个地方如何才会消失?”   奈月指着有莘不破,说道:“他死了,这个地方自然就消失了。”   于公孺婴沉默半晌,叹道:“说到最后,原来还是得打。” 第七卷 昆仑 第十七关 第四座坟墓   有莘不破望着于公孺婴。   奈月说,他们都是半真半假的人,然则这个于公孺婴的生命也许是虚幻的,但他对自己的态度却应该是真挚的!   “只要他真的是孺婴老大,我不管他是人,是鬼,都是我的朋友!”有莘不破仿佛回到了三宝山和于公孺婴并肩作战的时光,心中一阵激动。但就在这时,背后的天心剑微微震动着,传来一股柔和的冷意,不让他太过兴奋。   于公孺婴也望了他一眼,道:“不破,事情还很麻烦。我们还处于心宗阵法之中,要保持心境平和。”   有莘不破道:“放心。我们并肩一起,没有打不赢的仗!”   炼一听笑道:“好大的口气!”   于公孺婴道:“以这两位前辈的身份地位,不会联手对付我们。我们同时和他们两位打也没有胜算,还是一个个来。”   有莘不破道:“谁先?”   于公孺婴道:“奈月前辈似乎辈份更高,我们先向炼前辈请教。”话一说完,左手落月弓,右手落日弓,并不对准炼,而是分别朝左上与右上射出三支羽箭,三支羽箭离弦便即消失。   奈月在旁边微微点头,道:“隐形箭。不错。”   炼却笑道:“攻不破我的无明甲防御,怎么隐形都没用。”   奈月道:“他这六支隐形箭应该各有妙用,并不是单纯用以攻击而已。”   于公孺婴微微皱眉,道:“前辈对我的功夫倒清楚得很。”   奈月道:“在我那个时代,有一个小辈也是此道高手。”   于公孺婴道:“前辈你如此提醒炼前辈,那是有相助的意思了?”   奈月微微一笑,道:“是我多口了。你们玩吧,我看着。”   炼脸色一整,收起了小觑之心。他已知道自己的徒弟季丹雒明功力不在自己之下,而于公孺婴的师父又曾逼得他全力防守,则眼前这小子对本门的功夫或者所知甚深。双肩一振,八层无明甲散布开来。   于公孺婴皱眉道:“不破,他的无明甲共有九层,中间七层七色,第一层和第九层都没有颜色。第九层甚至可以藏在皮肤腑脏之内。若是他全力防范,我没法伤他。”   有莘不破道:“那就我来!”冲了上去,朝着无明甲狂斩,每一刀都只能砍到黄绿两甲之间,攻防双方所激起的余劲四处乱飞,充塞整个空间。   奈月在旁奇道:“这小子怎么了?”   于公孺婴一沉吟间,已经知道有莘不破的意图,突然见一道被无明甲弹开的刀劲向第四座坟墓飞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却已来不及阻止,那第四座墓碑被砍下了一角,不过迷雾一时之间尚未消散,而这时候场中情形已经大变,于公孺婴心道:“不管即将出来的是谁,先对付完眼前事再说。”沉气凝神,将落日落月两弓合而为一。   那边有莘不破牵引着混乱的战气回灌自己灵台,大吼一声整个人变得巨大起来。   奈月点头道:“法天象地,不错。”   有莘不破越长越大,到后来炼只相当于他手指头大小。有莘不破一抬脚就踩了下去。   炼一闪避开,笑道:“后生小子!好无礼貌!”七色气甲灌入灵台,也变成巨人,长到最后大喝一声,竟然比有莘不破还高出一个头,叉着双手俯视有莘不破笑道:“我徒弟还教过你什么东西?一起使出来吧!”   于公孺婴飞身而上,踩着有莘不破的脚后跟、小腿、大腿、背脊,站在有莘不破的肩头上,涌泉穴踏着有莘不破的肩井,借来他的澎湃气劲,开弓如圆月,炼见到状神色一敛,后退两步,重新张开了无明甲。   于公孺婴大喝一声,连珠箭发:八层无明甲只能消缓羽箭的来势,却无法把箭完全弹开!炼伸出右手,凝气成圆,要以坚不可破的气甲阻挡来箭。   于公孺婴的箭首尾相接,第一箭被消于无形之后,第二箭紧跟着飞到,九箭相连,只第三箭便攻到了炼右手上的圆甲盾!   奈月和有莘不破都凝神细看,要看炼的圆盾能否挡住于公孺婴的六箭连珠。但第四支箭到第九支箭却突然消失了!炼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六支羽箭从虚无中射出,其中四支刺入他的四肢,另外两支,一支对准了他的后背心,一支对准了他的天灵盖!   炼怒吼一声,身子微侧,避过了心脏要害,同时头一仰,用牙齿咬住了当头而下的必杀之箭。但他的后背还是被羽箭透入,伤了肺叶。   原来炼的无明甲虽然坚不可摧,但全面防御的气甲可以挡住有莘不破大面积的旋风斩,却无法挡住于公孺婴的攻其一点的神箭!   方才于公孺婴射出去的六支隐形箭本身并不具备杀伤力,而只是一个引子,他自忖九箭连发仍然不能正面突破炼的无明甲防御,因此用上了空间挪移之法,将第四支箭到第九支箭借由先前那六支隐形箭所开辟的轨道射向对手的要害!将箭凭空挪移,这已经是洞天派玄空挪移的内容!   奈月目光如烛,一眼就看出其中关键所在,颔首道:“看这样子,这套箭术的创制者虽非四宗嫡传,却分明有以箭术来达到混一四宗的野心!这孩子的师父很了不起啊!”   炼吐出羽箭,同时运劲把其它五支箭一一逼出,但箭支逼出后脚下一阵踉跄,显然这下子伤得不轻。   有莘不破大喜!就要乘胜追击,却听于公孺婴叫道:“快退!”   便听耳边阵阵爆炸声响,爆炸产生的高热烧毁了一切,甚至整个大地都被粉碎!等到有莘不破的眼睛再次睁开,才发现自己的法天象地已被破去,身体恢复了正常大小。   他的脚下是一块凹凹凸凸的土地,头顶却已不像之前那么混浊,而是一片旷遥深远的太空!一个人漂浮在一颗星星旁边,隐隐可以看出正是炼!   有莘不破叫道:“孺婴老大!你在哪?”   旁边的地面裂开,于公孺婴站了起来,道:“在这。”望了一下四周,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莘不破道:“我也不知道。”   “这里是奇点之界。”说话的却是奈月,她是从有莘不破背后一片瓦砾之中现身,身上都是尘土,但神色依旧淡然。   有莘不破奇道:“奇点之界?我们不是在是非之界吗?怎么跑到起点之界来了?还有,前辈你怎么看起来比我们还狼狈啊。”   奈月微微一笑,道:“我攻防对战的天赋实际上并不怎么高明啊。刚才若不是躲在你背后,说不定已经灰飞烟灭了。”望了一下远处的炼,说道:“应该说,这里是是非界内的奇点之界。”   有莘不破道:“是非界内的起点之界?我不懂。”   奈月道:“是非之界是一个想象出来的地方,也是一个供人驰骋想象的地方。我们所处的地方,也是几个人——包括布下这个阵势的心宗传人——共同想象的糅合与平衡。炼的宗门和洞天派渊源甚深,刚才那一瞬间他爆发出来的力量压制了我们所有人,所以就开辟出了这片星空。”   有莘不破道:“那刚才那爆炸是怎么回事,好可怕,我还以为我们赢定了呢。”   奈月笑道:“你们刚才能占上风,那是因为当时他没有把你们当作对等的对手来看待,而且下手总留三四分情面。你们没发现他一直只是防守,而没有主动攻击吗?至于刚才那招,那是模仿星辰爆炸的绝学,一种能够把洞天派的宙空也扼杀于将成之际的可怕力量。名字……好像叫什么空流爆吧。”   有莘不破大吃一惊:“空流爆——那就是空流爆!”突然想起季丹准备对付九尾狐前说过的话:“受了我这一招,连灰也不会剩下!”   于公孺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刚才我们应该都已经完了才对,怎么还能站在这里。”   奈月道:“他刚才那招来得太过匆促,好像力量并未使足。现在他正在利用星辰的力量疗伤,如果你们有什么对策,最好赶紧动手,要是等他主动出击,那可就来不及了。”   有莘不破道:“若他再来一次空流爆,那我们……”   奈月截口道:“你和我们是不同的,如果这个男人再来一下,你就死定了,你一死,我们几个自然会回去。”   有莘不破一阵迷惘,奈月和炼是否回去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但于公孺婴……   于公孺婴突然指着远处一个黑点道:“看!”   有莘不破道:“是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   于公孺婴道:“是第五座坟墓。”   奈月道:“放心吧,除非是这玄鸟小子出手,否则爆炸的威力再大,也不会毁掉那坟墓的。”   于公孺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座,而是第四座!刚才第四座坟墓已经被不破的刀风削下了一角,只怕刚才那第四个墓中人已经在爆炸中出世了!”   奈月道:“让我看看。”倾着头默想了一会,睁开眼睛道:“不错,确实已经出来了。”指了指头顶一颗星星,那星星暴闪出一片光芒,光芒中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同时看见空流爆爆发时的那一霎那:第四座墓碑上的迷雾消散,坟墓中显出的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   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还没看清楚碑文的内容,墓碑已经被大爆炸完全摧毁。 第七卷 昆仑 第十八关 心之战场   雒灵面前,站着桑谷隽。   雒灵感到有点奇怪,眼前这个男人所散发出来的心声,分明对自己充满了仇恨,可他的情绪居然还能保持得那样平稳。   “看来在这些日子里,他也成熟了很多……”   桑谷隽伸出左手,微微散发出一点精金之芒,在发现眼前的“妹喜”面对虎魄没有半分胆怯之后,反而有点讶异:“你好像胜券在握的样子。”   雒灵淡淡道:“当然!这里是是非之界,是我的领地!就算是面对伊挚大人或是血剑宗,我都不会畏惧!”   桑谷隽冷笑道:“那面对虎魄呢?”   雒灵淡淡道:“你不会用的。”   “为什么?”   雒灵左手一张,现出一点水色光华:“因为用了也不会对战局有影响,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桑谷隽脸色一沉:“我记得上次已经毁了它!”   雒灵淡淡道:“小水之鉴一共有雌雄两面,你毁坏的只是其中之一。”   桑谷隽道:“但上一次,这面镜子并不在你手里,对吧?否则当时你也不会那么狼狈!”   雒灵道:“你今天来,是想来和我讨论水之鉴的问题?”   桑谷隽哼了一声,准备出手。雒灵却突然道:“等等!”   “还等什么?”   雒灵道:“这里是我师门前辈寄存遗体的所在,虽然众位前辈将这些臭皮囊弃之犹如敝履,但对我们这些后人而言,她们的遗体依然是支持我们活下去的寄托与象征。”   桑谷隽眉头微微一皱,道:“你真是妹喜?”   雒灵道:“在是非之界,是与非、真与假都不重要。此时此地对你我而言,重要的仅仅是我们能否杀死对方。”   桑谷隽道:“如果你不是妹喜,那我杀你干什么?”   雒灵淡淡道:“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要杀你,所以今天你非死不可。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先换个战场吧。”   桑谷隽冷笑道:“换战场?你想去长生之界,还是混沌之界?”   雒灵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到你心里去打!”   一片光亮,一片黑暗。一阵恍惚,一阵迷糊。一个世界就在光与暗的交替中诞生了。那是一个水草长、鱼鹰飞的大湖,远山如画,近水如歌。桑谷隽看得又是痴迷,又是惧怕。痴迷的是这景象本身,惧怕的是这景象的来由!这是他所珍惜的家国,他不愿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受到半点损伤!   雒灵踏在岸边,掬起一把湖水,问道:“这个地方挺漂亮的,是哪里?”   “是蚕从……是孟涂南方的……”桑谷隽眼光中闪现出愤怒的意味来:“你怎么布下这幻象的?”   雒灵道:“这不是幻象,它是真实的——是你藏在心里的一个地方。唉,你从小就生长在这种地方吗?真美……”   桑谷隽伸手撑住地面,他感到了大地的震动——不是假的,真的不是假的!“难道……这又是一个心幻大阵?”   雒灵摇头道:“不是。我说过,这不是心幻,而是你的心。”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江离道:“下界的形势已经完全突破我们之前的预料!都雄虺大人没有及时追上东方联军队主力,到底是什么牵制了他?是血剑宗吗?还是伊挚大人的计谋?”   山鬼道:“宗主,不要太过担心。就算是血剑宗,应该也不能胜过都雄虺大人吧。”   江离摇头道:“但如果都雄虺大人被牵制在南边,那么伊挚大人很可能会将计就计,直接兵指王都,那时候怎么办?”   山鬼道:“未必会如此吧?更何况我们现在身处昆仑,下界的事情鞭长难及,太过忧虑也没用。总之无论下界的形势如何恶劣,只要我们能在昆仑获得全胜,就有希望扳回一城!”   “全胜?”江离叹道:“有那么容易么?”   山鬼道:“是非界内的情况我们虽然不清楚,但两人进去那么久了,就算最后能够出来,只怕也没剩下多少力气了。”   “在昆仑,无论过程如何扑簌迷离都未必会影响结局。娘娘的实力无法胜过不破,而桑谷隽在是非之界斗不过雒灵,这是很明显的事。”江离道:“所以我担心进去的是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却是另外两个人。”   “另外两个人?宗主你是指……”   江离道:“是非界内,现在是二对二。雒灵不会和不破打的。所以现在对阵的情形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假如妹喜娘娘能先一步除掉不破,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是你认为有这么容易么?”   山鬼沉默了。妹喜与雒灵的约定,江离曾与她提起过。   江离道:“战场虽然是在是非之界,但不破有备而来,运气又好,我认为,妹喜娘娘得胜的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那么,如果雒灵先一步解决了桑谷隽的事情,一旦反戈,要助不破冲出是非之界易如反掌。如果是雒灵陪同不破一起来混沌之界,那事情可就麻烦了,甚至比血剑宗和伊挚大人一起上来还麻烦。”   山鬼奇道:“为什么?那个女人的力量,应该还没能达到他们二位大人的境界才对。”   江离叹道:“问题在于,雒灵所代表的是最正统的心宗。心宗掌门之位虽暂归娘娘,但道统不是王位,仪式对心宗来说更是无谓。妹喜娘娘亳都之行也许错得厉害,因为是她把雒灵冷落到心激活起来的。我能感到,从那一刻开始,雒灵心之所在,已是心宗道统所在!她和娘娘的那个约定,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过场罢了。”   山鬼道:“宗主你的意思是……”   江离道:“雒灵已经从无心人变成有心人。她介入后要改变得将不但是九鼎的所在。如果是由她来促成鼎革的成功,那到时变异的不但是下界的王统,连昆仑四界的格局也会改变。”   山鬼惊道:“宗主你是说心宗会……”   “不错。心宗会代替太一宗,成为新朝代的正统。”江离叹道:“雒灵的这个决定,心宗历代祖师应该也是支持的吧。嘿!也许独苏儿前辈当初就有这样的打算!”   山鬼道:“既然这样,宗主你当初为什么不提醒娘娘呢?”   江离道:“提醒?会有用么?且不说我的眼光与智谋能否胜过雒灵,就算我有想出了什么计策来,妹喜娘娘会听我的么?去亳都私会雒灵这么大的事情,她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都雄虺大人不上昆仑,又何曾与我商量过?唉……这难道也是天命?”   山鬼道:“既然如此,难得就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江离道:“那也不是。在是非之界,雒灵对桑谷隽会占尽上风,但问题在于,她的心够不够狠!如果她一直那么犹豫下去,那妹喜娘娘也许会觉察到那件事情。”   山鬼道:“哪件事情?”   江离道:“那是妹喜娘娘唯一的办法,也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雒灵牵引着桑谷隽,游历着他的生命,认识他所重视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雒灵品味着这一切,小声地赞叹道:“一个人的内心,原来可以这么丰富,这么广大!”   “你到底要干什么!”桑谷隽吼着。   雒灵淡淡道:“在我面前,你最好保持冷静——那是你最佳的选择。其实只要你能够稳住,我未必能拿你怎么样。”   桑谷隽怒道:“有种的就跟我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你这样子算什么!”   雒灵道:“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从来就不喜欢,也不擅长。所以我不会和你打架的,因为我打不赢你。不过你越生气,心就越容易乱,也越容易迷失自己,到那时候你想摆脱我的控制也不能够了。”   桑谷隽握紧了拳头。可他能怎么样呢?眼前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地方,都是他不忍心伤害的。   雒灵道:“这里是你的内心。如果你认为你有足够的力量召唤天蚕,那你就召唤吧,只要你足够自信就一定会成功。不过就算你把祂招来了,唯一的作用只怕也只是陪我说说话,聊聊天。”   桑谷隽怒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雒灵道:“怎么样?其实很简单,我只是要找到你生命里最重视的人、最珍惜的时光、最惧怕的事情、最脆弱的环节。然后再决定是毁灭它、封藏它、激发它,还是带走它。”   桑谷隽开始发抖,那些最深层的回忆不断闪现在眼前。他越是害怕,那些情景就越是扑面而来!   “你不是妹喜!”桑谷隽喘息着——从刚才到现在他没有经历过任何消耗体力的事情,但他的人却似乎累得厉害。   雒灵脸上的神色沉宁下来,脸是妹喜的脸,但她却没有妹喜所具有的那种张狂——哪怕她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   “你不是妹喜!”桑谷隽道:“在我所知道的人里面,有这种手段的,只有一个人!”   雒灵没有接口。桑谷隽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个重要的人。他既不像不破那样让她迷恋,也不像江离那样与她相知,甚至于公孺婴在雒灵心中的分量也要重一些,因为那个男人的眼睛偶尔会让雒灵感到惧怕。而桑谷隽和她之间的关系始终隔了一层。似乎因为有不破,两个人的命运才有联系在一起的必要。   桑谷隽渐渐安宁下来,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巫女峰下决斗的场面重现在眼前。当有莘不破策马上前的时候,桑谷隽突然叫道:“且慢!”他要求有莘不破先把雒灵放下,因为他怕伤了他背后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   “如果再回到那一刻,我一定会以为,这个女孩会和我发生一点故事……”桑谷隽道:“可谁会知道,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两个人什么关系也没发生。”   雒灵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男人对她而言本来是最安全的,因为他温柔、细心、体贴、本领高强,而且两颗心之间有一种平衡而稳固的疏远。在人生中,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友谊。   “我真的……要亲手杀了他么……” 第七卷 昆仑 第十九关 箭与甲   第四个坟墓的影象消失后,有莘不破道:“孺婴老大,你看清楚了吗?”   于公孺婴摇了摇头。奈月道:“好了,那柄剑的事情以后再说吧。那个叫炼的男人好像要过来了,他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玄鸟小子,如果你不想死的话,还是先想想怎么对付吧。”   于公孺婴道:“我们俩加起来就力量上来说可以和他一拼,不过到最后只怕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且炼前辈赢面要比我们大得多。”   奈月点头道:“你说得对。力量可以叠加,对境界的领悟却无法靠联手取得。”   有莘不破道:“前辈,如果是你的话,能不能胜过炼前辈?”   奈月淡淡一笑,道:“我虽然穿着甲胄,其实对战斗并不擅长。”   有莘不破道:“真是这样的吗?江离也是太一宗,可他打起架来也很厉害!”   奈月脸上划过一点淡淡的忧伤,道:“他已经不是纯粹的太一宗了。我们四大宗派和你们这个时代的几位以武通玄、以玄悟道的武者不同。我们修道的直接目的就是为了参悟天地与生死,而不是为了战斗。那些克敌制胜的法门为了应付现实中的事件而创制的,仅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而像炼,还有我没见过的有穷、季丹、子莫首等人,他们是先追求武力,最后才从中悟道。虽说到最后可能殊途同归,但中间的曲折,还是有些分别的。你所知道的都雄虺,其实已经偏离了血宗正轨,身上武者的气息比道者的气息浓重得多。江离也偏离了——在我之后,太一宗已经被污染了。太一与神龙的结合也许能使得他在战斗中更加强大,但未必是好事。”   有莘不破听得似懂非懂,对太一宗的事情他知道得并不多,然而关于江离的事情,他还是关心的,因此努力地听着、记着。突然于公孺婴一拍他的肩膀,道:“来了!”   有莘不破抬起头,炼已经来到眼前!   于公孺婴道:“炼前辈,你要来杀我们吗?”   炼反问道:“你说这句话,是为了求饶么?”   于公孺婴叹道:“不是,我只是概叹自己生得太晚,若早生二十年,或许现在已有与前辈一较高下的力量!若能在巅峰状态中与前辈一战,那才是不枉此生!”   炼还没回答,奈月竟然道:“这也未必不能。”   三个男人都是一怔,奈月道:“把手给我。”   于公孺婴迟疑一会,伸出右手,奈月伸出左手,和于公孺婴指掌相扣,右手屈指数数:“一年、两年、三年……”   有莘不破看得大惑不解,正要发问,眼角扫到于公孺婴,突然发现这位朋友的相貌似乎出现了些许变化。   随着奈月口中数字越来越大,于公孺婴的变化也越来越大!数到“十年”以后,于公孺婴发鬓已经长出一二丝白发!数到十五,于公孺婴的两鬓已经化作苍白,眉角微显皱纹,但他的身躯却更加沉稳、更加厚重!   奈月数到“十七年”,犹豫了一下,道:“十八年!”便放开了于公孺婴的右手。   眼前的于公孺婴,已经不复青年模样,有莘不破仿佛穿越了十八年时光,看见自己的朋友完全成熟后的模样!而于公孺婴的气势也产生极大的变化!一开始是随着年岁的成长而越来越威猛,到了“十年”时似乎整个身体都已经容纳不下他体内的强大力量,散发开来,逼得有莘不破站立不稳,但“十年”之后那气势却反而沉敛下来,当奈月放开于公孺婴右手的时候,有莘不破几乎感觉不到于公孺婴力量的存在!   炼在旁边一直没有打扰,直到这时才狂喜道:“哈哈哈哈……妙极!妙极!小子!没想到这次醒来,居然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好对手!”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人影一闪,突然消失。   有莘不破大喜道:“玄空挪移!”   奈月道:“不是。是他把自己射出去了,因为太快,所以你没看清楚。他不是洞天派的嫡传,别家的功夫都只是辅助,不可能这么随心所欲地施展玄空挪移的。”   有莘不破道:“前辈,我一个朋友曾身受血宗的未老先衰诀,你刚才这神通是不是和未老先衰诀原理相似?”   奈月道:“那怎么一样。未老先衰诀是在生命之源上做手脚。我扭曲的却是他这个人所处的时空。是有所节制的宇逆。”   有莘不破道:“那你能不能也让我变化一下,好去帮忙。”   奈月道:“不行啊。你朋友是一个半想象的虚幻存在,扭曲他的时空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对你作手脚,说不定会产生我所不能掌控的连锁反应,会扰乱整个世界的。再说,现在你朋友大概也不需要你帮忙了。”   一阵剧烈的震荡突破虚空断绝的限制,从奇点之界传了出来,震塌了崦嵫山,昆仑基界众人无不惊骇。   师韶心道:“这应该是有穷饶乌和季丹雒明爆发冲突所产生的余威。却不知不破他们怎么样了。进入是非之界后,就再感不到他们的气息,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这是什么声音?难道是师父?唉,他终于来了。”   规模巨大的爆炸遍布整个空间。   炼的战斗方式完全变了,不是布开一个庞大的防护甲等着于公孺婴去打,而是在星星之间迅速穿梭,速度之快连有莘不破也有应接不暇之感。炼所过之处,无论是流星还是彗星都被他带起的罡风撕得粉碎。手掌触及处,大块大块的星际飞岩立刻粉碎!   “他在主动攻击!”有莘不破心道:“好可怕的攻击力!和刚才呆在那里静待攻击完全是两回事!”   而这个时候,一向以攻击力著称的有穷传人却转入全面防守。他只有一张弓,却能在一瞬间同时射出上千支箭。无论袭来的星际岩石、冰态飞星还是液态飞星,都分别被他以爆破力量、火焰力量甚至空间力量击破、融化、转移!   那数千支箭散发开来,就如一个由千万光点组成的防护网一样,以空前强大的威摄力禁止任何力量接近。   有莘不破被两人激荡起来的气流逼地步步后退,叹道:“有穷饶乌和季丹大侠之战,只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奈月突然道:“小伙子,你就不趁机学点东西么?”   有莘不破奇道:“趁机学点东西?你是说从他们的对战中学习战斗技能吗?”   奈月道:“在这个半真半假的时空里,有些东西是无法出去的,比如我们三个。但有些东西是有可能带出去的。”   有莘不破心中一动,道:“什么东西?”他最希望的当然就是于公孺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很渺茫。   奈月笑了笑,道:“玄武之学博大无涯。能学到其中的技巧、知识固然不易,而当力量到达某个阶段以后,要想寻求突破,可未必是单纯的积累就能成功。有时候,还需要一些机遇。”   有莘不破道:“现在就是一个机遇?”   奈月伸开双手,左手是一个太阳,右手是一个月亮,胸前布列北斗,说道:“天地间的力量,浩瀚无穷。这力量就在我们身边,但我们能够利用的,却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这是为什么?”   有莘不破道:“因为我们受到制约。”   奈月道:“什么制约?”   有莘不破道:“一是我们调动这些力量的方法和能力,一是我们的身体对这些力量的承受极限。”他顿了一顿,道:“我曾以生命之源留住白虎,暂时得到他力量,但祂传给我的力量我却有些承受不起,因此无法发挥十足的力量。”   奈月道:“现在呢?”   “现在?现在应该好很多了。不过……”有莘不破望了一下炼和于公孺婴,叹道:“不过比起他们,还是差那么一点。”   奈月道:“一点?”   有莘不破道:“不错,在意念中,我觉得我所领悟的境界比他们只差那么一点,可在现实中我所能发挥的力量,比起他们就有天壤之别!就像是一层薄薄的丝绸挡在我面前,丝绸那边分明有万千财富,可我就是拿不到手!”   奈月点头道:“不错。只要有个契机让你体验到那种境界,就会帮你捅破了那层丝绸。这种领悟,不管是在真实的世界,还是在虚幻的世界都不会有什么差别。我的意思,你懂了么?”   有莘不破心头一震,道:“我懂了……你是说在这里有让我体验到境界突破的机遇!而我在这里的领悟可以带回现实世界去!”   奈月道:“当然可以。”   有莘不破道:“可你不是说,你不能像帮孺婴老大那样帮我加速成长吗?”   奈月道:“能帮你的不是我。”   有莘不破道:“那是谁?”   奈月微微一笑,有莘不破背后的天心剑突然名叫起来。   奈月道:“那把剑叫什么?”   有莘不破道:“天心剑。”   奈月道:“拿来我看看。”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关 捕剑   有莘不破抽出天心剑,递了过去,但却是剑柄抓在自己手中,剑锋对准奈月!   奈月道:“为何这样无礼?”   有莘不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奈月道:“何事?”   有莘不破道:“我曾经深陷心宗的心幻大阵,迷乱到连真假都不分,但后来把天心剑一拔出来,就什么幻象都斩破了。”   奈月淡淡道:“那里和这里是不同的。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   有莘不破犹豫了一会,终究不敢挥剑斩她,转了个方向,凝聚氤氲之气向激战中的炼斩去,但那道剑芒却马上被笼罩在炼四周的强烈罡气消于无形。   奈月道:“看见没有。你没法单单凭这把剑就斩破眼前这一切,因为我们并不是完全的幻象,而在这里,我们的实力比你强!”说着伸手握住了剑锋,剑锋没有割破她的手,反而变了颜色——竟然变成了盘旋着灵体的天狼剑!   有莘不破大惊,手一松,剑已经被奈月拿了过去。奈月手一抚,骨头和灵体重新融为一体,回归剑形。有莘不破心中惴惴:“如果我被她摸到,会不会马上变成一个婴儿?”   奈月斜了他一眼,道:“你放心,要像对付这柄剑一样对付你,只怕没那么容易。要不然,太一宗早就天下无敌了。”抚摸了一下剑锋,说道:“此剑曾吸食超过十万以上的怨灵,后来被心宗高手净化,由邪入正,万千怨恨化作恒久平宁,连我刚才的宇逆也无法让这些怨灵重生仇恨……炼成此剑的,是那个叫雒灵的女孩子吗?真是了不起啊。”   有莘不破听到奈月的赞美,心中既感高兴,又替雒灵自豪。   奈月道:“此剑之成,成于有意与无意之间,可作为心宗之至宝。你刚才说它叫天心剑,为何叫天心剑?”   有莘不破道:“为何……这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为它原来叫天狼剑,后来被灵儿以心法净化,灵儿是心宗,因此改叫天心剑吧。前辈,有什么不妥吗?”   谈到这里,远处一声剧烈爆炸,炼引爆了太阳,强烈的太阳风席卷万里星空。于公孺婴化于无形,藏在月轮之内。   有莘不破张开无明甲抵抗太阳风的余威,甚感吃力。心道:“我在外围也这样吃力,不知孺婴老大在冲突核心如何受得了!”   奈月躲在他无明甲内,对有莘不破的努力熟视无睹,回答有莘不破刚才的话,道:“天心剑之名不妥。此剑之成,与天何干?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太不懂事。此剑以心名之便可。”   有莘不破叫道:“前辈!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纠缠一个名字干什么?”   奈月道:“此剑早已通灵,你不给它正名,它会不高兴的。”说着递还给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道:“前辈,你真没有办法让我也变得更强?”   奈月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变得更强?”   有莘不破道:“那你刚才跟我说那么多话干什么?”   奈月轻轻一叹,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之间,眼前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在看的是江离。但眼前一定,才发现看的仍然是奈月。   奈月抬起头来,和有莘不破眼光相接,那是一次超越时空与生死的对视。奈月摸了一下有莘不破的头,轻轻道:“小伙子,你还是想办法出去吧。”   有莘不破弄不懂奈月的情绪,便也不猜,直截了当道:“我也想啊!可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出去。”   奈月道:“从这把心剑上想办法。只要你能激发出足够强的力量,就能把我们都送走。我们一走,这半真半假的鬼门就会关闭。鬼门一闭,那不纯不粹的心门绝对困不住你。”   有莘不破道:“炼前辈和孺婴老大打架,我连插手都做不到,哪里还能够送你们走!”   奈月道:“你现在的实力确实还不大行,不过我感到了这个时空已经存在第三股强大的力量。”   有莘不破道:“第三股?炼前辈是一个,孺婴老大是一个……我不算,前辈你算不算?”   奈月道:“我也不算。”   这时太阳风的袭击已经过去,但无数星球残骸却飞袭而来,有莘不破取出鬼王刀砍砸挡拨,慢慢后退。好容易稳定下来,便见一道刺得人眼睛疼痛的光芒把整个晦明不定的空间耀成一片白色,等到眼睛渐渐习惯那强光,才隐隐看清是于公孺婴出手反击,炼半挡半避,于公孺婴的箭被斩断,半截断箭从炼的无明甲中擦出,误中一颗星辰,引发了一连串的星辰爆裂!   就在这场爆炸中,有莘不破隐隐看见一道血光闪现在宇宙尘埃之间!   奈月道:“你也看见了,是吧?”   有莘不破愣了一愣,道:“剑!是第四座坟墓里出来的那柄剑!”   奈月道:“没错,就是它。小伙子,去抓住它吧,借助这把血剑的力量,再加上心剑的灵异,你应该可以把我们送走。”   有莘不破道:“它飞得这么快!怎么抓住它?哎!不好,又消失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奈月却不再说话。   有莘不破心中有了一个目标,也不再彷徨,朝着那道血光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中间经过炼和于公孺婴交锋的冲突点,那真是个九死一生的险境!好几次只差了那么一点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时候炼已经无法掌控战局,于公孺婴也没法停手,但有莘不破还是努力地在躲避中前进。在这个不知多大的空间里,他不知寻找了多久,是几天,几月,还是几年?终于,血光从他身边划过,他不敢伸手去抓,拔出鬼王刀企图拦住,血光过处,坚不可摧的鬼王刀竟然断成两截!   有莘不破大怒,眼见那道血光在前方一个盘旋,从左下方打横经过,随手丢开鬼王刀,抽出心剑脱手射去!眼见心剑就要和血剑撞个正着!有莘不破大感后悔。这心剑是雒灵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灵儿不在时,他往往抚剑相思。这时冲动之下发剑射去,只怕心剑也会像鬼王刀一样被血光粉碎,不由得着急万分。   谁知道两道光芒相撞,却没发出什么摩擦,血光转了个方向,心剑竟然黏附着跟了过去。有莘不破大喜,但两剑渐飞渐远,竟然飞到炼与于公孺婴中间,恰巧遇上两人同时对攻,巨大的冲击把他们中间的一切都化作粉碎!什么心剑,什么血光,全都化为乌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痛,心中十分害怕和雒灵的联系也会随着心剑的消失而从此断绝!他叫了一声“前辈……”想要求教,才发现奈月此刻已经在在个空间的另一个角落。要回到她身边,又得再冒生命危险穿过炼与于公孺婴之间的战场!   有莘不破已经开始感到疲累,而那两个男人的冲突却比方才更加激烈!看着两人之间那流星雨般的灿烂光华,有莘不破知道自己只怕没法回去了。   “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如果她真有办法,早就跟我说了吧……”他想帮于公孺婴,却不知应否出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可这个地方就像就是整个世界!   “我该怎么办?”脑袋一阵空白之后,他又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想了一下这些日子来的经历,他问了自己第三个问题:“我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所有行动都是别人在推动:祖父授命他主持玄战,师父指点他上昆仑——可这些都是自己的目的么?   “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干这些事情?”   为了家国?为了朋友?还是为了妻子?如果是,那现在做的事情和这些有关系吗?如果不是,那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在别人眼里,他是在出神,在有莘不破自己,他却是在沉思。   一颗流星在有莘不破失神中向他冲来,却被一股莫明其妙的力量撕开。眼前的无量星辰,在有莘不破眼中有如无物。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如此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也不知为何能让真正的自己拥有这样的安宁!   他仿佛听见炼在笑,是大笑,笑什么,好像说:“好家伙……哈哈……”   他仿佛听见奈月也在笑,是微笑,微笑中好像对他说:“我在你剑上留了点东西,记得带给……”   最后,他仿佛看见于公孺婴也在笑,他笑得很简单——简单的笑容,简单的话:“不破,干得好!”   然后,于公孺婴就消失了。有莘不破大吃一惊,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他醒了过来,却发现周围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是破碎的星辰,以及一座半颓的坟墓。   奈月,炼,还有于公孺婴都不见了。   “孺婴老大!”有莘不破嘶声竭力地吼着,却没有听见一声应答——哪怕是他自己的回音!   “奈月前辈……炼前辈……”   有莘不破仿佛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连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唯一能让他有真实感的,只有手中的那柄剑,那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剑,那柄陌生而又熟悉的剑!   有莘不破抬起头,重新注视那座半颓的坟墓,墓碑已经被斩裂,碑上的迷雾正在散开。   有莘不破握紧了剑,慢慢靠近,当迷雾散尽,他终于看清了墓碑上的文字……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一关 最后的梦   季连城就在眼前了。   “哇!好大、好热闹……走快点!葫芦!走快点!”   不,这里不是,这里是季连,不是那个地方。可是,这里的一切好像……   “你听见没有啊!走快点!葫芦!”   “等等!等等……”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呢?这里是季连,又不是那里。是有人在施展乱人心神的功夫吗?不,不是,独苏儿已经死了。周围也没有心宗的人。   “葫芦,我们没吃的了。”   “嗯。”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就这样饿死吗?你看那边,好可怜,那些人。”   “这城里,应该有很多吃的才对。”   “别想了……那些,不是我们能碰的。”   该死!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呢?   “你的眼神……好奇怪诶。”   嗯?这不是记忆中的声音,那是现实中的了?   空荡荡的季连城,连鸡狗也没剩下几只,竟然还有一个人在。   “我应该怎么叫你?师父?姐夫?咦,你干什么?为什么不理我?喂!师……师父——”   这个地方变得陌生了。当年来到这座城池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城,原来也会长大、会变老的。可是它的生命,是不是也能吞噬呢?   “葫芦……看我拿到了什么!”   “你不是说不偷东西的吗?”   “那你吃不吃?”   “……”   “喂!过份!别吃这么多!你至少给我留点!”   粮仓,匠棚,市集,宫殿……好像到了哪里都一样,到了什么时候都一样。记得那个人说过——不,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人的影子。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在那把磨得光亮的刀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徒弟走错道路了。宗统这种东西,一走错路就很可怕。因为要挽回,不是靠年来计算,而是靠代来计算。一个人的认识定型之后,一生都很难改变了。要改变,就只有毁灭他,然后靠他的传人来改变和推进了。不过他的传人的改变,也未必永远都是前进性的。比如我的徒弟,他就错得厉害!而我徒弟的传人,显然也不可能完全逃脱他的笼罩和影响。那也许要等到再传弟子甚至第四代、第五代,这个宗统才有回归正统的可能——当然,也有可能在歧路上会走得更远。不管怎么样,这个东西就留给你吧。我希望的那些事情,或许你也不能完成吧。那就只能再等待下一代了。别的宗派,也许二三十年就是一代了,而我们这一派,一代与一代之间的间隔是很难预计的。所以,本宗的路途,还遥远得很哪……”   那面镜子里的东西只显现了一次,不过那已经够了。那些东西,只要能稍稍领略,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远处望去是一座山,这里是南门了。再过去,就是华夏力量所未能到达的地方了吧。许多追求玄真的人则常常跑到那些蛮荒的地方去,因为那种地方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有的,只是些妖怪、精灵、魔鬼、神仙。他们有可能会侵犯你,也有可能会告诉你许多故事,许多秘密。比如古老的森林中,会存在一些上前年的树木。如果能听懂它们的语言的话,你得到的,将是纵横千古的眼界和人所不知的秘闻。   “小东西,你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呢?真是奇怪。你是‘人’吧?许多年前——你问我多久?已经不记得了——两个和你差不多的小东西来到我身边。一个躲在我身后,一个四处乱找。一个故意露出点破绽,就让另一个找到了。找到之后,他们就抱在一起,互相啃咬着对方,像发情的野兽那样子……后来他们就坐在我身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他们看不起我长远的生命,认为生生灭灭是宇宙间的必然。这一点我当时也是赞同的,心想那一定是两个很旷达的‘人’吧,真是少见啊。我记得,你们‘人’总是要追求比我们更长的生命,记得有个‘人’曾在这个山上寻找能让他活得更长的果实,结果把自己毒死了。只有这两个人,他们的看法和别人完全不一样!不过很奇怪,这样的两个人后来竟然会变得那么偏激。纠纠缠缠,离离合合,最后竟然死在我身边。他们已经具备一举手就把我毁灭的力量,可到最后,他们的生命还是不及我的百分之一。”   自以为看破生死存亡的,那大概是洞天派的人吧,也许就是他们的祖师。其实他们真的看破了吗?只怕未必吧。如果连生死也看破了,那还有什么让他们活得那么痛苦又死得那么激烈?独苏儿好像说过,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嘿嘿,如果有,那就是偏执!无谓的偏执!   东边的门,对准了一条大路。从这里可以通向已经颓废的无忧城。   伊挚现在,应该正迅速地调动军马前往甸服吧。虽然只是一点蛛丝马迹,但他瞒不过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   不过,现在谁还有功夫去管大夏的事情呢?一个王朝的生命,可以是几百年、一千年,但终究是要灭亡的。而一个能够生生不息的人,却可以千万年而不朽!活得越长,见识就越高!力量与智慧都会与日俱增。万年之后,那将是如何的一个境界啊!希冀由传人来突破自己,还不如干脆由自己来突破自己!   毕竟,只有实现真正的不灭,才是通往大道至高点的康庄路途。时间是向前的,而不是真正可逆,不是循环的,也不可能超然地跳出去!太一宗的人都入魔了!他们不懂得,人只有随着它的前进而前进,随着它的流淌而层累,才能由少而多,由迷惘到清晰,只有登上最高峰后再俯视群山,那时候的悟才是真正的悟!呆在这个时空里想象着超越这个时空的境界,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葫芦……”   这个声音,以后只能在回忆中听见了。那个叫葫芦的家伙其实已经死了。就算阿茝再怎么淫荡地叫喊,也并不能让那个人的声音重现。   “葫……芦……”   这就是那个人的最后一句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在西门——虽然不是这季连城的西门。不过在当时,那里也是一座空城了。同样是为了逃避不可战胜的敌人,逃得一干二净。   从这条道路再往西,就是云梦了,那个海一样大的水泽!好像藐姑射就是在哪里诞生的。他被分裂出来的时候,那个叫葫芦的家伙大概还没出世吧。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来的,就像洞天派那个小伙子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是哪里来的一样。   为什么四宗的人一定要纠缠在一起呢?大家本来并没什么关系,既不是兄弟姐妹,也不是同门同道。结果千百年来却总是你来创造我、我来毁灭你的局面。独苏儿当初用“神裂”造出了川穹原神,正如当初那个老头子用影复再造藐姑射的身体。他们在干那件事的时候,动机都是自然而奇怪,而产生的后果却都大大超出他们自身的想象。   “师父……你真的不杀我么?那我走了……”   走?眼前这个年轻人转过身去的时候,那种感觉真让人感慨啊。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可是他走得了吗?这座城池,已经完全弥漫在血潮的笼罩之下。那是以十万将士和三十万奴隶的性命造出来的血潮,一路来又吞并了上百万的生命。在这片血潮面前,只怕连伊挚也束手无策了吧。所以他才会躲着不敢出来!   “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哼!你还是决定动手了,是吗?师父!”   咦,这个年轻人居然融入血潮之中而不受伤害,难道他已经悟出了生灭无碍的道理了?不过也不奇怪,卢城里十万昆吾大军消失得一干二净,应该都被他吃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他可能已成长得相当不错了。那么,他就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不会受到这血潮影响的人。   “师父……你这些东西……哈哈,好舒服啊!”   这小子,出入于血潮之中便如游鱼出入于浪涛之间,果然,如果要对付他,这片纵横天下的血潮也许半点用处也没有。   “哈哈,师父,你简直就是给我带来了一顿大餐嘛!”   他在吞食血潮。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这也难怪,他这个年纪,大概还以为力量越强大就越好吧。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精纯,什么叫做深远。当初为了走捷径吃了那么多人,后来为了勘破最后那层境界,却又不得不花比吃人更长的时间、更多的功夫去把那些东西吐出来。捷径?那根本就是歧路。这小子明显也犯了这样的错误,他现在只懂得抢夺,只懂得吸纳,也许要十年,也许要二十年,他才会懂得付出与抛弃的道理吧。   不过,他没那个时间了。   “哈哈……咦,师父,你、你……”   天地间突然静穆起来,那个男人负手侧立,他的眼神既像是秋雨后的月夜,又像是一头刚刚梦醒的雄狮。   整座季连城没有一点声音,方圆千里的生命都吓得不敢动弹。   他要出手了。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二关 吞云梦 藏芥子   都雄虺进城以后,马蹄就跟在他后面,随着他一起东西游走。他不知道血祖在干什么,对方好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做梦。于是他慢慢地有些宽心,直到在血潮中被都雄虺一掌打下来。   马蹄从地上爬起来,很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又恢复了王都时候的模样:霸道与凶横藏于微笑之中。但马蹄又把他和刚才那个都雄虺比较,心道:“那个时候的他,是不是这个绝代宗师的真实面目呢?”   “师父。”马蹄叫道。   “什么师父!我呸!”都雄虺冷笑道:“不过对你这臭小子,我还真的看走眼了!说!你的功夫都哪里学来的?”   马蹄也不隐瞒,道:“是你教我的啊。”   都雄虺奇道:“我?”   马蹄道:“师父,你还记不记得拜师那天你给过我一颗果实?”   都雄虺道:“那又如何?”   马蹄道:“我吃了之后,拉出了一大堆腐烂的血肉、肠子什么的。后来我听人说,我已经有了什么血之胃。”   都雄虺讶然道:“嗜血之胃!那颗破烂果实居然能帮你制造一个嗜血之胃!”脑际一转,便明白过来:“是了!血晨那小子去了天山,多半是那见鬼的老头子给他的!”   马蹄道:“开始我吃点血肉只是长力气,后来我吃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本事竟然自然而然地就懂了。再后来,我连头颅被砍下也死不了,没有肠胃也能吃人。”   都雄虺道:“那是嗜血之胃由实转虚后的状况。这么说来,小子,你也算有资格作我徒弟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其实马蹄在王都的时候跟他说过,但他那时根本没记得。   马蹄道:“我叫马蹄。”   都雄虺道:“马蹄,名字还不错。”手往自己胸口一按,马蹄便觉心跳急速加快,一弹指间跳了不下百下,体内的血流如风浪狂涌,几乎就要冲破血管爆裂而出!   都雄虺笑道:“你的承受力倒是不错。”又往自己的肚子一拍,马蹄只觉得肚子一阵抖动,肠胃竟然自己胶结起来,越勒越紧,最后竟崩了个粉碎!   都雄虺再往肺部、后腰连连拍三拍,马蹄的肺叶立即爆裂,肾脏化作一堆血水,和早已粉碎的肠胃一起喷了出来。   都雄虺重新往胸口一拍,马蹄哇的一声,心脏脱口跳出,七窍中鲜血狂射,四肢萎靡,瘫痪在地。   都雄虺道:“不用装了,你既然能由实化虚,就算这具身体毁掉了,元神应该也还能保住的!”见马蹄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走过去一脚踏下,马蹄的身体在巨力下分崩离析,都雄虺却反而叫道:“要糟!又被你小子瞒过!”   先前被马蹄吐出的心脏突然一崩弹起,向血潮跳去。   都雄虺冷笑道:“想躲入血潮之中么?没那么容易!”脚下的影子飞缠过去,化作一头雄狮,铜牙一合把心脏咬住!   噗的一声,心脏破开,化作数股血水流淌出血狮子的牙缝。血狮子化作一个没有缝隙的落网罩了下来,但那些血水还是逃出了三两滴,渗入地底。   都雄虺哼了一声道:“在卢城时你要是就懂得这么收敛躲藏,也许我找你不到。现在想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话间血气渗入地表,追踪马蹄的元神。血滴极小,血气的覆盖却极大,把上下左右和后方的去路都堵住了。马蹄无奈,只好向前狂逃,融入了大江(长江)。   都雄虺笑道:“我看你逃得了多远!”   血滴逆江而上,逃入了云梦(洞庭湖)之中。其时云梦占地广袤,比三千年后大出七八倍,北人到此,有的甚至误以为它就是南海!马蹄本以为一入云梦,对方便再难捉到自己,等入了湖口才骇然发现整个云梦泽都被血气所笼罩!   “他竟然早已算到我会逃到这里,已经在前面设下了陷阱!”无奈之下,只好藏入一尾青鱼体内,希望能瞒过血祖。   都雄虺知道马蹄就在云梦之中,却一时捉不到他,冷笑两声,说道:“你以为你这样我就没办法了么?”用血气结成血网拦住湖口,放水不放鱼。召来血潮,用血潮中的血肉造出一只和大江横截面等大的巨型妖兽,往上游入湖口一压,滚滚而来的大江之水被挡住,登时四溢而出。都雄虺可不管大江两岸接下来会遭受怎样的洪灾,仰头一吸,把剩余的血潮吸入腹中,化作一个巨人。他这个巨人和季丹雒明以的“法天象地法”化成的巨人不同,法天象地变化出来的巨人其实只是一团气,而血祖所化的这个巨人却是实体。   都雄虺一俯身,张口就吞,滔滔湖水龙卷而上,被都雄虺一口气吞了三成。再一口,云梦泽中之水只剩下一小半了。   马蹄大骇,他藏身的青鱼也在那第二次被吸走的水中,知道这次躲不过了,连忙弃了青鱼的身体,在被都雄虺吞食之前逃出,撑开两片小小肉翼,变成一只小虫飞走。   都雄虺笑道:“你化身之术还差得远啦!”巨手掩来,捏住了血滴。血滴溅开,一眨眼间竟然干了。都雄虺惊道:“好小子!好大的胆子!”   原来马蹄眼见避无可避,竟然行险,透过都雄虺的皮肤渗入他的体内!一开始他也不知进了都雄虺体内会如何,但进入之后发现自己没被对方融合,便知道这一步走对了。心道:“只要不进入他的食道,应该就没问题。”   一扎头,融入都雄虺血管之中。   都雄虺吐出血潮,恢复原形,但觉一点麻痒在血管中迅速游走,心道:“这小子危险得紧,连这种法子都能想到!”   他身体的每一点血肉都是千锤百炼而成,不待元神念动,血管中的鲜血自然而然地要把入侵者排挤出去。   马蹄只觉无数白色小点在周围盘旋、挤压、攻击,越来越是难受,前进也越来越困难,本来他想游到都雄虺心脏里面捣乱一番,报复他毁掉自己身体的仇怨。但游到肩井处就抵挡不住,心道:“这样下去,还没到心脏就没力气了!”血滴化作血气,血气化作脉气,藏入都雄虺经脉之中。   都雄虺怒道:“臭小子!竟然敢进我手太阴肺经!”   真气鼓动,对准马蹄化身的脉气前后围堵,马蹄无奈,由奇经转入八脉,再遇拦阻,不得已躲入都雄虺血管与肌肉的空隙之中。   马蹄心道:“师父的嗜血之胃是虚实并存。实的就是食道,虚的就是包含身体所有功能的元婴。如果他无法把我逼入食道,那迟早要出动元婴来对付我。怎么办?凭我现在的力量根本就没法对抗他!无论如何得先躲起来再想办法,可躲到哪里去呢?食道是万万不能去的,可是其他地方……等等!就去那里!那个最靠近肠胃的地方,他一定想不到我会躲在那里!”没等都雄虺围堵住自己,便躲进都雄虺的阑尾之中。   川穹下了昆仑,四处寻找都雄虺。   当他来到甸服附近,发现有不少东方的军队正朝着王都的方向进发!应该说,那些军队的行动是十分隐秘的,但连妹喜的魂魄川穹都能发觉,这些军队的行动又哪里能逃过他的感知?   那支军队的将领以为行藏被发现,匆匆出来要杀人灭口,却反而被川穹制住。   川穹拿住他之后就问:“知不知道血祖都雄虺在哪?”   那将领一开始还以为川穹要逼自己吐露军机秘密,没想到对方问的居然是这个,愣了一下道:“在南方!现在可能在季连附近。”   川穹道:“你没骗我么?”   那将领苦笑道:“你再往南走走就会知道我没说谎了,血祖所到之处赤地千里,他驻足的地方连根草都长不出来。这种事情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   川穹的出现打乱了东方人秘袭的计划,在后方,伊挚综合各方面的信息稍加盘算,已推测出都雄虺被什么事情绊住。“女鸩说莫首兄没有随他们一起,那么或许是他使的手段!”于是改变了方略,干脆挑明了旗鼓,向王都进发。   夏人慌忙应战,拼凑起最后的力量,由共主亲征。   川穹却没搭理背后这些事情,径自向南而来,果然没飞出多远就感应到了南方那可怕的气息。他来到季连的时候,天地间只残存着一些血门的气息。凭虚感应,发现西方有异状,一个玄空挪移,跳到了云梦泽上空。   都雄虺发现马蹄不见了!   经脉、血肉、内息都没法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不由得大是惊奇:“这小子藏到哪里去了?刚才胃部似乎有点麻痒的感觉,难道他一个不小心钻到我肠胃里去了?不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大的蛤蟆满街乱跳的!”   考虑了许久,终于元婴出窍,离体而出,化作一个黑点,钻入自己的身体之中。元婴是都雄虺最强也最致命的状态!他的灵魂、情感和最核心的生命之源都深藏其中。   马蹄的元婴虽然千变万化,终究有迹可寻,而都雄虺却已经能将自己的元婴化为乌有,藏于无形,因此就是独苏儿等人面对面也找不到他的致命点所在!此时都雄虺元婴现形,实在是迫不得已。不过他也并不担忧,因为他元婴之强,就是有莘羖的精金之芒也未必能迎面摧毁(也未必不能),何况比自己弱小得多的马蹄!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三关 生生不息   都雄虺巡视着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的作品,也是他自己。这个身体的每一处地方都没有半分瑕疵——如果曾经有瑕疵,也早被他修补好了。   可是,这个身体如果已经完美,是否意味着已不需要改变了呢?   当巡视到心脏的时候,都雄虺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是的,这个身体绝对是完美的。”   但为什么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完美的身体,却仍然没有压倒独苏儿、藐姑射的信心呢?   当巡视到经络的时候,都雄虺觉得,血宗应该有更进一步的突破才对!可是,该如何突破呢?这个身体已经像外面那个天地一样,增一分会显得多余,减一分会出现残缺,稍加改变会显得突兀……   “难道……”他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想象力已经到达某种极限了?”   知识和功力可以越积累越深厚,但一个人的想象力,并不是说拓展就能拓展的。在某些时候,那些越积越多的旧东西,会变成新变化产生的阻碍。这个道理,都雄虺从很久以前就懂了。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些旧的东西有选择地破灭掉。可是,如果阻碍新变化的就是自己这个存在本身……   都雄虺有些颤抖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见过的那个残影,那个残影所留下的回忆跨越数十年的时间间隔,引导他去理解血宗历代相传的理念。   “难道……难道我对宗门的理解其实也有歧异?难道……”他忽然想到了死。可是,“不!不行!我一死,很多东西都会丢掉,不管传人多么优秀,他都不可能像我这样出色!”   可是如果自己的这种想法其实也是一种执念呢?   沉思中的血祖开始巡视自己的食道。这是最后一个地方,虽然马蹄不大可能会在这里——因为来到这里意味着他将被消灭。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感觉到马蹄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居然想到了我没想到的地方!”这件事给了都雄虺很大的震撼!这里是他的身体,一个对血宗的了解远远不及他的年轻人,居然有超越自己的想象能力!   一念至此,都雄虺暂时停止了前进。雠皇的道路,已经被证明了是错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所代表的才是真正的血门正宗。可是,自己真的完全是对的么?   血宗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所谓的长生不死,所谓的生生不息……难道自己以前的理解真的错了?   在那一刻,都雄虺不再是那个操持天下权柄数十年的大夏国师,而仅仅是一个修道之人——一个掌握了某种奥妙玄理的血宗宗师。   他,又前进了。   川穹来到云梦的上空,然而凭着天生的敏锐,他没有下去,反而在到达的那一刻就向上飞去。   下面,危险!   座下的燕羽,已经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高度极限。就在这时,川穹突然感到眼睛一阵剧痛!比太阳还要强烈的光芒忽然从下面暴射,虽然不是直接面对,但仍然让他闭着眼睛也感到难受。跟着,他听见了剑鸣以及自己的心跳——那是两种不同的韵律,心跳催发着他所未涉及的力量,引发着他身体里面的共振,而剑鸣则是破坏、破坏、再破坏。只那么三弹指间,川穹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一定会死掉,闪身一躲,躲入了洞内洞。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空间,这个空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但那两种力量的余威还是在他关闭洞内洞、切断与外界联系的那一刹那闪了进来,令他惨受被撕裂、被分解般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川穹的神智才恢复过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川穹的心跳才平静下来。   “云梦泽那里,究竟是爆发了什么样的力量呢?”   他很害怕。此时的他甚至已经具备和藐姑射周旋的力量了,可刚才那两股力量还是让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胁。而他,对那两股力量而言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好像没事了吧。”   川穹打开洞内洞的出口,跳了出来。   外面,已是一片月光。周围静静的,除了方圆千里的云梦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意外,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或事。   “好像已经结束了。”   静静的夜里,只有一个不协调的声音,那是一个人在呕吐。川穹飞了过去,看清楚了那个人——那是一个少年,不管从那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少年。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发,还有那刚刚抬起来的脸——这个人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年轻,显得那么有冲击力!   “你在干嘛?”川穹问。   “没看见我在呕吐吗?”少年喘息着,仿佛吐完了,可他脚下什么都没有,似乎是什么也没吐出来。少年看了川穹两眼,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这儿千里方圆应该没活人了才对。”   “我叫川穹,刚刚躲了起来。你呢?你叫什么?”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我……我叫而陆。你刚才居然能躲过去,可是四宗传人?”   川穹道:“我是洞天派的传人,你是血宗的弟子么?”   而陆道:“是吧。”   川穹道:“我想找血祖都雄虺大人。”   “找他干什么?”   川穹道:“我想跟他说句话。”   而陆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只怕不行了。”   “为什么?”   而陆道:“他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   而陆道:“没了就是没了,现在血宗,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吧。”   川穹呆住了,隐隐猜到了什么,问道:“你是都雄虺大人的徒弟?”   而陆道:“我给他磕过头,算是他徒弟。”   川穹又问道:“刚才那异象,是你和你师父在打架吗?”   而陆道:“也是,也不是。本来,我已经被他逼入了死角,但有个家伙爆发最后的力量帮了我一把,我毁灭了他的身体,重创了他的元婴,本来他还有一点机会的,不过他自己却莫明其妙地放弃了。所以……”   “所以怎样?”   而陆道:“所以……我把他吃了。”说到这里忍耐不住,又俯身呕吐起来。   川穹呆呆地看着他,血宗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懂,不过那并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眼前这个人上昆仑就是了。   “那个……你叫而陆是吧?我来是要和血宗传人说一件事情,既然你师父已经没了,那就跟你说。记得,无论如何,不要上昆仑去。”   而陆一怔,抬头道:“昆仑?听说那里在打玄战,打完就会关闭。都这么久了,那里的玄战还没打完吗?”   川穹道:“还没有。不过那场玄战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你记得不要去就好。”   “为什么?”   川穹道:“跟你直说也无妨。你听过藐姑射这个名字么?”   而陆闭眼想了一下,道:“洞天派宗师,是你师父吧?”   川穹道:“不错,上一代四大宗师,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可是他疯了,竟然要发动宙空毁掉昆仑,把四大宗派全都埋葬掉。”   而陆眼角跳了跳,道:“埋葬?如何埋葬?”   川穹道:“太一宗和心宗的传人都在上面,如果你我也上去的话……”   而陆接口道:“他只要把我们一起杀了,那四大宗派就完了?”   川穹道:“没错。”   然而而陆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问川穹道:“你刚才昆仑来?”   “嗯。”   而陆问道:“好像昆仑上有个长生之界,对吧?”   川穹皱了皱眉头,道:“是,那又如何?”   而陆道:“我想去看看。”   川穹呆了一下,愠道:“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清楚么?”   “听清楚了。”而陆道:“可我还是想上去看看啊。就算面对你师父也在所不惜。”   川穹冷笑道:“你莫非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能对付他了不成?”   而陆却摇头道:“不是。你师父我虽然没见过,但他既然与我师父齐名,想来本事也差不多。而我和那老家伙之间的差距,我还是知道的。”   川穹道:“那你还上去?”   而陆道:“有些时候,干不干一件事并不是看它危不危险,而是……怎么说呢?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你就算知道有危险也要去试它一试。这种体验,你也应该有吧。”   川穹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师父说得对。如果你要上去,不是我一句话能劝阻的。不过,我不会让你上去的。”   而陆双眉一轩,道:“你要干嘛?杀我?”   “杀你?那不是遂了我师父的意?”川穹手指一指,而陆的上空马上裂开一条巨大的空间裂缝!“这是洞内洞,你到里面歇会吧。等事情过了我再放你出来!”   而陆脸上微微一惊,就在要被那裂缝吸进去的前一刻,他的身体突然土崩瓦解,碎成千万片。   川穹微微一惊,月光下一个影子和他垂在地上的影子连在一起。还来不及反应,后颈一凉,一个人从川穹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在他脖子上吹着气笑道:“我这么一咬,鲜血喷出,只怕你就完了吧。”   川穹哼了一声道:“大概是吧。”   而陆道:“我好像听说,通往昆仑的道路虽然有二十一条,但你们洞天派却能自由来去,真是是这样吗?”   “是又如何?”   而陆道:“现在几条通道好像都离这里挺远的,有一些还不知为什么被人关闭了。所以,不如劳烦你帮一下忙,带我上昆仑,如何?”   川穹冷笑道:“如果我不答应又如何?”   而陆笑道:“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吃人的欲望了,但如果形势所逼,我吃上一两个也并不反胃。”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四关 长生之界   而陆威胁性地张开变得像布袋口一样大的嘴巴,作出一副就要把川穹吞下的样子,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倏地跳开,逃得远远的。   川穹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见机倒快!”   原来而陆刚才忽然感到川穹的体内突然出现一个会向内塌陷的可怕事物,现在的他虽然还不是很清楚洞天派神通的奥妙所在,但危险的程度还是可以凭直觉感知的。   “如果刚才真的把他吞下去,只怕到头来我反而会被那东西吸到不知哪里……”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吃不得的。   川穹道:“你还有什么本事?”   而陆笑道:“杀你的办法我还有一些,要吓倒你却好像没那么容易。”   川穹的眉毛扬了扬,又敛了下来,道:“你连我都对付不了!何况我师父!”   而陆道:“说起来,你干嘛和你师父作对?”   “我不想死,就这么简单。”   而陆道:“我也不想死,但我想上昆仑。所以说,我们的目的其实不矛盾。”   “我可不这么认为!”川穹道:“你一上昆仑,就得死——大家都得死!”   “那如果我们联手呢?”而陆道:“我们的实力联合起来……”   川穹截口道:“在终极灭世面前,联手是没用的!”   听到终极灭世四字,而陆闭的脸色也沉重下来:“你师父不会那么疯吧?终极灭世,那可是要先杀死他自己!”   川穹额头上的头发动了动,说道:“不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川穹道:“洞天派的终极灭世,和血宗、心宗都不一样。”   “哦?”   川穹道:“心宗的无是非后摧垮的是文明,血宗的流毒下毁灭的是生命,你们两派的灭世,都是推己及人:无是非是先扰乱自己的心灵,再去影响别人;流毒是先异化自己的生命之源,再去毒害其它生命——这两派的灭世,发动者都会自食其果于世界毁灭之前。”   而陆点了点头,道:“无是非我不知道,但流毒确实如此,难为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川穹又道:“但是,宙空不是。它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师父,他能够成为最后一个被至黑之地吞噬的人!也就是说他有机会看见整个世界灭亡。”   而陆皱了皱眉头,道:“那又怎么样?最后他还不是得一起死?”   “不!那不一样!死于世界灭亡之前和死于世界灭亡之后,那是完全不同的!”川穹道:“相对于其它三宗的终极灭世,本门的方法要简便得多。你们要付出生命才能做到,但我们只要功力足够深,就能够把裂缝维持到它会自己扩张!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种疯狂的心理,但是……当我领悟到玄空挪移的真谛之后,我有时候会想一个问题:这个世界灭亡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的?宇宙最深的奥秘,是不是会在哪一刻出现?”   而陆突然间感到背脊发冷,大声道:“喂!那个川穹!你可千万别想岔了!”   川穹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死。我不像我师父那样,经历过那么深的痛苦。”   而陆道:“听起来你师父蛮危险的,不过,昆仑我是一定要去的,无论是谁也阻挡不了我!”   “是吗?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什么?”而陆呆了一下,随即警惕地望了望脚下:他的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扭曲,那扭曲的范围达到直径数里,就像一个沼泽一样把他往下拖。   “你不会以为我的玄空裂缝只能在头顶出现吧?”川穹淡淡道:“这次你逃不掉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是为你着想,不希望你去送死!你好好在里面呆着吧。等我师父的事情解决后,我会放你出来的。”   而陆半截身子已经陷进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换了都雄虺也没法脱身了。脸上大急,叫道:“等等!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放心,我若死了,洞内洞就会消失,在消失之前,它会先把里面的东西吐出来的。”手一挥,切断了而陆与外界的任何联系。“成了,虽然有些曲折,但总算拦住了。”抬头望了望虚渺的月空,喃喃道:“不知道昆仑怎么样了。缺了血宗,他还会发动宙空吗?”   川穹决定再上昆仑看看,当他来到昆仑的时候,基界和下界的决战几乎是同时展开。   基界的山川河岳几乎都已经被硝烟所遮蔽,妖魔鬼怪的尸体铺满了万里河山。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残余的阵法,每一寸天空都充满了重复的结界。川穹来到基界,竟被这混乱的局面困住一时没法跨越过去。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下界的决战已经展开,师父!血祖的大军没有及时回援,鸣条这场仗,只怕是夏人最后的抵抗了!”却是师韶。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那便如何!大夏伍百年基业,没那么容易撼动!”听声音却是师韶的师父登扶竟。   只听一个声音喝道:“乐正大人。跟他们罗嗦什么!把他们杀光,赶紧增援下界为是!”   师韶笑道:“杀光我们?只怕没那么容易吧。这些日子来贵我双方大战三次,小战八十余回,似乎占上风的是我们啊!”   登扶竟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群山之间忽然一阵混乱,一座山冉冉升起,尘埃落定,别人才看清楚那山便如一口倒扣的钟一般。一个大将召来翼龙,把那座钟山衔起。   师韶大惊,叫道:“夔鼓!夔鼓!”   数位东方玄士一齐作法,召来一只土鳌,把夔鼓托起,爬往东方玄阵中的最高峰。   登扶竟提起手中拐杖,师韶握紧拳头,同一时间向钟鼓虚击虚擂。   川穹此时身处两大阵营之间,他见识过这两人的本事,可没胆子在这种情境中听他们同时奏乐,一个玄空挪移跳了出去。就在那时,钟鼓齐鸣,基界的所有结界一齐被震得粉碎,川穹也被震得掉了下来,半空中被人扶住,一扯一带,跳往一个遥远的所在。那人却是藐姑射!   “师——”   川穹叫道,但第二个字却马上被钟鼓之声淹没了。这里离乐战之场已经极远,但他仍然抵抗不住钟鼓齐震的威力。   藐姑射身子一晃,似乎也有些难受。   川穹道:“师父,我们进四界去躲躲。”   藐姑射点了点头,带着川穹闪入长生之界。   他们师徒尤且受不了,基界众真更是难堪。不少人在钟鼓齐鸣时便当场死去,剩下的苦苦支撑,只有登扶竟与师韶这两个演奏者反而没有什么感觉。   川穹一进长生之界便大感难受,这个地方,竟然是一个屠宰场一般,到处都是鲜血、腑脏、头颅、四肢。   藐姑射见到川穹很不习惯的样子,说道:“在昆仑的人死了以后,如没有经过特殊处理,尸体都会被吸到这里来。在昆仑,这里就是生命力的源头,也是所有生命的归宿。你眼前这些都是你下去时候死在基界的玄士大将。看,那边那个,就是昆吾王的头颅。”   川穹顺着藐姑射的手指望去,只见那个昆吾王的头颅眼睛环睁,还在不断冒火,不由得有些害怕:“他还没死透么?”   藐姑射道:“尸体在这里不会腐烂的,所以如果都雄虺在这里,可以无休止地让他们的身体复活。不过这些人的元神已经完了,就算都雄虺复活他们的身体也没用了。”   尽管长生之界和基界之间阻隔重重,几乎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但登扶竟的钟声和师韶的鼓声还是不断传来。   藐姑射叹道:“基界的修真士,现在只怕已经死了九成了吧。”   川穹道:“这些人一死,那他们所在的门派是不是也会失传?”   藐姑射道:“他们来之前应该有作安排才对,要么就留下传人,要么就留下典籍,未必就会失传。”看了川穹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不过你若死了,洞天派一定会失传的。”   “为什么?”   “为什么?”藐姑射微笑道:“因为你还没有结成传宗之发啊。你现在在用的这头发,是我悟透所有的洞天派奥秘之后才结成的。而你现在对本门功夫知道的还不全,如何能传宗衍道?所以,你也不用枉费心机了。”   蓦地钟声大作,压过了鼓声,穿透空间传来,震得川穹立足不稳,跌了一交。   藐姑射叹道:“登扶竟这个老头子……”忽然看着川穹的影子发怔,下半句话竟然没说下去。   川穹道:“好厉害!不知道师韶怎么样了。”   藐姑射道:“别人家的事情,管他作什么!对了,你这次下去,可找到都雄虺了?”   川穹沉吟着,摇了摇头。   藐姑射道:“那么你是没赶上了。”   “赶上?”   藐姑射道:“赶上给他送终啊。”   川穹啊了一声,道:“你知道!”   “都雄虺一代宗师,他的死是一件大事,我自然会有所感应。何况他又不是像独苏儿那样悄悄地走,临终前爆发出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会不知?”说到这里,藐姑射又轻轻一叹,道:“其实他如果不留在下界,也许便不会死。”   “为什么?”   藐姑射道:“在长生之界,都雄虺的元婴是不会死的,就算受了伤也能瞬间复原——也就是说,他在这个地方是无敌的。就算是子莫首和伊挚联手也对付不了他!对了,这次下去,你可见到了他的传人?”   川穹沉吟着,说道:“见到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将他困住,他不会上昆仑,你也找不到他的。”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是么?”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五关 乐正   川穹听见藐姑射的话,就知道多半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再看看师父的眼光正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暗叫不好。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一个声音笑道:“好像被发现了。”跟着便有一个影子从川穹的影子中分离出来,那影子渐渐成形,又从中“长”出一个男子来,不是而陆是谁。   川穹的脸登时一片苍白:“你怎么能……被我困住那人是谁?”   而陆笑嘻嘻道:“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分身啦。当时我虽然知道留在你身边很危险,不过若不冒大险,怎能成大功?”   川穹道:“你……”一时气急,竟然说不下去。   藐姑射道:“我早说过,该来的,怎么也挡不住!”   川穹心中一动,对而陆道:“这里就是长生之界!”   而陆道:“我知道——虽然没来过。”   川穹道:“你在这里,本事应该比在下界大得多!”指着藐姑射道:“没办法了,不想死就和我联手对付他!”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好徒儿,确实该这样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而陆呆了一呆,一时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川穹却感应到了在四界之外的虚空中已经出现一条裂缝!惨然道:“你……”   藐姑射道:“我看破这个小朋友的行踪之后,就开始了,你没发现么?嗯,现在基界的人大概都还没发现吧。不过等他们发现,就已经迟了。”   川穹道:“现在动手!就还不迟!”   藐姑射摇头道:“没用的。现在也迟了。”   而陆审视着两人,知道发生了大事:“怎么?难道你师父已经……”   “对……他已经打开了通往至黑之地的裂缝!”   而陆全身一震,道:“宙空?”   川穹道:“你现在才知道后悔么!”   而陆沉默了,但他的眼睛却分明充满了坚持。   川穹道:“你留在这里,我到基界去一趟。”   而陆道:“你去干什么?”   川穹道:“我还有个办法的,不过没有太大的把握。趁还有一点时间,我要去把基界通往下界的大门都关了。这样的话,就算最后我失败了,整个昆仑都被吸进去,也许还可以保住下界不受影响。”   而陆道:“要不要我去帮你。”   川穹道:“这件事情你帮不了我什么的,而且……”他看了一眼藐姑射:“如果能够的话,试着把他杀了——现在也许还来得及!”说完便消失了。   而陆看着藐姑射,藐姑射也看着而陆:“小伙子,你真要杀我么?”   而陆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你应该知道,在这里对我比较有利。”   藐姑射叹了口气,脸上有一股在川穹面前没有显露的凄美。   而陆道:“其实,你对你徒弟的态度好像很特别。”   “是吧。”藐姑射道:“他就像是过去的我……也像是我的来生……”   而陆道:“他嘱咐我杀你,你伤不伤心?”   藐姑射道:“如果我不想死,你杀不了我的。如果我想死,怎么死又有什么所谓……至于伤心……我已经忘记这种东西了。”   而陆看着他,有些不理解眼前这个人。“这真是和师父齐名的宗师吗?为何处处都是破绽?难道他是为了诱我出手?可是也不像啊。”正迟疑间,忽然发现长生之界出现了新的尸体——那是粉碎得连血滴也不完整的尸体。而那粉身碎骨的尸体,似乎竟是来自于是非之界!   川穹的警告引起了昆仑基界的大混乱,东西方的玄士大将纷纷逃命,连师韶和登扶竟的乐战也停了下来。   川穹关闭了基界通往下界的所有通道后,虚空中那条可怕的裂缝已经大到连基界也可以看见了!   “奇点之界和长生之界的通道已经关闭,混沌之界我是赶不及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是非之界……江离,你应该知道如何断掉混沌之界与下界的通道吧?”   “宗主……好像出了大事了!”   “嗯。”江离喃喃道:“应该是宙空。没想到,藐姑射竟然会这样决绝!”   “那当如何是好?我们是不是暂时放下和东人的成见,联合所有人的力量……”   “没用的……”江离道:“除非是季丹雒明出手,可他现在大概没心思理会这个了吧。对那个男人来讲,有穷饶乌的最后一箭比整个世界都重要!”   “那我们……”   “等吧,等吧。”   “等?”   “是啊。”江离脸上一点紧张也没有,“鸣条的战争,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了吧?从我听到那个消息开始,就知道下界的情况已经凶多吉少了。”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下去……”   “来不及了。九鼎已经植根于此,要把混沌之界的布置解除,需要时间。解除之后再回到下界也需要时间……只怕没等我们赶到,鸣条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那……”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的。当我们企图让昆仑与下界的战争一起胜利的同时,也应该要考虑昆仑与下界会一起失败的可能……但这还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担心的是,当不破来到我这里的时候,下界的事情已经解决,而我却还站在这里。到那个时候,我到底是要去阻拦他,还是去帮助他?哈哈……山鬼啊,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幼稚、这么无力……”   师韶坐在夔鼓上,颓然道:“好像没有办法阻止了。”基界还活着的人都已经逃光了,只剩下另外一个瞎子陪伴着他。   “这的确不是我们能阻止的。”登扶竟道:“不管怎么说,藐姑射选择在这里发动宙空,总算不是太绝。”   师韶道:“师父,我好像听你说过,季丹大侠可以在宙空完全完成之前破解它。”   “不可以!”登扶竟道:“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在奇点之界关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生死、荣辱、天下、是非都抛却了。我们的乐声虽然可以穿透藐姑射设下的虚空隔绝,但我们的乐德不允许我们为了苟延自己生命而去打扰那场对决!”   师韶道:“但这宙空真的不会影响到下界吗?”   登扶竟道:“昆仑是另外一个时空。只要能及时关闭所有通道,应该不会影响下界才对。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江离宗主,川穹也去了是非之界。应该还来得及。”   师韶道:“也就是说,到时候死的,可能只是我们几个而已了。唉,不知不破怎么样了。若他也死在这里,那便麻烦了。”   登扶竟道:“东人既然寄望于他,想必他是极有担当的。此刻他连是非之界也还没破,更别说面会混沌之界的江离宗主,有担当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下去的。”   师韶道:“都雄虺大人已逝,血剑之鸣亦成绝响。下界战火逼天,却不知此刻如何了。”   登扶竟道:“你奏一番乐来,我听听气象。”   师韶道:“奏何乐?”   登扶竟道:“试试轩辕氏的《云门》。”   师韶擂鼓,却是一声败响。   登扶竟道:“下界大乱矣,全无盛世之德!再试试尧帝的《咸池》。”   师韶再擂,三着鼓沿。   登扶竟道:“公心已失,禅让之业不可复矣。再试试舜帝之《大韶》。”   鼓声不威而哀,登扶竟道:“乱了乱了!这哪里是大韶!徒儿,你已经入神了么?还听得见为师的话么?试试本朝之《大夏》吧。”   登扶竟侧耳听了片刻,垂泪道:“勤德丧尽,淫乱丛生!这是乱音!乱音!”又听了片刻,惊道:“咦!好多的血,好多的死人……尸体、尸体、尸体!这是战场吧?难道下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师韶手掌拍两拍,脚步站稳,停顿片刻,拳头突然雨点般擂去,发出一轮急响。   登扶竟呼吸加急,用手杖支撑住身体,说道:“这是追亡逐北的马蹄声么?”   师韶的脚步渐渐凝重,而鼓声则越来越威武,登扶竟侧耳聆听,叹道:“我军已不成军矣……”痛拍山钟,为军魂作殇。   师韶头发披散,已然全不知有我,夔鼓之响,如江河天降,澎湃不可阻遏。   登扶竟叹道:“民心已丧,都城不保矣……”再拍山钟,为王都作殇。   师韶突然停了下来,立定,蓦地跃起,用头撞了一下夔鼓,咚咚声震,略无章法。登扶竟道:“这是什么调子?”   师韶没有回答,跳开几步,举拳虚擂,稍有韵律。登扶竟道:“非《大夏》矣……此乃新乐,莫非大夏社稷已不保?”再听片刻,叹道:“新乐已成!弘矣大矣,东方之圣君,吊伐之功已成……此乐可名之曰《大护》!”   说到这里,已知势不可挽,第三掌拍出,为大夏作殇。   钟鼓之声未歇,支持不住的登扶竟却已经倒下。那钟声跨越千山万水、空间阻隔,传到了混沌之界。江离听到,泪流满面。   “宗主……”   “山鬼,听见了吗?那钟声……那是大夏的丧钟!方才,娘娘已经成功了……她终于完成了她的诡计,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六关 兵解   “妈……妈妈……”   雒灵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儿子。那小不点应该还不会说话,可她却仿佛听见他在叫唤自己。   “衣被天下,护我山河!”   桑谷隽终于请来了天蚕,护住了他最脆弱的回忆。没有什么比天蚕丝铺盖整个天地更加美丽的了——那是一种纯洁的白色,即使是在这梦幻的世界里,它依然具有令人感到安祥的守护力。   雒灵在空中飘着,天蚕丝围绕着她上下纷飞,就像雨丝那么密集,又像雨丝那么温柔。   雒灵终于被天蚕丝困住了——始祖神兽的心灵不是人类所能左右的,雒灵纵然能搅乱桑谷隽的心魂,却无法扰乱天蚕的意志。   然而,就在天蚕茧合拢的那一霎,雒灵看到了桑谷隽要保护的东西。   “原来……你那次来亳都,不是要来找不破,而是要来找我……”   桑谷隽全身一颤,天蚕茧那一丝破绽再也没能合上。   “伤心么?那是没法治疗的痛苦啊。就算是我,也……”雒灵没有说不能,也没有说能,然而那声叹息却是那么渺茫。   燕其羽难道真的没救了么?桑谷隽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对付我,等于是在拖不破的后腿!”   “那是我和师姐的一个约定……”   “约定……比你丈夫更加重要的约定吗?”   “不!只要完成了这个约定,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帮不破了。江离身处混沌,背靠九鼎,凝聚着太一宗历代宗师的力量,不破就这么上去一定不行的。我想得到心宗历代祖师的支持,只能这么做了。”   “你和妹喜到底立下了什么约定?”   “解除你对她的威胁……就是这样子。”   “所以你要杀我?”   “那倒不一定……”雒灵道:“其实,我只是想将你对我师姐的仇恨抹去……”   桑谷隽呆了一呆,随即怒吼道:“那不可能!”   雒灵道:“如果我能救燕其羽,你也不肯答应么?”   桑谷隽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是活着的爱人重要?还是逝去者的仇恨重要?   雒灵道:“我本不该用这个和你做交易的,但除了这样,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桑谷隽颤声道:“你真有办法救她?”   “本来,过了这么久,她的魂魄早就灰飞烟灭了……”雒灵道:“可是,似乎有人护住了她,要不然,她的身体早就僵死了。所以,在那个人离开她之前,应该还有办法的。”   “有人护住她?是什么人?”   “就是她的孩子啊!”雒灵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有时候比大人们更有力量呢。”   “你……你真的愿意救她?”   “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能去帮不破,只要不破平安回到下界,以他的性情,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燕其羽死去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可是……可是……”   雒灵道:“仇恨是比爱更加深刻的灵魂印记,在我们灵魂的深处,它甚至比爱欲更加诱人。它让我们愿意贡献自己的心灵、命运与幸福。它能左右着我们的抉择,让我们在一种痛苦的快感中不断地迷失,又在一次次的迷失中加深一种注定要孤独的执着……”雒灵的眼睛里竟然放射出某种光华:“那种程度的执着,在我们心宗这里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可惜我不曾仇恨过,否则单单是这一种执着,就足以让我发动无是非了。”   桑谷隽心中一惊,道:“你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渴望有仇恨不成?”   “是啊……至少是曾经……”雒灵的眼里闪动着某种渴望,“可是怨恨这种东西,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如果你在乎一件事、一个人,你怎能自觉地去抛弃它?如果你的爱念不够深,那你抛弃了它也不会产生那种偏执啊。在我的生命里,尚未出现让我怨恨的人和事,这是我的幸福……”   “可是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很想……”   “很想拥有,是不是?”雒灵道:“确实如此。强大的执念,也是一种力量。不过,对于执念的追求,也是另一种偏执,叫做‘贪’。一辈子钻研心灵奥秘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经历各种各样心境,快乐,痛苦,愤怒,仇恨,都是。”   雒灵从天蚕茧的裂缝中伸出了她的手,仿佛要触及桑谷隽的眉心:“其实只要我杀了你,不破一定会恨我的,到时候我只怕就会被卷入各种各样的痛苦与不幸中不能自拔,那时候我的心境一定会有前所未有的丰富经历……”然而她的眼神终于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不过,我还是放弃了……我不想那样。二十年来,我心如止水地走来,何必为了某种所谓的理念去破坏自己的人生?更何况,那种理念也许根本就是错的。桑谷隽,我不想强渡弱水了,我只想帮完不破这一次,就回家去好好抚养我的孩子。”她忽然想起了江离的话:“在亳都的宫殿里,逗逗鸟,插插花……”   天蚕茧内的雒灵,变得平凡起来:“少女时代的梦想,不破其实已经给我了:被坏人捉住,被情人拯救,再跟着粗鲁的他游历四方——那是多么的刺激又多么的幸福!当少女时代的梦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又成为了一个母亲……”   雒灵迷惘的眼光收束起来,望着桑谷隽道:“你知道吗?不止是燕其羽被她的孩子救了,我也是。当我的心开始乱,当我对不破的情感开始变成某种偏执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出现了。炼心会让我的心灵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但这种修炼本身到了某种时候又会变成一种枷锁。那小东西出现之后,我才能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来审视自己的过去,就像跳出了这片天地后再审视这片天地,一回头,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天地,而仅仅是一口破井而已……”   “破井……”   “是啊,桑谷隽,你对仇恨的执着,其实也可能只是这样一个东西……”   天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雒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天蚕茧,伸手一探,从桑谷隽的眉心里取出一团光芒:“看!你以为比天还大的东西,其实也只是这么一点东西而已……”   桑谷隽一阵恍惚,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然而他也不打算再想起它。   雒灵淡淡一笑,道:“好了,我们走吧。和师姐的约定,我已经完成了……我们一起去混沌之界,去找江离。”   桑谷隽道:“那不破呢?”   雒灵道:“我师姐的力量对付不了不破的。或迟或早,不破一定会突破师姐迷阵的。其实,我怕的反而是她太过执着,明知拦不住还要硬撑,到时只怕反而会被不破……”说到这里,雒灵忽然顿住了,眼神流露出恐惧。   桑谷隽道:“你怎么了?”   雒灵道:“我怕?”   “怕什么?”   雒灵道:“原来……原来她是可以这样的……”   桑谷隽道:“什么这样?”   雒灵道:“我们快些出去,必须赶在她想到这一点之前!”然而还来不及行动,她忽然倒了下去。她那“妹喜”的外表脱落,恢复了自己的形态。   川穹突破了迷幻,进入是非之界。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主导是非之界运转的两股力量混乱起来。   “你怎么了?”   “别过来!”雒灵伏在地上颤抖着:“师姐……你好狠!”   桑谷隽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雒灵道:“她……她引导不破兵解了我的身体。现在她的元神已经回到她的身体了……我……我变成无主孤魂了。”   桑谷隽大惊道:“你说什么!那怎么办?”   雒灵颤声道:“我虽然已经练成了魂游物外,可支持不了多久的。”   桑谷隽道:“没法补救了么?”   雒灵道:“我不知道……桑谷隽,你快出去吧,现在她还没完全夺回她的身体,但也快了,我怕她恢复过来之后会对你的真身不利。”   “可是你……”   “我会带走你的仇恨!无论如何,这是我对师姐的承诺,我不会像她那样的。”说到这里,雒灵苦笑两声,道:“桑谷隽,真对不起了,帮助燕其羽的承诺,我只怕已经没法兑现了……”   桑谷隽全身一震,勉强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雒灵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虚弱:“刚才和你斗心力,我已经消耗得很厉害,出去后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桑谷隽道:“你说。”   雒灵道:“不破应该还不清楚状况,出去之后,不要对他说知真相。”   桑谷隽心中一颤,道:“那怎么可以!”   雒灵的眼神却罕见的执着:“答应我!”   “我……好吧。”   “妈……妈妈……”   雒灵仿佛又听见了孩子的呼唤……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然而瞬间忽然又大放光华:“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桑谷隽道:“你看见了什么?你孩子吗?”   “不!不是!”雒灵道:“是江离!”   桑谷隽道:“你说什么?”   雒灵道:“桑谷隽,再帮我带一件东西给不破,让他交给江离!”   桑谷隽道:“是什么?”   雒灵却没有说是什么,只是道:“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要落泪,我将留给江离一行……”   话未说完,微笑的音容已经消失,然而那笑容中却挂着一行眼泪。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七关 逝者泪   “雒灵!雒灵!”   桑谷隽和雒灵一起离开了那个内心世界,然而雒灵却没有在现实世界中现身,还有些模糊的桑谷隽仿佛感到一阵杀气,一闪避开,眼前一阵清晰,却是妹喜的一记杀招!   桑谷隽怒道:“心宗的人!也要靠动手才能杀人么?”   妹喜勉强冷笑一声,闪身逃入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通道。她一走,笼罩着是非之界的重重幻象立即消失。桑谷隽就要追进去,忽然一个声音大叫道:“桑谷隽!”   桑谷隽停住了脚步,一个人跑过来拍他肩头:“太好了,你也没事!你见过雒灵了么?”正是有莘不破。   桑谷隽心头大震,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你?”   桑谷隽摇了摇头,道:“见到了。”   有莘不破道:“她在哪里?”   桑谷隽道:“走了。”   “走?去哪里?”   桑谷隽低下头,道:“去蚕从,救我妻子去了。”   有莘不破惊道:“你妻子?燕姑娘?”   “嗯。”   “妻子?哈哈,恭喜你了,上次来怎么没跟我说!对了,她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桑谷隽抬起头,道:“她被妹喜那婆娘用心法伤了,已经昏迷了大半年了,所以……”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有莘不破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担心燕其羽,安慰道:“放心吧,有灵儿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桑谷隽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呢?你那边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妹喜那婆娘弄了五座坟墓,从里面跳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弄得我都不知是真是假!嗯,事情复杂得很,等下了昆仑再跟你细说。后来妹喜那婆娘过份得很,竟然装成灵儿从第五个坟墓里跳出来,吓了我一跳!”   桑谷隽道:“后……后来呢?你怎么办了?”   有莘不破道:“还能怎么办?我识破她的奸计之后,发出精金之芒,让这婆娘粉身碎骨!”他拍了拍桑谷隽的肩头,道:“真对不起了,本来该留给你的,不过要不宰了她,我只怕就没法出来了。”   桑谷隽全身一震,道:“没……没什么!”   有莘不破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空在这里聊天!”   两人一齐抬头,却见到了川穹。   有莘不破叫道:“川穹,是你啊,你也来了!”   川穹道:“你们要死要活?”   有莘不破道:“怎么说这话?你也要来和我为难么?”   川穹道:“我没时间和你们废话了,长话短说,我师父藐姑射发动了宙空,要吞噬整个昆仑。”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同时大吃一惊,川穹道:“所以如果想活命,就赶紧逃回下界去。我要关闭这通道了,不然连下界也得一起完蛋!”   有莘不破道:“逃?开什么玩笑!”   川穹道:“你逃不逃我都不管,总之我现在就关闭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大门!呆会你们不要后悔就是。”   有莘不破道:“干嘛要关闭这通道?”   川穹道:“只有把所有通道都关闭,才可能让宙空不影响下界。少废话了,要逃就快,我要关闭它了。”   有莘不破道:“你关吧,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先上混沌之界走一趟的。”   桑谷隽却忽然道:“等等,我要下去。”   有莘不破奇道:“桑谷隽……你,你不和我一起上混沌之界?”   “本来我应该陪你一起去的。”桑谷隽道:“可是现在的形势,我必须下去。我在下界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忽然抱住了有莘不破:“我出发前,父亲为我祷祝,现在,我希望这祝福会降临在你身上。”拍了拍有莘不破的背心,转身向通往下界的大门跃去。   有莘不破叫道:“你到底要下去做什么?”   桑谷隽顿住了身形,道:“报仇!”   “报仇?妹喜已经被我杀了啊!”   桑谷隽迟疑了一下,道:“那是已经被人带走的旧恨,我现在要去报的,是新仇,为的是不是亲人,而是朋友。”他最后看了有莘不破一眼,道:“对了,雒灵临走前留了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她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不要落泪。”   说完这句话,桑谷隽便消失了,川穹也随即把通道关上。   有莘不破咀嚼着桑谷隽最后那句话,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然而川穹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考:“有莘不破,你真的不下去吗?”   有莘不破道:“下去?通道都被你关闭了,还怎么下去?”   川穹道:“奇点之界的大门在季丹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我师父关闭。长生之界和基界的通道也都被我斩断,现在还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有莘不破道:“混沌之界!”   “不错。”川穹道:“如果你不想死就跟我来吧。”   有莘不破道:“等等!关闭了混沌之界的大门之后,你怎么办?”   川穹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去。”   有莘不破惊道:“什么?”   川穹道:“其实,我有办法摧毁宙空的,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怕弄巧成拙,反而把那条空间裂缝变大了,所以动手之前才要把空间通道都关闭。再说,如果事情能够解决,我还是有办法回去的。好了,我要去混沌之界了,你要一起吗?”   有莘不破大喜道:“你可以带我最好,省了我多少脚程!”   川穹拉住有莘不破,感应着江离发动玄空挪移,然而一阵扭曲之后他们却被弹了回来,一起跌在地上,狼狈不堪。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   川穹皱眉道:“是江离!他在混沌之界内立起云日山河四根柱子,布成了那个见鬼的子虚乌有境界,我没法跳跃过去。”   有莘不破道:“那怎么办?”   川穹道:“只能走过去……但那样根本就来不及!”   “没有其它办法吗?”   “混沌之界是他太一宗根基所在,我……”川穹额头上的头发忽然跳了跳,他一拍手道:“也许有办法!”   有莘不破道:“什么办法?”   川穹道:“我把整个是非之界移过去!和混沌之界重合在一起!那江离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有莘不破骇然道:“把整个是非之界移过去?你做得到吗?”   川穹道:“如果这里是奇点之界,我利用历代祖师留在那里的星辰无限或许可以做到。这里……”   有莘不破道:“这里可是是非之界!”   川穹道:“这里是心宗的大本营,可以发动无穷的想象力……不过得先取得这个地方主人的支持。”   有莘不破道:“主人的支持?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   川穹看了看他背上的剑,问道:“那是什么?”   有莘不破道:“那是心剑。”抽了出来,却发现这把剑已经和进入鬼门心幻阵之前大不一样,一时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总是没法把那些线索串起来。   “心剑么?”川穹道:“借我看看。”接了过来,蓦地见平滑的剑锋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光,心中一寒,道:“这把剑叫心剑,是和心宗有关吗?”   “是。”有莘不破道:“是灵儿留给我的。”   “灵儿……”川穹想起了那个在胡营里唤醒自己的女孩,“她人呢?”   有莘不破道:“她在你来到之前就走了。”   “走了?”   “嗯。”有莘不破道:“回下界去……”忽然感到一阵莫明其妙的心酸,顿了顿,道:“去救桑谷隽的妻子。”   心剑忽然鸣叫起来,有莘不破莫明其妙地悲伤起来,就想痛苦一场,但想起雒灵要桑谷隽转达的话,脑中电光一闪,见川穹似乎也悲戚欲泪,忙道:“小心!收摄好心神!我上来前听师父说过,心宗有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能让人伤心落泪——一落泪就死!他嘱咐我千万小心。”   川穹点头答应,稳住情绪,忽然剑光一闪,照亮了某个被隐藏起来的所在,川穹心中一动,对有莘不破道:“你看!”   有莘不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登时惊得呆了。   那是一座低矮的山峰,山上有无数不大不小的洞窟,布列如蜂巢。每一个洞窟中都安放着一个沉睡的人。有莘不破和川穹都醒悟过来:那一定就是心宗前辈存放遗体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心剑出鞘之前隐于不知何处,这时却呈现在两人的眼前!   这些在世时惊天动地的心宗宗师们,此刻已经把她们所有的伤心事都带走了,只留下一具具安祥平静的遗体。   在众多遗体之中,有莘不破只认得一位,那就是曾布下心幻大阵困住他们的沼夷。而在沼夷的旁边,另有一个让人看不清面目的凄冷女子,无数星尘漂浮在她身周,把她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仿佛怕她的绝代姿容被尘世沾染。   “这层星尘……”川穹道:“应该是我师父蒙上去的。”   “这么说起来,她一定就是灵儿的师父了……”有莘不破在沼夷旁边那个遗体前跪了下来,叩了几个响头,默默道:“前辈放心,如果我有命下去,一定会好好照顾灵儿的!”   他才站起身来,独苏儿的脸上忽然垂下两行泪水。有莘不破心头大震,后退两步,却又发现不止是独苏儿!所有本应安息的宗师们竟然都在流泪!   有莘不破和川穹站在这些宗师的遗体面前,沉默着,沉默着,一时只感到天地浩渺,古今苍茫,都在这泪水之中了。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八关 重叠   妹喜逃下昆仑,然而呈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座改易了旗帜的血火之城。   王都,已经陷落了!   她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才听见背后一个男人道:“你做了这么多事情,好像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处。”   妹喜倏地回头,见到了桑谷隽!   桑谷隽道:“你师妹化解了我对你的仇恨,可是,你自己又重新添上了一笔。”   妹喜后退着,她在害怕,但害怕的不是桑谷隽,而是……   “看这样子,你的男人好像已经完了!”   桑谷隽的声音很温和,但妹喜却已经被刺激得跳了起来:“不!不!不会的!就算城破了,他也未必就……”   “未必就死,对吧?”桑谷隽道:“可是他是天子。城陷了,国破了,对他而言,也就是死亡!”   妹喜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不是在逃避桑谷隽的追杀,而是在逃避现实。   桑谷隽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跟着她。   在血火之中,妹喜找到了和大夏王有关的消息——他果然还没死!她一路向南追去,根本没理会背后还跟着一个桑谷隽。终于,她在大荒原西界找到了丈夫,然而他们的团聚并不长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把这对男女的绝望与生命一齐埋葬了。   这一天,离昆仑玄战完全结束已经很久了。   “不破……对不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有莘不破望着流泪的独苏儿,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痛得厉害。然而他不能哭,那是雒灵的嘱咐!   川穹手里的剑鸣叫起来,有莘不破接了回去,在他拿到剑柄、川穹的手尚未脱离的片刻,剑上闪过一个人影。   “江离!”两人一起叫出声来,川穹心头一动,握住了剑锋,剑锋割破他的手,同时也隔破了时空,眼前的一切都混乱起来:东方是一片春日下的桃林,西方是秋杀万物的雪峰,南方是夏雨中的火山暴怒,北方是冰冻万里的无边海域。而在这一切的中央,却是一片厚实的黄土祭台,祭台上一株直径三千丈的大树,大树垂下若干枝条,勾住九座龙纹巨鼎,排成洛书之图。九鼎下面,立着一个衣衫淡薄的少年。   “江离!”有莘不破叫了起来,就想冲过去,却被川穹拉住。   “别动!一切都还没稳定!你会被两个世界交替的力量撕碎的!”   果然,江离消失了,九鼎消失了,巨树消失了,祭台消失了,火山冰海、雪峰桃木都消失了,只剩下肉眼看不见的是是非非,连是非也平息之后,一切又恢复为斜月方寸山的孤寂。   眼前的一切,就在冷寂与旷远两种状态中交替着。   师韶背着登扶竟,踏进长生之界的入口。   “藐姑射来过。”登扶竟说。他虽然很衰弱,但感官却敏锐如初。   师韶道:“嗯,不过大概已经离开了吧。”   看不见前路的他们只是凭靠其他感觉一步步向前走去,时而有粉碎的血肉从身边飘过,他们也不在意。忽然,登扶竟道:“等等!”   “怎么了?”   “好像有人!”   “有人?不会吧。”   奇点之界早被关闭,是非之界战况未卜,因此他们师徒二人便选择了长生之界这个本应无人把守的领域——都雄虺没上昆仑的事情,此时登扶竟等人也已得知。   师韶问登扶竟道:“继续上路,还是看看是什么人?”   登扶竟叹了一声道:“你已经超越我了,你决定吧。”   师韶想了想,道:“先探探吧。如果长生之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定会影响整个昆仑的。”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他的心眼有时却比肉眼更加管用,感应了片刻,便转了个弯走来,在感应到的那个人面前停下。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也不理会。   师韶道:“你好,阁下是血门中人么?”   那人道:“我在做事,别来烦我。”   师韶皱了皱眉头,道:“师父,听出他在干什么么?”   登扶竟道:“好像在收集什么东西吧。”   那人听见这两句问答看了他们两眼,忽然道:“你们是瞎子?”   他问得虽然直接,师韶倒也没有见怪,微微一笑道:“是。”   那人道:“过来,我试试帮你们复明。”他倒不是好心,只是想试试本事。   谁知道师韶却摇了摇头道:“不用,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位小哥,听你的声音似乎年纪不大,你叫什么名字?和都雄虺大人如何称呼?”   “嘿!我叫而陆子,你们说的那人我曾给他磕过头,算是我师父吧。”   登扶竟和师韶同时心中一震,登扶竟笑道:“这么说来,那次感应是真的了。”   而陆道:“什么感应?”   登扶竟道:“都雄虺大人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你手上,没错吧。”   谁知而陆却道:“错了,他是死在他自己手上!他已经不死不灭了,天下间除了他自己,谁也杀不了他。”   登扶竟和师韶一次怔住了,而陆又道:“这里是长生之界,你们又不是四宗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师韶道:“下界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定了,昆仑的玄战也该是时候结束了。我们正打算回去呢。希望能赶在浑沌之界的通道被关闭之前。要不然我们就得在这里过一辈子了。”   而陆沉吟了一下道:“昆仑的通道,不是四大宗派都能打开的么?”   登扶竟呵呵笑道:“自然不是,能够开启小通道的只有洞天派,要像这次这样大开诸门,那只有四宗联手才做得到!你应该是血门最后一人了吧?都雄虺没跟你说起这事么?”   “没有。”而陆想了想,又道:“那如果那最后的通道也被关闭,困在这里的人会如何?”   登扶竟道:“那就不清楚了,多半再也回不去了——除非有洞天派的高手接应。当然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在所有通道关闭之后,整个昆仑都消失了。”   “消失了?”   “嗯。”登扶竟点头道:“上一次玄战也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可当昆仑之门再次大开,这里的山川河流依然如故。所以这个地方也许本身就是一个超越现实的虚幻存在,一切本是乌有之一气,只是在有人来到的时候才重组起来。”   师韶道:“师父,我怎么没听过这种说法?”   登扶竟道:“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作不得准。”   而陆道:“也就是说,如果回下界的门全部关闭,留在这里的人有可能也会一起消失,是吧?”   登扶竟道:“是的,有这个可能。”   “消失,那也就是死……”而陆喃喃道:“但这么粉碎,只怕实在是来不及。”   师韶道:“粉碎?来不及?你到底在干什么?”   而陆沉默了好久,才道:“重生。”   川穹仰头望着那越来越明显的暗黑区域,有些担忧地道:“季丹留给我一种力量,应该可以摧垮它——可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我反而会被吸进去,或者空间裂缝会变得更大!”   有莘不破道:“哪种可能性高一些?”   川穹道:“不知道。有莘不破,我们作个约定吧。”   “你说。”   川穹道:“看这裂缝扩张的速度,也许我等不到浑沌与是非的重叠稳定了!我得抢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上去阻止。如果我成功了,那自然万事大吉!如果我被吸入至黑之地,也还有回来的可能。但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那可就危险了,你一定要想办法在它吞噬整个昆仑之前关闭最后的通道,同时把江离带回下界去。”   有莘不破道:“你好像很关心江离。”   川穹道:“我不是关心他,是关心我自己!只有江离的元神不灭,我才有可能回来,否则就完了。”   有莘不破道:“为什么这么说?”   川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上次我被我师父送到至黑之地,就是因为江离才能回来的。”   有莘不破道:“说起来,你师父哪儿去了?是不是发动宙空之后他就死了?”   川穹道:“没有。现在那裂缝还没达到自我扩张的界点,还在靠我师父的力量维持着。”心道:“看来而陆子没有对师父动手,或者动手了却打不过他。”忽然身子一轻,似乎就要离地而起,川穹大惊道:“不好!宙空快完成了。”对有莘不破道:“记住我的话!保重了!”   一隐一现的空间跳跃中,川穹渐渐靠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重生?”师韶道:“重生什么呢?”   但而陆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他在做的事情,实际上,他又开始专注起来。   师韶没得到回答,又道:“小哥,我们要去浑沌之界了,你一起去吗?”而陆还是不开口,师韶又叫唤了几声,都没听见对方的回应。   登扶竟道:“没用的,他已经听不见你说话了。”   师韶道:“那就把他留在这里?万一他来不及逃跑被宙空吞噬了怎么办?”   登扶竟叹道:“那也没办法。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入神’了,生死存亡对这时候的他来说,只怕也不如他现在所做的事情重要。”   师韶想起自己参悟乐理至道时候的状态,也叹息一声,知道恩师说得没错,对而陆所在的方向说了一句:“保重!”便背着登扶竟向混沌之界而来。 第七卷 昆仑 第二十九关 界乱   有莘不破目送川穹远去,眼见川穹跳跃的速度越来越块,靠近无底洞的影晕之后竟然不再跳跃,只是全凭无底洞的吸力就去得疾如闪电!有莘不破心道:“川穹莫要给那无底洞给吞了才好!”待见川穹终于在影晕边缘稳住了身形,这才放心。   蓦地一条人影不知从何处闪出,在巨大的暗黑引力中长发飘扬,衣袖飞逸,如一片雪花点缀着黑暗的影晕。   “藐姑射!”这是有莘不破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这个名字他却几乎是冲口而出!除了这位最后的宗师,天地之间还有谁能在这暗黑影晕中来去自如?还有谁能在这生死一发的形势中依然保持着这绝美的风姿!   川穹见到藐姑射忽然出现也微微吃了一惊,然而也不感到意外,叫了声“师父”。   藐姑射拦在川穹前面,此刻他所处的位置正是川穹能自由行动的极限,再往前,川穹便无把握能行动自如了!   藐姑射道:“通往下界的通道,你都已经关闭了么?好像还差一个啊。”   川穹道:“是还差一个,但已经来不及了!”   “哦?”   川穹道:“再过片刻,宙空就完全开启了,我要赶在那之前毁灭它!”   藐姑射道:“凭你?”   川穹道:“上次见面,季丹给了一件东西。”   “嗯,空流爆。”藐姑射道:“那种规模的爆炸,确实有可能让这道裂缝弥合——如果由季丹来控制的话。不过在你手中,也可能会加速这裂缝的扩张!到时候不要说你,就是我出手也没法收拾了。”   “我知道!”川穹道:“所以我才要预先把通往下界的大门全部关闭!现在我要动手了,你最好让开!”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好。”说着身子一侧。   川穹倒是怔住了,他也没想到藐姑射真的让开了。空间裂缝的核心就在前面了,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出手。   “看不透,是不是?”藐姑射叹道:“就算你有季丹借给你的力量,也没那么容易成功的。当年我们功力都大成之后,又在一起研究了整整三年,季丹才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能粉碎我开辟的宙空。至于你……”   川穹咬着嘴唇,他知道,自己这一出手,要么就成功,如若不然,只怕连命都要搭上!   藐姑射柔声道:“给你个提示吧。空流爆和宙空,乃是相反又相通的,你要成功,必须用上宙空的感应力,才能找到那个点……”藐姑射还没说完,忽然一场剧烈的震动从奇点之界传来,这一次震动比之前几次都来得更加剧烈,连藐姑射也稳不住身形,川穹更是被震得往无底洞中直冲,幸而,他利用吸力和震力的交错一个盘旋,又用玄空挪移向外急逃,这才逃过被吞噬的噩运!   “师父!”川穹叫道:“这震动是怎么回事?”   “嗯,好像……”藐姑射道:“好像是他和有穷硬碰的后果。真是了不起啊,奇点之界的外围和我的虚空隔绝都已经快经受不住了!看这样子,他们的决胜负的时候也快了!”   川穹心中一凛,道:“那他们会不会冲出来?”   “本来未必会。昆仑四界不但各自有很强大的力量,而且太一居上,三界居下的格局也很能构成一个稳定的结构。”藐姑射道:“但由于你的胡来,把是非之界挪了过来,四界相互维持相互支撑的格局已破,虚空隔绝被粉碎以后,从奇点之界流出的力量多半会引起一场大灾。感应到了么?好像首先被影响的,是长生之界啊。”   不但川穹感应到,连有莘不破也看到了:这个世界(混沌之界与是非之界的重叠)与长生之界的交界处出现了一片巨大的裂痕。裂痕破碎以后,一头洪荒巨兽冲了出来。等那巨兽冲得近了些,有莘不破才看清那“巨兽”根本就只是无数失去灵气的血肉拼凑而成!那“巨兽”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受到是非之界灵体的影响,灵肉结合,一阵爆裂后化做千百头魔兽,四处乱闯乱飞!   血肉纷飞中一团东西从空中坠下,似乎是两个人,有莘不破一眼瞥见,惊道:“师韶!”   师韶背着他师父,危急中他引吭高歌,控制了一头飞鳌,把师徒两人托起,落在有莘不破身边。   三人还来不及叙话,登扶竟道:“这里真是混沌之界么?怎么这么混乱!”   有莘不破道:“川穹把是非之界移了过来,和混沌之界重叠。”   “什么!”扶竟和师韶都大吃一惊。师韶道:“这就怪不得了!江离呢?不破你见过他没?”   有莘不破道:“你没感应到吗?他就在那边!看是看见了,却过不去!”   登扶竟点头道:“不错,现在这么混乱,最好不要乱动的好。等这个时空稳定下来再说。”   有莘不破又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基界怎么样了?”   师韶道:“基界已经没人了,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有莘不破道:“那登扶竟大人是要弃暗投明了,是吗?”   登扶竟哼了一声,师韶微笑道:“不是弃暗投明,而是大势已定,我们的责任已了,师父他没有坚持下去的意义了。但师父也不愿到新朝受新主的供养,还好他总算还认我这个徒弟,所以我会服侍他老人家终老。”   有莘不破听到“没有坚持下去的意义”一语,望了望远处时隐时现的江离,心中若有所感。   师韶问道:“在想什么?”   有莘不破沉吟了一会,问登扶竟道:“前辈,你在夏都见过江离么?”   登扶竟道:“他是太一宗新一任宗主,当初为了大局虽对外界保密,但太一宗宗主继位乃是本朝大事,我身为大夏乐正,自然要去观礼的!”   有莘不破道:“江离他被血祖控制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登扶竟讶异道:“有这样的事?不会吧。”   有莘不破道:“一定是这样的,要不然,他不会与我们为敌的。”   登扶竟回忆了一会,摇了摇头道:“不,不可能!他登上祭台那天我曾为他抚过一曲,他聆乐之心清明如镜,没有乱象。”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弄错了!”   他这种怀疑的语气对登扶竟来说颇不尊重,然而登扶竟也不生气,只是道:“老朽虽盲,但对自己的心聆还是有点把握的,再说,都雄虺大人又不是独苏儿,如何能控制别人的心神呢?”   有莘不破道:“也许……也许他控制的是江离的身体!”   登扶竟摇头道:“那更不可能。入主九鼎宫那天,江离宗主曾以大夏血脉召来神龙——如果他的血被污染了,神龙是不可能认同他的。而且江离宗主的功力已经相当深厚了,在你逃离甸服后我曾与他一晤,当时他的功力已经直追乃师,功力如此高深之人,已经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的了。”   有莘不破听得愣在当场,登扶竟又道:“而且,你离开甸服之后,夏都玄门又有大变。”   有莘不破道:“什么大变?”   登扶竟道:“本来这不当对你说,但现在时过境迁,说也无妨。你离开甸服之后,江离宗主一统镇都四门,九鼎宫压制了长生殿,连都雄虺大人也不得不受江离宗主的节制。”   有莘不破骇然道:“你说什么!”   登扶竟道:“也就是说,在那之后,江离宗主已经是大夏玄门的领导者,这次昆仑玄战,实际上也是他促成的。”登扶竟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他也并未真正统一大夏玄门的力量,都雄虺大人和妹喜娘娘各怀异心,要不然,局势或许不会如今天这般也说不定。”   有莘不破呆在当地,远处的九鼎巨树、高台少年就像梦一般幻化不定。而他的人却彻底迷糊了:那真是江离吗?做这些事情,真的是他自己的意愿吗?   千百声巨吼传了过来,那些魔兽终于在这个幻化不定的时空成形了。成形之后,为了生存,为了强大,它们正不断吞噬其它的魔兽。其中一些则分别向江离和地面涌来——甚至向无底洞冲去。它们把有莘不破、江离、川穹等人都当作了食物,却似乎不知道这样做其实是在送死!   冲向江离的魔兽大部分被空间交替的力量撕成粉碎,化作血肉溪流,再次向长生之界涌去,有一小部分侥幸地在时空交替的瞬间冲了过去,但马上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江离脚下。   与此同时,有莘不破却在发呆,完全不知道有无数魔兽张牙舞爪地向自己冲来。   登扶竟道:“不妙啊,徒儿,出手吧。”   师韶道:“我没剩下多少力气了。不破,不破!”却没有反应,不得已,只好自己出手抵挡。   登扶竟忽然道:“我怎么感到他身上好像有伊挚的气息。”   师韶道:“那是尹相的紫气分身。”   登扶竟道:“紫气分身?嘿,怪不得伊挚会让他独自前来。这紫气到现在还圆满无缺,想来他在是非之界都没消耗过半点!唉,真不知道妹喜娘娘在干什么!”   师韶以乐音把魔兽挡在外围,甚感吃力,登扶竟道:“把我放下。你试试用乐理激发他身上的紫气分身,你是他朋友,又是伊挚同僚,应该可以做到的。”   师韶沉吟道:“都到了混沌之界了,也是时候用了。”引声长啸,荡人心魂。有莘不破全身一震,想起了师父的嘱咐,这一动念间,一片白云飘起,紫气氤氲,罩住了有莘不破和登扶竟师徒。 第七卷 昆仑 第三十关 箭·逝   紫气白云出现之后,有莘不破回过神来,凝聚氤氲,一个大旋风斩卷起,把冲过来的魔兽撕成粉碎。但那些残留下来的血肉灵气重新聚集,似乎又要变成新的魔兽。   有莘不破道:“怎么没完没了的,难道这些玩意儿就杀不死么?”   登扶竟道:“这些东西虽然烦,但也伤不了我们。眼下最可忧惧的,还是宙空!”   有莘不破心头一震,仰头望去,川穹仍未出手。有莘不破道:“莫非是被他师父拦住了么?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师韶道:“不可!洞天派师徒对决,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还是再看看……”话未说完,又一阵剧烈震动从奇点之界传来,长生之界受到波及,似乎随时有崩溃的可能。   有莘不破嚼舌道:“好厉害!不愧是有穷饶乌!不愧是季丹雒明!他们要把昆仑四界都毁掉么!”   登扶竟道:“这也未必没有可能。”   就在这时,长生之界的边缘再次出现裂缝,一团血雾喷薄而出,跟着飞出数千点红色的光点,像针一般四处乱窜。   有莘不破一惊道:“什么东西!是血蛊么?”   登扶竟摇头道:“不是,是血钩。”   “血钩?干什么用的?”   登扶竟道:“用来收集血肉的。那是只有血门顶尖高手才能释放的东西,我见都雄虺大人用过。”   有莘不破道:“都雄虺……他现在还躲在长生之界么?怎么不敢出来!”   师韶道:“不是都雄虺大人。都雄虺大人好像已经逝世了。”   有莘不破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师韶道:“你没感应到么?大概是你还在是非之界的时候,都雄虺大人在下界好像遇到了厉害的对手,跟着就没了气息。”   有莘不破道:“什么对手打得死那个老家伙!哈,我知道了,他一定是遇到了他徒弟!”   师韶微微一笑,道:“可能是吧。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   有莘不破道:“那现在在长生之界里面的,就是都雄虺的徒弟了?哈哈,真想看看是什么样一个小魔头,连血祖那样的大魔头也栽在他手里!”   师韶道:“是个年轻人,好像叫而陆子,年龄也许不比你大。我们经过长生之界的时候,他好像也在用血钩搜集血肉。他对这件事情很用心,甚至知道藐姑射大人要毁掉整个昆仑也不以为意。”   有莘不破道:“他到底在收集什么东西?”   师韶道:“不知道,好像和什么‘重生’有关系。”   说话间,一些血钩飞到了紫气附近,四处追寻一些连肉眼也看不到的东西。有一枚血钩甚至穿入紫气,衔走了有莘不破头发上的血珠。   有莘不破嘿了一声道:“好小子,连紫气也拦不住这些东西么?”   登扶竟道:“也许是因为这些血钩对我们没有敌意。”片刻之间,数千血钩似乎已经找回了它们要找的东西,撤回了长生之界。   奇点之界传来的震荡越来越强烈,眼见四界的摇摇欲坠,空间碎片不断被至黑之地吸去。有莘不破和登扶竟师徒感觉脚下的土地也在震动,知道奇点之界的震荡毁伤了昆仑四界的根基,至黑之地的吸力正要把整个昆仑四界连根拔起!   师韶骇然道:“大事不妙!”   有莘不破道:“川穹说他有办法的,怎么还不行动!”   师韶道:“也许他需要时间!”   “时间!我们还哪里有时间!”有莘不破叫道:“我看多半是被藐姑射拦住了!”   登扶竟道:“总而言之,洞天派门人对决的时候决不能轻举妄动!”   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九鼎中央与长生之界中同时传来两股奇异的力量。师韶喜道:“他们一齐出手了!事情或有转机!”   那些四处乱窜的魔兽受到江离力量的影响,竟然瞬间还原为灵肉分离的状态。跟着那些血肉便如江流一般,遵循长生之界里传来那股力量的牵引,慢慢流了回去,化作血泥肉土,把长生之界外围的裂缝弥补起来。   登扶竟赞道:“好本事!他竟然能以生命力量暂时代替空间力量,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长生之界的灵力一时不会外泄了。”   长生之界的崩溃虽然延缓,然而整个空间还是不断被无底洞扯去,甚至连远处的九鼎也动摇起来。   白云中一个声音道:“糟了!”   有莘不破惊喜道:“师父!你来了!”   白云间的声音道:“我的本尊还在下界,这是我的分身。”   有莘不破道:“师父,你有没有办法阻止那见鬼的无底洞,我都快站不住了!”   “没办法的。”白云间的声音道:“能阻止的只有季丹,但他只怕不会理会这些了。此刻对他来说,没有比和有穷决斗更重要的事情了。咦!川穹……”   川穹终于要出手了,他依然没有把握,但他已经不能不出手了,因为宙空就要完全形成了!他伸出了手,掌心上空裂开一个异度空间,这个极为狭小的空间里,几道不知名的力量互相冲撞,每一次冲撞就是一次看似轻微、却隐含无穷力量的爆炸。   有莘不破惊叫道:“空流爆!”   登扶竟点头道:“没错,是季丹的空流爆。川穹是藐姑射的徒弟啊,怎么会这功夫!”   白云间的声音道:“看这样子,他不是会,只是‘拥有’罢了。多半是季丹给他的。”   有莘不破大喜,高声叫道:“川穹!好样的!快出手!”   隔得那么远,川穹自然不可能听见有莘不破的声音,他盯着藐姑射,道:“我要出手了,虽然没有把握,但……要么就生,要么就死!”   藐姑射点头道:“好。”   川穹五指一舒,掌心的异度空间忽然消失,跟着出现在无底洞的核心。   白云间的声音叫道:“不破!快布开无明甲!”   有莘不破领会,融会紫气和自己的内息张开七层无明甲——这是他从炼那里偷学来的神功!   登扶竟叫道:“韶儿,动手!”   师韶心中一动,引紫气入丹田,跟着仰天长啸,啸声荡开,在无明甲的外围又形成六层音波防御。   几乎就在同时,无底洞核心那个光点爆裂开来,那一弹指的时间有莘不破等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尽管离得遥远,但那场爆炸的冲击还是在一瞬间就把有莘不破和师韶的一十三层防御全部摧毁!有莘不破大吼一声,长剑出鞘,剑风荡开形成一个环形,守住了最后的防线。   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众人定眼再看,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惨不忍睹:奇点之界一片混沌,长生之界血肉模糊,而混沌之界与是非之界的重叠也在这场激荡中稳定下来。   空中一片清朗,无底洞也已不见。   有莘不破怔了一怔,随即大喜道:“成功了!川穹成功了!糟!他哪里去了?”   白云间的声音道:“放心,他应该来得及躲开。”   果然高空中裂开一缝,川穹跳了出来,原来他是躲入了自己开辟的洞内洞。登扶竟正松了一口气,忽然高空中又出现一条裂缝,几个人异口同声骇道:“藐姑射!”   藐姑射看着川穹,那眼神如清风掠水面。   川穹完全忘记了两人刚才还在对峙,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兴冲冲地对藐姑射道:“看!我成功了!师父!我成功了!”   “是啊,恭喜你。”藐姑射的声音很平静,既不愤怒,也未失望。   川穹道:“你好像并没有不开心。是决定放弃了么?”   “放弃?放弃什么?”   川穹道:“放弃灭世啊。经过这一回,你应该有所改变才对……”   “你错了!”藐姑射道:“虽然你破了宙空确实超出了我对你的期望,但是我也不是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   川穹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藐姑射道:“你知不知道我和祝宗人、独苏儿、都雄虺这三人的最大区别在哪里?”   川穹摇了摇头。   “传宗之发应该有告诉过你,他们的终极灭世一定是先毁灭自己,然后再影响这个世界,但我……我们不是……”藐姑射手往天心一指,高空中又裂开一道缝隙。   川穹吓得几乎无法呼吸:“你……你……难道你要……”   “嗯,你好像猜到了。”藐姑射淡淡道:“没错,我和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能再次发动终极灭世。”   川穹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从高空中直掉下来。白云间射出一道紫气,把川穹托住,落在有莘不破身边。   落下来这段时间里,川穹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当中,身子一着地,马上跳了起来,叫道:“他……他疯了!他要再度发动宙空!”   有莘不破和师韶同时惊道:“什么!”仰头望去,空中那道裂缝果然越来越大。   有莘不破道:“那你的空流爆还有没有?”   川穹又急又气:“当然没有了!”   “那怎么办?难道就没办法了么?”   白云间的声音忽然道:“未必。”   有莘不破喜道:“师父!你有办法?”   白云间的声音道:“你们看,川穹的师父站不稳了。”   众人举目望去,果然,藐姑射一手抚胸,一手搭背,不停地颤抖,不住地摇晃。   有莘不破道:“怎么回事?”   登扶竟叹道:“自然是因为他支持不住了。终极灭世岂同寻常?一个人的功力再高,也难以连续发动两次的。”   空间裂缝越来越大,但藐姑射也越来越虚弱,白云间的声音道:“这一次我们不会有危险的,他的力量应该无法支持到让宙空完成。但他要是再勉强下去,只怕会送掉自己的性命!”   有莘不破和川穹听了这句话一齐呆住了,有莘不破问川穹道:“你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川穹道:“也许我从来就没真正理解到他的用意……”   忽然间,藐姑射身子一震,竟被他头顶的无底洞吸了进去!   川穹大骇道:“我去救他!”   然而一条人影比川穹去得更快,在藐姑射被无底洞吞噬的前一刻抱住了他要把他扯回来!   尽管因为离得太远而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地上的两个年轻人还是在一瞬间知道那人是谁,一起叫了出来:“季丹!”   已经瞑目待死的藐姑射全身一颤,睁开眼来,凄然道:“你怎么来了?决斗结束了么?”   季丹雒明怒道:“我还哪里顾得上什么决斗!”   藐姑射的睫毛就像被情人抚摸般颤抖着:“你……再说一遍……”   季丹雒明怒道:“都不知道你这个人为什么……”   藐姑射半眯着眼睛,十分沉醉,忽然间瞳孔暴张,消失在季丹雒明的怀中,又出现在他的背后,抱住了他!季丹雒明还没反应过来,一箭飞来,从藐姑射背后射入,穿透他的身体又刺入季丹雒明的后心,把两个人的心脏钉在一起。   这是有穷饶乌最后的一箭,在这一箭射出之前,那个号称箭神的男人就已经死了,而这一箭透体而入,藐姑射和季丹雒明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也已一齐死去。   两个人一起闭上了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被无底洞吸了进去。 第七卷 昆仑 第三十一关 往事如昔(上)   川穹捂着脸,跪了下来,跟着又俯伏在地。   有莘不破不知道这双洁白如雪的手后面掩藏着怎么样的神情,也不知道这个远离尘土的朋友此刻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贴近脚下的尘埃。   登扶竟颤巍巍站了起来,幻化出一张古瑟,一曲叹息之音,为逝去者招魂。   “我要去至黑之地。”川穹站了起来,说出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来。他的双手已经放开,脸上没有泪痕,眼中没有犹豫。   “去至黑之地?去干什么?”   川穹道:“我要把师父和季丹的遗体接回来。”   有莘不破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劝无可劝,然而仍然忍不住道:“你有把握回来么?”   “没有。”川穹摇头道:“实际上,我甚至不太知道如何回来。”   “那你岂不是要去送死?”   “那个地方,或迟或早我总要去的。”川穹道:“既然如此,不如就现在去。”   有莘不破道:“但如果你无法回来,那这一去岂非枉然?”   此时是非之界和混沌之界的重叠已经稳定,川穹望了一眼远处的江离,说道:“只要江离的元神在,我还是有机会回来的。”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了,跟着闪现在高空上,在无底洞完全合拢之前跳了进去。   师韶喃喃道:“他这样做,值得么?”   “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有莘不破低着头,说道:“藐姑射和季丹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师父和朋友那么简单。如果不把他们接回来,川穹在这个世界大概会很寂寞吧。”   师韶呆住了,道:“你似乎很能理解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莘不破转身面向巨树,说道:“无底洞的威胁已经解除,你们不用着急下去,等我和江离谈妥了再说吧。我们就此别过。”   师韶道:“我跟你去。”   “不。”有莘不破摇头道:“这件事情,我想自己处理。”仰头叫道:“师父!”   被呼唤者似乎很能理解他的心思,说道:“你的意思,可是要我莫干涉你的决定。”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见白云紫气默认了他的请求,便迈步前行。他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地接近混沌之界的中心,巨树下那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终于,连他脸上的神情也能看清了。   江离坐在一个巨大的树疙瘩上,那双漠视昆仑万物的眼睛在看到有莘不破后,还是泄漏出一些内心的动摇。   有莘不破站在江离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江离倚着巨树,被有莘不破看着。   “我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有莘不破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江离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你很希望我早点来?”   “本来并不希望。但在发现都雄虺大人自作主张留在下界以后,我就时时刻刻盼望着你快点来!你早一刻到来,我们之间胜负就能早一刻解决!如果我赢了,我就能带着玄战大胜之余威回下界压服东方的叛逆!如果你赢了,那我也不用留在这个地方空自焦心!可是……”江离顿了顿,道:“你却等到这个时候才来!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我输了是输,赢了也是输!筹谋这么久,在混沌之界安排下这么大的阵势,等到的却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对决。”   有莘不破盯着他,愤然道:“输?赢?我们之间为什么要有输赢?你本应和我们站在一边的!我们的输赢,就是你的输赢!”   “你们?应该是你吧。”   有莘不破道:“我!我们!”   江离道:“我的立场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   有莘不破道:“那好!不由我来决定,就由你来决定也行!”   “哦?”江离道:“我要你背过来打你祖父也行么?”   “这……”   江离道:“不破,不要说这么幼稚的话了。我的来历,现在你就算不完全清楚,也该猜得到大半了!无论是我的师承还是我的血脉,都注定我只能站在你祖父的对立面!而你——无论你如何逃避,始终要回到你祖父的旗下。”   不破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早知道,在天山我就不掉头向东了!”   “天山……”江离笑了,笑得很轻又很讽刺,却不知道在讽刺谁,也许正是在讽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雄虺大人为了取得全胜把我带了回来,结果却给自己埋下了败亡的种子。你为了救我而东行,路走到最后,却不得不杀我……”   有莘不破怒道:“谁要杀你!”   “你!”   “没有……从来没有!”   “你没有,可是我有。”江离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过要杀你了……当我们还是伙伴的时候。”   “不可能!”   “真的。”江离道:“还记得你攻破多宝岭的那个晚上吗?就是你遇见雒灵的那天晚上,我当时就想杀了你的!那天晚上,你醒来过一会的,结果看见了神龙……还记得吗?”   “好像记得。”   江离道:“你以为我叫出神龙干什么来了?就是要杀你……”   “我不信!”有莘不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我早死了,哪里还能站到现在!”   江离无语以答,抱起膝盖,把下巴磕在膝盖上,说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杀你。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一直想不通。在公,你这人是个祸害!在私……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血脉,还谈不上私心。可是神龙是知道的,祂要杀你,我为什么阻止呢?为什么?”   有莘不破叫道:“江离,你现在一定是给都雄虺作了手脚!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不要把事情都怪到别人头上。”江离道:“我的心从来就没有模糊过,也没有被人控制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不信!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信你能抛开我们之间的情谊,掉过头来对付朋友!”   “朋友……”江离道:“其实我们之间已经交过几次手了。龙门山那次,我赢了你。王都那次,我输给了于公孺婴!”   有莘不破道:“那些……”   “那些事情,都是我策划的。”江离道:“虽然是由都雄虺大人出面,但幕后的主使是我!你没猜到么?还是不愿意猜?不管如何,于公孺婴应该是猜到的。”   有莘不破心头一震:“他知道?”   “嗯。”江离道:“王都就像一个棋盘,下棋的人,一方是我,另一方就是于公孺婴!我算到了于公孺婴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可是有些东西,我还是算漏了,比如那条蛇……所以,我输了。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算漏。难道是说,我本身丢失了一些东西……”   “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有莘不破道:“我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跟朋友钩心斗角!我只是希望自己能过得自在一些,希望朋友们都不要出事。反正现在大夏已经完了,你没必要为它殉葬!我们走吧,把昆仑关闭,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说着伸出了手。   江离却把头偏开,说道:“不行!”   “不行?为什么?”   江离道:“如果你祖父被人杀害,你会如何?”   “我当然会杀了他,为祖父报仇!”   江离道:“如果对方强大到你杀不死呢?”   “杀不死,那就让他杀了我!”说出这句话后有莘不破就后悔了,但江离已经接口道:“你说得对。夏都沦陷之后,我依然守在这里等着你,就是等你来杀我。大夏王族奉太一宗为正统数百年,如今它灭亡了,太一宗总要有一个人来殉葬的。”   有莘不破叫道:“你不要这么傻好不好!”   江离道:“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子,已经不是算计不算计的问题了。决定我生死的,也并不是理智。”   有莘不破瞪着江离,不知该说什么,江离微微一笑,道:“动手吧!不过,我不会坐以待毙的。如果你本领不够,说不定会被我杀了,那可就冤枉了,王孙。”手一挥,一根藤鞭子横扫过来,把有莘不破荡了开去,跌在巨树根系之外。   有莘不破爬了起来,江离却依然坐着,一阵春风拂过,他的脚下已经遍布荆棘,荆棘丛越长越高,越长越密,终于把江离给挡住了。   有莘不破道:“这点草根,拦不住我的。”剑也不抽,手一挥,精金之芒就辟开了一条大道。   江离道:“为什么不用剑?你背上这把剑,应该大有玄机才对。”   有莘不破道:“我说过,我来这里,不是要来杀你的。”   江离黯然道:“不杀我,你如何夺鼎?”   有莘不破道:“几口破鼎,不要也罢!”   江离叹道:“不要……要不要不是你能决定的。”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这么决定呢?”   江离道:“不破,在天山的时候,雒灵来见过我,这件事你知道么?”   有莘不破呆了呆,点头道:“知道一些。”   江离道:“那天她走后,我看见了一些东西。”   有莘不破道:“什么东西?”   “人,一个巨人。”江离道:“我看见自己在那个巨人的手上不停地走着,走啊走啊,却一直在他的左手掌心转圈。走了好久,我开始感到痛苦,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那只手就那么大,我就是弹跳也好,翻跟头也好,最后还是得落在他的手掌上。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有莘不破道:“我会找到他的手掌边缘,跳出去。”   江离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么办的。手掌之外,是一片我看不透的迷雾,然而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死就死吧。于是我奋力一跳……”   有莘不破道:“怎么样了?”   江离道:“我逃离了那只手掌,脚下一实,落在另一只手掌上。”   有莘不破听得呆了。江离道:“不破,你还是坚持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有莘不破的脑袋一片混乱,但仍坚持道:“是!”   “嗯,那我们就试试吧。” 第七卷 昆仑 第三十二关 往事如昔(中)   江离说肯回去,但人却坐在那里不动。有莘不破向他走去,伸出手就要拉他起来。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周围的时空迅速幻化着,当他触摸到江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已不是昆仑,而是那片熟悉的大荒原!大树不见了,九鼎不见了,脚下只有一堆白雪,雪下一抔泥土,土里埋着一个人。   有莘不破颤抖着挖开雪土,露出雪土底下的美少年。   “江……江离。”他叫唤着,土里的少年并未苏醒,继续沉睡着,仿佛忘记了整个世界。   “这是幻象,还是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这不是幻象,也不是过去,而就是现在!”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有莘不破一转头,看见了一头羽毛都掉光了的鸟栖息在自己的肩头上。   “你是什么东西!”   丑鸟道:“我不是东西,也不是南北!我就是我!”   有莘不破一挥手,正要赶它走,丑鸟忽然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对有莘不破充满了怜悯。   有莘不破停下手,道:“你在可怜我?”   丑鸟道:“你对眼前的事情充满了迷惘,唯一可能告诉你真相的,就是我!而你居然要把我赶走。”   有莘不破停了下来,说道:“但你也可能是我最大的魔障!”   “错了错了!”丑鸟道:“你最大的魔障不是我,而是……”   “而是什么?”   丑鸟望了一下江离。   有莘不破道:“你是说,我最大的魔障是江离?”   “不是。”丑鸟道:“现在对你来说,最大的魔障,是要不要理他。”   有莘不破呆住了。   丑鸟道:“现在的你已经知道,这场雪根本不会伤害他。如果你不带走他,他并不会死于寒冷或者饥饿。再过些时日,他自己会醒来,祝宗人也会来接他。”   有莘不破迟疑着,终于把手缩了回来,把江离重新埋了起来,站在那里发呆。   丑鸟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丑鸟道:“你现在是在大荒原,而不是在昆仑。你当初不是向到万里之外的西土去闯荡么?好吧,去吧,现在没人拦你的。”   “那……江离他……”   “你知道他会怎么样:自己醒来,被他师父带走,成为太一宗的新一代的宗主。从此他的人生将会很正常。没有遇到你,对他来说也许会减少许多困扰。”   有莘不破道:“那他会和我祖父为敌么?”   丑鸟道:“会,还是不会,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连这也抛不下,还如何西去?”   有莘不破道:“但是就这么孤零零地西去,也太孤寂了……你说我能不能带上他去闯西土?”   丑鸟叹了一声,道:“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此甩手而去,那我虽然记得他,他只怕却不会记得我。那样我岂不是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丑鸟闭上了眼睛,不说话。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失去他,那和到最后才失去他又有什么区别?”他一边把江离挖出来,一边喃喃自语着:“只要在大镜湖保护好他,只要到天山之后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之前的事情并没有改变的必要!”于是他抱起江离,向前走着,一直走到又困,又饿。于是他望了望天上的龙爪秃鹰,倒了下来。   有莘不破这一倒并非真的脱力,他临倒下的那一眼狡黠并没能瞒过老奸巨猾的于公之斯,因此,陶函商队并没有如期而至。有莘不破等着,等着,一直等了一天一夜,才知道历史已经改变了。   他抱起江离,来到了无忧城下。在城门处遇到靖昕,那个方士出言挑衅,被有莘不破一拳打死。无忧城主檗有阗闻言赶了出来,有莘不破不想造成太大的骚动,只是向檗有阗要了些食物和水酒,就在城门口坐下,对满城的大惊小怪丝毫不理。   黄昏时,陶函商队才到达无忧城,他们在大荒原出口被札蠃伏击,虽然最终击退了群盗,但伤亡颇为严重,在路上经过修整,迟了许久才来到无忧城。而原本会比他们更早到达的紫蟗寨群盗也没出现。   三十六辆铜车、七十二匹风马卷起的沙尘把江离呛醒了,他睁开眼皮,瞳孔里虽然闪过一丝慌乱,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问身边的有莘不破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无忧城。”   “无忧城……”江离喃喃道:“真是麻烦啊,我怎么会来这里。”   “我带你来的。”有莘不破笑道:“我看你被大雪埋了,就把你……救了出来。”   江离不无责怪地盯了有莘不破一眼,但终于没有发作,道:“谢谢你的好心!不过这次你多管闲事了!”把怀中的小银狐摸出来,放在肩头上,举步就要走。   有莘不破道:“你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不吃点东西么?”   江离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用。谢谢了。”   有莘不破又道:“这大荒原的天劫就快到了,这无忧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你还是别走太远的好。”   江离讶异道:“天劫……你知道!”   有莘不破微笑道:“知道一些。”   江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看我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倒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   有莘不破笑道:“如果我说我们上辈子是很好的朋友,你信不信?”   江离犹疑了一下,道:“也许吧,不过就算是,那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和这辈子没什么关系。”说到这里,他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有莘不破取出食物道:“还是吃点东西吧。”   江离说了声“谢谢”,却没有接,弯腰在地上敲了一敲,地面长出数丛香草,花叶上承着水珠,江离就着花叶水珠吃了。有莘不破望了望西边道:“太阳下山了。”   江离并不接话,径朝大荒原走去。有莘不破想留住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丑鸟笑道:“他现在是认识你了,但好像并没往心里去。”   有莘不破道:“人总要一起经历一些事情才能建立信任的。过两天天劫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   说完入城,找到了于公孺婴。于公孺婴像一堆粪土一样被自己遗弃在金枝家附近,有莘不破停在他身边,他抬头望了有莘不破一眼,便没什么兴趣地低下了头。   有莘不破坐在他身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于公孺婴振作起来。   元月十六,大荒原的天劫终于在全无征兆中开始了。从四更开始,不断有人来报告一些城里城外的异象:城北下水道旁突然成群地出现拇指粗的黑蚂蚁;城西数十只鸡鸭被掏空了肚肠,手法很像六爪狼头猴的惯技;角落里老鼠开始暴走,有积年的更夫说是因为它们听见了人面猫的呜声;大风堡的屋檐上,在破晓之前突然飞来无数独脚乌鸦,无论如何也赶不走……   檗有阗和于公之斯在这段期间并未产生罅隙,无忧城的军甲和陶函商队一起在外城挡住了第一次妖乱。在第二次妖乱袭来之时,一群强盗加入了攻城的行列——紫蟗寨的札蠃,外围的土城就快被突破了,城破之际,知道再下去会两败俱伤的檗有阗和札蠃达成了协议。三股势力联手击退了第二次妖乱后,檗有阗传下了命令:“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层,由原城中各里正安排,分批住下。”   “紫蟗寨人众入驻东北角附堡,陶函商会入驻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武器,带回内城备用。”   “派出第七旅,搜杀城内漏网妖兽。”   “派出第三旅,维持秩序,妖乱期间,所有人不得擅离所在,不得散布蛊惑言语,违者,杀!”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报。”   驻满城的民众在檗有阗的命令下组织起来,强壮者协助守城,老弱病残则先退往大风堡。   外城的民众退得干干净净之后,东城只剩下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两人。有莘不破冷漠地看着眼前无数人的死亡,不为所动,而于公孺婴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后来,连于公孺婴也被一个卫兵统领接走了。   “似乎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了。”看着这一切,有莘不破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终于,狍鸮出现了。这头千年妖怪一出现就是已经清醒了的样子,“是谁弄醒它的呢?”   是江离!   衣衫单薄的江离此刻极为狼狈地在大风堡下和狍鸮周旋着,大风堡上面,无论是檗有阗还是札蠃,都只是默默地看着,一直到于公之斯看不过眼,射出玄冰之柱把狍鸮冻住。   一切都静了下来,有莘不破知道,此刻大风堡内正进行着某种交易——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狍鸮。当然,檗有阗不忘派人暗中监视着有莘不破——一个能一拳打死靖昕的年轻人,也许是个比狍鸮更可怕的敌人!   但有莘不破并没有干涉这一切,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把狍鸮装入陶函之海,他们并没有把陶函之海带入小无量阁,而只是放置在大风堡外。于公之斯、札蠃和檗有阗相继进入陶函之海,江离进入陶函之海之前,迟疑了一会,问有莘不破道:“对了,上次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有莘不破笑道:“有莘——不破。” 第七卷 昆仑 第三十三关 往事如昔(下)   形势的发展和曾有的记忆不大相同,但基本还是沿着原来的轨迹进行着。   有莘不破在于公孺婴发愤之后溜进陶函之海。他进去的时候,狍鸮已经瞎了,它恐怖地吼叫着,怪力卷起的狂风甚至能拂动有莘不破的衣角,但和狍鸮近在咫尺的于公孺婴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稳得就像是铸死在地面的铜柱,动也不动地守在银环蛇的前面,有好几次狍鸮的怪手几乎和他擦面而过。   于公之斯、檗有阗和札蠃都已身受重伤,江离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作出最后一击。   “我来。”有莘不破拦住了他,展开法天象地,变成巨人,一脚踏下,狍鸮虽然铜皮铁骨,却经受不起有莘不破这一脚的压力,鲜血不断从它的九窍喷出,在耗尽最后一丝抵抗力之后,这头纵横大荒原的妖兽终于被有莘不破踏成一团肉饼——但它的皮毛居然还是完整无缺。   于公之斯父子和江离敬畏交加地望着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并不喜欢这种眼光,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错了,如果他不厌麻烦,像记忆中那样带着江离的种子跳入狍鸮的体内,也许会让一切显得更加自然吧。眼前几个故人的眼光,让有莘不破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出了陶函之海以后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有莘不破不祥的预感。由于商队货物在几场波折中几乎全部丧失,于公之斯决定回国。临别前,于公孺婴抱了抱拳对有莘不破道:“若他日有莘大侠若路过陶函,还请光临舍下,让于公孺婴一尽地主之谊。”   有莘不破听得心中苦笑,望着远去的车队,他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婉拒了檗有阗的邀请,离开了大风堡,追着紫蟗寨群盗的足迹而去。   肩头上的丑鸟忽然道:“看,他跟着你过来了。”   有莘不破一回头,见到了江离。   “你跟着我干嘛?”其实他是很希望能和江离同行的,但于公孺婴的离去却给了他不小的打击,这里的一切,似乎和回忆不尽相同。   江离道:“我想来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那现在看清楚没有?”   “没有。”江离道:“像你这样神通广大的人,我倒也听说过几个,但你都不像是他们。”他顿了顿,道:“我觉得你的行事和气质有点像传说中的那位季丹大侠,不过应该也不是。”   有莘不破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季丹大侠,嗯,虽然我和他有一些渊源。”说完又继续上路。   江离跟着他,问道:“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想去哪里?”   “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我前世的妻子。”   “啊!”江离道:“我可以也去见见她么?”   “可以啊。”有莘不破微笑道:“但你不等你师父了么?”   江离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我要等我师父?”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江离沉吟了一会,黯然道:“我见不到他,也不知道还会不会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要担心。”有莘不破道:“他没怪你,也许现在正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也说不定。”   江离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前辈,你见过我师父么?”   有莘不破听他叫前辈,怔了一下,并不感到好笑,反而感到悲凉:“前辈?我有那么老么?”   江离道:“你的外貌是很年轻,不过看你的眼睛,应该是经历过很多事情,那不是青春小子能有的眼神。”   有莘不破沉默了好一会,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于公之斯他们会叫我‘大侠’,而不是‘少侠’……”   来到三宝岭已经入夜,有莘不破一脚踩进去,驱散群盗,札蠃不敢抵挡,从后门逃了,匆匆之际什么也来不及带走。有莘不破找到了藏宝库,精金之芒发出,斩断玄铁锁,走了进去。他也不去看子母珠,也不去找七香车,直接来到第四个个房间,站在门前却一时不敢进去。   江离道:“她就在这里面了么?”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   “那还不进去?”   有莘不破道:“我……”   “你不会是胆怯吧?”   仿佛是被人看破了心事,有莘不破挂着一点掩饰的笑容:“好吧。”伸手推门,房间内却空空如也。   有莘不破颓然退了出来:“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   江离道:“会不会被札蠃带走了?”   “不会。”有莘不破道:“札蠃应该不是她的对手。”   “不要放弃!”江离鼓励他:“也许她现在就在左近!一起去找找吧。”   “嗯!”有莘不破振作起来,凭着某种感应向东南方向掠去,直到看见月光下一条窈窕的人影如风中的蒲公英般滑翔飘飞。   当有莘不破发现这个人的时候,也被对方发现了,她忽然停住,回过头来,警惕地盯着有莘不破。那张俏脸,不是雒灵是谁!   江离赶了过来,与雒灵对望片刻,忽然道:“你是心魔的传人!”   雒灵盯着江离,又看了看有莘不破,脸上一片平静,既未承认,也不否认。   江离对有莘不破道:“前辈,会不会弄错了?这人很可能是心魔的传人!”   有莘不破听他开口心魔,闭口心魔,呆了一呆才想起这个时候的江离对心宗还存着很大的偏见。再看看雒灵那充满戒备的眼光,忽然明白了过来:“记忆中那个我和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同了。刚才我展现气势吓跑札蠃的时候,雒灵多半也感应到了,心中忌惮,才逃了出来。”一念至此,便知道自己和雒灵初遇的奇妙缘分也已错过,朝雒灵挥了挥手,道:“走吧,我认错人了。”   雒灵仿佛也自知不是有莘不破的对手,慢慢退开,消失在黑暗中。江离看着有莘不破那无限留恋的眼神,叹道:“原来你没有弄错,真的是她。”   有莘不破黯然道:“是又如何,已经不可能了。”   江离道:“前辈,心宗女子无不是魔道中人,你还是不要迷恋为好。要不然只怕会……会……”   有莘不破接口道:“会大祸临头,是吧?”   江离点点头道:“是,本来晚辈不该说这些的。不过……”   有莘不破道:“不过你不要前辈晚辈的好不好,我听你叫我前辈特别扭!”   江离笑了笑道:“好。”   有莘不破道:“于公孺婴回去了,灵儿也回去了,再往前只怕也未必能和桑谷隽结缘。江离你呢?你是不是迟早也要抛下我?”   江离听得怔了:“我?”脸上一片迷惘,似乎不太能理解有莘不破的话。   “是啊,你。”有莘不破道:“现在,就只剩下你一个了……就像在昆仑的时候一样。”想到这里,忽然道:“不!在昆仑,我还有灵儿在下界等着我。”   “昆仑……”江离道:“是传说中那个大地中央之山吗?那里也有一个我?”   “嗯。”有莘不破道:“在那个地方,我无法说服你。在这里……你会跟我走么?”   江离道:“去哪里?”   有莘不破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是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拘束的地方去。”   江离蹲了下来,捧着头,想了好久,道:“有那样一个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有莘不破道:“所以才要去找啊。”   “万一找不到怎么办?万一找到了却发现和现在没什么两样,那怎么办?”   有莘不破也蹲了下来,黯然道:“你说得对。找到了,却发现和原来没什么两样……甚至更糟!”   “那你还去找吗?还是回去?”   “啊!回去……”有莘不破喃喃道:“回哪里去?昆仑?”   “是啊,你不是说你是从昆仑来的么?那里不但有另一个江离,还有你妻子。”   “昆仑、昆仑……回昆仑……”有莘不破道:“那你呢?”   江离道:“我,我自然是回大荒原去等我师父。我本来担心他不要我了,但就像你说的,也许他现在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呢。可是我有点担心你。”   “我?”有莘不破笑道:“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别忘了,我现在的本事比你大多。”   “不,我是担心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会很寂寞。”   有莘不破怔住了,望着渐渐发白的东方,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江离道:“你应该不属于这个世界吧。你说我是你前世的朋友,可我根本不记得你。你说要找前世的妻子,可她也不认得你。你本事虽大,但万一前面一个知心的人也找不到,这路你还怎么走下去呢?”   有莘不破默然半晌,道:“如果真的那样,我……我大概会回昆仑……”   “可你不就是因为在昆仑过得不适意才来到这里的吗?”   “嗯。”有莘不破道:“在那里,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他收拾心情笑了一笑,道:“不过,那边至少还有个妻子在等着我,而且,昆仑上那个江离也还有挽回的可能。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啦。”   江离道:“你这么说话,是希望我离开么?”   有莘不破低下了头,说道:“本来,我是很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去闯荡的,但现在已经没这个想法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你给我的,并不是记忆里的那种感觉。一切,都已经错过了。”   最后,江离还是走了。   有莘不破坐在朝阳里,对肩头上那丑鸟道:“他走了。”   “嗯。”丑鸟道:“你呢?你真的打算回去?”   有莘不破道:“我留在这里干嘛?在这个世界,我完全是多余的!在那边,我至少还有过去,有朋友,有亲人……而这里……这里究竟是心幻,还是说我真的是回到了过去?”   丑鸟道:“我说过,这不是过去,这里就是现在!”   有莘不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我该怎么回去!”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主意”,于是再一次来到了大荒原,希望能找到这个世界里的祝宗人,让他帮自己想办法。结果祝宗人没有找到,却碰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大男孩。他扶起那少年的脸,却像看见了一面镜子。   丑鸟道:“好像是你自己。”   “嗯。”   丑鸟道:“这可怜的孩子,他的生命之源被人抽干了。”   有莘不破心头一动,道:“你是不是在提示我什么?要我救活他?”   丑鸟道:“也许是。”   有莘不破道:“难道说,这里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能在这个世界存在,就是因为他?”   丑鸟道:“也许是。”   有莘不破道:“那如果我把生命之源给他,我会怎么样?”   “也许……”丑鸟道:“也许你会消失。”   “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回到昆仑么?”   “或许吧,我也不是很确定。”   有莘不破哈哈一笑,说道:“原来在这个世界里,我就像是一头幻兽啊!”笑声中,他把那个昏迷的少年抱了起来,紧紧拥住。 第七卷 昆仑 第三十四关 明朝如梦   有莘不破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片废墟。身旁坐着两个人,却是师韶和登扶竟。   师韶叹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师韶!这里……这里是哪里?”   “是夏都。”   “夏都?”有莘不破走出几步,踱了圈子:“夏都怎么变成这样!”   师韶道:“经过战火,总难免的。”   有莘不破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江离呢?”   师韶叹道:“这里是九鼎宫的旧址啊,昆仑最后一个通道,出口就在这里。”   “昆仑最后一个通道?”有莘不破道:“那……那昆仑……”   师韶道:“都已经结束了。当时太过混乱,你又昏迷不醒,玄鸟携带九鼎冲出来后,我们只来得及把你带下来……”   “等等!”有莘不破打断了他,问道:“你什么意思?只来得及把我带下来,这么说昆仑上面还有人?”   师韶道:“对。血宗的传人而陆子应该还在长生之界,临走时我传音给他,但他却没有回应,可能他还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里面,也可能他来不及出来……”   “谁问你这个!”有莘不破大声道:“血宗传人关我什么事!我是问江离!他怎么样了?”   师韶登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登扶竟叹道:“迟早都要说的事情,搪塞隐瞒又瞒得住多久!”   有莘不破暗叫不妙,果然师韶道:“江离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震得他太阳穴嗡嗡作响,一阵天摇地晃之后,有莘不破叫道:“你胡说!他怎么会死!他……”   师韶叹道:“他肉身虽存,元神已散。大变之时我和师父觉得还是把他留在昆仑的好。他应该是属于那里的。”   “混帐!”有莘不破吼道:“死了……哈哈!我知道!这一定又是什么破烂时空!死吧!死吧!都去死吧!”   师韶大惊道:“不破!你怎么了?”   有莘不破怒道:“滚!你不是我朋友!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师韶惊骇莫名,登扶竟却拉住他道:“这个时候不要去惹他。等他沉静下来再说。”   师韶道:“那我们……”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登扶竟道:“而且,听他的举动,这个他应该才从那个平行的过去中回来。”   “什么!”师韶道:“难道那时候不是玄鸟让他复活,而是说他才从那个世界回来?”   登扶竟道:“没错,应该是这样。”   师韶道:“那不破对昆仑的那段记忆,应该是一片空白了?”   登扶竟道:“本来就还未经历过,哪里来的记忆!”   师韶道:“那我们怎么办?”   “等。”登扶竟道:“等到你的啸声传来,再把他送回去。”   师韶道:“送回去……他若回去,岂不是会被江离给……”   登扶竟道:“那九道龙息,也未必是真的杀人。再说,就算如此,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有些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却已经注定了!”   师韶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天空,想起了在昆仑发生的事情。   有莘不破进入子虚乌有境界之后,师韶便陪着登扶竟在外围等着。一开始,昆仑上的一切都十分平静,有莘不破和江离似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就在师韶稍稍放心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坐在地上的登扶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惊道:“这……这……”   师韶没有眼睛,但他分明也感到有莘不破的气息消失了!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连一点冲突都没有,不破怎么就……难道太一宗真有这么可怕的力量?嗯,白云紫气……还有那把天心剑似乎却还留在这里。”   登扶竟沉吟道:“这位小宗主在干什么,我也看不透。这样吧,你试试用共鸣之曲,探探他的心声!”   师韶取出古瑟,按宫商,调角羽,清音一曲,穿透进去。他师徒以音乐融会四宗理念,这共鸣之曲,用的是以乐探心之理。   铮一声响,瑟弦断了一根。师韶道:“探不出来。”   登扶竟道:“他以子虚乌有为界,以九鼎为基,再加上本身的功力也已经相当浑厚,自然没那么容易的。”   “那当如何?”   登扶竟道:“没办法,只有‘入神’了。”   师韶道:“我‘入神’之后,就算领会到了他的心声,觉醒后也会完全忘掉啊!”   登扶竟道:“若只有你在自然不行,但有我在此,应该能从你的乐声中听出个究竟!”   师韶道:“不错!”调好弦丝,奏一曲《大夏》,以私器奏天子乐,乐音由正而偏,由偏而奇,师韶放纵心神,任由心神竟被音乐牵着走,渐渐迷乱,渐渐恍惚,渐渐自失,终于完全丧失了自我。   登扶竟侧耳倾听,微微皱眉道:“原来是被送到一个平行世界的过去了!嘿!傻孩子,除非你完全按照当初的一切行事,如若不然,哪怕只是一小步的差别,也会引发之后的种种不同啊!”   铮然暴响,瑟音断,师韶回过神来,调息片刻,听师父说起有莘不破的去处,忧形于色道:“怎么会这样!”   登扶竟道:“刚才你瑟音忽断,显然是他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那怎么还不回来?”   登扶竟道:“多半是跳跃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吧。好像小宗主也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师韶道:“那可如何是好?”   登扶竟哼了一声道:“小宗主找不到,未必我们也找不到!这次不要通过小宗主了,直接与有莘不破共鸣!你听过玄鸟之音是吧,奏起来!用上大搜神诀!我就不信找他不出来!”   师韶再次入神,奏出凤凰之鸣,上天下地,往来古今,这次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却没有半点回响。师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委顿在地,乐音遂绝。   登扶竟鼓励道:“徒儿!努力!既然出手,不可半途而废!”   师韶凝神聚气,一时间却连动也动不了了。登扶竟道:“手指动不了,就靠心!用心奏!”   师韶心中一凛:“心奏?”   登扶竟道:“这里是混沌之界与是非之界的重叠!当能发挥一些你在别的地方无法发挥的能力!振作起来!试试以心奏乐,凭想象穿越时空。”   师韶捂住了耳朵,越捂越紧,整张脸竟然被压得扭曲,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登扶竟能听见那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他一边听一边道:“还不行!还不行!再投入些!”   师韶的七窍都流出血来,登扶竟却显出喜色:“找到了!找到了!听!那……咦!怎么会!”他呆了半晌,才惊骇到几乎是吼叫一般道:“这孩子!这孩子……他居然去到了未来!不是别的世界的未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师韶已经完全自失了,仿佛连灵魂也跟了过去。登扶竟听了好一会,叹道:“为什么会是这么痛苦的声音,这么深重的悔恨,这么彻底的绝望……这孩子在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师韶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大口血,心奏亦断。待回过气来,又问道:“师父,找到了么?”   登扶竟叹道:“找到了,不过很麻烦啊!那是幽囚之曲,那是自绝之章,那是暴狂之态!”   师韶道:“幽囚?他被谁关起来了么?”   登扶竟道:“被谁关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似乎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   师韶道:“那怎么办?我再试试。”   登扶竟道:“不行。一来你未必撑得住,二来他的灵魂也未必会再次响应你。”   师韶道:“但总不能放他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吧。”   一个声音忽然道:“不错,还是把他接回来吧。”   师韶讶然道:“江离!是你么?”   “是!”子虚乌有境界敞了开来,登扶竟和师韶确切地感应到了其中透出来的缥缈气息。   师韶道:“那你就把他接回来啊。”   “我刚才已经试过了,但他拒绝了。如果要强行把他带回来,我一个人做不到。”   师韶道:“那你待如何?”   “如果你的乐音能再次穿透过去,我的力量借着你的乐音来回,会方便得多。”   师韶道:“但我现在的情况,只怕再没办法和不破产生共鸣了……”   “有一个人,和你的关系比你和不破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如果能得到那个人的回应应该可以事半功倍!”   师韶道:“谁?”   “你自己!”   师韶奇道:“我?”随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坐了下来,却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着手,问登扶竟道:“师父,这次该奏什么曲子?”   登扶竟道:“真是好笑!你要找的是你自己!却来问我!”   师韶闻言莞尔,微笑道:“是啊,我真是糊涂了……”也不擂鼓,也不操琴,仰天长啸,啸声中,子虚乌有境界内扭曲起来,白云环绕,心剑归主,但回来的那男人却已不是消失前那男人。 第七卷 昆仑 第三十五~六关 了结   江离看着眼前这个落拓的有莘不破,若相识,若不识。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有莘不破抚摸着心剑,忽然近乎咆哮地吼道:“灵儿呢?你告诉我!灵儿哪里去了!”   江离的眼神黯淡下来,是非之界里发生的一切他虽然没有亲见,但早已猜到了。   有莘不破逼视着他:“为什么不回答我!”   “回答?”江离道:“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是吧?”   有莘不破的眼睛已经干枯了,什么也没流露出来,然而他的手已经动起来,仿佛就要挥剑:“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那一剑是劈开了迷幻,谁知道那一剑却是断送了灵儿,更断送了我自己!”他停了停,道:“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灵儿复活!”   “复活?”江离叹道:“死了的人不能复活,注定的事情不能改变——经历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接受这个事实?”   有莘不破却只是重复着:“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灵儿复活!”   江离道:“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改变一些事情的,但那路却越走越远,于公孺婴死了,雒灵死了……我们努力着,可到最后却还是这个结局!”   “现在还不是结局!”有莘不破叫道:“我一定要救她,我一定要救活她!还有……还有你!”   “我?”   有莘不破惨笑道:“把我送到未来的是你,难道自己却不知道那边发生的事情么?”   江离摇了摇头。就算是太一宗的绝顶高手,对时间奥秘的了解与掌控其实也十分有限。有莘不破去到未来,有一半乃是出于意外。   有莘不破道:“你死了!在那里,你已经死了!”见江离一点惊讶都没有,有莘不破反而忍不住叫道:“我说你会死你听清楚没有?你死了,川穹没有回来,血宗那家伙也被困死在昆仑……没了,除了我自己,你们都没了!”   江离道:“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有莘不破怒道:“为了自由,我把功业与威名都舍弃了。为了你们,我连自由也舍弃了。可到头来,你……你们一个个丢下我,让我在那个世界里孤零零不知如何自处!到后来,祖父也去世了,我一个人坐在王座上,接受四方诸侯的参拜。身边空荡荡的。虽然周围有很多人围簇着,却还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身边的人都怕我,匍匐在我脚下,恭维我,向我宣誓效忠。可面对他们的宣誓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杀了很多人,王宫的卫队把很多人头一个个地砍下,鲜血把护城河都染红了。而我则站在城头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落下的人头笑,我只知道自己很不开心。哈哈……这不就是我在那僵尸眼里看到的一切么?我提前看到了,甚至提前经历了——却没法去改变这一切!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早知如此,我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死吧!死吧!让一切都完蛋!都去死!你不是还有一招什么终极灭世吗?拿出来吧!大家一起完蛋得了!”   江离默默地听着,直到有莘不破停下来,才道:“这一切,你没法改变,我也没法改变。当初雒灵和我本有个约定的,可惜她已经先走一步了。在这个世界上,我连一个知己也没有了。师父走了,师兄走了,我的国家和亲人已经被你和你爷爷灭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价值……”   有莘不破哈哈笑道:“不错!大家都活得没意思了,那就快把你那终极灭世施展出来吧,我不想再重复一次那种见鬼的日子!”   江离却摇头道:“不。如果你在夏都沦陷之前来到,我就可以狠下心来,把你杀了,然后拿你的人头去挽救那座摇摇欲坠的搂厦。可现在,我已经没有杀你的理由了。”   “好!你不杀我,我就杀你!”有莘不破大笑道:“反正你注定要死的,就让我来动手!让那个什么见鬼的‘注定’在我手上完成算了!”   江离听见这句话竟然笑了,似乎是看见了一件盼望已久的事情。   有莘不破怒道:“你笑什么!”   江离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好像从来没打过架。就朋友而言,这未始不是一种遗憾。来吧,尽管来吧。不过,不破啊,我也不会束手待毙的。”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道:“打架……我是要你的命!”劈出一道光芒,这道光芒已不仅仅是有莘羖传授的精金之芒,也不仅仅是季丹雒明传授的破甲罡气,这道光芒发出之际,整个昆仑都颤抖起来。一条大河冲了过来试图拦住,那道剑光却在一瞬间化作三万万点星辉,刺破藏在大河中的每一寸灵气,一个老者的惨叫声中,大河化为乌有。   有莘不破狂笑道:“原来你还有些下手!好,我就先把这些杂碎解决掉!看招!”将白云紫气凝聚在心剑上,卷起两个大旋风,那旋风竟然是紫色的!两个旋风一个卷向东边,一个卷向西边,把乌云幻日绞成粉碎。   一座山峰耸起,挡在江离前面,山鬼的声音从山中传出:“宗主!快呼唤神龙!你的血肉之驱挡不住他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就是把那条长虫叫出来也没用了!来什么我都照样杀!”举剑横斩,一道血光射出,把那座千丈高山劈成两半,山中显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但很快便被血光所兵解。   高山没完全挡住血光,那道红色剑气的余威继续向江离刺去,花草合拢,巨木当道,却全部被撕成粉碎。红色剑气直逼到江离身边,一阵扭曲把剑气化作清风,但江离的脸上依然留下了一道头发般的血痕。   远处登扶竟试图也不禁站了起来,决战,终于开始了。一股青气从奇点之界的边缘一直延伸到长生之界的边缘,青气一张,竟然把有莘不破远远弹了开去。   再看时,只见江离站在九十丈高祭台上,祭台下是刚刚耸起的一座三千六百丈高的山峰,而那座三千六百丈的山峰,大小仅仅相当于一片青鳞——青鳞的主人,就是傲视东方的神兽至尊——神龙!   登扶竟叹道:“这就是祂的完全形态么?”青龙以如此宏伟的姿态出现,不要说登扶竟和师韶,连江离自己也未曾见过。   “小江离……”青龙环顾左右:“没想到你能让我以这种形态现身,看来你和你师父也差不多了。咦,这次是在昆仑啊,对手是谁?”   “嘿嘿!长虫!你终于出现了。”有莘不破满脸的狰狞,左手握住了心剑,把心剑染成了血剑。剑流过剑柄,滴在泥土中,便有一座土山隆起,飘在风中,便幻化为透明的精铜。   神龙讶异道:“这不是玄鸟小子么?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就变成这样啊!”   有莘不破鲜血融入的泥土渐渐显出一条山脉了,宽八百里,沿着青龙伸展,竟不知有多长!   师韶沉吟道:“师父,我好难决断该帮谁。于私,这两个人都算是我的朋友。于公……”却说不下去了。   登扶竟叹道:“于公?现在没有公事了。天下大势已定,现在要解决的,仅仅是这两个孩子命运中的死结。再说,我们消耗成这个样子,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的了。”   那列横贯万里的山脉竟然耸动起来,无数山头蓦地爆发,喷出的却不是火焰岩浆,而是蚕丝!蚕丝织成一片锦缎,把整个大地都扑满了。   “兹兹兹兹!”   师韶高声传音过去:“不破,刚才说话的是蚕从之蚕祖,祂告诉你祂已经用‘衣被天下’抵消了子虚乌有境界大部分的限制力,而祂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有莘不破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青龙却笑道:“这里是混沌之界,只要有我在,就算其他所有的始祖神兽全来了也别想伤害江离分毫!”   一声虎吼打断了青龙的冷笑,在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的作用下,高空的狂风变得像青铜一般坚硬,又如水晶一般透明。“青龙老大!有些话还是别说得太满的好!在这个世界里,你作老大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嘿!白虎!”青龙道:“你也来了么?怎么这么没出息,竟然作为影从来帮这小子!有莘一脉已绝,你就不会去找个新的供奉者么?”   “哼!我的事情你少担心!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有莘不破!看在你以有莘之名横行天下的份上,我借给你最强的精金之芒!不过,正面和青龙抗衡的事情,你还是找你自己的祖宗去吧!”   一个虎头在血色的心剑中一闪而逝,然而整柄剑却蓦地不同起来!连那血光也显现着金属的光芒。   有莘不破大吼一声,一股空前强大的力量自内而外爆发,他的身形伸张起来,越张越大,直到几乎要顶破混沌之界的天空。   青龙笑道:“看来这个世界对你我来说,还是有点太小了。”笑声中祂喷出云气,飘向混沌之界的上下左右前后,竟然让混沌之界膨胀起来,比原来大了十倍!   精金之芒围绕着有莘不破藐视山岳的雄伟身躯,夹带着紫气形成一十三层精金之甲。   和有莘不破相比,站在龙角上的江离微小得如一粒细沙。青龙喷出雷息,形成三十六环生生不绝的电流,把龙角周围的空间团团护住。   江离眼前的有莘不破,身后有重重叠叠的影子:有些认识,像是季丹雒明,像是有莘羖;有些不认识,或是一道血光,或是一层紫气。他就这么一步步向自己迈来,风阵挡不住他,云阵挡不住他,雷阵挡不住他,鳞阵也挡不住他!   “好厉害。”江离叹息着——那叹息却像是赞叹。对江离来说,这场仗的胜负根本就没什么意义了。他还要打,只因为作为太一宗的传人,作为大夏九鼎的守护者,他没有束手就死的理由!他要死,也得胜利之后再死。   “呼——”神龙喷出了龙息,那是来自太古、贯穿未来的神秘力量,一道紫气化解了龙息,然而有莘不破还是被逼退了。   可这个顽强的朋友,还是再次逼进。他手上的剑,是白虎的精金之芒?是季丹的破甲之劲?是伊挚的紫气氤氲?还是血剑宗的血剑光华?   鳞光被破了,雷光被破了,龙角之森也被破了,有莘不破再一次逼近!   “呼……”神龙第二次喷出龙息,凝聚着精金之芒的无明甲挡住了龙息,无明甲破碎,而有莘不破也再次被震开。   “江离啊……”青龙道:“你还不出手么?这样下去,我支持不了多久的!”   “嗯。”雷影中的江离却还没有出手的意思。有莘不破每一次剑光荡漾都令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和不破、和雒灵、和于公孺婴、和桑谷隽……那些事情江离都记得,可是总感到失去了什么。   他忽然想起,血祖都雄虺并不擅长精神力量,然而他如何能勾起自己童年的回忆?他忽然想起,那时候在天山,雒灵的师父独苏儿好像也在。   “难道当时真正动手的,是她?”他忽然怀疑起来:独苏儿除了让他恢复童年的记忆,是不是还对他做了些什么?脑中电光一闪,他忽然想起了川穹——那个天山事件后忽然出现洞天派传人,那个正去至黑之地企图迎回两位前辈遗体的美少年……   “他,是不是和我有些什么关系?”   “江离啊!”青龙叹道:“我们没有时间了。看玄鸟小子这来势,他是真的要杀了我们啊!”   青龙与有莘不破的对决已经把混沌之界搅得一片混乱——不但山川混乱,连时空也混乱起来。   江离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确已经没时间多想了,而且,那些事情想多了也不见得有用。   有莘不破举起心剑,脚踏蚕丝,剑投虎影,一个威武的影子正在他头顶形成——那是他的始祖、玄鸟凤凰傲视天地古今的雄姿!   看有莘不破眼睛仿佛透射出必胜的光芒,江离忽然笑了。他的人从雷电中漂浮起来,面对比他大上千万倍的有莘不破,笑了,笑得那么骄傲,却又那么寂寞:“不破啊,下界的事情,我已经彻底输了。可在这里,我依然是无敌的!”   有莘不破冷笑。   江离道:“我敢在这里等待血剑宗和伊挚师伯,这勇气来源于我的自信,而这自信,则来源于力量!太一宗和龙族结合后震慑天地、威压三宗的力量,你想看看么?”   有莘不破依然冷笑,他出手了,剑光与凤影像火,又像血,江离脸上的表情像一片水晶碎裂前的凄美芳华,这一次,剑光与凤影来得并不快,但那是摧毁一切的力量,那是避无可避的正面攻击!   “命运……祂连让我找出答案的时间都不给么?”江离手捏法诀,默默道:“昨日之神龙,明日之神龙,去岁之神龙,来年之神龙,太古之神龙,未来之神龙,前生之神龙、来世之神龙……现身!”   八个大同而小异的庞大身躯在时空扭曲中现身,这个比拟下界天地四分之一的空间竟似也容不下祂们雄伟的身子!   神龙!九尊神龙一起出现,从各个角度把有莘不破包围起来!今日神龙、昨日神龙和明日神龙一起喷出龙息,把有莘不破的大攻势化于无形。   江离淡淡笑道:“不破啊!在三宝岭外的铜车中,我想过要杀你,可后来终于没动手。但现在……现在龙尊们一起出现以后,我也无法控制这个局势了。”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道:“你当时为什么要杀我?”   江离道:“因为你很危险。”   有莘不破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不动手?”   江离怔住了,为什么?按理说,按现在的想法,当时应该杀了他才对,可为什么不呢?他想不起原因。   忽然,神龙们动了,江离大惊道:“别!不要!等等!”   然而来不及了,九道龙息一起喷出,在这毁灭时空的龙息之下,就是神魔也要化作太清一气。   有莘不破的人——连同他背后支持着他的影子在龙息中灭亡了——彻底地灭亡了。   江离跌坐在神龙的角上,若有所思。   “江离啊,”青龙道:“当初,你若刚断一些的话,以后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江离喃喃道:“可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呢?我记得,是我阻止了你,对么?”   青龙没有回答。   忽然,江离看见在有莘不破消失的地方,竟然闪现着一点微弱的光芒,似乎是一把数尺长的剑——心剑!   “怎么可能!”青龙奇道:“在龙息九重之下,没什么物质不被化解的,这是怎么回事!”   江离跳下龙角,走了过去,伸手去抓心剑,那心剑却化作两点光芒碎了,青龙叫道:“原来不是实体,而只是一个影子……心宗!是心宗残留下来的想象!江离,小心一点。”   江离却仿佛没有听见,他伸出去触碰心剑的手停在那里,眼神不断地闪烁着,到最后竟然笑了起来,那是大笑,那是欢笑,那是领悟之笑:“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唉,为什么会这么心酸?”   青龙大惊道:“小心!江离!忍住!不要落泪!千万不要落泪!”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江离眼帘一合拢,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流出,他的人就再也不动了!   许久,许久,九尊神龙一起叹息,低下了头,一团火在虚无中烧起,无名的火焰越来越艳丽,越来越壮观,有莘不破在火焰中跌下,玄鸟在火焰中飞了出来,向九鼎冲去。   九尊神龙化作一尊,祂望了龙纹九鼎一眼,便在时空的激荡中消失了。   凤凰焚灭了巨树,在九鼎上锻出自己的影子。   面对眼前这一切,师韶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甚至无力插手。混沌之界的色彩渐渐消褪,是非之界的色彩渐渐浓烈,在凤凰的鸣叫声中,昆仑四界重新鼎定,是非之界居上,混沌之界被分离出去与是非之界、起点之界并列,连同江离那魂飞魄散的身体一起退出师韶的感应中。   师韶摸近心宗历代祖师的遗蜕之峰,喃喃道:“你们赢了,可是你们连一个传人也没有了,这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登扶竟道:“别感叹了,通往下界的门就快关闭了,我们还是快下去吧。”   师韶道:“那江离和血宗那个小伙子。”   登扶竟道:“江离小宗主元神已灭,他的身体留在混沌之界正得其所。至于血宗那人,他要走自己会走。不过他没有空间跳跃的力量,我怕这大门一关,他就会被困在这里。你还是传音给他吧。”   师韶依言传音,但好半晌却没反应。登扶竟叹道:“他只怕是处在入神的境界中,外人没法影响他了。”   凤凰鸣叫数声,夹带九鼎冲了下去。   登扶竟道:“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师韶一手牵着师父,一手扛起昏迷中的有莘不破,感应着前方的玄鸟,离开了这埋葬着无数英灵的昆仑!   背后的通道消失,脚下却是瓦砾之声。登扶竟叹道:“这里应该是夏都九鼎宫才对,怎么这么萧索。”   师韶叹道:“兵火过后,此处只怕已成一片废墟。”   两人守了许久,一直守到玄鸟离去,守到有莘不破醒来。师韶叹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师韶……这里……这里是哪里?”   “是夏都。”   “夏都?夏都怎么变成这样!”   “经过战火,总难免的。”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江离呢?”   师韶叹道:“这里是九鼎宫的旧址啊,昆仑最后一个通道,出口就在这里。”   “昆仑最后一个通道?那……那昆仑……”   师韶道:“都已经结束了。当时太过混乱,你又昏迷不醒,玄鸟携带九鼎冲出来后,我们只来得及把你带下来……”   “等等!”有莘不破打断了他,问道:“你什么意思?只来得及把我带下来,这么说昆仑上面还有人?”   师韶道:“对。血宗的传人而陆子应该还在长生之界,临走时我传音给他,但他却没有回应,可能他还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里面,也可能他来不及出来……”   “谁问你这个!”有莘不破大声道:“血宗传人关我什么事!我是问江离!他怎么样了?”   师韶登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登扶竟叹道:“迟早都要说的事情,搪塞隐瞒又瞒得住多久!”   有莘不破暗叫不妙,果然师韶道:“江离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震得他太阳穴嗡嗡作响,一阵天摇地晃之后,有莘不破叫道:“你胡说!他怎么会死!他……”   师韶叹道:“他肉身虽存,元神已散。大变之时我和师父觉得还是把他留在昆仑的好。他应该是属于那里的。”   “混帐!”有莘不破吼道:“死了……哈哈!我知道!这一定又是什么破烂时空!死吧!死吧!都去死吧!”   师韶大惊道:“不破!你怎么了?”   有莘不破怒道:“滚!你不是我朋友!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师韶惊骇莫名,登扶竟却拉住他道:“这个时候不要去惹他。等他沉静下来再说。”   师韶道:“那我们……”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登扶竟道:“而且,听他的举动,这个他应该才从那个平行的过去中回来。”   “什么!”师韶道:“难道那时候不是玄鸟让他复活,而是说他才从那个世界回来?”   登扶竟道:“没错,应该是这样。”   师韶道:“那不破对昆仑的那段记忆,应该是一片空白了?”   登扶竟道:“本来就还未经历过,哪里来的记忆!”   师韶道:“那我们怎么办?”   “等。”登扶竟道:“等到你的乐音传来,再把他送回去。”   师韶道:“送回去……他若回去,岂不是会被江离给……”   登扶竟道:“那九道龙息,也未必是真的杀人。再说,就算如此,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有些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却已经注定了!”   师韶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 第七卷 昆仑 尾 声   季连城。   天下太平已有数载。一群平民正在听一个盲乐师歌唱,歌声雄浑而苍劲,然而听了不到一会,人群便散得七七八八。盲乐师唱毕,发现应者寥寥,不免有些落寞。不过那屈指可数的几个欣赏者,总算给了他把歌曲唱完的力量。   曲终人散,他收起地上的破碗,里面一个小钱都没有,只装着几声已经消散了的喝彩。   “师父,今天又没什么收成。”   盲乐师说着,背起角落里一个老得只剩下几两肉的盲者就要走,却被一只手给抓住了。那只手十分圆厚,想来是个胖子。   “这位听客,有什么事情么?”   “嗯,是这样的,我刚才在这里听到你唱歌,那歌……那歌……”那声音很憨,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盲乐师只道遇见知音,微微一笑道:“好听么?要不要我再唱一曲?”   谁知道那胖子却道:“一点也不好听。”   盲乐师一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背上那老人听见了也是莞尔一笑。   那胖子道:“虽然不好听,可是我在里面好像听到了我弟弟的声音。你是不是见过他?”   盲乐师道:“你弟弟是谁?”   那胖子道:“我弟弟叫马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嗯,我叫马尾,我是我弟弟的哥哥。”   盲乐师想了想道:“我没见过这个人。”   “哦……”马尾有些失望,放开了他就要走,忽然马蹄声响,一行人骑马奔了过来,领头的是个英挺的青年,座下却是一头猛兽!奔近前来,翻身着地,叫道:“师韶师大哥!”   盲乐师师韶微笑道:“是芈压么?”   芈压道:“师大哥你到季连,怎么不来找我!”   师韶道:“我卖乐乞食,足以供养自己和师父,又何必扰你们。”   芈压听说,忙道:“你背上就是登扶竟前辈么?”听师韶称是,忙行礼道:“晚辈芈压,见过前辈。”   登扶竟点了点头。芈压道:“师大哥,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师韶道:“不破去给他祖父守坟以后,我便离开了甸服,一路游历,却也没个定向。”   芈压道:“不破哥哥他……他还被困在桐宫么?”   师韶道:“应该是吧。”   芈压黯然道:“都不知道不破哥哥为什么会这样。”   师韶叹道:“这也怨不得他,命也,命也。”   芈压道:“当初大家一起西行历险,虽然一路上总有些坎坷,可仍然快活得紧。现在不破哥哥被关了起来,雒灵姐姐没了,孺婴哥哥没了,江离哥哥也没了……就是桑哥哥,每天也为燕姐姐的事情愁眉不展……”   师韶道:“他妻子还没临盆么?”   芈压摇头道:“没有,都好几年了,比当年血祖预言的还久!桑哥哥又盼着孩子快点出世,又盼着孩子不要出世。唉……”他停了一下,问道:“师大哥,你要往西边去么?”   师韶道:“还不知道。”   芈压道:“若去蚕从,记得去找桑哥哥。不要和今天一样,若不是我远远听到你的歌声,都不知道你来季连。”   师韶微笑道:“再说吧。”   两人说着,忽听狻猊叫了一声,芈压眼睛一瞥,见一个胖子正逗着它玩儿,不由得大奇。此时狻猊已经长成,就是虎豹听到它的吼声也要远远避开。虽住在宫中,野性不退,季连城寻常的勇士都不敢接近,这胖子居然拿着半块饼在逗它!   芈压见了奇道:“你是谁!怎么不怕狻猊!”   马尾道:“我当年喂过它啊,它还记得我呢。”   芈压一怔道:“你喂过它?咦,说起来你还真有点眼熟……啊!你是马……那个那个马什么来着?”   “我是马尾。”   “啊!对了,你叫马尾。”芈压见到陶函商队时代的故人,颇为高兴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叫做……叫做……”   “我弟弟叫做马蹄!”马尾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人居然不记得马蹄的名字。   芈压道:“没错!马尾,马蹄!你怎么在这里的?”   马尾道:“我在等我弟弟。”   “等你弟弟?”芈压问道:“他去哪里了?”   马尾道:“他打仗去了。”   “打仗?”马蹄道:“现在天下太平,还打什么仗啊。”   芈压的一个下属走了过来道:“国主,这人我认得。”   “哦?”   “他说的打仗,是鼎革之战。当时我还是个小吏,给他弟弟登记的,就是我。”   “鼎革之战,都过了好几年了。那他弟弟……”   “我们被血潮追赶的时候,他弟弟是惑军的首领之一。”   芈压啊了一声,神色一黯道:“那么,他弟弟应该已经……”   “嗯,应该已经为国捐躯了。所以这几年我们都有接济这个……这个马尾大哥。”   马尾道:“什么叫为国捐躯?”   芈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登扶竟哼了一声道:“就是死了,你不用再等了。”   马尾怒道:“你胡说八道!我弟弟不会死的!不!他没有死!”   登扶竟淡淡道:“人哪有不死的。”   马尾道:“你胡说!你胡说!我弟弟没死,没死!而且我知道他就快回来了!我知道的!我……我不理你们了!”说着就要离开,芈压叫道:“等等。”对下属道:“这人也算是我的旧部,好好照顾他。看他衣服破烂的,回头给他制几身新衣服,再给他找个好点的房子……”   马尾叫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等我弟弟回来,我问他要就行,他什么都有。”说完转身就走。   芈压呆住了,师韶叹道:“也是个倔强的人!”忽然脸色大变,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芈压道:“怎么了?”   登扶竟却道:“来了?”   师韶点头道:“应该是,没错!我该怎么办?要应和么?”   登扶竟道:“当然要应和。若不应和,过去那个自己岂不是废然无功?”   师韶道:“但要是把现在这个不破给送回去,那……那不破岂不是会就此消失?”   芈压道:“前辈,师大哥,你们在说什么啊?”   师韶道:“这事一时半会讲不清楚,待会再跟你说。”   登扶竟道:“要应和就快应和!别忘了昆仑上的那个你支持不了多久的。”   师韶轻叹一声,忽而失神,然而除了登扶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已经远远走开的马尾没有见到这一切,就是见到了他也不会关心。他回到了他的住处——季连城的贫民窟,把剩下那半块饼啃下便睡了。这时天气颇冷,马尾为人蠢钝,争不过贫民窟的贫儿乞丐,被赶到最当风口的地方睡觉,整个人蜷成一团,不住地哆嗦——不过他也真有福气,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睡着!   睡到天色将明未明时分,晨寒彻骨,突然有人脱了袍子替他盖上。马尾早被冷风吹得有些僵了,陡然间有领带着体温的袍子包住自己,身形自然而然地舒展了一下,却打了个喷嚏。   那人喃喃道:“真是,怎么老挑这种地方睡觉!”竟掀起袍子钻了进去,抱住了满身肥肉的马尾,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马尾僵硬的身体。马尾没醒,睡梦中却自然而然地把对方也抱住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